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坠枝头照夜灯

年少时为救卫洵,我跛了一条腿。
京中人皆在背后戏称我为瘸姑娘。
卫洵与我定下亲事,却迟迟不曾娶我。
第五年冬,我撞见他和旁人在楼阁上看雪。
提及我,他语气漠然。
「一个瘸子,有什么娶不娶的。」
我平静地烧掉婚书,一个人去了卫家退婚。
出京那天,日光晴好。
卫洵来追我,劝我莫要与他置气,错失卫家高枝。
我摇头,扬鞭挥在马后。
「你见我,如井中蛙观天上月。卫家门第,我从来都不稀罕。」

-1-
定亲的第五年冬,寒风入帘,将舟中炉火吹得更旺。
风雪凛冽,卫洵在湖边的楼阁上赏雪。
我撑伞寻过去。
「卫兄定亲五年,何时当回新郎?」
风吹起帘子一角,我看见卫洵蹙着眉,神色倦怠。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语气极为不屑。
「一个瘸子,有什么娶不娶的。」
我掀帘的手顿在了半空。
细碎的飞雪吹进眼里。
有些刺痛,我缓慢地眨了一下。
他的友人笑道。
「全京城都知乔姑娘为了救你瘸了一条腿,你可莫要负她。」
酒樽丢回案上,泼出一小块痕迹。
卫洵淡淡地睨了一眼那人,语气冰冷。
「先是如此巧合救下我,再将此事传得满城风雨,拿名声逼我娶她,她算计来这桩婚事,不过是为了攀附。
「心机深沉,满眼算计,我很难不憎她。」
众人惊愕,纷纷追问他难道婚事就此作罢。
卫洵的声音冷漠。
「一个挟恩以报的瘸子,娶便娶了,值得我付出什么真心。」
我立在帘外,怔愣了许久。
伞坠落在脚边。
不知不觉,风雪沾了满肩。
我和他的婚事,在他眼里,竟是我算计来的。
十五岁以前,我在楚地长大。
我娘是乡野医女,在父亲微末之时嫁了他。
后来我爹乔黎中举,他在京中另娶小官之女为妻,写信迎我娘入府。
可我娘至死也不愿为妾。
很多个夜里,她抚摸我的额发,眼泪大滴落下。
我及笄那年,娘病重了。
药材很贵,我们买不起。
我寻到乔府,求他们救救我娘。
主母柳氏让我磕一百个响头才愿施舍。
再回去时,娘已经灯尽油枯。
病榻前,她用枯瘦的指尖描摹我额头的青紫,不停呕血。
「娘对不起你。」
我被乔府派来的人强行拽上马车。
帘子放下,最后一眼。
娘苍白的手无力落下,再也不动了。
乔黎抛妻另娶,到底是污点。
所以他只将我认成来府上寄住的表姑娘。
京城的贵女和嫡妹交好,纷纷变着法子排挤搓磨我。
我不通音律,她们便强迫我当众抚琴。
在她们刺耳的哄笑声中,我手足无措,将头低了又低。
主母眼中带着讥讽。
「到底是乡下来的远亲,来府上打秋风的,诸位见笑。」
宴席结束,主母和嫡妹端坐在马车中,满眼讽刺。
「今夜府内车马不足,委屈你等上一阵了。」
那晚我等了许久,直到更深雪重。
根本就不存在来接我的车马。
我一脚深一脚浅,冒着大雪下山。
恰好救下负伤的卫洵。
我拖着他,躲过追杀,腿却摔折了,落下跛疾。
我从未想过,卫洵竟疑心至此,连我救他,都觉得是一场算计。
卫家权倾朝野。
他只要简单一查,便知我是如何被主母遗弃在大雪里。
可他却连查也不愿。
我顿时明白。
这么多年,他已认定我是个满心算计,心机深沉的姑娘。
他并不在意,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所以他不会知道。
其实我对他,从来都是真心。

-2-
脚边那把伞被朔风卷起。
当初我被接回乔府。
主母和继妹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百般搓磨。
日日残羹冷饭,衣裳单薄破烂。
我也曾找机会,向我的亲生父亲告状。
但乔黎,就这么青衫落拓,隔着远远的桌案,一眼也未看我。
「乔枝,人的欲望不能太大。
「若不是乔府接回你,你早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
我一愣。
炉烟袅袅,他的神色有些淡。
「还有,不许再提你娘。」
后来,我实在受不住寒冷和饥饿。
饿得与狗争食时,被乔鸢带人当场撞破。
那天大雨滂沱,她将我的脸踩进狗盆。
「庶姐,你怎么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啊?」
绣鞋往下,一寸寸践踏我的脊骨。
我恨得不断挣扎,却被她死死踩在脚底。
「饿吗?把我鞋上的泥舔干净,我就给你吃的。」
她用鞋尖挑起我的下巴,眼里的怨毒让人惊心。
我将头一点点凑过去。
她仍在笑。
「要是你死了的娘看见你这副样子,恐怕在下面也是难安。」
我张开嘴,死死咬住她的脚。
咬到牙齿发酸,咬到唇齿间尝到了血腥气。
乔鸢惨叫,仆妇纷纷上前对我动起手来。
就在此刻,不知从哪飞出的石子砸在他们身上。
众人头破血流,哀哀叫唤,惊恐地扶着乔鸢落荒而逃。
瓢泼大雨里,一把伞撑在我头顶。
来人是个清隽高挑的少年。
我努力抬头。
伞将他的脸挡了大半。
我只看见他如玉的下颌,和腰间那枚刻了「卫」字的玉佩。
那时我活得很艰难。
父亲接我回府,不过看我有几分好相貌,待价而沽罢了。
那次之后,他对我反倒关注了几分。
主母和嫡妹收敛许多,只是眼角眉梢到底溢出几分暗恨。
这些年,我对卫洵。
从那把伞开始,一直都是真心。
如今,就是这柄伞。
被凛冽寒风刮起,在天地间回旋,终是浸没在湖中。

