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上京那日突然落了雪,庭前一地薄白。
我将和离书塞进包袱里,大步出了院门。
周嬷嬷抱着一把伞和一个锦盒追了上来:
「这是老夫人吩咐给您的。」
我只接了伞,没看那锦盒一眼。
「多谢你的伞,其他的就不必了。」
周嬷嬷又开口,有些为难:
「小少爷他今日病了,不便……」
我打断她:「嬷嬷放心,我不会去打扰他的。」
然后转身一脚踏进了雪里,身后的足迹很快被雪重新覆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1-
在门口看到杨宛音的时候,我并不意外。
她红着眼睛,用帕子轻拭泪珠,头上素色的珠花颤颤,一双纤白的手死死拽着我的衣袖,不肯松开。
看着她苍白可怜的模样,我突然生出一股烦躁。
于是抬头直直盯着她:
「姐姐,我真的倦了。」
她一愣,哑了声。
我趁机扯出衣袖,快步走开。
全然不看杨宛音倒下的动作,与沈玉庭难看的面色。
半个时辰后,在陈记车马行买了一辆马车,和善的掌柜建议我租个车夫。
我摆摆手说不必。
人心难测,路上多一个人或许还不如我孤身一人安全。
出城门时雪已经停了,望着远处山峦起伏,浓云薄雾,一时有些恍惚。
我从没去过蜀州,二十ẗŭ̀ₙ二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城外的普济寺。
不过那也是十六岁之前的事了。
嫁入侯府的六年里,我从未出过府门。
虽是侯夫人,阖府上下却无一人正视我,这其中包括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
如今他们得偿所愿,大约是十分高兴的。
沈玉庭不用再对我这个心机深沉的妻子忍耐,沈瑾之也不用再因我这个品行不端的母亲蒙羞。
或许不久他们就会如愿,迎了杨宛音为侯府主母。
到时一家三口,和乐融融。
我扬起鞭子,驶入苍茫的暮色里,今夜的风似乎格外温柔。
-2-
一路上日夜兼程,至荆州时已到了四月。
在城中采买补给时,卖烧饼的大娘拉住我的袖子,好心开口:
「姑娘,近来不太平,前行可要当心些。」
「多谢大娘。」
很快我就知道大娘口中的不太平是什么意思了。
并非是我故意找死,谁能想到,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中午的也会遇到劫匪?
看来荆州的治安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匪徒的大刀在日光下十分晃眼,大喇喇地袒露着手臂上的腱子肉,蓬乱的络腮胡使他五官不甚清晰。
被盘问的商队老板噤若寒蝉。
离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我缩在车辕上,努力装起鹌鹑。
怪哉,这劫匪莫非是第一次劫道?竟对这许多人,挨个盘问起来。
高大的身影逐渐近了,我几乎要屏住呼吸。
却听那人问:
「这位……姑娘,你可见过这画中人?」
不是凶神恶煞的语气,甚至有些,温和?
我诧异地抬起头,对上劫匪期待的目光。
认真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画,而后坚定地摇摇头:
「未曾。」
其实我觉得他根本不必问,在场的各位肯定都没见过。
除非谁去过阎罗殿。
那画像上的,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牛鬼蛇神。
实在过于抽象了。
络腮胡大汉与同伴失望离场,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原来不是劫匪,只是寻人。
怪不得如此大摇大摆。
荆州,是我误会你了。
接下来的路途十分平顺,我跟着商队一路到了蜀州。
按照手中的地址,一路寻到青城县,桂花巷尽头,一处荒芜的小院。
破败的院子长满青苔,我花了三十两银子请工匠修葺了半月才满意。
热心肠的大叔帮我把院子一并清理了。
如此,我便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夜里风凉,我合上窗后从包袱里拿出小娘的牌位,奉上三炷香。
窗外竹影婆娑,屋内青烟袅袅,我轻声慢慢描述小院的模样。
-3-
她没骗我。
蜀州真的有她的家。
腐朽的匾额依稀辨得出是「林记药铺」四个字。
我合计了一下剩余的钱,不多不少,刚好三百两。
十日后,林记药铺重新开张。
然后毫无意外地,生意惨淡。
雇来的小伙计冬青苦着脸叹气:
「东家,咱们为何要开在这偏僻的地方?根本没人来。」
因为你东家没钱啊,三百两花得七七八八了。
我捂着钱袋叹气,早知道就不那么有骨气了。
就应该接下锦盒,无论是金银美玉,抑或是天材地宝,都是侯府欠我的。
我在侯府熬了六年,大到老侯爷的丧事,小到每日饮食,事无巨细,从未懈怠。
得来的是,丈夫的厌恶,婆母的冷眼,儿子的怨恨。
我也不甘过,想要扭转局面,过好日子,想让小娘不再忧心,想要好好活下去。
直到小娘死那日,我彻底不想争了。
沈玉庭痛快签下和离书,头也不回地去照顾杨宛音。
老夫人与沈瑾之长舒一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窃喜。
他们终于摆脱了杨采芙!
