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岭春不晚

在寨子待了十天,顾暗都没有来接我。
我才明白,他把我送来时说的话,并不是吓唬我的。
「七娘愚笨,却还奢求我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晏兄,我把她暂时留在你这,磨磨她被我宠出来的娇惯性子。」
我开始害怕了。
我不聪明,没力气,在这里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欺负我。
于是我决定找个靠山,
挑了好久,我挑中了寨子里最厉害却也最冷硬的男人——寨主晏陵。
我殷勤地给他洗衣裳,给他做饭,帮他上药。
十天后,晏陵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看着因食物中毒倒地不起的手下,忍着伤口溃烂的疼痛,冷笑:
「原来顾暗把你送过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好歹毒的手段。」

-1-
我在河边哼哧哼哧洗衣裳时,寨子的婆子们在一旁嗑瓜子聊天。
也许是知道我脑子不好,都没有刻意放低声音。
「这傻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她在这还能帮我们干活呢。」
「应该待不久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家里哪舍得把她扔在这。」
曹婆子嗤笑:「什么小姐?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
「她爹是个副将,当初为救顾将军而死,因为这恩情,她从小就被接进顾府,跟那些少爷小姐一块读书生活,还跟顾少爷定了娃娃亲。」
「啧啧啧,竟是这么回事?那真是可惜了,她是个傻的,好日子也过不明白。」
「谁说不是?」曹婆子声音尖锐,涌入我耳朵里:「顾少爷想纳她为妾,可这傻子撒泼打滚死活不愿,非要做正妻,顾少爷生气了,这才把她送到咱们这长长记性!」
「那真是活该。」
「活该。」
我抿了抿嘴,搓衣服搓得更用力了些。
我不傻,我只是没有寻常人反应快。
但其实,她们说的什么,我都能听明白。
也能听出来,她们在笑我,嫌我。
她们觉得我这样一个脑子不好的人能进顾府,还能与顾暗结亲,已经是顶好的运气。
我应该感恩戴德。
至于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所以我拒绝曲烟送给我的糕点,对她展现出一丁点的不友善时,我一下子就被打上了罪人的标签。
「她有什么资格耍脾气?」
「我看就是少爷把她宠得太放肆了。」
「她跟曲烟姑娘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曲烟姑娘可是大家闺秀,她连曲烟姑娘的一根指头也比不上。」
「少爷,这次您可不能姑息了。」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把我的辩解尽数淹没。
也没人相信我说的,是曲烟先出口伤人的事实。
顾暗也不信。
他看我的眼神失望至极。
第二天,嘴上说着带我山上摘野果,可却直直地送我来了这玄岭寨。
寨子里的人各个凶神恶煞很不好惹。
为首之人更是吓人,模样虽英俊,可眼神阴冷至极,我看见他的第一眼,他就在擦刀。
刀上是还未干涸的鲜血。
「七娘愚笨,偏偏还愈发放肆,竟奢求我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晏兄,我把她暂时留在你这,磨磨她被我宠出来的娇惯性子。ťṻ⁹」
顾暗轻轻一推,便把我推到了男人身旁。
男人看也不看我,只道:「好说。」
我被人拉下去,听见顾暗叮嘱:「但千万别伤了她,她脑子不好,晏兄多担待……」
我以为,他所谓的磨磨性子,不过是一天,一晚。
可如今,已经过去十天了。
顾暗好像,把我忘在这了。

-2-
寨子里的人欺软怕硬。
偏偏,我是这里最软的。
身体差,脑子笨,人人都能踩一脚。
婆子们使唤我替她们洗衣裳,菜农使唤我去给他捉菜虫,就连那些小孩,也使唤我去给他们捡球,捡毽子。
我每天累到沾床就睡。
可睡前,心里却还奢望着,明天一觉睡醒,就能看见顾暗来接我。
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刚到顾府,才刚刚七岁。
我听不懂先生的课,也穿不明白那些繁复的裙子。
不知道饭前丫鬟端上来的水是净手的,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笑我。
那些表小姐和表少爷看见我,更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物。
会把我推到泥塘里,看我摔成泥人哈哈大笑。
会故意藏了我的书,看我被先生责罚。
有一次,他们把我骗到假山里,有用大石头堵住了出口。
里面漆黑一片,我吓得浑身颤抖。
直到天黑,出口的大石头才被人移开,我肿着眼睛看过去,才发现是顾暗。
「笨死了。」他说:「出不来不会喊人吗?」
「为了找你,我饭都没吃!」
我哭着道歉,他一把把我扯了起来。
「哭什么哭,去给我做饭,多做点!」
「顾暗哥哥,你很饿吗?」
「你不是也要吃?笨死了……」
从那之后,我就成了顾暗的小跟班。
他逃学,我帮他打掩护。
他被抓了跪祠堂,我给他递软垫。
他被罚饿肚子,我给他留糕点。
顾暗以前,其实对我很好的。
可现在……
我裹紧了身上的被子,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圆圆的月亮。
也许是因为在山里,看到的月亮好像更亮更圆一些。
我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心想,可现在,顾暗对我一点也不好,他不要我了。
那我,也不要他了。

-3-
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之后。
我突然就有些害怕了。
天天被欺负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同时,我还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寨子里除了我,还有一个软柿子。
葛小虎。
他很瘦弱,性子也软。
但他这个软柿子却没人捏,相反地,所有人都对他很好。
我想不明白,于是直接拦住他问了。
葛小虎听了后哈哈大笑。
「我哥可是玄岭寨二当家!当然没人敢欺负我啦,你是不是傻啊?」
我点点头。
明白了。
他之所以不被欺负,是因为他有个厉害的靠山!
