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终正寝那日,史官归纳我的一生:帝后和鸣,大贤大德。
但我留给皇儿的谕旨,是绝不许将我与先帝合葬。
再睁眼,我重生到初遇先帝彼时他还是太子那日,我躲开了与他的初见。
此生,我不愿再做什么贤德皇后,我要追求自己的人生。
可赐婚的圣旨依旧如约而至。
原来,他也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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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帝王刚下朝便脚步匆匆到我床前,询问我病情如何。
太医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帝王沉默片刻,冷冷道:「救不活母后,你们也去陪葬!」
我浑浑噩噩从梦中惊醒,勉力提起气息喊他:「封儿。」
「母后。」
帝王撩开帘子跪倒在我床前,握住我干瘪枯瘦的手,有泪滴落在我手上。
我这儿子,竟也是会为我哭的。
可惜我已经要死了,睁开眼看看的力气都没有。
「别为难他们,」我笑笑,「生老病死本是常态,我只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太医们感激地朝我看一眼,眼底也不由得真诚地浸上几滴泪。
我在位期间,太医院太医的存活率都高了不少,可如今太后一走,也不知以后该如何是好……
「母后!」
长公主赵蘅从宫外赶来,恰巧听到我最后一句话,她再顾不得仪态身份,不顾形象在我床前嚎啕起来,像是她幼时受了委屈见到我时一般。
我拍拍公主的手,笑了笑道:「蘅儿也来啦。」
其实到现在,我大半身子踏入鬼门关,已看不清我一双儿女的模样。
但我仍努力睁着眼看着他们,若说此生有何不足的遗憾,那就是不能陪他们走得更久。
「让他们下去吧,我有话与你们说。」
殿里哭哭啼啼的声音慢慢远去,只余赵蘅压抑的啜泣和我费力的喘息声。
「皇上。」我费力喊道。
「儿臣在。」赵封跪在我床边。
「传本宫懿旨,」我一字一顿,慢慢说道,「本宫死后,不得将本宫与先帝合葬。」
「母后?!」
长公主和皇帝同时震惊出声,在他们眼里,我与先帝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世人眼里,我与先帝琴瑟和鸣。
这道懿旨,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母后,这是为何?」赵蘅疑惑不解。
我不欲解释。
事实上我也说不出来话了。
我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光线明暗闪烁,我回想起我的一生。
十六岁时,我于牡丹花宴上初遇先帝赵明庭。
彼时还是太子的他长身玉立、温文尔雅,我一见便为之倾心。
他亦一眼中意于我。
十七岁,我得偿所愿嫁他为太子妃。
新婚三月,他敬我爱我,温柔小意,在得知我有孕后,更是小心呵护,关怀备至。
当时的我,真觉得我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待我孕六月时,赵明庭被皇后宣入宫一趟,回来便带了两个如花似玉的美貌侍女。
当夜,他便宿在了其中一人房中。
彼时我在自己院里,望着天上的月亮,枯坐一夜。
次日,他便面色如常地到我院里,依旧亲手为我添菜盛汤,嘱咐我注意身体,莫要劳累。
他怎么就能如此淡定,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
-2-
无法理解!
愤怒扯动着我脑内脆弱的弦,等我回神,我已抬手将那一碗汤狠狠砸到了地上,滚烫的汤汁泼了我一手。
我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般瞪着他,问:「殿下昨夜说有要事处理,所谓要事,就是去宠幸新得的美人?」
赵明庭放下汤碗,未看我一眼,朝门外道:「没见你们主子受伤,都愣着等人去请你们不成?」
伺候我的下人忙告罪,赶来为我处理烫伤。
我心底一暖,殿下到底想着我。
待我手上烫伤处理好,赵明庭不轻不重地拨着手里的杯盏,坐在首位,终于提起昨晚的事,却不是我以为的柔情哄劝,只是居高临下地垂眸看我:
「秋池,你是太子妃,不过一个妾室,你便如此动怒,有失风范。
「此次便罢,你怀着孕,便不罚你。
「不可再有下次。」
当日,赵明庭当着我面将我院里下人发作一通,各打二十大板,理由是伺候太子妃不力。
这哪里是罚下人呢?
