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薄

娘亲和离时,没带金银细软,只带走了我。
而同胞弟弟赖在祖母屋里,不肯见我们最后一面。
父亲冷淡地指责娘亲:
「江婉,你和自己的儿子都疏离至此,简直没有心肝。
「莹儿,快跟为父回去。」
我抓着娘亲的衣袖,声音极为平静:
「不,我和娘亲,都不要你们了。」 
1
娘亲将我抱上马车后,和父亲说了最后一句话:
「沈瑜,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没有看见父亲的脸,也不懂娘亲是什么意思。
只觉得娘亲和从前不一样了。
就好像从木偶,变成了活人。
尤其是回到江南老宅后。
我才发现,娘亲会作画,原来是很有趣的一个人。
外祖去世多年,老宅只剩下几个老仆。
房舍家具都破旧不堪。
娘亲便手绘了图样,请人来打造修缮。
她游刃有余地和那些匠人讨价还价,一点都不像在京城时那个沉默内敛的贵妇。
江家的铺子也陆陆续续在半年内重新开张。
一开始我有些不适应。
偷偷想家的时候,会担心娘亲跟我一样。
后来看到母亲舒缓的神色,才忽然想起,其实这里才是娘亲真正的家啊。
娘亲每日早出晚归,满城的铺子都走了个遍。
有时候我一觉醒来,她还在翻着我看不懂的账册。
厨房里的吴婶给我做点心的时候,提了一嘴:
「大小姐从前,可是那帮男人都望而生畏的经商天才。」
我一开ƭü₀始有些将信将疑。
直到隔壁的二壮,我新认识的玩伴。
扭扭捏捏地说母亲的首饰店生意好。
他娘亲经常一早去赶着买新的首饰,都买不到。
「我存了银子准备买簪子送给我娘,能不能让伯母留一样,一样就好。」
他的脸害羞得发红。
我摸了摸自己发上的发钗,说我都不知道呢。
不过我可以晚上问问娘亲。
他高兴极了:
「等我再攒一些零花钱,也送给莹妹妹一个!」
我点了点头。
想起京城那些同龄的人,好像大家都心事重重的。
女子要端庄,男子要持重。
一点都没意思。
突然,父亲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江婉整日抛头露面也就罢了,竟让我的女儿也在外和男丁厮混,简直有辱斯文!」
我惊诧地转过身,就看到父亲怒不可遏的一张脸。
他不知何时抵达的扬州。
此时正死死盯着我头上的发钗。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扯下发钗折断后扔在地上:
「你跟着那个疯妇闹够了没有!
「也不知是哪个野男人送的金钗,都能讨好了你们母女!
「沈莹,沈家的规矩,淑女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我看着发钗上被扯下来的头发,摸了摸头顶,果然摸到了血。
我还没哭,二壮哇的一声哭了:
「快来人啊!坏人打莹妹妹!」
二壮的母亲走出来哎哟一声,摸着我的头发气得手抖。
她指着父亲的鼻尖破口大骂:
「活嚼你的大头蛆!」
跟连珠炮似的一顿乱骂,然后她才想起什么,捂住我的耳朵。
直到娘亲赶回来,我才回过神。
她红着眼眶,摸了摸我的头发。
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莹儿,别怕。」
