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了十年叫花子,却糊里糊涂地被封为皇后。
皇帝厌弃我,嘲笑道:
「听说你曾与畜生争食,可真贱啊。」
后来皇宫大乱,他带着我和初恋情人一起逃命。
半路将我扔下马车。
叛贼首领将我捡了回去。
他坐在轮椅上,眉目俊美而疏冷:
「长这么漂亮,杀了可惜,我身边正缺一个丫鬟。」
「会伺候人吗,皇后娘娘?」
-1-
京城人人都知道,我当上皇后是个笑话。
我当过十年叫花子,长得面黄肌瘦,没有读过书,也不懂宫中礼仪。
皇后之位本该属于我妹妹,她和宋祈渊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原本就要成亲了。
因为我的横空出现,破坏了他们的好事。
立后那一天,宋祈渊让礼官一切从简,他只在册封典礼上露了个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洞房花烛夜,我在凤塌上坐到天明,也没能等来那个揭盖头的人。
次日我依礼前去拜见,我跪了两个时辰,宋祁渊才从一堆奏折里面抬起头。
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冷冷道:
「穿上凤袍也不像皇后,还是叫花子适合你。」
「听蕊儿说,你在府上时,连下人扔到狗碗里的东西都要抢去吃。」
「你是不是压根不知道『骨气』两个字怎么写?」
我浑身如坠冰窟,拼命咬着嘴唇,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没想到,林书蕊连这个都会跟他说。
与狗争食真的很丢脸。
可是宋祁渊不会去探究背后的是非缘由。
他啧啧两声,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说出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上:
他说:「林穗,你可真是贱啊!」
宫里的路很长,长廊两侧积雪未消。
寒风无情地吹在脸上,冻得人鼻子通红。
宫女太监低头不语,待我走远后,又默默交换着眼色。
我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连手脚也不听使唤,满脑子都是他那最后一句话。
你、可、真、是、贱、啊。
被喜欢的人当众辱骂,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我当了十年叫花子,十五岁那年才跟亲生父亲相认。
原以为去跟着他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是从一个地狱跌到了另一个地狱。
好不容易离开林府,当上皇后,期待能够离喜欢的人近一些,摆脱烂泥一样的人生。
没想到还是这样。
我这一生都在被厄运缠绕,挣不脱,躲不掉。
活下去仿佛成了一种罪过。
椒房殿一夕之间成为冷宫,宫女太监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端来的饭菜是凉的、馊的,好在我从前吃惯了这些,并不觉Ṭû⁷得难以下咽。
半夜睡觉时,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披上衣服去瞧,发现黑暗中有个人影。
一个脸生的太监正在翻我的嫁妆箱子。
我的嫁妆不多,进宫那日,父亲给了三百两纹银,继母和妹妹把用旧的首饰凑了几样,算是他们的心意。
那太监发现我后,并没有人赃俱获的罪恶感,仿佛没看到我一样,继续扒拉箱子。
我怒道:「你怎么能偷东西?」
他慢悠悠地把银子和几样首饰揣到怀里,语气嚣张至极:
「哟,您还当自己是皇后呢,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就是个臭要饭的,咱家拿你点东西是看得起你!」
我知道不能跟这种人硬碰硬,否则只有自己吃亏的份儿,眼见着他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我急忙道:
「把棉袄给我吧。」
他以为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一番,确定只是一件穿旧了的棉袄,连一文钱都卖不上。
他随手一扔,骂道:
「呸!什么破烂玩意儿,不值钱的东西!」
我连忙把棉袄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这件旧棉袄,是我此生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2-
我从小在平阳郡长大,郡上有户姓霍的人家,霍老爷乐善好施,她的夫人是个温柔的大美人。
我在路边快要冻死的时候,霍夫人送给我一件她亲手缝的棉袄。
袄子蓝底白花,里面塞满软蓬蓬的棉花,胸前绣着一只小兔子。
那件棉袄护着我挨过了十年寒冬。
我把它从平阳郡带回京城,又从林府带到皇宫。
现如今已经穿不上了,衣料破旧,棉絮变得软塌榻的,可是每当看到它,心里会总升起一股暖意。
这辈子对我好的人,算起来屈指可数。
我那命短的娘亲、霍夫人、赵老头……
大概也就这些吧。
那晚,我绣了很多只小兔子,手指被扎得千疮百孔。
从前的小兔子只要填饱肚子,就能自由自在地在田野里奔跑,觉得世界万物美好可爱。
可是后来,它爱上了天上的月亮。
那可真是一只自不量力的兔子。
我把自己关在柜子里,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待我醒来时,椒房殿已经翻了天。
宫女太监遍寻不到我,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莫名觉得开心,故意不应声,继续在柜子里藏着。
直到晚上,一个久违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好好的人怎么会不见了?就算把椒房殿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我犹豫再三,心虚地敲了敲柜子门。
橱柜打开,宋祁渊目眦欲裂,一把将我扯了出去: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身为皇后成何体统!」
他看到我一脸憔悴、身体晃晃悠悠的模样,眉头皱起:
「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低着头不吭声。
宋祁渊犀利的目光扫过四周。
地上蒙着一层尘土,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打扫过,茶壶里没有热水,茶盏里只有喝剩下的茶叶沫,更别提这么冷的天,连个炭火盆都没有。
他登时大怒,把杯盏拂了一地:
「把这些刁奴全都拖出去斩了!」
我吓得身子抖了一下,宋祁渊怒其不争地一把扯住我的领子,吼道:
「你就这样让人欺负吗?你是不是蠢!」
「看看你弄得这个样子,跟叫Ŧù⁷花子有什么区别,赶紧把自己收拾一下,你不要脸,朕还要!」
我连忙去沐浴梳洗,换上干净的新衣裳,脸上略施粉黛,生怕再遭到嫌弃。
出来后,椒房殿已经打扫得焕然一新。
地砖干净明亮,映出宋祁渊颀长的身影。
他还让崔公公换了一批新的宫人,不许他们再苛待我。
我有些高兴,他还是在乎我的。
宋祁渊回头看到我时,眼中有过刹那的失神。
但他随即想到了什么,上下扫视我一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林穗,你很聪明,能想到用这种方式逼朕来看你,借此获得宠爱。」
「不过你这副模样,实在勾引不到朕。」
我愣了一下,笨嘴拙舌地解释:
「不是这样……」
他猛地钳住我的下巴,居高临下道:
「朕最讨厌有心计的女人。」
「一个月后朕会迎娶书蕊进宫,册封为贵妃,你最好收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她要是在你这里受到半分委屈,朕绝不饶你!」
望着他拂袖离去的背影,我的眼泪簌簌落下。
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把我想象得那么不堪。
我冲到梳妆台前,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
面黄肌瘦,个子也不高,眼神胆怯如鼠,戴上华贵的首饰显得不伦不类。
好丑。
宋祁渊说得对,我穿上凤袍也不像皇后。
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人,怎配对九五之尊产生非分之想。
这些不该有的心思,还是早些收了吧。
-3-
我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平阳郡发生旱灾,粮食在地里枯死,树皮和野草也被挖没了。
我差点被人扔进锅里煮了。
幸亏朝廷送来赈灾粮,我才免于被煮的厄运。
我也很想去排队领一口粥,可是早就饿得没有力气了。
我像一条失水的鱼平躺在地上,干涸的嘴唇微张发抖,木然望着那青天白日。
濒死之际,视线里出现一个英俊的少年。
他头戴镶玉金冠,身穿华服锦袍,发现我还有气息的那一刻,他又惊又喜,朝身边的人吩咐:
「快把粥端过来!」
那是当朝太子殿下,十七岁的宋祁渊。
他让人将我扶起,亲自端着米粥,一勺一勺地喂进我嘴里,丝毫没有露出半分嫌弃:
「别急,慢点喝。」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东西,他如春风化雨,让我这颗野草重新焕发生机。
乡亲们被太子的慈悲为怀和体恤民情感动,纷纷跪地高呼:
「皇上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一刻,万民拜服在他身后。
他如神明降世,华光万丈。
原本自此之后,宋祁渊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国之储君,我继续在街头讨饭,从此云泥不相逢。
那我便可以永远把他当神明供奉,不敢起任何非分之想。
可是突然之间,我的身世被揭开。
我成了户部尚书家的大小姐,林穗。
我的妹妹林书蕊是继母所生,比我小一岁,从大小姐变成了二小姐。
她和宋祁渊情投意合,早就有了婚约。
但婚书上写的是「册封林氏长女为后」,并没有指名林书蕊。
我想,这没什么大不了,把婚书改了便是。
可是宋祁渊却说,皇后必须是林家长女,若是违背婚约,帝王的威严何在?
于是我糊里糊涂地当上了皇后。
那些埋在内心深处的念想和情愫,开始摇曳生姿。
毕竟我是宋祁渊明媒正娶的妻子。
以后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陪他一生终老,想想便觉得幸福。
可我没想到,他突然变得尖酸刻薄、冷酷无情,对我的羞辱像寸寸刮骨刀,疼遍我的四肢百骸。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个喂我一口热粥、在我耳边轻声安抚的温润君子,是否真的存在过。
-4-
宋祁渊兴致勃勃,让礼部提前操办起册封事宜。
可惜天不遂人愿,太后薨了。
皇帝理当守孝一年,册封的事只能搁置。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在府上时,我便领教过林书蕊的手段。
她对我怀恨在心,要是她进了宫,定会想尽办法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
宋祁渊虽然变得刻薄寡恩,但他只是厌恶我,还没到恨我去死的地步。
根据我多年的乞讨经验,有些人巴不得打死我,还有些人只是瞧不起我,对前者要躲远些,对后者只要多番央求讨好,对方还是有可能心软的。
还有一年时间,如果我能讨得宋祁渊欢心,等林书蕊进宫后,希望他能看到我曾尽心伺候的份上,不要对我赶尽杀绝。
我只求有个地方住,不缺衣少食,不被人欺负,便知足了。
宋祁渊思念太后,悲痛之下病倒了。
我毕竟有皇后的头衔,加上椒房殿的刁奴被杖杀,宫人明面上不敢得罪我,只能任由我前去照料。
宋祁渊高烧不退,我每隔半个时辰要给他换一次毛巾。
屋子里炭火足,还要经常给他喂水润唇,随时盯着炉子上的药。
他半夜醒来时,看到伏在塌边睡觉的我,眼神很是惊愕:
「怎么是你?」
我喜出望外,笑道:
「陛下终于醒啦,快把药碗拿过来。」
宋祁渊烦躁地打翻药碗:
「谁让你来的,乾元殿的奴才都死绝了吗?」
「你不用假惺惺做戏给朕看,朕不吃这一套!」
我连忙磕头认罪:
「臣妾担忧陛下龙体,要是陛下不愿看到臣妾,臣妾立马就走。」
我静静地捡起地上的碎片,没等他说什么,就主动告退了。
不过一日,崔公公过来传话,皇上不肯喝药,让我过去伺候。
宋祁渊挑衅地望着我:
「皇后不是会伺候人吗?药这么苦,你有办法让朕喝下去吗,啊?」
我想了想,端过药碗一饮而尽,把空碗示意给他看:
「臣妾都不怕苦,陛下总不能连臣妾都不如吧?」
宋祁渊呆愣半晌,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半晌没吭声。
我让人又煎了一碗药,轻声道:
「陛下,喝药了。」
他不愿在我面前丢人,闭眼喝了下去,喝完后整个人面目扭曲。
我及时把一块糖塞进他嘴里,堵住他即将骂出口的难听话。
望着他有口难言的吃瘪样子,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敢取笑朕?」
他嚼着糖,含糊不清地骂道。
我即刻收敛笑容:「臣妾没笑。」
宋祁渊恨恨地瞪我一眼,目光落到我的手指上。
收拾药碗碎片时,我不小心伤到手指,上面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他冷嗤一声,忍不住出言讥讽:
「你可真是当惯叫花子的贱命,这种事让奴才干就行,非要自己动手吗?」
我低眉顺眼:「是,臣妾记住了。」
许是神色太过平静,宋祁渊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蕊儿不能进宫,你心里很得意?」
「臣妾不敢。妹妹不管有没有进宫,都被陛下放在心尖上,臣妾望尘莫及。」
「你知道就好。」
后来我偷听到宫女聊天才知道,宋祁渊是为了羞辱我。
如果我没成功让他喝药,他会罚我把药渣吃了。
崔公公劝过,药渣是不能吃的。
宋祁渊无所谓:「她是要饭的,什么都能吃。」
-5-
虽然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总体上,宋祁渊对我的态度一天天好了起来。
有时候赶上他高兴,会赏我一些宝贝。
其中有一件银狐披风最为贵重。
冬季猎的银狐毛最厚实,历经绣工几个月的缝制,点点寒梅缀于下摆,颇有水墨画的意境。
我唤来侍卫,嘱托他送到平阳县霍家。
不知这件披风合不合霍夫人的眼缘,也不知她能否记起,曾经帮助过一个很可怜的小叫花子。
小翠清点着赏赐,忍不住替我高兴:
「陛下对娘娘越来越好了,长此以往,陛下与娘娘圆房指日可待。」
我无奈苦笑,小翠真是瞎操心。
宋祁渊一直为林书蕊守身如玉,还有一个月就出孝期了,他们很快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会主动远离他们,只求安稳度日。
这些日子以来,我努力读书认字,学穿衣打扮,希望能像大家闺秀们那样知书达理,活得精致优雅。
炎炎夏日,我把露出花苞的荷花插进白瓷瓶,摆在乾元殿的桌案上。
正在批奏折的宋祁渊抽空瞥了一眼,道:
「进步了。」
哪怕一点小小的表扬也会让我心花怒放。
宋祁渊的二十岁生辰宴上,文武百官前来贺寿。
我身穿牡丹云锦大袖长衣,额间点上花钿,盈盈细腰衬得不盈一握。
宋祁渊看到我时,眼中闪过刹那的惊艳之色。
红觥筹交错之间,他凑在我耳边促狭地笑道:
「朕忽然觉得,皇后还有几分姿色。」
「陛下谬赞了。」
「朕赏你的那副玉坠子怎么没戴?」
「回陛下,跟衣裳颜色不搭。」
他看起来有些不快,我心中暗暗记下,下次一定要把他赏赐的首饰戴上。
宋祁渊没再说什么,百无聊赖地看起歌舞。
我既要讨他欢心,自然是想他之所想,悄声道:
「臣妾以皇后之名召各位女眷进宫,妹妹此时正在柔芳殿歇息。」
宋祁渊大喜过望,眼中是止不住的赞赏之意:
「皇后,你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他正要起身,忽然皱起眉头,神色复杂地望着我:
「你、你就这么大度?」
我隐藏起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淡声道:
「臣妾只愿陛下开心。」
一炷香过后,宋祁渊满面春风地回到宴席。
大殿中央,红衣女子赤足踏在盘子上起舞,下面的大汉顶着盘子表演喷火,所有的人都被精彩的表演吸引住。
突然,那团火球失去控制,愈燃愈烈。
舞女狂笑着挥舞手中绫罗,十几道暗器齐齐飞出。
全都是冲着宋祁渊来的。
场面乱成一团,崔公公大喊护驾,我紧紧跟着宋祁渊,被羽林卫护着逃到乾元殿。
我朝太平多年,谁也不知道这帮逆贼从何而来。
他们早有埋伏,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距离内殿越来越近。
宋祁渊大怒:「查清这帮逆贼来历,朕一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很多大臣被抓了,羽林卫不敢轻举妄动,导致逆贼更加猖獗,形势越发不可控制。
京稷营大军过来需要时间,崔公公劝道,不如先从密道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龙袍过于显眼,我提议宋祁渊换上太监衣裳,自己也换了宫女衣裳。
他四处张望,却迟迟不肯走,直到一个俏丽的身影哭着闯了进来:
「陛下,蕊儿要跟你同生共死!」
宋祁渊激动地将她一把抱住,两人紧紧相拥。
-6-
崔公公驾着马车一路狂奔,逆贼在后面紧追不舍。
林书蕊嘴唇红肿,像被什么啃过一样,眼睛也红红的,惊惧地蜷缩在宋祁渊怀里。
宋祁渊不停地安慰:
「蕊儿别怕,朕会保护你,朕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一丝一毫。」
「崔进忠,再快点!」
其实,要不是他俩拥抱太久耽误了时间,逆贼不会发现密道,更不可能追上我们。
但是现在情况有点麻烦。
崔公公扬鞭大喊:「陛下,马车里装着三个人,实在跑不快,要是能少点重量,兴许能有一条生路。」
宋祁渊目光落在我身上,犹豫了。
林书蕊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陛下,再不决定咱们就没命了啊!」
宋祁渊没有犹豫太久,艰难地开口:
「皇后,你……」
皇后,你下去吧,不要逼朕亲自动手。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想说的话。
出乎意料地,我内心竟然出奇地平静。
宋祁渊不会抛弃自己,不会抛弃挚爱,只能抛弃我。
原来我全心全力伺候他一年,卑微讨好,拼命努力,根本换不来他的一丝温情。
宋祁渊已经朝我伸出的手,在那双手碰到我之前,我平静地笑了笑:
「好。」
然后毫不犹豫地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心脏仿佛被抽丝剥茧,一边绞痛,一边释然。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想,宋祁渊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该用什么来偿还?
