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星辰

我可以看到每个人头上的进度条。
阿爹打仗回来负了伤,一进门我便抱着他大哭。
主母毫不客气地抽了我一巴掌,骂我晦气。
可当晚阿爹就过世了。
他们唾弃我是不祥一身。
找了个机会,把我送给病怏怏的皇帝当冲喜妃子。
同行的秀女听说陛下时日无多,纷纷躲着他。
只有我敢推着他的轮椅满皇宫跑。
帝王垂眸看我,勾起唇角:
「你就不怕等孤死了,让你一起陪葬?」
「不怕。」
我指着进度条,笑靥如花:
「我能看见的,陛下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1-
我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可以看到每个人头顶上的生命条。
祖母的生命条是红色的,已经活了十一八九。
主母的则将近一半。
我和嫡姐的差不多,都是刚刚起步的青绿色。
一开始觉得好玩,逢人就想抬头看他的寿数到了哪里。
直到及笄那天,我爹从沙场凯旋归来。
全家都喜气洋洋地吃庆功宴时,我突然抱着他大哭了起来。
我爹以为我看到了他的伤口,连忙拍着我的背安慰:
「阿爹不过是肩头中了一箭,笙儿不必挂怀。」
但我哭得越发厉害,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看到他头顶上的生命条,已经发黑了。
那是祖母都没出现过的颜色。
趁着阿爹应酬宾客的时候,主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到了后院。
抬手便给了一巴掌:
「哭丧鬼!不嫌自己晦气!」
「和你那个失心疯的娘一样难缠!」
她拽着我的后脖颈,想把我关进柴房。
我痛得眼泪直流,却还是找了个机会,朝她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爹!」
我拼命向前跑,一个没留神,迎面撞到了一个小厮身上。
「给我抓住她!」
主母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命令。
可小厮没有冲我动手,他跪了下来,浑身颤抖着:
「夫人,将军刚才过世了。」

-2-
后来太医鉴定,是中伤的箭头上有慢性毒。
直到今天喝了太多酒,毒性才发作。
大家这才后知后觉地恸哭起来。
我见主母哭得眼睛通红,忍不住把自己的手绢递了上去。
结果她一手死死攫住了我的手腕,涂着凤仙花的长指甲陷进皮肤里,疼得我呲牙咧嘴:
「就是你个丧门星!把将军给克死了!」
「要不是你没完没了地哭,传染了霉气,他能这么突然地丧命么!」
她手下的婆子赶紧把我推到一边,奉承着:
「夫人可不要碰这丧门星了,当心触了霉头。」
又有管家劝她赶紧把我送进乡下的农庄去,再也别回来。
主母的气消了一些,眼睛一转,突然变了主意——
「不必将她送走。」
她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
「正好宫里那位要选秀了,就让她替她姐姐去吧。」
「谁让她克死了将军?就当是为春家做点补偿吧。」

-3-
嬷嬷告诉我,皇帝裴渊年方十七,只比我大了两岁。
我高兴地点头:「那陛下可以陪我玩了。」
见嬷嬷瞪我,我赶紧改口:
「是我能陪陛下玩了。」
我在春家,从小就孤零零的。
主母蛮横,更是不让嫡姐理我。
所以巴不得现在就去皇宫找那位未曾谋面的玩伴。
可临走前,嬷嬷却悄悄抹眼泪,快速嘱咐我:
「小姐性情纯良,奴也不愿看你往火坑里跳。」
「到时候殿选,千万别出风头,别让陛下瞧上你。」
为什么?我想问,却已经来不及了。
和我同行的秀女都是这样做的。
他们个个低着头,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
只有我好奇,抬起头,正好撞进帝王深沉的眼眸里。
他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脸色苍白,像只病怏怏的小狗,懒懒地缩在宽大的玄黑龙袍里。
他平静地扫视了一圈,淡淡挥了挥手:
「个个都这么怕孤,毁了兴致。」
「让她们都滚吧。」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老太监却发话了:
「打眼儿没有瞧上的没关系。」
「就让她们住在宫里,陛下可以慢慢选。」
嬷嬷提醒过我,宫里有一位如日中天的总管汪公公。
没想到他比皇帝还要神气。
帝王的脸色冷了下来。
但他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那孤想去御花园走走。」
「陛下您身子弱,可吹不得风。」
汪公公提高了声量,没有一点履行圣旨的意思。
我张了张嘴,感到一阵冷意。
我的玩伴,他好像有点可怜。