「喂!」葛小虎抠了抠鼻子:「你去给我洗个苹果吃。」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去洗苹果了。
他这个软柿子也会来欺负我。
看来,要想不被欺负,我得找个比他哥还厉害的人当靠山!
可他哥都是二当家了。
还有谁比他哥还厉害呢?
「傻七娘!愣在这挡路干什么!」
胳膊被人一拽,我从路中被拽到路边。
这才看到后面有一行人正走过来。
为首之人,是大当家晏陵。
他身量极高,即使不走在最前面也能一眼就看到他。
眼看着他越走越近,我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比葛小虎他哥还厉害的人,这不就是吗?!
许是我的目光太灼热,晏陵看了我一眼。
而后下意识摸了摸脸,转头看手下:「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啊。」
晏陵皱了皱眉,经过我身边时不由加快了速度。

-4-
我想让晏陵当我的靠山。
所以我开始想方设法讨好他。
「七娘,今日这衣裳怎么洗得这么慢?」
「脏,多洗洗。」我打量着晏陵的衣裳,然后又抡起棒槌开始猛捶。
日暮时分,衣服晒干了。
我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抱着去了晏陵的院子。
刚去,就碰到他从里面出来。
我冲过去,将衣服递给他:「大当家,你的衣服!」
晏陵脚步一顿。
他示意一旁小弟接过衣服送进去。
而后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有些怕他,可为了以后,脸上还是带着讨好的笑。
「大当家放心,我洗得很干净!」
晏陵声音发沉:「你是寨子的客人,不用做这些粗活。」
我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他话中意思,又摇了摇头。
「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事。」
晏陵右眉一挑,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正要说些什么,不远处小弟跑过来:「大当家,马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可能是什么要紧事,晏陵也没空与我多说。
随意点了下头后,快步离开。
而我大受鼓舞。
毕竟只是洗个衣服,他就说我是客人了。

-5-
四天后,晏陵才回来。
带着一身血腥气。
寨子里的欧阳大夫背着药箱去了他的院子,直到天黑都没出来。
只有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里面被端出来。
我看众人都是一副担忧模样,于是小声询问:「大当家怎么了?」
「有伙恶匪从东南流窜到我们的地界了,大当家带人去清剿,虽把那伙恶匪除了,可也受了伤。」
……
大夫说晏陵的伤要静养。
所以我端着好不容易熬好的鸡汤去找他时,被人拦在了院子外。
我没办法,只能蹲在院子外等他。
直到黄昏时分,晏陵出来透透气,一抬头跟蹲在院子外的我对视了正着。
「你怎么在这?」
我一下子站起来,又因为蹲太长时间,腿脚发麻,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来给你送鸡汤的。」
晏陵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道:「那端进来吧。」
「等会儿。」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等会儿就送进去。」
腿还麻着,走不了路。
看出了我的窘迫,晏陵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衣服没穿好,露出被绷带缠绕着的半边胸膛。
我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顾府的先生教导过,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愣神脸,他弯腰一把将我拽了起来。
「鸡汤留下,你回去吧。」
「好!」
我依旧不敢看他,把鸡汤放下,转身就跑了。
晏陵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大当家,这姑娘该不会是对你芳心暗许了吧?」
手下端着鸡汤凑到晏陵身边,语气揶揄。
晏陵愣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别乱说。」
他转身要走,手下赶紧追了几步,
「大当家,那这鸡汤……」
「我没胃口,你们几个喝了吧。」
「好嘞!闻着挺香。」
……
与此同时,玄岭寨某个角落响起一声惊呼。
「我的鸡去哪了?!」
「那是欧阳大夫用来试药的鸡,可不能吃啊!」

-6-
我去寻欧阳大夫的时候,他不在住处,只有一个小药童在熬药。
我凑过去:「这是大当家今日的药吗?我来取药给他送过去。」
小药童不疑有他:「那你等等,我把外敷的药也拿给你。」
他跑进去拿出一瓶药粉,我接过来。
又想起晏陵久不见好的伤口,问道:「你们这没有更厉害的药吗?最好是…敷了以后立马就不疼了的!」
药童哈哈大笑:「敷上了立马就不疼的?当然有——」
他手一指屋子里隐蔽角落的几个药瓶。
「那些都是。」
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看着那些药瓶,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晏陵在我的照料下伤势见好,而后大方答应做我靠山,我在玄岭寨吃香喝辣的快活生活了。
以至于药童后面又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
我拿着药兴冲冲地去找了晏陵。
他见到我有些惊讶:「怎么又是你?」
我捧着手中药瓶:「我来给你上药。」
「不必了,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他拒绝了我。
倒是在一旁的二当家道:「好什么好,你那伤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了,怎么还讳疾忌医了?」
他把晏陵按坐在椅子上。
伸手去扯他的衣裳,可随随便便一扯,衣裳竟直接被扯开一道大口子。
晏陵脸色一黑,二当家赶紧撇开干系:「我就轻轻一扯,真没用力!」
