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摄政王处处与我作对。
为了泄愤,我找了一个和他有七分相像的清隽面首。
关在府中,夜夜压在榻上折辱。
我用鞭子将他打得遍体鳞伤时。
眼前飘过几行弹幕:
【恶毒女配还不知道,这是摄政王苦寻多年的弟弟。】
【长公主色厉内荏,要是她知道自己日后会被做成人彘,早就将男主好吃好喝供着了。】
【可怜的女鹅还在公主府后院做洒扫丫鬟。】
【长公主强取豪夺,女鹅才是男主的救赎之光。】
我忽然来了兴致,想看看这对天选之人命有多长。
吩咐下人将女主揪出来,一人喂下一颗奇毒。
我把鞭子递给女主。
「来,你死还是他死,选一个。」
-1-
扶持幼弟登基后,我垂帘听政。
有句话说得不错,权力是女人最好的补品。朝中不管是人是鬼都得对我俯首叩拜,称一句「长公主千岁」。偏偏摄政王谢允白那厮太不识趣,处处与我作对,今日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我不该乘龙辇出行。
怒火自然需要有一个发泄口。
回府后,我让府令把面首裴容带过来。
裴容到了屋里,跪在地上开始解衣衫,解到里衣的时候,我叫他滚到外面去。
他垂着眸,指尖一僵,抿着唇看了我一眼,却不敢将袍衣穿上,起身去了屋外。
昨日下朝时,我心情不好,叫他学狗叫,他不肯,便挨了罚。
在公主府的众多面首里,我最喜欢折腾裴容,看他受尽屈辱又不得不向我低头的模样,我就由衷地畅快。
青石上,裴容修长的颈子上套着银链,双手勉力撑着地面,长衫解开了两颗盘扣。
我要他咬着毛笔,在宣纸上作画。
裴容抿着唇:「谢公主开恩。」
那一笑,雾气丛生,连我都失神恍惚了片刻。
我掐着裴容的下颌,给他失血的薄唇塞上一支毛笔。
「一刻钟,更香燃尽,就赌裴公子的手还在不在?」
料峭寒意里,裴容薄唇抿得紧紧的,弯下腰,顺从地咬着那支毛笔作画。
初来公主府,他还会问一句:「裴容错在何处?请公主明示。」
我答得理所当然:「本宫不快活就是你的错。」
后来,他就不再问这种蠢话了。
怪就怪他长了一张与摄政王谢允白有七分像的脸。
想到谢允白那厮,我心头烦闷:「本宫迟早弄死他。」
更香燃尽时,我根本没有看清裴容画的是什么,也不在乎,一脚踩在裴容的画上。
总之我极不满意,毕竟我的道理就是道理,我吩咐侍卫:「鞭笞二十!」
侍卫们领了命,几鞭下去,皮肉绽开,裴容身上的长衫很快便破得不像话,他死咬着唇,愣是一声闷哼也没发出。
可当鞭子落在裴容腰间的暗红烙印上时,他却下意识皱了眉。
岁寅轻叹:「再打下去,裴公子怕是撑不住了。」
「岁寅,你啰唆了。」
正当我好整以暇准备继续聆听悦耳的鞭笞之声,眼前忽然飘浮出奇怪的文字。
【恶毒女配还不知道,这是摄政王苦寻多年的弟弟。】
【长公主色厉内荏,要是她知道自己日后会被做成人彘,早就将男主好吃好喝供着了。】
【可怜的女鹅还在公主府后院做洒扫丫鬟。】
【长公主强取豪夺,女鹅才是男主的救赎之光。】
我心头一颤,起身走上前去,侍卫们见状退往两侧。
我掐着裴容的颈子,迫使他抬高下颌,视线与我相对。
眼前这张脸有一种浸润书卷气的秀丽感,而摄政王谢允白棱骨分明,眉间总是萦绕着肃杀之气。
单论长相的确是像的,但二人的气质却迥乎不同。
那些文字似乎只有我能看到,其他的我不在乎,唯独一条:【裴容是摄政王苦寻多年的弟弟。】
我弯了弯唇角,觉得极为有趣,抬脚踩在裴容的指骨上,他的下唇霎时咬出了一片血迹,额头也渗出一层冷汗。
「裴公子擅弹箜篌,来了这公主府,却不曾弹过一次,是不喜欢吗?」
鞋履磨碾下,裴容的手掌鲜血淋漓,尾指的指甲在先前受刑时剥落了,触目是一片惊心的红。
「殿下,您并没有送过他箜篌。」
岁寅在一旁默默拆台。
我噎了一下,她是在提醒我有些无理取闹了。
裴容伏在地上,好半天才摸索着跪直身体,冲我笑了笑:「裴容卑贱之人,有口饭吃,便已感激不尽。」
面首也是有月银的,但裴容没有。我恶劣地告诉裴容,干活才有饭吃。
暖床,挨打,变着花样折磨,等他开口求我离开公主府这炼狱,可裴容却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永远淡然处之。
-2-
我审视着面前逐渐消散的文字,洒扫丫鬟?裴容的救赎?
可惜了,他只会待在烂泥里,和我姜昭雪共沉沦。
我吩咐岁寅把后院里洒扫的婢女们都带过来。
岁寅有些不解,但是按我的吩咐着人安排了。
贵妃榻上,裴容温驯地跪在一旁,身上的伤没处理,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儿才没晕倒过去。
眼前的一排婢女,不施粉黛,一个个素着一张脸,惴惴不安地垂着头。
上京总有传言,说长公主姜昭雪讨厌女子打扮得俏丽,谁要是花枝招展凑到我面前,便是嫌命长了。
可惜她们猜错了,我喜欢花团锦簇,更喜欢女子明媚艳丽。
「掌掴!」
岁寅歪着头,有些迟疑地开口:「哪个?」
「每个。」
当侍卫掌掴到其中一个粉裙女子的时候,眼前果然又涌现出奇怪的文字。
【女鹅什么都没做错,就被打了。】
【女配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难道只有我期待男女主今日的惊鸿一瞥吗?】
我眯着眼,吩咐侍卫:
「把那个粉裙子的,模样还不错的,拉过来。」
-3-
那婢女被带过来的时候,低着头玩着手指。
我捧着手炉,漫不经心道:「叫什么?多大了?四书五经读过吗?」
她抬起头,却倔强地不发一言。
在公主府里,没有人敢忤逆长公主。
「回答殿下的问题。」岁寅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脸颊,愤恨地看了岁寅一眼。
「奴婢小舟,今岁十四。」
眼前的文字又出现了。
【女鹅一定心疼坏了,他们在逆境里初相遇。】
【今夜,女鹅就会给裴容上药了。】
【月下互诉衷肠,两颗心越靠越近……】
我忽然来了兴致,想看看这对天选之人命有多长,侧头吩咐侍卫把鹤阁进献的奇毒拿过来。
我先给了裴容一颗,他眸光沉静,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咽了下去。
轮到婢女小舟时,她不肯吃,侍卫掰开她的嘴巴,强喂下去。
「此毒名唤沉疆,服下后,若半个时辰内得不到解药,便会自四肢开始,躯体僵硬,但是心却始终是活蹦乱跳的,需要服药者时刻清醒地承受万蚁噬心的苦楚,直到活活疼死为止。」
岁寅面无表情地解释奇毒的功效。
那叫小舟的婢女失声尖叫:「姜昭雪,你牝鸡司晨,你草菅人命。」
我闻言挑了挑眉,我开设女官擢选,确确实实侵占了男子的利益。这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都可以斥责我牝鸡司晨,但女子不行。
她红着眼,质问我:
「奴婢不知犯了什么错,要遭受长公主这般毒害?」
眼前的文字又开始了。
【女鹅本名慕寒衣,却只能化名小舟,寄人篱下。】
【女鹅可是小皇帝的白月光。】
【等女主入宫后,便会与小皇帝虚与委蛇,最后在关键时刻救下裴容的性命。】
我看着面前离谱的文字,陷入沉思,我那在深宫的皇弟年方九岁,面前这婢女长幼弟五岁。
但女子慧敏,本就比男子早慧。
如果这些文字所言为真,那我绝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此女断不可留。
她见我不语,更来了精神,振振有词:「难道就因为你是公主,便可以不把奴婢的命当命?」
【女鹅好有气势。】
【不愧是日后母仪天下的云国皇后。】
眼前的文字开始赞扬小舟。
我命侍卫把鞭子给她,不咸不淡道:「也罢,这药每半个时辰发作一次,解药呢,只有一份,本宫给你个机会,你死还是他死,选一个?」
我将裴容推出去。
小舟眼睁睁看着裴容踉跄跌倒在地上,眼里划过一丝不忍与怜惜。
直到裴容咳嗽着抬头,露出苍白秀丽的面容。
小舟眼里的怜惜便化为一抹惊艳。
她低头看了一眼递到手里的鞭子,瞬间领会了我的意思,只要打了裴容,她就能逃过一劫。
良久,小舟红了眼圈,低声道:「对不住,我也是被逼的。」
她闭了眼,扬起手里的鞭子,一鞭子下去,裴容下颌便滴了血,疼痛使他偏过头去。
小舟扔了鞭子,眸底泛着浓烈的倔强与不甘,一字一顿道:「长公主,您满意了吗?」
我点点头,沉吟道:
「白绫、匕首、毒酒,选一样吧。」
侍卫熟练地取来漆木承盘。
白绫、匕首、毒酒被一样样地摆放在她面前。
小舟瞠目结舌,磕磕绊绊道:「奴婢……奴婢已经打过了,公主出尔反尔!」
「本宫没让你碰他的脸。」
裴容的身形顿了顿。
我一直在观察裴容的神色,但凡他开口替小舟求情,或者流露出一丝怜悯,我一定会将他们当场捅个对穿。
可裴容垂着眼,始终一言不发。
小舟不肯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拼命后退。
我替她选了。
漆盘上的匕首经了我的手,刺进小舟的胸口。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
熟悉的血腥味弥漫了我的鼻腔,小舟愤而揪住我衣角的手也松开了。
小舟软倒在地,眼前的文字骤然消失了。
我歪着头,看向裴容:「脏了。」
岁寅很有眼色地将帕子递给他。
他膝行上前,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擦掉我手上的血迹。
-4-
小舟的尸体被拉出去,很快便会成为京郊乱葬岗中,一堆再寻常不过的坟冢。
而我将裴容带进了卧房。
我坐在榻上,俯身望进他的眼里。
「裴公子为何会进公主府呢?」
我把玩着他的发梢,挑起一Ṫùⁿ段,在他弧度很漂亮的唇角摩挲过。
裴容被弄得不舒服了,依旧不肯回答我的问题。
我掐着他的下颌往上抬,逼迫他迎上我的视线,指甲也就势陷进裴容脸颊上的伤口。
血珠顺着我的指尖流向手背。
「还没有问过,裴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他眼神黯了黯,沉默了一下:「公主还是直接罚吧。」
这个回答让我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若说喜欢公主这样的,公主会斥责我巧言令色,我若形容了旁的女子的模样,公主又会质疑我用心不专。」