-4-
等大家都走了,我偷了隔壁寝殿的一架素舆,悄悄折返回去找裴渊。
「陛下还想去御花园吗?我来带你出去玩。」
帝王正在窗边发怔,他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警惕地看着我:
「你是……春将军的女儿?」
我点点头,忙着拉他上素舆:
「快走吧,汪公公要过来了。」
哦,差点忘了,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荷包,里面有我珍存的两枚银币。
我大方地递了过去:
「喏,一会给陛下买糕点吃。」
裴渊有些玩味地看着我:
「孤在皇宫里,是不需要钱币的。」
良久,他突然轻轻一笑,任由我将他扶上舆车:
「罢了,若是他们真派你来谋害孤,那孤也认了。」
他说什么呢?
我明明是带他玩的。
正值夕阳余晖,我推着他,绕着皇宫疯跑起来。
裴渊在风里轻笑着唤我:
「你是不是在家里憋坏了?哪来这么多的力气。」
他说对了。
以前在春家,主母总是趁阿爹在外打仗的时候,罚我关进柴房里。
那里四面都是墙,憋闷得我浑身难受,喘不过气来。
所以我喜欢这里,到处都是大得没边的宫殿。
我可以和裴渊在这里恣意撒野。
等我跑累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对他说:
「陛下,你选我吧。」
裴渊苍白的面容看不出神色,他挑了挑眉:
「为什么?」
「刚才我左边的姐姐一直在哭,她说她想回家了。」
「你选了我,汪公公就能放她们离开了。」
我蹲下身,眼巴巴地看着他:
「以后春笙在这里陪着陛下,好不好?」
帝王好像很喜欢思考。
半晌,他突然贴近我的脸,深沉的瞳孔紧紧攫着我的眼睛:
「你可知道,她们为什么怕孤?」
「因为孤要死了。」
「你就不怕进了宫,孤拉你一起陪葬?」
我诚实地摇摇头:
「我不怕。」
「我这双眼睛很厉害。我能看到的,陛下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裴渊突然自顾自地笑了,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
他笑到咳嗽个不停,我赶紧去拍拍他的背。
「那你倒说说看,孤的人生过去多久了?」
我想了想:「十一二三吧。」
他弯了弯眼睛:
「你大概是这皇宫里,第一个说孤能长命百岁的人。」
裴渊坐直身子,眼尾微微泛红,像是闪烁着泪光。
我低着头为他推车。
其实我骗他的。
他的进度条,怎么说也过了十一七八。
跟我祖母的差不多。
但他是个病人,嬷嬷说了,我应该照顾他。
照顾病人我没经验,但以前在家里,我救过一只濒死的小黄狗。
别人都说那狗马上就死了,只有我一句句地反驳:
「谁说的Ṭũ̂²?它还能活好久呢。」
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
我眼看着它的进度条从黑到红,最后变成了健康的绿色。
于是回去的路上,我逢人便招呼他们:
「听到了吗?陛下要活到一百岁。」
「春笙与阿渊,都要长命百岁。」