-4-
昨夜窗户没阖紧,被风吹开了条缝,绵长的雨丝飘进来,打湿了木几。
我裹着被子翻个身,不太想动。
楼下传来冬青的呼喊:
「东家,有人来了!」
待我穿戴好下了楼,裹着青色头巾的妇人立刻迎了上来,看清我的面容后她眼神一亮。
「这位大娘?」
妇人面露喜色:「你是阿棠的女儿?」
阿棠是我小娘,唤作林青棠。
我与她有五分像,无怪乎大娘能一眼认出。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我点了头。
大娘神色激动,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阿棠,还好吗?她也回来了吗?」
「她死了。」
眼前人霎时没了声。
豆大的泪珠落到我手上,我怔然抬眼,大娘身子摇晃着后退了一步,喃喃低语。
门外春雨潇潇,海棠花落了一地。
小娘啊,别再伤心了。
蜀州仍有人惦记着你,为你落泪呢。
-5-
我带大娘祭拜了牌位。
她说她叫冯青萍,是我娘的故交。
二人自二十三年前一别,再未相见。
今晨在街市上听说林氏药铺重新开业,以为是故人归来。
期待来寻,却只见故人之女。
「阿芙,你便唤我萍姨吧。」
我笑着应下:
「好,萍姨。」
萍姨对我十分照顾,隔三岔五就要来坐一坐,带着我娘爱吃的糕点。
在她的宣扬下,药铺渐渐开始有人光顾。
见是个年轻女大夫,病人难免总会有疑虑。
萍姨对我眨眨眼,朗声道:「她可是林大夫的外孙女。」
病人立时不复担忧。
我其实没见过外祖,想来他若活着,又怎会让娘沦落至为人妾室。
但我也确实可以说是师承外祖,因为我看过他所有的行医笔记。
外祖的名声十分好用,渐渐地,一些妇人也更倾向于找我这个态度和蔼的女大夫。
我在蜀州安定下来,这里民风淳朴,邻里热情,大家相处十分和睦。
一个月里见到的笑脸,比过去二十二年都要多。
冬青手脚勤快,我便经常躲懒。
午后日光正好,我躺在后院的桂花树下小憩。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苦涩味,我只觉十分安心。
微风轻拂,树影摇动,一地碎金。
地上多了个影子,我颈上多了柄长剑。
光影里的人一身血衣,浑身是伤。
一张脸却精致如画,美到炫目,能同日月争辉。
尽管此刻他面如纸白,仍然担得起「绝色」二字。
我轻轻叹了口气,接住了他倒下的身躯。
-6-
江近雪醒来已经是一日后了。
他看着包扎好的伤口出神,面色通红地向我致歉:
「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娘子原谅。」
我点点头,嘱咐他安心养伤。
江近雪养了近两个月才好,他执意留下报恩。
我不置可否,反正药铺也缺人手。
冬青撇撇嘴:「怎么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言罢倒是神色坦然地指挥起人干活,江近雪手脚麻利,冬青十分满意。
转眼入了秋,萍姨第一时间送来厚衣。
殷殷嘱咐我,切勿过度劳心费神。
她早年死了丈夫,只有一子在外行商。
萍姨却不愿意离开蜀州。
「我总想着,或许有一天你阿娘会再回来,若再见上一面,也就无憾了。」
-7-
我一个外地来的年轻女掌柜,铺子里多了容色出挑的江近雪,难免招来流言蜚语。
上京六年,我早已不在意这些。
江近雪却认真同人解释,我以为他是在意自己的名声,便有些歉意。
他摇摇头:「他们不该这样说娘子,我虽仰慕娘子风姿,却不愿娘子为流言所累。娘子什么也没做错,就不该被污了清名。」
我微怔,这里的流言比起上京那些实在算不得什么,却有人认真为我辩解。
我想起最后一次向沈玉庭解释时,他头也不抬,只问了一句:「你的名声,很重要吗?」
这句话如同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浇灭了我心中不肯熄灭的火苗,我自此不再开口。
