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嫡姐病入膏肓后,指明要一个庶妹顶上去做继室。
二姐、三姐、四姐蠢蠢欲动。
我躲在偏院没去。
因为我重生了。
前世,我误入嫡姐的圈套爬了陆砚的床,得了继室名分。
我感恩戴德地抚养她的一双儿女。
尊上敬下,把陆砚奉若神明。
熬到华发丛生,心力尽瘁,陆砚却连房门都不入。
儿女更是嘲我手段下贱,害他们母亲早逝。
我百口莫辩。
这一次的热闹我不凑了。
不承想,陆砚上门,指明要我做继室。

-1-
暮春三月,嫡姐病重,要择一庶妹做陆国公府的继室。
二姐、三姐、四姐蠢蠢欲动,近日异常乖觉,早早去了主母院子卖乖。
姨娘摇头叹息。
「这怎么偏偏病在今日呢?青碧,你是怎么照顾小姐的?!」
青碧跪在我脚边,欲言又止。
我摇摇头,遂和姨娘说道:「姨娘,富贵在天,只能怪我自个儿身体不好,没这个命。」
终于送走了姨娘。
我脱力靠在床檐,望着厚厚一本准备给嫡姐抄的佛经发呆。
「小姐,您这么伤自个儿的身体,太不值得了。哪怕不想去主院,您直接回绝就是,何必……何必在冷水中泡那么久?」
是了。
何必呢?
可我醒过来的时辰不凑巧,发觉自己重生在今日时,我恍然如梦。
只想逃避今日去陆国公府才行。
可现下想想,只要去说上一声,嫡母也不会亲自派人过来询问的。
我安分守己十五年,在王家一直是个隐形存在。
只要我不往前凑,这泼天富贵怎么也不会轮上我。
怕就怕……
算了,应当不会。
我招了招手,示意青碧:「把佛经烧了吧。看着怪烦的。」
青碧僵住,不可置信地问我:「这可是您抄了半个月的佛经,为何烧掉?」
为何?
当然是因为,她不值得。

-2-
我又再次梦见了前世。
嫡姐病入膏肓后,我日日祈祷,只为她能早日康复。
犹记得少时,我不善言辞,说话慢,还带着口吃,其余庶姐以我为耻,整日逗我,让我在学堂出糗。
嫡姐威严,勒令她们对我以姊妹相待,日子才好了起来。
直到嫡姐及笄,我第一次在学堂见到陆砚,嫡姐拉着我的手向陆砚介绍我:「家中小妹,最是温吞,你这未来姐夫可要多担待。」
而后,陆砚果真以姐夫自居,耐心十足教我说话习书。
哪怕成婚后,嫡姐亦和我说,未来定要为我寻一个好夫婿。
我等啊等,等到嫡姐病入膏肓。
她灰败地躺在床上,说放不下她的一双儿女,她瘦骨嶙峋的五指扼住我的手腕,眼眶含泪:「菀宜,我许久不见孩子了,你替我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我按捺住伤感,强装笑脸,误入了陆砚的书房。
门外锁得死死的。
陆砚红着眼把我压住,他咬牙切齿地说:「王菀宜,你不配你姐姐这么爱你。」
我不懂。
我只觉身心疲惫,跪在嫡姐床前忏悔。
嫡姐眼底的哀伤刺痛我全身。
「阿姐,真的不是我……我也不知为何下人把我带到了姐夫的书房。」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镇定自若地安排身后事,一句不谈我失身陆砚的事。
须臾间,嫡姐身亡,我成了陆砚的继室。
成婚第一天,陆砚命人给我端来了避子汤。
「我陆国公府已有嫡子嫡女,王菀宜,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
避子汤难喝极了。
可我连喝了三碗。
陆砚疯了似的在床上折腾我,他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成全你,装什么死相!」
「我没……」
「闭嘴!我就不该治好你的口吃,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话。」
……
漫长的一夜冷彻心扉。
我把对他的希冀藏了起来。

-3-
在陆国公府几年,我日日尊上敬下。
陆砚不重欲,也不愿纳妾,世人都传他对嫡姐情深意重,把爱转给了我。
陆嘉学和陆雪芜听取他人所言,渐渐与我离心。
「你是庶女上位,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我娘都被你害死了,我们是不会原谅你的。」
我求了多次的名师回陆府给他们教学。
他们说我心术不正,不知从哪里请来邋遢老头。
我让陆雪芜习书练字,不要和纨绔子弟走得太近。
「母亲不是什么都没学吗,还不是做了陆国公府的继室?凭我的身份,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谁都有资格管,唯独你王菀宜没有!」
为免她误入歧途,我作主定下她的婚事。
种种琐事,我心力尽瘁,熬到三十,已然华发丛生。
大夫言明我熬不过冬日。
临死前,我让青碧去求陆砚见我一面。
可我没有等到陆砚,等来了青碧的死讯。
陆雪芜掩着帕子站在我床前,目露鄙夷:「果然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贱婢,爬床爬出精髓了,明知父亲近日为西北冻雪劳心劳力,您还让丫鬟去争宠。」
「好了,青碧死了。」
「母亲可安心上路了。」
白雪皑皑下,我死在最不喜欢的冬天。
也不知为何,我竟重生在嫡姐召我们去陆国公府的这天。
兴许是老天有眼,兴许是一场千疮百孔的梦。
无论怎样,今生,我绝不踏进陆家。