现在我有了答案。
救命之恩,当用命来偿。
如今,恩已还,情已尽。
从此黄泉碧落,我再也不欠他什么。
他的马车马不停蹄地向前飞奔,我顺着山坡滚下来,惊了叛贼的马。
……
再醒来时,我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人一桶凉水泼醒。
眼前的人身形高大,右脸颊有块很长的刀疤,阴森森地冲我笑道:
「给狗皇帝尽忠的奴才,好啊!」
「朝廷的人都该死!」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追兵,关键时刻勒紧缰绳,我才没有死在马蹄之下。
但他显然不想让我死得那么轻松。
他掐住我的后脖颈,将我的头死死按在水桶里,寒凉的水立刻侵蚀了我的五官。
我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呜呜地憋气,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将我捏出露出水面,咳嗽几声,然后再把我按进去。
我被折磨得头晕脑胀,感觉快要死了。
就在我连咳嗽都觉得费力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如清风一般的声音:
「行舟,不要伤害无辜。」
-7-
刀疤脸将我随手扔到地上,朝着声音的方向行礼:
「主子,这个宫女身份有疑,她和狗皇帝在同一驾马车上,突然跳下来惊了我们的马,才让狗皇帝逃了。」
那个人朝我望了过来。
我抬起头,透过额前凌乱的湿漉漉的头发,看到了一个俊美到极致的男子。
他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生了一双寒星般的眼睛,黑衣前襟微敞,露出玉白脖颈上用红线穿过的银质坠子,看形状像某种凶兽。
可惜,他双腿有疾。
坐在轮椅上,散发着一种孤独又野性的美。
「你是什么人?」
我自然不能暴露身份,连忙做出卑微求饶的姿态:
「奴婢是椒房殿的宫女。」
他随意扫了我一眼,似乎不信:
「长这么漂亮,就只是个宫女?」
「……」
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夸我漂亮,而且是在我被浇了一身冷水满身狼狈的情形下。
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可是他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只是客观地阐述一个事实。
我显得无辜又可怜:
「奴婢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名叫小翠,跟着陛下和皇后娘娘一起逃出来的,陛下嫌弃奴婢是个累赘,就把奴婢踹下了马车……」
追兵看见过马车上的三个人。
林书蕊穿着穿戴华丽,会被顺理成章地误认成皇后。
我穿着宫女衣服冒充小翠,谎言应该是完美无缺。
轮椅上的男子轻笑一声,眯起眼打量我:
「杀了可惜,会伺候人吗?」
刀疤脸惊讶地瞪大眼睛:
「主子,此女身份不明,您要是实在想找人伺候,属下去给您找个放心的……」
他主子神色冷漠,抬手一指:
「就她。」
我当时还没明白「伺候」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我被几位大娘按到浴桶里,重重地清洗了一番。
大娘喜滋滋地劝道:
「小姑娘,我们公子人很好的,你跟了他不吃亏。」
我忍不住破口大骂:
「什么玩意?你们怎么不跟了他!」
大娘使劲在我额头上戳了一下,有点生气:
「小姑娘怎么说话的,霍公子喊我姨。」
听闻,恶人会把俘虏的女子当作床上玩物,凌虐致死。
霍嚣看上去人模人样,又是个瘸子,没想到有这方面的性癖,光是想想就让人寒毛直竖。
掌灯时分,我听到了轮椅的声音,像催命符一样震颤着我的心扉。
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刀疤脸手里。
人在紧张的时候听觉格外灵敏,轮椅在屋里各个角落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床边。
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掀开床帘。
霍嚣抬眼,跟五花大绑的我四目相对。
我身上只披了一层藕荷色薄纱,大半个肩膀露在外面,胸前的春光呼之欲出。
霍嚣愣了一下,似乎对看到的不太满意:
「她们把你弄成这样的?」
我「呜呜」地叫唤,在床上扭成蛆,尽可能地表达自己的抗议。
霍嚣渐渐眯起眼睛,弯腰取出我嘴里塞着的东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怎么,跟着我委屈你了?」
我大喘一口气,怒道:
「霍嚣,你给我个痛快,别用这种方式羞辱我!」
我这一生为了活下去,卑微的事已经干得太多了,实在不想为了苟且偷生,还像妓子一样被人蹂躏践踏。
霍嚣啧啧两声:
「没想到小翠姑娘还是个烈性子。」
「要不这样,你留下来当我的压寨夫人,怎么样?」
「呸!」我横眉怒目地看着他。
「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宁死不从叛贼!」
霍嚣也不生气,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说:
「行,我这就成全你。」
他猛地从袖子里拔出匕首,一道白光刺眼夺目。
我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等我发觉不对,睁开眼睛时,发现手脚上的绳子已经被割断了。
霍嚣推着轮椅径自离开,语气淡漠:
「我身边缺个端茶倒水的丫头,你要是想死,我也不拦着。」
「……」
我眨眨眼,仔细回忆了一下前后经过。
原来都误会他了吗?
让我当端茶倒水的丫头,不是暖床丫头。
我慌忙追上去,双腿麻利地一跪:
「奴婢什么都会干!」
-8-
这是一座巨大的山寨,隐在不知名的山中,大概有一百多号人,防守十分严密。
他们日日操练,周围有守卫轮班放哨,有人专门往山上运送粮食,有人负责递送消息。
我殷勤地给霍嚣当起了贴身丫鬟,端茶倒水、捏肩捶腿,显得做惯了这种活计。
霍嚣吃住十分讲究,练字用澄心堂的纸,喝的必须是清明前的新茶,屋子里要熏香,而且必须用楚地的月麟香。
我刚开始伺候他那几天,没少被挑刺儿,后来渐渐摸清了他的脾性,总算不挨骂了。
刀疤脸叫赵行舟,他一直怀疑我的身份,坚决反对霍嚣把我留在身边。
霍嚣轻抿一口茶,静静地看着他:「不然你伺候我?」
赵行舟:「……」
皇宫被这帮叛贼搅得天翻地覆,京稷营的大军赶去时,狡猾的叛贼已经鸣哨收兵,撤得干干净净。
宋祁渊下落不明。
镇南王打着「襄王」的旗号,让世子带兵前来京城,其中是何居心不得而知。
霍嚣让人争取赶在京稷营之前,找到宋祁渊的下落,捉不了活口,尸体也行。
我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是跟陛下有仇吗?」
霍嚣白了我一眼,语气呛人:
「不然我是为了当皇帝?」
他今天心情很差,在靶场待了一下午。
他坐在轮椅上,眉眼凌厉,紧绷的下颌线勾勒出近乎完美的侧脸。
长弓弯如满月,射出的每支箭带了十分的狠劲和戾气,次次正中靶心。
晚上,我用玫瑰花水帮他净了手,然后细细地涂上抹上珍珠玉容膏。
霍嚣的手生得十分漂亮,手指白净修长如竹节。
他「嘶」了一声,皱眉不悦:
「你的手怎么这么糙?」
「……」
宋祁渊也嫌弃过我的手太粗糙,当皇后一年来,我已经尽力保养了,奈何底子太差,短时间养不好。
「奴婢是干粗活的,手自然糙了点。」
他奇道:「皇后的贴身宫女还用干粗活?」
「奴婢进宫之前,家里过得苦。」
「哦。」他淡淡地应了声,随口问,「家是哪里的?」
我问过小翠的故乡,但我对那个地方不熟,为了不露出破绽,我真假参半地回答:
「奴婢家在平阳郡,离京城很远,公子应该没听过吧?」
我正揉着霍嚣手上的玉容膏,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抖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我揉得太重了。
他的嗓音低了几分:「那,后来怎么进宫了?」
「前年家乡发生旱灾,活不下去了,奴婢跟着那些有力气的人逃了出来,一路乞讨北上,后来为了生计就进了宫。」
我不知不觉把自己代入另外一种命运,说的虽是假话,心底的悲伤却是真的。
那场饿殍遍野的旱灾,是所有平阳郡人心中的痛。
「在宫里,过得好吗?」他又问。
「不好。」我垂下眼睫,「在主子眼里不过是贱命一条,随时都可以抛弃。」
霍嚣没再说话。
过了很久,他抬手示意我打开窗户。
窗外,一轮明月悬挂在漆黑的夜空。
他仰头望着天边月,眉眼忧郁,藏青色的外袍披在他身上,显得背影沉寂而萧索。
不知为何,我对他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明知他是逆贼头目,却怎么都讨厌不起来,就连碰触也没有感到排斥和抗拒。
-9-
是夜,我又梦回平阳郡。
炎炎烈日似火,土地裂开,满目疮痍,到处充斥着痛苦和绝望。
大灾之年,人们往往会起易子而食的念头。
但是在这之前,他们先把目光投到了我们这帮小乞丐身上。
我跑得慢,第一个被抓了。
那些曾经施舍我饭食的好心人,早就饿得失去了理智,虎视眈眈地围着我。
一个中年人攥着我的脚踝,我头朝下,恐惧地看着那口烧得发红的铁锅,离我的脑袋越来越近。
即将被扔进去时,有个少年闯了进来,大喊:
「乡亲们,别吃她,粮食快到了!」
「我爹和叔伯筹到了粮食,正往这边运呢,再等三天就到了,相信我吧!」
中年男子犹豫了,停下动作询问父老乡亲:
「要不,先不吃了?」
人们也大多松了口气:
「算了算了,瘦得皮包骨头了,身上没几两肉,吃观音土还能撑几天。」
「要是骗我们,再吃她不迟!」
被扔到地上的我,浑身抖得像小鸡仔一样。
我感激那个及时出现的少年。
可惜我当时身体倒悬,又被吓破了胆,根本记不清他的模样。
再望向人群时,少年已经离去。
三天后,粮食果然到了。
不过来的是朝廷的赈灾粮。
人们排队领了粥,枯瘦蜡黄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不仅逃脱了被煮的命运,还有幸被当朝的太子殿下亲自喂食,将我从阎王殿抢了回来。
我感激地望着宋祁渊,不知为何,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忽然变得扭曲骇人,张着血盆大口朝我扑来。
「救命啊!」
我大叫着醒来,惊起一身冷汗。
霍嚣正坐在我床边的轮椅上,目色沉沉地盯着我。
我给他当丫鬟后,他就让人在起居室的隔壁专门给我隔出一间小室,跟他的房间是相通的。
既方便我伺候他,也方便他监视我。
他在男女大防这块表现得一直很君子,从不踏足我的房间,也不让他的手下惊扰我。
所以对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我着实有些震惊。
「做噩梦了?」
「嗯。」
他以手支颐斜睨着我,突然笑道:
「你这口音,有点重啊。」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方才从梦中惊醒,不小心冒出了平阳郡的方言。
来到京城后,我因为口音被父亲嫌弃,被继母和妹妹耻笑。
宋祁渊更是骂我难登大雅之堂。
册封典礼上,他严令我不准开口说话,以免丢他的脸。
后来我拼命练习京城的口音。
宫廷宴饮,我会提前练习好几遍,力求做到吐字清晰,仪态端庄,宋祁渊才渐渐满意了。
如今又被霍嚣嘲弄,我难堪地垂下头:
「公子是不是觉得很难听?」
「没有。」他神色认真,「很好听。」
我愣住了。
家乡话得到了逆贼头子的赞美,我心里竟涌起一股暖意。
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幸亏没有在家乡籍贯上跟他扯谎,不然岂不是露馅了?
霍嚣眼底闪着细碎的笑意,不知为何来了兴趣:
「你……再说几句?」
「啊?」
怪尴尬的,我扯了扯被子盖住下半张脸,有点不想说。
他眼底的笑意散去,很快换成无尽的悲凉和落寞。
「算了。」
他转着轮椅,径自离开房间。
不过我发现,自那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
有次他听见我的肚子咕咕叫,问我是不是没有吃饱。
其实我是故意留着肚子,因为他的夜宵特别好吃,他又吃的少,剩下的都会便宜我。
霍嚣不知道我的盘算,冷冷道:
「以后想吃什么就跟伙房说,别显得我跟管不起饭一样。」
-10-
宋祁渊被京稷营找到,已经顺利回到皇宫。
皇后娘娘不愿被逆贼侮辱,主动跳下悬崖,至今下落不明。
这是赵行舟从外面带来的消息。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怀疑精神:
「皇后不可能跳崖,她不是跟狗皇帝一起回去了吗?」
他们只要细查就会发现,跟「狗皇帝」一起回去的是林家二小姐林书蕊。
那么皇后到底是谁,很容易怀疑到我头上。
我心里一下子揪了起来。
赵行舟道:
「属下已派人去追查皇后的下落,如果抓到可作为人质。」
「就算杀不了皇帝,杀了皇后也能振奋一下士气。」
「对,把皇后凌迟处死,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我捧着滚烫的茶盏,一时忘了递过去。
霍嚣脸上没什么表情,慢条斯理地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
「不必,把人都撤回来吧。」
待他们走后,霍嚣侧头,望着在旁边站着僵直的我:
「不烫吗?」
「啊?」
我低头看一眼茶盏,猛地松手。
茶盏碎裂,茶水把他整洁的衣摆溅湿了一大片。
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几乎条件反射似的磕头请罪:
「公子饶命!」
霍嚣无奈地扯扯唇角:
「我是逆贼,不是皇帝,不会动不动要人性命。」
「……嗯。」
他看了我的手一眼,让人拿来烫伤膏:
「伸手。」
被人捏着手指涂药的时候,我总觉得过于亲密,下意识想要把手抽回来。
他狠狠剜了我一眼,手上却没松:
「还防着我不成?这里没有女人,难道让伙房的柳姨和杨姨过来给你上药?」
想起曾把我的脸涂成猴屁股的俩大娘,我立马老实了。
霍嚣低着头小声威胁:
「再不老实,我让赵行舟给你涂。」
其实我躲霍嚣不是因为男女之防,而是骨子里不习惯这种亲近。
自从娘亲死后,再也没有人与我亲近过,大多数人连碰我一下都怕脏了自己的手。
对霍嚣来说,上药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顺手的事,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就像长期深处黑暗之人猛然见光,会觉得光亮刺眼。
他忽然唤道:「小翠。」
「嗯。」
「你相信皇后跳下悬崖了吗?」
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奴婢不知。」
「皇后对你好吗?」
「皇后娘娘是个很好的人。」我夸自己。
他点点头,已经给我涂好了药,正把药膏放回药箱:
「皇后是你的主子,她下落不明,你怎么不担心?」
一瞬间我内心千回百转。
他难道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
我垂下眼睫,不动声色:「自然是担心的,奴婢怕说出来让公子不高兴,所以不敢提。」
「嗯。」
霍嚣没再说什么,但我心里反而越发不踏实。
赵行舟看起来是个莽夫,实则非常狡诈。
他为了试探我的身份,故意挑我不设防的时候在身后大喊:
「林穗!」
正常人听到自己的名字会下意识回头。
但我前十五年都随母姓,对新名字的反应能力迟钝,正好躲过一劫。
我还偷听到,赵行舟在霍嚣面前说我的坏话:
「我就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护着她?您一向聪明绝顶,难道不怀疑她的身份吗?」
霍嚣神色淡淡:「她是个可怜的姑娘。」
赵行舟无语抓狂,突然想到什么,惊愕地瞪大眼睛:
「主子,你该不会看上她了吧?」
「你身边可从来没有过女人,什么时候必须要让丫鬟伺候了?实在不行我去伺候你。」
霍嚣一脸无语:「行舟,我自有打算,你不必为难她。」
看来我暂时安全了。
可是纸包不住火,万一哪天他们发现我的身份呢?
当务之急得赶紧逃出这里。
-11-
霍嚣不仅文武双全,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他刚画完一幅画,神色幽怨地问我:
「小翠,你有没有觉得他很丑?」
我眼巴巴凑过去看。
画上的人是个年轻男子,身材颀长,一双桃花眼看起来风流多情,其它五官相对普通了些。
我如实回答:
「不丑,但跟公子的容貌相比就差远了。」
霍嚣没再说什么,但是从他渐扬的嘴角可以看出,对我的答案很满意。
我趁势问道:「画上的公子是您什么人呐?您画了他这么多画像,想来是您很重要的人吧?」
霍嚣道:「他是镇南王世子,宋轻尘。」
镇南王是先皇的弟弟,夺嫡失败后,先皇派他去镇守楚地。
宋祁渊落难后,镇南王让儿子带着两万大军北上,美其名曰帮忙寻找陛下行踪。
如今宋祁渊已经回宫,用不着他们的「好心襄助」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半路折返的意思。
两万大军即将渡过黄河,不日便能抵达京师。
想来,霍嚣想利用宋轻尘,在朝廷再次掀起风浪。
经过我这些日子的观察,后山有条小河,河边的芦苇已经长得高了,非常适合藏匿。
我打算从那里逃出去。
霍嚣最近每天把自己关在地下室,我清晨把他推进去,傍晚把他推出来。
他不让任何人打扰,中午的时候,我会进去给他送一顿饭。
我悄悄观察过里面的布置,有大小不一的刀子,杂七杂八的颜料,还有新鲜的猪皮,一眼望去非常渗人。
这天我进去送饭的时候,瞅准机会,一棍子把他敲晕了。
我捆了他的手脚,抢了他的令牌,临走之前朝他郑重鞠了个躬:
「我不想伤你,对不住。」
这一路我已经踩过好多次点,轻车熟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离开这里后,我打算找个活计,去客栈后厨帮人刷碗,或者做点绣工,养活自己应该不成问题。
要是能攒下钱,过几年就回平阳郡一趟,给娘上个坟。
至于皇宫和林府,我是绝对不会回去了。
很快来到河边,只要借着芦苇荡里的掩映,往河流下游走,就能离开这座山头。
但是河边站了一个人,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萧瑟秋风里,他负手而立,月白色的衣袍下摆轻扬,背影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我正要躲,他已经转过身来,嘴角噙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上哪儿去?」
我傻眼:「你你你、你不是瘸子?」
「我从没说过自己是瘸子。」
他往前走一步。
我后退一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那你为什么坐轮椅?」
「懒得走。」
霍嚣果然是个奇葩。
我朝他身后定睛望去,大喊一声:「赵行舟?」
趁着霍嚣转身的功夫,拔腿就跑。
没跑出多远,我就跑不动了。
霍嚣手中有团金灿灿的丝线,在他手中灵活多变,近可探囊取物,远可伤人夺命。
此时,金线像有生命一般勾在我的腰封上。
霍嚣轻轻一拽,我便被拖了回去。
腰封散开,外裳失去束缚随风散开,像在风中乱舞的蝶。
后腰落在他的掌中,他用手撑了我一下,唏嘘道:
「跑得挺快啊……」
我又羞又怒:「原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没想到竟然是个登徒子!」
霍嚣嗤笑一声,眼里闪着戏谑的光芒:
「正人君子?」
他微微欠身,垂首凑在我耳侧:
「皇后娘娘的夸奖,在下愧不敢当。」
我登时身体僵硬,连整理衣衫的动作都忘了。
温热的鼻息似乎还在脸颊边萦绕,我抬起头,脸色煞白地望着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12-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不答反问:
「怎么,伺候我伺候得不耐烦了,想回宫享受荣华富贵?」
「……」
「皇帝都不要你了,还回去干什么?」
我怒道:「不用你管!」
我想夺回他手中的腰封,他却抢先一步,慢条斯理地揣进自己怀中。
「别回去了。」他淡淡地说。
金线如灵蛇一般捆在我的腰上,代替了腰封的用处。
霍嚣牵住金线的另一头,脸上森寒如冰:
「你要是实在想回去,过几天我送你回去。」
我咬牙切齿,心道谁愿意回那个破皇宫。
他要是个寻常富贵公子,留在他身边当丫鬟也不错,吃喝不愁。
可他是朝廷叛贼啊,朝不保夕的,我这身份又敏感,要是不跑很可能连小命都没了!