春日多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我困在山里。
看着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我有些埋怨自己不该逞强。
只因忧心萍姨的病情,我才冒险出门采药。
现下危机四伏,只能寻了一处避风之地,祈祷不要遇到野兽。
好在我命大,一夜平安。
下山时有些着急,摔了一跤。
疼得我面目扭曲ṭů₃,看来是祸躲不过。
我忍着痛慢慢往前挪,裙摆上沾满泥污,十分狼狈。
却在山脚下遇到了更狼狈的江近雪。
他将我上下看了一遍,目光在我的脚上停住了,皱起了好看的眉,然后一言不发地在我面前蹲下。
我犹豫片刻攀了上去,现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江近雪的脊背宽阔,大雨后的山路泥泞,他却走得很稳。
草木繁盛的小山褪去夜晚的狰狞,在晨光熹微中变得可爱起来。
提心吊胆了一夜,我忍不住睡了过去。
直到冬青的呼唤声传来,我迷迷糊糊地抬头。
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湿衣贴在身上有些凉意,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明视线不甚清晰,我却知道他一定是皱着眉的。
江近雪背着我径直越过门口的人。
擦身而过时,听到一句情绪难辨的:
「阿芙?」
-8-
夜里我起了热,想爬起来熬一碗药。
江近雪听到动静立刻便出现在我面前,按着我坐下,而后根据我的指示,熟练地抓药煎药。
药炉沸腾起水汽,我隔着朦胧的白雾看他忙前忙后。
白日里升起的不安忽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我退了烧。
沈玉庭再次出现,牵着沈瑾之。
父子二人眉眼与神情相似到让人恍惚。
沉默地立在门口,通身锦绣的装扮十分引人注目。
冬青不明就里,好心让他们进门坐下。
病人走后,沈瑾之立刻往前挪了几步,拘谨地喊了声:「母亲。」
砰的一声,是冬青摔了茶壶。
江近雪一言不发地收拾残局,推着他去了后院。
我头也未抬,继续整理药方。
「小公子认错人了。」
沈瑾之激动起来:「没错!你就是我的母亲杨采芙。」
我抬头微微一笑:「错了,我姓林。」
沈瑾之傻眼了,无措地看向父亲。
坐了一下午的沈玉庭终于有了动作,从暮光中走出,露出昳丽的眉眼。
一年未见,他憔悴不少。
他紧紧盯着我,良久,似乎想从我的笑里看出什么破绽来。
到底是没能如愿。
于是沈玉庭牵着六岁的沈瑾之走到我面前:「好久不见,阿芙。」
我并不答话,用目光直白地询问他有何贵干。
沈玉庭顿了一下,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瑾之他,想你了。」
沈瑾之扭了扭身子,挣不开父亲的桎梏。
空气一片静默,我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显得格外清晰。
大约是没想到我会无动于衷,沈玉庭再次开口有些不耐:「我们来接你回去。」
见我不语,他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别闹了。」
我提醒道:「我和侯爷已经和离了。」
不知是不是从我的平静中读出了嘲讽,沈玉庭走的时候有些恼羞成怒。
-9-
晚饭的菜格外咸,我将一碗汤喝了个精光。
冬青戳着碗里的饭,扭扭捏捏地开口:
「东家,你真的有ṭű⁺个儿子?」
我点点头,伸手夹了一筷子白菜,唔,好酸。
难道是今天见了那父子二人倒了胃口?
不至于吧?