-5-
同批秀女中,只有我被留在宫中。
消息传到了春家。
主母忙不迭地换上精美绸缎的衣服,跑进宫谢恩。
「小女有这等福气,臣妇真是替她高兴。」
裴渊穿着一身素白,懒懒地倚在龙椅上。
垂着一双好看的眉眼,随意道:
「阿笙又不是你的女儿,你确实高兴。」
主母大惊失色,慌忙跪在地上:
「陛下明察,这就是我春家的嫡女啊。」
我阿爹常带兵在外,几个女儿都被养在闺阁一中。
按理说,陛下不该认得我们。
但他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只荷包来。
那是我装银币的荷包,不知怎么到了他那里。
「你穿的这一身云锦,在京城价值千金。」
「而你女儿的荷包,用的却是下人的粗布。」
「你当孤是个傻子么?」
裴渊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我在殿门口听着,手里的手绢不自觉地拧了好几圈。
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知道我不是嫡姐,便不想娶我了?
我偏着头,感到一阵难过。
真想离开这伤心一地,听到里面传来声音——
「阿笙性情纯良,若是让她知道孤为难你,她也会为你伤心。」
裴渊顿了顿:
「滚出京城吧,不要再来惹孤和阿笙不痛快。」
听这语气,裴渊他答应娶我了?
门口的小太监赶紧向我道喜:
「恭喜娘娘,奴斗胆向娘娘讨个福气。」
这是要赏钱的意思。
可我袖中只有两枚银币了。
我犹豫了下,塞给他其中一枚:
「这个给你,另一枚我要留给阿渊。」
「为何?」
裴渊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他靠在柱子旁,静静地问我。
我认真地摊开他的手心,把银币放了上去。
「他刚才说了,这是我的福气。」
「以后我的福气,都要分给阿渊一半。」
说完我又懊悔地低下头去。
「不过,主母说我是丧门星,是克死阿爹的人。」
「这辈子恐怕也没什么福气能分给陛下了。」
我本以为裴渊会像所有人一样,嫌我晦气。
结果他抬起手,轻轻抹掉我的眼泪,浅浅笑了:
「那倒好,你是丧门星,孤是痨病鬼。」
「你我站在一处,便是魑魅魍魉也不敢靠近了。」

-6-
我进了后宫,成为裴渊唯一一个妃子。
新婚第一天,我就带着我的嫁妆——
一只小黄狗,两只黑猫,一窝兔子和一对鹦鹉。
通通搬进裴渊的寝殿里。
这是我看书里学来的:多看活物,可以增强病人的生存欲望。
两只猫不客气地爬上了龙床,裴渊正喝着药,苦涩地扯起嘴角:
「阿笙,孤的地盘都快成万牲园了。」
我轻轻抚着小猫的毛,还趁机抚了抚陛下的:
「我就是希望陛下归西前可以惦记着它们,然后拼命地想活下去,阎王爷就带不走陛下啦。」
宫女太监都吓得跪地一片。
裴渊咳嗽个不停,我还以为他气着了。
结果他喘匀了气,认真地看着我:
「孤……会试着做到的。」
一到早上,我就推着素舆找裴渊跑步。
一开始他看着我跑。
后来他身体恢复了些,有力气站起来了。
就远远地跟在我后面散步。
有一次我和宫人们玩蹴鞠,裴渊实在看着眼馋,就来玩了一个回合。ţū₋
抢球的时候,裴渊为了护着我,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好一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我被吓坏了,赶紧冲了过去:
「陛下,你怎么样了?」
对了,进度条……
我抬头看去。
裴渊的进度条竟然没有变黑——
反而变绿了一些。
就像那次救小狗一样,我把裴渊救活了一点点。
一瞬间的喜悦,让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他将脸埋在我的肩上,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药香气。
「多亏了阿笙,孤……又能多活一日。」
他的眼睛亮亮的,闪烁着一丝对生的希望。