眼看晏陵要说话,二当家把我往他身前一拽。
「正好,方便上药了。」
「这衣裳质量不好,我去给你重新拿几件。」
说罢,他转身便出了房门。
三下两下没了踪影。
我站在晏陵背后,偷偷打量着他:「那我,上药了?」
他没说话,却也没拒绝。
我松了一口气,轻轻取下他身上纱布,将带来的药粉洒上去。
晏陵一抖,呼吸有些不稳:「这是什么药?」
「很疼吗?」我下意识往他狰狞伤口上吹了吹气:「我轻点,我轻点。」
晏陵不抖了。
但耳朵却有一点红。
在我把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后,他把破破烂烂的衣裳扯好,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我感觉,他有点奇怪。
……
晏陵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
他正要让人去请欧阳大夫,便见二当家葛威着急忙慌地过来了。
「出事了,陈三他们好像中毒了。」
「陈三?」晏陵皱眉:「他昨夜还好好的……去看看。」
他跟着葛威去了陈三几人住处,只见他们面容憔悴,蜷缩在床上,身体还在不停发抖。
「已经让人去请欧阳大夫了。」
葛威道:「也不知道是哪方势力下的手,为何偏偏挑中了他们?」
晏陵沉思不语,倒是陈三挣扎着开口:「鸡汤……」
葛威:「什么?」
陈三:「我们都喝了阮七娘的鸡汤。」
葛威大惊:「是她给你们下的毒?」
他想了想,赶紧转头去问晏陵:「难道她来玄岭寨是……」
话说到一半,他顿住了。
表情惊恐。
晏陵不耐烦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老大,你的嘴怎么是紫色的?」
晏陵一顿,下一瞬,他感觉有两股热流顺着鼻子流下。
伴随着周围人的仓皇叫喊,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
最后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欧阳大夫为晏陵清理溃烂的伤口时,小药童候在一旁回话。
「这千机散定是那阮七娘偷拿的,她早晨来取药,还问我有没有什么厉害的,敷上了之后立马就不疼的药。」
小药童缩了缩脖子:「我以为她跟我开玩笑呢,就随手指了指师父收集的那些毒药。」
「吃了就死了,可不是立马就不疼了吗……」
欧阳大夫瞪了他一眼,而后把解药递到晏陵手边。
晏陵垂眸看着那褐色汤药,忍着恶心一口闷下。
伤口溃烂的疼痛让他心头烦闷非常。
「阮七娘,又是她。」
葛威也问出了之前没有问出的话:「老大,她来我们寨子怕是别有用心啊。」
「顾暗……」晏陵低声自语:「你真是好歹毒的手段。」

-7-
我被人关了起来,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罪大恶极的罪人。
我惶恐不安,连话也不敢问。
直到有石头从窗户口扔进来砸在了我身上。
我从窗户看过去,才发现是葛小虎。
葛小虎好奇地打量着我:「哟,还真是你啊,你胆子不小啊,竟敢给大当家下毒?」
我吓坏了:「下毒?!我没有!」
「别狡辩了,就是你干的。你也挺厉害啊,随便一挑就挑到了欧阳大夫那最毒的药。」葛小虎幸灾乐祸地晃了晃头:「哈哈哈哈,现在他们都在商量着该怎么惩处你呢!」
我腿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窗户外,葛小虎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去年有个来刺杀我们大当家的,被剁了十根手指头,投到河里喂鱼了。」
「今年年初也有一个,被绑在马后硬生生拖死了。」
「也不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我去问问我哥。」
说完他就跑了。
我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的下场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肯定,绝对好不到哪去。
葛小虎再没有回来过。
外面天色越来越黑,看守我的人坐在门口打起了呼噜。
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现在还不能死。
于是仗着个子小,身材纤细,轻手轻脚地从窗户钻了出去,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我在漆黑的山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荆棘划破了裙摆,露水打湿了鞋袜。
冰冷的恐惧比夜露更甚地浸透骨髓。
我不想被沉河,更不想被马拖死,所以要离那寨子远远的。
可我高估了自己认路的本事,也低估了这玄岭山山高林密,暗藏凶险。
不知跑了多久,脚下早已不是路,只有湿滑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树根。
我筋疲力尽,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喘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挣脱出来。
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的、带着腐烂气息的腥风猛地灌入鼻腔。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黑暗深处,亮起了两点幽幽的绿光,紧接着是四点、六点……像漂浮的鬼火,无声地向我逼近。
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喉咙深处压抑的低吼,清晰地传入耳中。
鬣狗!
我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它们闻到了我身上恐惧和汗水的气味,贪婪的目光锁定了我这个落单的、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
「别……别过来!」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徒劳地挥舞着,试图驱赶它们。
这举动反而激怒了领头的鬣狗。
它发出一声短促的咆哮,后腿猛地一蹬,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直直朝我扑来!