二壮将父亲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娘亲跟他们母子道谢后,看向父亲:
「承老夫人帮忙,莹儿已改姓为江家人。
「民妇的女儿,与京城沈氏再无瓜葛。」
我抬起头看向父亲——
不,现在我应该跟娘亲一样,唤作沈大人。
沈大人面有惭色,他眼里我这个女儿无足轻重:
「抱歉,方才是我武断,但重儿病了,他想喝你熬的汤……
「他已经半月没有好好吃饭了。」
说这样屈尊降贵的话,对他似乎有些艰难:
「他到底是你的亲生骨肉,纵然从前不懂事了些……」
我想起沈重一贯娇惯的模样。
从前娘亲熬了一夜的汤,他打翻了碗不喝。
嚷着要喝郡主府里的鱼汤。
郡主对父亲有意,不仅送来鱼汤。
还一口一口喂给沈重。
三人宛如一家三口。
娘亲被他伤透了心。
如今竟还有脸来讨要。
我看向沈瑜身后。
沈重看起来确实病了,面色苍白地被仆人背在肩上。
我怕娘亲又为他伤心。
于是亲了亲她的脸,想挡住她的视线,
「娘亲只有江莹一个女儿,沈家的嫡孙自有郡主后母疼爱。」
沈大人满面颓丧:
「不,我没有娶郡主,莹儿。」
娘亲打断了他的话,准备离开:
「沈大人的事,与我们无关。」
「娘亲!」
沈重挣扎着下地,跑过来沙哑着嗓子喊她。
我看着娘亲的脸,有些担心。
她却一脸平静:
「沈少爷认错人了,方才莹儿已经说过了——
「民妇只有莹儿一个女儿。」
2
沈大人父子竟留了下来,在扬州买了房屋安置。
听府里下人打听说,沈大人好像得罪了郡主,自请调到扬州。
不过娘亲并没有要和沈大人和好的打算。
最近她没有忙铺子里的事,而是忙着给我找书塾。
唉,又要读书。
娘亲将我送到白鹤书院门口:
「这儿不比京城,莹儿若是受了委屈要告诉先生。
「下学时,娘亲会在门口等莹儿。」
我点了点头,努力保持镇定。
进了书院才发现,这里的同学和先生,比京城有意思多了。
下学时,娘亲看着我都有些惊讶:
「娘亲担心了一整日莹儿会不会哭鼻子。」
我有些脸红。
以前在京城,我总哭鼻子,是因为同窗喜欢说沈莹的娘是乡下来的。
明明我们差不多,他们却说我的字难看,说我画的画也丑。
主要是说我小家子气。
这里的先生,尤其是教画画的白先生。
不仅长得俊,还是娘亲的旧友,他说:
「莹儿的画生动灵气,不愧是婉婉的女儿。」
我看着自己画的小螃蟹,都心虚了。
坐上马车后,我告诉娘亲。
她有些吃惊地自言自语:
「原来白无尘,如今竟是在白鹤书院。」
第二天我就不让娘亲送我,而是自己坐马车过去。
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不速之客。
沈大人和沈重。
我面无表情地略过他们。
却没想到沈重竟也是来书院上学。
他还追着我喊姐姐。
我没有理会。
从前在府里,他一口一个沈莹,从不把我当姐姐。
还帮着别的小姐欺负我:
「沈莹根本不配做我的姐姐。
「等我爹娶了郡主,将来我就有郡主娘生的弟弟妹妹。」
如今他倒像是认清了什么,追着我道歉:
「其实那些同学,根本看不起我。
「他们说,郡主嫁进来生下的孩子,也跟我没有关系。
「甚至,甚至有人骂我是,是野种。」
不得不说Ṫũ̂₀,听到这些话,我不仅没有同情沈重。
甚至感到快意。
他见我不为所动,只能咽下更多诉苦的话。
