废太子死在了南苑行宫。
无人哭丧,无人吊唁,只用一卷破麻布盖着,胡乱给葬到了南山山林里。
夜深人静,我偷偷提着一盏灯笼前去祭拜。
却被我的未婚夫抓个正着。
他把我推倒在坟前,伸手扯开我的腰带,眼中满是不甘:
「你说,他会不会活过来,为你主持公道啊?」
-1-
我被柳晏明按在李致的墓碑上。
这碑刚立,根基不稳。再加上他的劲儿很大,我身后一轻,直接便倾倒在了坟堆上。
身下,是冰凉刺骨的墓碑。
柳晏明按着我的身子,咬着牙问我:「你就这样忘不了他?」
「在你眼里,我都比不过一个死人?」
还未等我回答,他突然强硬地吻了上来。
长驱直入,逼迫得我喘不过来气。
他的手扯开我的腰带,慢慢地向下延伸。
我呜咽着,身子被他压得动弹不得。
他的手到了最后的关口,却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我,手指抚过我满是泪痕的脸颊,嘴角竟突然扯起一丝冷冷的笑:
「你说,你在他的坟前,被我弄得哭成这样,李致会不会活过来,为你主持公道啊?」
他冷笑几声,手抚上我的腰际,凑在我的耳边一字一句道:
「他若敢来,我就让他看看,他那从小宠到大的准太子妃,是怎么一步步,成为我的女人的。」
-2-
太子被废后,柳晏明总是很忙。
忙着斩草除根,忙着赶尽杀绝。
凡是跟太子扯上过什么关系的人,或杀或贬,无一例外。
毕竟谋反是大罪,只要柳晏明能找到一丝与太子谋反案相关的证据。
不管真假,陛下一概发落。
他杀红了眼,朝野上下一片血色。
可偏偏陛下就是信任他,连连称赞他为股肱之臣。
废太子一系被赶尽杀绝后,陛下问柳晏明想要什么赏赐。
柳晏明说他什么金银珠宝都不要,而后俯身再拜,郑重请旨:
「臣柳晏明,向陛下求娶庆阳郡主。」
陛下自然笑允。
众人都说,我真是好福气。
凭着父亲的战功,封了郡主,后又被赐婚于荣宠正盛的太子殿下。
从小到大,我跟在太子殿下身前身后转悠。
太子总是带着笑,无论我给他闯出了多少祸事,他也不恼我。
后来太子被废,一干人等全部被株连。
可我偏偏被陛下器重的宣平侯爱慕,独善其身不说,还有福气做侯府夫人。
他们说,来世投胎,要像庆阳郡主那样投。
这才是有福之人。
可我却并不这么觉得。
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好像偏偏都留不住。
比如我那生我时就难产而死的娘亲。
比如我那战功赫赫,却与我未有几面之缘的父亲。
比如我那昔日荣宠,人人赞颂,如今竟被囚南苑的夫君。
若这是所谓的好福气,那我宁肯做一个无福之人。
我也想让我,再见他们一面。
倾其所有,只愿求得一面之缘。
-3-
废太子暴毙在南苑的那一晚,我半夜突然发起了高烧。
烧了整整一夜也不见退。
太后娘娘着了急,厉声责问太医院首许太医为何还没有到。
来诊的太医们纷纷下跪:
「娘娘恕罪,镇国公家的小世子今日落水,生死一线,早就把许太医请走了。」
太后扬起手将桌上的茶盏一扔,言语中带着怒气:「赶紧去镇国公府把人带回来,郡主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太医院谁都别想活!」
满殿之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言。
在这良久的安静之中,我的思绪也好像渐去渐远。
那时的我,还是九公主的陪读。
九公主逃课,我同她一起领罚,要将书卷抄写十遍。
我仍记得那日微雨淅淅,屋内昏暗,我在烛灯下抄得手腕疼痛不已。
突然,门被推开,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
我定睛一瞧,忙起身相迎:
「太子殿下。」
李致四下检查一番,发现无人之后,便关了门,转身对我轻咳两声,扔给我一沓纸。
「本宫近来闲得无事,抄了些书练字,听说你被罚,便索性给你好了。你且瞧瞧,可还用得上?」
我拿起纸随意翻了翻,抬头看向他。
「殿下……平日里竟然喜欢抄《女则》来练字的吗?」
他一时语塞,踌躇半天方对我说:「是啊,父皇要我博览群书,我也是奉旨而行。」
后来我曾拿此事笑了他许久,我说我早知你那时是对我图谋不轨。
他嘴硬不承认,只说那是个巧合。
我问道:「那殿下这一双写着刚劲飞扬字迹的手,怎么那日的纸上,竟是同我的字一般无二的娟秀小楷呢?」
他扬眉笑着,略带骄傲地问我:「像吧?我可是练了很久的。」
那日的阳光笼在他的脸上,映得他整个人都熠熠生光。
我想,他定是这世上,最如玉如珠的少年郎。
而这光只闪了一瞬,便即刻黯淡了下来。
大殿之上,他满面尘灰,发髻散乱,身着囚衣,手戴刑具。
陛下坐于高堂,朗声问他:「混账东西,你可认罪?」
他仰着头,字字清朗:「儿臣并无谋逆之心,还望父皇明鉴。」
他的脊背挺直,就如同他那从未弯曲的傲骨。
「荒谬。」他身侧的柳晏明轻声开口,「臣看殿下,是不打不招了。」
他勾起一丝笑来:「来人,给殿下上刑!」
我的眼前浮现的,是李致受杖刑时面容惨白,却没吭一声的场景。
只在我的耳边,留下廷杖敲击的声声闷响。
一声一声,仿佛打在了我的心上。
我心痛难忍,只觉得喉咙间翻涌着酸涩的血腥气味。
猛地一个咳嗽,我回过神来,咳出了一口污血。
再抬头,是太后娘娘喜悦的面容。
我的心头翻涌起丝丝的不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急切地问:「殿下呢?」
太后的神情一滞,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的语气很沉重,仿佛是在抚慰我,又仿佛是在抚慰她自己:
「废太子昨日,暴毙在了南苑。」
-4-
我那七岁被封太子、十三岁入主朝堂的少年郎。
我那策马扬鞭,如玉如珠的少年郎。