-7-
晚上裴渊不让我陪他睡觉,他怕把病气过给我。
我只好自己回西宫的寝殿。
夜色昏沉,我身边又没带宫女。
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见旁边的偏殿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推开门,想去问个路。
结果一抬眼——
是两个小太监,正在做纸扎马车。
不仅有马车,还有纸人、纸钱、纸房子……
都堆放在一座棺椁旁边。
我吓了一大跳:
「谁准你们在皇宫里做这种东西!」
「娘娘恕罪,惊扰娘娘大驾……」
他们赶紧跪地求饶:
「只是这些东西,是陛下亲自交代的……」
「交代什么?这是给他自己的?」
我一瞬间有点茫然。
「是,陛下节俭,不让摆放陪葬品,只效仿民间用些纸扎物……」
「已备来日……」
「哪有来日!」
我气不打一处来,让他们把陛下叫来,我要好好算账。
夜深,裴渊披着一件黑金大氅,有些心虚地不敢看我:
「阿笙怎么来这了……」
我坐在棺材上,翘着腿问他:
「我问你,我是你的妃子吗?」
他点点头。
我指了指下面:
「这么窄,以后我睡哪?」
裴渊茫然地抬了抬眼,见我真生气了,忙不迭地解释:
「做棺椁的时候你还没进宫,孤就……」
他看着还有点委屈。
「解释合理,我不生你气了。」
我踮起脚尖戳他的额头:
「不过得让他们赶紧换掉,我以后要睡双人墓。」
「记Ťũ̂⁺得要宽敞的,方便我翻身。」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现在赶制,恐怕有些来不及。」
「再说你正年轻,也不必和我合葬……」
我更生气了。
那受伤的小黄狗日日找我要奶喝,生怕自己活不下去。
怎么这家伙天天惦记着死呢?
我叉着腰,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石锥子。
用力楔Ṱųₔ了几下,成功把一角榫卯敲坏了。
棺椁瞬间歪斜下去。
我对自己的手工颇为满意:
「好啦,这下彻底坏了。」
「在新棺材修好一前,你先努力活一阵吧。」
烛火跳跃,映出裴渊的眼尾红红的。
他突然轻轻抱了抱我,在我耳边吐出一句:
「好。」
气息温热,这次是一股浓郁的桂花气息。
是不想让我闻到他身上的药气么?
可是下一刻,他像一个沉睡的孩子,慢慢从我的肩膀处滑落。
「裴渊!裴渊!」

-8-
太医喂了两副苦药,还是没能让裴渊醒来。
睡梦中他还是无意识地拧着眉,好像在做很可怕的噩梦。
而他头顶上的进度条也在不断发黑。
我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轻轻祈祷着:
「阎王爷,不要再找他啦。」
「他还得回来给鹦鹉添食,给小猫喂水。」
「还要找阿笙玩。」
「他很忙的,你晚些再来找他好不好?」
至于多晚,我也说不上来。
毕竟裴渊的病,有人说能撑三五年,也有说能撑八九个月。
但不管怎样,都比撑不过明天好。
已经是子时了,我强撑着眼皮不敢睡着。
朦胧间,裴渊的进度条好像闪了闪——
变红了。
难道有转机?!
前面的窗子突然晃了晃,翻进来一个白胡子老头。
我反应过来,兴奋地冲他跪倒在地:
「您是不是来救阿渊的!」
他没理我的话,黑着脸给裴渊把脉。
「他……怎么样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头看着更生气了,冷哼一声:
「我早就和他说过,他这副弱身子,不应该卷入朝堂中来。」
「老夫对他放过话,要是他接着作孽折腾自己,老夫是不会再伸手救他的。」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
「难道老师父的意思,是让阿渊去当闲云野鹤,把整个朝堂拱手让给汪公公?」
「若是天下真让他掌了权,那平民百姓也不必活了。」
「阿渊如今撑着一身的病和汪公公较量,是牺牲一人换万民平安的好事。」
「你不救他就罢了,我是不会放弃他的。」
我自顾自坐在床边,为他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我捡的小黄狗都能救回来。
我捡的小人儿,一定也能救。
半晌,老头叹了口气,掏出一颗丹丸来。
「罢了,谁让老夫摊上这么一个败家徒弟。」
他又冲我翻了个白眼:
「你个小丫头,还挺护着他。」
这话说的。
阿渊是我夫君,是和我同享幸运的人。
我当然要护着他了。