裴容嗓音泠泠,像一汪泉,正经极了,但这话说得很讨巧。
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
这和往常的裴容不大一样。
用了毒,受了刑,竟然在顺着我的问题说些逢迎的话。意识到这一点儿,我扯了扯唇角,觉得荒谬无比。
他这回没避,湛湛的眉眼直勾勾对上我的眼。
「公主曾说,能取悦公主,是裴容的本分。」
「假话。」
我府上十六个面首,岁寅都曾暗中勘察过。
这些人或为名或为利,有走投无路,被家中送来,也有投机取巧,想在我这儿混个一官半职的。
我让他们吃穿不愁,哄得我高兴了,赏几个不碍事的小官做做,再帮我办点小事。
各取所需,这很公平。
唯独裴容。
岁寅试探过,功勋利禄、美人环伺,都不是裴容要的。
来这公主府后,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因着我对裴容的态度,仆从们拜高踩低,冷眼相加,送去的饭食常常加了料。
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忍常人所不能忍,必然要的是常人所不能得。
裴容将自己的目的掩藏得这样好。
我靠近他,他呼吸一窒,偏过头去。
血像胭脂搽匀了他的侧脸。
换作他人,早已动容。
但我姜昭雪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绝不容许有任何行差踏错。
他捧着我的手,捺着眉,睫毛也在抖。
「裴容也是人,挨打了也会疼,被羞辱了也会觉得难堪。」
他颈子上的银链,是我赠他的,记得那时候,我说若忍不了就滚,裴容就心甘情愿套上这道枷锁。
「裴公子究竟想要什么呢?」
「若裴容想要活着呢?」
他答得很认真。
沉疆的解药只有一份,小舟已死,剩下的那份解药我并没有赏给裴容。
我了然,原来是为了求生。
怪不得竟说一些漂亮话。
也对,一个人若没了命,想要任何东西也是徒劳。
窗棂外,有松枝掉落。
我陡然变了脸色。
「公主?」他担忧地询问。
我食指压在他的唇上,制止了他的问题。手边没有趁手的东西,我扯下床围上的帷幔,用绸带将他双手缚在脑后。
我凑近裴容,将最后一截绸缎塞进他口中,压低嗓音:「咬着,别出声。」
他点了点头,不知道被哪个字烫红了耳根。
-5-
我理了理衣袖,推开雕花门。
「摄政王好兴致,来我这公主府做梁上君子?」
十步开外,紫色的袍衣,被眉川骄矜的男子穿出张扬的意味。
谢允白阔步走向我。
等靠近了一些,他抬手将我凌乱的长发挽起,感受到我的抗拒,谢允白退了半步:「从前做得,如今就做不得了吗?」
今日眼前莫名出现的文字让我心烦。
谢允白何时有了个弟弟?
我仰起头,盯着谢允白的脸细细打量。
如果裴容来这府上,就是谢允白的一步棋呢。
我杀心骤起。
为避免麻烦,一会儿还是直接将裴容勒死吧。
感受到我的不用心,谢允白的手故意按重了一点儿,长发几乎被他重新挽了一遍。
谢允白将一个方匣子塞进我手上,很普通的乌木匣子,他替我挽发的簪子也是街巷上随处可见的式样。
我有些嫌弃,将小匣抛还给他。
谢允白果然生气了。
「姜昭雪,你看看你自己,满手鲜血、行事荒唐,在这云国,声名可止小儿夜啼。」
我笑吟吟地看向他:「怎么,摄政王不喜欢吗?」
他端详着我的脸,倏然笑了:「喜欢得紧。」
随即话锋一转:「长公主当年匍匐在地,一步步跪求本王时,更是可怜可爱。」
没等我恼羞成怒,谢允白便先发制人。
「当初你说要与本王共享天下,如今却替一个黄口小儿铺路,长公主的诺言并未兑现。」
怒火瞬间被理智浇灭,我斟酌着出言试探。
「听闻摄政王出身黄州章泰县,当年大旱三年,饿殍遍野,多少人家骨肉分离,本宫以为,摄政王应当也会理解本宫的心情。」
他逗留在我耳后的指尖一顿:「本王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更无同胞手足,理解不了长公主的——手足情深。」
很完美的答案。
我换了个问题。
「诏狱里的人是你杀的吧?」
谢允白笑了:「他们不配成为你的垫脚石,姜昭雪,你有我一人便足够了。」
风吹进我荒芜的眼中。
我因这话而遍体生寒。
谢允白唇边依旧带着笑:「你知道本王的容忍限度,待从炎州回来之后,殿下也该作个决断了。」
「你要去炎州?」
我心中一沉,却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我要摄政王死于炎州。
我心里笑得花枝乱颤,嘴角也不免露出小人得志的细微弧度。
谢允白低头,眸光流转与我的视线对上。
「炎州兵乱,我明日便要离京,姜昭雪,你就没有一句好话送我吗?」
一支破簪子便想与我换人情。
我下意识攥紧了袖口,谢允白这厮是想要兵符。
谢允白轻笑一声:「别紧张,炎州有昌东大营驻扎,有小陛下圣谕,倒是不需要兵符,本王只要一人随行——禁军统领邢朝云,小陛下已经答应了。」
「你放屁,他答应了?」
谢允白眉眼飞扬,笑得乐不可支,右手抚着胸膛,缓了好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地点评道:「粗俗不堪。」
你他爹的管我粗俗不粗俗。
我刚成形的刺杀计划胎死腹中。
谢允白够狠,有邢朝云做挡箭牌,去炎州的路上,我就断不可能对他下手。
我咬牙切齿,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别死在外头。」
一字一顿,将暧昧狎昵拉扯到了极致。
「时候到了,死在你手里,也未尝不可。」
他贴着我的耳朵,调情的手段却是更上一层。
狗屁!
这厮比谁都惜命。
-6-
我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开,垂花拱门前,谢允白侧过头。
「对了,本王来时大发善心救了一名女子,看穿着是你府上的丫鬟打扮。」
谢允白顿了顿:「毕竟是来见你,总会忍不住做一两件善事。」
我眉心跳了跳:「哦,是吗?」
那丫鬟打扮的女子应当是小舟无疑。
我并没有表现出对小舟的在意,谢允白与我作对惯了,就像诏狱里,我要保住的人,他一定不会留活口。
反之,我若是非要杀一个人,他就一定会保下她。
我有十足把握,那匕首穿心而过,任凭什么灵丹妙药也挽不回一个死人。
谢允白在诈我。
「一个犯了错的婢女而已,摄政王喜欢带走便是。」
卧房内,有什么物什落在绒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心下一震,屋漏偏逢连夜雨,沉疆的毒性发作了。
「你屋里有人?」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的弦却一瞬间绷紧。
「寻欢作乐罢了,摄政王吃味了?」
裴容如果真是谢允白的弟弟,大可呼救。
可若他根本不知道谢允白是自己的哥哥,必然不敢违抗我的命令。
也不对。
我知道沉疆之毒作用在人身上,是什么状况。
塞进口中的绸缎不过是口头威胁。
谢允白在垂花门前驻足良久,大概没听到想听到的好戏,瞥了一眼苍青色的天。
「今夜是满月,本王便祝长公主殿下春宵好梦。」
确认谢允白离开了公主府。
我才折身返回屋内。
屏风之后,裴容痛苦难耐地瑟缩着,青白的指甲,将地面抓出一道道斑驳的血痕,狼狈异常。
我嗅到熟悉的鲜血的味道。
裴容清隽的容色几乎惨白,咬着的绸缎落了地,下唇也一片血色肆虐。
我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句:「裴容也是人,挨打了也会疼。」
我弯下腰,手指搭上他沁出冷汗的后颈。修长的脖颈,在我的手中,如同折了翅膀的孤雁。
我将束缚他双手的绸带,一圈又一圈缠绕上他的脖颈,面无表情地收紧。
他抬眸看我,漆黑的眸底是雾蒙蒙的祈求。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豢养的某只云雀。
断了颈子,身体砸在地上,却用雾沉沉的眼珠子盯着我。
疼,好疼……
谁在叫,谁在嘶吼……
绸带在我手中一寸寸绷紧,这种感觉我并不陌生。
嗜血的快活让我几乎失去理智。
-7-
「裴容也是人,挨打了也会疼,被羞辱了也会觉得难堪。」
古庙里的木鱼,一遍遍敲在我的心头。
我分出一丝心神警惕着。
我服过沉疆的毒,在四肢即将绵软无力时,因为剧痛,我徒手剜掉了来查验之人的眼珠。
图穷匕见,必会殊死一搏。
可裴容什么也没做。
他攥成拳的指节松开,苍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
桌上的灯花迸溅,发出一声脆响。
我终于寻回了一丝残存的理智,松开手,起身取下格架上的匣子,里头存着一枚锁匙。
我从怀中掏出瓷瓶,将漆黑的药丸利落地塞进他口中。
裴容吞咽困难,我掐着他的下巴,触手一片滚烫,我俯身吻上他的唇,口齿中也不可避免混淆了血。
服了解药,他失神地看着我,眼神一点点聚焦。
裴容没有问我为何要杀他,只是视线落在我手中攥着那条、原本应该系在他颈上的银链。
他眸底闪过惊惶,语气艰涩。
「公主……不肯要裴容了吗?」
盯着桌角那盏灯,我深吸了一口气。
「真心在本宫这里不值钱,你愿意留就留吧,长公主府不养闲人,该做的事一样别落。」
他止不住地咳嗽着,却真心实意地笑了:「谢谢公主。」
我脑后一片刺痛,才发觉那支乌木簪因为动作激烈,移了位置,弄伤了我。
谢允白送的簪子,比他的人更晦气,我恨恨地拔下长簪,往地上一摔。
看着乌木断成两截,心里才痛快了点儿,冷声命令道:
「从今往后,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踏出公主府内苑一步。」
我顺势编了个合理的借口,裴容若真是谢允白的弟弟,留下他还有别的用处。
-8-
我问过岁寅,三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她带人从寂林中寻回我,我的身边会有裴容在,右臂受了很严重的伤。
岁寅的回答和那时没有丝毫差别。
「岁寅带府兵过去时,公主昏迷不醒,裴公子在身侧,声称只是路遇公主。」
「因与那位长得有几分相似,故留在府中做了面首。」
马车上,岁寅答得一板一眼。