最终,孑然一身地暴毙在了南苑。
无人哭丧,无人吊唁,只用一卷破麻布盖着,胡乱给葬到了南山山林里。
夜深人静,我偷偷提着一盏灯笼前去祭拜。
却被柳晏明抓个正着。
他把我推倒在李致的坟前,伸手扯开我的腰带,眼中满是不甘。
他轻声问我:「你说,你在他的坟前,被我弄得哭成这样,李致会不会活过来,为你主持公道啊?」
他又冷笑几声,手抚上我的腰际,凑在我的耳边一字一字道:
「他若敢来,我就让他看看,他那从小宠到大的准太子妃,是怎么一步步,成为我的ťũ̂₁女人的。」
说着,他彻底扯开了我的衣衫,将我压在李致冰冷的墓碑上。
夜深微凉,树影婆娑。
就在此时,一支长箭从丛林深处猛然飞来。
直接穿过柳晏明的发髻。
箭去发落,柳晏明登时愣在原地。
他猛地起身,回头阴沉地问:「何人如此大胆?」
话音刚落,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林中走出。
「我追那匹白眼狼追了好久。」
「怎么,竟然没射中吗?」
我循声看去。
他从黑暗中渐渐走来,迎着火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周缙。
正是前几日镇国公府落入湖中的、那个命悬一线的小世子。
气氛凝滞了一瞬。
柳晏明抬手解下外袍,将衣衫破碎的我包裹起来,随之起身冷声问道:
「夜深露重,世子大病初愈,何故在此?」
周缙越过柳晏明,瞧见了倒在坟头前的我,轻笑一声:「柳大人耳朵似乎不大好啊,我方才好像说得很明白了,我是为了射一匹白眼狼。」
柳晏明面色冷峻:「但世子刚才,可是差点要了我的命。」
周缙却并没有答他的话,上前几步:
「郡主是有爵位的人,哪怕如今举目无亲,但是太后娘娘尚在。郡主在她膝下长大,她老人家,可看不得郡主受到半分委屈。」
「柳大人,你可别借着圣恩,便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
周缙眼里含着笑,话语不轻不重,却字字打在了柳晏明的心上。
大齐以孝治天下,纵使陛下,也不能违逆太后。
他今日所为,的确有些僭越了。
柳晏明起身,将四散的头发随手一笼,看着周缙:「世子今日未曾来过南山,我也没有见过世子。」
「这是自然。」周缙轻笑,「不过我想,日后我与柳大人,一定会常常见面的。」
柳晏明正欲走,听到此话,竟停下脚步,转身嗤笑一声:
「是吗?」
「我可没有那些个什么寻花问柳的习惯,估计与世子你,没什么交集。」
周缙未言,只噙着一丝淡淡的笑。
柳晏明睨了一眼倒在墓碑上的我,微微皱眉。
他沉思一瞬。
但还是转过身,抬脚匆匆离去。
-5-
夜已深,月色渐浓。
周缙望着柳晏明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久,终是转过头看向我。
他走了过来,扶起我,轻声道:
「我送你回家。」
山路不好走,马车一路颠簸。
我的手臂有些擦伤,周缙低着头要给我上药。
我有些不自在,将手臂抽了回去:
「都是小伤,不碍事。」
周缙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眸子清亮澄澈,仿似叫人一眼就能看清他的心中所想。
但我却总是觉得,那里面荡漾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车上并无旁人,你不必担忧。」
说着,他又握住我的手腕。
他的掌心冰凉。
我手腕一僵,下意识地将它抽了回去。
他微愣,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便将身子往后移了移。
「罢了,郡主居然不愿意,那我也不自讨没趣了。」
他将药瓶递给了我,面上却并无愠意。
我伸出手接过药瓶,微掀袖袍,给小臂上的擦伤上着药。
马车颠簸,车帘时不时被风吹起,透进来几缕轻柔的月光。
沉寂良久,直到周缙轻声问我:
「郡主,你想嫁给柳晏明吗?」
我没想到他竟会问我这个,涂着药的手不禁一滞,抬眼看向他。
他亦是转头,对上我的眼。
他的眼眸暖暖的,好像吹过一阵早春的风。
见我未答他的话,他随之轻笑:「郡主若是不想嫁给他,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我问他,「我和世子,仿佛并不相熟。」
他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月色透过车帘在他的脸上投出似有若无的光。
「是郡主对我不相熟。」他笑,「我可是,心慕郡主很久了。」
我想这样的话语,周缙或许已经对一屋子的姑娘承诺过了。
镇国公府世子周缙,行迹浪荡,风流成性。
京都里可称得上是无人不知。
昔日里他为醉红楼花魁一掷千金,被国公爷按在地上打了个半死。
结果第二日他下不了床,又偷偷遣人将花魁带到了府里。
这下子直接把国公爷气病了,足足躺了大半年才好。
而周缙,也自此成了京都里有名的纨绔。
前几日他醉了酒,为了讨花魁姑娘的欢心,坚持要跳进湖里给她捞月亮。
结果差点把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
太医整整救了一个晚上,才把他从濒死中救了回来。
我想他许是脑子进了水,这会子在山林中见到我,又对我起了歪心思。
不过……
我垂眸沉思。
若是借着周缙的力,将柳晏明扳倒,也未尝不算是一件好事。
我人单势孤,本无力同柳晏明抗衡。
周缙心思单纯,想来也好加以控制。
我自是可以借镇国公府的手,将柳晏明拉下马来,为李致平反。
「郡主若是不想嫁给柳晏明,倒不如嫁给我,我定会好好待郡主。」
周缙冲我扬眉一笑,眉眼间倒尽是认真,不见纨绔之意。
可我知道,这留恋于烟花柳巷的浪荡子,哪里有什么真心?