抬头一看,却见对面两个人神色各异。
江近雪心不在焉,冬青欲言又止,没一个在吃饭的。
我觉得好笑:「你们想问就问,现在不吃饭,半夜会饿的。」
「那位公子是你的,夫君?」
「前夫。」
看他绞尽脑汁斟酌词句的样子,我索性主动简单地讲了我的过去。
冬青气得摔了筷子,江近雪看了他一眼,他又若无其事地捡起来。
然后愤然道:
「什么人啊?他们一家子真恶心,呸!我再也不放他们进来了。」
「东家你别难过啊,我和江大哥会一直在的。」
江近雪低头吃了一口菜,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冬青抱着碗抗议:
「江大哥,我还没吃呢。」
江近雪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来:
「今天的菜不好吃,我等下去给你买烤鸡。」
被这笑容晃了眼的冬青受宠若惊。
待江近雪走出去,他又凑近我悄声说:
「江大哥比那人好看多了,东家可千万不许回头。」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10-
冬青没能如愿。
沈瑾之病了。
小少年紧闭双眼,浑身滚烫,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我吩咐冬青去熬药,让沈玉庭为他擦身。
沈玉庭眸色深深,攥着湿帕子问:「你不守着他吗?」
我语气无波:「我还有别的病人。」
以前的我确实会守着沈瑾之。
只有这种时候,沈老夫人会让我守着他。
因为她也知道,没人会比我对沈瑾之更尽心。
只是一旦病情好转,我会立刻被赶出沈瑾之的屋子。
傍晚梨花巷的李叔匆匆赶来,衣服湿了大半,神色慌张:
「林大夫,求你去看看我娘。」
-11-
李奶奶突然昏厥,状况十分不好。
江近雪迅速收拾好医箱同我出门,赶到梨花巷只用了不到两刻。
李奶奶面色苍白,脉搏微弱,是元气虚脱所致。
我一边施针,一边吩咐李叔去城中大药铺寻人参。
李叔和江近雪分头去寻。
月上中天时,李叔喂老母亲喝下独参汤。
我松了口气却不敢大意,坚持守了一夜。等到第二日清晨再次施完针,才同江近雪回去。
紧绷了一夜,我有些脚步虚浮,跨过门槛时一个踉跄。
幸而江近雪眼疾手快扯住了我。
眼见他又要蹲下打算背我回去,我连忙阻止:「你扶我走一段吧。」
他没再坚持,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
时辰尚早,路边的早食摊子白烟袅袅,不时传来几声吆喝,迎面而来的卖花小哥从筐里取出一枝沾着露水的荷花递给我:
「林大夫一大早就出诊了?」
我笑着颌首:「荷花三文么?」
小哥笑呵呵地摆摆手:「送您的。」
日头升起来了,街道变得清晰,我突然懂了阿娘每次提起蜀州时向往的神色。
江近雪突然问:「你喜欢荷花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喜欢蜀州。」
他似乎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迎着晨光,两个人慢慢踱步回家。
沈玉庭立在门口,一身寒意,冷峻的脸上隐有怒色。
在我路过他时,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
江近雪劈手砍去,沈玉庭才不得已后退一步。
他目光凝在江近雪扶着我的手上,压抑着怒气开口:
「从昨日起,你一眼也没来看过他。」
我皱眉不解:「不是有你照顾他吗?」
沈玉庭不甘地逼近一步:「他也是你的儿子。」
「现在不是了。」
五岁的沈瑾之在生辰宴上,小心翼翼地问杨宛音:「姨母,你可以做我母亲吗?」
杨宛音喜极而泣,然后怯怯地看向我。
沈瑾之立刻上前推了我一把,愤然瞪着我:「我不要品行不端的人做我母亲。」
四周哄笑声一片。
犹记得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我站在日头下却觉得如坠冰窟。
-12-
李叔带着小孙女上门道谢。
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扎着双丫髻,好奇地看着我忙前忙后。
我停下手拿糖糕逗她,小娃娃蹭到我怀里帮我擦汗。
「姨姨辛苦了。」
我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一旁的沈瑾之恼怒上前,怒目而视:「这是我母亲,不许你抱她。」
我安抚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连眼神都没分给他。
他又不甘心地往前凑,伸手去扯小姑娘,却听见我说:
「你以前不是都不肯让我抱吗?现在是在做什么?」
沈瑾之愣在原地。
以往逢年过节,我可以见到沈瑾之的时候,总是期待能与他亲近,沈瑾之不仅从未让我抱过,甚至连我的碰触也不允。
可在杨宛音来的第二日,他就抱着她的手臂撒娇。
我对这个孩子倒说不上厌恨,我只是不喜欢也不想要他了。
沈瑾之只是普通的发热,第三日便好全了。
却不肯走,吵闹着要留下跟我学医,只因李家小姑娘说想跟着我学。
沈玉庭听到他的哭闹脸色一变。
定北侯的长子要从医,这是不被沈家允许的。
他只能强行将沈瑾之带走。
-13-
深秋雨冷,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萍姨也病倒了,我将她接来药铺住下,方便照顾。
药一碗一碗喝下去,人却不见好。
我忧心不已。
萍姨摸了摸我的发丝,目光温柔。
她指了指院里的桂花树,笑得哀伤:
「你娘常在树下给我讲故事,她饱读诗书,博闻强识,我却大字不识。可她丝毫不嫌弃,总是耐心地同我讲书中的道理。」
「有一日我调侃她,以后莫不是要去做女状元,她却反问一句,有何不可呢?」
林青棠没有做女状元。
她成了尚书府的林小娘,被困在四方小院里,守着她的女儿。
母女俩相依为命,林小娘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儿能嫁个如意郎君,走出去。