-3-
几日前,卫洵来府上见我。
我来得不巧,撞见乔鸢为他斟茶。
「表姐比我聪明许多,运气也是极好,当日父亲要把她嫁给五旬的忠勇侯做继室,她倒乖觉,那夜说什么也要留在山寺,没承想真被她撞了好运,自此缠上了公子。如今五年过去,她可是日夜盼着嫁入卫府。」
那时卫洵是如何说的,我记得清楚。
日光偏了两分,照在他捏紧茶盏的手上。
他的声音透过绿纱窗。
「我若是真想娶她,便不会平白拖了五年。」
那天,我推说身体不适,没再见他。
五年间为他亲手做的羹汤,绣的物件,调制的香,仿佛都成了笑话。
午夜梦回,我总梦到当年我娘缠绵病榻,吐出的血沾湿绣帕。
她一声声唤我,声音凄厉。
「都是娘识人不清,我若为妾,你便为庶出,终生都会下贱地被人踩在脚底。」
转瞬之间,又梦见大雨之中卫洵抬伞,厌恶地朝我皱眉。
梦醒后,冷汗浸湿了后背。
我终于脑中一片清明。
卫洵,我不嫁你了。
思绪回笼,我挺直了背,掀开帘子走进去。
楼阁之上寒风呼啸,卷起我的面纱。
一时间,所有人都噤声了。
卫洵绷直了下颌,他抬眼,视线与我相撞。
眼中有一丝狼狈。
雪花在睫毛上融化,浸湿了眼底。
来此之前,我已将我们的婚书收在袖中。
凝视着那张清俊的脸。
我平静地行礼。
「卫公子。」
这三个字出口,气氛有种微妙的紧张。
其余人皆神色不明地打量我和他。
我上前了一步,平静开口。
「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我们二人的婚约,就此作罢吧。」
他握住酒樽的手用力到发白,却仍云淡风轻地掀起眼皮打量我。
众人纷纷不敢出声。
卫洵垂眸望着杯中酒,脸色有些难看。
「为何?」
我疏远地笑了,将那日的话如数奉还。
「卫公子若是真想娶我,便不会平白ťů₍拖了五年。
「我虽为女子,却也有几分胸襟,若是公子早些告知于我,定不会平白多等五年。」
他脸色发白,错愕地起身。
「乔枝,我……」
我微笑不改,从袖中掏出那纸婚书,凑上一旁的烛台上烧了。
卫洵上前走了两步,又浑身僵住。
他波澜不惊的神情,一寸寸裂开,死死盯着我,眼尾猩红。
灰烬落地。
一室安静无声。
我后退一步,对着众人微笑。
「今日便请大家做个见证。
「往后,我和卫公子,再无瓜葛。」

-4-
当众烧掉婚书后,我转身冲进雪中,一个人去了卫家退婚。
那日席间发生的事迅速流传开来。
这些年我在这里并未有什么牵挂。
十五岁来乔府时。
我带着我娘死前最后塞给我的珠钗,和她亲笔写下的医书。
我将它们保护得很好,连同攒下的银钱悉数收好。
正要去雇马时,却被乔鸢堵在了院子里。
她踹在我的瘸腿上,将我踢倒在地,抢过包袱。
「怎么,你也觉得自己丢人要走啊?」
我站起身来,又被她一脚踹倒。
「你要走可以,但我觉得你手脚不干净,偷了乔府的东西!」
她将包袱扯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
珠钗掉落在地,我伸手去捡。
她已经一脚将珠花踏碎。
我连忙将破碎的珠钗握在掌心护着,呲啦几声响,那本医书被她撕得粉碎,碎片如雪花从我头顶落下。
娘留给我的两样东西,全被她毁了。
乔鸢嗤笑道。
「一个连自己都治不好的瘸子,还学人家看医书,跟你娘一样没用。」
我气红了眼。
一时难以自持,狠狠撞在她肚子上,顺势单手掐住她的脖子。
这一刻,我是真的想掐死她。
身后的雪地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拽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到我感觉自己几乎被掰断。
他将我从乔鸢身上拽起来。
我回头,卫洵披着玄色大氅,冷风裹挟积雪隔绝在我们之间。
乔鸢低声地哭起来。
两腮的泪花悬而不落,哭得漂亮极了。
「卫公子莫要怪表姐,这原本就是我的不对。」
先挑事的人摆出了完美的受伤姿态。
卫洵蹙眉看着我,满脸不悦。
「不过是一根珠钗和一本医书,你至于闹成这般吗?」
我的心口猛然被揪住,眼前一时昏黑。
听到这句话,竟惨然笑了。
「不过是?
「我们已经退亲,阁下好像并没有来管教我的资格。」
定亲ƭũ₌的第三年,卫洵身患重疾,久病不愈。
我曾以血入药,只为替他熬一碗药膳。
他却嫌恶心,当着我的面将那碗药倒在地上。
见我瞬间苍白的脸,卫洵嫌我小家子气。
「不过是一碗药,倒便倒了,你为何这副样子?」
那时,我也曾把「不过是」这三个字咀嚼很久。
曾经我真的以为卫洵会娶我。
但失望原是一点点攒够的。
我掌心用力攥紧珠钗,破碎的珠花戳得人发疼。
他似乎被我泛红的眼眶惊住,一时没有再出声。
我低头将包袱收拾好。
头也不回地与这两人擦肩而过。
血沿着破碎的珠钗,一滴滴落在雪地里,像是凋落的红梅花。
我的那条腿再如何养护,走起路来还是微微跛的。
每次于闹市行走,定有小儿跟在身后模仿我的走路步态,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初时,卫洵会为我喝止。
后来,他险少于我同行。
我明白,他是嫌我丢了他的颜面。
但今日往后,天高任鸟飞。
京城,只会被我抛在脑后。
我足虽跛,却仍可去观更广阔的山海。

-5-
卫洵将自己关在房里。
他不明白,自己去乔府,明明心里还是盼着乔枝回心转意的。
但事情好像变得更糟了。
乔枝离开时,他看着皑皑白雪上的那几滴血迹。
心口竟泛起了细密的疼。
可那又如何,卫家公子必须要维持自尊和骄傲。
乔枝只是对他闹了脾气。
过不到两天,她定会回来求着他。
过去的那五年,她是这样喜欢他。
怎可能一夕之间就会改变。
卫洵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事。
乔枝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她也只能依靠他。
想到这里,卫洵安心躺了下来。
他这些年头痛得厉害,乔枝为他做了许多小物件。
里面满满当当塞了安神草药,闻起来淡淡的香,能助他安眠。
他拿起她做的抹额。
昏暗的烛光落在上面,许是有些时日了,布料边缘微微泛旧。
连带着香味也淡了许多。
卫洵感觉自己的头又疼起来。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去炉子里添香。
掀开盖子,乔枝亲手制的那香也所剩无几了。
他犹如困兽,烦闷地在屋子里打转。
当日失言,竟为乔枝亲耳所听。
卫洵顿觉自己太不是个君子。
但被她当众烧掉婚书,实在心里又气又不甘。
那年雪如碎玉。
乔枝拖着自己,呼出的热气瞬间在空中变成了烟。
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打湿了她的鬓发。
她往日雪白的脸冻得通红,很难不让人起了怜惜之心。
乔枝咬着牙一声不吭将他拖到山洞里去。
又仔细清除足迹,免得被匪徒追杀。
卫洵从没想过,那时,她的腿受伤了。
他也听过乔枝在宴席上屡次出丑。
心中想着,来日她若成了自己的妻子,一定要好好待她,教她,让她不再被人嘲笑。
可何时,这些都变了呢?
越想越烦闷。
卫洵坐了下来,提笔抄书,只为让自己静心。
门敲了两下,有小厮在门外唤他。
「公子,乔姑娘雇了马,应当是要离开京城。」
落笔歪了一道。
在纸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卫洵心慌得厉害,半晌都发不出声音。
屋外的小厮又叫了一声。
「公子?」
卫洵轻轻嗯了一声,将笔丢到一边。
许久后,屋里的蜡烛熄灭,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卫洵在帐中难以入眠。
他的心仿佛也被烛火燎了一下。
淡淡的天光透过青色的帘幔时。
卫洵还是没想明白。
他本能地反问自己,若是乔枝就这样一去不返呢?
他辗转反侧地去想这种可能。
终是被自己的心慌屈服。
既然如此,那他明日还是给她一个台阶下吧。
闹脾气的话,哄一哄,应当会好吧?
那一晚,只有卫洵自己知道。
他一夜都没有合眼。