「好啊!」我歪了歪脑袋,「同柳晏明相比,我自然更喜欢世子。」
周缙面容仍是带着笑,轻声开口,提及往事:「那与废太子相比呢?」
我愣住,面容微僵。
可他却笑了一笑,掀开帘子,看着窗子外的夜色。
仿佛并不在意这个答案。
过了半晌,他看着窗外,缓缓道:
「事无转圜,故人已去Ťŭₘ。」
「我相信你,早晚会忘了他。」
-6-
马车从山林驶出,杂沓的马蹄声回荡在幽静的月色中。
周遭黯淡无光,我与周缙良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乍然停住,车夫掀开帘子,向周缙行礼:
「世子,到了。」
周缙懒懒地靠坐在一旁,听见这声音才缓缓睁开眼。
他随意地睨了眼外面,转过身看向我,眉眼间竟存着三分笑意:
「郡主到家了。」
「临别之际,可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我看着他戏谑的眸子,敛了敛神情,想了想,略带认真地说:
「倒是还真有一事。」
他笑:「愿洗耳恭听。」
「世子不是说想娶我吗?可眼下我却与柳晏明有着婚约。」
我顿住,望向他。
他的身子向后靠了靠,漫不经心地问道:「所以呢?」
他仿佛笃定了,我还有下文要说。
我道:「我有个办法,能让这婚约不攻自破。」
「哦?」周缙挑眉,「郡主不妨说说看。」
我缓缓道:「废太子之案,柳晏明乃首功,这皆因他截获了废太子造反的私信。」
「可据我所知,柳晏明截获的那封所谓的废太子的私信,其实是假的。」
「只要坐实了柳晏明的欺君之罪,那这赐婚,也就不算数了。」
我话音刚落,便听见了周缙的笑声。
「郡主莫不是傻了?」他轻叹,「这种事,是要讲证据的。难不成你同陛下说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你把陛下,当三岁小孩子了?」
「还是说……」他笑着看我,「你为了废太子的清白,已经开始不管不顾了?」
我无意同他争辩这些,只笑了笑:
「世子只要能帮我去刑部拿到它,我就有办法证明。」
「就看世子你,愿不愿意信我这一次了。」
周缙望着我,良久没有答话。
我瞧不出他的心思,只与他四目而视。
他的眼神沉静无光,毫无波澜:
「郡主缘何认为,我能进得了刑部?」
我道:「镇国公曾在刑部任职,我想这点事,应该问题不大吧?」
周缙没有说话。
看这意思,似是不愿如此。
我心下有些失望,但却并没有表露:
「罢了,世子既然不信我,那就当我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我说着,起身就要下马车。
可就在我探出马车的一瞬间,周缙又突然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腕。
我身子一倾,直接就向他怀里倾倒而去。
我有些慌乱地转过头,和他那清俊的面容凑得极近。
周缙呵笑一声,随即伸出手揽住我的腰,将脸凑近了些。
我同他四目而视,鼻尖微碰。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望着周缙那双含着笑的桃花眼,我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一丝熟悉。
倒好像是我的一个故人。
那股熟悉的感觉,霎时将我紧紧包围。
我竟忘记了挣脱,也忘记了反驳。
这一瞬,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去想。
我甚至,会有些留恋这种久违的、我以为再也不会有的熟悉感。
我想我定是疯了。
他倒好像是没瞧出我的异样,只歪了歪脑袋,问我:「郡主既然提了,我又怎能装作听不见呢?」
「三日之内,我必将那密信送到你的手上。」
我完全不知我在想什么,只挤出一个干笑来:「我……必不负世子所托。」
他伸手,理了理我额间散乱的鬓发:
「郡主客气了,我毕生所求,也不过是只愿郡主能够……」
话语突然顿住,他抬眼望我,一字一字道:
「得偿所愿罢了。」
他的话说得那么真挚,说得那么温和。
可我却总是隐隐感觉,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语气,给我一种感觉。
一种……我无法摸透他意愿的感觉。
-7-
次日清晨,我进宫向太后请安。
在宫门口,碰见了刚下早朝的柳晏明。
他一身紫袍,身量挺直,正与周遭的朝臣论事。
他的余光瞥见我,便同身旁的朝臣略略行了个礼,侧身向我走来。
我并不想与他说话,便只抬头往前走。
谁知刚走几步,他竟在我身前站定,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笑了笑:「怎么,生气了?」
我的语气淡淡的:「柳大人有事情吗?」
「昨日之事,我有错在先,我向你道歉。」他哄劝道,「阿慕,只要你从此忘了李致,我们自可以好好地过日子。」
「不是吗?」
无人回应,一阵沉寂。
良久,我看向他:「柳晏明,李致这个名字,你提都不配提。」
柳晏明眼底的笑意蓦然消失,随之染上冷冽的寒气。
他忍不住冷笑出了声:「他是叛臣,是罪人,这辈子在史书上就是污名一道。此去万年,都要经受世人唾骂。我提他,都脏了我的嘴。」
「叛臣?罪人?」我紧压心中的怒火,死死地盯着他,「柳晏明,你最是清楚,这四个字究竟为何而来。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你的杰作吗?」
「我的杰作?」他挑了挑眉,「郡主怎么还诬陷人呢?」
「柳晏明。」我咬牙看向他,「天道仍在,我们走着瞧。」
我说着就要抬脚离开,可就在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竟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冷笑一声,移开目光不去看我:「沈慕,你要同我走着瞧?」
「怎么走着瞧?」
他靠近我的耳际,压低声音说:「你以为让周缙托人去刑部把那封密信拿出来,你就能向陛下证明它是假的了?」
「就能帮李致洗脱冤屈了?」
我心中一惊,猛地抬头看向他。
「密信的真假,你以为真的有人在乎?」
他得意地笑着:「沈慕,别傻了。你当真觉得陛下要除李致,是因为他造了反?」
「陛下说他有罪,他就是有罪。陛下觉得那封密信是真的,它就是一字未写,那也是真的。」
他轻叹:「有时候啊,你所说的天道公正,就是这样的可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惜了,李致若能早一日参透这点,他也不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天空之上,阴云慢慢袭来,遮挡住了即将破云而出的日光。
我喉间翻涌来一阵阵的恶心,立即挣脱了他的手腕。
我冷冷道:「于陛下而言,他是人子,也是臣下。我不信在证据之下,陛下会这样做。」
我再没有说一句话,只向宫中走去。
一路上,我不知我都在想些什么。
柳晏明为何会知道消息?