他是在罚给我看呢。
我眼睁睁瞧着赵明庭起身离开。
后来,他一月未曾踏入过我的院子,却每隔几日便去那两位侍妾房中。
恰好是他之前留宿我院中的频率。
但他依旧时不时吩咐下人给我送来补汤、锦缎、名贵的首饰……以示爱重。
他在一边惩罚我的不敬,一边给我做主母的体面。
他是在敲打我,要我认清自己的身份。
那一月里,我懂得了,我以为我与赵明庭两情相悦的感情,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对我的敬重,不过是因为我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这个人换做谁,他都会如此。
一月后,他踏入我的院落,神色如常地扶起已孕七月行动不便的我,说:
「身子笨重便不必再行礼,你我夫妻,何须拘泥?」
真的不用拘泥吗?
我低着头说:「不敢。」
我院子里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孕期最后三月,他竟未再踏足过那两位侍妾的院子。
反而隔三差五宿在我院中,即便并不能做什么。
有时,他还会屈尊降贵地用手为我疏解,却不曾看过自己欲望的部位一眼。
我有些恍惚,前些日子是我错了?
他是太子,日后必不会只有我一人,我却当着下人面对他大发雷霆,毫不顾忌他太子颜面,确实不该。
我心想,他分明是对我好的啊。
我将头轻轻靠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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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胎生下的是女儿,是他的第一个子嗣。
我坐月子期间,府里又流水般来了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妾室。
赵明庭水端得平,那一个月挨个去睡了一遍。
我听身边侍女说得难受,干脆令她们以后不要再说,我不想听。
我出月子那日,赵明庭又来了我的院子,向太医亲自确定了可否行房后,他宿在了我院中。
结束后,他难得与我解释说:「那些侍妾,是人情世故,不得不如此。」
他又让我安心,说:
「她们不会先于你诞下长子,我的儿子,只能是你生。」
天真的我,把这句话当作他对我的独一份的宠爱。
直到府中正儿八经纳了位良妾,除我之外,赵明庭对这位良妾显得最为宠爱。
后来,这位良妾仗着宠爱,生了别样心思,竟偷偷倒掉妾室侍寝后必喝的避子汤,怀上了孩子。
我先于太医处得知了消息,满心难受,既觉得赵明庭骗我,又恨那女人不安分!
家宴上,良妾故意频频欲呕,我面色难看,观赵明庭神色,却见他面色冷淡,眼底暗沉不见情绪。
我心底微微一惊。
宣人请了太医。
太医向他恭贺,良妾又喜又羞,柔情似水地望向赵明庭。
她没想到,她只看到一双浸满寒冰的眸子。
我也没想到。
赵明庭坐在主位,放下茶盏,磕出「咚」的沉闷声响。
他生气了。
我领妾室们跪了一地。
赵明庭冷冷地睥睨着良妾,说:「赐引胎药。」
我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赵明庭竟会如此绝情,良妾更是吓得脸色苍白,软倒在地。
我怔怔瞧他,一时没了言语。
赵明庭伸手来握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时,他在我耳畔淡淡道:「长子只能由你生下。」
当晚,他宿在我院中。
他解开我衣裳,埋首在我颈侧,火热粗糙的手掌顺着我的曲线向下滑落……
我却满耳都是那良妾喝下堕胎药后的惨叫,鲜红的血淌了一地……
若是,若是我不是太子妃呢?
若是,若是我一直怀不上孩子呢?
若是,若是我怀上的是女儿不是男孩儿呢?
……
他又会怎么对我?
我如坠冰窖。
我抬手按住他向下的手,讷讷道:「殿下,我今日身体不适。」
他停下动作,抬头看我,手掌覆在我的额头,问:「怎会身体不适?今日白天不还好好的。」
我低下头不敢言语,身子控制不住地细细颤抖。
赵明庭以为我冷,将我揽在怀中,说:「明日我请太医来给你看看,身体要紧。」
他的手又覆到我的小腹轻缓地揉弄,说:
「你生下蘅儿也已一年,怎的还没有动静,明日顺带让太医也瞧瞧,开点儿温补的方子。」
覆在小腹的那双手明明那般温热暖和,我却觉得毛骨悚然,对怀孕两个字有了恐惧。
我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出来。
我抓住那只生杀予夺的手,问他:「殿下,若我一直怀不上呢?」
「怎么会?」他手指暧昧地在我的腰际拨弄,面上却一如既往沉寂,他道,「我们还年轻,多努努力就有了。」
「……那,万一下一胎还是女孩儿?」
赵明庭的手微微一顿,接着轻描淡写道:「那便再生就是。」
可若一直生不出呢?