-6-
我出京那日,大雪初霁,日光晴好。
像是沉疴的人大病初愈。
之前和娘在楚地,为了讨生活,我曾骑过马。
如今轻微跛了一条腿,倒也无碍。
只是没想到,卫洵竟然追了上来。
他眼下青黑,看起来有些憔悴,看着我骑在马上的样子,竟一时没有回神。
「阿枝,退婚之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你莫要再和我置气了。」
听到这话,我毫不掩饰,眼里流出一点不屑。
「你见我,如井中蛙观天上月。」
他脸色惨白地从马上跃下来,往前走得更近。
「退了这婚,今后谁还愿娶你?你若为卫家主母,以卫家权势,日后定然无人敢欺你,笑你。」
我摇头,不想再和他多说。
「卫家门第,我从来都不稀罕。」
我扬鞭挥在马后,将他远远抛在身后。
在渡口乘船时,我已想到日后乔卫两家难免要找我。
索性不再去往楚地。
坐上了去北燕的船只。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不知过了多久,我快入燕地。
沿岸的渭水宛若丝缎,粼粼水波,漾着淡淡的绿。
我坐在船头,禁不住探身去舀,兴致勃勃念了一句。
「江水如缎,我执瓢取。」
船身颠簸了一下。
有人从身后迅速抓住我的手臂,低笑道。
「一个大浪,连喝带洗。」
我转头看去。
撞进了一双剔透的眼眸。
身后青年睫浓而纤长,那只抓住我的手筋骨有力又漂亮。
乌发被风吹乱了几缕。
他很快松开我,笑脸盈盈。
「失礼了。」

-7-
那日船上,和青年不过惊鸿一瞥。
入燕地后,我在城中赁了一处院子作医馆,为许多女子治了难以启齿的隐疾,名气渐渐大起来。
常有妇人结伴来帮我做些杂事。
转眼半年,日子过得愈发充实自洽。
此地处于边塞,偶有北狄来犯,有镇远将军驻守,百姓倒也安乐。
直到那夜,冷雨敲窗。
隔壁院子来了几个脏兮兮的军汉,求我救人。
我慌忙过去,榻上躺着一个男人。
袍角被雨水浸湿,混着暗红血迹,衬得失血过多的脸颊极为苍白。
看见我,他艰难地笑了一下。
「是你。」
我怔住,这人正是和我一面之缘的船上青年。
顾不得多说,我掀开他的袍子。
他的右腿受了很严重的伤,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身后小兵已然哽咽。
「若不是为救我,卫副将的腿也不会这般。」
来燕地半载,我曾听过这个名号。
百姓都说,镇远将军麾下的卫小副将是天生的骁勇良将,十九岁时杀入主帐,直取狄将人头。后来又助镇远将军击退三万外敌,狄人溃败千里不敢再犯。
他们更可怜卫照夜的身世。
据说他出身极为卑贱,是镇远将军从奴隶堆里救下来的。
当时遍体鳞伤没了大半条命,却还是跟狼崽子似的,死死咬住将军的衣角不松。
我低头查看了片刻,直直看向卫照夜。
「我能治好你的腿,但是,要先断骨复位。」
军汉恼了,顿时将我一推。
「你这小医女自己的腿都治不明白,竟敢在这信口雌黄!」
他转而怒喝。
「谁请的她来?打出去!找个年长的男郎中来!」
我摔在地上,其他人将要上前。
卫照夜哑着嗓子,强撑着喊道。
「住手,别打她。」
他歪歪斜斜,探过来一只手要扶我。
我站起身,认真地看向他毫无血色的脸。
「你的腿,我有八分把握能治好,你信我吗?」
他没有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信。」

-8-
我松下了呼吸,几乎无法控制地手指颤抖。
多年郁气吐出胸口。
无数个天刚亮的清晨,我饿着肚子跟娘出门采药,山路崎岖,双脚走Ṱü₆得满是血泡,娘会一边拿针为我挑,一边流泪。
为了省点灯油钱,顶着寒风在富户的灯笼下看医书,冻得人几乎没了知觉。
没钱买笔墨练字,就用树枝在沙地上练。
写得不好还要被娘打肿手心。
没有病人就拿自己练手,哪怕银针将手扎得满是血洞。
十三岁时,我娘生病。
为了钱,我一个人去外行医,却被人发现是女孩撵了出来。
那夜大雨,我没钱住宿,为了自保,在官衙的屋檐下蜷缩着睡了一夜,檐雨声声,我哭着恨自己不是个男孩。
我讨厌行医时有人见我是女子,便轻视于我。
平生第一次,有人斩钉截铁地信我。
而我们,不过一面之缘。
于是我坚定地对他拜了下去。
「定不负小将军所望。」
不知是否错觉,榻上那人好似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
对我来说,卫照夜是个麻烦。
最好的做法无非是明哲保身,从这场意外中巧妙地抽身而去。
但我还是决定救他。
帘外雨打梧桐。
令我想起刚入燕地的第三天,也是个雨天。
长街上,有纨绔脚下一滑,踢翻了卖炭老翁的炭筐。
炭滚落一地,弄脏了纨绔的靴子。
纨绔怒极,踢向老翁的膝盖,逼迫他跪下磕头。
笑脸盈盈的青年牵马而过,捡起地上的石子,将纨绔打得头破血流。
他扶起老翁,雨水打湿衣摆,眉眼却笑得肆意。
「人怎么能跪畜生呢?」
我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是啊,人怎么能跪畜生呢。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想,一个正直仗义的青年,不该落得跛足的下场。
我的腿永远,永远都好不了。
但卫照夜的腿,我一定要医好。