-4-
但我打脸了。
陆砚亲自带着亲兵来到王家,点名要见我。
「小姐……」
青碧推了推我。
我惊住,反问:「你说谁要见我?」
「陆国公,陆砚。」
我脱口而出Ŧű̂⁻:「不见!」
二姐、三姐、四姐撞开青碧,堵在我床前笑得凉薄:「王菀宜,你装什么装?是谁三番两次跑到嫡姐床前人前人后侍药?你敢说你这不是欲擒故纵?白白让我们三人今日去做那跳梁小丑!」
「二姐,别和她废话!她不是不想见装病吗?那就让她的病逼真一些。」
「王菀宜,国公夫人这次可救不了你了!」
她们吩咐丫鬟打来冰水兜头浇下,青碧被压在门外撕心裂肺:「小姐真的病了,她没有装,求几位小姐放过她吧,要罚你们冲我来!」
青碧跪着磕头,额角的血潺潺流过眼睫。
从前过往,她们总是如此。
不顺心时,找我麻烦。
顺心时,拿我取乐。
可都是庶女,谁又比谁更高贵?
我绷直的身体再次被二姐一个肘击,卧在了地上。
「怎么?哑巴还想反抗了?」
「从前王清茹能护住你,可她现在都要死了,你以为你还有人护吗?」
我抬头,从她眼中看到自己惨白的倒影。
用尽平生全力,我爬起来,用头顶着她的腰冲出了院子,然后压在她身上,左右开弓连扇数十个巴掌。
这一幕,不仅畅快,也惊住了在场的人。
「王菀宜?」
陆砚站在月洞前,嫡母沉着脸。
我拍去身上的泥土,青碧惊慌失措地爬过来扶着我。
怕什么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王菀宜,再也不想任人拿捏?

-5-
「啪!」
姨娘钻过人群,跌跌撞撞走到我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哭着给了我一巴掌,转身跪在嫡母面前。
头一次,她口齿清晰地求嫡母高抬贵手:「夫人,菀宜魔障了,您要罚就罚婢妾。千错万错都是婢妾的错。」
其他姨娘也听闻此事匆匆赶来。
她们左一句骂我无礼,右一句骂我失心疯,绝口不提缘由。
「够了!」
陆砚冷厉出声。
他攥过我的手腕,把我扯向身后,宽广的肩把众人视线隔绝在外。
「我陆砚娶谁,还轮不到你们置喙。」
「岳母,清茹甚是想念五妹,我来接五妹去国公府,就此告辞。」
陆砚毫无顾忌地把我打横抱起。
脚步越来越快,我抽出发簪顶着他咽喉:「放我下来!」
四目相对。
陆砚怔住,托着我腰身的手蓦地用力一掂:「菀宜,听话。」
他口吻疲惫,把身上的披风往我身上拢了拢。
前世这个时间点,他正风尘仆仆从郊外赶路回府,绝不可能出现在王家。
我狐疑地盯着他脚上的靴子思索。
「菀宜,你身上烫得厉害,我们先去附近的医馆,再换身衣裳。」
我把簪子朝他咽喉又近了一分:「我说,放我下来!」
簪尖刺破他皮肤,他毫无知觉。
身旁的小厮顿时大叫:「菀宜小姐,你别……」
「闭嘴!」
陆砚又恢复了冷厉。
眉眼盯着前方。
我嫡姐,王清茹,瘦条条地撑在嬷嬷身上,她笑容和煦。
「菀宜,来姐姐这里。」
我瞳孔一缩,怎么会?
嫡姐此时根本起不了身,除非……
她找到了前世救命的药。

-6-
我稳住心神,从陆砚身上滑了下来。
其实前世王清茹是有救的,但不知何故,救命药迟迟不来。
陆砚罕见地发了脾气,派人快马加鞭,终是慢了一步。
而我误入书房也成了王清茹的催命符。
那时我沉在耻辱中悔恨交加。
要不是陆砚一次醉酒,他掐着我喉咙大骂。
「你们王家人真是好样的!这个国公夫人的位置就那么重要吗?她是我的妻,却算计你我捆绑在一起……她有没有想过,即使我没娶王家人,也会照拂你们?」
「菀宜,你不要怪我。」
他颓丧在我的怀里,汲取我身上的温度。
我们两个像是硬凑在一起的木偶,我的身份也令陆国公府如鲠在喉。
那时,我与陆砚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他也曾悔过,问我恨不恨他让我失去做母亲的机会。
既定的事,我未回应,但也会在深夜咽下苦涩,怨自己轻信嫡姐,造成自己人生苦难。
可看着她留下的一双儿女,又觉孩童无辜,怎能因他们母亲之过,而不得善待?
就这样心思深重……
「菀宜,为何这样看着阿姐?」
思绪被王清茹打断,我定睛望着她手腕上的佛珠,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没什么。」
王清茹眉峰一转,轻轻「哦」了一声,走到我身前。
反手就是一巴掌!
猝不及防,我倒进了身后陆砚的怀中。
「王菀宜,作为未出阁的世家女,当众与国公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的教养都喂了狗吗?」
「况且我还活着呢!二妹、三妹、四妹妹就这么迫不及待上位做继室,未免太凉薄了吧?好歹在闺中时,我王清茹有的,也没短过妹妹们一分!」
王清茹脸色一片涨红,她叫一个人的名字,就会冷冷看上一眼。
仿佛下一秒,就会上前把我们撕裂。
三姐王雪柳是冲动性子,她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阿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与国公爷拉拉扯扯的可不是我们,是小五自甘下贱,往国公爷怀里滚,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我可没瞎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几人惯会胡说八道。
四姐王湘君悠悠上前,余光瞟着我站不直的身体发出冷笑。
「阿姐……我们和菀宜闹着玩的,今日去国公府看望你,只是深感世态炎凉,你平日里对菀宜那么好,她连去见你一见都不乐意,躲在院中享清福,我们就是不服……所以想惩治一二,可你看看她王菀宜,像牛犊子似的,坐在二姐身上招呼……这哪里尊重过我们姊妹?」
姨娘慌里慌张地挤到陆砚身后,带着哭腔替我辩解。
「大小姐,不是的……菀宜身子不适,从昨日开始发了高热。这二姑娘她们来势汹汹,菀宜不反抗,那不是等死吗?」