-9-
阿渊的师父脾气虽然怪,但我不讨厌他。
因为有了他,裴渊肉眼可见地有了好转。
苍白的面色日渐红润,衬着如墨的眉眼,好似寻常人家的翩翩少年郎。
我也没闲着,整日在御膳房捣鼓些鸡鸭鱼肉,有什么好东西都往他嘴里塞。
裴渊苦笑着看我:
「阿笙,孤已经胖了一圈,实在吃不下了。」
我佯装生气:
「你不吃拉倒,有的是人想吃。」
说着就要把鸡肉喂给眼巴巴的小黄狗吃。
裴渊赶紧伸嘴过来,在小狗面前抢下了这块肉。
我得意地拍拍他的脑袋:
「乖狗狗。」
裴渊身体好了一些,也变得忙碌了。
他重新上朝的第一天,就宣布了要亲自主持春闱的消息。
他亲自挑选了几名英才,在朝中委以重任。
就算下朝了,他们也常常在偏殿议事。
我记挂着裴渊,就做了些茶点送了过去。
结果被随行的小太监拦在了门外:
「娘娘,后宫是不得干政的。」
他立即被后面的老太监踹了一脚:
「大胆,这位可是春娘娘,陛下心尖上的人。」
「陛下还在乎这个?」
说着扬起谄媚的笑脸,要给我推门。
我赶紧把小太监搀扶起来,却只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我与阿渊是夫妻,我不会让他为难的。」
「我就站在这等他出来。」
老太监吃了瘪,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汪公公远远地过来。
原来是告状去的。
「娘娘万安。」
他丧眉搭眼地冲我行了个礼,径直要进偏殿。
我赶紧叫住了他:
「汪公公,太监是不得干政的。」
一瞬间,我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很多色彩——
又青又红又紫的。
可我明明在和他讲道理。
后宫不得干政,内廷也不得干政。
大家一块在门口等阿渊出来不好吗?
「娘娘,老奴是担心陛下的龙体。」
「万一这群没眼力的臣子累着了陛下,那老奴的罪过可就大了。」
汪公公再一次迈步想进去。
我生气了,张开双臂,死死堵住了宫门口。
「娘娘可莫要让老奴为难!」
他的眼神蓦然变得狠戾,一抬手,身后几个小太监上来拽我的胳膊。
「阿渊!」
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正好撞进一个人的胸膛上。
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把我死死护在身后。
「汪林海,你胆子愈发大了。」
裴渊只穿着常服,声音也不大。
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我在他身旁,能觉察出他在浑身颤抖。
他是真的生气了。
汪公公见情形不对,也赶紧跪地上求饶。
我知道,他才不是向裴渊ƭũₛ服软。
只是忌惮他如今在朝中有了自己的势力而已。
我赶紧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我没事。」
「阿渊,不要动怒。」
现在还没到时候。
沉默了良久。
裴渊松开了紧握的拳,冷冷地勾起嘴角
「那汪公公就在这跪着,反省片刻吧。」

-10-
我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了,想往常一样找裴渊用晚膳。
宫女却说他去御花园散心了,不让人跟着。
「陛下脸色极差,Ṱű⁰娘娘还是不要……」
我转头往御花园跑去。
「管他心情怎样,饭总是要吃的。」
天色像是衬着裴渊阴沉的心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我撑着油纸伞,一遍遍喊着:
「阿渊!快回家吃饭啦。」
路过一座假山时,我听到了一阵咳嗽声。
低头一看,他居然孤零零地缩在一个石洞里。
淋湿的发丝黏在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他红着眼,抬头看我:
「阿笙,孤要不……放你出宫吧。」
「为什么?!」
他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当时汪林海选秀女进宫,是想趁孤死前,再诞下一个小太子,继续给他当傀儡皇帝。」
他眯起眼睛,凄凄一笑:
「但拖阿笙的福,孤越活越久,现在还有力气与他叫板了。」
「别看他今日求饶的样子,我知道,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以后这皇宫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我不想再把你牵扯进来。」
「阿笙可以暂时返乡,找你的家人。」
「若是我……倒是还活着,一定会你回来的……」
裴渊还没说完,却被我立即捂住了嘴。
「呸呸呸!」
「什么不吉利的话都说。」
我负气看了他一眼:
「好啊,那我明日就走。」
「那几只小猫小狗小鹦鹉,我也要带走,你一样都别想留下。」
「还有我给你炖的鸡汤,做的青糕,你统统都给我吐出来。」
「对了,还有我的福气——我连福气都分享给你了。」
一想到这个,我突然感觉眼睛酸酸的:
「裴渊,你是个坏人。」
「偷了我这么多东西,还要赶我走。」
「我的话放在这,除非你把欠我的东西都还回来,我是不会走的。」
「我会永远缠着你,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我好久没有哭过了。
就算以前被主母打,被关进柴房。
我也只是伤心,从不会哭闹——
我知道,没有人在意我流泪了。
但此时此刻,在裴渊面前。
我只想痛快地哭一场,把以前的眼泪都补回来。
「阿笙,对不起,对不起……」
裴渊的声音像是哑住了,带着轻轻的颤抖。
他的眼睛通红地像只兔子,却还是挣扎地没有落泪。
「阿渊,我只有你Ŧű̂ₗ一个亲人了。」
「你不要赶……」
我还没说完,他突然揽过我的脑袋,将我抱在了他怀里。
虽然刚淋了雨,但我还是觉得,他的胸膛暖烘烘的。
就像家一样。
「孤,一定会扳倒汪林海。」
他在我耳旁轻轻絮语:
「孤还要保护阿笙。」
「裴渊与春笙,都要长命百岁。」