-9-
卫照夜很能忍痛,他竟不服麻沸散,让我生生接好了他的腿骨。
伤口缝合后几天,他又发起了高热。
我替他擦去满头的汗,将药一碗碗灌下去。
他热得扯开衣裳,我便看见他身上许多旧伤。
胸口一道刀伤离心脏只有两寸。
伤痕泛白,依旧能感受出当时凶险。
我不由愣神,仔细将被角替他掖好。
卫照夜在我的照料下日渐好转。
只是他在隔壁养伤的这段时日,着实令我有些头疼。
因着腿伤,他行动不便,身边也没什么人看顾。
到饭点时就架着一条腿,端着碗可怜巴巴看我。
「你得管我吃饭。」
我不解地蹙眉,头也不抬忙着写药方。
「我并非厨娘。」
他平静地从怀里掏出一锭很有分量的银子。
银子放在桌上,声音很响亮。
我沉默片刻,扬唇微笑。
「小将军想吃什么?」
卫照夜笑了,很满意我的识相。
平日我在前院看诊,他就在身后支了张躺椅盯梢。
他还经常跳着一只脚,将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去把后院晾晒的草药翻一翻个。
偶尔几个军汉得了闲暇来瞧他。
众人聊起军营里的一些事,纷纷痛快大笑。
我见卫照夜端着酒樽,眼睫垂下,到底是有些落寞。
于是次日给他腿上换药时,忍不住开口劝道。
「你难道不曾听过吗,风雪压我两三年……」
他促狭地将脚轻轻晃了晃。Ṭũ̂⁻
「加在一起是五年?」
我被噎了一下,想到初见时这人接话,可见是个不通文墨的。
于是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要走。
他哎呦一声,假装压到了腿,扯住我的袖子不放。
「乔小医女,行行好吧,我腿疼……」
话一出口,我不由好笑。
「别装了。」
转眼却看见他耳根烧得通红。
手心突然被塞入一个螺钿镶嵌匣盒,做工极好。
他用眼神鼓励我打开。
里面是一枚白玉嵌珠翠玉簪。
这样好的成色,胜过了五年来乔鸢戴在头上的所有钗环。
我一时百感交集,将匣盒递还给他。
「先前,我有过一次婚约,等过别人五年。
「后来我见对方嫌我,便退了婚。」
卫照夜倚在榻边,日光晴朗,眉宇也一派晴朗。
他微微笑着,一点都不惊讶的模样。
「那又如何呢?」
我一时愣住。
他将簪子塞回我掌心。
「旁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你从未放弃行医,救过的百姓都不曾看低你,谁都知道乔枝是燕地最好的小医女。不过退过婚而已,算得了什么?但求一个问心无愧,行止光正。」
我眼睛有些发涩。
「这倒不像你说出来的话。」
卫照夜狐狸似的歪了歪脑袋,笑得狡黠。
「那我该说的话是什么?」
他抬手对着虚空指过去,横眉骂道。
「来人啊,把那脑袋被驴踢了寡廉鲜耻鱼目混珠不识阿枝好的浑蛋押上来!本副将要打烂他的脑袋!」
我被他逗笑了。
他的眼眸也随之弯成了月亮。
「多笑一笑,好不好?」
掌心的簪子有些发烫。
这个人明明是尸山血海里杀出的煞星,在我跟前却像收鞘的利剑。
为什么从未让我感觉到他的危险?
他就像一团火。
将我烤得微微出汗。

-10-
乔枝走了半年。
卫洵觉得自己仿佛活在了一潭死水里。
没有人会在他酒醉后,将亲手熬的粥送到府上。
也没有人明明腿脚不便,却爬上三千台阶,只为求他平安。
更没有人会因他一句头疼,将眼熬红了去绣一条抹额。
他昔日的好友在宴席间纷纷庆贺。
「恭喜卫兄,终于摆脱了一桩麻烦。」
原来在旁人眼里。
她,竟是自己的麻烦吗?
听到这句的时候,他顿时晃了神。
连杯中酒洒了都没有发觉。
他可悲地发现。
这些明明是乔枝一厢情愿的事。
在她走后,他却开始想念。
他又想起那天乔枝临走前,一副不欠他什么的神情。
是啊,乔枝,你不欠我。
年少时那场大雨里,他撑着那柄伞,将一身泥泞的乔枝遮在伞下。
她仰头,很明亮清澈的一双眼。
即使狼狈,也能看得出是个漂亮的姑娘。
她家主母是个有手段的,将内宅捂得严实,否则定会被御史参上一本。
卫洵觉得乔枝可怜,敲打了乔黎几句,好让她的日子不那么难。
之后的那个雪夜。
她如山中神女般出现,将遇袭的他救下。
救命之恩,偿还一伞之恩。
是他赚了。
可当时他是如何想的?
只因旁人挑唆,说她从小跟母亲学医,如何好端端会瘸腿。
他信了她是故意拿婚事赖上他。
可乔枝决绝离去后。
卫洵才发现,他一点都不了解她。
能将他从追杀中救下来的姑娘,本就有着一腔孤勇。
他从未了解过她。
却早已下了判定。
连打翻的那碗药中有她的血都不知道。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然狠狠践踏了乔枝的真心。
他将那条抹额拿过来,细细嗅着上面的味道。
哪里还有什么气味。
卫洵头痛欲裂,只着单衣推开房门。
贴身小厮诚惶诚恐地上前。
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
「楚地那边怎么样,找到她了吗?」
小厮摇了摇头。
「咱们的人都快把楚地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乔姑娘。」
月光照在卫洵惨白的脸上。
蜡炬成灰,像那日婚书的灰烬。
他缓缓看着熄灭的蜡烛,轻轻看了很久。
她还好吗?
应该会很好吧。
可是,他突然真的好想她。
卫洵最后看向了月亮,他在心里默默想。
「乔枝,你不在楚地,你究竟在哪?」

-11-
又是一年冬。
卫照夜的腿几乎是好透了,竟抽空给我缝了一对护膝。
针脚细密,我很是得用。
只是实在无法想象他提剑杀敌的手拈起绣花针会是什么样。
这日城里来了贵人,很多医者都被请去。
我跪在人群中低下头。
听说,这京中来的贵人半路遇袭,随行带的郎中被一刀砍死。
云纹锦面的皂靴踉跄着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抬头,来人已至眼前。
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竟是近许久未见的卫洵。
四目相对,他欣喜若狂。
「乔枝,你怎会在这里?」
语罢又恍惚地喃喃。
「莫非是我在做梦。」
曾经我全心去爱的人,再次相见,心中却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他抬手要扶我。
我却起身避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冷静又警惕地看他。
卫洵瘦了太多,也憔悴了太多。
额头上仍旧戴着我送他的抹额。
当初一针一线,都是我认真缝的。
如今布料边缘因搓洗而磨毛。
即使洗得再干净,穿久了,也难免泛起黄渍。
就像我们之间的五年。
他见我生疏的动作,竟莫名其妙红了眼眶。
「我找了你很久,却没想到你来了燕地。」
我沉默不语。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已然失了君子风度。
「你的腿伤可还好吗?燕地多雨雪,你定是吃了很多苦。来人,去取艾熏炉来……」
我很从容地回答他。
「卫公子,不必麻烦了。」
他一副被利刃刺穿的模样,脸色煞白捂住心口。
「阿枝,你还在恨我。」
平心而论,我该恨他的。
恨他妄下揣测便将我定罪。
恨他薄情,恨我一时错付的情爱。
恨我在乔府苟且偷生的五年。
但最恨的还是那年我向主母磕头换药,最终没能救下我娘的命。
和卫洵退婚以来,我想了很多。
我娘在死前紧紧抓住我的手。
「娘看错了人,蹉跎半生,唯一的骄傲便是有了你。」
她眼泪仿佛都要流干了。
「阿枝,你要找个真心待你的好夫婿,才能不受那些畜生欺辱。」
我不断地做梦。
梦见自己行医救了无数人,兴高采烈奔向我娘,说她的病我有法子治好啦。
她的怀抱很温暖,但梦醒来,唯有泪千行。
如今再见卫洵。
我彻底明白。
爱的反义并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无足轻重。