难道是周缙不小心泄了密?
那柳晏明会不会暗中做了手脚?
我不知道。
我现在心里乱得很。
我现在只想快点见到一个人。
周缙。
-8-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找周缙,他倒是先来找上了我。
我向太后请完安,在殿内稍稍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
走到宫门口时,我远远望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身竹青色衣袍,长身玉立,衣袂翻飞。
我愣在原地。
记忆于此刻出现了恍惚。
刹那间,我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雨夜。
夏雨潇潇。
那个喜欢穿着竹青色袍子的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宫门外等我。
只留给我一个清瘦的背影。
待听见我走来的脚步声时,他稍稍回头,隔Ŧü⁻着万千雨丝,冲我扬眉一笑:
「阿慕,你可算来了。」
「我给你买的桃花酥,差点被雨淋坏了。」
……
他的面容,他的声音,甚至多年前的那场大雨,都似乎在此刻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下意识地想去唤他,唤那个我多日未见的故人。
直到下一刻,他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他。
周缙的面上没有笑,手里没有桃花酥。
那场雨,也在此刻忽然停下,将我从回忆中拉出。
「郡主,你可叫我好等。」
他冲我笑了笑,走上前迎我。
我从怔忡中缓过神儿来,方才想起适才的事,也忙快步走上前:
「我正好,也有事想找世子。」
「有事找我?」
他听了我的话,倒是云淡风轻:「不管什么事,都不重要。我如今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郡主陪我去做。」
我真的想不到,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我打断他:「世子,你且先听我说……」
可还未等我说完,他却打断了我:「嘘……」
他把手指放在唇边,笑道:「不就是柳晏明那檔子事情嘛,我早就知道了。」
我皱眉:「你……早就知晓了?」
他点头:「你且放心,他知道与否,同我们的计划没有半点关系。」
我心下还是存着些疑虑:「当真?」
「自然如此。」
周缙笑道:「我说郡主啊,你就不要再想这烦心事啦。我都说了,今日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扬了扬眉,看着我:「马车我都备好了,走吧郡主。」
「可别耽搁了时辰。」
他笑着。
早春的风吹过他鬓发,如金的阳光笼在他的脸上。
灿烂夺目,如玉如珠。
像极了昔日里的那个少年。
我愣了。
一个可怕、荒诞又疯狂的念头,突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会不会他……
其实就是他。
-9-
但下一刻,理智就占据了我的大脑。
周缙,李致。
截然不同的两个灵魂。
他如清风明月,刚正不阿。
他是纨绔子弟,出入风月。
我想我或许是疯了,才会起了这样的念头。
马车缓缓行驶,周缙在一旁眉眼弯弯地冲我笑:
「郡主想吃点什么,路途有些远,我备了些点心。」
他边拿点心,边自顾自道:「你看,这里有绿豆糕、酸奶酪……还有桃花酥。」
他望向我:「郡主看看,喜欢哪个?」
我草草地看了一眼:「桃花酥吧。」
我拿起一块,却并没有吃,端详着问他:「所以世子,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去骑马。」周缙冲我挑了挑眉毛,「这样好的天气,不去骑马,岂不是可惜了?」
我感到可笑:「骑马?你同我说的大事,就是骑马?」
他懒洋洋地朝后面一靠,微微半闭着眼睛:「骑马放风,人间美事,自然是大事。」
我不知该如何反驳他。
或许我在就应该时刻记着,他是个浪荡子,他是个纨绔。
他嘴里的大事,自然就是这样荒诞的东西。
「停车。」
我说着就要起身下马车,周缙这才慌了神,忙不迭把我按住:「好啦好啦,别说走就走嘛。」
他哄劝我:「我们去赛马,只要你赢了我,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并不想理会他:「我现在并不想赛马,并且关于你的秘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马车停住,我起身掀开帘子,正要往外探头,可周缙却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腕,问道:「那如果这秘密,是关于废太子的呢?」
我的身子登时愣在原地,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你心里有他,大可不必对我隐藏。」
他松了手,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
「你拜托我去刑部拿密信,其实也并非为了取消婚事嫁给我。你只是想帮废太子洗脱冤屈,还他清白。郡主,我没有说错吧?」
我被戳中了心事,一时有些哑口无言,但仍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几分。
可还没等我说话,周缙却先开了口:
「我有一个关于李致秘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
「如果郡主赛马赢了我,我便告诉你,怎么样?」
望着周缙似笑非笑的眼,我这才发觉,原来我同周缙从始至终,都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我需要他拿到密信。
他需要我证明那密信的真假。
所谓的情意义重,所谓的非娶不可,不过是给我和他的相遇,我们之间的利用,披上了一层看起来美丽的外袍。
既是盟友,那我也无须和他避讳李致的过往。
「好啊。」
我自知关于李致的事情,我无法拒绝。
「那我便同世子,赛一次马。」
-10-
广阔的草原,一望无际。
我同周缙并辔而行。
炽热的阳光从遥远的天际照耀而来,周缙以手挡额,微眯着眼向远处看去。
「从这里一直向前,会有一棵老桃树,旁边是个湖,周遭栽满了柳树。」