-11-
那日我哭累了,靠在裴渊的肩上,沉沉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他的寝殿。
过了好几天,我的眼睛还是红肿的。
但起码裴渊没有再念叨过让我回家的事。
岁末,冷清的皇宫久违地热闹起来。
除了祭天大典,我和裴渊还要在除夕夜宴请群臣。
这是我第一次在皇宫过年。
内侍省送来进贡的江南布料,让我们挑选喜欢的裁制新衣。
裴渊正在看奏疏,眼皮都不抬一下的:
「孤要玄黑的,就给阿笙来正红的吧。」
「她年纪轻,穿得喜气。」
「不行。」
我吩咐:
「给陛下和我来一样的,都要正红的。」
「新的一年,陛下也该添添喜气。」
「不要总穿黑沉沉的颜色。」
下人一时有点为难,不知该听谁的好。
裴渊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个家现在是阿笙做主。」
「就按她说的办。」
记忆里,自打我入宫以来,裴渊身上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白。
颜色鲜艳的,就是透着五彩斑斓的黑。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穿这样明媚的颜色。
长身玉立,眉眼秀朗。
我满眼噙着笑容:
「好看,像状元郎似的。」
他挥了挥手,示意宫人先下去。
随后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来,递在我手里:
「这几日汪林海的不少同党被弹劾入狱。」
「他眼看自己式微,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若是真到了那一刻,记得保护好自己。」
我认真地点点头。
趁他不注意,我踮起脚尖,在他额头上留了轻轻一吻:
「放心吧,我也会保护阿渊的。」
远处传来丝竹乐声,是吉时到了。
我故作无事地揽着裴渊的手臂,和他一起进了昭明宫。
等大家都落了座,我向下扫了一圈,感觉有点不对。
有很多座位都是空的。
皇家设宴,难道有人敢大着胆子不来?
我正疑惑,见旁边的裴渊笑盈盈地举起酒樽:
「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
「几名重臣犯了贪污大罪,现在证据确凿,孤已派遣皇城卫把他们关进了天牢里。」
「人少了些,多少显得冷清。」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汪林海一眼:
「你说是吧,汪公公。」
大家都反应过来。
少的那几个人,正是坚持拥护汪林海的【汪党】。
裴渊这是正式向汪林海宣战了。
众人的注视压力下,老太监好整以暇地作了个揖:
「那老奴要恭喜陛下了。」
「既然几个逆臣已经缉拿归案,那来年定是个河清海晏、朝野清明的好年。」
这也在众人预料一内,他是不可能轻易认罪的。
我笑呵呵地给裴渊夹了块肉:
「汪公公这么说,那本宫和陛下必然是相信的。」
「今天是吉利日子,先不说这些。」
「听说乐府司排了首剑舞,等着给陛下助兴,陛下快让他们上来吧。」
裴渊听了我的话,拍了拍手。
一对少年男女手持长剑,在大殿中间舞了起来。
「陛下……」
一旁的侍卫看起来有些紧张,他犹豫着要不要近身保护我和裴渊。
裴渊却懒懒地一摆手:
「下去吧。」
我忙着看舞,也不忘投喂裴渊的本职工作,见他撂了筷子,就忙不迭地递了串葡萄过去。
裴渊苦笑:
「孤吃不下了。」
今日不在寝殿里,没有猫狗在地上和他抢食。
我就随手指了指宰相:
「你不吃,我可给他吃了。」
裴渊无奈地接过我的葡萄盘子。
站起身的一刹那,我感到扑面而来的一道银光——
「阿渊小心!」
我想上去做点什么,可裴渊预料到了这一点,提前伸手将我护到了身后。
同时一甩袖子,抽出袖口藏的短剑,挡住了刺客的致命一击——
「护驾!」
群臣都反应过来,一窝蜂地冲上来,不给刺客二次袭击的机会了。
当所有人以为大局已定时。
我看到那名刺客头顶上的进度条,突然闪烁成了墨黑色——
「阿渊他要死了!」