岁寅要验明身份,裴容必然吃了不少苦头,但遇刺后的一切细节与裴容交代的内容都对得上。
他与害我遭劫难的刺杀之人并非一伙的。
「是不是有几分姿色的,你都会搜罗来公主府当面首?」
岁寅的面色有一瞬间扭曲,她极力控制着上扬的嘴角。
「属下只是想给殿下平淡的生活,增添几分乐趣。」
宫门到了,我注意到岁寅仍稳坐在车厢内,有些疑惑。
「你不陪我进宫吗?」
「殿下忘了,明日便是殿下二十岁的生辰了,属下需得替您为公主府的公子们备一份礼物。」
双十年华,对于男子来说,便是弱冠了,我下马车的动作顿了顿,我从不过劳什子生辰。
「为何我的生辰,你要给他们准备礼物?」
岁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历代帝王寿辰,往往会大赦天下。」
我这神神道道的府令,倒是怪有仪式感的。
-9-
文思殿是先皇后妃的居所,处处都透着一股死气。
里面住着苏音。
她典雅高贵,也温柔含蓄。
驻足在门外,我有些近乡情怯了。
我、苏音与如今的禁军统领邢朝云。
我们三人原本也算是青梅竹马,他俩背着我两小无猜。
因他们长我几岁,各自又年纪相仿。
我见证了他们红笺传信,月下盟誓,两心相印。
可惜造化弄人,就差临门一脚,苏音便能如愿嫁给邢朝云为妻。
如今朱红瓦当,宫墙深深。
一个先皇后妃,一个禁军统领,咫尺已是天涯。
我的脑中勾勒出很多年前,上元灯节、观兰桥上,苏音提着我送她的兔子灯,望向不远处的邢朝云,晚霞沾上她的双颊。
「小殿下,你说……他会喜欢吗?」
我那时不懂风月,以为她说的是手里的兔子灯。
「邢朝云能懂什么?这灯是织造坊所造,尚宫局一等一的绣娘亲手绣的纹样,金丝栩栩如生,你看这兔眼,这里头更有说法儿……」
我推开殿门,记忆里那个女子如今却端庄自持地坐着。
美人面、远山眉,像一幅没有生气的菩萨裱画。
这不是我的苏音姐姐。
「长公主,你来了?」
因她的这句话,我将文思殿内的陈设一样样踢倒,一气儿乱砸。
随我过来的内侍们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长公主息怒!」
「滚!」
苏音平静地看我将文思殿弄得满地狼藉。
「长公主有气便去别处撒,在文思殿耍什么威风?」
她语气里夹杂了一丝愠怒,我找回了一些从前的感觉,终于笑了:「没了就再换一批。」
「囚笼再精致,不也还是囚笼吗?」
「你又不爱先皇,为他守这劳什子的丧?」
苏音沉默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同我回府。」
她无奈地牵了牵唇角:「又耍小孩子脾气。」
我拧着眉毛:「我姜昭雪离经叛道,做什么样的事都不为过,我要你另嫁又如何?满朝文武谁若敢反对,我就杀谁。」
见苏音蹙眉,我补了一句:「邢朝云也不会介意的。」
苏音咬着白得没有血色的唇瓣,发了狠:「你走吧,不要再跟我提他。」
我不肯离开。
一盏茶后,苏音还是将我赶了出来。
文思殿当真是纯白无瑕。
白得令人作呕。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玩意儿烧个精光。
可却不得不承认,困住苏音的牢笼,是我亲手造就的。
我踉跄地走出文思殿,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一贯的神态。
迎面撞上带着一群宫人的姜昭玉。
「皇姐,他们说你进宫了,怎么也不来瞧朕?」
他浑然不顾膝盖上沾的泥巴,将怀里的玉石罐献宝似的掏出来。
「冬天里的蝈蝈皇姐没见过吧?他们养得可好了,拿银炭煨着,往御园里一抛,朕瞧狸奴去捉,好生有趣。」
我怒从心头起。
两年前,我奔走云国二十三州,联络仍忠于先皇的旧部。
为了取信于人,威逼、利诱、画饼,什么招数有效用什么,还要感谢我那位父皇不靠谱,让那些支持皇室的人以为看到了希望。
如今昌东大营,终于尽数收拢于我手中。
朝中,我与周老太师各执一半兵符,他掌西吉,我管昌东。
但这云国朝堂之上,大半文臣,却都是摄政王谢允白的口舌。
我并没有按照起初承诺谢允白的,炮制一个傀儡皇帝,与他共享天下。
谢允白渐渐没了耐心,和老太师搅和到一处去。
我强压着心头火,看向姜昭玉:「摄政王南巡炎州,你让禁军统领随行?皇城的安危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地去拽我的衣袖,撇了撇嘴:「皇姐安心,他只是向朕讨要一人,又不是要皇姐手里的兵符,再说了,朕不答应,摄政王也会去,朕答应不答应,又有什么分别?」
我从他的眼里,只能瞧得出天真与傻气。
蠢得招笑。
「姜昭玉,你脑子里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我扬手摔了他手里的玉罐,碎玉迸溅,蝈蝈也钻出来逃走了。
姜昭玉放声大哭,当着宫人的面撒泼打滚。
「朕不喜欢皇姐这样。」
我静静地看着姜昭玉闹,等哭累了,他透过指缝偷偷观察我的脸色。
「从前的阿姊很温柔的……」
我上前揪着他的衣领:「姜昭玉,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都得来不易。是,你原本可以金尊玉贵,做个遛鸟斗鸡的闲散皇子,那是被你老子毁了,你想不过了就去地府里找他算账,这世上多的是饿殍遍野的地方,一碗米糠尚且需要争个头破血流。你想要权力,那就去争,从摄政王手里争,从太师手里争,甚至于从本宫手里争,你争赢了,本宫算你有本事。」
我指着他的鼻子:「少跟我在这儿玩这些哭唧唧的悲情把戏,现在云国至少还有个烂摊子让你接手,你去找周老太师哭,看看他愿不愿意把兵权双手交给你。」
姜昭玉不哭了,眼泪却仍在眼眶里打转:「太师他太吓人了……」
我温柔地替他整理弄皱了的衣襟:「滚去读书。」
我的这个弟弟如今能坐在这个位置上,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尚且顾忌着几分所谓的皇室血脉。
每见姜昭玉一次,我就头疼一次。
他是先皇的莲妃所生,本该死于兵祸。
我们的父亲是同一个暴君,义军闯入宫禁,宫人们要扔姜昭玉投井,向义军投诚。
是我捉着刀,将襁褓中的他夺了回来,钻了往日偷溜出去寻苏音的狗洞。
这些年,姜昭玉依赖我,我既希望他能够懂事些,又深知他的心性。
姜昭玉与我闹别扭。
朝野休沐三日。
-10-
当然我也没闲着,一封密信送去了昌东大营。
京都这场浑水,也是时候该清一清了。
城郊别苑。
我将裴容囚在公主府,他没有异议,我带他来别苑,他也只是恳求我,能不能带上日前送予他的那架箜篌。
不把裴容带在身边看管着,我不放心。
至于箜篌?我想起岁寅自作主张办的那桩事,也允了。
裴容爱惜那架箜篌,大抵是因为他的老本行是个乐师,总是将箜篌上的凤首擦得一尘不染,可是他指甲上的伤没好,沾了血。
他怕血污了弦,从未弹过。
我来了兴致,命他弹一曲来听听。
他指尖一僵,点了点头。
听到一半,我忽然想起一桩事,随口打断他:「裴公子可有家人?」
箜篌声歇了。
「记不清了。」
裴容摇头:「幼年时,只模糊记得四处闹饥荒,我流落街头,因容貌……容貌勉强算得上清秀,做了一户少爷的伴读,故而识得些字。」
买下裴容的富户家中落难,裴容又辗转同一个乐师习了些音律。
在岁寅的调查中,裴容是个孤儿,不记事时便已流落在外。
如果我眼前出现的那些文字所言不虚,裴容未必知道自己在世上仍有亲人。
但谢允白一定是清楚的。
这张牌,我要牢牢攥在手中。
文思殿内,我离开之前问过苏音。
「你父亲曾对摄政王有一饭之恩,可曾听说过,他ẗù₍有个弟弟?」
苏音只告诉我,谢允白醉酒时,曾望着一树梅花喟叹:「人生忽如客,骨肉如何常。」
梅树?就我所知,谢允白绝不是个无端生雅兴的人。
我想起那日裴容受刑的时候,腰上的暗红烙印。
有些事,我需要印证一番。
「你把衣服脱了,那晚灯光太暗,本宫没看清。」
大抵我从前总是喜欢折腾他。
他又以为我有了什么新花样。
裴容缓缓松开了拨弄箜篌的手,叹了口气儿,顺从地低了眉眼。
身上的短打被他白皙修长的手,褪至腰间,细窄劲瘦的腰线向下,我果然瞥见了一个模糊的暗红色胎记。
温池里的雾气阻碍了我的视线,我瞧得不甚清晰,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他,探上手,按在裴容冷白腰侧的图纹上。
是真的梅花胎记,不是作假。
蒸腾的雾气中,消失已久的文字,再度出现在眼前。
【男主再忍忍,等女鹅取信了宫里的小陛下,就会出手救你的。】
【长公主要是不起杀心,女鹅当了皇后,还会赏她一个全尸。】
【女配不知道,女主天生心脏有异,生在右侧,她以为的匕首穿心而过,不过是白费工夫。】
文字幽幽飘浮,每一句都是对我的嘲弄。
小舟没死?我手上的动作不免按得重了些。
裴容受过鞭伤,他蹙眉闷哼一声,哑声询问道:「公主,可以了吗?」
「什么?」
我查验完了,将脚边的袍衫踢给他:「行了,接着弹吧。」
裴容敛眉,眸底情绪莫名:「公主只想听箜篌?」
大概是挨了太多打,脑子出了问题,竟有一丝负气的意味。
那曲子弹得调不成调,彻底乱了。
我含糊地夸他,做得不错。
一边思索着ẗŭₔ接下来要做的事。
离开公主府前,府中的面首们还假惺惺与我闹了一出争风吃醋的把戏。
那就干脆把这出寻欢作乐的戏接着演下去。
就像文字里所说的那样。
我在京郊别苑这几日,城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前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小陛下去围猎,左右有禁军护着,若真出了事,也是他姜昭玉命里该的。
我让岁寅入宫,在玉音阁内取了一样东西。
岁寅离开别苑时,马车中还多了一个人。
我吩咐她将裴容挪了个地方,命暗卫严加看守。
自己则借着与面首厮混的名义留在别苑。
裴容不适合再出现在公主府。
-11-
京都很快传来一则消息。
小陛下围猎遇刺,一女子英勇护主,救下小皇帝。
这种戏码,我上回还是从话本里听说的。
「皇弟要去围猎,禁军是吃干饭的,需要人搭救?」
岁寅提醒我:「宫里的卢内侍递来消息,说那女子常常与小陛下一处,在寝宫密语,不许旁人近身。」
我又进了一趟宫,没别的事,只是想剖开小舟的身体看一看,她的一颗心是不是真的与常人有异,生在右侧。