周缙指着远方,转过头冲我笑:
「我们谁先到达那棵桃树下,谁就胜,怎么样?」
我点头,抓着马鞍的手稍稍紧了紧。
片刻之后,我同周缙一起驾马前去。
马蹄声杂沓地响在草原之上。
温凉的风扑在我的脸上,青草清新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间。
我想起我和李致小的时候,就喜欢到这里来赛马。
这里是京郊周围唯一一片广阔的草地,适合赛马,适合散步,适合两个人一起躺在草坪里,看满天闪耀的星子。
我记得那一晚,我和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片草地上。
夏夜的天空格外清晰,月色姣姣,星子满缀。
微风轻拂,蝉鸣阵阵。
李致突然转过脑袋,问我:「阿慕,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我看着满天的星星,他们圆满得好像是一家人。
我突然想起爹爹出征多年,回家的那个清晨,他高兴地说,要陪我看落日。
我好欢喜啊。
我穿上了我最喜欢的小裙子,我让厨房做了我最爱吃的桃花酥。
我搬好了小桌子,摆上桃花酥和桂花糖。
我趴在桌子上看着它们。
它们真好看,真香啊。
我好想偷吃一口,可手伸出去,我又逼着自己给缩了回来。
我要等着,等着和爹爹看落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吃。
这样的桂花糖,才更甜。
我坐在那儿,看着日头慢慢升高,艳阳高照。
ṱū³看着它渐渐西沉,马上就要落山了。
可是爹爹却走了。
边疆战事紧急,他就这样匆忙地走了。
他走前,摸着我的脑袋同我说:
「阿慕要乖,爹爹下次回来陪你看。」
我看着案上的桂花糖,看着那我馋了很久的桃花酥,我却突然不想吃了。
天色渐渐暗沉,夕阳西下,晚霞满天。
我告诉自己,爹爹很快就会回来。
我等啊等啊,等了一个又一个的落日残霞。
却只等来了,爹爹满身血迹的半具残躯。
原来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我多么想和我的家人,和我爱的人,这样安静地看一场落日啊。
「阿慕,问你呢!」
李致唤我。
我的思绪被他拉回,我的眼前,又是这漫天的星星。
我想了想,对李致说:「我想看一场落日。」
「有桃花酥,有桂花糖。」我顿住,「还有你在。」
夜色寂静,只余虫鸣。
良久过后,少年开口,对我许下了承诺:
「阿慕此愿,我必不忘。」
-11-
回忆就像一幅幅画卷,在我的脑海里杂乱地出现。
这片草原,承载了我和李致太多太多的过往。
不知是不是我分了心的缘故,不知何时,周缙已然骑马越过了我。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
我奋力向前追去,可他的身影却是离我越来越遥远。
最后竟然有些看不大清了。
我心下也泄了气,不知不觉也慢下了步子。
最后的结果也很显然,是我输了。
待我遥遥地望见那棵老桃树的时候,周缙已经下马,在桃树下懒懒地等我了。
他靠在树干旁,嘴里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根草。
草尖毛茸茸的,经风一吹,愈发模糊。
我自认失败,翻身下马,看着他随口问道:
「世子等人的时候,也喜欢随手拽根草,含在嘴里吗?」
周缙半眯的眼睛突然愣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他将草取下,望向远方。
「随便一拿罢了。」
「没什么习惯之说。」
我走上前,看着桃花簌簌而落,落了周缙满肩。
「我输了,到底还是技不如人。」我看向他,「只是那个关于李致的秘密……」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倒是先开了口:「无妨,我明日自会告知于你。」
我愣了一下。
他这么说,倒是让我始料未及。
周缙看出了我的讶异,他起身,拂去身上的残花,对我说:「其实我本身就想告诉你,今日之举,不过想让郡主同我赛次马而已。」
天色渐渐暗沉,周缙整个人都笼罩在桃花树下的阴影之中,倒给我一种看不透他的感觉。
当真奇怪。
一个浪荡子,一个留恋于烟花柳巷的纨绔,为何会给我这种感觉?
我没有注意到周缙早已起身,他往湖边走了几步,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光,忽然转过身唤我:「郡主。」
我回头看他。
他指着天边,眼底有笑:
「你看这落日,多好看啊。」
-12-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
一轮残阳逐渐西下,灿烂的晚霞洒遍天际。
「很美。」
我喃喃道,旋即垂下眼眸。
「但好像,少了点什么。」
周缙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笑道:「赛马赛了这么久,郡主定是渴了。」
他随即转身,去马上拿来了水袋。
「来,喝点水吧。」
他笑着对我说。
我接过水袋,喝了几口ẗū́ₑ,他又打趣道:「既然喝了水,那说不定也饿了。」
「正好,马车上之前给你准备的点心都还在。」
他将食盒塞进我手里:「你且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我打开食盒,里面的点心五花八门。
有刚才他同我说过的绿豆糕、酸奶酪,桃花酥。
还有着酸梅干,青梅糕和……
我的眼睛一定。
在角落里,有着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桂花糖。
回忆如潮水般袭来,我抬头望向身侧的这个男子。
是巧合吗?
毕竟我和他来这里,一开始只是为了赛马。
毕竟这一大食盒的吃食,有这两样也不稀奇。
可如若不是巧合,我和周缙素无交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日的山林?
为什么他会救下我?为什么他会答应帮我为李致翻案?
他明明素日纨绔不堪,不问朝廷之事。如若不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他又何必卷进来?
还有宫门口神似的背影,等人时一样的动作。
我们的约定,桃花酥、桂花糖,落日与他。
……
我的脑子越来越乱。
周缙和李致。
明明不一样的两个人,明明不同的两张脸。
可为何冥冥之中,我总是感觉自己能透过周缙,看到李致的身影?