他用金线捆着我的腰,牵着我往回走,中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就像牵着一只羊、一只猴。
幸运的是这一路都没什么人。
倒霉的是碰上了赵行舟。
他一脸震惊:
「主子,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俩在干什么!」
霍嚣晃晃手指上缠着的金线,然后冲我微微一笑:
「和小翠闹着玩呢。」
「是吧,小翠?」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想吭声。
回到房间后,霍嚣收了手中金线,淡声道,
「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在云舟面前尤其不要提,否则……」
「啪~」
我扇了他一巴掌。
但是打他的时候我露怯了,所以那一巴掌失了力道,落在他脸上大概不疼不痒的,不仅毫无威慑力,还有点滑稽可笑。
霍嚣眨眨眼,似乎是在确认是不是真的被我打了。
我伸出手,很小声:
「你刚才太过分了,把腰封还给我。」
他在挨打的地方摸了一会儿,接着伏到案上,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
「……」
「你是在笑吗?」我问。
他不仅笑了,而且笑得直抽气,捂着胸口问我:
「你是不是没打过人?」
「怂成这样?」
「你怎么当的皇后哈哈!」
「……」
被嘲笑了。
我们当乞丐的从来都是卑微乞讨的嘴脸,哪敢跟人动手,即便当上皇后也是被人欺负的命。
我深吸一口气,仰着头跟他讲道理:
「腰封是私人之物,你把一个女子的私物揣在身上成何体统!」
霍嚣眼角闪着狡黠的光芒,威胁道:
「再敢逃跑,我就把你的腰封交到宋祁渊手上。」
「你说他会怎么想?」
我喘了一口粗气,恶狠狠地瞪着他:
「随他怎么想,他连我的命都不在乎,还会在乎我的清白吗?」
「你要喜欢就留着吧,我不要了。」
霍嚣早已知道我皇后的身份,我却费心遮掩,努力在他面前扮演合格的丫鬟形象,在他眼里肯定像小丑一样滑稽。
既然摊牌了,我也不用装了。
不伺候他了。
-13-
霍嚣戌时准时沐浴。
我没给他准备热水,也没往水桶里撒花瓣。
他只好使唤赵行舟给他准备热水和撒花瓣。
赵行舟极为不爽:
「主子,属下伺候您不要紧,但是为什么不让小翠干?她留在这里是吃闲饭的吗?」
霍嚣含糊其辞:「她自有别的用处。」
赵行舟幽幽转向我,上下扫视一圈后,目光逐渐变得鄙夷,唾道:
「狐狸精,你别得意得太早!」
随即愤而离去。
我潜入霍嚣沐浴的房间,把他的衣服偷了。
然后搬个小凳子在门口嗑瓜子,晒着暖融融的太阳。
少顷,房内传来呐喊声:
「小翠,我的衣服呢?」
「林穗,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充耳不闻。
直到一根金线缠住我的手腕,无情地将我拖入房中。
屋内水汽蒸腾,高大的浴桶露出霍嚣俊美的脸和光裸的肩部,我连忙把脸别过去。
他故意再将我拉近几分,我就贴在浴桶边上,只要往下瞟一眼,就能将水中的光景一览无余。
我一点也不敢低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但霍嚣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下子从水里站了起来!
我吓得死死闭上眼睛。
怀里的衣裳被他抢过去,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裳的声音,
但是刚才毕竟有些措手不及,隔着蒙蒙水汽,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虚影。
健硕的胸膛,滴落着水珠的劲瘦腰身,修长笔直的双腿,还有……
我快要哭了,脸上一片热烫。
头一次见到没穿衣服的男人,我是不是不干净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小皇后,你这胆量不行啊。」
我双手捂着眼,霍嚣在我的手背上弹了一下:
「怎么跟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害羞成这样还敢藏我衣服?」
我手指间露出一条缝,确认他已经穿好衣服了,才松了一口气。
他身上热乎乎的水汽扑面而来,湿哒哒的头发贴在棱角分明的脸上,眼睛明亮有神,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脸上躁得慌,更不敢抬头看他了。
霍嚣把缠在我手腕上的金线收回去,衣袖滑落,露出小臂上的小红点。
他奇道:「这是什么?」
前年被父亲带回林家的时候,继母林夫人高坐明堂,淡淡地瞅了我一眼,接着用手绢捂住口鼻,一脸厌恶:
「这就是那个当叫花子的女娃子啊?」
「在那种地方大街小巷地乱跑,也不知道还干净不干净,可别辱没了我们林家的门风。」
父亲哈着腰:「夫人提醒得极是。」
我当时很受打击,提前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才来见林夫人的,为什么还会被嫌弃不干净。
很快,林夫人让婆子把我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尤其是检查某个地方的时候,弄得我很不舒服。
那天之后,我的小臂上被点上一粒嫣红的守宫砂。
进宫之前,宫里的嬷嬷教我规矩,我才明白守宫砂意味着什么。
霍嚣好像也明白。
「你……」他咽了口唾沫,神情显得有些局促,「你不是去年就进宫了吗?」
我急忙抽回手,低着头把衣袖整理好:
「用你管。」
好在他也没有追问,道:
「晚点过来,把你的腰封拿走。」
「现在不能拿吗?」
霍嚣邪气地笑了笑:「现在恐怕不行。」
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忽然身子一轻。
「噗通!」
水花四溅。
我被他扔进了浴桶里。
-14-
从小到大,我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卑微祈怜。
从来没有人像霍嚣一样,激起了我强烈的胜负欲和斗争精神。
烂命一条就是干。
我去拿腰封的时候,霍嚣正坐在银杏树下品茶。
金灿灿的叶子折射着日光的余晖,霍嚣身穿浅青色锦衣,头发用一根黑玉簪挽起,俨然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赵行舟说,镇南王世子已经带兵越过黄河,择日抵达京师。
霍嚣拢了拢宽大袖袍,望着远山夕阳渐落,神色落下几分黯然:
「明日就是中秋了,让兄弟们好好吃一顿。」
「继续按计划行事。」
赵行舟应声退下,临走前例行瞪我一眼。
我有种预感,我在这里呆得时间不会太久了。
霍嚣斜支着脑袋,慵懒地靠在轮椅上,眯眼打量我一番:
「洗澡水好喝吗?」
我伸手:「东西还我。」
他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跟从前一样颐指气使:
「在屋里,推我回去。」
通往他起居室的路上有段很长的斜坡,我在这里推了他无数次。
从前我当他是瘸子,一直推得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但是现在,我已经失去那种精神了。
我铆足了劲把他推到斜坡顶端,然后侧身一避,突然撒了手。
霍嚣坐在轮椅上顺着斜坡往下溜,一边出溜一边尖叫,这样的画面想想就很好笑。
可是狡诈如他,居然把我也给扯下去了!
轮椅翻了,差点撞到我的头,霍嚣一脚把轮椅踢开,正准备起身时,我一下子拽住他的衣裳。
于是两个人以奇异的姿势抱着打滚下坡。
我死死闭上双眼,一边往下滚一边尖叫。
霍嚣一路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尖叫声引来了还没走远的赵行舟。
霍嚣的手还搭在我的后脑勺上,刚才滚下坡时,他好像顺手护了我一下,使两个人的姿势变得更加暧昧。
赵行舟怒其不争地质问:
「主子,你还记得我们的目标吗?」
霍嚣胸前的衣裳被我抓得散乱,露出一块熟悉的布料。
我顺手一抓,拿在手中展开:
「咦,我的腰封这不在你身上吗?」
赵行舟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了:「造孽啊,你们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霍嚣没有理会他,立马把我的腰封夺了回去。
赵行舟:「……」
赵行舟走了。
霍嚣盯着我的腰封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握住我的手腕,急得跟什么似的:
「你这腰封是从哪里来的?」
「当然是宫里的。」
「不是。」他指着上面的刺绣图案,语气几乎带了央求,「这个,哪来的?」
「小兔子吗?我自己绣的。」
霍嚣眼圈发红,轻轻摸着上面的刺绣,声音带了几分沙哑:
「它为什么是绿色的?为什么一只耳朵长,一只耳朵短?」
我忆起在椒房殿的那个伤心的晚上,绣了很多只小兔子。
绣在枕头上、被子上、腰封的背面,所有能绣的地方。
我如实道:「曾经有位好心的夫人,送给我一件棉袄,上面绣的小兔子就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送你的?」
「快十年了吧。」
「十年了,还记着?」
「当然要记得!」我认真道,「棉袄我还留着呢,虽然早就穿不上了,但恩情不能忘。」
霍嚣眼眶红了,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
他吸了吸鼻子,笑着揉了我的脑袋一把。
平心而论,霍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了,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都惊为天人,导致我不好意思老盯着他看。
可是这次,我放肆地打量了霍嚣很久。
他难得好脾气,由着我盯。
眼前浮现出霍夫人温柔美丽的脸,在某些地方,跟眼前这张脸渐渐重叠。
一个从未有过的猜测在脑海中迸发,我抓住他的胳膊,问道:
「霍嚣,你是哪里人?」
他怔了一下,说了个我没听过的地名。
「你去过平阳郡吗?」
他把腰封丢给我:「没有。」
我不信:「那你刚才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他直起身,优雅地拍拍身上的土:
「小时候被兔子咬过,那兔子一只耳朵长一只耳朵短,我至今后怕。」
「……」
我觉得他没有说实话。
只是我想不通,宋祁渊曾经到平阳郡赈灾,那里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万万不可能反叛朝廷。
而且霍家家境殷实,乐善好施,教导出来的孩子又怎会落草为寇,跟朝廷对着干?
同样姓霍,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15-
次日便是中秋,寨里十分热闹。
许是大过节的缘故,霍嚣不但没再捉弄我,而且大发善心,赏了我两根鸡腿。
我摇头:「不吃鸡腿。」
「……你还挑食?」他不敢相信。
我得寸进尺:「想吃饺子。」
他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把饺子端到我面前,顺手推过来一碟子醋。
饺子是白菜肉馅儿的,很好吃。
我喜滋滋地想,霍嚣虽然喜怒无常偶尔发癫,但大多时候还挺好的。
尤其这副皮囊更是万里挑一,十分养眼。
我记忆中的霍夫人,也美得跟仙女似的。
她温柔地跟我说:
「小姑娘,要是没饭吃了,就到我家后门,我让管家给你留着馒头。」
那时我身体瘦弱,抢饭抢不过别的小乞丐,要不是霍夫人偷偷开小灶,我不知道能活到几岁。
还记得有一年除夕,雪下得密密麻麻。
霍老爷让人包了饺子,分给我们这些叫花子吃。
他说无论是谁,都要快快乐乐把年过好。
我穿着霍夫人送的棉袄,吃着霍老爷赏的饺子,在漫天风雪里呲着大牙笑。
最后笑着笑着,和同伴抱在一起哭得涕泪横流。
「吧嗒」一声,眼泪掉进装醋的小碟子里。
霍嚣吓了一跳。
我泪眼朦胧地抬头,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
「公子,你老家真的不在平阳郡吗?」
他放下筷子,有点生气了:
「说不是就不是,有抢着跟逆贼攀关系的吗?皇后娘娘。」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小声说出来的。
我再也不敢多言。
赵行舟喝多了,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着「孙儿不孝」,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
剩下的人也是半醉半醒的状态,我从他们的前言不搭后语里,听闻了他们的遭遇。
有人的妻子被恶霸抢去,家庭破碎:有人给地主家劳作,讨债无门:有人爹娘被庸医害死,无处伸冤:有人做小生意不交保护费被砸了门店,投状反挨了杖刑……
我见识过他们在皇宫掀起的霍乱,便以为他们凶神恶煞,毫无人性可言。
可是,他们没有欺压百姓,没有掠夺财物,只是被命运折磨得没了去处,又讨不来公道,才不得不落草为寇。
他们不过是一群沦落天涯的苦命人。
霍嚣虽然喝了很多酒,依然很清醒。
我很想知道,他又为何跟朝廷为敌?
霍嚣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样子,道:
「小翠,你回去吧,这帮人粗野,待会耍起酒疯来别吓着你。」
「哦。」
他把面前的月饼递过来,正眼没瞧我:
「我不爱吃,你拿走。」
我连盘子一起端走了。
-16-
半夜,我被一阵「唰唰」的声音吵醒。
我披衣起身,只见外面圆月高悬,洒下一地清辉。
空旷的院子里,霍嚣正在银杏树下舞剑。
他身上只穿了一身洁白的中衣,黑色的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左手提着酒坛子,右手随意挽出几个剑花。
身子后仰时,他拎起酒坛喝了一口,脚碾树叶往后踉跄几步,带着蛊人的醉意。
烈酒顺着他的喉结滑落,他突然横臂一扫,剑风大开,惊起银杏树一片响动。
他举酒对月,念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忽而剑势变弱,他提酒再饮,声音变得苍凉悲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念到「思悲翁」时,语调陡然低落。
他收了剑势,只留给我一个孤绝冷傲的背影。
我在门边伫立良久,忽然有种感觉。
我大概再也忘不了,这个在月光下狂歌痛饮的少年。
霍嚣带我去屋顶上看月亮,问我想不想回皇宫。
我说不想。
他又问我想不想宋祁渊,毕竟是名分上的夫妻。
我说更不想。
霍嚣清俊的眉眼闪过淡淡的哀愁:
「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的军队就会攻过来。」
「其实,外面的世道更难,尤其对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来说,没有家人,没有靠山,很容易被人欺负。」
「要是遇到麻烦,你毫无招架之力。」
他好像早就看透了我的想法,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回皇宫吧。」他说。
「啊?」
我对他突然的提议有些震惊,一时弄不明白,他把我困在这里这么久究竟图什么,图再把我送回去?
霍嚣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坛子,突然笑了起来:
「你连打人都不会,怎么保护自己。」
「已经伸出去的巴掌,如论力度怎么样,别人都会记仇,所以不如往狠了打。」
「恶人不会因为你的心软感激你,不会因为的懦弱放过你,受欺负了就要还回去。」
我讷讷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他站起身揉揉我的脑袋:
「傻子,别人随手施舍你一点好,你就记那么久。」
「别人对你不好,怎么就不知道反击呢?」
我心道,我是不想反击吗?鸡蛋跟石头如何硬碰硬。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
「你连我都敢算计。」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原来内心深处,我对他的信赖已经超出了想象。
我敢那样跟他闹,是因为相信他不会真的伤害我。
换作别人,定是不会对我手下留情的。
那晚我就感觉霍嚣不太正常,但他的口风向来严谨,搞得我云里雾里。
第二天醒来,霍嚣不见了。
没有人告诉我他去了哪里,赵行舟成了临时管家,每天都很忙。
我还是衣食不愁,没有人欺负我,但也没有人理我,没有人主动跟我说话。
我心慌得厉害,霍嚣不在,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门外的守卫依旧,但整个山寨安静了很多。
就这样过了六七天。
镇南王世子宋轻尘带兵攻进山寨。
都到这个时候了,霍嚣依然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该帮着哪一方,实际上我也没有能力帮助任何一方,再加上我身份敏感,只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喊打喊杀声渐渐弱下去,山寨里燃起熊熊烈火,双方人马四下奔逃。
我用湿布捂住口鼻,茫然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在一片浓烟滚滚中,有人逆行而来。
只见他身形颀长,银色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盔甲下露出一双风流俊俏的桃花眼。
这个人我见过的,在霍嚣的画上。
他是镇南王世子,宋轻尘。
他精准地找到了我的藏身之处,在一片火光中拉着我往外跑:
「皇后娘娘,臣救驾来迟,快跟我走。」
-17-
像摆脱不了的宿命,还是要回到那个宫里。
偌大的山寨说没就没了,霍嚣也下落不明,我心中十分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宋轻尘从未见过我,为何一眼就认出我是皇后?
我藏身在霍嚣的地下室,位置非常隐蔽,宋轻尘为何能轻易找到?