白先生今日拿了几幅画给我们鉴赏。
我瞟到有一幅白鹅图,旁边的印上是「雪宛」二字,有些惊讶:
「这是娘亲的?」
白先生点了点头:
「是当年你娘还在书院时的涂鸦之作。」
白先生走开后,沈重忽然开口:
「娘亲竟也会画画?」
我临摹着白鹅,头都未回:
「沈少爷是想说,只许你的郡主娘亲会画画?」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敢再说什么,转而去向其他人打听。
其他人纷纷告诉他,白先生和我娘都是鹤梅老先生的得意弟子。
我不经意瞟见他的脸时,看到他的表情都快哭了。
下学时,沈大人已țû₅经等在门口。
沈重却没理他,反而抹了抹眼泪,哭着上了马车。
沈大人见状拦住我:
「你祖母来了,跟我去见一见吧。」
我昂着脑袋看他:
「真奇怪,在沈家时,人人都不想看到我和我娘。
「堂姐妹们的珠花首饰,我是捡剩下的。
「和沈重打架,他被祖母抱在怀里心疼,我却要在祠堂罚跪。
「既然你们都不喜欢我,我就只要娘亲好了。
「为什么沈重还要来跟我抢娘亲?」
他看着我的脸色煞白:
「不,莹儿,没有人要跟你抢娘亲,重儿他是你弟弟啊。」
我爬上江家的马车,冷笑道:
「我若是信了沈大人的话,娘亲才会真的不要我了。」
3
沈瑜回府时,沈老夫人迎了出来。
看到她的好孙子沈重红着眼,老太太立刻咬牙切齿地骂道:
「那个贱妇真是黑心肝的东西,教出来的小蹄子也不是好东西!」
没想到一贯和自己亲近的孙子却推了她一把:
「都是因为你!是你害得娘亲和姐姐再也不理我了!」
老夫人满是沟壑的脸几乎维持不住慈爱的表情。
她抹着眼泪开始骂沈瑜:
「都是你娶的媳妇,让整个沈家都家宅不宁。」
只是沈瑜眼下正烦躁,听了这种话更头痛:
「母亲整日挑唆重儿和他的母亲离心,如今自己都忘了!」
他说完苦笑一声。
自己又何尝不是。
江婉离开沈府后,很快府里乱成一团。
重儿嚷着要母亲,账本杂务一堆乱糟糟。
就连母亲常喝的药都有人弄错方子。
更不用说自己,连常点的熏香闻着都不是一样的味道。
沈瑜看着家里鸡飞狗跳,揉着额头回了书房。
没想到沈重忽然冲了进来,拿起书房里的一幅月夜梨花图。
他看到旁边印着同样的「雪宛」二字,忽然笑了起来,便要撕毁。
沈瑜目眦欲裂,从他手中夺下画作后,庆幸只是撕坏一角。
他大声斥责沈重:
「逆子!你疯了不成?」
却对上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父亲,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这幅画是娘亲画的,雪宛二字,是鹤梅先生的关门弟子江婉的别号。」
沈瑜心头一跳:
「你在胡说什么?」
「父亲因这幅画爱上雪宛,却认错了人。
「发现郡主是冒牌货之后,你又急不可耐地取消订婚,借我思念娘亲的名义调到扬州。
「你连自己心里已经有娘亲,都不敢承认。
「为了雪宛这幅画冷待娘亲,却又爱上了她。
「父亲,你是全天下最可笑的人。」
他说完便跑出书房。
留下沈瑜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不敢信,又怕是真的。
江婉,怎么会是雪宛?
她那样一身铜臭味的商贾之女,怎么能作出这幅月夜梨花图?
