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

江家太子爷从小讨厌我,却没能改变和我结婚的命运。
为示抗议,婚礼上他丢下我跑去玩赛车,婚后浑不吝干尽荒唐事。
我成了圈子里的笑话,江弋恶劣看戏:「这是你自找的,受着。」
所有人都认为,我会一辈子绑住江弋,包括他也是。
五周年纪念日,我送他一纸离婚协议书。
笑得释然:「终于可以丢掉你了。」
这晚,江弋发了疯,徒手砸了婚房。

-1-
我上游艇时,派对进行到最精彩的一幕。
人群中央,江弋懒散地靠坐在沙发上,长相清纯的女生斜坐在他的腿上,魅惑地勾着他的脖颈。
男男女女举高香槟,「亲一个」的呼声此起彼伏。
女生脸颊泛红,双眼含春蠢蠢欲动。
江弋眼尾微眯,目光掠过人群。
吊儿郎当勾唇:「别闹,我老婆看着呢。」
一群人转身看到我,瞬间消停下来,讪讪地叫着:「嫂子。」
坐在江弋腿上的女孩儿瞥了我一眼,没下来的意思。
她大胆地勾着他,娇娇笑:「这不是更刺激?」
场面马上又骚动了起来,众人心照不宣地等着看好戏。
我和江弋的婚姻,众所周知形同虚设。
江弋浪荡风流得明目张胆,他身边的女人自是不怕我这个空有头衔的江太太。
我没理会她,径直看向江弋。
平和出声:「媒体聚集在港口,就等着你们靠岸,跟我回去?」
江弋唇上勾起一线玩味,不为所动。
女生见状,更加肆无忌惮,靠进他怀里,朝我挑衅一笑。
海上星火点点,有快艇疾驰而来。
长枪短炮对准焦点,按下快门,闪光刺眼。
我蜷了蜷手指,掌心被刺痛。
还是被拍了。
可以预知,一场风暴正在等着我。
耳边传来江弋戏谑的声音:「好啊,江太太。」
他骤然起身,怀里的女生猝不及防,摔在地上。
「江少……」她委屈嘤嘤。
江弋充耳未闻,走到我身边,手扣着我的腰,俯下身:「回家?」
我清晰地瞧见他眼底,盈着恶劣的笑意。
他对这姑娘,不见得有多少温情。
但他就是故意让狗仔拍下这些照片。
他最清楚,只要他闹出绯闻,受到惩罚的,一定是我。
而他,乐此不疲地使坏。
我面不改色握住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走吧。」
江弋发出声短促的笑,讥讽意味十足。
我权当没听见,拉着他上了快艇。
在人前,我永远是得体温婉的江太太。
这是这场婚姻,不可违抗的命运。
直到靠岸上了车,我才松开他的手。
江弋反手握住,得寸进尺地十指紧扣,嘲弄的语调:「敬业点,演戏就要把戏做足了。」
我轻蹙眉,转头看向窗外,由他去。
就这样抵达家门口。
一进玄关,江弋更加肆意,举高我们紧扣的手,迫使我后背贴着墙壁。
男人长腿侵略强势,我被禁锢在他方寸之地。
朦朦胧胧的光影里,窥见他眼底盎然的兴致。
我疲惫地轻声:「江弋,我今天有点累。」
话音未消,男人惩罚性地咬上锁骨。
他嗤笑声模糊:「江太太,尽夫妻义务呢,配合点。」

-2-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江弋一声声「江太太」,无不在提醒我,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既是我心甘情愿戴上的枷锁,就没有喊停的资格。
所以,他总能光明正大折腾人。
江弋不知疲倦到后半夜,我仍然习惯性地早早醒来。
另一边床空荡荡的。
我们会睡,但从不会一起睡。
江弋曾直白地调笑:「我不想一睁开眼就看到你的脸,一天的好心情都没了。」
盯着天花板放空了几分钟,我捞起手机。
点开微博,果不其然看到了昨晚的新闻。
短短几分钟,已经挂上热搜。
照片里女孩坐在江弋的腿上,而我就站在对面看着。
评论区很精彩:
【太子爷就是会玩啊,泡妞都有老婆替把风的。】
【他真的,我哭死,出来玩都不忘带老婆,这么深情的男人不多见了。】
【都说了恋爱脑少刷微博,楼上的快醒醒吧。】
【你们不觉得沈槐书很可怜吗?看这照片,我都替她心酸。】
【笑死,太子爷都不愿意娶她,是她死皮赖脸缠着人家,活该。】
【就是,一点尊严都没有,都这样了还不离婚,太贱了。】
【最可笑的是,之前还营销自己是知书达理大小姐,丢死人了。】
【不是吧不是吧,太子爷渣得明明白白,你们都骂女的?】
【我来说句公道话,豪门联姻身不由己,我们看客不明真相图一乐就行。】
吃瓜群众吵得不可开交。
我习以为常,刚准备退出微博,眨眼间却发现热搜消失了。
哦,江家的公关团队醒了。
我出门晨跑回来,江弋也醒了。
端着咖啡懒洋洋倚在吧台边,睡袍松散,肌理结实流畅的胸肌肆意勾人。
他耷着眼皮看我一眼,浑不吝地扬唇:「早知道江太太体力这么好,昨晚……」
「江弋。」我深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淡声打断,「我们三十分钟后出发。」
江家家族观念极强,规定家里人不管多忙,每周周日都必须回家。
这是雷动不动的规矩。
纵是散漫不羁如江弋,也没有违背。
「哦。」江弋玩味地眯起眼,「那祝你好运。」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默然上楼洗漱。
回去的路上,江弋一直低头划拉着手机。
我安静地看着窗外,做好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车开进庄园,江弋收起手机下车,他是半点表面功夫都不想做,甩下我径直进了正厅。
我进去时,他没个正形慵懒地歪在沙发上。
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奶奶。」我礼貌叫人。
「嗯。」老太太点了点头,温和道,「你爸妈在书房等你,去看看。」
「好。」我心知肚明会发生什么。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江弋,薄唇噙着笑,眼皮都没抬一下。

-3-
从书房出来,我脸上多了一道巴掌印,嘴角隐隐渗出血腥味。
江夫人是个讲究人,打人就打脸。
打完了,又是优雅的贵妇人模样。
字字句句高贵轻慢。
「槐书,你太让我失望了。
「一个女人,连自己丈夫的心都留不住,还陪着他一起胡闹,像话吗?
「我的耐心不多了。」
我站在书房门口,依稀还能听见里面的对话声。
方才一句话都没说的江父说:「你说你,儿子干的混账事,你都怪她做什么?」
「不怪她怪谁?」女人冷笑,「弋儿没和她结婚之前,虽顽劣了些,但也没这么出格。」
她抱怨道:「你们非逼他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他不难受才怪。」
江父叹气:「这门亲是咱爸定下的,我也没办法。」
「没办法就去想,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说到这里,她哽了哽,「我只想他幸福,不要被一个不爱的女人绑住。」
我转身离开。
穿过长长的回廊,忽然便想起江聿。
唇角的痛觉似乎也蔓延到了心底,说不出的难受。
长廊尽头,窗户洞开,江弋抱着手臂靠在窗沿,指间夹着一支半燃的烟。
窗外绿树枝丫随春光摇曳,他的脸隐在背光里,明昧不定。
我刚准备默不作声经过,手腕被拽住。
江弋拿烟的手指刮过我的唇角,喉间溢出声轻嗤:「啧,这回都动手了。」
烟雾呛到眼睛,我不适地拨开他的手。
江弋把烟放入唇中,狭长的眸子似笑非笑看着人,邪气难掩锋利。
「沈槐书,你不知道反抗吗?」
低沉的嗓音裹着慵懒笑意,听不出情绪。
我也跟着笑:「我有反抗的资格吗?」
江弋不说话。
待烟燃尽,他掐灭在窗边烟灰台。
「也是。」他的语气很淡,淡里发狠,「这都是你自找的,该你受着。」
他走得干脆。
江弋在这个时候离开,毫无疑问,江家人都会怪在我的身上。
打着教导夫妻之道的幌子,明里暗里皆是傲慢的贬低。
我不卑不亢地尽数收下。
有些债总能还完,有些人,此生终会不再见。

-4-
离开江家,我照常让司机送我去疗养院。
半路上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江太太,沈夫人的情况不太好,您尽快来一趟。」
我紧紧攥着手机,心脏猛然下坠。
冲进病房,看到病床上形销骨立的女人,我的眼睛瞬间酸涩难忍。
「怎么回事?」我前两天来,她明显好转了许多的。
护理师不敢看我:「对不起江太太,我没看住,夫人看到了网上……」
这几年,哪怕上一刻江弋刚往我心口扎一刀,见了她我仍能在说起江弋时,红着脸娇羞幸福。
我一直都演得很好的。
「囡囡。」她努力要抬起手。
我抓住她的手,开口先哽咽:「妈。」
她安抚地拍着我的手背,浑浊的眼睛也泛起了泪花。
「妈后悔逼你了。
「当初以为,你和那孩子青梅竹马,又那么喜欢他,自以为给你找了最好的归属,没想到……」
说这么多话,她喘息粗重。
我替她擦去眼泪,温声哄:「妈,过去的事,不提了。」
「江家本就不想认这门亲,江弋又这么对你,你在江家,很辛苦吧?」她的眼泪越擦越多。
「没有。」我弯唇笑起来,「江家少夫人,有名有钱,我过得别提多舒坦。」
她看我很久,不忍地转过头。
「囡囡啊,妈妈对不起你。」
气氛死寂得让人窒息。
良久,她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让江弋来见见我?」
我刹那心如针刺,绵密的痛感难疏难堵。
「好。」我走到门口,拿出手机给江弋打电话。
电话一通一通打出去,石沉大海,无半点回音。
我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秘书说:「江总从家里离开后,安排了去非洲的行程,这会还没下飞机。」
「他去做什么?」
「说是……说是去狩猎。」
我握着手机长久静默。
母亲昏昏沉沉地,偶尔醒来,念叨着:「江弋呢?」
我挣扎着一遍遍给江弋打电话,信息一条条发出去。
春天夜长昼短,她没等来江弋。
在这个寂寥难言的春夜凌晨,我永远失去了妈妈。
得益于我这个江少夫人的身份,沈家人把她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
葬礼结束的时候,江弋回了电话。
我没接,任由铃声响起又熄灭,反反复复。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沈家,一个人安静地收拾我母亲的遗物。
病了这么些年,她的房间已经落满灰尘。
人去物旧。
傍晚时,有人推开门,无声无息久久伫立。
我没回头,淡漠落声:「江弋,我现在不想见你。」