我掀开马车的帘子,总觉得宋轻尘的背影无比熟悉。
他是镇南王独子,听闻他年少聪慧,性喜奢靡,最大的毛病便是风流浪荡,经常干些不着调的事。
宋轻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首笑道:
「娘娘怎么总是偷看臣?」
我敷衍道:「归心似箭,想看看距离京城还有多远。」
三日后,抵达京城。
宋轻尘端了逆贼老巢,营救回当朝皇后,引起不小的轰动。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来者不善。
宫里刚经历一次创伤,他一旦发难,必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可是他什么都没做,老实得很。
他把两万大军留在距离京城百里外的地方,只带了十几个随从进京,入宫前乖乖让人卸了甲胄。
宋祁渊一身玄衣坐在御案前,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眼底看不清的情绪。
宋轻尘规规矩矩地行了君臣之礼:
「臣已将皇后娘娘平安带回。」
「臣找到皇后娘娘的时候,娘娘一身粗布麻衣,被恶贼逼着担柴挑水,想是吃了不少苦。」
我心下狐疑,我在山寨穿得还不错,也没有担柴挑水,宋轻尘为什么要说谎?
但这套说辞是我在贼窝能活下来的最好解释,我没有拆穿。
宋祁渊也没有再看我一眼,目光从我身上移开,阴阳怪气道:
「世子能孤身进宫,让朕很意外啊。」
宋轻尘恭谨道:
「临行前父王千叮万嘱,万事以陛下的旨意和安危为先,臣带兵进京只为剿灭叛贼,岂能让外面的风言风语离间了我们的君臣关系。」
宋祁渊眯起眼睛,显然不信这套说辞。
他起身走到宋轻尘面前,拍了拍他的肩:
「轻尘呐,朕兄弟缘浅,你是朕唯一的堂弟,既然大老远来了,不如就在宫里住一阵子,咱们兄弟俩也亲近亲近。」
连傻子都听得出,宋祁渊想变相软禁宋轻尘,趁着外面两万大军群龙无首,一举歼灭。
宋轻尘仿佛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露齿一笑:
「一切系听陛下安排。」
「还有城外的两万兵马也要献给陛下,请陛下笑纳。」
宋祁渊满眼不可置信:「你、 你说什么?」
宋轻尘亲手将虎符呈上,叹道:
「楚地贫瘠,这几年粮食收成不好,实在养不了这么多兵,不如交到陛下手中,有他们保护陛下,以免宵小之辈再起异心。」
宋祁渊瞪大眼睛,直到那枚虎符真的落在自己手上,才相信发生了什么。
他脸上的阴霾几乎瞬间一扫而空,极力遏制着心头狂喜:
「楚地粮食收成不好怎么不跟朕说,立即传朕旨意,免楚地五年赋税,赐镇南王黄金千两,美人十名。」
「轻尘呐,你还想要什么赏赐?」
宋轻尘谢过恩典,笑道:
「臣什么赏赐都不要,父王年近五十才得了臣一个儿子,臣兄弟缘浅,只求能够经常进宫,陪伴陛下左右。」
「哈哈,好!」宋祁渊大笑,「朕在宫外给你准备府邸,宫里也给你备好住处,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缺什么就跟朕说。」
宋轻尘看起来是那样纯真无邪。
可他转身而过时,眼中杀意迸现。
他淡淡地瞟了我一眼,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我嗅了嗅,空气中似有月麟香的味道。
好熟悉,是霍嚣身上惯用的香。
-18-
大殿内只剩下我和宋祁渊。
明明才一个多月没见,我却感觉宋祁渊那样陌生,如隔沧海桑田。
他沉默许久,我跪得膝盖发疼,才听他道:
「你还真是命大。」
还、真、是、命、大。
没有一丝对我回来的期盼,没有一点对我活下来的喜悦。
我叩首:「承蒙陛下福泽庇佑。」
他脸色阴沉地看我一眼,猛地拉开我的袖子。
洁白光滑的胳膊上,守宫砂嫣红昳丽,艳如血滴。
宋祁渊松了一口气,神色终于缓和:
「起来吧,苦了你了。」
「皇后为护驾主动跳下马车,朕心甚慰。」
我内心悲凉地望着这个曾经爱过的男人,从未觉得人能厚颜无耻至斯。
进京的路上我便听说,林书蕊已被封为贵妃,册封典礼盛大隆重,毓秀宫恩宠不断。
我今时面对宋祁渊的心境,已经大为不同,只觉得跟他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生死、恩义、情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冷淡,也或许宋祁渊本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只道:
「椒房殿你继续住,书蕊刚入宫不久,你多让着他。」
「是,谢陛下隆恩。」
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路。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开口:
「皇后,朕怎么觉得,你好像胖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竟然……长胖了?
望着他狐疑地神色,我硬是编了个理由:
「臣妾在贼窝要干很多活,要是吃不饱就没有力气,只能逼自己多吃。」
他没有再深究,只道:「回来了就好。」
回椒房殿的路上,我加快脚步,祈祷不要碰上林书蕊,最好往后各过各的,永远碰不上。
但她显然早就等着我了。
她穿了娇嫩的淡粉色宫装,闲适地靠在长廊栏杆上喂鱼。
葱白的手指捏起碗里的鱼食,她以上位者的姿态随意往水里撒了一些,引起小金鱼纷纷冒头争抢。
林书蕊的声音细腻又温柔:
「春杏你看,这些金鱼抢起饭像不像叫花子呀?」
春杏是她的陪嫁丫鬟,在林府的时候便经常给我难堪,羞辱起我来简直手到擒来:
「是呢,娘娘,不过金鱼金贵,叫花子低贱。」
「叫花子要饭,还得给人磕好几个响头呢!」
她身边的宫女全都大声笑了起来,纷纷挑衅地望着我。
我对林书蕊有种根植于心底的恐惧。
每次都条件反射似的想逃,然后遭到更严重的羞辱和惩罚。
林书蕊笑靥如花地望着我:
「姐姐,碗里还剩下许多,你吃不吃?」
她抬起绣花鞋,把鱼碗踢到我面前,催促道:
「姐姐以前可是连狗食都不嫌弃的呀。」
在林府时,我因为洗坏了林夫人的绸缎衣裳,被罚三天不许吃饭。
饿得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林书蕊拿着一根鸡腿让我闻了闻,然后扔到了大黄的碗里。
她让人把大黄的碗端到我面前:
「姐姐,鸡腿变成狗食了,你吃不吃?」
圣人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圣人大概没有挨过饿吧。
算来这辈子,我唯一一次挑食竟是在叛贼首领面前。
我跟他说,不想吃鸡腿,想吃饺子。
他就把饺子推到了我面前。
他离开前的那一晚,还对我说过几句话:
「你连打人都不会,怎么保护自己。」
「恶人不会因为你的心软感激你,不会因为的懦弱放过你,受欺负了就要还回去。」
因为我的身后空无一人,所以我胆小怕事,谁也不敢得罪。
可是,无所依仗也意味着无所顾忌。
周围的人显然早被清理过了。
我拿起地上的鱼碗掂了掂,挺沉的。
我后退两步,朝着林书蕊的脑袋,重重地砸过去。
-19-
尖叫声划破长廊的寂静。
林书蕊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鲜红的血从春杏的额头上淌下来。
春杏关键时候给她挡了一下。
真可惜,要是砸到林书蕊的脑袋上,血色肯定更鲜亮。
「贱人,你疯了!」
林书蕊当即让人把我扣住。
她带着脑袋流血的春杏,以一种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大摇大摆地前往乾元宫告状。
她习惯性地看低我,却浑然忘了,我明面上还是皇后。
她从未想过我敢反抗她,气得一时失去了理智。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许多宫人都看见了,宫人也就罢了,还有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镇南王世子。
宋轻尘穿着一身靓丽的紫色锦衣,嘴里磕着瓜子,伸长脖子看热闹。
宋祁渊的脸黑成一团,压着声音道:
「贵妃,春杏毕竟是个奴才,你当众让人扣押着皇后,传出去让朕的脸面往哪搁?」
我惨兮兮地抬头,露出被打得发红的半边脸:
「陛下恕罪,春杏乱嚼舌根侮辱臣妾与陛下,臣妾迫不得已才动手。」
「她嚼什么舌根?」
「春杏说……」我愈发小声,「说臣妾被逆贼玷污,早已失了清白,陛下居然让一个脏了身子的女人当皇后。」
「放肆!」
宋祁渊将桌案上的奏折拂乱一地,怒道:
「怪不得皇后刚回来,京城就传出这么多风言风语,原来是你这种刁奴碎嘴!」
林书蕊震惊地见识了我撒谎的本事。
我连自己都骂了,又专门往宋祁渊的心窝子上戳,宋祁渊深信不疑。
宋祁渊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颜面。
春杏被杖毙。
宋轻尘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宋祁渊沉声道:「轻尘,朕处理家事,你先回避。」
宋轻尘如梦初醒,举着手嘿嘿笑道:
「皇兄,您忙,您忙。」
宋轻尘走后,宋祁渊立马换了一副面孔。
他不仅没有责怪林书蕊,反而好言宽慰了起来:
「蕊儿,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以后别犯傻了,嗯?」
林书蕊抿着唇,幽怨地倚进他怀里:
「春杏从小就陪着臣妾,没有她在,臣妾晚上会害怕。」
「朕晚上去陪你。」
宋祁渊说完后,朝我望了过来。
若是以前,我一定心痛难当,巴巴地奢望他能明辨是非,给我主持公道。
可我现在对他没有任何期待。
宋祁渊神色忽然不悦,拧眉道:
「皇后,你跟一个刁奴置气成何体统?禁足三日,好好反省一下。」
果然,这才是宋祁渊。
我回到椒房殿已是傍晚,殿里一个宫人都没有,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阴森森地像个鬼屋。
我呆愣了半Ŧũ₄晌,听见有人秉烛而来。
「娘娘?」
「小翠?」
林书蕊入宫后,就把椒房殿的宫人全部撤走,只留了小翠一个,殿里值钱的东西也都不见了。
「她敢让人来椒房殿明抢?」我不敢相信。
「是皇上授意的。」小翠低声道,「陛下要给您做衣冠冢,派贵妃娘娘来取几样您的东西。」
「……本宫还没死!」
宋祁渊为什么找都没有找过我,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认为我死了,他就那么想让我死吗!
我尽心尽力伺候他一年,对他毫无保留地付出,我何罪之有!
我肩膀发抖,恨声道:
「既然认为我死了,为何迟迟没有宣布我的死讯,为何一个多月过去了还不发丧?」
小翠嗫嚅几声,在我的逼迫下不得不说了实话:
「陛下说,如果宣布皇后娘娘殡天,林贵妃就不能按时进宫了,不如等贵妃娘娘进宫后再、再……」
晚秋的凉风吹进来,烛火明灭,白色的帘帐被吹得高高扬起。
小翠进进出出,忙着给我整理东西,洒扫宫殿。
我蹲在房间角落里,浑身像浸了冰一样冷。
一个在计ţü⁾划中本该死去的人,居然厚颜无耻地回来了。
这对他们来说,该多膈应啊!
-20-
绣着小兔子的棉袄不见了。
那是我珍贵的念想,我几乎翻遍了整个椒房殿。
霍嚣说我是傻子,别人对我一丁点好,我就眼巴巴地记那么久。
可是别人对自己的好,本就该记在心里。
我解了禁足那日,崔公公来传话:
「逆贼霍嚣落网,皇上让皇后娘娘前去认尸。」
刑部大牢外,白布下面掩盖着一具带血的尸体。
仵作刚刚检查过,禀道:
「此人腿折多年,年纪和身形都合得上,至于他的长相,外面众说纷纭,还得请皇后娘娘辨认。」
宋轻尘早就过去凑热闹了,他今天穿了墨绿色的袍子,颜色依旧很扎眼,嘴里含着一块糖,半边腮帮子鼓鼓的。
他围着尸体瞧了又瞧,含糊道:
「霍嚣这厮罪大恶极,没想到长得还不错。」
我压抑着心头狂跳,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尸体,往后踉跄几步。
「是他吗?」宋祁渊沉声问。
我把眼中的震惊适时地转化为对尸体的害怕和对霍嚣的憎恨,尖声道:
「就是他!」
「他就算化成灰臣妾都认得出来!」
宋祁渊点点头,但看起来还是有些怀疑,想让仵作再验。
我很不懂事地开口:
「陛下,椒房殿只有小翠一个宫女,能不能再给臣妾拨几个人?」
现在显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宋祁渊敷衍道:
「你去找贵妃要。」
林书蕊入宫后,宋祁渊便把六宫大权交到了她手上。
我扭扭捏捏,声若蚊蝇:
「可是妹妹不喜欢臣妾,陛下能不能替臣妾去说?」
「而且臣妾是皇后,找贵妃要人多没面子……」
宋祁渊怒了,当众训斥我没规矩。
被我这么一搅和,他心情很差,刚浮起来的那点疑心也散了。
他让人把霍嚣的尸体大卸八块,扔到乱葬岗,逃窜在外的逆贼余孽也要继续追查。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具尸体虽然长了一张霍嚣的脸,可是我一眼便能看出,那不是霍嚣。
再说霍嚣也不是瘸子。
我离开时,对上了宋轻尘的视线。
听说他在宫里过得颇为自在,用度奢靡,举止乖张。
他每日喝酒听曲斗蛐蛐,偶尔调戏几个漂亮宫女,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浪荡样。
宋祁渊听闻后也不恼,笑言:
「镇南王从小管他太严,在朕这里就不用拘束了。」
可是宋轻尘每次望向我的眼神,跟他呈现出来的性格截然不同。
他看我的目光是安静的,像一汪清泉。
我又闻到了熟悉的月麟香。
月麟香的原料出自楚地,楚地人酷爱熏香,在宋轻尘身上闻到一点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跟霍嚣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按照规制,椒房内殿当有八个宫女八个太监,林书蕊只让人送来了两个宫女和两个太监,理由是宫中人手紧张。
我本也不需要太多人伺候,人少了正好清静。
被我派去平阳郡送披风的侍卫也回来了。
我找他问起霍夫人的近况,他惊疑不定地说:
「娘娘,平阳郡没有霍家。」
「唯一的一户霍姓人家,早在三年前就被举族灭门,留下的府宅至今没人敢住。」
我惊得从椅子上站起:「被谁灭的门?」
「不知道,奴才去打听过,说是一夜之间人全死了,鲜血流到门外,满城的乌鸦在屋顶盘旋好几日,没有人敢去收尸。」
-21-
窗前落叶萧萧,山寨里那棵银杏树要是没有被烧掉的话,现在应是正当好看的光景。
我去了毓秀宫,向林书蕊讨要东西。
她盛气凌人地朝我逼近,捏住我的下巴:
「贱人,你害死春杏,还敢跟我讨东西,是不是太把自己当玩意儿了?」
我拍开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
「一件破棉袄而已,宫女太监不会偷,想来只有在你这儿。」
「你留着它肯定是为了引我过来,现在我来了。」
林书蕊神色一凛,弯起眼睛望着我:
「姐姐,我突然发现你变聪明了。」
「不过,你敢跟我来吗?」
我跟着林书蕊走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来到一处阴湿破旧的库房。
库房中央放置着一张巨大的棺材,上面雕刻着凤凰纹样的图案,旁边堆放着我用过的旧物和死人用的香烛冥器。
还有一块牌匾,上书「贞顺皇后林穗之墓」。
林书蕊用手绢捂着鼻子,语气幽幽:
「姐姐,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宋祁渊让礼部给我准备衣冠冢,「贞顺」二字是他赐给我的谥号。
虽然早就知道知道这一切,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后之物,那感觉实在是太毛骨悚然。
林书蕊继续杀人诛心:
「你跳下马车之后,陛下从来没有派人找过你。」
我问:「那父亲呢?他有没有让人找过我?」
她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
「父亲比谁都希望你死,你是他的耻辱,是他一生最大的劣迹。」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就不该多此一问。
林书蕊满意地欣赏着我的表情:
「姐姐,你是不是一直都好奇,陛下的未婚妻当初明明定的是我,为何突然换成了你?」
「他明明厌恶你,轻贱你,为何还要执意要让你当皇后?」
这个问题我曾问过宋祁渊。
他说,君子一诺,婚书既然写了「邻家长女」,若是违背诺言,君王的威严何在?