我没问出口,直觉答案不会是我想听到的。
入睡前,他从后将我揽入怀中,手掌依旧紧紧贴着我的小腹。我听到他逐渐陷入平稳的呼吸,鼓起勇气,问出了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长子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生呢?」
赵明庭呼吸一滞后,明显粗重起来,他醒了。
身后火热的怀抱慢慢将我推远,他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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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逾越了。
我忙起身,回头便看到赵明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这个表情,在他第一次敲打我时也曾出现过。
我心悸不已,十分后悔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我抖着手想要撑着身体下床请罪。
但身体软得没力气,我差点儿摔倒,被赵明庭扶了一把。
他将我带回床上,说:「……皇兄近日又立了功劳。」
却是回答了我最初的问题。
是了,当今皇上当年为嫡幼子,当年几位王爷争权夺利将朝堂弄得动荡不安,差些起了兵祸。
如今,赵明庭为嫡次子,今年才出宫建府,却又被年长的皇兄打压。
赵明庭见我已懂,他接着说:「后宅不可干政,此次也就罢了,不可再有下次。」
我低头称是。
我止住身体的颤抖,劫后余生般松口气——他竟没有问罪于我。
赵明庭又说:「身子可还有不适?」
「没有了。」
我摇头,我知晓他的意思。
这次ƭųₐ我是真觉得身体不适,却是不敢再拒绝。
他伸手来解我的衣襟,我抿着干涩的唇,顺从地躺下。
「以后问话过过脑子,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想为我生下长子。」他难得调笑了一句。
我勉力笑笑,心底却沁起一股悲凉。
我终于懂得,在他眼里,我是太子妃,是未来嫡长子的生母,是稳定后院的当家主母……
唯独不是我自己。
赵明庭来我院中来得更加勤快,不久后,我再次发现怀孕。
算算日子,竟是我身子不适那晚怀上的。
许是因孕期忧思过重,我生产时难产,稳婆战战兢兢问他保大保小,我意识模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安静了许久。
最终,我听到了赵明庭冷冷的声音:
「若无法保得太子妃母子平安,今日在场之人皆陪葬。」
一群人再次绷紧了神经,围在我床边千方百计地想办法。
后来,赵明庭进宫求请的御医赶到,我终于得以顺利生产。
听到孩子啼哭的那一声,我嘴角勉力牵了牵。
意识消失那一刻,我的所有喜悦变成了担忧,若这个孩子还是个女儿,是不是这样的鬼门关我还要再走一遭?
好在上天眷顾,孩子是男孩,此为太子嫡长子,皇上大悦,亲自为其赐名「封」。
我没去问那日若真的无力回天,赵明庭会怎么选。
我只庆幸自己命大,感恩御医医术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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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儿四岁那年,便被赵明庭带到身边教养。
我眼睁睁看着封儿从幼时活泼天真的孩子长成一个翻版的赵明庭。
我曾小心翼翼问过他:「可否将封儿交由我教养?」
赵明庭并未严厉地拒绝我,只是不容置喙地做出决定:「你若想念封儿,我日后会让他日日向你请安。」
他怕我会教坏他的儿子。
宫中的家宴上,他曾说:妇人之仁,会宠坏孩子。
我嫁给赵明庭第九年,皇上驾崩,他登基为帝,我被封皇后。
丧期满,即选妃充盈后宫。
首辅之女入宫,据说当年赵明庭外出打猎时相遇,二人还曾有过一段救命之恩的情缘。
短短三月,此女便被封为贵妃。
我从未见他这样偏宠过一个女子,远超对我当年。
后宫充盈,又有贵妃在前,他对我这个发妻不可避免地有所冷落。
渐渐地,贵妃恃宠生娇,频频对我挑衅,故意截胡其他妃嫔的侍寝。
连初一、十五两日都敢。
赵明庭皆依着她。
有了甜头,贵妃开始对我不敬,在她看来,若非当年她年岁尚小,嫁给赵明庭为正妻的人该是她。
我无心与她争辩,只一心治理偌大的后宫。
一宅一宫到底不可比,我常常因宫中各种事务忙到深夜。
不久后出了一件大事。
宫中妃子怀的胎儿总是保不住流产,此事再三发生后,赵明庭下令彻查后宫。
他们在我宫中搜出了大量麝香。