姜昭玉将人安置在春谢殿。
寝宫里药味弥漫,雾紫色的纱帐后隐约躺着个人,想是小舟无疑。
我正要上前,殿外却有人疾步冲进来,拦在我面前。
「皇姐,朕绝不允许你动小舟。」
姜昭玉又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这云国没有人在意朕,而小舟她不贪慕荣利,朕当时命禁军离得远远的,换上一身平民装束,只是想喘口气儿求得片刻自由。刺客来袭,是小舟不顾自己的安危,扑在朕的身上,拼死护着朕,直到禁军赶来。朕年纪虽小,却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你这次带去的禁军是哪一支?」我不想听他这些废话,直截了当地问。
邢朝云随谢允白去了炎州,禁军中那些不安分的人蠢蠢欲动。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份救命之恩,水分有多大。
姜昭玉咽了口唾沫。
「皇姐为何对小舟的成见如此之深?纵然你曾经要杀她,在小舟心里,你这个摄政长公主依旧是她平生所崇敬之人。」
「阿姊,就当是看在朕的面子上,你放过她吧。」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往日,姜昭玉撒娇不肯读书的时候,最惯用这一套。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小舟赤足下了榻,气若游丝:「陛下,别为奴婢与长公主起争执。」
真有意思,我与姜昭玉都快争执完了,才不咸不淡来这么一句。
但姜昭玉不这么想,看见小舟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眼里瞬间浮现出一抹疼惜,快步上前,扶小舟躺回去。
小舟斜斜倚靠在软枕上,努力抑制着恐惧,却还是止不住双肩颤抖。
她在发抖,姜昭玉攥紧双拳,看向我的目光里第一次带了责怪之意。
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小舟矫揉造作了一阵儿,忽然柔声开口,请姜昭玉暂时去外头等一等,一向对我的话只肯听一半的小皇帝,竟闷闷应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会一直在外间,才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
春谢殿内,只剩下我和她两人。
小舟颤抖着睫毛,轻声道:「长公主没想到,还会有与奴婢再见的一日吧?」
我眼前的文字,映着小舟不施粉黛的脸,再度浮现。
【救下小皇帝,只是女主的一步。】
【女鹅太有事业心了,清隽隐忍的面首裴容,还是杀伐果决的摄政王,太好嗑了,到底选谁?】
【摄政王是云国第一佞臣,喜怒无常,女主对他只有报答之心,对裴容才是真心的。】
【官配才是最香的。】
叽叽喳喳的,烦透了。
大概是我脸上的不悦太过明显,小舟往寝宫外看了一下,攥着锦被咬唇道:「姜昭雪,我可是小陛下的救命恩人,我死,陛下死。」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我见她实在无话可说,干脆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奴婢这次归来,为长公主备了一份大礼。」
-12-
屋外,见我阴沉着一张脸出来,姜昭玉探头探脑,确认小舟安然无恙,看着我的眼里才有了真实的雀跃。
「朕就知道,皇姐不会滥杀无辜的。」
我理了理袖袍:「我可以不杀她,但我要杀一个人,汤州刺史朱胜臣,三个月前曾上表,对我出言不逊。」
姜昭玉即位前,云国乱成一团,各州刺史大都是几个诸侯亲定下的人选,摆在那里做幌子。
朱胜臣这个人倒是聪明,没提罢免现任刺史,反倒上表直谏,要在各州推行直谏官一职,辅佐刺史进行监察,直谏官需从京都派遣至各州。
他的那份奏表到了京都,康南老世家自然看他不顺眼,罗列了朱胜臣足足十六条罪状。
昨日朱胜臣被押解入京都。
朝野议论纷纷,无非是商讨从轻或是从重给朱胜臣定罪。
结果显而易见,朱胜臣要么被罢官免职,再不济也是一场牢狱之灾,如此才能解康南老世族的心头恨。
「他非死不可!」
「可皇姐不是曾说,等朕亲政了,第一紧要的事便是要收拢世家权力。」
我瞥了一眼姜昭玉,他如今倒是记得我说的话。
「你只需要站在我这边,别的事,我自有安排。」
「朕明白了。」
我要杀朱胜臣的消息不胫而走。
姜昭玉未亲政,所有的决议到了他跟前,不过是走个流程。
他的答应屁用不顶。
翌日上朝,大殿之外,枷锁在身的朱胜臣趁金吾卫不备,一头撞在我面前的廊柱之上。
他头破血流,爬起来一番慷慨陈词,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女流祸国,先皇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
我如今的所作所为,比之我那位父皇,简直不够看的。他就是掀了棺材板,从地底下蹦出来,指着我的鼻子,也得由衷感慨一句:皇儿仁善。
我一脚踹在朱胜臣胸口。
「我姜家的老子瞑不瞑目,关你屁事?」
此事简直越想越气,怒极了,顺手夺过金吾卫的佩剑,打算给他个痛快。
-13-
长刀劈上朱胜臣后颈时,一只筋骨分明的手从半空里截下了我的刀。
「长公主,把你的脾气收一收。」
刀面晃过,发出铮铮之声,谢允白的脸就浸在半明半昧的光影斑驳里。
「摄政王为何要拦本宫,他一介罪臣,本宫想杀便杀了。」
谢允白轻笑一声:「朱胜臣推行直谏官,上达天听,奉的是本王之命,何罪之有?」
我握着刀,不肯退让,谢允白的掌心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他却像没有痛感一般,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众目睽睽下,谢允白伸过另一只手,攥着我的手腕,像是在把玩一件玉器,二指漫不经心地从我的尺骨上摩挲过。
「这双手这两年养得这般漂亮,不该再做这种事。」
旁人眼里,我和他刀光剑影、针锋相对。
然而谢允白却在靠近我耳侧时,压低嗓音:「你真要杀他也不是不行,长公主肯自荐枕席,一晌贪欢,本王将朱胜臣的人头双手奉上。」
谢允白意有所指,笑得玩味。
我松了手,眉头皱得紧紧的,不知道是因为胳膊上的旧伤被牵动,还是因为谢允白下流的话。
朝中有不少老世族出身的官员,连同年迈的周老太师也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
谢允白将刀抛给金吾卫,看向一众看热闹的朝臣,眸光流转时,眼底戾气一闪而过。
「要喊打喊杀的,冲本王来就是。」
摄政王非要保朱胜臣不可。
老太师没发话,世族出身的官员也没人有胆子去做这个出头鸟。
毕竟,连我这个嚣张跋扈的长公主面对摄政王,尚且都要收敛脾气,暂避锋芒,更遑论旁人。
金銮殿外的闹剧收场后。
往日这位与我的名声一向半斤八两的摄政王,风评倒是好了许多。
折子戏写了新曲目,称颂谢允白是个救世孤臣。
倒是我这个长公主滥杀无辜,为了捧权贵的臭脚,竟然不惜残害忠臣。
谢允白存了心要捧一个人时,总是无所不用其极。
朱胜臣在汤州的所作所为被云国名流争相写诗歌颂,为了替百姓谋利,不惜血溅三尺,以命昭日月。
面对民间的呼声,康南老世族不得不退让,老太师更是亲自请旨,给朱胜臣这个所谓的忠臣,求一个吏部侍郎的官职,将高风亮节做得明明白白。
-14-
老世族吃了暗亏,朝野上下除了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私下庆祝,这事没人高兴。
但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转移了,因为沙也布草原来使,已到了京都驿馆。
这次来的使者竟是沙也布大王子。
云国朝臣头疼了,东南边境接壤的沙也布草原,没少趁着前几年兵祸进犯云国。
而这次出使云国的沙也布大王子乌吉锥更是野心勃勃。
谁都知道,乌吉锥那小登没憋好屁,沙也布大汗病重,等他爹两腿一蹬,这位大王子便极有可能是下一个沙也布可汗。
晟昭殿内。
乌吉锥那个装货,明明精通汉话,偏偏拿捏着姿态,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让随从翻译。
我听着脑壳疼,视线掠过金銮座上的姜昭玉,落在右侧的谢允白身上,发现他一脸倦怠,似乎也觉得乏味极了。
我顿时高兴了一点儿。
乌吉锥的随从尽职尽责地翻译,态度却十分傲慢。
沙也布的可敦死了,大王子要为他们的可汗再讨一个老婆。
明明是草原人,却要效仿中原的冲喜之说。
我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沙也布大汗的手书半月以前就到了云国,大王子迟迟未到,如今过来,是赶着年节送礼吗?」
有人喷笑,笑得十分不雅,我默默记住了那人的面孔,狠狠剜过去。
乌吉锥愣了一下,鹰隼一样的眼珠转了转,视线落在我面上,大笑出声。
他这时候倒是会说人话了,用蹩脚的汉话开了口:
「长公主勿怪,云国繁华迷人眼,小王沿途赏玩一阵儿。」
他是只字不回应送礼之事,乌吉锥称自己一路来了京都,遇见一个女子,见之不忘,本想尽孝心,将那女子带走献给父汗。对方却告诉他,云国深宫之内,更有一位貌似天仙的女子,还绘制了一幅丹青,助他寻人。
乌吉锥的随从将深宫里的那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吹嘘得天上绝无,地下仅有。
朝臣们自然是不信的,小陛下过了年节才十岁,后宫中哪有什么后妃,更遑论诞下的女儿为外人知。
那幅画像被内侍捧着送到御案的途中,不少人伸长脖子去瞧。
画像上的女子眉目清冷,容貌端秀,我只觉得有些眼熟。
丹青的落款处,是乌吉锥要替沙也布大汗求娶的女子名讳——苏音。
看到「苏音」二字,怒火瞬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起身,一字一顿地问:「你说,要求娶谁?」