看林书蕊的反应,其中显然另有内情。
她道:
「钦天监曾有预言,林家长女生来便是凤命,所嫁之人必为天子。」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人是我,祁渊哥哥跟我青梅竹马,我将来做他的皇后,生来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三年前,父亲办差回来后就多了一个你,我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姐姐。」
「就连母亲都不知道,原来我从小敬重的好父亲,早在参加科考前就已经成亲了,还跟人生了孩子。」
「你知道母亲有多犯恶心吗?你知道她多恨吗!」
林书蕊满脸怒容地望着我:
「因为你的出现,母亲和爹爹再也不相爱了,他们天天吵架,母亲夜夜以泪洗面。」
「我从林家长女变成了次女,祁渊哥哥不能履行我们的婚约,只肯让我当妾室,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嘲笑我……」
我脑中嗡嗡作响。
宋祁渊曾口口声声说,是我抢了林书蕊的皇后之位,我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原来那个荒谬的预言。
只有确保凤命之人是他的妻,他才能放心地坐稳皇位。
想到曾经的自己居然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他,祈求他的怜悯,简直愚不可及。
林书蕊轻拭眼角的泪,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道:
「我大好的人生被你毁得一干二净!」
「我恨死你了,林穗!」
我的情绪也已经达到了极限,推开她嘶声道:
「那你就去恨林仲儒、恨宋祁渊,你恨我干什么!」
她大吼:「因为他们是我的父亲和丈夫,我恨不起来!」
「……」
我怒道:「因为那两个人对你好过,你恨不起来,于是报复到我这个无辜之人身上,林书蕊,你真是可悲又可笑!」
她不为所动,露出恶劣的笑意:
「这里的东西是我特意让礼部给你留着的,想着早晚会派上用场。」
「不是要那件破棉袄吗?它就在棺材里。」
「你去拿啊。」
林书蕊扶了扶鬓上的金步摇,婷婷袅袅地离去。
两个太监得了她的示意,用绳子把我绑了,抬起来扔进棺材里。
厚重的大铁门被关上,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
-22-
光线顿时暗下来,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上面的一个小窗户透进些许微光。
这里地处偏僻,我即便叫破了喉咙,也没有人能听见。
天色渐暗,四周仿佛有无数鬼影子围绕着我。
那些为我准备的棺材、冥器、纸钱,样样都十分渗人,像随时会索我的命。
我熬着,盼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人从小窗户翻身跳了进来。
借着窗外一点惨淡的月光,我只能看清他的身形轮廓,不禁脱口而出:
「霍嚣!」
宋轻尘在棺材边缘上坐下,好整以暇地托腮望着我:
「娘娘喊别的男人的名字,小王可要走了。」
「别走。」我改口,央求道,「世子救我。」
他长腿一跃,翻身在我的旁边躺下,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
「皇后娘娘这棺材挺宽敞啊,两个人都能装得下。」
我咬牙切齿:「世子想要跟本宫在这里同生共死吗?」
「未尝不可。」
他一手拖着脑袋,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解开我身上的绳索,奇道:
「皇后娘娘怎么就那么确信,我会来救你?」
我眨眨眼:「你猜?」
我早就料到此行凶多吉少,出门前特意嘱咐小翠:
「我去毓秀宫一趟,要是今晚没回来,你就去找世子帮忙。」
「要是明早还没回来,你就去禀告陛下。」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宋轻尘带着我从窗户翻出来,轻而易举便离开了那间可怕的仓库。
我本打算回椒房殿。
他阻止:「别回去了,明天把事情闹大些。」
「那我今晚去哪?」
他邪气一笑:「去我那儿。」
他找来一套宫女的衣裳让我换上,然后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深宫寂静的夜色中,他抱着我大摇大摆地走过。
周围偶有值夜的宫人路过,我只能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胸膛坚硬,宽阔,温暖,心跳声平稳而有力量。
「别这么紧张,他们不敢看。」
我闷声问:「他们都见怪不怪了,你在宫里是不是经常调戏宫女?」
他收紧手臂,凑在我耳边笑道:
「皇后娘娘可冤枉小王了,我第一次抱女人。」
他竟然真的堂而皇之地把我抱回了住处。
他踢掉鞋子,迫不及待地将我压到床榻上,冲侍女吼道:
「全都滚出去,别打扰本王的好事!」
门被掩上,侍女顷刻间撤了个干净。
「怎么认出来的?」他低声问。
我说,蛛丝马迹可太多了,早就起疑心了。
-23-
霍嚣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他从老早之前就计划好了第二条路。
他生活挑剔,喜好奢靡。
练字要用澄心堂的纸,喝的必须是清明前的新茶,屋子里要熏香,而且要用楚地的月麟香。
这一切都是在模仿镇南王世子的生活方式和习惯。
易容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样貌,声音和语调可以伪装。
但是那种熟悉感却是无法隐藏的。
我一条一条列出来:
「你后面这颗牙比较尖,笑的时候会露出来。」
「你的头发很软,跟绸缎一样,披散着的时候格外好看。」
「即便同样是月麟香,不同的人呈现出来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你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挺好闻的。」
霍嚣眉眼弯起,眼睛里泛着细碎的光:
「观察得这么仔细?」
我发誓,我只是非常客观地描述在他身上发现的一些特质。
毕竟在山寨的那一个多月,我天天都能看到他。
说完才意识到,好像有点暧昧了。
他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双臂撑在我的脑袋两侧,但身子没有真的贴上来。
我稍微动了动,屋子里怎么这么热。
「会叫吗?」他问。
「啊?」
「你叫几声,演得像点。」
说完后,他的耳朵尖尖也红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脸上顿时滚烫似火。
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轻佻亵慢之意,甚至是难得的温柔,但我感觉更不对劲了,紧紧闭上嘴巴,无辜又无奈地望着他。
他使坏在我的腰上掐了一把。
「啊!」
我怒道:「霍……」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哭笑不得:
「祖宗,我费这么大劲,你可别一嗓子让我前功尽弃了。」
好吧。
他叫宋轻尘,他叫宋轻尘,他叫宋轻尘。
一炷香过后,宋轻尘叫了一次水。
侍女把热水和毛巾放下就出去了。
我咽了口唾沫,尴尬地望着那盆意味不明的水:
「你想得倒是全面。」
他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轻晃着杯盏里的浮沫:
「给你解绳子的时候,发现你的手很凉,你可以泡个脚。」
「……也行。」
那晚,我和宋轻尘在同一张床上睡的。
床帘把床隔成一方小小的天地,耳边是他熟悉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他和衣而睡,侧身背对着我,唯一的被子盖在我身上。
其实被子很宽,两个人盖也不是不行。
我虽是皇后,却从未与宋祁渊有过肌肤之亲,对他的感情也早在他从马车上抛下我的那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而霍嚣,明明一个多月以前,我是皇后,他是叛贼首领。
我们站在完全对立的两端,互相提防过、戏弄过彼此。
回宫后却不约而同地站在同一战线,互相帮衬,依偎取暖。
我望着宋轻尘熟睡的侧颜,在心里描摹霍嚣的模样。
难怪,霍嚣嫌弃宋轻尘的画像太丑,这张皮实在委屈了他。
怪不得看到霍嚣的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故人之子。
霍家举家被灭,霍嚣反叛朝廷,等这事了了,我得找个机会,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身边的人突然开口:「你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我连忙闭上眼睛。
一夜好梦。
天亮之前,霍嚣悄悄把我送回那个仓库,绑住手脚,轻轻放进棺材里。
「还怕吗?」他问。
我摇头,说不怕。
他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糖,甜味在舌尖晕染开来。
-24-
皇后失踪的消息传到宋祁渊耳朵里。
林书蕊虽然嚣张跋扈,但她不敢真让我出什么事。
她原本打算把我关在里面折磨一晚,第二天偷偷让人把我放出来。
我即便去宋祁渊那里告状,也是空口无凭,还会被她反咬一口。
可是今天一早,前来开门的小太监被抓了。
小太监为了保命,很快交待了事情原委。
沉重的大铁门被缓缓推开,我望着宋祁渊玄色的身影,和好心陪在他身边的宋轻尘,使劲挤下一滴泪:
「陛下,救救臣妾……」
他看到我手脚被缚、灰头土脸的凄惨模样,一双剑眉拧起,不可置信道:
「你在这儿……待了一夜?」
我连连点头,浑身不停地发抖。
林书蕊闻讯赶来时,我惊恐地往宋祁渊地怀里缩了缩:
「妹妹,别杀我,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林书蕊震惊地想要辩驳什么,我一头晕了过去。
宋祁渊亲眼见到我被折磨的场面,又有镇南王世子掺和进来,就不能明着偏袒林贵妃。
不然被镇南王当成把柄四处宣扬,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宋祁渊有些失望:
「蕊儿,朕一直觉得你温柔善良,所以朕才喜欢你,疼爱你,但你这次属实有些过了。」
林书蕊自然不认,道:
「姐姐要取一件旧物,臣妾便带着姐姐去了,哪知道姐姐忘了出来,底下的奴才不知道里面有人,误把姐姐关在里面,陛下……」
宋祁渊面无表情:「嗯,朕知道,六宫诸事暂时交给皇后打理,你好生歇歇。」
林书蕊哭得眼睛都肿了,不甘地质问:
「祁渊哥哥,你说过永远只偏心臣妾一人,不会让我受姐姐的一点委屈,这话不作数了吗?」
宋祁渊压低声音:「蕊儿。」
林书蕊知道自己被算计了,抹了一把眼泪,质问宋轻尘:
「库房那么偏僻的地方,世子怎么会恰好路过?」
宋轻尘用舌头抵了抵腮,两眼看天:
「误打误撞。」
宋祁渊显然也不信这么敷衍的借口。
宋轻尘极不情愿地解释:
「臣在宫里有几个相好,昨晚跟美人约会的时候,听说贵妃娘娘带人去过库房,恰好今早又听说皇后娘娘失踪了,前后这么一联系,没想到还真是贵妃娘娘干的。」
宋祁渊阴沉着脸:
「听说你昨晚把一个宫女带回寝殿了?」
宋轻尘:「嗯呐。」
宋祁渊难得对他说了几句重话:
「你要是看上谁就跟朕说,赐你几个侍妾不打紧,皇宫不是青楼,你注意下分寸。」
宋轻尘两眼放光:「臣看上谁都可以跟陛下要吗?」
「你看上谁了?」
宋轻尘笑得极不正经:
「都是些露水情缘罢了,等臣有了心仪之人,一定告诉陛下。」
说完后,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淡淡地朝我瞟了过来。
我慌忙把视线移开,强自镇定。
-25-
父亲下朝后,气势汹汹地冲到椒房殿。
他让宫人都下去,不由分说扇了我两巴掌,怒道:
「孽障,你敢算计你妹妹!」
「你抢了她的皇后之位还不够,连她的六宫之权也想夺去,老夫在府上怎么没看出你这等狼子野心,早知道就该将你乱棍打死!」
我被扇倒在地,恨声道:
「父亲,你就不该生我,不该跟我娘成亲,更不该用你那肮脏的身体碰我娘!」
他气得胸膛剧烈颤抖,扬手又落下一巴掌:
「反了你了,竟然这么跟老子说话!」
小翠冲进来替我拦下,跪求道:
「宰相大人,您好歹看陛下的面子,给皇后娘娘留些尊严吧。」
他视我如卑贱之人,即便我做了皇后,那种轻蔑和鄙夷仍刻在他的骨子里。
他是百官之首的宰相,容不得任何人染指他的一切,永远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老夫不知镇南王世子是有意还是爱管闲事,他帮着你欺负书蕊,老夫定要给他教训。」
「你主动去跟书蕊道歉认错,不然休怪老夫不认你这个女儿!」
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仲儒,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凭什么认为我会一直忍气吞声,在你面前卑微乞怜?
记得小时候,我问起父亲是谁,娘每次都会说出不同的答案:
「死了,被山里的狼吃了。」
「得了花柳病,浑身长烂疮流脓死的。」
「老天爷长眼,降下几十道雷把他劈死了。」
所以关于父亲的死因,我一直没弄明白。
五岁那年,娘亲犯了咳疾,没有钱治病,病危之际把我托付给了婶娘。
婶娘家里也很穷,养一个儿子已是艰难,有了我之后更是雪上加霜。
某天她把家里唯一的鸡杀了,看着我吃了一根鸡腿,喝了两大碗鸡汤,让我去街上找小伙伴玩。
傍晚回去的时候,婶娘家里的门关了。
我在外面拍了大半夜的门,一边哭一边喊婶娘。
屋子里的烛火再也没有亮起过,院子里始终黑漆漆一片,没有人给我开门。
婶娘不要我了。
从那之后我就成了孤儿,十年流浪乞讨。
直到三年前,平阳郡大旱,宋祁渊带着那时候还是户部尚书的林仲儒前来赈灾。
平阳郡百姓磕头相送,感恩朝廷的大恩大德。
宋祁渊和林仲儒高高在上,笑得平易近人。
有个眼尖的老头一直盯着林仲儒的脸,激动大喊:
「嘿,这不是小林子家的二儿子吗?」
「二蛋,我是你赵叔,住你家隔壁的,你还记得不?」
「十六年前你进京赶考,我还送了你一袋煮鸡蛋咧!」
老头不仅眼尖,而且嗓门大,轻易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林尚书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
人们纷纷想起,十六年前出了个厉害的读书人,在乡试中拿了头名,一时轰动整个平阳郡。
他家中贫困,为了帮他参加科举,平阳郡的人能出钱的出钱,能送东西的送东西,就连郡上瞎了眼的老婆婆,也送了他一副亲手缝的鞋垫。
读书人跪在乡亲面前泣不成声,发誓将来若是当了大官,定要涌泉相报。
宋祁渊眨眨眼,突然想到什么,道:
「孤差点忘了,林尚书是平阳郡人,十六年前参加科举,中了一甲第六名。」
被太子殿下言中,林仲儒无法否认,他脸上的尴尬很快一闪而过,换成儒雅得体的笑意:
「是啊,下官听闻家乡遭灾,心中担忧不已,特意请求陛下跟随太子殿下前来赈灾,能够借天家殊荣替百姓们做点事,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接着冲乡亲们拱手作揖:
「本官自掏腰包,为咱们平阳郡修路修桥,每家发一袋大米两袋面,报答乡亲们的托举之恩。」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但耿直的赵老头并没打算放过他:
「我们当初给你捐钱,也不是图你报答什么,但你媳妇儿死了十年了,你闺女还在街上要饭,你好歹管管吧?」
这下林尚书彻底愣住了。
很多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
一脸茫然的我被推到林尚书面前,我局促地在脏衣服上抹了把手,不知该怎么办。
原来,很多年长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世,只是默契地不想提那个白眼狼。
林仲儒的脸上闪过愧疚、痛苦、悔恨各种表情,最终在众人面前,涕泪横流地认下了我。
赵老头欣慰地对我说:
「孩子,跟你亲爹过好日子去吧,以后不用要饭啦!」
我对赵老头说了声谢谢。
赵老头是个很好的人,碰到坏孩子欺负我,他会拿着扫把将他们赶走。
临走前,他好像嘟囔了一句:
「行舟跟着霍老爷去借粮食,走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但是没有人往心里去。
我去了京城,也没有过上好日子。
-26-
三更过后,霍嚣如约而至。
宫人已经被我撤下,只留小翠守在门口。
他看到我发肿的脸,皱眉道:「怎么回事?」
「林仲儒打的。」
霍嚣怒道:「你是皇后,怎么能让他跟你动手?椒房殿的侍卫是死的吗!」
我拍拍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最后一次了,以后他没机会了,我找你有别的事。」
我把手中的棉袄递给他看:
「这件衣裳你认识吗?」
他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别过脸去:
「不认识。」
我不跟他废话,拿起剪刀:「那我剪了。」
「别!」
他急忙按住我的手,慢慢夺过剪刀,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又重复了一遍,说:「别。」
我轻声道:「我不剪。」
死鸭子终于不嘴硬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吹灭了屋里的蜡烛,只留下一盏烛灯,朦胧的光线最适合剖开心扉:
「我派人前去平阳郡,想给霍夫人送一件披风,回来的人却说,霍家三年前满门覆灭。」
「你是霍夫人的孩子,对吗?」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直想杀了宋祁渊,宋祁渊究竟做了什么事?」
霍嚣没有立刻回答我,他抱着那件旧棉袄,把脸埋在里面,像依偎着母亲的怀抱。
「这件衣裳是我小时候,娘给我做的。」
「我属兔,她就在上面绣了一只兔子,她的针脚不好,绣出来的兔子歪歪扭扭,一只耳朵长一只耳朵短,还是绿色的兔子。」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那时不懂事,嫌弃得不得了,把棉袄脱下来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好几脚,扬言就算冻死也不穿她做的衣裳。」
「她气得把自己关在屋里哭,我爹心疼她扎得满手泡,骂我是逆子。」
「自那之后,这件棉袄就不见了。」
因为霍夫人把它送给我了。
霍嚣应该从小就长得高,我第一年穿上它的时候,棉袄到我的膝盖,后来棉袄变得越来越合身,再后来,连我也穿不上了。
人长大后,会对辜负过的爱感到后悔莫及。
霍嚣跟我一个年纪,五岁的他跟其他很多小少爷一样,顽皮,不懂事,爱胡闹,要面子。
年纪长大后已经悔悟,可是再也没有人关心他冷暖、给他亲手缝衣裳了。
霍嚣两手抱膝,哭得涕不成声。
我想不出别的话安慰,生硬地把棉袄塞进他的怀里:
「你要是不嫌弃我把它穿旧了,再还给你就是了。」
他却没有接棉袄,伸臂将我拥入怀中。
一股陌生的感觉涌遍全身,带着未知的悸动。
我直觉这样是不合适的,但又不舍得推开他。
算了,他心里难受,爱抱就抱吧。
霍嚣是我恩人的孩子,家人无辜惨死,从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一朝沦落成孤儿,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苦。
我不对他好谁对他好?