他在书房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精神恍惚地走到江家的一处书铺。
他走了进去,抬头便看到墙上的几幅画。
笔触细腻,栩栩如生的仕女。
他对雪宛的笔法了如指掌,开口有些艰难地问:
「请问,这几幅画,是何人所作?」
店里的伙计笑道:
「一看您就是外乡人吧,这是我们当家的江老板所做。
「您可以看这里的印,雪宛二字便是她的号。
「她可是鹤梅先生的关门弟子,可惜早年间嫁人封笔,如今和离回扬州重拾画笔,你可真是运气好。」
沈瑜扯了扯嘴角:
「多谢。」
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伙计一脸不明所以。
巧的是,今日书塾休息,江婉特意请白无尘去酒楼一聚。
她牵着女儿的手,和白无尘走在一起,宛如一家三口。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沈瑜的心。
他冲上前:
「江婉,我们谈谈好吗?」
4
我抬头看着娘亲的脸。
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拒绝沈大人:
「无尘师兄,你带莹儿先过去好吗?」
白先生点点头,牵起我的手。
但我走几步就不肯再往前走:
「先生,我怕他欺负我娘。」
白先生犹豫地看了看我。
他「嘘」了一声,和我一起躲在树后:
「你跟你娘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顽皮。」
我一心盯着娘亲,没有听清。
沈瑜的面色不好,眼下青黑,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成婚前,你是不是去过京城的圣音寺?」

我看向娘亲。
她也有些愣怔:
「沈瑜,你想问的就是这件事?」
「你在圣音寺做了一幅月夜梨花图,送给了一个香客。」
娘亲皱着眉:
「我已经记不清了,沈瑜,没有别的事,我要走了。」
却被他捏住肩膀:
「不,你记得,你进京城就是为了看自己未来的夫婿长什么样。
「那个香客,就是我。」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娘亲推开沈大人的手:
「原来沈大人知道那个人是我。」
「不,我不知道,直到今日我才——」
娘亲打断了他的话:
「那沈大人可真够蠢的,您若要买画请去书画铺,不必与我多言。」
沈大人失魂落魄地拦住娘亲:
「我确实很蠢,竟然将秦昭月当成雪宛,白白冷落了你这么多年。
「都是我的错,婉婉,我识人不清……」
他从袖中掏出一幅画:
「可是,婉婉,这幅画我一直贴身带着,我的心里只有你。
「是秦昭月蒙蔽了我的心,这些年我,我早就对你动心。
「和离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就连对雪宛,我都生出了歉疚。」
白先生忽然开口:
「要是师父和江伯父江伯母还活着,怕是要跳出来用拐杖敲沈大人的脑袋。」
娘亲却格外平静:
「原来如此。
「当年我知道这婚约的时候,确实去了京城,想的是若对方是个纨绔或木头,我就主动取消婚约。
「没想到最后还是看走了眼,蹉跎你我这些年。
「郡主也是自作自受,为你从大好芳华拖到这把年纪。
「沈瑜,这件事里最不冤枉的,只有你了。」
沈瑜抖了抖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娘亲叹了口气:
「你不肯娶江氏女,可以取消婚约,而不是为了维护自己君子之名,糟蹋一个女子的一生。
「你将郡主当作雪宛,但也没有十足的真心对她,让她背负插足你我婚约的骂名。
「若一早你就知道我是雪宛,又会怎么样呢?
「你都忘了你亲口说过的话。」
娘亲笑了ṭū⁷笑:
「那是我们成亲没有多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我有些技痒,打开陪嫁箱子,拿出一沓上好的宣纸铺开准备作画。
「你从廊下走过来,冷淡开口。
「你说,你还是早日学管账吧,既然你出身商贾之家,就别学书香门第舞文弄墨。
「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一手的铜臭味还是别沾染纸墨香气。」
沈大人显然也想起了这件事,再无话可说,仓皇离开。
娘亲走了过来,原来她早就发现了我们:
「你们呀。」
我和白先生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5
沈瑜浑浑噩噩地回府。
他没有理会还在咒骂的母亲,也没有理会沈重的号哭。
他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回想起往日种种。
圣音寺里戴着帷帽的雪宛,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江婉的脸重合。
沈瑜内心生出无限的懊悔。
当年知道这桩婚事时,他便心生抵触,他的母亲也哭了几日:
「我儿大好的前程,竟要娶一个江南商户之女。
「有这样的主母,将来我们沈家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沈瑜安慰着母亲,心里却也是赞同的。
但他从小便以君子的道德要求自己,做不出退婚这等背信弃义的事。
只要那女子尽好本分,他也能将她当作妻子。
可是圣音寺那日,他和雪宛匆匆一面。
尽管对方戴了帷帽,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她的脸。
就连那幅画也是她不小心遗失,而非亲手所赠。
沈瑜还是毫无预兆地动心了。
他藏起这幅画,控制不住地关注那日去过圣音寺的女子。
爱意让他无限美化对方。
女子身上的衣料、首饰都极为精致奢靡,又做得一手好画。
绝非普通女子。
直到郡主府设宴,秦昭月私下邀约。
她红着脸提及圣音寺那日。
沈瑜确信对方就是雪宛无疑。
对方那张美丽的脸,是他意料之中的美人。
沈瑜却发现鼓噪的心跳声渐缓。
他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
沈瑜遵守婚约,迎娶了江南的江氏。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确实打算做个好丈夫。
江氏温柔内敛,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爱意。
他有时候会接连几日不回府,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在那样的目光里沦陷。
直到那日他看到江氏铺开画纸,跃跃欲试地准备作画。
他忽然就有些生气。
此前他从未听说江氏会作画。
莫非她偷偷进了书房看到自己珍藏的画,准备投其所好?