乌吉锥一脸势在必得:「小王要替父汗求娶的正是这位苏音姑娘。」
「文太妃乃是我云国先皇的妃子,尔等蛮夷之人怎可放此厥词?」
殿内忽有人高声斥责。
说话的是个六品武官,我记得他,是周老太师的独子周京瑞,往日有老太师压着,乖得像孙子一样,没想到关键时候,却是个有骨气的。
老太师耷拉着眼皮,龙头拐杖重重落了地,周京瑞就闭嘴了。
「诸位以为呢?」
我环顾一圈,众人低了头,臊眉耷眼的,很好,都觉得耻辱,但都不敢说话。
前几年兵祸,云国内乱,在沙也布手底下吃了不少败仗,武官们听见沙也布草原人,便闻风丧胆,直不起腰。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只有乌吉锥的笑声在大殿回响。
笑他爹呢。
金銮座上,忽然传出一道稚嫩的嗓音:「苏音,只是宫中一个宫女罢了,沙也布可汗既喜欢,区区一个女婢,我云国还不至于不肯相送。」
我看向姜昭玉,他下意识躲避我的视线。
往日,小陛下说的话不作数,但在外人面前,朝堂上的臣子还是会给姜昭玉三分颜面。
朝臣中还有人频频点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乌吉锥求娶之事不过是个幌子,只为羞辱云国。
一旦云国公然拒绝,沙也布草原极有可能借此事发难,与云国开战。
小陛下虽然颠倒黑白,却至少从明面上保全了云国的面子
我想我该高兴的,如果这人不是苏音。
连年的败仗,已经将朝臣的脊梁骨折断了。
「小王要的便是画上人,旁的人可不行。」
乌吉锥撂下这句话,得意扬扬地离开了大殿。
朝臣们屏气敛息,所有人都知道,苏音和我曾是至交。
谢允白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线条流利的下颌微抬。
「长公主若不想,这桩婚事拒了就是。」
我几乎气得发抖,忽然有些看不明白了,谢允白这时候来装什么好人。
我再清楚不过,刚才那番话是谁教给姜昭玉的。
这就是小舟说的那份礼物。
而小舟背后的人不是谢允白又是谁。
我快要恶心坏了,却偏偏端起笑盈盈的一张脸,扯着嘴角:「本宫认为,良缘难得。」
话音一落,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气儿,总归小陛下都说是宫女了,于云国的脸面无损,又能避免与沙也布开战,实在是一举两得。
-15-
沙也布求娶苏音的事传了出去。
邢朝云找了我一趟,砍了公主府的牌匾,我与他痛痛快快打了一架,两人身上都挂了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邢朝云闹掰了。
在我的默许下,苏音还是嫁了。
我去送嫁,一脸愤怒地上了马车,等进了车厢看见岁寅,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等本宫回城的时候,再哭一哭,会不会显得这事真一点儿?」
岁寅沉吟了一会儿,以手扶额:「属下追随殿下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您掉眼泪,要不……属下一会儿掐殿下一把?」
按照计划,禁军送苏音出城,沙也布王子在城郊十里外接人。
寂林里,我看到停在林中的轿子,抬轿之人想必已经被邢朝云打发了。
遥遥望去,邢昭云却像个木头似的坐在马车外,一脸肃穆。
我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别装了,方圆五里,都干干净净。」
寂林里偷梁换柱,苏音自戕,义庄里搬来的女尸下了葬,三个月后邢朝云辞官,两人远走高飞,我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邢朝云却沉默着不发一言。
我心里有些不安,撩开轿门的帘布,看见苏音坐在里头。
她脸上的笑靥漂亮得晃人眼。
我却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儿。
「阿雪果然来送我了,我等你很久了。」
「你需要一场争斗,为的不是让沙也布草原人相信,而是让云国朝堂相信,沙也布人会因此而震怒,向云国宣战。」
「假死或许骗得过太师,却骗不过摄政王。」
苏音向来是聪明的,这些年,她很少与我说这么多的话。
哪怕察觉出奇怪,我也一句都舍不得打断。
我牵起嘴角,故作语气轻快:「我准备了很多很多的银票,准备了嫁衣,宸州是个好地方,你和邢朝云在一处,一定会很快乐的。」
「我曾说过一定要父皇为你们赐婚,他办不到的事,我来办,好不好。」
马车上,苏音却只是看着我笑。
-16-
很久以前,我还只是云国一个不谙世事的公主,仗着父皇的宠爱,嚣张了些,跋扈了些。
母后亡故后,父皇变成了一个暴戾恣睢的君王。
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暴君。
压抑多年的性子,一朝得到释放,各州才收了秋税,又面临新的一轮征收。
交不上来税的,我那父皇竟下令屠城。
逼得满朝文武在端阳门前跪求,以死相逼。
各地的诸侯揭竿起义时,他还在宫里与美人寻欢作乐、纸醉金迷。
我敏锐地意识到,因为我的容貌像极了我那位早逝的母后。
父皇总会在清醒时,对我有那么几分不同,我因为这份宠爱,无法无天。
可他醉酒时,总是无故发脾气,我又有些怕他。
我央求苏音进宫来陪我,她是苏太傅的女儿,也曾做过我的伴读。
那一晚,父皇醉酒闯入我的寝宫,他看着我的目光很奇怪,炙热而危险。
我迎上去,准备对父皇讲一讲今日我和刘侍郎的公子打了一架,且赢了。
苏音忽然用那样凶的语气,要我闭嘴。
后脑一阵疼痛,她抄起博古架上的花瓶砸晕了我。
意识模糊前,我的余光凝滞在她的脸上,胭脂糊了苏音的面容,她的眼角有泪光。
「陛下,臣女倾慕您良久,愿服侍陛下。」
苏音绝不屑于露出那样献媚讨好的姿态。
战战兢兢的内侍们这才敢将昏迷过去的我带了出去。
至于寝宫内的哀号,他们权当瞧不见,一个喝醉了喜欢砍人头颅的暴虐君王,谁敢去劝。
那晚过后,苏音就成了父皇的后妃,再后来,幼弟登基,又成了文太妃。
可在我眼里,苏音只是苏音。
如果我当初再聪慧一些,如果我当初没有让苏音来宫里陪我……
可是这世上的事,从没有如果。
苏音成了父皇的妃子后,便不肯再见我。
她最后托人带给我的信笺里,只留给我一段话。
【如果是我,尚且还能活,倘若陛下第二日酒醒了,发现是你,宫中只会传来你姜昭雪暴毙的消息。】
皇族绝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丑闻。
字条上的字迹很模糊,苏音哭了,我想她一定很难过。
她不肯再见我,我也不想看苏音难堪。
「你住在云雀阁的时候,我曾经去看过你,很多、很多次。」
马车内,苏音的嘴角溢出血,她抬手去擦,可很快,耳朵里、鼻腔里,大片血花渗出来,她擦不干净,反倒不擦了。
苏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执意将想说的话尽数倒出来。
「先皇驾崩后,你找了谢允白,他教你,却也毁你,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送你一只云雀,待你养得有感情了,就把它杀了。」
「第一次,你求了,磕得额头都是血。」
「第二次,你哭了,发现眼泪没有用。」
「第三次,你自己把云雀掐死了。」
我忍着喉头哽咽,别过脸去:「你是在责怪我,变成了一个越发冷血的人?」
苏音摇头,她努力地抬起手臂,将手背贴在我的前额,她的手指很凉,却奇异地传递着让我平静下来的力量。
「ţū́₈我很高兴,在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它之前,你学会了保护自己。」
……
苏音死了。
入了宫后,她像浮萍,也像柳枝。
随波逐流,随风飘散。
现在,我怀里的苏音,终于轻得像一缕烟,呵一呵气,就要消散了。
我终于意识到,在我十二岁那年,苏音便已经死了。
然而现在她死了,却重新鲜活起来。
像极了观兰桥上十六岁的苏音,鲜血给她的脸颊擦上了胭脂。
可是,苏音已经没有力气再问我:「小殿下,你说他……会不会喜欢?」
-17-
「邢朝云,你好样的。」
我出了马车,一拳砸在他脸上。
邢朝云以前最是老实木讷,却不知何时学会了阳奉阴违,我没法儿不迁怒于他。
他凭什么违拗我,要送苏音去死。
我已经想好了如何瞒天过海,我甚至为她和邢朝云安排好了一切,却还是迟了。
我的苏音姐姐,她还没有穿过嫁衣,她还没有嫁给她的心上人。
邢朝云抬起一张布满胡茬的脸,明明挨了揍,却一点儿也不愤怒。
他平静地看着我。
「阿音死了,等事情了结了,我会随她而去。」
他明知苏音决意一死,却帮她瞒着我,只为了完成苏音的心愿。
我绷着脸,冷笑道:「好啊,等事情了结了,你没有去陪她,我一定会杀了你!」
「好。」
离开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邢朝云飘萧的鬓角染了一层霜。
他的眼神和我准备勒死裴容的时候,是同一种解脱与释然。
或许,我从没懂过他们。
-18-
私宅的暗室里,我将裴容按在榻上,咬着他的肩头,森白的牙齿陷进他的皮肉里,很快尝到了血的味道。
「你说,本宫该不该杀了他?」
裴容疼得狠了,眼尾也泛着红。
他不问我要杀的是谁,只是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奇异的悲悯。
有时候,我真想不管不顾地杀了他。
摄政王苦寻多年的弟弟,失而复得的血脉亲情。
谢允白夺走了我的苏音,我杀了他的亲弟弟。
这简直再公平不过。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不该妥协。
我就应该在他们默许苏音去和亲的时候,将朝堂上那一张张虚伪的假面给撕碎了。
我端详着裴容的这张脸,含泪的时候,实在清艳极了。
这双眼睛,太过温润,不具备威胁,欺负得狠了,也只会逆来顺受。
我掐着他的下巴,逼问他:「如果有个机会,让你不必做阶下囚,珍馐美馔,美人环伺,你想要吗?」
他敛着眉,不答反问:「公主如今快乐吗?」