-12-
我喊出来的下一刻,裴渊已经冲到刺客身前,朝他的脸猛捶了一拳。
一声惨痛的哀号声回荡在大殿里,他吐出一洼血沫,连带着一小颗没来得及咬破的毒药。
裴渊俯下身,伸手抬起刺客的脸:
「说,受什么人指使的?」
那人咬着牙不开口。
「你现在已经没有毒药了。」
裴渊微微眯起眼睛:
「不过你倒可以享受下,皇城卫的手段。」
「孤有时间等你慢慢开口。」
裴渊虽然病怏怏的有些日子。
但他手下的皇城卫雷厉风行,一向是以狠戾出名的。
刺客被关进那里,不给出个名字,是很难有好下场的。
「你可想明白了?供出那人,孤在众人面前承诺,可饶你不死。」
「若是不说……」
他突然红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
「是……汪公公!」
大殿哗然一片。
我正准备看汪公公声情并茂地演一出「老奴是被冤枉的」好戏时。
却见他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怔怔地笑了起来。
他的嗓音沙哑而凄厉,听着有股莫名的诡异感。
「你笑什么?」我问他。
「我是笑自己,当初就不该放你进宫。」
他如鹰隼般的目光突然对准我:
「要不是你,裴渊一个将死一人,哪来这么多力气撑到现在!」
「可惜棋差一招,终究没有熬到我掌握大权……」
汪林海落寞地摇了摇头。
「所以,你是认罪了?」
裴渊定定地看着他,高声呼喊:
「来人!」
「不行!」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做出最后的挣扎——
冲到我面前,拿了一把匕首,死死抵在我的脖子上。
「阿笙!」

-13-
虽然我是将门虎女,也没有体会过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
我怕得发抖,却一声尖叫都没有。
我怕裴渊害怕,也怕他知道我害怕。
「不错,不错。」
「想不到她也给老奴带来些好处。」
见没有人敢动手,汪林海心满意足地笑了。
「裴渊,想让她活命可以,你现在写下退位诏书。」
「传位于年幼的齐王世子。」
「怎么可能!」
那冷冰冰的匕首离我的脖子更近了几分。
他敢这样狮子大开口,也是知道裴渊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掉的。
裴渊咬着牙,眼神里满是心疼与恐慌:
「好,孤现在就写。」
纸笔和玉玺都被呈在桌上。
裴渊颤抖地写了诏书,交到旁边小太监的手里,让他传到外廷。
「等等!」
汪林海是个多疑的性子,他眯起眼睛走上前,要亲自核对诏书的内容。
匕首虽然还架在我的脖子上,但他没有注意到我。
裴渊不动声色地向我点点头。
我紧张地闭上眼,掏出袖中的匕首,使劲往汪林海的大腿扎去——
一瞬间,裴渊的眼神变得冷静而决绝。
他快速扑到我前面,把还想挣扎的汪林海牢牢地摁在地上。
「来人!将他关入天牢!」
汪林海被拖走了,他的嘴里依旧咒骂声不断。
血迹蔓延成一条直线,就算桌上美酒佳肴无数,也盖不住它散发出来的血腥气。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又有点想吐。
「阿笙,没事了,没事了。」
裴渊紧紧抱着我,像哄小孩子一般,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你看,汪党已除,一切都会好的。」