他一眼便看出那是上好的宣纸。
母亲前日便提醒他说江氏出身商贾之家,若不严加管教,恐怕奢靡败坏门风。
今日她便用这一纸千金的宣纸糟蹋。
他对上江氏那双漂亮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斥责了对方:
「你还是早日学管账吧,既然你出身商贾之家,就别学书香门第舞文弄墨。
「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一手的铜臭味还是别沾染纸墨香气。」
他有些记不清当时江氏的表情了,只知道后来她再也没有那样看过自己。
直到莹儿和重儿出生。
这对双生子,让母亲都对江氏有所改观。
后来,沈瑜茫然睁开眼。
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是整个沈家都偏爱重儿。
除了江氏,就连自己这个生身父亲,都冷待莹儿。
江氏为了维护女儿,和母亲一再起冲突。
还有郡主。
郡主早就过了寻常女子婚嫁的年纪,却毫不忌讳地来往沈府。
府里的下人都议论着沈瑜什么时候休妻娶郡主。
这种话都传到了重儿耳中。
他早就被母亲惯坏了,眼里根本没有江氏和莹儿。
是自己和母亲的一再Ṫùⁿ放纵,彻底冷了江氏的心。
沈瑜捂着双眼,陷入绝望的深渊。
6
「既是师妹做东,那我就不客气了。」
白先生喊来小二,点了几壶好酒。
娘亲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瞪大眼睛看着娘亲。
她点了点我的鼻尖,
「看什么看,你还不能喝。」
我哪里想喝啦,我无语地捂着鼻子。
被她吐出的酒气熏得换了个位置。
娘亲在扬州,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这样的变化很好。
我跪坐在椅子上,趴在窗上,看着下面络绎不绝的行人。
娘亲和白先生一边推杯换盏一边叙旧。
我想起什么,凑到娘亲耳边。
她真是喝多了,直接大声重复了一遍:
「白先生怎么还未成婚?