他把头枕在我的肩上,眼泪滴答滴答湿透了我的衣裳。
这么大的一个男人,没想到这么能哭。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
朦胧的记忆里,很久很久之前,母亲曾经这样拍着我的背哄睡。
不知过了多久,霍嚣抬起头,眼中有泪花闪动。
他说:「谢谢你替我珍藏她的心意,小兔子。」
我:「?」
他抬手摸上我的脸,拇指带着微微薄茧,摩挲之处激起片片热意,无端惹得人心头狂跳。
明明眼前是另一张脸,我却自动描摹成霍嚣的样子。
月麟香的味道清甜而神秘,印在我心上的模样俊美昳丽,世无其二。
他的眸子在朦胧夜色中熠熠生辉,声音带着些哑:
「好险,当年你差点被人扔到锅里煮了。」
「……?」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
「你就是那个救下我的哥哥?」
-27-
那年在平阳郡,我差点被人扔进铁锅里煮了。
有个少年闯了进来,大喊:
「乡亲们,别吃她,粮食快到了!」
「我爹和叔伯筹到了粮食,正往这边运呢,再等三天就到了,相信我吧!」
三天后,粮食果然到了,但来的是朝廷的赈灾粮,而不是霍家叔伯借的粮食。
对于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难民来说,不管是好心人接济的还是朝廷发的,只要有口吃的就行。
再说了,霍家能筹到几颗粮食,肯定比不上朝廷给的粮食多。
这件事很快淡化在百姓们的记忆里。
太子殿下离去后,霍嚣在平阳郡等待多日,父亲和叔伯等人却迟迟未归。
他出门去寻,却在河边遇到了浑身是血的赵行舟。
赵行舟是霍老爷的随从,他们在护送运粮车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帮官兵。
霍家行的是好事,自认官兵是来帮他们的,毫不设防地向他们说明来意:
「官老爷,平阳郡的百姓快要饿死了,这些粮食是我们高价购来赈济灾民的,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官兵面无表情,一剑刺穿了霍老爷的胸膛。
鲜血浸染了官道,所有人都死得不明不白,只有赵行舟仗着一身好功夫逃了出来。
「行舟脸上的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霍嚣说。
然后厄运并没有结束。
他和赵行舟收殓了父亲叔伯和同行人的尸首,披麻戴孝扶灵回家。
一路都在想,该怎么跟母亲解释,怎么跟这帮兄弟的爹娘解释。
结果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霍府血流成河,无一活口。
当时是怎样的悲痛与绝望,霍嚣一字未提。
他和赵行舟暗中调查,发现背后的主使竟是当朝太子殿下。
朝廷的赈灾粮在路上耽搁了,宋祁渊怕被霍家抢了先,影响他在百姓中博得美名,于是杀了人,抢了粮。
为了掩人耳目,索性将霍家满门屠杀。
霍嚣一开始也不敢相信,后来有几经查证,甚至仔仔细细地对比过粮食的颗粒大小、装粮食的麻袋,确定宋祁渊最初分给百姓的就是霍家买的粮。
宋祁渊喂给我的那口粥,是霍老爷用命换来的粮食。
空气中仿佛有血味,让我几欲作呕。
我曾当作救命恩人的人,原是杀人的刽子手。
「那,赵行舟的家人呢?」我问。
「行舟家里只有一个爷爷,祖孙俩相依为命,他回家的时候,爷爷已经被人吊死在门口,死状凄惨。」
「也是宋祁渊干的?」
「不是。」霍嚣顿了顿,说,「是林仲儒。」
「邻居亲耳听见,行凶者说赵老头死在那张嘴上,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得罪了林大人。」
我脑中嗡鸣一声,顿时明白了。
赵老头大庭广众之下揭露我的身世,提及父亲难堪的过往,逼他不得不认下我这个女儿。
父亲怀恨在心,派人将他虐杀至死。
不知父亲可还记得,他参加进京参加科举的时候,这个善良的老头曾经送他一袋煮鸡蛋,让他留着路上吃。
父亲不会记得。
他甚至不记得倾尽家产、供他读书的我娘。
我不懂,为什么厄运偏找善心人。
黑暗中紧紧相握的两只手再也没有放开。
烛泪堆积在烛台,烛芯燃尽后,殿内陷入无边的黑暗,我的脑海中却无比清明:
「霍嚣,我帮你报仇吧,也是帮我自己。」
我回握住他的手:「大不了一起死,要是死不了,我们就好好活下去。」
我曾路过他的来时路,与他的血海深仇擦肩而过。
命运的苦难将我们牵绊在一起,注定要我们同舟共济,杀他个底朝天。
外面好像下起了雪,密密麻麻,被远处的宫灯一照,细碎的雪花如同飞舞的精灵。
殿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穗穗,其实我早就不想死了。」
-28-
真正的镇南王世子率军北上时,路上不甘寂寞,寻芳问柳,被霍嚣擒获。
霍嚣易容成宋轻尘的模样,回到军营,大张旗鼓地带他们攻打山寨,暗中却给兄弟们留了一条生路。
他掀了自己的老巢,然后釜底抽薪,借着宋轻尘的身份孤身入宫。
原本打算跟宋祁渊同归于尽,彻底了结这血海深仇。
我当时就站在大殿上,跟他一起面对宋祁渊,竟不知表面平静的后背竟隐藏着如此惊天骇浪。
霍嚣说,他当时突然不想死了。
霍家死的人太多了,宋祁渊只赔一条命不够。
两万大军里有太多镇南王的旧臣,霍嚣担心长期下去会被识破身份,索性把兵马献给皇帝,借此赢得他的信任。
他利用宋轻尘的身份,联系了镇南王埋伏在京城的暗桩,知道哪些官员已经投靠镇南王,对他们人尽其用。
霍嚣问我:
「穗穗,如果我对你的亲生父亲下手,你会难受吗?」
我握紧拳头:
「我不难受,你尽管动手,你若不动手,我也是要动手的。」
很快,他们搜集了林仲儒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证据,只待时机把证据呈到御前。
没想到这个时候,钦天监夜观天象,给皇帝上了一道折子。
「紫薇星弱,荧惑星起。」
紫微星便是帝星,而荧惑星来自东南方位的楚地,就差直接点宋轻尘的名了。
幕后主使是谁,不用想都能知道。
父亲说过,要给宋轻尘点教训。
我在林府时,便经常看到钦天监监正前去做客,与父亲私交不浅。
父亲这一招连证据都不需要,只需要在君王的疑心上点起小火苗,便可以静待它成为燎原之势。
霍嚣有点发愁,这时候让人参林仲儒,摆明了有点祸水东引的意思,只会让宋祁渊疑心更重。
我道:「你且等几天。」
-29-
林书蕊被剥夺六宫之权后,一直闹得厉害,耍小性子让宋祁渊吃闭门羹。
宋祁渊为朝政焦头烂额,有意冷落了她几天。
林书蕊怕他真忘了自己,故意掐准时间出现在御花园,期待跟宋祁渊偶遇。
我也去了。
林书蕊看到我便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
「林穗,往日我真是小瞧了你,你也是来等陛下的?」
「就算你打扮成这样,陛下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满意地欣赏着衣服上的凤凰纹样,笑道:
「本宫得了六宫之权,特意吩咐尚衣局多做了几身新衣裳,妹妹觉得好看吗?」
她怒道:「陛下只是暂夺我六宫之权,你别得意太早!」
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们小两口只是闹几天矛盾,一旦和好了,宋祁渊就会让我把六宫之权还回去。
这怎么能行呢?
宋祁渊正朝这边走来,但在林书蕊的角度是看不见的。
我收回余光,不动声色地问道:
「妹妹,其实你一点都不爱陛下,对吗?」
她秀眉拧起:「你说什么?」
我道:「你根本不爱陛下,你爱的只是陛下带给你的身份地位、荣华富贵,难道不是吗?」
远处的宋祁渊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借着树枝的掩映,堪堪停下。
我恍若未觉,继续道:
「妹妹已经得到了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陛下的爱,妹妹为何不但不珍惜,反正故意糟践。」
林书蕊杏眼圆瞪:「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叹了口气,端出皇后和长姐的架势,殷殷教导:
「你胆大妄为陷害我,陛下宽宏大量,只是暂夺你的六宫之权,你却对陛下心存怨恨,故意耍小性子。」
「陛下国事繁忙,日理万机,你为何就不能多体谅一些?」
「你只惦记着后宫的权势,难道陛下对你的好,你一点都看不到吗?」
林书蕊被我的一番话弄蒙了,但她来不及细想我为何这样说,气急败坏道:
「林穗,你算什么东西!我爱不爱陛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摘!」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因为你,比不上我。」
「被叛贼追杀的时候,我能够为了陛下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你能吗?」
林书蕊不明白我为什么扯这茬,随口道:
「你不是跳下去了吗?」
我理所当然地说:
「是啊,可是如果你也跳下来,马车的重量会更轻,马儿会跑得更快,陛下的安全就会多一份保障。」
「妹妹,那个时候你有想过为陛下牺牲自己吗?」
在她的沉默里,我会心一笑,并且下了结论:
「你没有。」
「你不爱陛下,你只爱你自己。」
树枝颤动,天上的麻雀飞过。
那个玄色身影迈着沉重的步伐悄然离开。
君王多疑,我便在宋祁渊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
他们不是爱得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吗?
我倒要看看,他们的爱情是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林书蕊顺着我的目光望去,顿时花容失色,惊惧不安地对上我的眼眸。
我愉悦地笑了。
-30-
这晚,宋祁渊破天荒来到椒房殿。
他看起来很有诉说的欲望,几次欲言又止:
「皇后,你这次回来好像变了很多。」
我焉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臣妾很胖吗?」
他微微一笑:「不胖,气色变好了,从前你面黄肌瘦,没个人样儿,现在这样正好。」
然后上下打量我一眼,补充道:
「这件衣裳特别衬你。」
要是从前听到这样的话,我定会雀跃不已,临睡前还要把这几句话来回琢磨好多遍,捂着被子偷偷开心。
可我现在实在不稀罕了,只是躬身道:
「谢陛下。」
烛火偶尔爆出几朵灯花,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以前我觉得他长得英俊,看惯了霍嚣以后,觉得他这张脸也不过如此,一副伪善的皮囊罢了。
他大概觉察到了我的冷淡,主动解释道:
「朕派人寻过你,但是毫无音讯,想着你在外面定是凶多吉少,才让礼部备下那些东西。」
「礼部办事不力,没能及时销毁,朕已经将他们撤职查办。」
短短几句话,已经是帝王给我的交代。
我道:「臣妾从未怨过陛下。」
「嗯。」他拍拍我的肩,「还是你懂事些,以后六宫诸事便由你来打理吧。」
我嘴唇颤了颤,猛地后退两步,伏地而拜,泣声道:
「臣妾不敢,求陛下废了臣妾吧!」
宋祁渊被我的大动作吓了一跳,一脸费解。
我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直言道:
「陛下封臣妾为后,可是因为钦天监的凤命预言?」
「如果臣妾不是凤命呢?」
宋祁渊面色一凛,重重地捏住我的肩:
「你说什么?」
我一脸无辜,忍痛说道:
「臣妾父亲为了当上国丈,收买钦天监,才有了林家长女的凤命之说。」
「但是父亲忘了我这个被他抛弃的女儿,我认祖归宗后,父亲不愿让我进宫,但他不能承认当年收买钦天监的事,只能将错就错了……」
宋祁渊瞳孔放大,半天没有缓过神。
他脸色阴沉,眸子里泛着凛凛寒意:
「你怎么知道?」
我低声道:
「父亲前几天来椒房殿探望臣妾,不小心说漏了嘴。」
「……此乃欺君!」 他大喝一声。
我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一脸诚恳地说道:
「其实凤命之说,臣妾本就觉得荒谬,若是凤命之女嫁给了别的男子,难道要改朝换代不成?」
「臣妾以为,陛下的皇位是天道所授,您是真龙天子,陛下娶了谁,谁才是凤命。」
我直起腰身,一脸真诚地望着宋祁渊。
宋祁渊心里舒坦了很多,但好像也不够舒坦。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嗓音有几分沙哑:
「蕊儿知道吗?」
「应、应是知道的。」
我没撒谎,林书蕊的确知道。
今日午后在御花园,我亲口告诉她的。
她看到宋祁渊的背影后,发现被我摆了一道,气急败坏地要跟我拼命。
我贴在她耳边,轻声道:
「林书蕊,本宫再告诉你一件事,凤命之说是假的。」
「当年父亲收买钦天监,就是为了给你铺路,没想到白白便宜了我。」
林书蕊震惊极了,显得既兴奋又慌乱:
「这么说,你、你也不是凤命?」
「对啊。」我巧笑嫣然,「你快去告诉陛下,让他废了我,再治父亲的欺君之罪。」
「……」
想起林书蕊惨白的脸色,我心头止不住地畅快。
但在宋祁渊面前,我紧张地如同受惊的小鹿,磕磕绊绊地解释:
「妹妹孝顺,不愿让父亲背上欺君之罪,所以才隐瞒陛下,整件事情妹妹是最委屈的……」
宋祁渊把桌案上的东西拂落在地,怒吼一声:
「她委屈什么!」
他眼睛发红,像一头暴躁的野兽:
「朕心存愧疚,所以把所有的宠爱都给她,把六宫大权给她,可她还是不满足,白天闹晚上也闹,分明是利用、糟践朕的愧疚之心!」
「朕的宰相、朕的爱妃,竟然联和钦天监把朕耍得团团转!」
椒房殿的珍品瓷器被砸得稀烂。
我望着茫茫夜色,幽幽勾起唇角。
砸吧,全都砸烂了,明天我换新的。
-31-
宋祁渊下旨彻查钦天监。
与此同时,御史递上了参林仲儒的折子。
林仲儒与钦天监结党营私,蒙蔽圣心,证据确凿,被剥夺官职,送进大牢。
「紫微星弱,荧惑星起」的天象之说是栽赃陷害,宋轻尘的麻烦迎刃而解。
林书蕊长跪在乾元殿前,求宋祁渊饶她的父亲一命。
宋祁渊扔下手里的折子,内心失落又愤怒:
「在她心里,终究还是林家更重要些。」
我察言观色,适时地表明忠心:
「臣妾一生唯陛下马首是瞻。」
宋祁渊疲惫地捏着眉头,道:
「六宫内务你管了这些日子,朕瞧着还不错,以后都交给你吧。」
这次我含笑应下。
我想去牢里探望林仲儒,他也同意了。
林仲儒所犯之罪足以抄家问斩,但林家毕竟出了一后一妃,为了皇家颜面,也或许是宋祁渊对林书蕊旧情难忘,到底还是饶了他的性命,剥夺官职,终身困于囹圄。
他身穿囚服,披散着头发坐在一堆杂草上,再也没了往日嚣张的气焰。
我雍容华贵地出现在他面前,轻轻开口:
「父亲,原来脱了那身官服,你也不过如此。」
他受惊似的抬起脸,凶猛地朝我扑过来,却被那道铁栅栏生生拦住:
「孽障!你为了陷害老夫,连自己不是凤命这种话都能编排得出来!」
我轻笑:「是啊,所以陛下更会信以为真,毕竟没有人会冒着失去后位的风险陷害自己的父亲。」
他狂躁地拍着栅栏,嘶声道:
「林穗,我是你爹!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陷害生父,天理难容!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铁锁链发出沉重的声响。
我敛了神色,静静地看着他:
「父亲,你知道吗?母亲是病死的。」
「如果她没有散尽家财供你读书,就有钱治病了。」
「如果你当官后还记得她,哪怕给她寄些银两,她也不会死。」
「可你偏偏选择了最忘恩负义的一种。」
「林仲儒,你是我生父不假,可是这些年你有把我当作女儿吗?」
我悲凉地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想要找个原谅他的理由,但我没有找到。
我叹了口气,把最后一丝希望给了他:
「你只要能说出你对我的一样好,我立马就去陛下面前承认是我陷害了你,父亲,只要你说出一样。」
林仲儒张口欲言,接着呆愣在原地。
他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多可笑啊,连他自己都想不出来。
「父亲,这里有个牢头,姓赵,说是曾经受过你的恩惠,他以后会好好关照你的。」
「姓赵?」
林仲儒皱眉,直觉我没有那么好心,质问道:
「老夫怎么不记得这号人?」
我嗤笑:「父亲不记得的事多了,也许哪一天就能想起来呢。」
我离去时,见到了那个易过容的牢头。
他躬身作揖,行的是江湖礼:「多谢。」
-32-
我本以为林家倒台,林书蕊失去圣心,短时间内难以翻身。
谁知,林书蕊那天在雨中跪到晕厥,太医给她诊出了喜脉。
这毕竟是宋祁渊的第一个孩子,他大喜过望,飞奔前去毓秀宫探望。
俩人互诉衷肠,很快燃起旧情。
太医说林书蕊胎像不稳,我生怕她闹出什么幺蛾子赖到我身上,对她能避则避。
林书蕊便趁机大做文章,说我这个皇后刻薄善妒,故意甩脸色给她看,使她无法安心养胎。
在宋祁渊的劝告下,我只要硬着头皮带上礼物去走了一遭。
尽管已经十分小心,我回到椒房殿后,便听说林书蕊肚子疼,把太医都喊去了。
宋祁渊没有喊我当面对质,实际上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做了对龙胎不利的事。
我就被禁足了。
大概我若不禁足,林书蕊的龙胎就安稳不了。
小翠捂脸叹道:「皇后娘娘,你可真难啊。」
宋轻尘最近不在宫里,他厌倦宫里的沉闷无趣,搬去宫外的御赐府邸。
听说他流连青楼赌场,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夜半时分,小桂子偷偷来到椒房殿。
只是今日的小桂子看起来不太对劲,他朝我挤眉弄眼一番,我立即心领神会,让小翠去殿外厚着。
他在撕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卓绝的脸。
霍嚣眉眼带笑,尽管穿着太监服,完美的骨相和颀长的身姿仍把它衬出了玉树临风的味道。
「听说你又被禁足了?」
好久没见他的真容了,比宋轻尘的脸好看太多,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干嘛扮成小桂子?」我嗔道。
不过凭霍嚣的身高体型,如果非要扮成某个太监,选小桂子最为合适。
他只要微微弯腰,耸着肩膀,换上那副低眉顺眼的表情,就能模仿个十之八九。
面具手感光滑,跟皮肤的触感差不多,但是很容易破损,
我想到他在地下室的那些猪皮和工具,都是制作面具用的。
霍嚣还是一脸担忧:
「还是不行,他比我矮,容易露出破绽。」
我问道:「你以后要经常扮成小桂子吗?」
「嗯,很重要。」
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很快想到了办法:
「快入冬了,为了让宫人穿得暖些,我会吩咐司衣局把宫人的鞋底缝得厚些。」
霍嚣笑眯眯地望着我,牵过我的手,漂亮的丹凤眼如星星闪耀:
「穗穗,你真聪明。」
掌心的温热将我的层层包裹,很快传递到四肢百骸,椒房殿四下寂静,彼此的呼吸声落针可闻。
我心中如小鹿乱撞,感到十分慌乱无措,尝试着把手抽回来。
霍嚣犹豫了,磨磨蹭蹭地松开我的手,道:
「我听到消息,镇南王已经偷偷北上,按他的脚程两个月后就能抵达京城,可是,我却没有收到家书。」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发红的耳尖上,听完后才恍然回神:
「镇南王怀疑你了?」
「应该是。」
-33-
镇南王给宋轻尘两万兵马,让他在京城搅起风雨。
可霍嚣这ŧü₂个假世子不仅把兵马交出去了,而且处处不按计划行事,让镇南王产生了极大的愤怒和不安。
他写信召宋轻尘回封地。
霍嚣给他回了信,借口皇帝不准,继续留在京城。
他虽然把宋轻尘的字迹和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但也不能保证毫无破绽。
镇南王大抵是察觉了什么,坐不住了,要亲自来京城看看。
「怎么办?」我忧心道,「镇南王来了,你的身份就掩饰不下去了。」
霍嚣给我个安心的眼神,温声道:
「不用担心,在他来之前,这里的一切就结束了。」
转眼年关将至,我在过年那天被解了禁足。
许久未见宋祁渊,我以为他不会给我好脸色,却听见他压着声音跟林书蕊说:
「你多学学皇后,不要总使小性子。」