-7-
姨娘还要再说。
我挥了挥手,把她的话头止住,然后颤着手推开陆砚,走到几人中间。
「二姐、三姐、四姐说得对,小妹无话可说。大家姐妹情深,小妹应当好好学一下。只不过……三姐说四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长得丑,玩得花,好意思当国公夫人,真是笑掉大牙了。」
王湘君脸瞬间黑了。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四妹是癞蛤蟆?」
我摊了摊双手,急了吧。
「你们问二姐呀。」
几个女人吵成一团,闹剧越来越混乱。
只因陆砚当众抱我,我已辩无可辩,但是分化她们还是极为容易的。
再坚固的亲情,一旦涉及利益,就成了一盘散沙。
「够了!还要不要脸面?」
嫡母蹙眉。
「都给我滚回院子里去闭门思过!」
二姐、三姐、四姐怨毒地剜了我一眼。
陆砚沉默不语。
他大庭广众抱我,罔顾男女大防,致我于流言蜚语中,一句话不曾为我说过。
真是……好贱!
姨娘扶着我回到院子,与王清茹擦肩而过时,她对我闪了闪眼,双眸中有我看不懂的赞许。
就像曾经无数次的夸赞一样。
「当成了众矢之的时,千万不要去辩解,因为大家根本不愿听你的,既然如此,那就先转移视线,把另一个事件抛掷出来,让人忘却你的所作所为。」
「菀宜,你心思缜密,要学会观察。」
那时我一知半解。
如今再回顾,才知,曾经的她言传身教。
可一切都变了。
我吃力地回到院中,青碧一身脏污为我更衣换洗。
我抚上她额头,斑驳血迹与前世重叠。
陆雪芜非说青碧勾引陆砚,被处以杖毙,等我连滚带爬到陆砚书房外,只剩下洒扫婆子在洗地上的血迹。
「这丫鬟可惜了……哎,谁叫大小姐看不惯夫人呢,非要以污秽罪名处死她。」
「只能说死脑筋呀,国公爷从宫中归来本就疲惫,她在雪中等了一夜,莽撞质问国公爷为什么不去见夫人……还说夫人要死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怪瘆人的。」
青碧死于我的执念。
她本该放籍归家,嫁人生子。
今生还不知什么情况,如今与王清茹也算是反目,想要在嫡母那里讨回青碧的身契也是难上加难。
然不管自身如何,前路再茫然,青碧的身契是首要之事。

-8-
不过一日,王清茹身体渐渐好转,传遍京城。
父亲还在外派中,而我们王家这些庶女也成了京城中茶余饭后的笑话。
禁足半月时,嫡姐带着一双儿女来到府中。
陆雪芜还是个雪团子,非要来我院中,指使我替她绣只能飞的蝴蝶。
她人虽小,但使唤起人得心应手。
喜爱她时,哪哪都好。
厌她时,哪哪都不好。
人总是免不了俗套,我淡淡一嗤。
「陆雪芜,我是你姨母,是王家人。你想要什么,自可回陆家。」
陆雪芜眼珠滴溜一转,转身跑了出去,委屈得直落泪,与王清茹撞了个满怀。
「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王清茹被撞得不轻,倒在地上狠狠骂着陆雪芜。
远处的她,衣裳空荡荡地挂在清瘦的身体上,一阵风就能吹倒,也不像是身体好转的迹象。
「娘亲,雪芜痛……」
「你也会痛吗?」
王清茹反问道。
她看陆雪芜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临走时,王清茹回头透过窗纱轻瞥了一眼我。
没来由地,我心底隐隐发怵。
月余后,我们终于解禁。
我乖巧听话,日夜去到嫡母院中请安,姨娘直夸我开窍了。
她言语中对嫡母的崇敬之情如滔滔江水。
我淡而一笑,并不多言。
因王清茹身体好转的缘故,嫡母开始为我们寻摸婚事。
二姐王楚云矜傲,提的要求是宁做富家妾,不做寒门妻。
王雪柳有样学样,把嫡母气得直摇头。
轮到王湘君时,她跪地,小声说要做正妻,寒门富商皆可,迎来了王楚云和王雪柳的怒视。
这才是真正为自己打算的。
不像那两个傻子。
轮到我时,我刚跪好,嫡母语笑嫣然:「小五的婚事,你阿姐已经定得差不多了。明日她会安排人带你去相看相看。」
「夫人,敢问是哪家公子,不知菀宜是做妻……还是妾?」
姨娘一边奉上茶,一边问出众人都想听的话。
「自然是妻。也算熟人了,是张祭酒家老三,虽说祖上没有功名在身,但是人家子孙出息的,你就放心吧。」
嫡母安抚地拍着姨娘的手。
王楚云咬牙切齿哼了一声。
我如当头一Ťũₙ棒!
只因前世,张修谨与我议过亲,并且在婚前坠马身亡……