没有人问我快不快乐,他的问题将我难住了。裴容好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又好像什么都答了。
我理了理衣襟,脸色沉郁地回答他:「杀人使我快乐。」
冤有头,债有主。
我想我该去寻我的快乐了。
-19-
暗室内,灯熄灭了,裴容怅然地看着长公主的背影远去。
ŧú⁺别人眼里的姜昭雪,暴戾恣睢、无恶不作。
可只有裴容,见过姜昭雪的另一面。
城郊寂林北边的山崖,那时候的姜昭雪中了毒,昏了头。
裴容的腿受了伤,险些摔落崖下,他借不上力,只攀着摇摇欲坠的一段枯树,连着两个日夜,水米未进,只能在距离崖顶不足三尺的地方,徒劳等死。
姜昭雪就是这个时候闯过来的。
一头乌漆漆的长发,唇色也发紫。她中了毒,误以为山崖下的雾霭,是潺潺的流水,弯腰去舀水。
裴容仰着脸,看着她的眼睛,却说不出求救的话。
他以为自己生了幻觉,她像极了艳冶的山鬼。
「原来不是水啊。」
姜昭雪托着腮,弯了唇:「你的眼睛,好像我曾经养过的那只云雀。」
姜昭雪没有力气了,将自己胳膊利落地掰折了,钉死在崖边的木刺上。
血将她的整条衣袖都浸湿了,可她却还在冲他笑:
「你扒着我的胳膊,爬上来。」
「听好了,我不许你死。」
「留在我身边。」
这是裴容藏在心里的秘密,不愿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包括长公主。
-20-
我去见姜昭玉时,还未说话,他便率先开了口。
「皇姐,朕知道你生气,可如果,一个文太妃便能换取云国和沙也布草原几年的安宁,这还不够吗?皇姐不是教导过朕,为了云国,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付出。」
我弯了弯唇角:「这些话也是小舟教你的?」
姜昭玉不知想到了什么,当着我的面,将案几上的一堆策论撕了个粉碎。
雪花的碎片撒了一地。
「是她又如何?小舟说了,要因材施教,揠苗助长是万万要不得的,凡事需得张弛有度。」
我气狠了,反倒笑出声来:「姜昭玉,陛下,很好。」
姜昭玉恼了,站起来,嗓音也夹杂了愤恨:「为皇姐为何总是这般盛气凌人,你就这么容不下小舟?朕是天子,难道连留一个人在朕的身边都不行吗?如果没有朕,皇姐如何能安稳坐在摄政长公主的位置上?」
「皇姐,你的野心太大了。」
「待朕亲政后,定要把你送去和亲,送得远远的。」
他对我的不满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往日在我这个皇姐的威压下,不敢置喙,如今显然怒火冲昏了头,什么话都敢说。
我低了眉眼,忽然软了语气:「喝盏茶消消气吧。」
卢内侍将茶盏送上御案,招手让殿内的人都退下了。
姜昭玉瞥了一眼茶,面色稍霁:「皇姐可是知错了?其实若皇姐肯向小舟真心实意地赔礼道歉,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别扭地饮了口茶。
我平静道:「苏音死了。」
姜昭玉顿了顿,有些不可置信:「她死了?她怎么能死?为何不替朕想想!」
「沙也布大王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在御案后踱步来回,最后一脸焦急地望向我:「皇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叹了口气儿:「姜昭玉,说到底,我们也不是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是我看错了,你已经不适合做这个皇帝了,云国这担子我自己接着,往后便不指望你了。」
姜昭玉愣住了,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捂着胸口,张大嘴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亲眼看着他小小的身体软倒在地。
这三年来,我汲汲营营、行事狠辣,替姜昭玉安排好了一切。
我会一个个除去云国朝堂的隐患,而姜昭玉只需要在适当的时机,扳倒我,便能坐稳这个位置。
我枉做小人,就是为了扶持这样一个人坐稳帝王之位。
何其可笑!
-21-
处理完姜昭玉,我径直去找了小舟。
比起一无所知的姜昭玉,她却已经得知了苏音已死的消息,笑着招手让婢女们退下。
小舟斜卧在贵妃榻上,这寝宫的布置与我的公主府分毫不差。
她不起身,而是看着我吃吃地发笑:「昌东大营是长公主的人,一旦沙也布草原进犯,东南边境六州的大军会奋起抗争,昌东大营将会被尽数牵制。」
她的得意就差写在脸上:「长公主手里还有可用将领吗?苏音已死,禁军统领邢朝云亦不会为长公主所用。」
我看着她飞扬的眉眼,有时候真的有些不明白。
谢允白怎么会寻一枚如此蠢的棋,底牌抛得这样快。
她从贵妃榻上起身,微微一笑:「长公主无话可说了?这皇城终究是陛下的皇城。」
我冷笑一声:「你莫不如说,是摄政王的皇城。」
小舟愣了愣,面上浮现出一丝赧然:「摄政王救了奴婢的性命,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奴婢还是明白的。」
「本宫还以为,你对本宫的面首裴容会更念念不忘,不知此事,可有讲给你的主子听?毕竟……——他们如此相像。」
小舟登时竖了柳眉,恼羞成怒道:「长公主折辱裴公子,就是折辱摄政王,这种污人耳目的事,奴婢怎会让摄政王知晓?」
我安心了,想想也是,如果谢允白知道裴容就是他要找的弟弟,早该有所动作。
小舟见我若有所思,面上又重新挂起笑:「小陛下总要亲政的,奴婢愿意在小陛下面前,替长公主说一说好话,毕竟,长公主提出的女官擢选,明年便要实施了,奴婢也会借着长公主之手,一步步登高位。」
我点了点头:「挺不错的一笔买卖。」
奇怪的文字再度出现在眼前。
【女配怎么敢舞到女鹅面前?这可是未来的皇后。】
【迟早长公主姜昭雪得对女主三跪九叩行大礼。】
【女鹅虽然嫁给云国小陛下,但是她的心里只有裴容。】
【他们借着宫宴私会,特别想看这种背德之恋。】
【那摄政王怎么办?我更嗑奸佞权臣与皇后。】
可是,云国已经没有陛下姜昭玉了。
我忽然明白了。
出现在眼前的文字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杀小舟,导致小舟离开公主府。
文字消失了一阵,自然也没有了原本小舟与裴容在公主府里的月下温存、互诉衷肠。
所谓的救赎消失了,小舟对裴容初见的惊艳早已风化模糊在记忆里。
却又对救了她的谢允白有了赧然心思,少女情怀嘛,我曾见过的。
原本的命运走向已经改变了。
只是这些文字依旧会按照原先的轨迹继续出现。
小舟高声唤婢女进来送客,可叫了几次,却无人应答,她这时候才开始慌了。
环顾四周,视线落在我的脸上,杏眼里陡然生了惊恐。
我好整以暇看她一步步摸向门边。
她不晓得我有洁癖,同一个人,我一般不会脏两遍手。
「沙也布草原新的文书已经在路上了,比起一个素未谋面、只存在于画像里的苏音,显然一个救过陛下命,小皇帝又十分钟情的女子更能羞辱云国,如果本宫记得不错,你今岁十四,正是和亲的好年纪。」
我的话成功制止了小舟想要逃离的脚步,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陛下只有九岁,何来钟情?」
我笑了:「你不用一步步登高位,本宫封你为公主,助你直接一步登天。」
「比起苏音,你这位救了云国小陛下的奇女子,更适合做沙也布草原王的可敦。冲一冲喜,也许那快要病死的大汗就活蹦乱跳了呢。」
「你怎么敢?」
小舟白了脸,推了门,就向外头跑。
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陛下、陛下,你当初说过……会护着我。」
我看着她慌不择路的背影,摇了摇头。
真是不禁吓。
事实上,我不会送她去和亲的。
-22-
小舟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护卫。
绝望的少女呼唤着那个说要护着她的小陛下,可惜无人回应。
她终于捉住一个面熟的宫人,追问出小陛下在乾华殿,她提着宫裙,进入乾华殿前,不忘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可惜了,抛媚眼给瞎子看。
且不说姜昭玉还不足十岁。
再遑论他现下已经无法睁眼了。
我在乾华殿外,抱着手臂,静静地等着她。
片刻后,她踉跄着从里面出来:「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小舟一定仔细查看了,那个歪倒在椅子上,宛如熟睡的姜昭玉。
「姜昭雪,你敢弑君!」
我敛了眉,幽幽道:「一回生、二回熟。」
小舟愣住了,似乎从我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那个在逃亡路上,被义军闯入大帐中活活勒死的先皇……传闻竟然另有蹊跷。
「一回生,二回熟,一回生,二回熟……」
她跌坐在地,喃喃重复着我的话。
我没了耐心,冲躲在乾华殿旁,那群模样俊俏的内侍们使眼色,白眼都快翻上了天,他们却只知瞪大双眼,面面相觑。
只有耷拉着松垮眼皮的卢内侍,面上划过一丝恍然,踏着小碎步靠近小舟,忽然暴起,手里的拂尘调了个方向,砸在小舟的后颈上。
卢内侍看着软倒在地的小舟,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须子,有些忐忑地开口。
「长公主殿下,老奴斗胆砸晕了她,您指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很不是滋味地点了点头。
这深宫之大,安插了这么些人,关键时刻,竟只有一个老登与我心意相通。
-23-
翌日,禁军邢朝云护送小陛下去了行宫。
朝野上下,都知晓姜昭玉病了,且带走了那个曾经英勇救下他的宫女小舟。
没过两日,昌东大营吴副将快马加鞭进了京都,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边境爆发战事,上将军方之良被沙也布二王子生擒,昌东大营群龙无首,溃不成军。