「对啊,师兄,你怎么这把年纪还未成婚!」
她大吼一声,不仅把白先生都吼清醒了。
还引得整个酒楼一阵寂静。
白先生连喝几杯酒都脸色未变,此时却涨红了脸:
「师妹你——」
娘亲一拍桌子,她想起什么似的,捂住嘴:
「该不会师父说得是真的吧,你其实——」
白先生手足无措:
「师父说什么了?你别听他瞎说!」
我来回看着他们俩,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直到娘亲趴在桌上哈哈大笑:
「师父说,师父说,你有断袖之癖!」
我看着白先生从红变黑的脸,忍不住问:
「先生,什么叫断袖之癖?」
他咬牙切齿地回答:
「你娘这是醉了,在胡说呢。」
他无奈地起身扶起娘亲:
「走吧,我送你们回府。」
娘亲半夜才醒酒,她一脸懊恼:
「完了,说好请师兄的,我怎么醉得不省人事,还是他结的账。」
我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何止,娘您在马车上还说,当年和白先生成婚就好了。」
「什么!?」
「您说,这样白先生就不会被家里人催ţų₋成亲,躲在书院,您也不会嫁去京城,和沈大人纠缠不清。」
「莹儿,这真的是我说的吗?」
她痛苦地捂住额头。
我无情地戳穿了她:
「不止,您还抱着我哭了一路,说这样就没有莹儿了。
「然后您又把天底下的男人都骂了一顿。」
「好了好了,莹儿别说了。」
娘亲欲哭无泪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怎么这么多年未饮酒,酒量还是这么差。」
我忍住笑意。
今日才发现娘亲也有像个孩子的一面。
当年在书院时,娘亲一定很快活吧。
若是当年娘亲真的和白先生成婚,便是世间没有莹儿也没关系。
娘亲摸了摸我皱起的眉头:
「小小年纪,想什么呢?眉头皱得多难看。」
我将脸庞凑到娘亲手上:
「莹儿在想,白先生这把年纪还孤身一人,真可怜。」
她扑哧一声笑了:
「难为莹儿了,小小年纪就操心先生的婚事了。」
7
第二天去书塾,我才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操心哩。
听到我打听这事,同窗都兴奋地围了过来:
「白先生当年就很受年轻闺秀欢迎,不过现在,那些姑娘的孩子都满地跑了,白先生还是一个人。
「我娘当年就是其中一个,现在我爹还防着呢,我娘说要来书院接我,他就哭着说,秀秀你是不是又想偷看白无尘!
「江莹,你娘和白先生不是师兄妹吗?你也不知道?」
我刚刚还在笑同窗,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愣了一下:
「我娘她,应该也不知道。」
「白先生思慕的不会就是你娘吧?」
Ţū́ₘ不知谁大大咧咧说了一句,然后又捂住嘴。
其他人都表情变幻,然后尴尬四散。
我有些奇怪,转过身就看到白先生不远不近地站在门口。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
「白、白先生。」
他的声音里无奈又好笑:
「你娘说我断袖,你们又说我是思慕她。
「这件事传到我这里也罢了,莫要再传扬出去,毁人名声。」
一帮小萝卜头悻悻点头。
我不敢再停留,回到座位上。
才发现沈重今日没来上课。
接下来几日他都未出现。
我以为他和沈大人想开了,终于回京城不再骚扰我们。
没想到是沈重又病了。
他不肯吃药,在府里闹得不可开交。
沈府的人一波又一波来请娘亲。
他们不知道娘亲最近在帮一位旧朋友作画,一直闭门不出。
沈重的消息都被我拦了下来,没有传进娘亲耳中。
直到白先生得了一沓好纸上门,娘亲在院子里摆了酒。
沈家人不请自来,声音传了进来。
娘亲面无表情地命人关门。
却见沈瑜抱着满面潮红的沈重冲了进来。
他失望地看着娘亲和白先生:
「纵然你有了新人,重儿也是你亲生的骨肉。
「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江婉,你将来真的不会后悔吗?
「原来你竟是这么冷血的人。」
娘亲才反应过来,她看向我。
我眼睛有些酸涩地低下头:
「是我拦下的消息,娘亲要打要骂我都认。
「我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人。
「但是我才不会让沈重再次伤了娘亲的心。」
沈瑜声音里满是失望:
「莹儿,是我这个父亲对不起你。
「但是重儿他出生时和你只差半个时辰,是你血浓于水的亲弟弟啊。
「他从前是被教坏了,但是他已经知道错了,也是真的想认你这个姐姐。」
沈重在一片沉寂中,胡乱喊着「娘亲」「姐姐」。
我咬着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滚落。
娘亲肯定不会再理我了。
我想起祖母从前骂我的话:
「丫头果然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回你的乡下去!