-9-
事态走向越发奇怪。
我只好按下惶恐,赴了明日的局。
嫡母以我面薄为由 ,把双方约到了灵云台。
数载未见,张修谨穿着一身青色长衫站在姻缘树下,红色绦条随着微风吹起,穿过他的发冠,他回眸看见我。
一如往昔扬起温和的笑。
他是拥有一身才华的新科状元,亦是我上辈子苦难的开始。
「张公子,我们不合适。」
我们张王两家的确是老熟人了。他父亲与我父亲曾是同窗,所以也有了往来。
并且在学堂中,他曾为我授过课,不像陆砚那般严苛,他会耐心地逐字逐句教我清晰念书。
针灸治疗对口吃虽有治疗作用,但后遗症也有,会在三天内,声带刺痛难受,陆砚为了效果日日逼我说话。
哪怕满嘴燎泡也不管。
每到那时,我的位置上总有一杯枇杷露,平喉润嗓。
那时我真欢喜呀。
能嫁给他,我雀跃不已。
可一场滂沱大雨把我浇灭,让我背上了克夫之名。
在与陆砚多次争吵的床笫之上,他逼问我是不是心里还有他。
他发狠把我抵到床角,阴森冷笑:「就算你心里有他又如何?我让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他?那就失去吧……他的死,因你而起,王菀宜!」
烈日当空。
我浑身上下冷冰冰的。
张修谨怔了片刻,苦笑说了句「好」。
一声叹息随着他的衣袂远去。
我站立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
「小姐,起风了,回吧。」
青碧为我系好披风,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她瓮声瓮气地安慰我。
「小姐,哭出来吧,憋坏了身子不划算……小姐对张公子的情意,青碧能看出来,可你为什么不抓住呢?明明他,也对你有情呢?」
青碧气息紊乱,她低头垂泪,既疼惜我,也是责我不知争取。
可青碧不懂。
我的欢喜会害死他,我不敢赌。

-10-
拒了张家婚事,姨母整日失眠,每每见我,都怒从心中起。
我哑然承受。
王雪柳笑话我山鸡是当不了凤凰的。
嫡母罚她口无遮拦,再次禁足。
王楚云学乖了,不敢顶撞。
王湘君定给了皇商次子为正妻。
没有争夺陆砚继室位置时,她和善了许多。
她安慰我,讨好母亲,再换个人家。
嫡母也说等我成婚之日,会把青碧身契交给我。
我一筹莫展。
姨娘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给了我一笔钱逼我出去置办头面。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一门好的婚事,能让我下半辈子无忧,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我真的不爱头面。
我带着青碧逛去了书楼,目之所及,全是学子。
他们说景休先生在此,特来一瞻风华。
不知不觉,我被挤到了最里面。
张修谨端坐在桌前,右手持笔,一幅江上钓客跃然纸上。
围观众者惊呼。
我悄然退出书楼,漫步于街道,拐到西街的廊桥上吹风。
一口闷气泄出,我扶着石壁坐下。
张修谨还是来了。
迟疑,顿步,然后大胆走到我面前。
「菀宜,我……」
「不可!」
不可以说!
我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陆砚骑着马在桥下,眼眸深邃地盯着我,眼底流转的星光染着几分醉意。
他勾着手指,让我下去。
我逃也似的从另一边跑下楼梯,张修谨跟在我身后。
陆砚堵住我的去路。
前后夹击,我逃无可逃。
面对陆砚,我不能硬碰硬,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婉拒张修谨送我归家。
被我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后,他落寞跨上马。
豆大的雨滴砸在我头顶。
我忽然记起……
前世今日,是张修谨的死期。

-11-
可转而一想,今生我们没有定下婚约,陆砚不至于疯狂到如此地步。
我目送张修谨离去。
暴雨铺天盖地落下,黑压压一片。
青碧扶着我登上马车,陆砚一把掀开帘子,二话不说钻了进来。
他闲适地整理衣摆,故意往我这边凑近了些许,我梗着脖子与他拉开距离。
「你怕我?」
刹那间对视,莫名地,我心里一紧。
那种势在必得的猫捉老鼠的感觉像触电般袭击我全身。
我偏过头,淡定地掀开帘子看外面的雨幕。
陆砚支着右手撑在颌下。
车外一队城防司的人飞马路过,水花飞溅,扑了我满脸。
陆砚胸腔发出一声闷笑,起身钻出了马车,换一身湿透的青碧进来。
我抽出帕子为她擦拭脸上的雨水。
「小姐……我刚看见国公爷骑马追去了张公子后面。」
我双手一顿,立刻吩咐马夫转向张府的方向。
前世,我不知他坠马的具体过程,但听说是与我分开后,在张府不远的地方。
陆砚真的疯了!
心渐渐下沉,我紧紧攥住青碧的手,惶恐不已。
暴雨如注。
前方,陆砚紧跟张修谨身后,他高高举起马鞭,再加上前方有陆家亲兵围堵。
张修谨逃无可逃。
霎时间,天旋地转。
我想大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喉咙像堵满了棉花。
千钧一发之际,侧方一柄冷箭从陆砚手背擦过。
陆家亲兵立刻围在陆砚身边,警惕四周。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张修谨回府的马蹄声昭示刚刚险象环生的一劫。
我脱力躺进青碧的怀里。
若不是那人,张修谨定也如前世般坠马而亡。
熟悉的身影再次晃进我脑中。
王清茹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
她的侍卫为何会出现在此救人呢……
等我回到府中已是暮色四合。
姨娘在院外转着圈圈,望见我时,先是一喜,看清我的疲惫,怜爱地捧着我的手。
「菀宜,你嫡姐找你。」