我浑身僵硬,绝望中甚至能看清它张开的大嘴里森白的獠牙和滴落的涎水。
我下意识闭上了眼——
「呜嗷——!」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和重物落地的闷响。
我猛地睁开眼。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稳稳地挡在了我与鬣狗之间。
他手中长刀寒光一闪,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那头扑向我的鬣狗便已哀嚎着滚落在地。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模样,是晏陵!
他站在我身旁,像一堵沉默而坚实的墙,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将剩余的几只鬣狗震慑得不敢上前,只敢在不远处焦躁地徘徊、低吼。
「大……大当家?」
我惊魂未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晏陵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站到我身后去,别动。」
我连滚带爬地躲到他后面,紧紧揪住他的衣摆,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剩下的鬣狗似乎被同伴的惨状激怒,又或许是饥饿压倒了恐惧,它们交换着位置,试图从不同方向围攻。
晏陵冷哼一声,手腕翻转,动作迅猛如电,每一次挥刀都精准狠辣。
几声短促的哀嚎后,又有两头鬣狗倒在了血泊中。
剩余的几只终于被彻底吓破了胆,夹着尾巴,呜咽着消失在密林深处。
晏陵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手中的长刀「锵」地一声拄在地上,支撑住身体。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看着他明显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心揪了起来,「你没事吧?」
他转身看了我一眼,月光下,他的脸色很难看,最刺眼的是他胸前——
原本包扎好的地方,雪白的绷带正迅速被一大片刺目的鲜红洇湿、蔓延。
是刚才剧烈的动作,让伤口彻底崩裂了。
「你的伤口裂开了!」
晏陵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不是拜你所赐?」
我害怕他这种审视的目光,于是语无伦次地开口,:「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是毒药,我只是想帮你快点好起来,我没想下毒害你…」
我急忙道歉,声音在抖,也因为太害怕而带了哭腔。
晏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迅速扩大的血渍,又看了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明显疲惫的声音开口:
「哭有什么用?省点力气,扶我回去。」
他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灭了我失控的情绪。
我赶紧抹了把眼泪,用力点头:「好,我扶你!」
我小心翼翼地搀住他未受伤的那边胳膊。
他的身体很沉,我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支撑着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回去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我偷偷打量着他,心里却有诸多疑问。
实在是想不明白,于是便直接开口询问。
「大当家为什么要救我?」
晏陵脚步一顿,声音听不出情绪:「顾暗若真要对玄岭寨不利,定会派个聪明点的过来……」
言下之意,我太笨了,不像个刺客。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该作何反应。
想了想又问:「你与顾暗是什么关系啊?」
对于这件事,他似乎并未想要隐瞒。
「曾与他做过几场交易。」
原来他们竟有这样的渊源。
我正思索着,便听见他反问我ṭűₒ:「听说,你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我垂下眼:「应该是吧,大家都这样说。」
「但他不愿意娶我,他嫌我笨,他说我比不上那些温婉知礼的官家小姐。」
晏陵声音淡淡:「你低个头认个错,顾暗就会派人来接你,为何放着那富贵日子不过,偏偏留在我这?」
我沉默了好久。
久到晏陵似乎已经不指望从我口中听到答案了。
「先回寨子吧。」
他简短地命令,声音已经有些虚弱。
「我不想要他了。」我说:「顾暗若真在乎我,就不会把我送过来。」
「他既不在乎我,那我也不喜欢他了。」
晏陵没说话。
许久之后我才听见他轻嗤一声:「还挺有脾气。」

-8-
好不容易,终于看到了火把光亮。
来寻我的其他人发现了我们,惊呼着冲过来帮忙。
当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晏陵带回寨子,请来欧阳大夫时,我已经累得几乎虚脱,却固执地不肯离开。
站在门边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
欧阳大夫解开绷带,看到那再次撕裂、甚至比之前更显狰狞的伤口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一边飞快地清理伤口,一边忍不住低声责备:「简直是胡闹!伤成这样还敢去跟鬣狗拼命!不要命了?!」
晏陵闭着眼,眉头微皱,却一声不吭。
欧阳大夫处理完伤口,又仔细诊了脉,才面色凝重地走出来。
看到角落里的我,他眼中的责备一时没收住。
不止是他,玄岭寨的所有人都用不善的目光的望着我。
仿佛我是千古罪人。
好吧,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我确实是。
我无措地攥紧了手,上去询问欧阳大夫晏陵的伤势如何。
欧阳大夫:「需要好好休养,那伤口要精心照料,可经不住任何折腾了。」
欧阳大夫走后,我在晏陵门口徘徊:「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晏陵的手下们面面相觑。
最后连连摆手:「可不敢用你,快走,快走吧。」
我有些失落,却也没放弃。
每天都会过来看看,帮忙打打下手。
他们不让我弄,我就去院子里扫扫地,或是帮晏陵把许久没用的刀剑擦一擦。
几天之后,他们对我也不那么排斥了。
偶尔,会让我帮忙换药。
我学着小心翼翼地为晏陵擦拭身体,专注地清理、敷药、包扎,尽管手指还是会因为紧张而发抖。
那些人竟也会夸我:「女孩子就是比我们心细些,包扎得也好看。」
我有些不好意思:「哪里哪里,是你们大当家身材好,怎么包都好看。」
手下:「……」
晏陵沉着脸,刚刚喝下去的药汤又咳了出来。
脸都咳红了:「都出去!」
晏陵养伤期间,我在寨子里过得格外充实。
我学会了如何熬出最滋补的米粥,如何把青菜做得清淡可口。