可是……
我皱眉。
可是我又想起,昔日他同我说的那句话:
「事无转圜,故人已去。」
「我相信你,早晚会忘了他。」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不明白。
夕阳西沉,隐入大地。
日落了。
天地陷入黑暗,唯余皎皎明月,掩映生辉。
我有很多话想去问周缙。
可我踌躇半晌,正待开口时,周缙倒是先问了我一个问题。
「郡主,你觉得废太子,一定是清白的吗?」
「当然。」我笃定道,「因为我有证据。」
周缙点点头:「明日我会带密信,面见陛下。」
「到时候,还望郡主能够如愿。」
他这话说得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我并没有多想。
我只笑了笑:「那是自然。」
我想明日,或许一切,都能够真相大白。
-13-
次日,周缙果真如约将密信有异的消息上报给了陛下。
陛下自然也是召见了我与柳晏明。
我奉旨入宫,在宫门口又一次遇见了柳晏明。
他没有丝毫的胆怯,而是朝我扬了扬眉:
「郡主还是不肯信我啊!」
「你和周缙,不涉官场,不了解陛下。」他冷哼一声,「妄想靠着这样一封信,就能够逼迫陛下认错,当真是可笑。」
「我今日倒要看看,这场闹剧,你们要如何收场。」
我无意理会于他。
因为周缙告诉我,这些自不必担心。
我总是,没来由地愿意信他。
正干宫内,气氛低沉。
陛下端坐在前,看着案上的这封密信,拧着眉头望向殿内诸人。
「庆阳。」
陛下最后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忙上前一步,行礼道:「陛下。」
陛下的眼神带着审视:「周缙同朕说,你有废太子被诬陷的证据?」
「是。」我笃定道。
「哦?」陛下的身子略向后靠了靠,将双手笼在袖中,「说来听听。」
「臣女遵旨。」
我行完礼,起身站定,一字一字道:
「陛下眼前的这封密信,上面盖着李致的私印,而这也成了他通敌的确凿证据。」
「可这世界上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李致的那枚私印,其实在出征前,他就给了臣女。」
我解下腰带间的香囊,从纷繁的花瓣中,找到了一枚小小的印章。
我抬起头,继续道:
「李致曾说,若是臣女有需要,便可拿出太子私印,解燃眉之急。所以,那密信上盖着的印,必然是伪造的。这枚真正的私印,其实在臣女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终于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
「废太子,他是清白的。」
殿内一片寂静,众人噤若寒蝉。
陛下的面上阴晦不定,沉沉问道:「你说你这枚印章是真的,那证据何在?」
「这很容易。」我道,「陛下想来有很多盖有废太子昔日私印的信笺,只需要拿来对照一二即可。」
「真的印章,边缘处有一块小小的缺角。这是再巧妙的工匠,也不能一模一样仿造出来的。」
陛下眉间愁云仍在,但他还是向身侧太监略略示意,让他去取废太子昔日信笺。
在这时候,陛下又再次看向我:
「庆阳,你若是觉得此案有疑,大可来找朕。」
「又何必让周缙先行把这密信拿出来,再给朕看呢?」
他的语气深沉而又可怖,有着一股隐隐的杀气。
我望向陛下的眼睛。
想来,我和他心中都有数。
我看了一眼柳晏明,他自是神色平静地望向我。
我收回目光,上前一步行礼:「臣女此举,其实也是怕走漏了消息,让别有用心之人,事先动了手脚。」
「别有用心之人?」陛下冷哼,「除了那个逆子别有用心,意图谋反,还有谁会别有用心?」
陛下话音刚落,只见太监取信回来,呈上前去。
陛下打开信笺,又打开那封密信。
待他仔细将二者进行比对之后,眉眼间忽然一片霁色。
他抬头看向我,笑出了声:「想来你也是被那逆臣所欺瞒。」
「庆阳,这封密信上的印章,如你所说,边缘处有个小小的缺口。」
「同之前的信笺,一般无二。」
「确是废太子亲笔。」
-14-
话音刚落,满殿哗然。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响起,此刻也忘记了什么礼数,直接跑到陛下身前,去比对这两枚印章。
真的一模一样。
但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李致的私印在我这里,自始至终都在我这里。
他不可能拿它去盖这封密信。
在拿到这里之前,这封密信也只有查办此案的柳晏明,与我拜托他去刑部拿信的周缙动过。
我慌了神,忙拿起手中的私印:「陛下,这不可能,李致的私印在我手里。」
「如果是这样……」
周缙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他接过我手中的印章,端详一番后,突然笑道:
「郡主,看来你果真被骗了。」
「这枚印章边缘并无缺处。你手里的这一个才是假的。」
「我早就同你郡主说了,废太子罪责深重,人人可诛。郡主你,可莫要再被废太子所蒙蔽,是非不分了啊。」
我转过头,不可思议地望向周ṱù⁻缙含着笑的眼。
他就这样看着我,如昨日在山林间,和我一起看落日的样子毫无差别。
这几日我都和周缙在一起。
我刹那间恍然大悟。
周缙同我坐马车,同我骑马,同我看落日。
其实都是为了将我香囊里的印章换掉。
好让我连这唯一的证据,都没有了。
柳晏明似乎也没有想到,如今的局面竟会是这样。他早已准备好了万千话语,来说服陛下的疑心。
但或许他没想到,周缙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他。
而是李致。
是陛下的信任,是无边的富贵。
原来周缙和自己,竟是一样的人。
正待此时,陛下的笑声响起:「好!」
陛下笑道:「镇国公府世子忠君为国,朕甚欣慰。」
大齐皇帝,疑心深重,最擅揣度人心。
他应当知晓我所说的话,绝不可能是假话。
但为何今日大殿之上,我的印章又变成了假的?