-12-
烛光摇曳,岁月静好。
我稳了稳心神走进王清茹的屋内,她正歪在榻上看书。
是一本民间鬼怪故事集。
她翻看的那页正是我心有余悸的一篇。
书中女主是一位卸甲的女将军,被迫嫁给男主,在男主的糖衣炮弹下,沉湎情爱,最后被人谋害至死。
然一场阴谋诡计还没消散,女主重生在另一个躯壳当中,搅弄风云,为自己报仇。
文中有多爽快,现实就有多残酷,这种死而复生的离奇事件果真印证在我们三人之间。
空有预知能力,却只能一味逃避。
重生于我而言,是茫然也是恐慌。
我垂眸发呆,王清茹终于盖好话本子,她赤脚下地,递给我一盏苦茶。
艰涩入口,绵有回甘,我默不作声地咽下。
「菀宜,你喜欢张修谨吗?」
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端着茶杯抵在唇边思索。
久等不应,王清茹失了耐心。
「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喜欢陆砚?」
怎么可能?!
我忽地抬眼,看清她眼中盛着玩味的笑意。
「好了,还是不禁逗……」
「阿姐从前说要为你寻一个好夫婿,我考察张修谨许久,他洁身自好,至今房中无人,他张家还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你为何而拒?」
「菀宜,你在怕什么?」
「怕阿姐害你?」
她自说自话,我依旧垂眸不语,她无奈一叹。
「怪我当众打你?你可知,若我不打你,陆砚就会以你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为由点你为继室,抑或者为妾。只要我越反感,他才会有所顾忌。」
「菀宜,妾者,接也,以贱见接幸也。妾只不过是标榜男子的社会地位。阿姐并不希望你落到为妾地步。而张修谨是阿姐能给你安排的最好归宿。」
她踱步走近我身前,撩起我耳边散落的发,声线清冷。
「你莫怕,阿姐定为你拂清前路,必不让陆砚损害你分毫。」
「回吧……」
我身后传来王清茹剧烈的咳嗽声,我五味杂陈地回首,眼见她把咳血的帕子塞进袖里。
苍白如纸的她,俨然是在强撑。
我狠狠心,任她继续咳嗽。
坐等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13-
我决定不能坐以待毙。
若等陆砚再发疯,后果不堪设想。
然消息闭塞,钱财有限,我只能迂回在陆府周边安插几个乞丐,实时打听陆府动向。
他们每日与我传信三回。
前几日,都是无用的鸡毛蒜皮之事。
继王清茹见面五天后,王楚云总是来我院中串门,不是请教双面绣,就是描花样子。
青碧整理衣物时,还发现失窃了几张半新不旧的手帕。
这无关紧要的事,被我抛之脑后。
与此同时,陆府也出了大事,有人状告陆砚暴力剿匪,逼无辜百姓与匪抵抗,造成百人伤亡。
这消息一经曝出,京城哗然。
与王家有往来的人家纷纷划清界限。
王清茹提前收到风声,把一双儿女送到王家避事。
陆砚依旧我行我素上朝。
他自断臂膀,推出亲信挡灾,陆砚的超一品国公地位不过是伤了皮毛。
原来这就是王清茹葫芦里卖的药?
我决定为她助一把力,以祈福为由,向嫡母提出去福安寺。
乞丐窝里多的是不怕死的小屁孩,我撂下银子,他们蜂拥为我探路。
大致确定方向后,我速写信让青碧务必派人送到王清茹手中。
信中为她指明了另一条路线。
那就是郊区山外的庄子。
这是陆砚前世屯兵的起始点。
陆砚早就对皇权不满,以世家为首,想架空皇帝手中的权力。
但寒门崛起,他整整努力十几年,也未动分毫。
既如此,那就把他的老巢先端一端。
哪怕只有一成的把握。
多日忙碌,身心俱疲,青碧扶着我从后门进府。
我脑中盘旋着王清茹的事,一进府中,就被一群婆子堵住了去路。
王楚云提灯肆意大喝:「王菀宜,你这私会外男的贱种!」
……
孔武有力的婆子把我和青碧推搡到王楚云的面前。
这是哪一出?我还处于懵逼状态。
陆陆续续来了一群人,姨娘披头散发跑过来,把王楚云重重一推。
「你算哪根葱,敢这样对我的女儿?你们这些老妪婆,瞎了眼吗?」
她似头母狮子般张牙舞爪地护着我。
嫡母最后出场,她显见苍老许多,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
婆子们纷纷退至一旁。
「嫡母,近日王菀宜屡次外出,与外男整日腻歪在一起,无媒苟合,是为下贱。请嫡母赐她入庵中修身养性,切勿败坏我王家儿女名声。」
她言之凿凿,拿出我私会外男的证据。
一张署我名的帕子,和一个长相猥琐的臭男人。