-14-
后宫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
没了汪林海这个眼中钉,我和裴渊玩得更开心了。
上山打鸟,下水捞鱼。
像寻常人家一样,把抓来的野味烤着吃。
但裴渊也有点烦恼。
他上朝的时候,大臣们总劝他再次开办选秀,充实后宫。
可是为什么?明明裴渊已经有我了。
我不想让他身边还有别的玩伴。
我的宫女忧心忡忡地回答:
「大概是如今后位空悬,那些世家女子都想来争一争。」
这倒是提醒我了,裴渊还没封我为皇后呢!
我得找他去说道说道。
正值中午散朝, 我叉着腰迎面走到裴渊面前, 朗声说:
「你怎么还不封我做皇后?」
不少大臣都听到了,又想看又不敢看的,只能悄悄放缓了脚步。
裴渊有些哑然, 他叹了口气:
「阿笙, 孤答应你, 不会再娶任何一个女子。」
「可这跟皇后不一样。」
我拽了拽他的衣袖,瘪着嘴回他:
「我想和阿渊当夫妻。」
一瞬间,他的眼尾红红的。
「可是阿笙,孤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他定定地看着我:
「万一孤哪日……那个了, 起码还能放你出宫, 不必一辈子都困在皇城一下。」
裴渊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知道, 他从未觉得自己真正地病好过, 不过是能拖一天是一天而已。
「这是我的家,我不会走的。」
「阿渊活多久, 我就做多久皇后。」
「我不怕的。」
我轻轻抬手, 拭去他眼尾的一滴泪。
「好, 孤答应你。」
裴渊垂下头, 轻轻吻了吻我的眼睫:
「就封春笙为皇后, 下个月大婚。」

-15-
上次我进宫的匆忙,婚仪也相当简约。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
锣鼓喧天,欢声雷动, 全城百姓都跑出来凑热闹。
我们祭告天地神明, 在满堂的祝福下拜堂成亲。
小太监刚宣布「礼毕」, 突然有个声音打断了典礼——
「慢着!」
「何人如此大胆?」
侍卫呼啦啦地冲上前去, 却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 如若无人地撇开了侍卫的长枪,站定在我们面前。
是裴渊的师父来了, 他看着气哄哄的。
「喏,给你的。」
他不情不愿地塞了个小盒子给裴渊。
打开一看, 是一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草,叶子上还凝着霜——
裴渊见了它, 却激动到浑身颤抖起来。
「是北地百年一遇的长生草。」
「多谢师父!」
我们一起跪在地上, 冲师父磕了个头。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就当老夫倒霉, 摊上你这个徒弟。」
「对小丫头好点——老夫还有事,先走了。」
我捧过盒子,兴奋地左看右看。
这是能给裴渊救命的东西。
度过了人生昏暗的二十载,他终于可以不再受Ṭŭ̀ₙ病痛的困扰。
像健康的一只小鸟、一尾游鱼。
潇洒自在地活在世间。
到了晚上, 裴渊怕我自己在房子里寂寞,没敢在喜宴上耽搁太久。
早早地回来陪我了。
他在袖子里翻了翻,掏出一对同心结来, 将一只放在我的手心里。
那红线绣的歪歪扭扭, 我都不敢用力碰它, 生怕它立刻散架了。
裴渊也有点不好意思:
「孤的手笨, 确实不如阿笙灵巧。」
「不过有了同心结, 孤也将自己的好运分享给阿笙一半。」
「以后裴渊与阿笙唇齿相依,祸福与共。」
我的眼里闪着泪花,勾起裴渊的脖子, 亲了亲他薄薄的双唇。
我和裴渊,曾是世上最倒霉的孩子。
但越过了平芜,那里仍有春生。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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