-5-
身后的人没出声,又站了会,走了。
母亲的遗物,我尽数处理了,只带走一本厚厚的相册。
经过客厅,沈家人正围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他瞧着不大高兴,一家人宝贝长宝贝短地哄着。
见我站在楼梯口,他们尴尬地敛了笑。
我父亲招了招手,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连忙把男孩儿拉走了。
「小书。」他指了指摆好菜的饭桌,「留下吃顿饭再回去。」
「不了。」
我静静看着他,好像一夕之间,我对他的恨也消失了。
「爸。」我轻声唤他,「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爸。」
男人瞬间冷了脸:「你说什么?」
我没理他,自顾自笑开:「我再也不欠沈家的了。」
他习惯了我的温顺乖巧,骤然间难以接受:「你要和沈家划清界限?」
「是。」我冷冷地转身。
「沈槐书。」他暴怒如雷,顺手操起烟灰缸。
风声从身后呼啸而来,我眼前一暗,转瞬便被人搂在怀里。
烟灰缸砸在身前人肩骨上发出闷闷声,我怔怔抬头,对上江弋幽深阴鸷的眸。
「江少,我……」肇事者吓得失声。
江弋看都没看他,拉着我阔步离开。
回到车内,我们谁都不说话。
夜色下树影交错跌入车窗,一片静谧里,江弋摸出烟盒,叼了根烟。
打火机啪嗒开合,唇上的烟却没有点燃。
他低垂着眉眼:「抱歉,出去后一直没开机。」
印象中,这是结婚五年来,江弋第一次认真道歉。
以往,每每说抱歉,散漫调侃,半点不真诚,纯纯就是为了气我。
公子哥入了东非大草原,恣意放逐野性。
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生,哪容得下生死俗世。
按照江太太的剧本,我理应表示理解的。
可此时我心惶惶总落不到实处,是再也不想回应他半句。
江弋眉头紧锁,唇上的烟要点不点,干脆拿了下来,烦躁地碾压揉碎。
过于用力,指节泛白。
「沈槐书,你能不能……」
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江弋的话。
他似有莫名的火气,无处可撒。
接起电话发了火:「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狭窄的空间把人声无比放大,我清晰听见话筒里传来姑娘清脆生动的声音。
「江弋!」她半点不怕他。
委屈提高的声调蕴着撒娇:「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非洲算什么?」

-6-
江弋不耐烦地挑起眉:「算你活该。」
「江弋,你没有心。」姑娘气呼呼地控诉,「我不管,你快来接我。」
「想什么呢。」江弋轻嗤。
「你让我自己回去试试。」她不依不饶,「我闹到你老婆那去,你可别后悔。」
江弋闻言,双眸缓缓眯起,偏又含着笑,将他整张脸抹上森冷的气息。
出口的话散漫:「好啊。」
姑娘似乎是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气焰低了几分。
「我不是威胁你,就是……」
江弋在这时推开车门,悠然走到一旁,手机夹在肩上,偏头点了烟。
耳边声音远去,风从未关严的车窗涌进来。
秘书陈瑜的电话打进来:「沈副总,江总又上热搜了。」
江弋接的这通电话已经说明一切。
他去非洲这十几天,身边带着姑娘。
有绯闻流出,不奇怪。
我打开微博。
映入眼帘的照片里,江弋把玩着猎枪,奔放火辣的姑娘扶着他的枪,两人亲密并肩。
照片里的姑娘,我认得。
出生在华人街的凌绮月,肆意张扬,狂放热辣。
她和江弋,倒真是一路人。
我见过她两回。
第一回,是在遥远的伦敦。
我奔赴万里去找他。
某天晚上,江弋喝了酒,吊儿郎当地把我按在落地窗前。
「会接吻吗?」他痞坏地笑,一步步引诱,「放轻松,把唇打开。」
我青涩地抵抗,落进他眼里,像不知名的诱惑。
江弋眸色暗了暗,落下来的吻逐渐失控。
在某种欲望即将引爆之时,画着烟熏妆穿超短裙的姑娘突然闯进来。
她失声问:「江弋,你在干什么?」
江弋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不着调地笑:「在教我的未婚妻接吻。」
姑娘看了看我,又看江弋。
如同受伤的小兽,抓起吧台上的洋酒摔在地上。
她狠狠瞪着江弋,眼眶却红了。
「你混蛋。」她丢下一句,甩门而去。
整个过程,江弋都像个看客,好整以暇地点了根烟看戏。
闹剧发生又结束,空气安静下来。
我很奇怪地想:她有江弋公寓的门卡。
唇上他残留的湿意犹在,我问:「你喜欢她?」
江弋偏头觑笑:「想管我啊?」
我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我局促,江弋唇边的笑意更加肆意:「沈槐书,做人不能太贪心。」
在江弋这里,我和他的关系,仅仅是一场不掺杂任何情感的利益契约。
而我既要江太太这个身份带来的利益交换,又要情感上的忠贞,未免过于贪心。
我默然低头,没有辩解。
第二回见凌绮月,是在我和江弋的婚礼。
那天,江弋丢下我和满堂宾客,离开宴会厅。
我追过去挽留。
门口一群公子哥组成的豪华车队招摇惹眼。
江弋脱下西装外套,扯下领带丢到我怀里。
薄唇勾着恶劣的笑:「恭喜啊,江太太。」
他长腿跨上机车,轰鸣声响彻长街。
后座上的凌绮月,手指并拢划过眉尾,朝我粲然一笑:「嫂子,再见。」
我站在暮春暖阳下,看着机车疾驰而去。
后座姑娘的裙摆在风里摇曳生花。

-7-
凌绮月追着他跑了这么多年,着实情深殷切了。
江家太子爷的绯闻并不新鲜。
但在丈母娘的葬礼期间,带姑娘跑到非洲狩猎。
风流也无情。
我静默看着,心下冰清。
车门打开合上,空气中薄淡的佛手柑清香恰好冲散他带进来的那丝烟味。
我没抬头,也没法忽略那道盯在脸上的笔直目光。
接了这通电话,江弋那股莫名的火气,似被安抚了。
若无其事开口:「明天陪我去一趟墓地。」
我滑动屏幕的指尖微顿:「不用了。」
江弋挑起尾音:「生气了?」
我抬起头,看清他眼里探究的意味。
硬要在我平静的脸上找出些别的情绪。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我熄灭手机屏幕。
错过就是错过,时间不对了,再多补偿,都没用。
江弋半眯起眼:「我要非说有必要呢?」
他较上劲了,这是我没想到的。
以往江弋玩世不恭,少有在一件事上费心。
我压唇:「你高兴就好。」
他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第二天到达墓地。
江弋按住我解安全带的动作:「我自己过去就行。」
看着他落拓的身影隐入绿荫墓园,我想,江弋有时候挺让人费解的。
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响起。
江弋没带手机出去,搁在中控台。
我瞥了眼,凌绮月。
没人接听,那头执着地一遍遍打来,铃声不断在车内回旋。
我不胜其烦,戴上耳机闭眼。
江弋上车的时候我没察觉。
男人指尖触碰耳廓,微有凉意。
我睁开眼,江弋拿走我的耳机。
「你手机响了挺久。」我下意识解释。
「哦。」江弋搭着眼,修长的手指打转着耳机。
他的情绪不太对,我没话接。
车内安静了下来。
江弋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含入唇间。
他敞开车窗,侧头点烟:「我记得小时候,总跑去你家吃面。」
我快速看了他一眼。
稀奇,江太子爷竟然还记得一碗面的事。
我想起母亲,淡淡应声:「嗯,你一顿能吃三碗。」
江弋嫌弃地挑眉:「谁像你这么挑食,两根面顶一顿。」
我抿了抿唇,无力反驳。
那会儿,我妈厨艺实在匮乏,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一碗葱油阳春面。
我从小到大都吃腻了,每次上饭桌都祈祷不要是面。
可偏偏江弋吃了一回之后,把我妈夸上天了。
我妈眉开眼笑,热情地邀请江弋常来家里吃饭。
江弋也不客气,三天两头来,葱油阳春面成了我家必备的一道菜。
我生无可恋,哪还吃得下。
江弋的长臂伸出窗外,掸了掸烟灰。
语气似有似无地遗憾:「以后吃不上了。」
母亲离世的伤感浮上心头,我看向窗外,一时无声。
我和江弋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温情的相处氛围了。
许是因为错过我母亲的葬礼,江弋暂时性地收敛起玩世不恭。
中控台上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这难得的温情。
江弋坐回驾驶座,手机贴在耳边,单手打转方向盘。
车刚起步,扬声器传出姑娘清亮的声音。
她很生气,质问大胆直接:「江弋,你死哪儿去了?」