-12-
满屋的人不知何时被驱散干净。
烛火噼啪一下。
卫洵枯瘦得像条影子,声音轻微地颤。
「阿枝,是我对不起你。和我回京城好吗?你烧掉婚书要和我退婚,我并没有答应,我的婚书还在。和我回去,我们重新履行婚约。我一定会对你好……」
他说到最后,痴狂地握住我的手。
「你给的所有东西我都好好留着,就像这个抹额,我日日都带在身边的。」
我想要挣开,极力控制着语气中的厌恶。
「卫公子,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门就在此刻被人一脚踹开。
卫照夜的脸冷得像块冰,眼睛锐利,透着熊熊怒火。
夜风吹起他翩然袍角,像只振翅的鹤。
他幽幽地看着我们扯在一处的手,挤出艰涩的几个字。
「把我的阿枝还给我。」
卫洵皱眉,冷下了脸。
「你的阿枝?」
卫照夜大步闯了过来,一把将我拽在身后。
卫洵还要说话。
只见卫照夜袖中寒光一闪,直逼他的额头。
那条我亲手缝的抹额,被暗器一分两截,零落在地。
功力高深,卫洵的额头连一丝伤痕都没有。
卫小副将一脚踏上去,将那两截抹额踩在脚底。
他朝卫洵得意地扬起眉头。
「不好意思,我失手了。」
卫洵气急ţûₒ,几欲呕血,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卫照夜,你放肆!你不过曾是卫府小小家奴!」
他曾是卫府家奴?
我诧异地偏头看他。
卫照夜握紧我的手腕,毫不在意地笑了。
「你也知道是曾经。」
铜台蜡烛的光被晃了一下。
卫洵是名满京城的贵公子,向来温润如玉,此刻清瘦许多,双目猩红,看起来有些瘆人。
我不想再起冲突,拉了卫照夜转身要走。
卫洵拽住我的另一条胳膊,语气里溢出丝丝缕缕的乞求。
「阿枝,我心中唯有你才配是我妻子。」
我麻木地听着这句话。
眼中的嘲讽愈发浓烈。
他仍在纠缠不休。
「卫照夜不过家奴出身,纵使如今是个副将,如何抵得过世家门第,你不要被他所骗……」
我甩开他的手,他扯到肩膀的伤处,忍不住疼得嘶了一声。
血一点点浸湿他半边袖子。
我抿唇,颤声道。
「那也是我的事,你没有关心的必要。」
回去的路上,卫照夜为我撑着伞,我们都没有说话。
临近家门,他却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枝,我并非有意瞒着你我的出身。
「我只是在等待一个恰好的时机。」
灯火将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那双眼睛透着一丝脆弱,泛着一抹水色。
竟像是怕被人抛弃的幼犬。
伞大多偏在我这边,雪打湿了他半边肩。
我抬手,拂去他肩头落雪。
平静问他。
「卫照夜,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他面上难得出现了羞窘的薄红。
一时间手足无措,不敢看我。
我微笑。
「我好像记起来了。」

-13-
片刻后,我坐在卫照夜的书房等他。
他担心我冷,急匆匆去找炭火。
书架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纸被风吹落。
我关了窗俯身去捡,却哑然失笑。
其中一张赫然是随手画的小人像。
头戴玉冠,长袍皂靴,倒有几分卫洵的神采。
脸上被人画了个活灵活现的大乌龟。
空白处写满了「伪君子」「叫你定亲」「早晚看你倒霉」「阴险无耻」「衣冠禽兽」等辱骂之词。
字迹很丑,很潦草。
看得出,题字人的文墨水平相当差。
底下写了落款。
我仔细辨认模糊的墨痕,惊讶地发现,这是七年前了。
正是我和卫洵定亲的那段时间。
说来也奇怪,他其余字写得丑陋,唯有名字写得漂亮。
竟有些像我的字迹。
卫照夜端着炭盆进来,见我在看那张纸,急忙伸手过来抢。
我笑着问他。
「七年前,我在马厩见到的那个人,是你吧。」
那时卫洵很爱骑马。
我偷偷去马厩看他新得来的马,想将亲手做的马鞍送他。
不承想却撞见一个少年被一群人摁住。
任凭旁人如何踹他的膝盖,他都不愿跪。
想来卫照夜还是个卑贱的家奴,却生得比权贵家的公子还要好看,难免惹人嫉妒,遭受欺负。
我当时看了不免生气,禁不住冷嘲了一句。
「人怎么能跪畜生呢?」
那些人知道我和卫洵定亲的身份,一哄而散。
少年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挡住眉眼。
我问他的名字。
他闭口不答。
也许是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思,我便主动引他说话。
「我叫乔枝,我拿自己的名字换你的名字,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将头扭过去,许是觉得难为情,不让我看清脸。
我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他的名字。
「你不说我也知道,方才听他们喊你卫照夜,明明照夜可以代指麻雀的意思,你却怎么像个踞嘴的闷葫芦。」
那人挺直了背脊,用余光偷偷看地上的字。
我向他凑得更近。
「照夜也可以是跑得最快的良驹,你不要害臊,出身不好又不是什么耻辱,只要你心中有志向,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说完对他粲然一笑,他愣在原地,目送我走远。
早已遗忘的记忆被捡回。
卫照夜的手僵在原地。
我往后一转,猝不及防撞进了他怀里。
他就势将我揽在怀里,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
温热的呼吸铺洒下来,有冰凉的眼泪流入脖颈。
「后来的我认识了很多很多字。
「但只有你写过的那个名字,我练得最好。」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唇角微微扬起。