那只能是被人换掉了。
以陛下的才智,不难猜出,这一切都是周缙的好手段。
周缙此举,坐实了废太子的罪责,又称我被蒙骗,撇清了我与废太子的关系。
这一切,都是陛下想要的。
能于无声之中做到这些,实在是心机深沉。
陛下的这声夸赞,其实也是默许了周缙的行为。
周缙行礼:「臣谢陛下。」
我咬牙。
好一幅君恩重、臣子忠的画面。
只要能向上爬,他们可以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踩着李致的铮铮铁骨,爬上他们所憧憬的功名利禄。
这一局,我败了。
为的那点无端而来的相似感,我信极了周缙。
最后我败给了柳晏明,也败给了周缙。
更败给了我心中,一直坚守的正直道义。
这一仗,我输得真是,一塌糊涂。
-15-
「看来这废太子,当真是可恶。」柳晏明转头看我,「郡主这回,算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
「日后郡主若是有闲,可以想想我们的大婚诸事,这样也不至于平素过于无聊。」
「郡主,你说是吧?」
他得意地笑着。
我扭过头,不想去理会他。
柳晏明并没有在意,而是上前一步,对陛下道:「废太子不仅意图谋反,还欺瞒郡主。幸亏世子将其阴谋撕碎,方不使奸佞霍乱朝纲。」
说着,他向周缙投来了目光:「陛下应当好好嘉奖世子才是。」
这一刻,柳晏明已然把周缙当作了盟友。
陛下龙颜大悦,笑道:「这是自然,说吧,你想要什么,朕都赐给你。」
周缙拱手行礼:「臣能见天颜,已是盛恩,不敢奢求其他。」
他顿了顿:「陛下若实在想赏臣什么,那就容许臣,向您讨杯茶喝吧。」
谄媚之色,不外如是。
令人生厌。
是我看错了人。
他确实和李致有着一二分神似之处。
但我的少年一身傲骨,宁死不折。
他却奴颜媚骨,巧舌如簧。
我移过眼不去看他,但余光之中,我仍见到他一步步走到陛下前,拿起了陛下亲自端来的茶盏。
不知是谁的手略微抖了一抖,那茶盏一个没拿稳,竟然一下子洒在了案上。
大殿之上,众人皆跪。
周缙也是慌了神,忙不迭跪下请罪。
可就在一片寂静声中,陛下的目光却紧紧地盯在那案上,被茶水打湿的密信上。
信纸微黄,沾水竟然渐渐变白。
最后,几个若有若无的字,慢慢变得清晰。
【兵部侍郎柳晏明是为内应。】
【此计若有失,可与其联络。】
陛下眉间陡然一拧,将手中的茶盏朝下面一扔,正击中柳晏明额头。
柳晏明一愣,忙不迭跪下,一道血迹从额角蜿蜒而下。
「臣冤枉,定是有人陷害!」
他转身指着周缙,厉声问道:「是你!你为了娶沈慕,故意陷害于我!」
「陷害!」陛下震怒,「这遇水而生的字迹,与废太子的一模一样,这我是能辨别出来的。」
「你倒是和我说说,你是觉得你与废太子,都是朕冤枉了你吗?」
此言一出,柳晏明愣在原地。
他必死无疑。
废太子之案,乃陛下逆鳞。
如今他和废太子,俨然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想证明他的清白,就需要证明废太子的清白。
但废太子这辈子,都不可能是清白的。
如今,我才懂得了柳晏明昔日的话。
废太子没有死于造反,而是死于陛下的猜忌。
而令人可笑的是,柳晏明昔日靠着自己对于陛下疑心的把控,除掉了李致。
而如今,周缙又用同样的方法,除掉了他。
大殿之内,陛下盛怒。
柳晏明频频叩头,周缙在一旁噙着浅浅的笑。
尔虞我诈,阴谋算计。
我深感疲惫,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昏。
最终一个没站稳,重重地晕倒在了地上。
-16-
我的眼前被一阵温暖的光晃醒。
日光和煦,树影斑驳。
我身侧,是拿著书细细看着的李致。
他见我醒来,笑了一笑:「醒啦?」
我问他:「今日先生讲了什么?」
「今日……」
李致的眉间有着淡淡的愁意。
「先生教给我的道理,我从未反驳过。」
「可今日,我却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我起身,用手撑着脑袋,认真地看他:「你说说看。」
他放下书:「先生今日问我,何为立世之道。我回答说躬行心志,事事如初。」
他垂眸:「可是先生却摇头。」
「他对我说,我终有一日会明白,这世间之事,若想得偿所愿,往往要先失了初心。」
我撑着脑袋,亦是不解。
李致继续说:「我身为储君,要宽厚待下,直言上谏。更要礼待他人,严于自身。」
「况且世间自有礼法公道,难道不能支撑我,实现这河清海晏的理想吗?」
微风吹过他的鬓发,少年的眼里尽是认真。
「能。」我确信地说,「你只需要做你认为对的事,阿致,这世道不会亏待你的。」
「肯定是这样。」
我眼前的少年笑了,但这笑容却渐渐模糊。
我慌了神,想伸出手去抓住他,可却是怎么也抓不住。
渐渐地,陷入一片黑暗。
-17-
「你醒了?」
我的耳边传来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我睁开眼望去,看见周缙正坐在我床边,笑着看我。
「太医说了,醒了就无碍了。」
我就这样看着他,我实在是摸不透他。
良久,我终是开了口:「柳晏明呢?」
「柳晏明乃废太子一党,已然被关入天牢。」
我感到可笑:「废太子一党?」
「周缙,我问你,是不是你换了我香囊里的私印?」
他仿佛早就猜到了我会这么问他,答得很是坦然:「是。」
「什么时候?」
「那夜你被柳晏明欺辱,我送你回家,你到家要走时,我揽了你的腰。」
我望着他,冷笑:「所以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拿这印章,就是为了把废太子的罪名坐实,就是为了踩着他的尸骨,登上高位,是不是?!」
「是。」他的神色平静,「柳晏明就是这样爬上权臣的位子,既如此,那我也可以。」
「但是这些信件,也确实都是废太子亲笔。我是利用了他,但是郡主又何尝不是遇人不淑呢?」
「或许李致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闭嘴!」
我被他彻底激怒,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道:「你凭什么那么说他?你有什么资格那么说他?」
「他善良,正直,为君为民,为人清正。」
我死死地瞪着他:「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为了权势,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我告诉你,你这种宵小奸佞,就是我沈慕平生最为厌恶,最为憎恨之人!」
我咬着牙,喉间隐隐地翻涌出血腥气来。
「你偏要他如此声名狼藉吗?!」