-14-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原来王楚云盗帕子是为污蔑我清白。
不巧。
她也有几张帕子在我手里,分别被我送给了府中小厮和门外的乞丐。
王楚云笃定我辩无可辩,倨傲如斯。
我上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响亮。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质问我:「王菀宜,你疯了!」
疯?
还有更疯的。
我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插入跪地男人的肩头。
他惊恐万分,眼神里满是对王楚云的求救。
「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否则,下一次,匕首扎的就不是这里了!」
青碧抽出男人怀中的绢帕,与我的绢帕作对比。
源于我的Ťũ₍习惯,每次署名「菀」字时,我喜欢把草字头写成竹字头,把字体变成花草模样。
无心插柳柳成荫,两相对比。
造谣不攻自破。
王楚云嘴硬:「就算没有又如何?你成日外出,鬼知道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懒得废话,命管家把平日里与王楚云勾搭的小厮一一点出来。
王楚云好美男,还是上一世得知的讯息。
证据确凿。
嫡母当即把她关进祠堂。
仅仅三日,她便被送去了外地做妾。
陆府依旧没什么变化,就是打死了几个丫鬟。
盛夏时节,人心浮躁,嫡母也病下了。
我右眼直跳,青碧来来回回跑了数次,也没接到有用的信息。
一夜过去,我辗转反侧,总觉得忽略了重要的事。
好不容易睡眠来袭,青碧把我推醒,身后跟着王清茹的奶嬷。
她浑身是血,来不及与我多说,直接把披风往我身上一裹,脚步飞快地把我塞进了马车里。
她紧张万分,时不时地掀开帘子催促马夫加速,赶在城门开放的时辰冲出了城外。
「嬷嬷……怎么回事?」
她掩面痛哭:「大小姐不行了,她要见你最后一面。」
我不由得一愣,怎么会?

-15-
马车在路上极速奔驰。
大约一时辰后,停在了无名的庵堂门口。
破旧不堪的屋内,王清茹灰败地躺在草垛里。
四周血迹斑斑。
听到声响,她张开双眼对着我柔柔地笑。
她瘦骨嶙峋的五指伸向我:「菀宜,来阿姐这里。」
她浑身瘦成皮包骨,衣裳氤了一片脏污,哆嗦着手抽出并不干净的帕子擦拭面颊,下一秒,哇地喷出一大口血。
我不知所措地抱着她,血从她嘴里涌得越来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不是有了救命药吗?
她不是重生者吗?
「为何,为何还如前世一样?」
我失口质问,她愣了几秒,欣慰道:「好好好,极好……极好……」
「这样阿姐就放心去了。」
王清茹命嬷嬷打开一个木盒,里面装了万两银票并一些碎银子,还有各种地契,她抽出青碧的身契,递给我。
「青碧是个好姑娘,有她陪你,阿姐很放心。」
「阿姐,ťŭ̀₌你……」
「菀宜,我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这是你们二人的路引,我在汴州码头给你安排了一艘船,是开往江南的,你上船之后,途经下一个码头就立刻下来,去往万通镖局找一个姓杜的镖头,他会带你往北走。」
「咳……咳咳咳……」
「他会把你放在不日城,那里是三不管的地方,陆砚不会找到你的。」
「阿姐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你。菀宜,过好自己的一生,答应我,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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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清茹准备十足,衣食之物应有尽有。
嬷嬷把包袱挂在王清茹的侍卫身上。
他是个孤儿……王清茹捡到他时,才十岁不到,一转眼,十几年过去。
他是王清茹最忠诚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姐,我已不是孩子了。我明明为你指出陆砚有叛逆之心……」
「没用的,卵怎可击石?我们不过是窥得一丝先机,是我不自量力了。」
王清茹自嘲地笑了笑。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我。
「菀宜,等你在不日城安顿下来再打开,信里会为你解惑。此时时间紧迫,陆砚随时会发现这里……咳……」
人定胜天真是荒谬。
重来一世,我们和陆砚犹如天堑。
王清茹,不,我的阿姐,殚精竭虑为我筹谋。
她的一双儿女呢?
我问她。
她说,他们姓陆,他们自有他们的人生路。我是我,我是王菀宜。
呵,那前世呢?
都是假的吗?
我抹去眼角的泪,最后一次再看她一眼。
我走后,山中起了大火。
我听到嬷嬷叫嚣:「王菀宜死了,陆国公,你给我家小姐下药,我就把你的心上人烧死,让你连灰都落不着。」
陆砚发怒狂吼。
山中飞鸟被惊醒,我听见风的声音、水的声音,和人的声音。
「小姐,您已三日未饮食了,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您再难受,也不要和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要是大小姐知道……」
她会知道吗?
她才不会……她明明可以过得很好,为何非要为我与陆砚作对?!
她前世让我良心不安十五年,今生又要我愧疚一辈子。
哪有这么好的事?王清茹,你倒是一死了之……
你以为,你的安排我就要接受吗?
我偏不!
我嗤笑着把手中厚厚的一沓信扬在空中,随手抽一张都能把我的心戳烂。
「我一直知道陆砚对你藏着龌龊的心思,哪怕他夜里拥我入怀,午夜梦回时,呓语的都是你Ŧüₕ的名字。」
「我嫉妒过,恨不得剐了你,可你有什么错?」
「我开始自责自己不够优秀,患得患失时,我开始整夜梦魇,身体极速下降,大夫说我是思虑过度。陆砚知道后,把书房ţū́ₑ中你的画像当着我的面烧得一干二净,他说此生绝不负我。」
「我耽于他制造的情爱,还不知所谓地以为自己是他心中的唯一。」
「等到四肢无力时,他带着孩子来告诉我,他会为我守节,把对你的爱藏在心底,他为我日夜擦身,那一刻,我盲目认定,陆砚会为我殉情。」
「多可笑。我明知他喜欢你。」
「在他一步一步的陷阱下,我召你来到国公府,把你送进书房,听你在里面撕心裂肺。我蠢到无可救药,还偏要镇定安排身后事,希望你能因愧疚善待我的子女。」
「可我灵魂无归处。」
「大约是老天也看不过去,把我的灵魂束缚在陆府内。」
「一年,十年,十五年。」
「你兢兢业业做自己的本分。面对雪芜日日贱骂,你从无怨言。」
「我恨!恨自己的狠毒和被蒙蔽的双眼。他亲口告诉我,从生下孩子开始,他就日日给我下药,只为娶到你。」
「苍天有眼,让我重来一世。我以毒攻毒,把药下在他的饮食里。可他太警觉了,我只好把药下在同房之时。」
「我不仅仅想要他失去性命,我还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话本子都是骗人的……呵呵……我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只能做一些障眼法扰乱他,再安排你的出路。」
「我不求你原谅,但求清风伴你,长久安康。」