-8-
江弋的手机连接车子蓝牙,他忘了切换接听模式。
是凌绮月,我知道。
他一点没有避开我的意思。
懒着声问:「在哪?」
那头回了一个酒店名,语调一转,委屈巴巴:「我飞了十几个小时,快累死了。」
哦,凌绮月回国了。
我重新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
这通电话很快打完,江弋从后视镜看我眼,薄唇轻翕动。
我从他的唇形分辨,他问:「回家?」
「嗯。」我闭上眼睛回了声。
江弋给了下油门,车子猛地提速。
我猝不及防,身体惯性往前俯冲,惊慌睁开眼。
后视镜倒映着江弋张扬的脸,他专注地目视前方,微微勾起的唇角,坏得分明。
「……」贱人。
在门口放下我,江弋调转车头,快速消失在道路尽头。
我站了会,转身进门。
这些天,我安静地送走母亲。
可到了寂静的夜里,悲痛如丝如线,无孔不入。
以前,虽然母亲病着,长年住在疗养院,我仍有去处。
现在往四处看,都找不到家了。
这房子奢侈空旷,不过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多年养成的生物钟,我准时在六点醒了。
许是睡梦中不自觉哭过,脸上泪痕干绷。
我静静放空,整理好所有的情绪,起身。
看到窗前的人影,我下楼的脚步一顿。
春日夜长,微醺的天色被窗外树影切割成碎片,明暗交错在他的身上。
他刚睡醒,还穿着睡衣。
「你的表情……」江弋侧过头,「很耐人寻味。」
我走到吧台边倒了杯温水,坦然:「还以为你昨晚不回来了。」
看到他确实有点意外。
不需要留在酒店陪人的吗?
江弋薄唇玩味:「怎么,江太太准备去抓奸在床啊?」
我刚喝了口水,听到这话差点被呛到。
以往江弋再浑,只要不出格,我也不会管。
但他这人经年累月的坏心思,回回大肆张扬,娱乐八卦头条上的绯闻一个接一个。
我这个江太太,如他所愿成为一个笑话。
浑不吝的是他,可江家都会清算到我的身上。
我知道每回去灯红酒绿找他,惹他厌烦。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
只要我一天还是江太太,就不得不替他善后。
「没这打算。」
唇齿涩意随着温水吞下,我提醒道:「低调点,别被拍到就行。」
江弋在飘浮起的烟雾里眯起眼:「抱歉,我这人天生高调。」

-9-
我没话说了。
喝完水照常出门晨跑。
结束后洗漱整装,在车库遇上正要去公司的江弋。
他微皱眉:「沈槐书,公司是有丧假的。」
「我知道。」我点点头,「十五天,今天刚好结束。」
江弋敛眸睨着我。
突然俯过身,手搭在我的肩上,指背轻蹭着我的脖颈。
丝丝痒意。
我拿开他的手:「要迟到了。」
江弋散漫勾唇:「江家有你这样的媳妇儿,可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我没理会他的嘲讽,上车开出车库。
开出没多远,一辆蓝色跑车呼啸而过。
江弋手肘支在窗沿,消失在车流。
我稳稳掌着方向盘,拧了拧眉。
这人把公路当成赛道了吗?
积压了十几天的工作,我一进公司就埋头在文件堆里。
秘书陈瑜半推开门探进头:「沈副总,江总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我一猜他准没什么好事。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推开门时心头还是有些不适。
江弋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他跟前长长的办公桌上,坐着一个女人,悠闲肆意地晃着两条白花花的细腿。
她面对江弋,我看不见她的脸。
单从这火辣大胆的穿着,我大概猜到,是凌绮月。
我看向江弋:「江总,你找我?」
江弋朝我抬了抬下颌,轻挑眉梢:「呐,我老婆来了。」
一听这语气和这称呼,我就隐隐头疼。
麻烦又来了。
没想到凌绮月还真说到做到,找到我这来了。
凌绮月转过头,目光肆无忌惮上下把我打量了一遍。
「嫂子,又见面了。」她笑容明媚张扬,没半点窘迫。
好像坐在那的,是她的丈夫。
我忽然有点想笑,以前看见她,总揪心地想:江弋对她,好像和其他姑娘不一样。
现在再见,只觉得她和江弋身边其他的女人,好像也没什么两样了。
到底是我心境不同了。
「你好。」我回以客气。
她利落翻转过身体,手支在腿上撑着下巴。
「这不到五年,嫂子已经是一副精英范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听说,都是沈副总了。」
暗讽我靠江弋上位呢。
我微微一笑:「走后门了。」
没想到我会这么坦然,凌绮月蒙了蒙。
江弋喉间滑出低沉的笑声。
他的身体斜向椅子一侧,手背撑着脸,颇欣赏地看了我一眼。
我垂下眼。
「江弋。」凌绮月不乐意了,「我也要走后门来你公司上班。」
江弋懒懒扯唇:「你又不是江太太。」

-10-
凌绮月被噎了一下:「你到底站哪一边的?」
江弋浑不吝地笑,不搭腔。
「江弋!」
「差不多得了。」他慢条斯理取了根烟,叼在唇中,「晚上酒吧白天睡觉的人,上班?」
凌绮月撇撇嘴:「那我晚上早点回家就行了嘛。」
「你怎么不直接在酒吧睡觉?」
「你取笑我。」
两个人你来我往旁若无人地拌嘴,全然忘了我还站在这。
我轻淡启唇:「江总,没事我就去忙了。」
江弋意味深长地扫过来一眼:「嗯。」
我转身要走,凌绮月却不愿意:「哎,你先别走。」
见我脚步没停,她跳下桌,追了出来。
「嫂子。」
女人带笑的声音慢悠悠追至身后。
我微微侧身:「还有事?」
她要闹,江弋纵容,都帮她把我叫到她跟前了,还不够满意?
「也没什么事。」凌绮月漾开红唇,「就是想告诉你,江弋去非洲那些天,是跟我在一起。」
我玩味地想,她这句式,真有点熟悉啊。
和江弋结婚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海外号码发来的信息。
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短的是文字,仅有的一行:江弋在伦敦的四年,是我陪他度过的,你算什么?
长的是我看的时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时过境迁,已经很难想起当时在想什么。
只记得,心如刀割。
那时我没回消息,现在倒是坦然了。
我算什么?
算青梅竹马?算联姻妻子?
我冷淡点头:「嗯,我知道。」
「嫂子这么大度的吗?」
「也是。」她很懂地说,「豪门联姻嘛,左右不过是权益纠葛,谁会傻到有真感情?」
她言外之意明显不过了。
我是联姻工具,她和江弋才是真感情。
在这个歌颂「不被爱的人才是第三者」爱情观的年代。
我明明是先来者Ṭůⁱ,却成了别人感情里的第三人。
唉,我真该死。
我不禁莞尔:「你说得对。」
凌绮月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
她使劲儿恶心刺激我,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她很不痛快。
我没再理她,转头扎进工作。

-11-
周六早上,江弋还是没回家。
我拿起手机给江弋发了条消息:十点,老宅门口见。
做不到恩爱并肩,也要同时出现。
江弋如往常,没有回消息。
不过,他应该是不会缺席。
我准时到达,没几分钟,江弋的车疾驰而来。
跑车副驾驶座上,凌绮月一改往日张扬,一身淑女打扮。
车开过去时,她冲我招手:「嫂子,早上好。」
我没想到江弋这回荒唐到失智,竟敢光明正大把人往家里带。
江老爷子去世后,江家其他人对江弋在外头的混账事,管不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江家自持家风清正,三儿上门这种事,他们决不允许。
江弋迈开长腿,阔步走进去。
我不急不缓抬步,身后凌绮月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盒追上来。
「嫂子,你帮我看看,这些礼物江弋的家人会喜欢吗?」
我没有搭理她的欲望,自顾自往里走。
凌绮月不依不饶:「听说他的爸妈不太喜欢你,你说他们会不会喜欢我?」
听到这话,我才稍顿了脚步。
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逡巡过一遍。
凌绮月笑吟吟等着我回答。
我轻扯唇,含着丝淡淡的笑,没说话继续迈开步子。
她似乎觉得我在挑衅她,不甘心落后,快步赶超我,先一步进去。
江夫人搭着披肩,恰好从楼上优雅走下。
看到凌绮月和我一前一后走进来,又看了眼坐在沙发上,慵懒恣意把玩茶盏的江弋。
她哪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自觉地垂下眼睑,事不关己的安静。
凌绮月扬起甜美的笑:「阿姨,我是凌绮月,初次见面,这是我给您准备的薄礼,希望……」
「是挺薄的。」江夫人不冷不淡出声打断。
凌绮月笑容一僵。
「今儿个是家宴,不接待外客。」江夫人看向管家,「送客。」
「是,夫人。」管家抬手作出请的姿态,「凌小姐,慢走。」
凌绮月哪会想到会是这样的光景,尴尬得手足无措,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委屈巴巴地喊:「江弋。」
江弋松松垮垮敞着腿,垂眼玩转修长指间的茶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突然有点同情凌绮月了。
浪荡如江弋,他的恩宠,如镜中花,水中月。
迷人,却当不得真。
凌绮月走的时候,眼里含着屈辱的泪。
家宴的气氛没有因为她的出现有丝毫波动。
也只有江老太太,举起拐杖不着力地打了一下江弋的胳臂。
「你给我收敛点,不要把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带,我看着闹心。」
江弋懒洋洋往后一靠,语带无辜:「这您就冤枉我了。」
「就算是她要来,你还拦不住了?」
「还真是。」江弋玩世不恭地扬眉,「我总不能对女人动手不是?」
江老太太说不过他,瞪他一眼。
尔后慈爱地朝我招手:「槐书,坐奶奶边上。」
许是这回江弋做得真是过火,江老太太和我说了好一通安抚的话。
我低眉顺眼听着,做足得体孙媳妇的姿态。
她和我说完,看向江弋,话锋一转:「你给我收收心,结婚也快五年了,孩子的事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呢。」
「您这话说的。」
江弋吊儿郎当的调调:「好像我收心了,就能一个人把孩子生出来似的。」