-14-
那日之后,卫照夜忙于军营操练。
卫洵倒是来过很多次。
我不搭理他,很多时候他便远远站着,盯着我问诊的样子发呆。
卫洵对着我苦笑。
「阿枝,先前那些误会,我可以解释,往后我定会百般弥补。」
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你不必解释,不重要了。」
他有些急了。
「你难道要在燕地待一辈子,永远不回京吗?」
我认真看着他。
「我会回去,但不是和你一起。」
我来燕地,从没有一刻放弃向乔黎复仇。
黑暗中蛰伏的恶犬,只有在敌人最放松警惕的时候才会露出獠牙。
京城,我是一定要回的。
只不过我要有足够的把握,将乔黎打得溃不成军。
先帝驾崩时,昭阳长公主辅佐幼帝登基,后自请去燕地守着边疆,孀居多年,闭门谢客,从不见外人。
我来燕地两年都未曾见过她。
不承想,临去京城前,她竟托卫照夜给我带了帖子。
来的人不止有我,还有各府的女眷。
其中有些姑娘见我来了,亲亲热热地凑过来招呼。
「阿枝姑娘,你腿脚不便,快来我这边坐下。」
「好些日子没见,怎么瘦了许多,我明个去医馆给你帮忙。」
还有人挤眉弄眼朝我打趣。
「最近和卫小副将如何了?」
想到在京城时,我困于乔府无人结交。
到宴席上,必定是千嘲万讽,风刀霜剑。
现下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暖意。
长公主迟迟未出现,女眷们四散开来去赏梅花。
我寻了僻静处坐下。
就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孤零零站着,涨红了脸似乎要哭出来。
我觉得她站姿有些奇怪,仔细一看,身后的凳子上沾了血迹,心下顿时了然。
于是起身过去,用绢帕将那血迹擦干净。
她羞得眼泪簌簌落下来,细若蚊蝇道。
「多谢乔姑娘……还是别碰那污秽之物了。」
我温柔地劝导她。
「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并不污秽,你不必为此羞耻。」
她似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瞪大了眼。
我将暖炉递给她。
「你不要害怕,我是个医女。许多女子都有身体不适的隐症,或于癸水来时,或于成婚之后,得起病来着实不好忍。」
姑娘紧贴着我坐下来。
「可是为何我从未听说过这些?」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世间医者多为男子,她们向旁人难以启齿,长年累月,也就病得更厉害些。若是通女科的医者再多些,天下女子也不至于如此受苦。我研习此道,就是为有朝一日将女科传承下去。」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鬓发微白的长公主目光祥和地看向我。
她微笑道。
「小医女,你很不错。」

-15-
我慌忙要跪下,却被身边的姑娘扶住。
「娘,我想要乔枝姑娘替我看脉。」
长公主点了点头,让我近前来。
「我虽鲜少出门,也听闻燕地有个很好的小医女,没想到就是你退了卫家公子的婚呀。」
我这才注意到,卫洵就站在长公主身后。
他的目光一直怔怔地停在我身上,许久都未回神。
长公主察觉到了。
不由得摇头叹息,拿手指戳了一下他额头。
「你这个孩子啊,眼盲心瞎,竟也有把珍珠当鱼目的时候。」
卫洵自嘲地笑了下。
长公主拉住我的手腕。
「好孩子……」
她对我扬起一个慈祥的笑容,温声问我。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京?」
我讶异抬头,听见自己的心脏雀跃狂跳。
从长公主府上出来已经很晚了。
在燕地的两年,我一点没敢忘记乔府那些仇怨。
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跟卫照夜开口。
今夜很冷,巷口却有人提着油灯在等我。
卫照夜的睫毛上都凝出了霜。
我和他并肩朝家走,沉吟片刻,终是告诉他。
「我要回京城办件事。」
他半晌沉默不语,将我的大氅松掉的绳结系紧。
我偷觑他,却撞进那双笑眼里。
「我也会随行保护长公主回京。
「早就猜到你会有回去的一天,所以提前求了恩准。」
我顿时悟了,扑过去打他。
「好啊,你瞒得真严。」
他顺势将我的拳头包裹在掌心。
「我不会阻止你做下的任何决定,有些事只有你自己亲手去做,才能解开心结。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何时你回头,我都在你身后陪着你。所以,你只管大胆去做。」
我将脸颊贴上他的胸膛。
隔着衣裳,那里靠近心脏有一块疤。
是他十九岁那一战,孤军深入主帐,擒贼先擒王。
被人一刀砍在胸膛上,险些没了命。
两年前,他清扫了北狄在城内的细作,为救手下军汉令一条腿受伤。
他是镇远将军的爱将,是燕地的守护者。
现在,也还是他。
将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两下。
「不必担心我,没关系,好不好?」

-16-
暮春时节,长公主的仪仗回到京城。
我去看了娘的坟。
过去两年虽然花银子请人照看,终究还是不踏实。
谁知竟看见乔府的人在我娘的坟上动土。
主母柳氏和乔鸢远远站在一旁。
许久未见,她们竟一时没认出我,在旁边兀自说话。
柳氏责怪地敲了敲乔鸢的脑袋。
「如此晦气的地方,你偏要跟过来。」
乔鸢吐了吐舌,一派天真的模样。
「爹这两年怨我迟迟拿不下卫公子的心,对我很是失望。既然那道士都说了,这贱人的坟怨气不散,会影响爹的官途,我自当是要出力的。」
说到这,她又得意地笑了。
「谁要这几年那小贱人处处压我一头,往年也不过是我脚底抢饭的狗。今日正好刨了她娘的坟,解我心头之恨。」
极大的愤怒让我几乎失去理智。
我从小就很少哭,因为哭会让我娘难过。
长大后她不在,我更加没有眼泪了。
哪怕被乔鸢打得鼻青脸肿,我也是一声不吭,硬是将她咬出血来。
此刻我浑身颤抖,脸上凉凉的。
伸手一碰,竟是眼泪。
我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咯响,几乎是无法忍耐地冲上前,狠狠扇了乔鸢一巴掌。
她倒在一摊烂泥里,歇斯底里地尖叫。
我用了全力,狠狠将脚踏在她的脸上。
把那张令人恶心的脸孔死死踩在坟前的烂泥里。
娘,你看,她这样也算给你磕头了吧?
柳氏惊慌失措地喊远处那些忙着的下人。
「你们都死了不成!把她给我擒住!」
我松开乔鸢,朝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又是一巴掌。
她们多年自诩京中贵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自是比不得我的力气。
柳氏红肿着脸,被我扇倒在地。
鬓发散了,满头珠翠落了一地。
见我孤身一人前来,她勾起一个满不在乎却又恶意满满的笑。
「你娘已经死啦,活不过来了。」
这女人我早已见识她的恶毒。
那些手下纷纷上前要对我动粗。
只是还未触碰到我,领头之人便被飞来的箭矢钉穿了手掌。
那支箭是红尾羽,来自燕地。
其余人还要上前,又被飞来的石子打得头破血流。
他们倒在地上,哀号着喊。
「谁,究竟是人是鬼!」
柳氏面上的笑一点点消失。
乔鸢从泥地里挣扎着向我扑过来,被我掐住脖子又扇回了泥里。
卫照夜亲手教我的招式,果真是好用。
纵使腿脚不便,也足够对付这对母女了。
我看着柳氏惊恐的样子冷笑。
俯身下去,在她耳边一字一句。
模仿着她方才的语气,仔仔细细说清楚了。
「你夫君和你女儿,还有你,都快死啦。」