她的愿望在我十六岁那年破灭了。
尚书府的客院里,烛火昏昏,一室狼藉。
众目睽睽之下,尚书府的二小姐失贞于长姐的未婚夫。
那日杨宛音哭得天昏地暗。
父亲愤怒地请了家法,恨不得当场将我打死。
众人厌恶的目光几乎将我凌迟,斥责声、咒骂声将我辩驳的言语淹没。
无人相信这不是我设的局。
我在祠堂跪了三日,滴水未进。
沈玉庭在杨宛音的央求下答应娶我。
一对有情人的姻缘,毁在心机深沉的庶女手里。
小娘心疼得流干了眼泪,一病不起。
我是努力过同沈玉庭解释的,只是每次开口,他总是目光嘲讽,横眉冷对。
沈老夫人厌恶我Ťū₍品行不端,时常拿我立规矩。
寒冬腊月,卯时便让我等在院外,待我风雪满身,四肢僵硬时,唤我进去奉茶。
执掌中馈也是她惩罚我的手段,哪怕我百般费心,她仍会挑出不满之处。
沈瑾之从一生下来就被她抱走,扬言怕我教坏孩子。
我熬了一年又一年,熬到沈瑾之周岁,熬到沈瑾之三岁,又熬到沈瑾之五岁,他始终不与我亲近。
最后等来了新寡的杨宛音。
杨宛音被接进沈府,丫鬟小厮窃窃私语,阖府上下都等着我被休弃。
沈玉庭将杨宛音安置在他隔壁ťû₍的院子,说要娶她做平妻。
他说:「这本就是你欠她的。」
老夫人拍拍杨宛音的手,不屑地看着我说:「当年要不是宛音心慈,你最多只能做妾。」
父亲召我回府,好一通训斥,末了开口:「你也该懂事些,自降为妾,奉你长姐为尊。」
小娘因为这句话,再也熬不住了。
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枯坐了一夜,是沈玉庭强行将我带回侯府。
三日后,我写下和离书。
沈玉庭既惊且怒:「你若执意要无理取闹,可别后悔。」
-14-
我带着阿娘的牌位来到了蜀州。
蜀州的安逸生活,让我恍然以为,上京的过往只是一场噩梦。
如今我不必再面对那些恶意与刁难,每日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享受着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自由。
可偏生有人见不得我安生。
沈玉庭买下隔壁的院子,带着沈瑾之住下了。
冬青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就差往隔壁泼一盆潲水了。
萍姨也目光防备,时常在我面前细数江近雪的优点。
我不懂沈玉庭这是要做什么,也没兴趣去懂。
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冷,寒雨连日不停地落,阴冷的潮气直往人骨子钻。
沈瑾之每日都要来药铺待上一个时辰,然后由沈玉庭接他回家。
习惯了之后,连冬青也能视而不见了。
以往二人为了不见我,风吹日晒都能成为理由,如今倒是能坚持。
后来沈玉庭甚至主动对沈瑾之说:「若是你想跟着你母亲学医,也没什么不可。」
沈瑾之期待地看向我。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他没天分。」
-15-
新雪来时,萍姨憔悴得厉害。
她拉着我说:「阿芙,我熬不住了。」
我扑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萍姨紧紧抱住我,语气温柔得如同春三月的微风:「我们阿芙是世上最好、最勇敢的姑娘,无论何时都要好好爱自己。」
最后一日,她特意换上少女时的旧衣。
枯瘦的手摩挲着袖口的海棠花,眼睛里却流露出异样的神采。
「也不知道,阿棠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后院的桂花树忽然在大雪里枯萎,许是想随萍姨一道去见阿娘。
城里状况不太好,患病的人越来越多。
起初来的只是有咳疾的老人,后来年轻人也开始接连出现症状。
我渐渐有些忧心,这不对劲儿。
于是嘱咐冬青每日用艾草熏一遍屋子。
沈玉庭再次来时,我叫住他:「你带孩子回去吧。」
他身形一僵,再开口时声音颤抖:「阿芙,你不愿见到我们吗?」
「是。」
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愿想起那些过往,更不愿意看他们在这里装岁月静好。
「还请你们以后不要再出现。」
沈玉庭闻言倏然抬头,面色惊慌,嗫嚅着开口:
「过往是我错了,没有认清自己的心意,我没有娶杨宛音,你能不能再……」
「不能。」
我直接打断他,无心同他继续纠缠。
今日天色不太好,晚些我还要出诊,索性再说明白些。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来没想过嫁与你,那日的事并非我的设计。在侯府六年煎熬是为了沈瑾之,但他既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了。」
沈玉庭目光颤抖:「我不信,你明明是爱慕我的,不然为何总是想尽办法见我?」
我一愣,皱起了眉,原来他对我竟有这样的误解。
「如果你是指在杨府时,每次都是杨宛音唤我过去的,大约是为了向我炫耀她的如意郎君。」
沈玉庭脸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不,不是的,你不愿意回去定是因为身旁有了新人。」
见他听不进去,我摇了摇头不欲再说什么,开始检查出门要带的器具。
没注意沈玉庭是何时离开的。
-16-
我少时见他,他总是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原来他的脸上也会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
但后悔向来是最没用的情绪,因为伤痛不会被对方的悔意抚平。
嫁给他之后,他的面上终日只有厌恶与冷漠。
我被下人为难时,他目光嘲讽,说我德不配位。
我被沈母责罚时,他漠然路过,不置一词。
如今却又是何必?