-12-
我眉心重重一跳。
江弋在这时悠悠投来目光,玩味的,挑衅的。
在江老太太把矛头转移到我身上之前,我不动声色起身:「奶奶,我去趟洗手间。」
我磨磨蹭蹭挺长时间,才往客厅走。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江老太太还在和江弋说话。
「槐书是个好姑娘,你别老作了。」
江弋嘲弄地拖长腔调:「好姑娘该配好男人,嫁给我可惜了。」
「你知道就好。」老太太也不客气,「把人心给作凉了,可就没媳妇咯。」
江弋听烦了,探手从桌上拿了烟盒,起身往外走。
我若无其事坐回江老太太身边,当什么都没听到。
一直待到晚上,江老太太休息时间到了,我们各自散去。
我是自己开车来的,不管江弋先走了。
开出有一段路,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江弋的车。
他这回没急着超车,颇有耐心地跟着我的车,一路回到婚房。
也没有碰面说话的必要,我径直上楼洗漱。
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猝不及防看到倚在墙边的江弋。
房间没开灯,薄光隔着浴室毛玻璃透出,昏昏漾在他的身上。
微微敞开的睡袍领口,脖间喉结往下一线麦色胸肌,隐隐张扬着性感。
「……」我沉默无言。
有毛病啊,来了也不出声,搁这听人洗澡。
「洗好了?」江弋挑眉,眼里有某种蓄势待发的欲望。
我抓着毛巾的手一紧:「有事?」
闻言,江弋喉结滚动,发出声低笑。
他恣意伸手,勾着我的脖颈,俯下身,凝着我的眼睛:「你说呢?」
我转开眼,不吭声。
江弋的手指不安分地挑开我的衣领:「今天你也听到了。」
温热的气息绕到肩上脖间,他坏笑蛊惑:「奶奶说,她想抱孙子了。」
在心尖那股深藏的恶寒现出爪牙之际,我按住江弋的手。
「江弋,适可而止吧。」

-13-
江弋打着行使「夫妻义务」的旗号,屡试不爽。
骤然听到我冷漠的抗拒声,侵略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撤开身体,居高临下深深盯着我。
良久,一声轻嗤:「沈槐书,装不下去了?」
我抿了抿唇,诚实答:「嗯,不想装了。」
他眯起眼,笑意一点点消失,眼底染上阴寒。
无声地对峙。
气氛即将被积压的情绪引爆,江弋猛然转身,甩门而去。
湿漉漉的发丝水珠滚落在手背,楼下传来跑车狂野的轰鸣声。
江弋走了。
我默然转身走到阳台。
这座三层别墅,是江家老爷子大手笔送给我和江弋的婚房。
立在西江边最好的地段,在阳台能清楚俯瞰最美的江景。
我静静看着,像过去一千八百多个夜晚。
任由春夜的风带走发丝间的湿意。
沿江公路长而安静,晕昏灯火延绵向遥遥处。
跑车在夜色里化成一道飞掠的光影,冲向远处。
我脑海里冒出一个词儿:煞风景。
江弋这人我是知道的,他不痛快,总要找些事来发泄。
譬如婚礼上,他丢下我,跑去玩儿赛车。
不知道发什么疯,不要命似的。
把同伴都吓到了,慌忙给他父亲打电话。
他父亲亲自去把人找了回来。
彼时江老爷子还健在,他是真不惯着江弋。
那一次打得特别狠,家里没人敢拦。
江弋又是硬骨头,跪在地上直着脊背,一声不吭。
就是不服软。
最后,还是我抱住他,用身体挡江老爷子的拐杖。
老爷子没收住力,打在我肩膀上。
我疼得闷哼了声,迎上江弋暗沉发狠的眸光。
「沈槐书,你给我滚开。」他说。
跑车轰轰声从远处迂回,江弋泄了火气,消停了。
车停靠在沿江公路。
我微微眯眼,依稀可以瞧见,伫立在跑车旁那道身影。
夜色浮沉勾勒出他迢迢身姿,他在寂静掩映里,低头点烟。
火苗亮起熄去,只剩下指间一抹猩红。
我曾在无数静谧的岁月里,怀揣各种情绪,注目他离开的背影。
如今再看,只觉心尖空空无半点波澜。
甚至连因为我母亲离世,而对他生出的那丝怨怼,也消失了。
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14-
三月二十八,宜嫁娶。
这是我和江弋的结婚纪念日。
豪门婚姻,约定俗成般,成为一种光鲜亮丽的社交。
往年,江家人会在这一天安排一出豪门盛宴。
我和江弋扮演着恩爱夫妻,让一个个美好如童话的瞬间定格在媒体的镜头里。
众所周知,江家太子爷的婚姻,是江氏总部的公关部撑起来的。
我和江弋的幸福,全靠他们营造。
吃瓜群众一边吃着江弋不停换女人的绯闻瓜,一边还要被硬塞豪门假面夫妻的狗粮。
估计也噎得慌吧。
距离五周年纪念日还有几天时间,江氏总部那边的策划团队给我打来电话。
「江少夫人。」
话筒里传来男人一板一眼的声音:「您和江总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活动,我们按照指示都安排好了,流程已经发到你的邮箱。」
我只听着,不搭腔。
「您要送给江总的礼物,届时会送到您手上。」
我现在终于认同了江弋的话。
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出剧。
而我和江弋,是主演。
我扬唇:「不用了,今年的礼物我自己来选。」
「这……」他迟疑了下,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
通话即将结束时,他有意多说了一句:「您和江总真是有默契,今年他也说要自己选礼物,心意相通了。」
我无声勾唇,觉得有些好笑。
在结婚纪念日活动这件事上,江弋一直尤其地配合。
闪光灯下,他有意无意作出亲密的举动,全然不似绯闻照片里的浪荡痞气,眉眼间皆是温情缱绻。
只是在拥抱时,他的唇故意撩拨地摩挲着我的脖颈。
压低的声音满是嘲弄:「江太太,演得不错。」
我保持微笑,眼里的深情在闪光灯下真真假假:「你又怎么知道我全是演的呢?」
「啧。」江弋恶劣地搂紧我,迫使我贴上他的胸膛,「你的心碎声可比眼里的深情清晰多了。」
我全身绷紧,江弋亦暗暗用力。
闪光灯铺天盖地,我们像两只困兽暗里撕扯。
我们都绕不过一个名字。
江聿。

-15-
宴会在八点。
陈瑜接到指令,带着安排的妆造团队到婚房。
江家少夫人的妆容和礼服,都要完美贴合上这个身份。
我没有选择权。
下了楼,江弋已经等在那里。
他倚在车旁,耷着眼皮漫不经心打转着手机,一身端正笔直的西装,也穿出了几分清矜的恣意。
听到脚步声,他掀起眼皮,目光顿在我的身上,却没有说话。
那晚上的事后,我和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有时在公司打照面,我礼貌和他打招呼,江弋也能不冷不淡回应。
我们保持着一种默契又诡异的平和。
「走吧。」我语气温淡,上车。
没人说话,沉默在车内蔓延。
下了车,我自然地挽住江弋的手臂。
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平和,他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宴会入口,扬起最标准的笑:「男女主嘛,是要手挽手一起进场的。」
江弋忽然反握住我的手,和我十指紧扣在一起。
缠绕的十指,他加重力道,使我们掌心紧贴。
我缓缓抬头,对上他幽暗深沉的眸。
「江弋,大家都在等我们。」
五周年的纪念日,江家办得比以往都要隆重。
我挽着江弋,得体地和每个宾客寒暄,始终落落大方,无可挑剔。
蛋糕车缓缓推入会场,表演进行到高潮。
江弋没像往年一样,送出团队准备的顶级珠宝。
这些东西并不新鲜,但昂贵的价码和熠熠生辉流光,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今年江弋的礼物,是一把质朴的小提琴。
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琴不简单。
历经厚重的历史,仍能保养得这么好,是名家追逐的珍品。
江弋能找到它,估计花了不少心力吧。
原来他还记得我少时的梦想啊。
我抚摸着琴弦:「我已经很久没碰过小提琴,恐怕得辜负这样的珍品了。」
江弋意味深长地睨着我,嗓音低沉:「一切还不晚。」
晚了。
我在心里回答,脸上神色未动。
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礼盒,递到江弋的手中:「今年的礼物,是我亲自挑的。」
不只是礼物,礼盒都是我亲手挑的,还贴心地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红色蝴蝶结。
很喜庆。
江弋敛下眼眸,看了几秒,似有所感,当场就要拆开。
我踮起脚尖,勾着他的脖颈抱住他。
像以往每一年的纪念日,我们拥抱,我们微笑着说耳边话。
「我建议你,不要现在拆。」
江弋的身体一僵。
我的呼吸擦过他的耳畔:「江先生,我不演了。」
说出这话的瞬间,那些长久堆积在心头的阴霾和沉重,仿佛也被带走了。
这一刻,我终于不再是沈家大小姐,不再是江家少夫人,也不再是江弋的妻子。
仅仅是,沈槐书。
江弋垂直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忽地掐住我的腰。
我笑得释然:「江弋啊,我终于可以丢掉你了。」