吴副将恳求京都指派新的将领前去领兵,满朝的武官互相推诿,只有老太师的独子周京瑞大义凛然,站了出来。
这一次,周老太师没有制止,东南边境的战事如火如荼,太师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得知主将被擒的消息。
而我,也在接到飞鸽传来周京瑞到了昌东大营的消息后,开天辟地头一遭去拜访了这位周老太师。
-24-
太师府恢宏大气,我打量着正堂里的陈设,心里实在喜欢得紧。
老太师拿惯了腔调,足足晾了我一盏茶的工夫,才拄着龙头拐杖出现了。
「长公主莫怪,老朽实在是精力不济。」
我不想和他在这里推来扯去,见老太师坐在椅子上,如老僧入了定。
「太师老了,性子温暾如水,老来得子,儿子倒是个性烈如火的。吴副将和他吃了一顿酒,稍稍激一激,那小子就敢去闯了。」
老太师摸着龙头杖,面上看不出喜怒:「边境乱成那样,长公主竟还有闲心来老朽这太师府喝茶?」
我告诉老太师,我此番拜访,是特地向他借西吉大营的兵符。
他便与我装糊涂,闭眼假寐,竟当着我的面打起瞌睡来。
我偏了偏头,叹了口气儿:「东南六州哪里打仗了,为何本宫不知?」
老太师闻言便「醒」了,盯着我的目光灼灼,似要在我脸上戳出个洞来。
「本宫与二王子订下盟约,割让六州,请他帮本宫做了一场戏。」
边境大乱只是一场戏。
老太师恍然明白过来了,顿时怒不可遏:「云国二十三州,你竟舍得割出六州给沙也布?」
我让他别这么激动,安抚道:「答允沙也布二王子的,是摄政长公主姜昭雪,而非云国帝王。」
他气急败坏砸了我面前的茶盏:「这种背信弃义之事传出去,要云国如何立足于天下?」
他到底是老糊涂了,还没明白过来我的意思。
「这两年收成不错,仗迟早要打,朝中的武将们优渥日子过惯了,人也畏缩了。」
沙也布可汗快死了,两个王子内斗都来不及,想要我兑现承诺,也得那位二王子先混上可汗再说。
我借着太师屋里的炉子烤火,火盆里噼啪作响,将我的脸烘得暖意融融。
「说到底,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老太师一腔忠勇,何必与我这小小女子计较呢?」
周老太师的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冷哼一声:「即便是兵权,老朽也该亲自交于陛下手里,你同我说实话,陛下如今在何处?」
「朕不就站在你面前吗?」
「姜昭雪,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字面意思,我走近他:「老太师还是多关心关心自个儿吧,一把老骨头了还在这儿生气。周京瑞已经被扣在昌东大营,是死是活,全在老太师一念之间了。」
想来,这位老太师未尝没有起过疑心,可他却惦记着昌东大营的兵权,想要周京瑞做出一番功绩。
当初先皇暴毙,云国大乱时,他们这些世族出身的权贵视若无睹,一个个选择明哲保身、作壁上观,任由大厦倾颓。
眼见摄政王谢允白势大,渐渐收拢人心,又都坐不住了,脸一抹,又成了对云国忠贞不贰的臣子,抢着来分一杯羹。
周老太师不屑于与摄政王那样的佞臣合作,却也不想与我姜昭雪一个女子合作,在等的,无非是姜昭玉。
我幽幽道:「老太师如今昏聩了,但也是为国尽忠之人。本宫不杀您,也不会杀您的儿子,但换作旁人就另当别论了,像昭雪这样尊老爱幼之人实在是世所罕见。」
这些年,我的脸皮锻炼得格外厚。
「本宫的耐心有限,或许隔日便传来消息,周京瑞一不小心就死在昌东了,届时老太师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宫实在心痛得很。」
周老太师目眦欲裂:「你敢!」
「这些年,还有什么是本宫不敢的?老太师手握西吉大营的兵符,看我与摄政王斗个你死我活,本宫有时候在想,老太师在等什么呢?后来本宫想明白了,老太师在等姜昭玉,想让他倚赖你,知道你周老太师,才是云国朝堂的中流砥柱。」
我看见老太师拄着龙头拐杖的手,颤颤巍巍,心疼地补上一句:「哦,也别惦记萃香楼那个女人肚皮里的孩子了,本宫帮老太师一并安置了。」
他羞愤不已,面上红白交加。
我笑得格外夸张:「这些年,老太师悼念亡妻的诗句没少写,私底下却是什么花样都来,本宫该夸您老当益壮,还是长得老、玩得花?」
我眼睁睁看着周老太师当着我的面,直挺挺地倒下了,连同先皇钦赐的那支龙头拐杖也滚落在地。
这人也不禁吓。
-25-
翌日,周老太师拖着病体,递了辞呈,回府便中风了。
岁寅将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修剪花枝。
手中的金剪顿了顿:「本宫没想着要他死,送些补品过去吧。」
我还是判断失误了,太师这一家子都暴躁。
周老太师不愿意向他的门生承认,自己输在我姜昭雪一介女子手中。
他一辈子高风亮节惯了,那些门生像没头的苍蝇,投于我门下的也不少。
云国皇室只剩我姜昭雪一人,我清楚,老太师太过迂腐,打心底里瞧不上谢允白那种寒门出身的,不会想着将小陛下的事透露给摄政王,来扳倒我。
毕竟,摄政王若是上位,第一个对付的就是他们这些人,朱胜臣之事早已昭示了一切。
但我姜昭雪不同,祖辈的血脉上多多少少和他们有些渊源,自家人向着自家人,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为了回报老太师,我也很懂事地没把他在萃香楼的杰作公之于众。
年关将近,听说谢允白病了。
我也为他备了一份贺礼。
岁寅将一盒梅花酥送进公主府时,我知道,时候到了。
也许有点儿匆促,但是我等不及了。
谢允白太聪明,姜昭玉不在行宫,收不到小舟传递的消息,他很快便会起疑。
所谓称病,也定是在掩人耳目。
-26-
京都的某处私宅,当摄政王谢云白踏进院内,面对几十把明晃晃的长剑时,莞尔笑了。
找到他弟弟的消息,是他的左膀右臂朱胜臣递给他的,多年的找寻都是秘密进行,我知道,谢允白不会愿意被人知晓,此行必然不会带太多人。
但当我看到,他当真只是孤身一人前来时,多少还是有些惊诧的。
当初,为朱胜臣澄清十六道罪证,借摄政王的手,找齐证据不难。
如今,清清白白的朱大人站在我身侧时,谢允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命侍卫们去院外候着。
谢允白立在梅树下,盯着半空里飘浮的落雪,眼神里似乎有些落寞:「长公主就这般急不可耐?」
「对不住了,摄政王。」
朱胜臣啐了一口:「我曾向您求助过,但是您的门客,却对我极尽羞辱,若非公主的主意,恐怕朱某也成了诏狱里的鬼。」
谢允白并不理会朱胜臣,反倒择了梅树下一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
他撑着手肘,笑着称赞我:「这事做得还算漂亮。」
我认同地点了点头:「本宫不把朱大人逼进死局,怎么能换来摄政王亲手奉上的证据?」
谢允白若有所思,抬眸看向我:「杀了我,然后呢?」
「摄政王通敌卖国,与沙也布大王子沆瀣一气,被朱大人发现,密报本宫,本宫好言相劝,摄政王非但不悔悟,还企图以本宫为质,被本宫愤而击杀。至于摄政王的身后事,追随你的那些文臣,首鼠两端,你谢允白大奸大佞,他们又能有几个真心的?朱胜臣是你的左膀右臂,乾坤朗朗、两袖清风,又与本宫仇深似海,有他替本宫做证,足矣。」
我垂眸,再有疑心重的,费点儿心思除了便是。
在朱胜臣之事前,谢允白与老太师共谋,但他却始终惦记着他的寒门。
名利场这把火,将追逐之人变成了一个个面目可憎的怪物。
烧干净了,方能显露出原本赤裸裸的森然骨架。
骨头是最没法儿骗人的。
谢允白,骨子里便是寒门之人。
我在城郊别苑看了岁寅带来先皇在时的记档,查出些蛛丝马迹。
章泰县谢允白,中了秋闱解元,却被人顶了名。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谢允白没有错,朱胜臣得活着,谢允白也只是想给天底下的寒门一个希Ṭṻⁿ望,所以朱胜臣的局,他一定会入。
我由衷地感慨:「若盛世清平,你会是个好官。」
心里却思忖着,割断谢允白的脖子,死相大抵不大好看,白瞎了这张脸,用白绫勒死,舌头吊长了,也怪吓人的。
谢允白箕坐在地,姿态随意极了,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朱胜臣身上,话却是对我说的。
「对长公主来说,今日之事同样是密辛,不会允许暗卫靠得太近,因为你姜昭雪谁也不信,只信你自己,长公主自恃武功高强,便不把将死之人的殊死一搏放在眼中了吗?」
身侧,朱胜臣眼皮跳了跳。
临了,这厮还想摆我一道。
我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个笑靥:「你弟弟此刻就藏在城中,腰间有一块状似梅花的胎记。本宫命人割开他的手腕,吊在梁上,血停了结了痂,便再割上一道新的,如果摄政王想多耽误一些工夫,本宫的手下见不到安然无恙的长公主,那处宅子里出现的也会是一具尸体,同样的,摄政王若肯安心赴死,本宫便赏他一条活路。」
如果说,苏音是我的软肋,那么谢允白苦寻多年的弟弟何尝不是他的软肋。
寒刀没了鞘,便只能见血了。
他是,我也是。
谢允白笑了,仰头问我:「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谢允白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笑得讥诮:「姜昭雪已经死了,被云国杀了,被我谢允白亲手教导成了一个冷血的怪物。」
谢允白好像很畅快。
我打断他:「本宫会给摄政王Ṫũ₅一个喜欢的死法儿。」
我指了指花台上提前备下的漆盘:「白绫,匕首,毒酒,选一样吧。」
谢允白倏而叹了一口气:「怪可惜的,原本以为,长公主还需要一两年的。」
他的眸光幽邃,似乎在怀念着什么,然而眼底那一丝怅然转瞬即逝。
我曾在摄政王府的云雀阁待过六年,谢允白请师傅教我武功,我分明做得最好,却吃得最差,饿得头晕眼花,也不肯碰那些人丢过来的糠饼。我那时总觉得,自己和姜昭玉是送到谢允白手里的筹码,是人质,也是俘虏。他要依托皇子,他要名正言顺地逐鹿天下,给我们一些表面上的厚待又如何?