是发觉杨宛音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温柔善良?
抑或是他确实对我有些许情意?
不,更多的一定是,他不能忍受我离开得如此果断,离开后过得如此顺心。
倘若我没有离开,即使他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对过往行径有悔意,更不会为过往向我道歉。
哪怕现在,他后悔的也只是放我离开,而非过往对我的践踏。
沈玉庭和沈瑾之没再出现。
看到隔壁开始收拾行装,冬青畅快大笑,晚间多吃了一碗饭。
夜半,大雪突然降临,凛冽的北风卷着雪奋力地拍打门窗,发出激烈的撞击声。
沈玉庭倒在门前时,我本不想理会。
到底医者之心,让我无法置之不理。
冬青粗暴地为他包扎伤口,又将药灌下去,人就醒了。
看到我时,沈玉庭眸光一亮,想开口说话。
江近雪上前一步挡住他的目光,将伤药和药方往他手里一塞,就拉着我往外走。
我低头看了眼被握住的手,微微一动。
身旁的江近雪轻咳了一声,随即又转开视线,却始终没松手。
罢了。
-17-
次日再次为沈玉庭把脉,他主动解释,在路上遇到了歹人,沈瑾之已经安全送回去了。
我对此不置一词,到底有些厌烦他的不死心。
在我起身时,他故技重施拉住我。
只是病中没什么力气,我很快就挣开了。
沈玉庭怔怔看着被扒开的双手,再抬眼时目光哀求。
「阿芙,陪我待一会儿,你就当作是可怜我了。」
命运真是神奇,这样低声下气的话我也曾说过。
是在第一次听闻沈瑾之病了的时候。
我在书房外等了两个时辰,紧紧抓着沈玉庭的衣袖,哀求他可怜我让我见孩子一面。
沈玉庭甩开我的手,居高临下,目光冷沉:「你有何值得可怜之处?」
如今易地而处,我不觉得快慰,只觉得可笑。
这样一方低声下气的关系,到底有什么意思?我不稀罕迟来的悔恨与深情。
-18-
我不愿再见沈玉庭。
如果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深情,又为何不肯尊重我的意愿呢?
相似病症的人越来越多,在我的惴惴不安中,城内疫情彻底爆发。
县令命人关闭城门,限制人员进出。
几家药铺为自保选择关门,剩下的更加人满为患。
我每日盯着冬青和江近雪喝药。
风雪愈烈,这注定是个难熬的冬天。
李小燕是被冬青牵回来的,李家一家都病倒了。
李叔跪着求冬青将小孙女带走。
冬青哭得眼眶通红。
第二日更加勤快地熬药送药。
情势愈加严峻,沈玉庭却不肯走。
我没再理会。
一日晚间,冬青忽然开始呕吐、发热。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跑回房间,将自己锁了起来。
我跟上去:
「冬青,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隔着房门,少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东家,不要管我了,我不能连累你们。」
任我如何劝说,他都不肯开门。
-19-
最后是江近雪趁他不注意,破窗而入,一把按住他:
「小小年纪,学什么大义凛然?」
我进去为他把脉,这孩子犹自挣扎。
「你若真倒下了,我们又怎会幸免于难,相信你林姐姐?」
冬青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像个真正的十六岁少年一样。
好在之前灌了许多天药,情况不算太糟。
冬青一边喝药,一边小声央求:「我自小没有亲人,刻碑的时候能不能随东家的姓?还有,东家和江大哥以后能不能偶尔来坟前看看我?」
我心口发酸:「你怎么没有亲人?林冬青,我还指望你以后为我送终呢。」
-20-
晚间我添了灯油,翻遍外祖留下的医书,将与此次病症相关的方子全抄录出来,打算一样一样地试。
清晨细雪簌簌,街头巷尾空无一人,风停住了,城中却一片死寂。
冬青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比初见时更加瘦削。
我翻了翻药斗,几种清热的药材已见了底。
这时节并不是这些药材采收的时间,大雪封路,其他州县太远,一时根本无法支援。
思虑一番,我还是决定去山上碰碰运气。
江近雪知道劝不住我,迅速收拾好行装跟在我身后。
冬日的山上更加危险,雪野苍茫,天地一白。
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我努力扒开积雪,凿开下面的冻土,妄图翻出一些遗留的根茎。可从清早挖到傍晚,还是只能空手而归。
四肢百骸仿佛被冰雪浸透,我的心坠入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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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我开始发热,江近雪也倒下了,且他病情更加迅猛。