-17-
我逆来顺受惯了。
从前在嫡姐的羽翼下ţú⁽缓慢生长,卑怯一生。
可再来一次,我心口涨得厉害。
我带着一身怒火回到京城,张修谨提前等在城门口。
他说。
「你嫡姐很了解你。」
我失声哑笑,算是回应。
他与我并肩而立,拿出嫡姐写的另一封信。
信中是一些人的名单,国公府可用的人。
凭借这份名单,我对付陆砚将事半功倍。
「你想怎么做?」
「张公子,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我们相视一笑。
我装作失忆被张修谨所救,去了张府,并言明要以身相许。
果不其然。
陆砚得到消息后,带着陆家亲兵围堵张府。
「你是谁?为什么我觉得你很……熟悉?」
我佯装回忆,离他一步之遥抱上他的腰。
陆砚僵住,试探性问我:「你不记得我了吗?你是我的妻!」
我天真地笑着,再次扑进他怀里。
陆砚迫不及待把我带回了国公府,门外白幡还来不及撤下,陆砚大手一挥,命人拆除,换上喜庆的红色。
陆雪芜听到消息,独自一人跑了过来,她指着陆砚大骂:「母亲尸骨未寒,父亲竟然要纳她为妾吗?」
我疑惑地看着陆砚。
「我是妾吗?我不做妾的……」
我使着小性子要跑回张府,陆砚抱着我大声对陆雪芜斥责道:「还有没有规矩?!」
但看着小小的她哭泣不止,他又忍不住上前安慰:「父亲总是要续娶的,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陆雪芜瘪瘪嘴,嫌恶地说:「我不会认她做母亲的。」
她用力把我一推,转身跑得没影,陆砚跟在后面追去,生怕她孩子气性再做出出格的事。
前世今生,陆砚对陆雪芜极好。
陆雪芜出生在陆砚与嫡姐恩爱有加的时候,难免把她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临走前,他吩咐人把我安顿在了听雨阁。
我对陆府了如指掌。
听雨阁,不是听雨的地方。
充其量,我不过是他掌心的玩意儿。他不信我,却又自大,认为可掌控一切。
陆雪芜趁陆砚外出时,又带了一群人过来,把听雨阁砸得稀巴烂,闹得满府皆知。
一个是宠爱有加的大小姐。
一个是陆砚房中的新宠,众人谁都不敢插手,远远躲在院外。
陆雪芜砸累后,我给她倒了一杯茶。
此时,房中只余我二人。
她咬着毫无血色的薄唇,眼睫湿润,蹲在地上控制不住发出呜咽声。
「姨母,娘去时,疼吗?」
「肯定疼的……大夫说,万蚁噬心的蚕食啃咬,五脏俱损,生生痛死。」
「娘在毒发作的时候,就让我在旁边看着,她说,罪魁祸首是父亲。」
「姨母,我没有娘了。」
是,我也没有阿姐了。
我抚上她纤弱的脊背,她抬首双眼猩红地望着我,一字一句道:「姨母,我要陆砚不得好死!」
在此刻,我与年仅七岁的陆雪芜达成共识。
我们开始戴上面具,深入演戏。