我笃定谢允白不会眼睁睁看我死,至少不会给天下人留一个苛待公主的话柄,饿到夜里,有人进来了,我用竹刺险些戳穿了那人的眼睛。
来人是谢允白,他毫不犹豫地将我伤他的手给折断了。
先夸我功夫学到家了,瞥见地上的饼子,又笑我到这种境地了,还讲究什么「贫者不受嗟来之食」。
笑完了,谢允白就蹲在地上,捡起那块馊了的糠饼,拂去上面的灰,掰开一点儿,塞进嘴里,他咀嚼的时候,表情甚至是愉悦的,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摄政王谢允白好像一直都是如此,就算是赴死,万丈渊薮,也能理一理袍袖,从容不迫地纵身一跃。
就像此刻,他尚且还有闲心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以为,你至少会对我心软,再不济,也是打折我的腿,绑在后院,日日羞辱。」
这玩笑并不好笑。
我冷了眉眼:「同样的东西,我没有收藏相似两件的癖好。」
谢允白沉默了,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似乎觉得有点儿冷,缓缓开口:「苏音说你小时候喜欢兔子灯,我学了学,不算很难,就放在云雀阁的书案上。」
像是怕我忘记了,他唇角勾起一点儿细微的弧度:「云雀阁,你住过的地方。」
雪沾湿了睫毛,我的声音也没入飘浮的冷香里。
「你不该碰苏音的。」
他眼眸一深,笑得很恣意:「好啦,长公主殿下,青出于蓝胜于蓝,谢允白自愧弗如。」
谢允白理了理袍袖,郑重至极地对我长长一揖,随即抬手,将花台上的毒酒拿起,一饮而尽。
-27-
我叫朱胜臣把谢允白的尸体一把火烧了。
大火燃起来的时候,上天像是专程与我作对,寒风肆虐,空中交织的雪更大了。
我抹了一把脸,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掉眼泪了,又似乎是烟熏的,或是雪水融化了,我不大清楚。
毕竟,姜昭雪是不会哭的。
朱胜臣跟在我身后,他明明恨极了谢允白,此刻却好像有些唏嘘:「幼帝登基后,您奔走云国,联络先皇旧部,摄政王笼络朝臣。但其实云国初定,兵权才是最紧要的,摄政王为何不选择这一途,而是让长公主去做这些呢?」
我偏了偏头:「你啰唆了。」
朱胜臣一时语塞,擦了一把额角并不存在的汗:「陛下所言甚是。」
我注意到他称呼顷刻间的转变,抿了抿唇:「你还挺上道。」
他又问起太师之子周京瑞。
「不必调回来了,若他在昌东大营做出点儿功绩,再调回来拘着。」
朱胜臣欲言又止,自己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臣还有一个问题。」
我有些不耐烦了:「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朱胜臣讪笑:「臣就是有这个怪毛病,凡事喜欢刨根问底,您为什么将摄政王那奸臣毒死不算,还要放火烧了?」
我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难道您恨毒了他,全尸也不肯留?」
朱胜臣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冷战。
我由着他胡乱揣摩,反正古往今来,帝王的心思都难猜。
总不能向他坦言,小舟诈死之事历历在目,我怕谢允白也诈死脱身。
毕竟谢允白那厮,是这天底下顶顶奸猾之人。
-28-
登基大典实在是太烦琐了。
半个月后,我终于得空,出了一趟宫,想去瞧一瞧故人。
裴容与我同去的。
我让他在别苑外等我。
这里住着一个孩子,我给那孩子带了一罐他最喜欢的蜜饯。
我去的时候,那孩子正趴在地上,沾了一脸灰。
我取了一块蜜饯递给他,言简意赅:「蜜糖,甜的。」
他一边歪着脑袋道:「姐姐,你好温柔。」一边舔着蜜饯,露出右侧的虎牙,可爱极了。
只是那孩子脸上烫伤极为可怖,连我都分辨不出,这是我亲爱的弟弟,云国曾经的小陛下姜昭玉。
听暗卫禀报,姜昭玉醒来后,被铜镜里的自己吓哭了,但一个智力蜕化到四岁的稚童,总是不大记事的。
他的年纪将永远停留在四岁,永远乖巧,永远听话。
姜昭玉吃完后,很快惦记起罐子里剩下的蜜饯,仰着脑袋看我:「姐姐,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我顺从他心意地点了头,摸着他的脑袋,笑得温柔极了:「想吃就吃,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也可以吃你想吃的任何东西,没有人再约束你了。」
姜昭玉听得懵懂,只是满心欢喜地将蜜饯塞进嘴巴里,囫囵咽下后,又意犹未尽地嘬着手指,一脸乐呵呵的。
半空中又开始飘雪了。
我瞥见披头散发蹲在结冰水缸后的小舟,她正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我冲她微笑:「你既然要想陪着小陛下,那就伴着他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吧。」
「姜昭玉少一根头发,就拿你身体的一部分来换。小舟姑娘的手指青葱如玉,最适合烹制美食。他活一日,朕就容许你活一日,他死的那日,也是你的忌日。」
她还是不禁吓,竟当着我的面吐了一地。
「谁要陪一个傻子天长地久!」
别苑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声音,甚至惊走了落在檐上的寒鸦,当真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29-
我出了别苑。
一个面容清隽的男子正伫立在别苑外,见我出来,他才撑起手中的伞,伞叶倾斜,移至我们的头顶。
乌压压的云被盖住了。
裴容的发梢落了雪,衬得清隽的容色也好似一块冷玉。
我盯着他的脸,恍惚了片刻:「你窥见了这样的秘密,死了也不算过分。」
裴容如今太习惯我开这种玩笑了,甚至能轻笑着打趣一声:「那陛下,可否允准裴容留下性命,康乐宫太冷了,总是需要有人暖床的。」
他如今说起情话来驾轻就熟,多了一分从容,少了一分羞耻。
我笑了:「有理。」
真话,或是假话,我已无心分辨。
再过月余,便要开春了,沙也布的二王子是时候该向我讨那笔账了。岁寅要考女官,日日苦读到三更,加设恩科的事,也需得让朱胜臣筹备起来……
我脑壳有些疼了,做皇帝实在不是人干的事。
偶尔闲起来,我也会想起谢允白,如果当初……真的按照他所说的,炮制一个傀儡皇帝,与他共掌天下,会否更轻松一些?这个念头陡一升起,我就一阵恶寒,我一定是脑袋发昏了,才想到谢允白那厮。
我姜昭雪,绝不容许,这天下有人与我共执一盏!
番外:谢允白
章泰县民生艰难、易子而食。
谢允白赶考归家,母亲隆起的腹部,已经瘪下去了。
他欢喜地追问:「孩子呢?弟弟,还是妹妹?」
「卖了。」
爹理直气壮,眼底却藏了愧。
为了送他去赶考,凑盘缠借了不少钱,为还债,生下的弟弟只得卖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报效家国。
这是谢允白的夙愿。
也是他曾遇见的贵人,苏太傅对他的谆谆教诲。
可天理昭昭,要他如何面对用骨肉血亲为自己铺就的锦绣前路?
后来,迟迟等不到中举的消息,多番打听,才知道,被一权贵的膏粱子弟顶了名。
翌日醒来,两根麻绳,双双吊死了高堂。
白绫价贵,实是用不起。
跪在爹娘坟头,谢允白只觉得青天刺目。
求而不得,问心有愧。
是世道错了,是云国金銮座上的人错了。
各地诸侯起义讨伐,逼迫暴君禅位。
天下好一出闹剧,起义的起义,勤王的勤王。
谢允白上路了。
什么文人风骨,什么士人风范,浑然抛了个干净。
他拜在行勇侯门下。
行勇侯承袭爵位,却蠢钝如猪。
在他的捧杀下,行勇侯振臂一呼,高举勤王大旗。
行勇侯纵情声色,纸醉金迷。
他不过是稍稍用了些手段,便让行勇侯自掘坟墓,深陷敌军布下的陷阱,乱箭穿心而死。
那些驽钝的将领们像极了无头的苍蝇。
他如同救世之人一般,用计助他们脱困,几次三番,队伍越扩越大。
「谢公子智计无双,我等愿投于大人门下。」
接下来呢,自立为王?
谢允白有了自己的旗帜。
一步步地,摧枯拉朽,将风雨飘摇的云国看似救回了正轨。
寒门子弟又如何?他曾经的一腔抱负,如今只留下了对云国权贵的滔天恨意。
后来谢允白发现,做个忠臣,不如做奸佞,十件坏事里,只需稍稍做上一件善事,便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世人会由衷地称赞他干得好。
他杀人,也救人。
信他者,称他是救世之人,恨他者,尽数投进阎罗殿。
脏水泼多了,便不觉得脏了。
他要搅弄风云,将大厦倾颓的云国弄得乌烟瘴气。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襁褓婴儿,一个弱质女流找上了他。
十二岁的姜昭雪与他谈判。
暴君死了,她要攀也该攀这天底下最有可能逐鹿之人。
谢允白不知道该感慨姜昭雪慧眼识珠,还是该感慨她蠢得可怜。
从六路勤王诸侯里选了他这个最来路不明的。
她说要与他共享天下。
说实在的,谢允白没兴趣,但将一个皇室傀儡玩弄于股掌之中,却甚是有趣。
他的手下有人建议,皇室血脉,是他们正缺的, 挟天子以令诸侯, 会名正言顺许多。
谢允白想, 不妨试试呢?
不过有姜昭玉在手,便足矣。
至于那个柔弱的小公主,让其自生自灭,已经是他最大的慈悲了。
姜昭雪对变强有一种执念。
他教她,也毁她。
姜昭雪自然也算是他的笼中雀。
毒药、刺杀换着来。
谢允白喜欢玩弄权贵,他每日子时去看她,想着姜昭雪怎么还不死, 等她死了……
等她死了, 翻手为云覆手雨,拨弄棋盘,好不畅快。
谢允白惊觉, 其实姜昭雪死与不死,这些事, 他都可以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似真对她上了心。
谢允白一贯坦然。
他要她做笼中兽,他要她做弄权者, 无论哪一样,姜昭雪都做得十分漂亮。
谢允白纵容着这位公主一点点地爬上了权力的巅峰。
那时候, 他便知道终有一日, 他谢允白也会是她的刀下鬼。
她的那帮面首们,ṱū́ₕ 哪个没经过他的手。
苦寻多年的弟弟?
裴容是不是, 连谢允白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他的弟弟早已死了, 死在蝗虫漫天的章泰县。
成了摆在人家菜案上的一碗肉。
所谓的梅花胎记,不过是他随口透露给苏音,递给姜昭雪最合适的把柄。
他自诩算无遗策,但唯独在朱胜臣这件事上栽了。
就像他足够了解长公主。
长公主也足够了解他。
谢允白认栽。
没有人不喜欢姜昭雪。
她像野草一样蓬勃。
长公主穷极一生也不会知道,摄政王谢允白曾真心爱慕过她。
谢允白从没说过,或许借着玩笑之语,说了很多次。
可惜了,他们博弈多年, 十分真心里也掺了三分假意。
姜昭雪也只当是做戏。
毕竟真心在长公主那里, 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恰如长公主二十岁生辰的前一晚,摄政王亲手做了乌木簪, 精心雕琢了匣子。
他去看她, 将簪子温柔地戴在她的发间。
长公主回头便将乌木簪摔了,谢允白死后, 摄政王府的云雀阁, 再无人光顾。
没有人会管, 云雀阁的书案上,是否真的存着一只孤零零的兔子灯。
谢允白曾想过,若盛世清平, 他会一步步走下去, 会如愿高中状元, 换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做一个心如擂鼓的少年郎,站在她面前。
他与她之间, 是否会不一样?
这样的痴想,笑笑便罢了。
毕竟在长公主姜昭雪的心里,他谢允白可是这个世上顶顶奸猾之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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