我禁足这段日子,林书蕊少不得要宋祁渊陪她,企图恢复从前的你侬我侬。
但男人就是这样,你粘着他,跟他撒娇,短时间内他会很喜欢,时间长了就嫌腻了。
何况俩人的感情已经有了裂缝,并不是一个孩子就能弥补的。
我笑着提议:
「妹妹有孕在身,不便伺候,陛下不如再纳几个妃嫔吧。」
林书蕊刀一般锋利的目光朝我刮过来。
宋祁渊没有拒绝的意思,看我的目光却透着一股怪异。
是夜,他来到椒房殿。
我一开始并没有觉察出他的意图,听他讲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心不在焉地回应着。
直到他用食指挑起我的下巴,眸色幽深:
「皇后入宫快两年了,还没有侍寝过吧?」
「……是。」
「沐浴过了吗?」他再问。
「……是。」
宋祁渊大刀阔马地往我的床榻上一坐,抬起一只脚,示意我给他脱龙靴。
无需直说,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硬着头皮给他脱鞋袜,解外袍。
手指几乎不听使唤了,连中衣上的扣子都解不开,但笨拙的动作落在他眼中,竟成了初次承恩的欣喜和紧张。
「朕总是想起初见你的时候,身上臭烘烘的,朕喂你饭都得屏住呼吸。」
我心中微颤,当时竟是那样嫌弃我的吗?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动作熟练地将我捞在怀里,调笑道:
「不过真是女大十八变,你现在打扮起来往那一站,倒也是个活脱脱的美人儿。」
「嗯……身上好香。」
他低头作势就要吻我,眼看着他的脸贴得越来越近。
我大叫一声,屁滚尿流地从他身上滚了下来,摔得浑身生疼。
宋祁渊懵了。
我也懵了。
-34-
我没料到,身体竟然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
我忘了他是皇帝,是我名义上的丈夫。
他是个伪善无情的男人,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
尴尬的气氛在夜色中流转,宋祁渊的脸色由白转青,帝王之怒一触即发。
我急忙跪下:「臣妾、臣妾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求陛下恕罪。」
我不敢抬头,整个大殿静得可怕,只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似乎在拼命压下自己的怒气。
许久之后,他沉沉地开口:
「你是不是不愿与朕欢好?」
是,一点都不愿,要不是为了活下去,我甚至懒得在他面前虚与委蛇。
还没想好说辞,片刻的沉默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长吸一口气,一声轻微的叹息很快飘散在风里:
「皇后,你这次回来变了很多,变得更有自己的主意了,可是朕也琢磨不透你了。」
「你以前会哄朕喝药,彻夜守在朕的榻前。」
「你会每天从御花园采新鲜的花,放在朕案前的白玉瓷瓶里。」
「你胆小怯懦,恭顺乖巧,你看朕的眼神永远充满了敬仰和爱慕,朕每次提到蕊儿的时候,你的眼里会有明显的伤心,但是隐忍不发。」
「可是你回来后,再也没有鞍前马后地伺候朕,朕无论如何偏宠蕊儿,在你眼里都看不到那种伤心了。」
原来我曾经为他做过的事,他都记得:我喜欢他会为他伤心,他也知道。
可他还是肆无忌惮地糟践我的感情,毫不犹豫地放弃我的生命。
「皇后,你说这是为什么?」
最后一声质问,沉沉地落入我的心里。
因为——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你记恨朕把你推下了马车,是吗?」
我几欲张口,最后只道:「臣妾不敢。」
宋祁渊扯了扯唇,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
「你回宫后和蕊儿一直不对付,朕以为你是争风吃醋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看来,你也不是为了朕。」
膝盖在地上跪得生疼,我正束手无策的时候,毓秀宫的宫女来传话,林书蕊身体又不适了。
听说,林书蕊的胎像确实不稳。
她怀孕的时候恰逢林仲儒出事,又在雨中长跪求情,历经大悲大喜,没有滑胎已是万幸。
宋祁渊眉间闪过一丝厌烦,但还是去看她了。
那天之后宫里都知道,我这个大年初一才解除禁足的皇后,因为不知名原因惹怒陛下,又失宠了。
上元灯节,历朝传统,帝后要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宋祁渊带着她心爱的林贵妃登上了城楼。
身为皇后的我却被留在椒房殿,无聊地托腮看着漫天飘雪。
听说京城的花灯很热闹,不知是怎样一番场景。
宫人大多去了城楼陪伴那两位,宫里显得空旷而寂静,一更过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想不想出宫看花灯?」
霍嚣从怀里掏出两个面具,显然早有准备:
「你扮成小翠,拿着椒房殿的令牌出宫,我在外面接应。」
「小翠,你扮成皇后去床上睡觉,别露出马脚。」
我有点蒙,反应了半天,木讷道:
「你干嘛使唤我的侍女?」
我虽然信任小翠,但最多让她在殿外守候,不会让她知道太多秘密。
霍嚣现在扮的是小桂子,小翠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他居然敢公然使唤小翠?
他就不怕……
只见小翠恭身接过面具,非常熟练地把它贴在脸上,朝霍嚣行了个江湖礼:
「是,主子。」
我:「?」
霍嚣笑着解释:「叛贼头子,在宫里总要有些眼线。」
我:「……」
-35-
我出宫跟霍嚣会合后,脑子还是蒙的。
既然小翠是他的人,那是不是我一开始假扮小翠,他立马就识破了?
可恶。
亏我在他面前兢兢业业演了那么久!
霍嚣又换上了宋轻尘的脸,一身锦衣华贵精美,在拥挤的人潮中分外眨眼。
他早有准备,我们每人戴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具。
初春的风仍带着冬季的寒凉,霍嚣把狐裘披在我身上,自己却拿着一把折扇摇来摇去,端的是风流倜傥。
但我不解:「你给我穿软甲干什么,难道还会有人刺杀我不成?」
「新得的好物件,送你的。」
霍嚣没有多言,指着猜谜大会上的奖品:
「穗穗,你想不想要那个小兔子灯?」
「想。」
在众人的喝彩声里,他很快答对所有谜题,把带着他掌心余温的灯盏递到我手中。
缤纷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各种形状的灯盏琳琅满目,我吃着糖葫芦和棉花糖,看了打铁花和杂耍,在如梦似幻的里,突然想起一首诗——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前面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人群一个劲儿地朝一个奔涌,我奔着有热闹一定要凑的原则,拉着霍嚣的手一路狂奔。
顺利带着霍嚣一起出现在城楼下,并挤在最前头。
看到四周威严林立的官兵,我才意识到这个热闹是什么。
百姓是来观看帝后同登城楼的。
后面已经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随着一声「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我们只能随着人群下跪参拜。
我吓得浑身冒冷汗,霍嚣捏捏我的手指,轻声道:
「戴着面具,别怕。」
宋祁渊说了几句好听的场面话,很快就让大家起身了。
他一眼就发现了在人群中闪闪发光的宋轻尘:
「世子也来看灯会?」
「是,皇兄。」霍嚣摘了面具,大大方方地笑道,「京城的灯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宋祁渊的目光接着落在与他同行的我身上。
我身体一僵,戴面具面圣不合礼数,如果摘了面具,即便露出小翠的脸,这件事也很难解释。
宋祁渊看我的眼神暗了暗,难掩探究之色。
林书蕊道:「陛下,臣妾怎么觉得世子这位相好似曾相识?」
我的心紧张得提到嗓子眼。
霍嚣却依旧没有一丝慌张的样子,笑道:
「ẗŭ̀ₖ贵妃怀着龙种,是不是眼花了?」
宋祁渊那双眼也如鹰隼一般死死盯着我:
「既是世子意中人,可否让朕一见?」
「若是与世子郎才女貌,朕可以给你们赐婚。」
霍嚣坦然一笑,反手拉我一把,身上的披风也跟着转了半个圈。
我跌进霍嚣的怀中,正好背对着城楼。
他搂着我的双臂,透过面具望向我的眼睛,扬声道:
「内子害羞,不愿面见圣驾。」
林书蕊凉凉的声音从身后的上方传来:
「世子可真是无拘无束,连陛下的旨意都敢违抗,莫非这位姑娘貌若无盐,见不得人?」
霍嚣冷冷地扫了林书蕊一眼,右手放到我脑后,在蝴蝶结上轻轻一扯。
面具应声而落。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隔着极近的距离与他四目相对。
霍嚣,你在干什么!
要是让皇帝看到我的脸,我们俩都完了!
霍嚣正了正我发髻上花了他二两银子的簪子,又很认真地捋了捋我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
修长的指尖带着酥酥麻麻的凉意。
但我恨不得踹他一脚!
霍嚣仿佛没有看见我眼中的惊涛骇浪。
他睫毛轻颤,低下头,在我的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抬头笑道:「贵妃娘娘猜错了,她很美。」
-36-
额间残留着温软的触感,霍嚣重新将我的面具戴好,笑得一派温良。
宋祁渊死死盯着我,那眼神仿佛自己的猎物遭到了侵犯。
霍嚣顺势转身,撩起的黑色披风几乎将我的身形整个裹住:
「良宵苦短,陛下,臣先走一步啦。」
他搂着我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往前走,嘴里优哉游哉地打着口哨。
林书蕊尖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宋轻尘,你放肆!」
霍嚣头也没回,理直气壮道:
「陛下与民同乐,说了不拘礼数。」
终于走到无人处,我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又羞又怒:
「霍嚣,我跟你拼了!」
霍嚣揽住我的腰身,下巴枕在我的肩上,突然道:
「穗穗,给我个名分吧。」
我一下子老实了,木木地问:「怎么给?」
「我在江南置了一套宅子,几亩地,还有几家店铺,你先去,等这边的事了了,我就去找你。」
听起来很有诱惑力。
但我敏感地捕捉到他话外的意思:
「你要动手了吗?」
「嗯。」霍嚣垂下眼睫,看到了我眼中的犹豫,「你还想回宫吗?」
自然是不想回去的。
可我知道他今晚要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他让我提前走,怕是不想让我卷入是非之中。
我决然道:「我不想去江南,我要回宫。」
霍嚣眼底的失落一闪而逝,他点点头,仍是尊重我的意思,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不去也好,毕竟有太多变数。」
「等林书蕊的孩子降生了,你便以皇后的身份过继到你名下,扶持他上位,你做掌权的太后。」
他说了几个人名,是他留在宫里的暗线,可助我一臂之力。
「宋祁渊起疑心了,我得赶紧回去。」
临走前我垫脚亲了他一下,亲完才觉得不对劲:
「我亲的是不是猪皮?」
霍嚣:「……」
我到换回宫女衣裳,带着提前采买好的上元节特产回到宫里。
前脚踏进椒房殿,后脚崔公公便来了:
「陛下邀请皇后娘娘一起登楼赏灯。」
宋祁渊果然起疑心了。
我一番梳妆打扮,登上城楼,却见宋祁渊意味不明地打量着我:
「怎么这么久才来,干什么去了?」
我含笑应道:
「登楼赏灯,臣妾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他不信,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试图看出我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出宫?」
「没有跟什么人一起逛灯会?」
我强自稳住心神,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
「臣妾如何能出宫?臣妾本以为没有跟陛下登楼的福气,只吩咐小翠出宫买了些花灯回来。」
宋祁渊不知信了没有,冷冷收回眼神。
不得不说,站在高处赏灯,看到的风景更为辽阔,万千灯火将京城照成不夜城,璀璨夺目。
只是与游街赏灯相比,又少了些身临其境的乐趣。
突然,有人不顾侍卫的阻拦挤到前面,跪地高呼:
「草民有天大的冤情,求陛下主持公道!」
我眯眼一瞧,此人正是赵行舟。
林仲儒在牢里疯了以后,赵行舟便离开了那里。
此刻他穿了一身普通老百姓的行头,粗布麻衣,上面打了几个补丁,就连脸上的疤痕也特意抹灰掩饰,跟平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判若两人。
崔公公拂尘一甩:
「有冤情便去衙门,衙门办不了还有大理寺,若是扰了圣驾该当何罪!」
赵行舟直起身子,义正言辞道:
「草民要状告的人位高权重,大理寺怕是不敢接,必须要亲呈当今陛下!」
宋祁渊整了整衣衫,神色威严:
「你说,有朕在,必不会让一个无辜之人受冤。」
赵行舟身板跪得笔直:
「草民姓赵,平阳郡人,原是霍家长工。」
「四年前平阳郡大旱,百姓食不果腹,霍老爷不忍乡亲们饿死,亲自出钱四处筹粮。」
听到这里时,宋祁渊的脸已经黑了。
「我们筹粮回来的路上,被一帮官兵抢了粮食,霍老爷和三位亲眷,还有跟随的十六个长工,全部被官兵所杀,而这帮官兵正是被当年的太子殿下指使。」
「陛下,你,敢不敢认?」
-37-
「大胆!」
随着崔公公的一声厉喝,羽林卫齐刷刷地拔剑指向赵行舟,作势就要将他拿下。
「等等。」
宋轻尘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优哉游哉,仿佛是特意回来看热闹的。
但我知道,他是霍嚣。
半个时辰前,我们还在牵手同游,赏灯赏月。
而现在,我身穿凤袍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隔着近十丈的距离,与他的视线默默交汇。
我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他也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执意回宫了。
我站在这里,才能助他一臂之力。
宋轻尘折扇一指赵行舟,不急不慢道:
「不管告谁都要拿出证据,信口雌黄诬赖陛下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话看上去向着皇帝,实际上给了赵行舟继续陈情的机会。
「自然证据确凿。」
赵行舟脖子上架着剑,从容不迫地从怀中掏出几样东西:
「这是当年从江淮买粮的契约,因平阳大旱,江淮之地的粮食也十分紧缺,每家粮店愿意出售的粮食不多,霍老爷只能从十几家粮店采购,装粮食的麻袋上有粮店的印记。」
「陛下当年发放的赈灾粮,麻袋上却也有这几家粮店的印记,请问陛下这是为何?」
「陛下带去的粮食难道不是朝廷的赈灾粮吗?为何上面不是官印?」
宋祁渊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他做过的违心事心里清楚,自然不愿被旧事重提,尤其是当着众多百姓的面。
他长袖一甩,厉声道:
「放肆!区区刁民竟敢质疑朝廷,来人——」
「等等!」
宋轻尘打断他的话,语气恭顺却逼迫意味十足:
「陛下,事已至此,臣认为还是把事情当场弄清楚的好,要是就这般糊弄过去,百姓误以为陛下做贼心虚就不好了。」
宋祁渊一道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巴不得从眼睛里射出几根钢钉射死宋轻尘:
「简直一派胡言!朕乃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还要抢百姓的粮食不成!」
赵行舟双眼血红,几乎咬着牙道:
「因为陛下担心霍家博得美名,抢了你的功绩,不惜痛下杀手!」
宋轻尘不等宋祁渊开口怒骂,插嘴道:
「前阵子林相家里被抄,抄出一本林仲儒写的日志,小王觉得有意思便随意翻了翻。」
「里面记载,同德二十五年三月初七,林仲儒同太子殿下抵达平阳郡,当日便将赈灾粮发放给灾民,百姓感激涕零。」
「是有这回事吧,陛下?」
宋祁渊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道:「自然如此。」
宋轻尘又道:
「陛下功德无量,小王特意查阅了当年文书,想瞻仰学习陛下的仁德爱民之心。」
「可是户部的册子上却记载,赈灾粮是一月二十日从京城出发,三月十二日抵达平阳郡。」
「请问陛下,赈灾粮在三月十二日才抵达平阳郡,陛下如何三月初七就发给了灾民?」
宋轻尘早有准备,从怀中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林仲儒的日志,一样是自己亲手抄录的户部文书的拓本,这两样加起来几乎是铁证如山。
-38-
宋祁渊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整张脸几乎是臭的。
百姓已经开始小声议论。
林书蕊旁观了许久,惊愕地瞪大眼睛,捏着手绢斥道:「世子,你要谋反吗!」
宋轻尘双手负后,站得身姿笔直,眼睛直视着城楼上的玄色身影,掷地有声:
「请陛下回答臣的问题。」
夜风凉凉地吹过,原本欢快的节日气氛变得沉重而压抑。
他是霍嚣,可他只能以镇南王世子的身份站在这里,用旁观者的角度替自己的家人讨回公道。
若他以霍嚣的身份,怕是连继续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普通百姓想让上位者低头认罪何其艰难,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他潜伏这么久,便是在等今天这个机会,将真相撕开,大白于天下。
宋祁渊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歇斯底里地骂道:
「连个日子都写不对,怎么当的差!把户部尚书和林仲儒都叫来,朕要让他们当面对质!」
崔公公小心翼翼地提醒:
「当年的户部尚书就是林相,林相已经……」
崔公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林仲儒已经疯了。
宋轻尘轻笑出声:
「日志是林仲儒写的,户部的册子也是林仲儒主管的,两者竟然自相矛盾,怪不得连陛下都给不出合理的解释。」
赵云舟眼角含泪,痛声道:
「林仲儒抛弃糟糠之妻,草民的祖父只因劝她收留大女儿,就被林仲儒活生生吊死在家门口。」
「而我们号称仁德爱民的陛下,不仅派人杀了运粮食的人,为了杀人灭口,还把霍家满门屠杀,血流成河。」
「君是昏君,臣是佞臣,你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心善的百姓却落得全家惨死的下场,不知这天理何在!」
最后一声质问穿透每个人的耳膜,顿时鸦雀无声。
我惊叫出声,仿佛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一样,不可置信道:
「什么?你是赵老头的儿子?赵老头死了?」
「陛下,难道真是父亲不想认臣妾这个女儿,所以杀了赵老头?」
宋祁渊冷声提醒:
「皇后,切忌失Ṭųₖ仪。」
我强忍下泪水,没敢再开口,脚下却故意踉跄了一下。
宋轻尘的眼睛也有些红了。
可他还是要装作与己无关的模样,与宋祁渊冷冷对视:
「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这桩冤情该怎么判?」
宋祁渊在短暂的慌乱过后很快冷静下来,他扯了扯唇,投下森冷的目光,一指赵行舟:
「宋轻尘,这个人是你派来的吧?」
「你为了污蔑朕,跟他演了好一出双簧啊。」
「来人,镇南王世子谋反,立即拿下!」
羽林卫应声而动,百姓吓得噤若寒蝉,宋祁渊幽幽扫过众人,目光随即变得发狠。
今晚的事一旦传出去,天威何在?