我跪在赵明庭下首,他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看我,与他当年神色如出一辙。
只是积威更甚,不少妃子吓得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但我并没有似年少时那样害怕。
我只是低着头,实话实说:「皇上,臣妾没做。」
赵明庭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开口:
「褫夺皇后治理六宫之权,暂交予贵妃。」
「禁闭三月,令其反省。」
「俸禄减半。」
我叩首,谢恩。
三月后,禁闭解ţũ̂ₙ除,宫门打开,宫权却并未回到我手中。
我难得过了段清闲日子。
某日,我逛到御花园某偏僻的角落乘凉,却见到了在此的贵妃。
她见我不跪不拜,还对我口出狂言,竟想让我向她跪拜。
我顾秋池虽素来不爱与人计较,但也不是让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我抬手甩了她一巴掌,震得我手都微微发麻。
贵妃柔弱,脚滑之下竟跌落水中。
上岸之后,她本还对我怒目而视,却神色一变,转眼伤心至极,受尽委屈般痛哭出声。
我回头看去,原是赵明庭就站在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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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他行礼,并无惧意。
贵妃想要扑进他怀里,却被他身边大太监拦住道:「贵妃娘娘,见皇上得行礼。」
贵妃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赵明庭,但大太监的意思就代表着皇上的意思。
贵妃不甘不愿地跪下,却并未听到赵明庭叫起的声音。
大太监见贵妃跪好,这才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声音尖细而刺耳,道:
「贵妃对皇后娘娘以下犯上,出言不逊,是为一罪。」
他又展开绢帛,道:
「……贵妃在位以来,无视宫规,嚣张跋扈,欺下瞒上,是为二罪。」
谋害皇嗣,嫁祸皇后,是为三罪。贵妃品行不端,不堪大德,难当大任,即日起褫夺贵妃封号,收回宫权,将其贬为庶人。」
贵妃瞪大了眼睛去抢圣旨:「不,这不可能!」
她逐字逐句地看圣旨上写的字,面色一分一分变得惨白,到面如金纸。
那绢帛上每一字像是长出爪牙,张牙舞爪的要吃人,她多ṭŭ̀⁷希望自己看错了、听错了。
可赵明庭身后的小太监已经来拉拽她。
贵妃终于反应过来,她涕泪横流地去抓赵明庭的衣摆:「皇上,皇上你不是最喜欢兰儿的吗?」
赵明庭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太监硬生生扯开了贵妃的手指。
我看着这一幕,没忍住,低下头嘲弄地勾了勾唇角。
他才不喜欢任何人,他喜欢的是皇权,是他自己。
贵妃父亲势大,赵明庭怎会容得下可以跟他呛声的参天大树?
直到贵妃哭求的声音远去,赵明庭屏退了左右,弯腰将手伸到我面前。
后宫嫔妃流产的事我怎会没有去查?毕竟后宫出事,我为皇后,难逃干系。
但那些胎死腹中的胎儿里,我也查到了有非贵妃的手笔。
我思来想去一整夜,不觉得除了赵明庭自己,谁还有如此大的权势,做得如此不动声色。
只是为了多给贵妃家族多加一项罪名。
查到此处,我不再去管。
赵明庭的心狠令我心惊。
所以当他斥问我时,也一定心知肚明,我什么都没做。
他也知道我查到其中有他的手笔。
又能如何呢?
我只能不动声色,配合他演完这出自导自演的好戏。
「这些日子,可有委屈?」
「回皇上,臣妾没有。」我低眉垂目,忍着涌起的恶心,将手放在他的手心。
我并不觉得这是赵明庭对我独一份的宠爱,我只觉悲凉。
因我与贵妃,本质并无不同。
贵妃年少,被赵明庭的虚情假意哄骗得团团转的样子,何尝不与我当年一样?
只是因为她家世不如我家世给帝王带来的安全感,她便没有了试错的机会。
她深爱的帝王,亲手将她送上了不归路。
帝王凉薄,无外乎是。
赵明庭将我拉起来,略略打量我一眼,道:「丰腴了些,看来并未撒谎。」
我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一缩,赵明庭从不说无用之言,我不得不去揣摩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斥我心思不在他身上?
他牵我回了寝宫,结束后,他再次轻轻抚摸我的小腹,道:「宫里孩子少了些。」
若那些枉死的胎儿出生,宫里孩子怎么会少?