学会了怎么缝补衣裳,虽然针脚不大好看,但也被夸缝得严密结实。
寨子的人看见我时,竟也会朝我笑了。
葛小虎昨日来找我,态度一如Ťų₄以往,但说出的话却跟以前不一样:「喂!我们今天要去山顶看桃花,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去看桃花的路上,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喊上我。
葛小虎挠了挠头:「大当家说了,你不是坏人,让我们不要排挤你。」
「我才知道,原来你跟我们一样。」
我愣了愣:「一样?」
「嗯。」葛小虎说:「跟我们一样,都是孤儿。」
我脚步一顿,有些怔然。
我父亲战死,母亲早亡,而后被接进顾府教养,看似吃喝不愁,其实本质却是依旧是个孤儿。
耳边,葛小虎还在说着:「寨子里你看到的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孤儿,以前是乞丐,小偷,流民,被大当家捡回来的。还有那些女孩,好多都是被扔在山脚下,大当家碰见了,也都带回寨子里了。」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
脑子里,却怎么也无法把冷硬强势的晏陵与他口中的人联想在一起。
可能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葛小虎赶紧道:「我们大当家只是看着凶,他人很好的!」
我笑了笑,点头:「知道啦。」
「大当家很好,要不然,也不会在鬣狗嘴下救下我。」
「哼,知道就好。」
葛小虎快走几步,摘下一支桃花递给我:「喏。」

-9-
欧阳大夫隔了几日前来复诊,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仔细记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临走时,欧阳大夫随口提了一句:「若是能寻到些新鲜的紫珠草捣碎外敷,对生肌止血倒有奇效,只是这季节,后山向阳的陡坡上或许还有……」
我暗自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挎上一个小竹篮,带上水和一点干粮,悄悄出了寨门,朝着欧阳大夫说的后山țü⁰陡坡方向走去。
阳光穿透稀疏的云层,照亮了沾满露水的山径。
我走得异常小心,目光仔细地在岩石缝隙和向阳的草丛里搜寻着。
不知找了多久,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抹熟悉的、带着绒毛的紫色叶片映入眼帘!
是紫珠草!而且不止一株!
我欣喜若狂,小心地将它们连根挖起,放进篮子里。
就在我准备满载而归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岩石下几株不起眼的、开着细小黄花的植物。
这模样……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好像……好像欧阳大夫药房里的图鉴上有画过Ṭũ̂₆!
是治疗内伤淤血的良药「金不换」!
巨大的惊喜瞬间攫住了我!
我赶紧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株珍贵的草药也采了下来。
这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的念头在我混沌的脑海里升起:
也许……我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能认得这些能救人的小草!
当我满身泥土,兴冲冲地捧着满满一篮子新鲜草药跑回晏陵的院子时,正好撞见他在院子里透气。
抬头看到我的狼狈样子,晏陵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目光扫过我额角的血痕、沾满泥巴的裙角和双手,最后落在我宝贝似的护在怀里的竹篮上——
里面是沾着露水的紫珠草和几株罕见的金不换。
他低垂着眼睫,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声音也依旧低沉,却明显少了几分疏离,「跑去采药了?」
「嗯!」我用力点头,献宝似的把篮子往前递了递,「欧阳大夫说这个对你好!还有这个!」
我指着那几株金不换,「这个好像更厉害!我认得它!」
「我找欧阳大夫认过的,没摘错,这次不会让你疼了。」
晏陵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又缓缓移向那些生机盎然的草药。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我。
我被他这样盯着有些不好意思。
正有些无措,他出声问我:「陡坡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受伤,你为了摘这些草药置自己于险境,值得吗?」
我点头:「值得的。」
晏陵顿了顿,突然笑了:「那我真是要好好谢谢你。」
他笑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
有点……有点好看。
我看晃了神,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用谢。」
然后匆匆抱着篮子跑出去:「我去送给欧阳大夫制药。」

-10-
京城,顾府。
顾暗与曲烟的婚事定下来了。
曲烟的父亲是礼部侍郎,两家门当户对,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
顾暗自己也觉得不错。
曲烟貌美,为人温婉恬静,与她一同出去总能惹得旁人频频侧目,这让他很受用。
今日曲家派人来顾府商议婚期,顾暗觉得有些无聊,抬头看见安静坐在那的曲烟,心神一动。
他走过去:「曲小姐去过金陵河游船吗?」
曲烟摇摇头,他便来了兴致。
「那真是可惜,夜里金陵河上满是花灯,还有各种各样的游船,曲小姐今晚若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
「顾少爷。」曲烟打断了他:「听闻顾将军年后便准备让你入军营,既如此,当抓紧时间练功,亦或是研习兵法才是。」
顾暗愕然,没再作声。
见他不说话,曲烟又问:「今日来顾府,怎么没瞧见之前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七娘?」
顾暗:「她上次冲撞了你,我便把她送到一处地方学规矩了。」
曲烟点点头:「如此也好,她确实行为粗鄙,为人蠢笨,难登大雅之堂。」
她这话一出口,顾暗就下意识皱了皱眉。
七娘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七娘性子反应慢,便总显得蠢笨,会惹出许多笑话。
所以在旁人面前,他很少同她亲近。
总觉得会失了面子。
可这并不意味他乐意听见旁人这般诋毁羞辱她。
「七娘率真,与之相处倒比其他人轻松愉快些。」
至少她不会扫兴,不会嫌弃他散漫,催促他练武习书。
曲烟也皱了眉。
「听说她父亲与你家有恩,所以原先一直在顾府生活,你与她往来没分寸惯了,这我不会追究,但你我成婚后,她若再不知分寸,我可不会允她在府中待下去。」
顾暗怒了。
这还没成婚呢,怎么就开始处处管教了?