-17-
柳氏母女头破血流地逃回乔府。
今日这一出,在弄清楚我究竟是何来头前,乔黎定会静观其变,不敢再对我娘的坟做些什么了。
风吹过,野草沙沙摇晃。
我将那块墓碑抱在怀里,一点点摸过上面的字迹,浑然不觉手指被锋利的缺口划破。
身后拥过来一个温暖的怀抱。
卫照夜将我揽在肩头。
「阿枝,想哭就哭出来吧。」
眼泪顿时像疯涨的潮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不知过了多久,我松开他。
身后有马嘶鸣。
卫洵踉跄着翻下马来,袖子中的手竟在颤抖。
他涩然地唤我。
「我来迟了。」
我平复了情绪,好好告诉他。
「你知道为何我能治好卫照夜的腿,却治不好我自己吗?
「那年我因救你而伤,本该是能治好的,只是后来发了高热昏厥,柳氏将我锁在屋内,恨不得我立刻死掉换她的女儿嫁给你。后来乔黎担心我这张脸不能为他所用,还是让人请了郎中,耽搁这些天,终是害我落下了腿疾。
「可你,仅凭别人一面之词,就妄加笃定是我用了不入流的手段。卫洵,你太傲慢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眼里竟似乎淌了眼泪。
「抱歉,阿枝,我欠你太多,只愿能用余生弥补。何况,我们本该是夫妻……」
我伸手牵住卫照夜的手。
在燕地时,为了治我这条伤腿,他攀上千年不化的雪山,几乎冻死在风雪中。
被人找到的时候,胸口还揣着一株雪灵芝。
可人生在世,哪有什么事事圆满。
他豁出命去找的药,只能缓解,却根治不好我的腿疾。
无数件细致入微的小事。
将我空缺的心腔填满。
卫照夜其人,心里做了十分,嘴上却只愿说三分。
我握紧他温暖的掌心。
「不必了,如今我已心有所属。」
卫洵脸色白得吓人,捂住胸口倒退了两步。
一时难以维持贵公子的风度,口不择言起来。
「阿枝,你竟愿意跟着一个被卫府赶出去的家奴,也不愿和我在一起吗?」
我冷了面孔,眼中起了厉色。
「两年前我就告诉过你,门第出身,我从来都不稀罕。」
卫照夜一直乖顺地任我牵着,并没有打断我和卫洵的对话。
如今却也是忍不下去,清清冷冷地开口。
「当日初见,为她撑伞的是你,打石子的却是我。
「你护不住她,那就由我来。」
他如今不再是从前仰人鼻息的小家奴。
风卷起他鸦青色的袍角。
他的眼睛冷冽如夜雪,竟是气势迫人的模样。
卫洵惨然地捂住心口,含恨道。
「若不是我一时糊涂,你如何能乘虚而入?」
卫照夜笑意讥讽。
「卫公子,我是得多谢你,谢你的有眼无珠。」

-18-
几日后长公主的接风宴上,我和贵女们再次相见。
与乔鸢交好的贵女嬉笑道。
「有些人两年不见,恐怕也是觉得自己丢人,不敢见人了。」
「我要是她,恨不得一辈子不露面了。」
乔鸢戴了面纱的眉眼透出爽利的喜意。
我岿然不动,如听耳旁风。
见我不搭理,她们饶有兴致说起别的来。
「你们见过近日新来的卫小副将吗?」
当日长公主进京,帝王出城亲迎。
百姓驻足远观,就看那领头的小副将银铠白袍,端得是气度无双。
不过半日,众人纷纷打探起这小将军是何人。
听到这话,贵女们纷纷眼含少女羞意。
「自然是那日见过,竟这般年轻英武,胜过京城无数男儿。」
「年纪轻轻便是副将,真是了不得。」
她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乔鸢见状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好好坐着。
「眼下实在无趣,表姐替我们舞一曲助兴,好不好嘛。」
我掀起眼皮,淡淡看着她。
她娇呼一声捂住自己的嘴。
「忘记表姐的腿跛了,不如替我们抚琴,如何?」
又是这样惯常的表演。
她倒是从来演不腻。
我站起身,一把拽下她遮丑的面纱。
平静地朝她扯起唇角。
「不好。」
面纱下,她青紫的脸颊高高肿起,有些吓人。
乔鸢顿时落下了泪。
「表姐,我不过让你抚琴一曲,你怎如此欺人太甚!」
身旁的贵女立刻出言相帮,一同贬损我。
一个威严的声音厉声打断了她们。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本宫的贵客抚琴?!」
鬓发白了的昭阳长公主就站在身后。
所有女眷纷纷跪了下去,大气不敢喘。
长公主离京多年。
但谁不知她那些光辉璀璨的往事。
「如此尖酸刻薄、玩弄心计之人,都是哪家的女眷。」
她亲手将我扶起来,蹙眉吩咐道。
「方才那些人,都带下去,好好学一学规矩。」
搭腔的那些贵女纷纷脸色苍白。
眼神像刀子剐在乔鸢身上。
乔鸢吓得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数年前,我还是宴席上被弃如敝屣的存在。
可从今往后。
全京城都知道,我是长公主的贵客。
无人再敢看轻我。
七年前,更深雪重,我等不来一辆马车。
如今宴席散尽。
暮春的细雨里,有人倚在桥边,为我撑过一把伞。
「阿枝,我来接你回家啦。」