他被我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但仍是神色平静,还尽力地扯出了一丝笑来:
「是。」
「放眼天下,放眼万民,废太子的名声,我最是不在乎。」
「如果他声名狼藉,遗臭万年,能换得我想要的东西。」
「那也值得。」
我揪着他衣领的手越来越紧,周缙几近窒息,脖子上青筋暴起。
但是却并没有制止我。
最终,周缙从齿缝间,尽力地问了我这样一句话:
「那你的李致,这样好,那样不染尘埃,最后又是什么结局呢?」
「郡主,有时世道就是这样残酷。只有失了良心,才能达到目的。」
我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就这样把他勒Ŧųₕ死。
看着他涨红的脸,颤抖着发白的嘴唇,我的心,不知为何,终究是不忍了起来。
李致昔日的背影,遍体鳞伤的伤痕,世人的指摘,君父的猜忌。
此刻通通在我眼前回荡。
可我,却蓦地松开了手。
周缙缓了一口气,忙不迭咳嗽起来。
此时此刻,我真的恨我自己。
一个借着李致尸骨上位的人,我却莫名地对他不忍。
我居然会下意识地觉得……我爱他。
我终于是没忍住,将脑袋埋在膝间,泣不成声。
-18-
周缙丝毫不像是一个从未沾染过官场的浪荡子。
上位之后,他以雷霆手腕处理了柳晏明一党。
凡有不服者,或贬或杀,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其手段狠辣,令人闻风丧胆。
碧云书院近二百名学生联合上书陛下,要求除去奸佞。
我永远无法忘记,周缙将其十七人斩首,其余全部流放的惨状。
自此,朝野之上,无人再敢有一声不字。
他马上就培植起了自己的新势力,成了当之无愧的权臣。
人人皆道,他是奸臣。
可是他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成功劝说了陛下改革军制。
这是李致活着的时候,反复直言上谏,却没有被陛下允许的事情。
我想,他确实有手段。
但是有些事情,隔着人命,隔着淋淋的鲜血。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我总感觉他让我想起李致。
我的阿致,他就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自己成为一个滥杀无辜的贼子。
我不愿去想他,也很久没有见过他。
直到那个雨夜。
当时太后病重,我入宫侍疾。
谁知在御花园走到半路,竟零星地下起了雨滴。
我躲避不得,见到御花园花丛深处有一处废旧的宫宇,便躲了进去。
可我竟没想到,这宫宇有人居住。
外面看起来虽然破败不堪,但是屋内陈设却十分雅致整洁。
我不知是何人居住,但他几案上的一摞簪花小楷,却让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这和我的字,居然一模一样。
纸张上墨迹未干,定是方才刚刚写上面的。
这世上,除了李致,还没有人能把我的字迹,模仿得这么相像。
我一张张随意地向后翻去,眼神扫去,可手指却突然定住。
紧接着,我的手不断发起抖来。
我看到桃这个字,他最后一笔,少点了一个点。
这是我学写字的时候,常常把这个字写错,先生就会训斥我。
当时我年纪尚小,就喜欢和先生作对。
他越是不让我这样写,我就是越要这么去写。
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而这世上,也只有李致,知道这件事。
屋内烛灯昏暗,屋外微雨淅淅。
我全身都开始颤抖。
就在此时, 门被推开, 带来了一阵湿润的凉风。
我向门口望去,只见到了一个我熟悉的脸庞。
周缙。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
我想开口唤他,可是我却发现,我竟张不了口。
那些人命,那些鲜血,都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此刻全部串联成线。
我才恍然发现——
我和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周缙微愣片刻,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簪花小楷上。
他没有言语。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我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 随手放下字帖, 像是我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一样:
「雨大了,我来避雨。」
他点点头:「好。」
随后, 我便ťŭ̀₍同他共处一室。
但都未言语。
我们都了然, 对方已然知晓了真相。
无数朝臣被抄家流放,近百名学子惨遭屠戮。
他说他要先失去良心, 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做到了。
但我知道,那样骄傲的李致, 那样清正的李致。
他不会愿意让我看见, 如今他沾满鲜血的样子。
这会比他死,更令他痛苦。
我此刻才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认出了你, 却不能唤你。
那样近, 却又那样远。
-19-
我向陛下请旨,回边疆为父亲扫墓。扫完墓后, 便不会再回到京都了。
陛下自然应允。
我走的时候, 周缙来送了我。
他邀请我, 和他一起去京郊的草原骑马。
这一次,我们没有争胜负, 而是心照不宣地缓缓行着。
感受着日头渐渐西沉。
我同他讲了很多话。
我记得我问他,军制改革得如何了。
他说,一切都在顺利进行。
我问他日后还有什么打算吗?
他说,政治清明, 万民安泰, 这是他的理想。
我自然明白,他的理想,从未改变。
我们一直走到了那棵桃树下。
这可惜, 如今正值深秋, 桃树干秃秃的, 什么也没有。
我和他骑着马,一起停在湖边看落日。
良久无人说话。
他看着那落日, 忽然轻声开口:「只可惜, 忘了带水, 也忘了带桃花酥。」
「没事。」我笑,「有落日就好了。」
残阳似金,晚霞满天。
没有小裙子, 没有桃花酥,没有桂花糖。
但是有你,这就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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