-16-
宴会还在进行,江弋不知所终。
男女主角的戏份已经完美谢幕,我从容退场。
我想,我算是个有始有终的姑娘的。
结婚是在这个日子,离婚也要是。
五年,完完整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陈瑜开着车,频频往后视镜看:「江总的车一直在后面追。」
我连回头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不要管他。」
「这会儿车流多,他这样猛追,难保……」陈瑜有些担忧。
「随他去吧。」
我前脚刚进门,后脚就听见跑车的轰鸣,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声,撕破黑夜。
江弋从身后拽住我的手腕。
禁锢着手腕的力道很重,骨头被压得生疼。
我没有挣扎,忍耐受着。
江弋的语气,不见了散漫,平静得可怕:「真的还是假的?」
这是猛烈的暴风雨来临前兆。
「你是问我说的话,还是离婚协议书?」我背对着江弋,诚然地自问自答,「都是真的。」
手腕的力道慢慢松开,江弋撤回手。
空气陷入了窒息的死寂。
几分钟后,江弋忽地冷嗤,轻慢的语气松弛也冰冷。
「沈槐书,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提离婚?」
我侧头看他,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说没资格,那就没资格吧。
四处没开灯,只有侧边窗棂透进来薄薄冷冷的月色。
江弋笔直站在那里,铺陈在地上的月色,被无声踩碎。
他明明愤怒至极,眼底寒色却依旧掺杂着散漫的嘲弄。
「沈槐书,你和我结婚,是因为联姻身不由己,是因为要赎罪,唯独不是因为我吧?
「这些年,你给沈家牵桥搭路还债,给江家当牛做马赎罪,低眉顺眼从不反抗。
「现在还完债,赎了罪,就想把我一脚踹开?」
他低低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眨眨眼,也有些想笑了。
江弋敛了笑,垂着眼皮把一直攥在手中的离婚协议书,一点点地撕开。
瞧着没用力,但指节泛白。
我由着他撕,没有阻拦。
许是我一声不吭,更加触怒了他。
江弋猛地扬手,碎纸片洋洋洒洒从我头上落下,薄薄的棱角擦过我的脸,有细微的刺痛感。
我一动不动,承了他的怒火。
江弋的唇角扯出一抹森冷的笑意:「沈槐书,你想都别想。」

-17-
江弋的火气,终于在离开的时候完全泄出。
他狠狠踹开门,发出声巨响。
扬长而去。
陈瑜抱着那把小提琴,站在门外瑟瑟发抖。
「进来吧。」我轻拍掉沾在身上的碎片。
「江总他……」陈瑜没见过这样的江弋,被吓到了。
「没事,他不会回来了。」我安抚了她一下,指向吧台,「想喝什么自己拿,我去收拾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好。」
接过她递来的琴,我拾步上楼。
把要带走的东西一一整理出来。
在拿起母亲留下来的那本相册时,突然从里面掉出来一张照片。
我捡起来看了看,微有些失神。
照片拍摄于我五岁那年。
我穿着雪白的公主裙,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男孩。
他们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一个斯文内敛,看着镜头笑容安静,一个酷酷拽拽,看起来不情不愿。
一个是江聿,一个是江弋。
我拿着照片看了许久,想到江弋的那些话,恍惚间也窥见了宿命狰狞的爪牙。
从我记事起,江弋就不喜欢我。
我爷爷和江老爷子是战友,据说若不是我爷爷,江老爷子早就埋骨他乡。
所以,沈江两家的交情,稳固如山。
儿时,江老爷子和我爷爷商量定娃娃亲。
江聿和江弋一对双胞胎,他们难以抉择。
江老爷子逗我:「囡囡喜欢哪个哥哥呀?选一个,爷爷送给你。」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小少爷,很纠结。
好半晌后,我吧唧亲了江弋的脸蛋。
他的脸红到耳根子,气鼓鼓地用力擦着被我亲过的地方:「小流氓。」
我颇委屈,指着他的脸:「哥哥,还疼吗?」
对,我亲他,是因为他脸上有抓痕。
每回我受伤了,大人都会亲一亲我的伤口,他们说这样就不疼了。
我有样学样,也亲了江弋。
江弋不领情:「要你管。」
完了,还凶巴巴警告我:「不许叫我哥哥。」
我哭唧唧扑进妈妈的怀里,大人们笑得合不拢嘴。
亲事还真就这样定下来了。
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这架势一看就是小冤家。
老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们是最登对的。
事实证明,他们的话只对了一半。
我和江弋的确是冤家,但不登对。
江弋打小就是孩子王,带着一群半大点的孩子,上天下地地为非作歹。
他总戏弄我。
自己在泥里滚一圈,还要往我的公主裙丢泥巴。
我噘着嘴要哭了,他笑得天崩地裂。
小浑球脏兮兮的分辨不出样子,咧开嘴笑,只能见到不太完整的牙。
江聿和他完全不同。
他怕我哭,轻声细语哄我,带我回家换衣服。
幼儿园里,我兜里总有糖果,分给江聿,他眉开眼笑。
分给江弋,他不屑地哼哼:「我才不稀罕。」
小学,我偷懒抄江聿的作业,江弋毫不留情和老师告发我。
我被罚站,他经过我的身边,笑得幸灾乐祸:「活该。」
初中,我站在操场边使劲喊:「江聿哥哥,加油!」
炎炎夏日,江弋挥汗如雨从场上跑过来。
恶狠狠瞪着我:「沈槐书,你给我闭嘴,吵死了!」
我吓得把那一句「江弋,加油!」给咽了回去。
高中,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春心萌发,女生央求我帮她给江弋送情书。
我颇是为难。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发现有人给江弋送情书,我会很不开心。
况且从小到大,大人们都告诉我,等我长大了,是要和江弋结婚的。
所以我也就有些霸道地认为,江弋不能收别人的情书。
江聿见我这样,善解人意地帮我拒绝:「江弋和书书定了亲,不大合适帮你。」
从此,江弋是沈槐书的人的消息传遍校园。
江弋不满极了,手指刮着浓眉暴躁:「沈槐书,你可真行啊。」

-18-
自那天起,有人给我送情书,江弋报复性的,当着人家的面丢进垃圾桶。
没人再敢给我送情书。
用他的话说:「小爷的桃花都被断了,你也休想。」
这事后,江弋似乎更加看我不顺眼了。
我一度很郁闷。
问江聿:「江弋是ṱū́₁不是不喜欢我啊?」
江聿温柔地笑:「为什么这么问?」
「要是他不喜欢我,我以后就不和他结婚了。」
我早早就知道,和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结婚,婚姻真就成了坟墓。
对方自有天地,而你被困在这坟墓中,一生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像我爸妈。
江聿沉默良久,问:「你真的很喜欢江弋?」
我点了点头。
「喜欢他什么?」
我答不上来。
年少的喜欢,总是那么地没道理可言。
要说温柔斯文的江聿,是春日润物无声细雨。
那张扬不羁的江弋,便是旷野自由热烈的长风。
我想在旷野,追赶这烈风。
江聿久久不见我出声,沉下眼睑:「书书,他也是喜欢你的。」
顿了顿,他又笑道:「他啊,就是个幼稚鬼。」
「啊?」我不解地漾开眸子,「喜欢我为什么还捉弄我?」
我不太能理解少年的喜欢。
少年江聿的视线落在摊开的书本上:「每个人的喜欢都不一样。」
我对江聿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
少女心思抑制不住地荡漾。
在江家办派对的某个晚上,我悄悄躲开大人,敲响江弋的窗。
他生性散漫,最不喜欢出现在这种派对上,听大人们的叨叨。
那天他推开窗,游戏正厮杀火热,他头也没抬:「别烦小爷。」
「江弋,你是不是喜欢我?」
江弋的手夸张地一抖,手机掉到地上,游戏跳出 Game over。
我笑盈盈瞧着他:「你脸红什么?」
「沈槐书。」江弋咬牙切齿,「你是不是女孩子?」
「我是啊。」
「那你特么就给我矜持点。」
我眨眨眼睛:「你先回答我。」
江弋不耐烦了,梗着脖子冷哼:「狗才喜欢你。」
「啪」的一声,他关上窗户。
我整一个就是心碎。
闷着被子哭得死去活来的。
年少的爱恨,都过于惊天动地。
我生江弋的气,持续了整一个夏天。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江聿拿到最高学府的录取通知书。
我考得中规中矩,但仗着小提琴拿过的奖项加分,也能上中意的学校。
而江弋,被江老爷子,揍了一顿。
为了奖励江聿,江老爷子大手一挥,安排了车把我们一群发小送进山里的度假别墅。
没了管束,我们一个个撒丫子野到没边。
我第一次喝了酒。
真难喝。
我被呛得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出来了。
江弋挑眉,阴阳怪气:「就这点出息,还学人喝酒。」
「要你管。」
「小爷才懒得管你。」
和江弋斗嘴,我的心情更不好了。
赌气一般,喝了不少酒。
毫无意外地,醉得不着四六,在一群发小伴随着震天音乐声群魔乱舞中,睡得昏沉。
地震发生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头晕。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天地摇晃,钢筋水泥崩裂巨响。
耳边尖叫声不迭,乱成一团。
江聿扑过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只来得及看见房梁崩塌,砸在少年清瘦的肩背。