-19-
当日离京前,我也曾想过豁出一切。
我若去衙门状告生父,需先滚过府衙的钉板,再下狱一旬。
钉板一滚,我若侥幸得了半条命。
乔黎同朝为官,自然懂得如何运作,将我弄死在狱中。
我要敲响的,一直都是登闻鼓。
只有这样,才将这一场抛妻弃女贪图富贵的丑事闹大。
律法有言,凡敲登闻鼓,须鞭笞五十。
五十鞭笞,我调养了两年身子骨,倒Ţû⁷也不惧。
我要乔府覆灭。
让他们淹死在天下人的唾沫里。
乔黎这辈子最爱名声。
我敲响登闻鼓,如同一击重锤,砸在他的脸面上。
只是鞭笞刚挨了两下,卫照夜便以未婚夫婿的身份冲了出来,要替我挨完剩下的。
堂下,我平静地将一切全部讲出。
说到动情处,无数平民百姓纷纷为我流泪。
柳氏那日被我一吓,已经病得两腮通红,神志不清地被人拖进官衙。
乔黎面色铁青,死死盯住我。
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我平静地回望他,眼里丝毫没有怯意。
我当然不做没有准备的事。
人证,物证俱全。
乡野的村民为我做证,乔黎入京前娶了我娘,生下了我。
府上的小厮婢女为我做证,我入府后身份是乔府的表姑娘,时常被主母和乔鸢虐待。
乔黎此时竟能面不改色地冷笑。
「都是一些卑贱之人的话,能算什么数。」
堂外赫然传来一声响。
「那我呢?」
卫洵倦怠地走进来。
「我和乔枝初见时,她冒着大雨被柳氏的女儿踩在脚下,饿得与狗争食,我看不过去问了乔大人几句,他却说——没用的女儿,不如养一条有用的狗。」
我对卫洵的出现感到惊讶。
满堂哗然。
我跪下去,将早在乔府就留好的证据奉上。
里面有一封乔黎勾结朝臣的信。
他在给年过五旬的忠勇侯的信件里写。
【乔枝亦是我的女儿,侯爷若是喜欢,我便将她一顶小轿抬入侯府,只愿侯爷多多提携。】
这封信的来历,还要多亏了卫照夜。
乔黎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恍若失力般跌坐在堂下,当场呛出了一口血。
他颤抖着手指向我,唇角溢出血丝来。
「逆女,早知如此,我定不会让你们母女活到今日。」
围观百姓纷纷大骂他狼心狗肺。
长公主高坐堂前,一直到方才都未出一言。
现下终是怒而起身。
「如此不堪之人,怎配为父为官!还敢堂前挑衅,来人!将他革职查办,杖打五十收押ṱűₖ狱中!」
我连忙叩首。
「还有一事求殿下恩准。」
手中锋利的匕首划破了掌心。
大片血迹顺着手掌蜿蜒,很快沾湿了我的袍角。
「臣女今日歃血还父,望殿下允我和乔府断绝关系。」
卫照夜从人群中来。
他后背满是被鞭笞的伤痕,跪在了我身边。
「臣和阿枝两心相许,她要还的血,我替她一并还了。」
长公主爽朗笑道。
「准了!」
我微笑着拜了下去,大声道。
「谢殿下恩准,从今往后,我便是沈家阿枝了。」

-20-
乔府被抄,柳氏还在病中。
柳氏的娘家怕牵累自身,自然是坐视不管的。
乔鸢被柳家送到了庄子上。
我当初寄人篱下体验过的那些脏事,都会一一回报在她身上。
柳氏病得太重。
草席裹身,在破庙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乔黎被流放的那日,沿路的百姓纷纷朝他丢秽物。
让他简单地死去,实在是便宜他。
三千里流放路,他哪怕有命活着走到那里。
等待他的Ťůₓ也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我想放肆地大笑,可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曾经我好讨厌去学医术。
明明一样的年纪,别的女孩子还在娘怀里撒娇。
但那次,我写错了药方,娘将我掌心打得流血。
我气不过,离家跑到了京城,恰好撞见乔黎搂着柳氏,俯身将一支精美的簪子戴在她头上。
我隐在人群里,听着他用了十两银子买这簪子,博来美人一笑。
可我娘呢。
她只有一支陈旧的珠钗,平日怕摔坏,都拿荆条挽着头发。
这一幕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好讨厌,好讨厌我和娘啃着冷馒头, 喝着白菜汤。
那次之后,我再也不讨厌学医了。
娘什么都不知道, 只在夜里偷偷进我屋子里。
将我蹬开的被子掖好。
把冰凉的药膏涂在我手心,吻着我的额头, 一遍遍对我说对不起。
她不知道我醒着。
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情愿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闭着眼苦熬的那些日子, 都会梦到, 我带着我娘骄傲地昂头走过长街, 在别人羡慕的眼神里, 为她买下最昂贵的首饰。
可是,她死了。
后来我吃过很多山珍海味。
但最怀念的, 还是当初我和娘头对头, 吃的同一碗白菜汤。

-21-
我遥遥望着远处天际。
身后的礼官将官袍小心放在桌子上。
紫檀做的桌木被阳光照得发亮。
长公主任命我为女医官, 教一些孤苦无依的女子医术。
若是有官家女眷想学, 自然也是欢迎的。
越来越多的女子不再为隐症羞耻。
长公主欣慰地祝愿我, 将来有一天, 可将医馆开遍天下。
卫洵自请离京去别处赴任。
这一去, 不知何年才能回京。
临行前,他敲响了医馆的门,想要再见我一面。
我没有开门, 隔着门扉和他道别。
「那日府衙, 多谢你愿意帮我。」
卫洵的语气苦涩,带着压抑的呼吸。
向我回忆着之前的五年过往。
我闭上眼。
「昨日种种, 譬如昨日死,那些事我已然忘了, 卫公子也忘了吧。」
门外的声音渐渐消失。
再开门的时候,檐下静静挂着一本医书。
是两年前被撕碎在大雪里的那本。
被人仔仔细细烘干后一点点粘回。
可上面的字迹终是晕开了,碎裂的痕迹也无法完好如初。
扉页是我娘的名字——沈芙。
而现在,我是沈枝了。
春日的最后一场雨终于过去。
我给娘重新修缮了坟。
卫照夜得圣上爱重,留在京城做了统领。
他跪在坟前,在替娘烧纸。
我望着碑上的名字, 泪水模糊了双眼。
「娘, 你看到了吗……可以放心走了。」
一只春蝶扑闪着翅膀飞起, 温柔地轻碰我面上的水痕。
像是谁的手在轻柔擦去。
蝴蝶纷飞着, 又停在了卫照夜的指尖。
像是轻轻抱了他一下。
我不由和他相视而笑。
叹隙中驹,石中火, 梦中生。
那年我爬了三千台阶,登上西郊佛寺。
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叮咛, 此起彼落,敲叩着缘起缘灭。
我在蒲团上跪下许愿。
一愿母仇得报。
二愿如意郎君千岁。
三愿天下承平,河清海晏。
忽有一缕风穿堂而过。
额角发丝起伏, 我不曾听见, 塑像背后,有人低语。
「她所求成真, 便是我一桩心愿。」
问菩萨为何倒座,叹众生不肯回头。
只是恰好。
所有的歧途, 都在把我们引向彼此之间。
番外
沈枝最近让卫照夜多学点文墨,省得在官场闹笑话。
想到卫洵三岁便能作诗,是上京有名的才子。
卫照夜心下难免不忿。
于是憋着气在书房苦坐了一夜学作诗。
次日沈枝来的时候, 他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手下垫着一页纸。
上面有首绝世好诗《咏洵》:
洵,洵,洵。
想拐我老婆。
看我放个屁。
呲他二里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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