这跟娶个娘回家有什么区别?
越想越不快,顾暗起身甩袖离去。
脑子里却不可抑制地想起七娘的好来。
「顾暗哥哥真厉害,蛐蛐也斗得很好。」
「顾暗哥哥晒黑了些,瞧着更英武了些。」
「顾暗哥哥最近瘦了,七娘去买了四方斋新出的点心!」
顾暗脚步猛地一顿。
身后跟着的小厮差点撞在他身上。
「少……少爷?」
顾暗问他:「玄岭寨还没消息来吗?」
「没有。」
顾暗思忖片刻:「也罢,她怕是还生着气。」
「你让小厨房做些七娘爱吃的点心,明日一早,我们去接她回家。」

-11-
「晏陵你看,我又找到了一株金不换!」
我把手中的药草举起来,朝着不远处练刀的晏陵挥舞。
欧阳大夫说我在药学方面还挺有天赋的,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收我当弟子!
我当然愿意。
可晏陵说拜师是大事,不能马虎,差人去城里买了拜师礼要用的东西,下午应该就回来了。
晏陵长刀一甩,顺势收起,他抬头看向站在坡上的我。
也许是太阳太盛,他眯了眯眼。
「阮七娘,你如今,连大当家也不叫了?」
我愣了愣:「他们说,叫名字显得亲近……」
「那是让你跟葛小虎他们。」
我:「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也想同你亲近。」
晏陵看了我一会儿,收刀转身:「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好。」
这几天我来陡坡采药,晏陵也过来练刀,我倒是没以前那么孤单了。
但我知道,他练刀不用跑这么远。
他大抵是怕我摔下去,跟来看看。
就像葛小虎说的,晏陵只是看着凶巴巴,其实人很好的。
看着他的背影,我不自觉扬了扬唇,快步追上去:「等等我。」
……
我们在寨子外看到了顾府的马车。
我停在原地,看了很久,上面的顾府标识那么显眼熟悉。
晏陵站在我身旁侧头看着我。
刚来玄岭寨时,我总是心心念念想看到顾府的马车,想着顾暗能不能快点来接我。
可隔着这一个多月,再看到这马车,我心里已经没什么波澜了。
「顾府的人来接你回去了。」
我听见晏陵的声音:「七娘,你想回去吗?」
我沉默不语。
不远处,去城里采买的人也正好回来,远远地朝我打招呼。
「七娘,拜师礼的东西我们买回来了,欧阳大夫好像还给你准备了弟子礼,你猜猜是什么?」
「路上碰到李阿婆,她今日杀了鸡,邀你去喝鸡汤呢。」
他们没在意我的异样,兴高采烈搬着东西往寨子里走。
「不想回去。」
我扭头看向晏陵:「晏陵,我不想回去。」
「我有点……舍不得你们。」
不止是舍不得他们。
更重要的是,在玄岭寨里,我仿佛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学会分辨药材,欧阳大夫会夸我聪明。
学会缝衣裳,婶子们会夸我手巧。
对了,我还交寨子里的孩子们认字。
就只是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学的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字,他们也很高兴。
还会亲热地叫我小先生……
短短时间里,我的脑海里涌现出太多东西。
最后,我想到了晏陵。
心神微动,我抬眸看向他:「你想让我回去吗?」
晏陵一怔。
他垂下眼,偏过头看我。
我追问他:「我留下来的话,你会高兴吗?」
晏陵笑了笑:「七娘,你得以自己的想法为重,你要先问自己,留下来,你自己高兴吗?」
「高兴啊。」
我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他。
「我喜欢这里,也喜欢你,在这里待着,我很高兴。」
晏陵眸光微动,看了我很久很久,而后微微扬唇。
我听见他极低的一句:「那我应该也是高兴的。」

-12-
我以为顾暗不会亲自过来,
却没想到一进正堂,就看到了他。
顾暗背着手,正打量着墙上挂着的兽皮和弓箭,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熟悉的、带着点无奈又仿佛施恩般的笑容。
「七娘!」
他快步上前,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在我沾着泥土的裙角和挽起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瘦了,也黑了。」
他伸手想替我拂开额前散落的碎发,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亲昵。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顾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不悦取代:「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他语气放软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好了,别闹了。你看,我这不是亲自来接你回去了吗?还带了四方斋新出的点心,你最爱的栗子糕和梅花酥。」
他示意身后的小厮打开食盒。
香甜的点心气息弥漫开来,是曾经让我无比雀跃的味道。
若是在一个月前,我大概会立刻扑过去。
可现在,那香气只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
我没有看那点心,只是抬起头,平静地看着顾暗。
这是我与他认识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
「顾暗哥哥,」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不回去了。」
「什么?」顾暗以为自己听错了,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转为难以置信的荒谬。
「不回去?你难道要待在这里?」他提高了音量,带着被冒犯的怒气,「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山野村妇!这里是你该待的地方吗?」
「可当初,不是你把我送来的吗?」
我反问,声音依旧平静。
顾暗被我问得有些发懵,随即是更深的恼怒:「你这是在怨我?我把你送到这里来,是为了你好!让你吃点苦头,磨磨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你倒好,真把自己当这里人了?」
「为我好?」我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底最后Ṱûₔ一丝对过往的留恋也彻底冷却。
「你口中的『为我好』,就是把我丢到一个你明知道危险、人人可以欺负我的地方,任由我自生自灭,只为了让我学会『低头』,学会接受你另娶他人,为了让我认清,我这样一个『愚笨』的人,不配奢望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顾暗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思,他厉声道:「阮七娘,注意你的身份!谁准你这样跟我说话的!你懂什么?世家大族,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你仗着那点恩情,就敢痴心妄想独占正妻之位?还妄想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简直荒谬可笑!」