我抚上他瘦削的脸颊,有些哽咽:
「你可不许死,你还没以身相许报恩呢。」
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却没能睁开。
身后传来碎裂之声,门口的沈玉庭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浓稠的药汁溅了他一身,他似乎毫无所觉。
小燕闻声跑进来,嫌弃地推了他一把。
我看着洒落一地的药,有些心疼,只好又去端来一碗。
江近雪迟迟没醒,我几近绝望。
药材紧缺,但我仍在继续尝试。
划掉一个又一个药方后,我终于崩溃了。
号啕大哭了一场,脱力睡去。
夜半时分,银月深雪,我不安地醒来。
帘幕轻晃,似乎有风经过。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月光,轻声道:
「沈玉庭,别让我恨你。」
床前的人影一晃,倾泻一室沉默,他终是收回了手。
不知道是第几天,我守着药炉,已然昏昏沉沉,颤抖着手又划掉一个药方,便再也没有力气抬手了。
密密麻麻的绝望将我包裹,我像是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无论如何挣扎,都看不到希望。
我明明已经努力地要活下去了,上天却不愿意给我机会。
止不住的眼泪在脸上留下道道水痕,一片冰凉。
阿娘……我可能快要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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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突然闯入时我已经快要失去了意识。
只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是被冬青吵醒的,再次睁眼竟觉恍如隔世一般。
冬青搂着李小燕,眼睛红红的:「东家,你再不醒来我们铺子要没了。」
络腮胡大汉赶忙解释:「说了多少次了,我们真不是打劫的。」
一番拉扯解释后,我提出疑问:
「所以,那画像上的人是江近雪?」
络腮胡大汉面色通红地挠挠头,不敢直视江近雪的眼睛。
「郡王殿下突然失踪,我们不敢声张,又都不擅长作画。」
冬青笑到打嗝,吓得李小燕往我怀里扑。
最终还是外公的药方起了作用,络腮胡大叔带来了药材,用最后剩下的那个药方救了大家。
城中连日阴霾终于消散。
江近雪百般不情愿地同络腮胡大叔回去复命,再三重复他一定会回来的。
小燕坚持要拜我为师,小小的人儿居然真的耐得住性子,李家人感激涕零。
冬青每日早晚在门口张望,心思再明显不过了。
可惜次次失望,忍不住小声埋怨:「负心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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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既谢,暑气渐消。
Ṫű̂₆七岁的小燕已经能辨认上百种药材了。
小姑娘被我夸得脸红,转身折了一朵芙蓉花别在我发上。
门边正在学字的冬青磕磕绊绊地读起诗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晚间起了一阵风,院里的芙蓉花开得正好,天边一轮明月高悬。
我若有所觉地抬眸,有人踏月而归。
「娘子,我来报恩。」
「郎君要如何报?」
「救命之恩,自是,以身相许。」
晴夜花着锦,秋风摇落一地碎影。
【番外·沈玉庭】
我一直以为,杨采芙是对我有意的。
只因每次我去见杨宛音时,她总会出现,或是来请安,或是给姐姐送东西。
这难道不是为了借机来见我?
虽然她从来没主动和我说过话。
杨宛音是我的未婚妻,娴静温柔,我们自幼相识,身份相当。
我和母亲对她都十分满意。
变故发生那一天,我其实知道来人是杨采芙,却没推开她。
心里甚至有些,得意。
她果真爱慕着我,既如此,换个人也不是不行。
但我看到杨宛音伤心欲绝的眼泪时,又生了悔意,所以我将这一切过错都归于杨采芙。
不听她的辩解,无视她的处境,放任她被怠慢,冷眼旁观她被责罚。
我认为,她该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这是她自求的苦果。
后来瑾之出生,我没有拒绝母亲将他抱走的要求。反正杨采芙时间还长,等她赎完罪再说也不迟。
杨宛音的丈夫死了,她求我庇护她。
我本就对她愧疚,自然应下。
我对杨采芙说要娶她的长姐做平妻,她没什么反应。
我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火,她怎么能不在意!