-19-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黑暗倾覆,不见一丝光亮。
感觉浑身上下都疼,可又说不出哪里疼。
我想动一下,发现被压制无法动弹。
不是钢筋水泥,是少年稍有余温的身体。
「江聿哥哥……」我没法动,眼泪哗哗地流。
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死亡的气息。
有温热黏稠的液体淌落在脖颈,江聿的呼吸声,很浅地扑在头顶。
「书书,别哭。」江聿的声音细弱。
「你流了好多血。」我哭得更凶了,怕他死了。
我能感觉到他很疼,他的身体无法克制地颤抖。
可他还是笑着哄我:「不要怕,江弋会来救我们的。」
他说,地震发生时,只有江弋一个人不在别墅,他一定会来救我们。
江弋成为我们绝望里那丝星火。
我们抱着这样的期许,在黑暗中和死神对峙。
江聿说,我们都不能睡着了。
所以,我们说了好多好多话。
到后来,我已经记不清我们都说了什么。
只记得最后,江聿越来越弱的声音。
像一声声呢喃。
「以后,要和江弋好好的,可没我当传话筒了。
「书书,对不起……
「如果……你选的是我该多好啊。」
江聿没有撑到江弋带着人来救我们。
那天被埋在下面的人,幸存者过半,没有江聿。
救援还在进行,周遭一切都很乱,我意识沉沉,连痛觉都感受不到了。
隐隐听见有很多人在说话,江弋的哭声尤其漫长而惨烈。
少年的悲伤山崩海啸。
我想,那天江弋把一生的泪水都哭尽了。
后来多年,他恣意张扬,再不曾红过一次眼睛。
我在医院昏迷了很长时间,错过了江聿的葬礼。
江弋也没有来看过我。
出院后才听说,江弋出国了。
江老爷子和我说,江弋出国前,在家里跪了很长时间。
他固执地说:「那天该死的人是我。」
我始终不知道那晚江弋为什么突然离开,也不明白江聿那一声对不起是因为什么。
在这一年,曾经以为永远不会走散的三个人,被命运的巨轮各自带走。
江聿永远留在他的十八岁。
江弋决然远走他乡,一走四年,不肯踏足故土一步。
我常感亏欠,日渐生出有罪感,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枷锁,对生活的倾塌甘之如饴。
对错无从谈起,救赎成了漫长的苦旅。
惊觉眼泪滴落,我一遍遍抹去相片上晕开的水渍。
把照片重新插回相册,细细收进行李箱。
好像关于过往的二十七年,ẗŭₗ到最后,都只成了一本厚厚的相册。
真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啊。

-20-
江弋往年赠予的礼物。
安静地陈列在衣帽间的玻璃柜里,珠光熠熠价值难估。
太子爷一掷千金买佳人一笑,随意寻常,总也不见多少真心实意。
我把小提琴倚在柜旁。
一眼看去,唯有这琴,算半分真心。
婚房里的东西,我只带走自己的衣物。
车开出,将将转弯,陈瑜小心翼翼地说:「江总好像回来了。」
我抬眼看向后视镜,江弋去而复返。
车急速在门口停下,他快步进门。
我收回视线:「走吧。」
第二天,江弋父亲的电话打进来。
他没多余的话:「马上回家见我。」
电话挂得干脆,我握着手机,轻轻叹了一声。
江家。
佣人都被叫离房子,落针可闻的安静压抑。
我走向二楼书房,在走廊,看见站在尽头窗边的江弋。
他还穿着昨晚的衣服,白衬衫上斑驳的血迹,尤其扎眼。
双手缠着纱布,鲜血渗出晕染。
饶是这么惨淡,却不见一丝狼狈,指间袅袅烟雾浮沉,一张俊脸满是疾风骤雨后的冷漠麻木。
听见脚步声,他掠来薄薄的一眼,随后搭下眼皮,一言不发。
我沉默经过,推开书房的门。
江家的长辈都在,说话声在我进来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我依着礼数,一一叫人。
有江老太太在,场面不至于难看。
她招招手:「槐书,来和奶奶说说,怎么突然要离婚。」
「奶奶,不是突然的。」我像往常一般,为她斟了温茶,温顺却坚定,「您知道的,我不会随意开这个口。」
茶不会瞬间就凉,人心也是。
老太太心中明镜似的,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铁了心了?」
「嗯。」我怕她担心财产分割问题,补充道,「您放心,我什么都不要。」
「唉,不是钱的事。」她摆摆手,「弋儿这些年是浑了些,但你和他青梅竹马的,又结婚这些年,我以为你们吵吵闹闹也就过来了,谁知道……」
我觉得有几分可笑。
江弋是放荡的,可江家太子爷的身份加持,再加上无人比拟的商业头脑。
似乎他的那些风花雪月,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人人宽容,他受尽偏爱。
我和江弋,从来不对等。
我不能有情绪,不能有个人的情感,不然都是错。
见我不吱声,她又圆场地打起感情牌:
「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嫁到我们家这几年,孝顺温婉,事事得体,奶奶是真舍不得你。」
我低着眼,指尖无意识在掌心打转。
往日不见几分珍惜的人,到了了,反而不舍得了。
「奶奶,您保重。」我言尽于此。
朝所有人深深鞠躬,我转身离开。
门在这时忽然被人撞开,江弋一脸清寒走进来。
他没看我,却在我们擦身而过时,紧紧扼住我的手腕。
不觉疼似的,不断用力。
我低头看他的手,更多的鲜血涌出来,把纱布浸了个透。
他的话是对其他人说的,却字字敲打在我心头。
「别费劲了,我不会离婚。」
被他的气势慑住,没人出声,空气安静落针可闻。
江弋淡扯着唇,似笑非笑,出口的话却十足的阴冷。
「除非我死。」

-21-
这天到最后,江弋的父亲被气到脸色发青。
他操起老太太的拐杖,一下又一下狠狠打下来。
打得重,沉闷的入肉入骨声。
「作死的人是你,现在要生要死的人也是你,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浑球。」
我忽然想起婚礼那天,也是这样的场景。
不同的是,这次我没再心疼地扑过去护着他。
而江弋侧过身,似是把我护在身前。
他紧抿着唇,还是一声疼都没喊,一句服软的话都没说。
我想,江弋还是那个硬骨头,一点没变。
最后是江夫人忍不住,死死抱住丈夫求情。
江父恨铁不成钢:「惯子如杀子,你就惯着他吧。」
我被江弋带离这场闹剧。
到门口,我抽出手,手腕上沾了殷红的血迹。
想说点什么,又算了。
两两无言,只剩下了沉默。
江弋抬手点烟,估计是手疼得厉害,颤抖着几次没点着。
我看不下去,拿过打火机替他点燃了唇上的烟。
火苗舔上烟头,江弋却没有动,只是松松垮垮地叼着烟,久久看着我。
良久,他把烟吐出,脚尖碾转踩碎,笑得讥诮。
「沈槐书,你是真不在乎我呀。」
我拧了拧眉,这人可真行,恶人先告状。
很多事说来话长,很多话,没有意义。
我无意辩解,索性保持沉默。
江弋久等不来我吭声,人像是泄了气,神色颓然了许多。
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
我点点头:「要带走的都ṭŭ⁻已经带走了。」
江弋又不说话了。
我一时琢磨不清他的心思。
明知道他不是在意钱财的人,却还是说道:「除了我个人的私人用品,其他的,我都没有带走。」
闻言,江弋玩味又讥讽地笑出声。
「在你心里,我就这档次?」
「那倒不是。」我坦然回答。
我只是想把一切都划清界限罢了。
江弋想来是明白我的心思,笑意点点凝滞,直至消失。
「你是什么都没带走。」
他把脸转向一侧,轻轻勾起的唇,像自嘲,像落寞:「可我却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

-22-
我寻了一个天气好的日子,买了花去墓地。
去看母亲,也看江聿。
母亲的新坟,几经风雨,石碑上也开始长出青苔。
我就想啊,人和人之间,无论多少亲恩,最后都会化作一座座孤坟。
有人在坟外,有人在坟里。
以此反复,最后都会在人间消弭。
爱恨一笔勾销。
不必介怀,不必执念。
驻足许久,我抱着花穿过墓园,去看江聿。
他的坟年年都有翻新修葺,过去九年了,依旧看不出岁月痕迹。
但照片里的少年,永远十八岁。
我来过无数回,和他说很多很多话。
少年温柔微笑,似真的在聆听我的心事,只是再也没能解我困顿,安慰我的苦闷。
我一直反复地想,要是江聿还活着,他会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会荣耀一身,会妻儿美满,会儿孙绕膝,会一生圆满。
那么温柔美好的人,理应如此。
可这世上,最难解的,就是命。
那天江弋问我,为什么不反抗?
拿什么反抗呢?
我的亏欠难以释怀,我的痛苦也全无解法。
「江聿哥哥,我要往前走了,你会怪我吗?」我轻声问。
有风吹来又去,少年静静地,没有回答。
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我站起身,拂去尘埃。
「江聿哥哥,我要走了,应该不会再来了。」
我们终究要去走一段,属于自己的路的。
临走,我想起江弋,又说:「对不起啊,我没能听你的话,和江弋善始善终。」
念恩重,怪缘浅。
命运的洪流把我们冲散。
我们各自乘上漂泊无期的船,再难同时靠岸。