-18-
然失忆并不好演。
陆砚故意当着我的面把嫡姐的牌位从祠堂撤走,看我有无反应。
我表面一片镇定,实则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
是陆雪芜以死相逼,才让陆砚没有发疯。
又或者是陆砚利用朝堂关系,以莫须有罪名把我父亲贬到坪洲。
甚至嫡母与姨娘差点死在半途。
我也皆不在意。
我失忆了,不是吗?
他一步一步试探我,哪怕他要与我共寝,我也会佯装欢喜,羞涩地在他身下辗转。
他是我的夫,更是我的天……
演得连我自己都信了。
可陆砚还是很警惕。
但凡经我手的食物,他都吃我剩下的,还要言明是喜欢我的味道。
简直令人作呕。
但有一人他不防。
这日,我又做了我拿手的点心送到书房,百无聊赖地等在角落。
等陆砚忙完公务,我才很有眼力见地端上精美的盘子往他腿上一坐。
不等他动手,我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满嘴甜腻地撒娇:「这是我今日新学的蝴蝶酥,厨房管事都说我能出师了……你尝尝看?」
他盯了片刻,在我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很给面子地从盘子里捏起我吃剩下的另一半。
我嗔笑一声。
他低头覆上我的唇,余光下,我看见陆雪芜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手上同样提了一个精致的点心盒。
她吊着眉梢,骄纵任性地把桌子上的盘子拂到地面。
趁陆砚发火的时候,她弯眼一笑。
「父亲,尝尝阿芜做的新糕点。」
她伸出手,展示指尖的燎泡,委屈巴巴地说:「父亲,阿芜可是学了好几天呢……你可不要吃这个女人的东西,我都怕她不怀好意下毒!」
她冲我翻着白眼,拿起一枚兔子模样的糕点捧到陆砚的嘴边。
陆砚勉为其难看着她手心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扑哧一声,故作犯馋拿了一枚送进嘴里,把陆雪芜气到发癫。
「谁让你吃的?这是我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拢共就三个,你给我吐出来!」
她对我又掐又打,急起来时,攥过我手背狠狠咬了一口。
我吃痛大叫。
打打闹闹下,陆砚似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他拿起一个,看了半晌。
我偏过头。
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他吞入口中,慢慢品尝。
半个时辰后。
陆砚终于喝下他案桌前放了很久的冷茶。
人就是这样,越是没问题的,总要怀疑。
而越是有问题的,往往都能被他屏蔽。
我提着的心落了回去。
噬心的毒药,也该陆砚尝尝了!

-19-
月余后,我被大夫诊出了喜脉,陆砚才对我又放松了三分警惕。
不急。
我告诉自己不急。
又是暮春三月。
因我和陆雪芜的配合,我加大了剂量,陆砚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
但这个药有个假象,那就是身体器官衰败,但是人看上去与平时无二。
他多次在夜里梦魇。
他说,他梦见我死了,就在他的书房外。
「那日大雪,你的丫鬟青碧无故对雪芜发脾气,还抓伤了她。雪芜气愤不过,命人教训她……我公务繁忙,没有管……」
「这个梦离奇又真实,菀宜, 你想起什么没有?」
我摇摇头,抚着没有显怀的腹部:「那在梦里我生的是女儿么?」
「她长大了吗?」
陆砚怔了一会, 嗤了一声:「是梦吧, 你在里面没有孩子。」
那是自然, 他为了逼真, 故意在洞房当日逼我喝下最寒的避子汤。
他的爱对我来说是颗毒瘤。
是他为自己的变态病狂寻找的借口。
他不过是,不许我嫁给他最讨厌的张修谨而已。
我垂目。
等陆砚入睡后,我穿戴整齐,拉开了房门。
陆雪芜穿着一身白衣,朝我行了一个重重的礼。
「姨母。」
我点点头,随后拿出一百零八根针,教陆雪芜插入陆砚的身体里。
针针错位。
陆砚不仅毒入心扉,还会四肢残废, 吃喝拉撒永远躺在床上。
静等黎明破晓。
陆砚悠悠转醒,他昂着头,疑惑不ŧū́⁹解,瞪着坐在榻边的我:「菀宜, 今日为何起得这么早?」
「睡不着,起来看看话本子。」
我仔细把话本子嫡姐常翻的那页抚平, 星星点点的批注跃然纸上。
「重生实乃无稽之谈!荒谬。」
「一觉江南梦……」
「我无用。」
我能想到她的颓气, 但也多亏有她的铺垫, 我才能在对付陆砚这件事上进展顺利。
怎么能叫无用呢?
我端起桌上一碗黑乎乎的药走到床前。
他惊恐地挣扎身体,大吼:「王菀宜,你想对我做什么?」
「牵机药,熟悉吗?」
日日一点一点蚕食我嫡姐的药。
「这是最后一碗药了,你都不知道, 每日下一点点, 我等得很累。」
陆砚还想打感情牌。
「王菀宜!我是你腹中孩儿的亲父, 难道你要他出生就没有父爱吗?」
我听完嘲讽一笑, 擒住他张开的嘴,把药猛灌进去。
「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怀你的孩子吧?你配吗?」
「你败在太自大了!认为我这种瑟缩在嫡姐身后的女人撼动不了你分毫。」
牵机药毒性狠辣,入喉后会溃烂食管, 侵入五脏六腑。
陆砚无法动弹, 只能在痛苦中一分一秒地感受生命流失。
陆雪芜在他弥留之际, 带着祭品, 告诉他, 她是如何一点一点下毒,又是如何独自承受失去娘亲的痛苦。
这两世没有赢者。
孰生孰死,满盘皆输。
张修谨和陆雪芜把我送到城门口,被迫进入早熟的陆雪芜眼眶中含泪,她紧紧拽住我的手, 不言不语, 独自落泪。
「姨母,一定要离开京城吗?」
「是的。」
「因为有人在等我。」
青碧远在塞北,我自然要去寻她。
张修谨背着手, 默默目送我离去。
两世有缘无分。
他与我皆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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