她的小娘死了,她整个人如同丢了魂魄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我让瑾之去看看她,瑾之不愿意。
我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杨采芙从房中走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签和离书。
我愤怒地签下,想看她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却在看到她决然而去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过了半年时间,心中悔意愈演愈烈。
杨宛音见我迟迟不肯娶她,也不再对瑾之上心了。
瑾之后知后觉,他失去了母亲。
我却有点开心,顺理成章地带着他来到蜀州,想把杨采芙带回去。
却看到她身边出现了别人,我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她不愿意再回去,她不要我,也不要瑾之了。
她怎么能为别的男人抛夫弃子?
我向她诉说悔意,她看向我的目光没有波澜。她让我第一次直面那些我不愿承认的真相,杨采芙从来没有爱慕过我。
我不肯离去,想尽办法让她心软,可她毫不在意。
后来我甚至起了卑劣的心思,想趁她之危,将她绑回去。
她察觉到了,我只好狼狈离开。
杨宛音被下了大狱,涉及谋杀前夫,她死前特地见我,语气嘲讽地告诉我,当年的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她需要一个借口另嫁他人,又不愿意主动放弃我,就设计庶妹以这种方式嫁给我。
或许是天道轮回,杨宛音所嫁非人,经常遭到丈夫虐打,她最后忍不住杀了对方。
陛下最宠爱的弟弟景郡王回朝后, 弹劾侯府德不配位,苛待嫡妻, 又用杨宛音的证词为阿芙正名。
母亲未料到有一日会被贬为庶人,气急攻心,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瑾之后来不得已去从了军, 自此没了音讯。
【番外·冯青萍】
遇到林青棠那天是我第一次去镇上。
我提着一筐药材, 穿着我最新的衣服, 满心欢喜,却在看到林青棠那一刻自惭形秽。
她替爹爹到前堂招呼我,我拘谨地跟着她去了后院。
桂花树下摊着一本书,我只多看了几眼,就被林青棠捕捉到。
她兴奋地问我是不是也喜欢这本书。
可我根本没看过书,因为我不识字。
我几乎在窘迫中生出一股绝望来,也许还夹杂着一丝恼恨。
林青棠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她只是问我,想不想听故事。
我在桂花树下听了一下午故事。
那天是我十二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林青棠和我认识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 她天真烂漫,又聪慧无双。
她是林大夫的女儿, 却一点也不懂药理, 林大夫纵着她做所有事, 包括固定收购我家的药材——尽管品质一般。
十四岁那年, 母亲给我做了碗面,破天荒地卧了两个鸡蛋。
我心里隐隐有预感,却选择沉默地吃下。
而后牙婆用了十两银子将我带走, 我当时并不害怕,只是想着, 以后再也听不到林青棠的故事了。
她会记得我吗?会记得三水村的冯萍萍吗?
大概是上天也想眷顾我一回,我在街上遇到了林青棠父女。
林青棠上前拉住我的手问:「萍萍, 你要去哪儿?」
在她关切的目光下,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我不想再也见不到她。
所以我开口求了她。
林青棠毫不犹豫地拔下最喜欢的簪子递给牙婆,我知道那是她娘留给她的。
林家父女将我带了回去, 阿棠不愿让我做婢女,只让我改了名字为冯青萍,和她姐妹相称。
我在林家度过了两年最幸福的时光。
十六岁那年林伯父突发恶疾,猝然离世, 阿棠被一位公子带去了上京。
自此天涯两端, 杳无音信。
我却总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再ṭű⁼相见。
直到二十多年后, 我见到了她的女儿,才知道阿棠已经不在世了。
阿芙是个顶顶好的姑娘, 比她娘更加坚韧独立, 我却觉得心疼不已, 这孩子一定是吃了很多苦。
得知阿棠不在那天我就没了生念,撑了一年多是想多看看她的女儿。
冬日落下第一场雪时,我知道自己熬不住了。
Ťŭ⁷我换上旧衣, 那衣袖上的海棠花是阿棠亲手绣的,是她最喜欢的垂丝海棠。
想必黄泉再见,她一定能认出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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