-23-
我静静站了许久,要走了。
刚一转身,江夫人就站在身后。
我怔了怔,脚步没有动。
她提着糕点,走到江聿的碑前,一一放下。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是和我说的。
我默默点头。
沈夫人不说话了,掏出丝巾擦拭江聿的照片,纵然我已经擦过,并无灰尘。
好半晌,她才开声:「该说你愚笨呢还是有良知?」
我抬起头,江夫人轻轻抚摸江聿的照片:「我的聿儿是那样好的孩子,他从不希望别人会因为他的善意而有负罪感。」
我心头一颤,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聿儿。」
她直起身,慢慢地折叠丝巾:「弋儿那孩子,打小恣意张扬,和我们也没有一句交心话。我以为,他是被迫娶你,不痛快,才会浪荡荒唐。」
「作为母亲,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婚姻不幸,所以对你,多有苛责。」
「我知道。」我真诚地说,「我从来没怪过您。」
她往山下走,我安静地跟上。
「是我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是不喜欢你,是太喜欢了。」沈夫人有些内疚。
我想起来少时一些事。
似乎大家都会更喜欢优秀的孩子,连江家这样的人家,都不例外。
江聿和江弋是双胞胎,亲人的爱都要分成两份。
是爱,就有偏颇。
江聿的光辉占据了全家人的目光,江弋顽劣张扬,怎么看都不讨喜,自是多有忽略。
而江弋又天生反骨,日渐更加乖张难驯。
后来江聿离世,江弋迷途知返般,担起家人所有的期许。
除却在感情上荒唐,其他难寻错处。
江老爷子说过,江弋认为那天该死的人是他。
想来,他对江聿,有过重的愧疚。
江夫人叹了一声:「那一次我打了你,他气得Ŧṻₓ跑去非洲射杀野鹿泄愤,我才知道那孩子有多傻。」
我想起他和凌绮月的那些照片,也很难去分辨真假了。
似乎一切,都是个死结。
沈夫人猜出我的心思:「他比任何都希望你能放下那些莫须有的负罪感,可能还觉得你喜欢聿儿吧,所以选了最傻的方式不停地作。」
她忍不住叹息:「一边逼你反抗从中解脱,一边像个要不到糖果闹脾气的孩子,想让你看他一眼,作呀作,最后……」
话到这里,她那样高傲的贵夫人,也说了请求的话。
「槐书,同为女人,我知道一切覆水难收。」她顿了顿,戴上墨镜才继续说,「但作为母亲,我希望你能和他好聚好散。」
「那孩子执拗,别让他走进死胡同。」
我听出她的哽咽,心里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她走后,我沿着山路走了很久很久。
想起来很多事,也想起江聿。
江聿总说:「书书,江弋就是个幼稚鬼。」
我想他是对的。
江弋从小就那样,口是心非别扭傲娇。
过分骄傲,也过分执拗。
我想。
爱有恩慈的话,那爱过,也应该有。

-24-
我回婚房找江弋时,他正坐在我的衣帽间里。
把他之前砸坏的东西,一个个复位修好。
我不知道听谁说过,人最无力的事是:愤怒至极时,砸东西泄愤,安静下来后,又把砸坏的东西,一件件修好。
江弋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沉默地做着手里的事。
双手上的纱布已经血污不堪,他却没感觉到疼似的,也不知道在执着什么。
我没说话,下楼取了医药Ŧúₔ箱。
回来坐到他跟前,伸手去抓他的手时,他还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瞧,这会儿还傲娇呢。
我虽早有心理准备,拆开他手上的纱布时,心还是狠狠抖了抖。
「你不疼吗?」
江弋侧过脸不看我,哼声:「你不是不在意我的死活吗?」
我被气笑:「江弋,你好不讲道理啊。」
他听我笑了,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这么多年,好像我们都没有好好说过一回话。」我细细地清理着他的伤口,怅然笑道。
从年少到婚后,我们总似远似近,纠缠也疏离。
是性格使然,是命运捉弄。
我们像两架失事的飞机,在毁灭的路上,万劫不复。
江弋没有否认地沉默。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平静缓声:「江弋,我和你结婚,是联姻,是亏欠,更是爱。」
江弋猛地抽手,反应很大,明显是不信的。
「别动。」我拽了回来,弯唇笑,「你忘了?那年在伦敦,是你让我不要贪心的。」
他这么说,我也就缄默了。
爱意难以宣之于口,揪心又无力。
「我那是……」江弋想解释,又哑声。
「我知道,你是口是心非。」我轻轻擦去他伤口上冒出来的新血,「但是那时,我是真受伤。」
江弋似乎总不能明白一个道理,他口是心非是一回事,刺痛别人,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还不是一回来就和你父亲说,不和我结婚了?」江弋磨了磨牙,还有气,「你轻易就说出了,让我怎么想?」
我简直乐了:「你是把凌绮月忘了吗?」
他还真是忘了,挑起眉:「我没把她当回事,那时她跟着我们车队跑,后来我回国后没见过她。那一次在非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我在那,后面……」
后面的事,他是故意的。
在伦敦第一次见到凌绮月,我以为江弋喜欢她。
挺难过地想,如果他真的有喜欢的人了,我执着把他绑在身边,那样的婚姻可真没劲儿。
他不幸福,我也于心难忍。
所以,我和父亲提出终止婚约。
挨了一顿毒打。
现在想想,也挺好笑。
我真就笑了出来:「一开始我确实挺难过的,到后来,也确实不在意了。」
江弋眉间的意气,一点点垮下来。
我的动作轻柔,声音也柔和,甚至带着笑。
「这些年,我对你的爱,一直都在做减法。
「你每做一件荒唐事,我对你的爱就会少一分,最后都归了零。」

-25-
江弋反手紧握住我的手,唇色发白。
「我……」他喉咙干涩,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轻柔地拨开他的手,继续替他处理伤口。
「你知道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抵消你给我带来的伤害。」
他在长久的岁月里,幼稚固执地反复折腾人,刺痛人。
那些细枝末节,都足够痛彻心扉。
我也是在一次次眼睛通红,一次次心痛到彻夜难眠后,才学会放手的啊。
「江弋,你说怎么样才算爱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是从十七岁敲响你的窗户开始说起,还是那四年我难忍思念往返伦敦的近百张机票?抑或是从你说想吃我妈做的阳春面了,我反复学会后动身奔赴万里就为了给你做一碗面?或者是从这几年我一次次去灯红酒绿里找你红透的眼睛说起?」
太多了,都无从说起。
爱他的话我没说过,爱他的事我做过千千万万遍。
只是,他通通视而不见罢了。
江弋转过头不敢看我,只是指尖都在发抖。
我宽容地笑道:「我知道,你都不想听,因为你都知道。」
江弋怎么会感受不到我的爱意呢?
他只是固执地认为,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江太太的身份。
这些年,他反反复复问我演得累不累?
我该怎么和他证明,那一切都不是演戏呢?
他好像忘了,纵使我什么都不做,老爷子也会让我们结婚。
这纸婚约,是他对我爷爷的承诺。
现在想想,或许这婚约,从一开始就是一道魔咒。
我和江弋被绑在一起。
不管对方做了什么,好像都理所当然地质疑,是责任,还是真心?
或许我也有错吧。
这些年,沈家的桎梏,母亲数年缠绵病榻,对江聿的亏欠,都让我心力交瘁。
江弋步步紧逼,我也生出了逆反。
恩慈也疏离。
江弋不看我,仰着头,眼尾泛红:「槐书,你信我,我真的从来喜欢过别人。」
「这二十多年我们都没分开过,以后也是。」
他是那么有恃无恐。
仗着年少情谊,仗着他自以为的联姻囚笼,仗着我对他的宽容和恩慈。
他似乎忘了,沈槐书是个人。
她的心不是钢筋水泥,会疼,会不止一次地想让它停止跳动。
「可是,我要丢掉你了。」我温柔地在纱布上打上最后一个结。
见我要起身,江弋突然伸手把我抱住,头深深埋进我的脖颈。
有冰凉的液体侵染肌肤,传入耳的声音模糊破碎。
「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做,你都要走?」
我轻声同他讲:「江弋,我想做回沈槐书了。」
世界的广阔远非昨日所见。
何必困于昨日种种,作茧自缚。
江弋总想让我挣脱牢笼,他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了,我连他也丢掉了。
他颓然地垂下手,低着头,仍然不肯让我看他的眼睛。
「好。」他眼睫颤动,声音嘶哑,「你本就应该是沈槐书。」
我知道。
这一回,他不会再折腾了。

-26-
立秋那天,江弋来了电话。
我们约在民政局。
江弋在人家临近下班时,姗姗来迟。
近三个月不见,他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虽眉梢挑起时,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恣意,只是狭长的眸里,多了份沉默内敛。
他懒懒扯唇:「瘦了。」
这人眼睛是真的毒。
其实我没瘦几斤,他就这么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快下班了。」我提醒他。
「这么急?」
「嗯。」
江弋敛了敛眸,也没再废话。
工作人员即将在结婚证上盖下作废印章,江弋侧过身,身体半掩在我身后。
虚虚把我圈在怀里的姿势,却有分寸地没有身体接触。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无可避免地想起领证那天。
那会,我们都刚毕业。
是江家老爷子亲自领着我们去领的证。
江弋不情不愿,上车时还警告我:「沈槐书,你想清楚,可别后悔。」
我没说话,义无反顾地点头。
拍结婚照时,我紧张到手心冒汗,表情僵硬。
反反复复拍了好几次,摄影师都不满意。
江弋的手指不安分地勾着我的发尾:「这么紧张?」
在快门按下时,他使坏地搂住我的腰:「老婆,笑。」
我绷直身体,脸一下子就红了。
摄影师很满意:「对嘛,这才是新娘子该有的样子。」
这张照片最后固定在了结婚证上。
江弋眉梢轻挑起,勾着笑意。
我轻倚在他肩旁,面露娇羞,眼里盈盈有光。
这任谁看,江弋都不像是被胁迫的,任谁看,我们都是情浓意长的新婚夫妇。
领离婚证的这一刻,江弋重现当日光景。
痞坏的笑绕过耳畔:「老婆。」
我狠狠拧眉:「……」
「章还没盖下,我没叫错吧?」江弋无辜耸肩。
「啪」印章落下。
江弋坐直身体,接过一红一绿的本本,看都没看攥进手中。
出了民政局,江弋发来邀请:「吃个散伙饭?」
我看了看腕表,还有时间。
「我请你。」
「行啊,结婚我请你,离婚你请我。」
我带着他穿过小弄堂,进了一间门面窄小的店。
低矮陈旧的木桌,红色塑胶板凳。
「坐啊。」
江弋站着不动:「你抠成这样了?」
我提醒他:「领证那天,你也是带我来的这。」
Ŧų₇
我总执着于,事事有始有终。
江弋挠了挠眉:「好像也是。」
他妥协坐下。
桌子太矮,他又高,长腿无处安放。
只能伸进桌底,蹬直。
在一方小桌底,男人长腿侵略感十足,西装裤脚若有若无蹭过我的脚踝。
我往后缩了缩,有些后悔带他来这了。
老板娘热情地打招呼:「好久没见你们一起来了。」
「是有几年了。」我点头。
我们领完结婚证那天,江弋说:「老婆,不吃个饭庆祝一下?」
「老婆」两个字从他散漫的腔调里跳出,真真假假难辨。
他带我来的这里。
老板娘看到他搁在桌上的结婚红本,连连恭喜。
江弋表情欠缺,眼里到底是有些笑意的。
结账时,还多给了些钱。
他唇边笑意淡淡:「当喜糖了。」