「不像我家乖孙孙重儿,长得跟你爹一模一样,一看就有出息!」
……
不知何时,我的眼泪已经砸到地上。
娘亲蹲下身将我搂在怀里:
「莹儿别哭,娘亲没有怪你。」
她将我的脸按进肩膀,轻轻摸着我的头发:
「莹儿忘了娘亲说的话了?离开沈家的时候……
「就算将来我江婉沦落到在街上讨饭,也不会丢下我的乖莹儿。」
我紧紧抱着娘亲,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娘亲亲亲拍着我的背,等我的心情平复了些,才将我放下。
我抹了抹眼泪,瞥见沈重醒了过来。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们,眼里满是羡慕。
娘亲却叮嘱下人去书房抽屉拿了封信过来: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莹儿替我拦住你们父子,免去我内心的诸多煎熬。」
她将下人取来的信递过去:
「莹儿刚来扬州时,也这般吃不好睡不好。
「她忘性大,现在恐怕都记不得了。
「整整十日,她夜夜啼哭唤着爹爹。
「本就瘦小的人儿,瘦得小脸都快没了。
「我当时真的懊悔,害怕因为自己逞一时的意气,害死莹儿。
「我写了十几封信,句句恳求,希望你能回一封信给我,安慰几句莹儿也好。」
沈瑜脸上满是震惊:
「不,不,我没有收到——」
娘亲打断了他:
「你当然没有收到。
「老夫人替你回了封信。
「她狠狠羞辱了我们母女一番,又告诉我,她已经托人将莹儿改了姓,从此她再也不是沈家人。
「沈瑜,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关心。」
沈瑜父子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沈重声音凄厉地喊着娘亲:
「娘!我不要爹爹了,我也可以改姓!求求你别不要我!」
娘亲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们:
「沈瑜,你若还有半分为人父的良心,就带他回京请太医照看,而不是反复将一个生病的孩子当作工具。
「别让我再多厌恶你一分。」
沈瑜脸上堪称完美的面具终于被击毁。
他抖了抖唇,抱起还在唤娘亲的沈重,落荒而逃。
娘亲歉疚地看向白先生:
「难得请你吃顿饭,又被搅和了。」
白先生无所谓地笑笑:
「师妹今日只要别再说我是断袖,我就心满意足。」
娘亲也笑了,她忽然想起什么:
「师兄,白姨的生辰是不是近了?」
白先生脸上一僵:
「啊?是,是没几日了。」
娘亲高高兴兴开口:
「那这次我跟你一起去拜访一下白姨,带莹儿给她老人家看看。」
白无尘脸上罕见地露出些无措:
「还是算了吧,她年年生辰,有什么可庆祝?」
娘亲想起什么:
「师兄,你不会是不敢回去吧?」
白无尘脸上露出些挫败:
「我娘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有些好奇,但是涉及长辈的事,我没有多问。
直到我随着娘亲去了梧桐山庄,见到白先生的娘亲。
8
我在京城都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庄子。
而且庄子里的仆从都是漂亮的少年。
我有些想不通,白先生家境如此优渥,他怎么会在小小书院供职?