「是,我从前不懂。」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脸上的怒意和鄙夷是那么刺眼,「我不懂为什么你明明说ṱū⁰过会护着我,转头就能把我丢开。不懂为什么同样是喜欢一个人,我的喜欢在你眼里就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但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我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看到了寨子里那些对我笑的人,看到了欧阳大夫拿着草药夸我的样子,看到了葛小虎递给我的桃花,也看到了站在堂外ṭū́⁷阴影里,那个沉默却如山岳般的身影——
晏陵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门口,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
「顾暗哥哥,你喜欢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人。你喜欢的是那个对你言听计从、把你当作唯一依靠、让你可以高高在上施舍怜悯的『傻七娘』。」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很快变得坚定。
「当你发现这个『傻七娘』也有自己的想法,也会反抗,也会奢望一份完整的感情时,你就觉得她不乖了,需要『磨一磨』了。」
「你……」顾暗被我直白的话语刺得脸色铁青,指着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十天,不,这四十天,」我顿了顿,纠正了自己潜意识里对时间的认知。
「玄岭寨确实磨掉了我很多东西。磨掉了我的娇气,磨掉了我的胆怯,也磨掉了……我对你最后的奢望和依赖。」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顾暗,我不傻,我只是反应慢,这么久了,足够我反应过来,想想清楚。至少,我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施舍。」
「听他们从城里带回的消息,你与曲家小姐定了亲。顾暗哥哥,祝你们琴瑟和鸣,白首到老,你们的喜酒,我就不喝了。」
顾暗沉默地看着我。
神情复杂,我有些看不懂。
良久之后,我听见他问:「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当真不跟我回去了?」
「不回了。」
此时此刻,我心里也平静下来。
「当年我父亲对顾家的恩,这么多年的教养也还清了,顾暗哥哥,以后,我们两家两清了。」
顾暗望着我,突然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阮七娘,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从今往后,你与我顾府再无瓜葛。我倒要看看,你离了顾府,离了我,在这狼窝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说完,猛地一甩袖子,带着满身戾气,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那盒精致的点心被他撞翻在地,滚落尘土,香甜的气息瞬间被灰尘掩盖。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散落一地的糕点和顾暗决绝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有些闷痛,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轻松。
堂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晏陵终于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我身边,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狼藉的点心,又抬眸看向我,眼神深邃难辨。
「后悔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我摇摇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底那点酸涩压回去,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不后悔。」我说,声音带着点鼻音,却异常清晰,「这里很好。晏陵,谢谢你。」
谢谢你在鬣狗口下救我。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并非一无是处。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晏陵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惯常冷硬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没有再问,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擦掉了我脸颊上不知何时滚落的一滴泪珠。
「点心脏了,吃不得了。」他收回手:「不过李阿婆炖的鸡汤,应该快好了。」

-13-
我正式拜了欧阳大夫为师。
拜师礼简单却郑重,晏陵亲自操持,寨子里好多人都来观礼作证。
欧阳大夫将一本泛黄的《百草经》和一套他年轻时用过的银针交到我手中,目光慈和:「七娘,医道贵在仁心,贵在坚持。你心思纯善,辨识草药有天分,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望你勤勉不辍,莫负此心。」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我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使命感。
我不再是顾府那个寄人篱下、浑浑噩噩的「傻七娘」,我是欧阳大夫的弟子,是玄岭寨的小阮大夫。
学医的日子辛苦却无比充实。
我反应慢,背书不如别人快,常常要熬到深夜,对着油灯一遍遍诵读那些拗口的药名和复杂的药性。
但我不急,也不恼。
晏陵有时夜里巡视,会在我屋外停留片刻,然后默默离开,不多时,厨房的灶上便会温着一碗清甜的汤水。
我的长处在于辨识草药和那份近乎本能的专注。
山野成了我天然的宝库,跟着师父认药采药,我能比旁人更快地发现那些隐藏在林间石缝里的珍贵药草。
葛小虎他们受了伤,第一个找的不是他哥,而是「小阮姐」。
寨子里的婶子们有个头疼脑热,也喜欢来找我看看。