-27-
「你们都结婚好几年了吧,有孩子了吗?」老板娘过分热情。
江弋玩味地勾了勾唇角,不说话。
我如实道:「刚离完婚。」
「啊!」老板娘震了个大惊,愣了好一会儿。
不敢再追问,岔开话题:「还是老样子?」
「嗯。」
老板娘走开,江弋问:「你一个人来过?」
「没有。」我想都没想就回答。
其实是真来过。
但我不想承认,在那段婚姻里,我是那么卑微过。
江弋的绯闻闹得满城风雨时,我失神落魄不知道去哪儿,总想起结婚那天,便也就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
难过了,坐在这里,低头吃冒着热气的面。
权当眼泪是被烟雾呛出来的。
「骗鬼。」江弋的长指轻敲着桌沿,「结婚那几年,你没少来。」
「你怎么知道?」
江弋要笑不笑,不回答。
我也没追问。
不是什么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什么问题都需要答案。
我和江弋,属于后者。
从小餐厅出来,沿着狭窄曲折的弄堂往外走。
江弋忽然说:「这里就快要拆迁了。」
他的语气里,有些遗憾。
我想起来,这个地儿,江弋比我更加有感情。
高中时,他第一次带我来这。
吃了两碗面,他趁着老板娘在忙活,放下钱就走。
一沓红色的钞票。
「你猪啊,两碗面给这么多钱?」我表示不能理解。
江弋捂着我的嘴,半拉半抱把我拖走。
我才知道,老板娘有个渐冻症的孩子,一直奔走在医院。
后来我们常去,每每留了钱就跑。
老板娘有一次拿着钱追了我们几条街呢。
我想,我喜欢江弋,不只是因为我向往自由,想要追这烈风。
也因为,张狂无边际的他,是个嘴硬心软的浑球。
「你不会,还惦记着老板娘还你钱吧?」不想气氛伤感,我故意调侃他。
江弋瞥了我一眼,挺瞧不上我:「亏你想得出来。」
我们互相挤兑了一路,把年少时对方的糗事翻出来,无情取笑。
说着说着,江弋不着调地揶揄人:「要知道离婚了我们能这么轻松地相处,我早就拉你去领离婚证了。」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笑了笑,没搭腔。
到达巷口,江弋从车里,拿出包裹好的小提琴。
怕我不肯要,江弋吊儿郎当觑笑:「你的礼物我都收下了,我的你没理由拒绝吧?」
是啊,不说离婚协议书,他连离婚证都拿了。
我伸手接了过来:「谢谢。」
「客气。」江弋挠了挠眉,「我记得,你十五岁时说过,要带着小提琴冲出国门,走上国际最高舞台。」
「你还记得呢。」我笑。
年少意气风发,不惧山高水远,誓要让梦想闪耀如天上月。
后来才发现,这世上,满地都是梦想的碎片。
江弋点了烟,望着我:「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我佯装没领会他的话意:「江少的记性就是好。」
「那是。」江弋配合地傲娇扬眉。
恍惚间,我们又回到了少年时。
江弋抱着手臂,指间夹着烟,良久不说话。
我看见他左手伤疤浅浅交错,修长的无名指上,还套着婚戒。
察觉到我的目光,江弋调转手看了眼。
「哦,婚戒。」
其实我真的不想关注这个。
就这么看了一眼,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也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嘘声。
江弋咬着烟,眸色专注:「我答应给你自由,可没保证过不再追你。」
我深知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便也笑道:「你追不到。」
江弋猛吸口烟,白烟飘浮入夜色。
他狂妄也散漫:「沈槐书,我不倒,没人敢接我的台。」

-28-
嗯,江弋确实有傲的资本。
陈瑜的电话适时打来,我转身接起,揭过江弋这个话题。
「我到了。」声音从话筒传来的同时,我看见不远处路边的车,打了几下双闪。
「看到了。」
把手机装回包里,我转向江弋。
ţũ⁸「我有事,先走了。」
丝丝缕缕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他只微微颔首。
我想说声再见。
又想想,不太合适。
便在心里默默说了声:「江弋,珍重。」
陈瑜的车不能停太久,我抱着琴小跑过去。
车开过,江弋还站在原地,一根烟燃尽,正低头点第二根。
我收回目光,缓缓闭上眼睛。
这天晚上,我登上飞向远方的飞机。
漫长的飞行途中,我突生兴致,打开琴袋。
诧异地发现,除了琴,还有另外的东西。
一张银行卡,一枚从佛寺求来的平安牌。
银行卡上没有密码,我能猜到,但我应该永远不会用吧。
我拿着那枚平安牌看了看。
上面四个字:平安顺遂。
翻转到背面,有两行雕刻出来的小字。
沈槐书。
江弋。
我静默看了一会儿,连同银行卡放进随身的包里。
这晚,我在万里高空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条熟悉的林荫道,依旧悠长安静。
夕阳穿过树梢,斑驳昏昏,路的尽头,是一片橘子海。
少年江聿规规矩矩地背着书包,而少年江弋没个正形地把书包甩在肩上。
我向着他们的背影不断奔跑:「你们等等我。」
江聿回过头,温柔浅笑:「书书,慢点跑,我等你。」
江弋头也没回。
等我冲到他身边,他皱起眉嫌弃:「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
我委屈地向江聿告状:「江聿哥哥,他又欺负我。」
「不要和这个幼稚鬼计较。」
我冲江弋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江弋的眉头更皱了:「沈槐书,你白痴啊。」
他伸手拽我的辫子,我狂奔出去,他在后面死命地追。
江聿远远落在后面,看着我们笑。
原来纵使是年少情谊,最后也难花开并蒂。
此去遥遥万里。
再无重逢日。
那么, 江弋。
不必皱眉。
不必忧愁。
一切终将过去。
番外。
其实江弋知道。
那天在巷子口,是他和沈槐书最后一次见面。
她不会再回来了。
江弋弃了车,独自走在夜里的长街。
他想起很多事。
很小的时候, 大人指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逗他:「那是你未来的媳妇儿。」
从小到大,他和沈槐书的名字就绑在一起, 有早早定下的缘分。
他也很早就知道, 他喜欢沈槐书。
那种喜欢, 是得到所有人认可的,光明正大的, 受尽祝福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幸福圆满。
这是他想要给沈槐书的一生。
可怎么就走到现在这一步了呢?
江弋想,可能是高考后的那场旅游, 沈槐书喝醉后,江聿小心翼翼亲吻她的脸颊。
也可能是江聿去世后, 他整理遗物, 看见江聿的日记本上, 写满他无声的喜欢。
江弋这生都会后悔,那晚他置气离开。
如果他没走,和沈槐书被埋在废墟里的, 就是他。
死的, 也会是他, 不会是江聿。
而沈槐书也无须对江聿常感亏欠。
江弋想,沈槐书的这份亏欠里, 可能也掺杂了情感,所以沉重无比。
少年时, 江弋听大人们有时笑谈。
他们说:「瞧着书书和聿儿的性子更适合些。」
他们惋惜:「是啊, 当初书书选的是江聿就好了。」
江弋心里, 长了伤口也结了疤。
他就想啊,活人永远也争不过死去的人。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哥哥。
江弋始终是有执念的。
他的沈槐书, 理应是那个骄矜又有些娇气,笑起来明媚动人的姑娘。
也是那个抱着小提琴,站在台上浑身都发着光的天才小提琴手。
他多么想要带她逃出命运的牢笼,可又不知如何下手。
江弋幼稚地用了最直接浅薄的方式。
假浪荡真拙劣地流转风月,去试探, 去步步紧逼。
试探她对自己是不是真有几分情意, 逼她抛下命运的枷锁,放下对江聿的念想和负罪感。
当局者迷,旁观者不敢说。
他在这条荒唐的路上, 越走越远。
好像也有效果了呢。
沈槐书真的自由了,她也真的丢掉他了。
长街夜沉, 江弋发觉眼睛有点酸涩。
风一吹, 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走了很久很久。
像要把这一生都走完。
他知道的。
沈槐书不回来了。
他也找不到她了。
江弋最后想起来。
在伦敦那四年, 沈槐书有一次去找他。
从未做过出格事的姑娘,穿上超短裙坐上他的机车。
他故意吓唬她:「你还是别了吧,这摔下去死了的话, 可一点都不漂亮。」
她最怕丑了。
可那天,姑娘硬气地抱着他的腰:「和你死一起,也不是不行。」
江弋就想啊。
这姑娘好奇怪。
可以和他死在一起。
却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
– 完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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