直到见到白先生的娘亲。
娘亲让我唤奶奶,我傻了眼。
「可是,她看起来和娘差不多大,怎么会是白先生的娘?」
对方被我逗得花枝乱颤:
「婉婉,你这女儿说话太招人喜欢了。」
我晕晕乎乎被她抱在怀里。
一整日下来,我才知道怎么回事。
白先生的娘亲是武林中人,练的功法可以使人青春永驻。
我好奇地问她是什么功法。
她指着左右的十几个俊美的少年,笑得暧昧:
「莹儿想学?等你长大了我再传给你——」
她还没说完,白先生忽然出现捂住她的嘴,将我从她身边夺了过来:
「好了,莹儿,她在编故事,你别听她瞎说。」
晚了,我觉得我有点打开新世界大门了。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白先生,发现他脸有些红。
但是我问了他不肯说。
回去路上,我发现娘的脸也有些红。
他们还不敢看彼此。
真奇怪。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们肯定发生了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日子流水一般滑过。
在我还没搞懂娘亲和白先生的关系前,先听到了京城沈氏的消息。
沈老夫人病逝了。
自从沈瑜一行回京后,老夫人许是因为奔波劳累过度病倒了。
本来不是多重的病,偏偏沈重和人斗殴,打伤了侯府世子。
气得老夫人急火攻心,更是一病不起。
沈瑜的糟烂家事被政敌拿来大做文章。
消息传到扬州时,沈老夫人已经病逝多日。
至于沈重,小小年纪不仅有了逞凶斗殴的恶名,还背负了气死祖母的不孝之名。
而沈瑜,他本就霉运缠身。
还对郡主出言不逊,被郡主新嫁的郎君四处针对。
沈瑜从前便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如今如落水狗一般, 让很多人快意不已。
弹劾沈瑜的奏章如雪花片般飞入内阁。
沈瑜直接被停了职, 他本是前途无量,如今名声尽毁。
同僚踩着他上位, 恨不得将他踩进泥里, 生怕他还能翻身。
娘亲知道后,只是叹了口气, 什么都没说。
于是,我也将他们抛在脑后。
次年春天的时候,我终于看出娘亲和白先生关系的不寻常。
每次娘亲来书院接我,白先生都会换一身新衣服。
白先生家访时, 娘亲则会戴上最新的首饰。
简直就像书院青梅竹马的同窗。
他们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直到我问白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和娘亲成婚, 他满脸惊讶:
「什、什么成婚?」
我怒气冲冲地踩在他的鞋上:
「渣男!」
他解释了半天,我才听懂。
娘亲怕我多想,才拒绝成婚。
而白先生, 他哪有原则。
娘亲的话,就是他的原则。
不然他当年也不会沉默着看娘亲成婚。
甚至娘亲都和离了, 他还在这装好师兄呢。
他藏不住事,很快就跟娘亲交代了。
娘亲神色有些复杂地想跟我解释。
我抱住她的胳膊:
「嘘, 娘亲,别担心我。
「莹儿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娘亲能幸福。
「白先生很好,若是ẗū́⁹他不好,娘亲将来照样有勇气丢下他吗,不是吗?
「莹儿, 会永远永远支持娘亲。」
……
白先生是入赘到江家的。
但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喝喜酒的同窗都神色复杂, 谁也没想到当初一句玩笑, 竟是真的。
他们都很羡慕我:
「江莹, 以后一定要帮我们在白先生面前美言几句。」
「是啊,让他以后别那么严苛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 也只会傻笑了。
今天是娘亲最美的一天。
她穿着十几个江南绣娘一起绣成的嫁衣, 极为明艳动人。
不止一次有人笑话白先生看呆了。
白先生的娘亲也来了, 一堆客人都以为她是白先生的姐姐。
她喝了酒,说漏了嘴,将去年娘亲和白先生在梧桐山庄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白无尘这个人性格淡泊, 唯一所求大概就只有雪宛师妹。
他那间尘封多年的房间里, 藏着许多他亲笔所绘的师妹的画像。
一颦一笑,皆是情意。
后来对方嫁人,他便将其封存, 自己也甚少回山庄。
没想到娘亲上次误打误撞闯了进去,白无尘的心事直接大白于天下。
「什么误打误撞,都是我提前准备好的!
「按照这小子的性子, 等我入了土,他还开不了口。」
她哈哈大笑,看得我目瞪口呆。
忽然下人走过来在我耳边提到沈家。
我皱眉起身。
我之前特意叮嘱下人看好门口, 别让沈家人来捣乱。
没想到对方真的会过来。
但我走到门口时, 却不见人影。
门房挠了挠头,说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我望着远处佝偻的背影,揉了揉眼睛。
沈大人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怎么可能会是他?
我回到宴上, 请来的戏班已经开始唱戏。
伶人唱的是新婚祝词:
「凤凰于飞,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禄攸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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