起初只是开些简单的方子,后来也能处理些皮外伤。晏陵依旧很忙,寨子内外的事务繁杂,但他总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有时是默默递给我一包城里买来的蜜饯,有时是帮我背回沉重的药篓。
他的伤早已痊愈,练刀时身影矫健如龙,气势迫人。
可在我面前,那层冷硬的外壳似乎越来越薄。
……
京城偶尔有消息传来,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只漾开微小的涟漪便消失不见。
据说顾暗与曲烟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琴瑟和鸣。
曲烟出身书香门第,规矩大,性子清冷,对顾暗的散漫不羁、耽于玩乐极为不满。
她要求顾暗必须按部就班地习武读书,为将来入朝为官做准备,更严格约束他的言行举止,连斗蛐蛐、去酒楼听曲儿这些旧日爱好都被视为「不务正业」、「有失体统」。
顾暗从小被捧着长大,哪里受得了这般拘束?
起初还因新鲜和曲烟的才貌勉强忍耐,日子一久,两人便摩擦不断。
顾暗怀念起从前在七娘身边无拘无束、被全然包容的日子。
他试图向曲烟诉说,换来的却是曲烟更深的失望和一句「夫君当以建功立业为重」。
争吵成了家常便饭。
顾将军对儿子婚后的懈怠和与儿媳的不睦也日渐不满,转而开始看重一个颇有才干的庶子。
顾暗在家中地位尴尬,处处掣肘,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仿佛被折断了翅膀,终日郁郁寡欢。
一次偶然的酒后,他对着身边仅剩的旧仆醉醺醺地抱怨:「……她倒是硬气了,说不回就不回……如今这日子,她满意了?」
这话传到寨子里,众人只当笑话听。
我正忙着捣药,听了也只是手上动作未停,心中再无波澜。
他的悲喜,早已与我无关。
转眼又是一年山花烂漫时。
后山的金不换开得正好,我背着药篓,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山坡上采摘。
晏陵不知何时也上了山,没有练刀,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看着我。
我采满一篓,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回头对他笑了笑:「晏陵,你看,今年的金不换长势真好!」
他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替我遮住了些许阳光。
他没有看草药,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七娘。」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
「嗯?」我应着,低头整理篓里的草药。
「你……觉得玄岭寨如何?」他问。
「很好啊!」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抬起头,笑容明亮,「这里有师父,有李阿婆,有小虎他们,大家都很好。这里就是我的家。」
「那……」晏陵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向前一步,距离拉近,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映出的、小小的、有些茫然的自己。
「我呢?」他问,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你觉得……我如何?」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
山坡上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的眼神太专注,太直接, 里面蕴含的情绪像炽热的火焰, 烫得我脸颊发红。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反应慢的毛病在这种时候尤其严重,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他问的那句「我呢?」在反复回响。
他似乎有些等不及我的迟钝,又向前逼近了半步,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
他微微俯身,视线与我平齐,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 此刻却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不容错辨的……情意。
「七娘,」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清晰地送入我耳中,也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喜欢你,你呢,你喜欢我吗?」
风似乎都停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肩头跳跃。
山坡上盛开的金不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在屏息等待我的回答。
所有的迟钝和茫然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紧张和期待,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清晰的、被珍视的自己,不可抑制地扬起了嘴角,用力点头:
「喜欢!」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晏陵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那层冷硬的外壳彻底融化, 只剩下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喜。
他朝我伸出手,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力道,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扑通——」
突兀的落水声响起。
我与晏陵结实一顿, 扭头看去。
只见一旁的水沟里,葛小虎狼狈地跌坐在里面。
见自己偷看被发现, 他也不害怕, 咧嘴笑起来。
「继续, 你们继续。」
而后猛地从水沟里跳起来,朝寨子里拔腿狂奔。
伴随着变了调的喊叫:「好消息!好消息!玄岭寨要有压寨夫人了!」
我红着脸, 却听见晏陵轻笑出声。
他轻轻抱住我, 在我耳边低声道:「真好,我要有夫人了。」
「夫人很厉害,懂药理,会救人, 我运气真好。」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膛。
山林寂静,唯有彼此的心跳声,合奏着最动人的乐章。
从此,玄岭寨的清风明月, 山花烂漫,还有我,都有了归处。
——
本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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