所以……
他无情开口:
「百姓中藏匿镇南王的同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百姓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皇帝为了灭口,这是要将他们全部赶尽杀绝!
「陛下,我们是良民啊!」
有人刚要起身辩驳,就被羽林卫射来当胸一箭,赵云舟一把夺了羽林卫的剑,将射过去的箭打偏。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惊叫声、哭声、求饶声混杂在一起,充斥着绝望的气氛。
曾经的我因被宋祁渊喂了一碗粥而感激涕零,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想要标榜仁德故作姿态,我恰好成了他选中的那个人。
这一刻,即便我身穿华服,站在高墙之上。
我也时刻谨记。
我从来都是百姓,是蝼蚁,是万民之一。
-39-
我急道:「陛下,放过他们吧!」
宋祁渊充耳不闻,恶声道:
「朕放过他们,来日谁放过朕?一个都不能留!」
羽林卫很快搭好箭弩,正要射杀。
宋轻尘突然飞身而起,跃向这几丈高的城楼,所有的箭便调转方向纷纷射向他一人。
我心里揪了起来。
霍嚣随手打掉近身的箭矢,有一支箭本射中了他的肩部,却被弹了出去。
我松了一口气,他穿了软甲。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我慌里慌张地喊着「保护陛下」,却眼疾手快地推开离宋祁渊最近的一个羽林卫。
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中。
即便有人看到我做了什么,也会误以为是我惊恐之下的失误。
宋轻尘趁着这个间隙,稳稳落在宋祁渊旁边,一手掐住他的脖颈,眼里满是嗜血的杀意。
宋祁渊惊愕地瞪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你、你什么时候功夫这么好了?」
崔公公颤巍巍地指着他:「世子,你要造反吗」
宋轻尘狞笑一声,语气张狂:
「陛下刚才便说小王要谋反,崔公公没听到?」
崔公公哑口无言。
为了在众人面前树起威信,我适时地表了一把忠心:
「世子,本宫愿为人质,你放开陛下!」
宋祁渊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感动和感激的光芒。
宋轻尘自然拒绝,不屑道:
「皇后娘娘,你和陛下孰轻孰重,小王还是分得清的。」
林书蕊被这个情形吓傻了,早就护着肚子躲了起来。
我脸上一派焦急,冲身后的羽林卫道:
「全部退后!」
「谁都不准轻举妄动,什么都比不上陛下的安危重要!」
「林贵妃身怀有孕,未免龙胎受到惊吓,先送她回宫。」
大「敌」当前,我表现出了一个皇后该有的大气和稳重,稳稳操控着局面。
羽林卫全部放下弓箭,退后十步。
宋轻尘将宋祁渊带到城楼边上,捏着他的后脖颈,逼迫他俯视着下面:
「宋祁渊,告诉你的子民,霍家人是不是你杀的?」
高高在上的皇帝难堪对着下面的百姓,像小鸡仔一样被人控制在手里,狼狈地抬不起头。
他神色狰狞地望着霍嚣,开口说了几个字。
声音很轻,但是我都听到了。
他说:「你不是宋轻尘。」
是啊,宋轻尘那个窝囊废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功夫!
霍嚣不置可否,掐着他脖子的手劲又重了几分,扬声道:
「百姓无辜,放他们走!」
我连忙答应:
「好好好,只要你别伤害陛下,来人,还不快照办!」
百姓悉数散去。
留下来的几十号人默默脱下行头,拔出刀剑,与城楼下的羽林卫形成对垒之势。
他们是霍嚣那帮山寨的兄弟。
崔公公紧紧站在我身边,也跟着好言劝道:
「世子,你当众谋逆,就算登上皇位也是来路不正,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啊!」
霍嚣嗤笑一声,孤傲又嚣张:
「谁说我要当皇帝了,我这是要——」
「替天行道!」
他话音方落,直接带着宋祁渊从近十丈高的城楼上跳了下去!
崔公公吓疯了:「啊……」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连忙扒着城楼边缘往下瞧。
心道,这么高的城楼,霍嚣这功夫真的能保证两个人稳稳落地?
落到半高处,霍嚣却突然松开了手,将宋祁渊狠狠摔下!
随着一声惨叫,在场之人全都目瞪口呆。
我半天没缓过神。
历来被谋反的皇帝不少,但是被谋反又被当众狠狠羞辱的,宋祁渊绝对是前无古人的一个。
哪怕他能活下来,哪怕他还能坐回皇位,也会被人贻笑大方,在天下臣民面前抬不起头,在史书上被人耻笑诟病。
霍嚣轻飘飘地落地,一脚踩在他的背上。
羽林卫齐刷刷地将他围住。
霍嚣拍了拍手,弯腰抓起宋祁渊,神色狠厉:
「想让他死吗?」
宋祁渊的身体剧烈抖动,脸上沾着血,嘴唇惨白,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眨眨眼,拼命挤出一滴泪,泣声大呼:
「陛下,你还好吗?」
霍嚣冷冷扫过众人,扬声道:
「诸位亲见,陛下滥杀无辜,残害百姓,不配为君。」
「我今日不为谋权篡位,只为亡魂讨回公道!」
他将宋祁渊塞进马车,丢下一句话:
「三十里外,我自会将皇帝还给你们,若敢追来,你们就给他收尸吧Ṭúₗ。」
-40-
上元节以这样轰轰烈烈的方式收尾。
宋祁渊被找回来时,龙袍上沾着脏泥和血污,蓬头垢面,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我作为尽职尽责的皇后,亲自照料起居和饮食。
端的是一派贤良淑德,实际上却没有半分尽心。
喂不下去的汤药,全被我倒进花盆里。
霍嚣是提前算好的,宋祁渊从那么高的地方被摔下来,不会摔死,但能摔残。
他本可以让宋祁渊血债血偿,可还是留了他一条命。
皇帝驾崩,没有子嗣,必然引起朝廷动荡。
只要宋祁渊活着,就能让朝廷苟延残喘一段时日,镇南王等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宋祁渊三日后才醒。
他受了太多刺激,变得脾气暴躁,喜怒无常。
他要不是身体瘫痪动不了,怕是要将整个乾元殿砸了才能消解自己的愤怒。
我劝道:「陛下消消气,太医说了,不可动怒,不能说话,要好生卧床休养。」
宋祁渊自然不会听话,虚弱中强撑着开口:
「逆贼抓到了没有?」
羽林卫回禀,镇南王世子仿佛泥牛入海,寻不到一丝踪迹。
宋祁渊身体虽残,脑子却很清醒,恨声道:
「那不是宋轻尘,他们是之前那帮逆贼。」
说完后,他眼珠子一转,又改了主意:
「不,那就是宋轻尘,拟旨昭告天下,镇南王与其子谋逆,其罪当诛!」
尽管太医什么都没说,但宋祁渊很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
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站起来,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子嗣。
最坏的可能,林书蕊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唯一的指望。
逆贼再猖狂,终是乱臣贼子,上不得台面。
但镇南王是先皇的弟弟,皇室正统,若是自己死了,皇位必然落到他头上。
不如索性把谋反的帽子扣到他们身上,杀之为快。
他又问了林书蕊的龙胎如何,密旨给太医,诊出她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
太医表示很为难,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说完这些话,宋祁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直冒冷汗。
我贴心地给他擦脸,他缓了一会儿,才声音嘶哑地开口:
「皇后。」
「臣妾在。」
「那晚在城楼上,朕方看到你的真心。」
「?」
「你担心焦急的样子,朕都看在眼里,只有你肯为了朕不顾性命,蕊儿却……」
他苦笑了一下,当时林书蕊躲得远远的,拼命护着自己的肚子。
想来,林书蕊虽然表面争宠,对他的感情也早就不复从前了,倒不如肚子里的孩子更有指望。
他下巴上的胡茬微微泛青,几天时间仿佛苍老了好几岁,木然地望着明黄色的床帐,半晌开口:
「皇后,林贵妃腹中的儿子,生下来就过继到你名下吧。」
我纳闷:「太医不是还没……」
他语气笃定:「必须是儿子。」
哪怕混淆皇室血脉,太子也必须得在他名下,绝不能让镇南王得逞。
而我是毫无疑问的太子嫡母。
说来可笑,我曾经对他一腔深情,却被他辜负践踏。
如今深情不再,我对他满是算计,他竟念起了我的好。
我淡淡应道:「一切听陛下的。」
他让人继续追查逆贼的下落。
可他不知道,满城通缉的逆贼,已经躲进了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我的椒房殿。
-41-
霍嚣顶着一张小桂子的脸,委委屈屈地待在椒房殿。
我怕两个小桂子撞了,给了真正的小桂子一把银票,让人把他送出了京城。
一切都在朝着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
我去了趟毓秀宫。
林书蕊像看瘟神一样防备着我,生怕我对她腹中的孩子动什么手脚。
我盯着她微微鼓起的肚子看了半晌。
孩子是无辜的,但它是我最讨厌的两个人生的孩子。
抚养他长大,扶持他继位,不仅膈应,而且后患无穷。
怎么算都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回到椒房殿后,我仍闷闷不乐。
霍嚣坐在椅子上吃葡萄,歪头看向我,笑道:
「谁惹咱们皇后娘娘不高兴了?」
他摘了面具,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
我心头又忍不住小鹿乱撞,逐渐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之前跟我说,去江南,或者抚养林书蕊的孩子,我当太后。」
「就不能有第三个选择吗?」
霍嚣扬眉:「什么?」
我支支吾吾半天,确定其他人都被支出去了,小翠也守在殿外,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霍嚣不明所以,笑道:
「怎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抿了抿唇,扭扭捏捏,声若蚊蝇:
「我想生个……跟你的孩子……」
因为实在是太羞耻了,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道他听清楚了没有。
半晌没有得到回音,我鼓起勇气抬头。
霍嚣的脸肉眼可见地涨得通红,像煮熟的大虾。
我挣开他的胳膊,羞恼道:「你要是不愿意就算——」
「谁说我不愿意了?」
霍嚣从身后揽住我的腰身,又软又热的唇贴着我的耳垂,撩得人浑身酥麻:
「此事宜早不宜晚。」
没待我回应,他已经将我一把打横抱起,一起滚进那红鸾帐。
绵长湿热的吻一路向下,男人的胸膛坚硬滚烫,急促的呼吸声在夜里交织。
他嗓音沙哑,眼里带着浓烈的渴望,手下的动作却是隐忍而有耐心:
「穗穗,别怕。」
初春的夜风吹过枝头,月光斜斜照在窗棂上,花期最早的那批花迎着暖意开了。
我疼得直掉眼泪,委屈巴巴地骂他:
「霍嚣,滚下去。」
霍嚣停下来亲了亲我的脸,把我的双手压在头顶,十指交缠,细细地吻着我的唇角。
然后,边哄边动。
夜色漫长。
再睁眼时,已是一夜好梦,天光乍明。
次夜我特意留在乾元殿,在隔间的小榻上睡了一夜,期间叫了两次水,还把衣服换了。
黎明时分,小翠召来司寝官,吩咐道:
「皇后娘娘昨夜侍寝,别忘了记录在册。」
司寝官眼睛瞪得老大,一派难以置信。
我绕过屏风出去,脸不红心不跳:
「陛下虽然身体残缺,但毕竟是男人,有什么问题吗?要不本宫将昨夜侍寝经过详细说给你听?」
司寝官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慌忙记下。
-42-
真正的宋轻尘被霍嚣关了半年。
重见天日那天,他发现天塌了。
羽林卫不由分说将他押入大牢,根本不给他任何抗辩的机会。
镇南王终于抵达京城之外。
知子莫若父,他早就猜到,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人绝对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他也猜到,宋祁渊知道宋轻尘是冒充的,故意将错就错,让镇南王背上谋反的锅。
他手下的主力兵马早就被假儿子交出去了,如今势单力薄,真儿子又在人家手上,要是打起来实在没有胜算。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
皇宫里也很尴尬。
宋祁渊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朝政无人打理。
林仲儒在牢里患了风寒,不治而亡,新的宰相尚未提拔起来,百官群龙无首。
宋祁渊不甘心把朝政交到任何人手上。
我作为贤惠明德的皇后,任劳任怨地坐在病床前给他念奏折,代笔批阅。
我故意挑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念给他听,消耗他的精气神,待他厌烦了,便将那堆事扔给我。
他最近的精神越发差了,因为身上多处骨折,疼得难以入眠,不得不服用带有瘾性的药物减轻痛楚。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命吊着一口气,想撑到林书蕊的孩子出世。
我亲自出城设宴,与镇南王谈判。
最后谈判的结果是,免了他们的谋逆之罪,镇南王回封地,宋轻尘留在京城当人质。
各退一步,才能天下太平。
临行前,他脚步微顿,浑厚的声音响起:
「皇后,本王最后问一句,冒充我儿的人到底是谁?」
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世子为百姓出头,本宫钦佩不已,定会让人好生相待。」
隆庆三月末,宋祁渊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比太医预料的提前了半年。
好不容易有个清醒的时候,他摸了摸林书蕊的肚子,一脸不舍:
「朕怕是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两人涕泪盈盈地牵着手,旧日的情分再次涌上心头。
林书蕊埋怨地看了我一眼,道:
「陛下,你为什么把咱们的孩子给姐姐抚养?」
宋祁渊没有答话,疲倦地松开了她的手。
我以龙胎闻不得药味为由,让人把林书蕊送出去,宋祁渊才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
「知道朕为什么要你抚养皇嗣吗?」
「臣妾不知。」
他沉声道:
「因为只有你无根无势,没有任何背景,会把全部精力用在抚养皇嗣上。」
「林家虽然倒了,但其它的势力盘根错节,朕不能让皇儿受人所制。」
我点点头:「陛下言之有理, 陛下喝药吗?」
「不喝那劳什子,太苦了。」
「好。」我把药碗放下。
他忽然想到什么, 疑惑道:
「皇后,朕记得你以前会哄朕喝药。」
好像有过这么回事, 为了让他喝药,我不惜把他的苦药汁一口干了。
我摸了摸肚子,轻声道:
「臣妾现在, 不能乱喝药。」
宋祁渊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翠脆生生地提醒:
「恭喜陛下,皇后娘娘已经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我漱了口, 捏着手绢沾了沾嘴角,很是自然地笑道:
「是啊,陛下,臣妾也有喜了, 臣妾和妹妹都怀孕, 您说生儿子的几率会不会大些?」
宋祁渊的脸本来没什么血色,这下倒是憋得涨红,颤巍巍地想要抬起手:
「朕、朕从未碰你,你哪里来的身孕?」
我优雅地掀起袖子, 露出白生生的胳膊, 上面的守宫砂早已消失不见。
他蓦然瞪大眼睛,因极大的愤怒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个荡……」
「啪!」
我一巴掌甩上去,打偏了他的脸, 也堵住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宋祁渊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张口想要喊人,却被小翠死死捂住口鼻。
床上的人扑腾了一会儿, 便没了声响。
-43-
我垂帘听政那日, 是个大晴天。
百官见不得女子监国理政, 他们最大的指望在我和林贵妃的肚子上。
若我与她生的是一男一女,自然男孩便是将来的皇帝。
若生的都是儿子……
他们叽叽喳喳讨论了很久, 有人坚持立长, 有人坚持立嫡,最后也没个定论。
五个月后, 林贵妃生了个女儿。
她愤怒地要把女儿摔死,被我及时救了下来。
她做完月子后, 我便让人把她送进了冷宫。
倒也没有为难她, 只是嘱咐宫人, 把她从前对我做过的一切, 在她身上施加一遍。
又过了三个月,我也生了个女儿。
我都傻眼了。
霍嚣咽了口唾沫, 尝试劝慰:
「女儿很好,女儿最好了,我就想要个女儿, 虽然当皇帝麻烦了点儿。」
是啊, 谁能不喜欢乖巧可人的女儿呢?
我把心一横, 把孩子拿小褥子一裹,自言自语:
「哀家怎么越瞧越像儿子……」
众人心领神会,火速把我生下的消息告诉在外面翘首以盼的百官。
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喜乐无边:
「恭喜太后诞下麟儿!」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霍嚣在旁边使劲揉着眉心,我笑嘻嘻地望着他。
(正文完)
番外 1(穗穗)
哀家把名字改了。
不叫林穗穗,叫周穗穗。
随母性。
番外 2(霍嚣)
她还是没有给我名分。
大家都认为我是太后养的男宠。
要说多少遍啊。
我是正室!
番外 3(潇潇)
朕小时候一直认为自己是男的。
长大后才知道。
母后骗我。
还有。
朕不随父姓。
朕随父名。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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