「皇上恕罪。」我垂眸行礼告罪。
不管怎样,宫里孩子少,谁会指责帝王的不是?只能是我这皇后无德。
我给出解决方案,道:「宫里是久未进新人,不若皇上恩准,再开一次小选,充盈后宫,以开枝散叶。」
赵明庭却并未接话,这个方案他不满意。
良久,他才伸手将我拉起,坐到床边,淡淡道:
「秀女就不必了,朕方才在想,两三年前我就问过御医,御医说你身子已大好,怎的这两三年一直未曾有孕?」
「每每侍寝次日,朕总撞见皇后喝药,说来那药味儿倒也有些熟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该不是所谓补药,其实是避子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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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庭最后一句虽是个问句,但以他个性,不是十分确定,便不会出口。
我以为这么多年,我在这样的威压下已经能淡然自若。
可此时,却还是浸出一手的冷汗,心脏狂跳。
此错断不能承认,心悸不已,我脑子却异常清醒。
「回皇上,」我双腿弯曲,再次跪倒在地,道,「庶人安氏彼时祸乱后宫,您有大事大计,臣妾不敢此时有孕,叫皇上分心,耽误大事。」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后,我听到赵明庭不咸不淡地开口:「倒是朕多想了,皇后贤德,当赏。
「起来吧。」
我才发现我腿软得厉害,勉力刚站起,便被赵明庭一把拉入怀中。
我不知道赵明庭是否真的信了我的说辞,但不管怎样,他此刻愿意不再追究。
我缓缓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赵明庭牵起我的手,在我耳畔道:「贵妃之乱既除,皇后的避子汤日后便换成补汤,争取再生一个。」
他翻身将我按在身下。
我只得顺从地揽上他的脖颈。
背对他看不到他的脸时,我紧紧咬着牙关。
若是有镜子,我知道此时我的脸上一定布满狰狞的愤怒和不甘。
「在想什么?」
赵明庭灼热的鼻息喷在我的颈侧,他掐着我的下颌令我转过脸。
我收回所有的情绪,张口急喘几口,轻轻舔舐上他咸湿的下巴。
赵明庭双眸一暗,将我按在身下,动作更是粗暴几分。
好在他不再过问。
那晚后,宫中皆传,皇后复宠,甚至更甚从前。
那几日,赵明庭日日宿在我宫中,晚上更是不加节制,次日他去上朝,还会叫大太监盯着我喝下补药才离开。
可我不想再生孩子。
但我好像根本反抗不了什么。
又三年,日夜担忧中,我还是怀孕了。
赵明庭恩准我母亲进宫看望,初见她时关心我颇多,最后我们相顾无言。
女子一生的苦楚无外如是,再多关心和言语,也抹不平、改不了这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最后,母亲还是低下头,捏着手帕开口求我:我幼弟被教养得纨绔,当街纵马撞人,皇上要发落他,叫我求求情。
这位幼弟,我嫁人前根本未曾见过他几眼。
但我答应了。
当日,我带了补汤前往御书房。
刚一张口,赵明庭就「咚」地将汤碗放下,喜怒不辨。
我顺从跪下,赵明庭说:「皇后,你该记得朕跟你说过什么。
「你不该恃宠生娇。」
何时有过宠?
但我顺从跪拜叩首,道:
「臣妾记得,皇上恕罪。」
幼弟的命保住了,活罪却难逃。
我因此事再次被禁足。
这次他对我的惩罚,是连赏赐都不曾有了。
宫权倒是还在我这儿,不得清闲。
不知怎的,我这次怀孕的反应格外大,日日呕吐,吃不下饭,甚至时时腰酸,小腹疼痛。
某日,我低头一看,下面竟是有点儿血。
我叫侍女不可声张,将那条亵裤拿火烧了。
便是这时,匈奴来使,求娶公主。
竟妄想求娶长公主赵蘅!
-8-
我脚步匆匆,赶往御书房。
赵明庭见我,并不意外。
他明知道我来是为什么,却将刀往我心窝上戳,道:
「适龄的公主就蘅儿一位,纵然公主尊贵,却也要为江山社稷着想。」
我眼泪控制不住,跪在地上一遍遍叩首,恳求他:「皇上,蘅儿是您的第一个孩子啊。」
他看我良久,终是换得他一句:「朕再考虑考虑。」
我强撑着谢恩离开,路上,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肚腹,茫然地看着那高高宫墙外的天空:
再生下这个孩子干嘛呢?
是女儿,即便能留我身边亲自教养,可女儿身,就是原罪。
纵高贵如公主,也不过是帝王手中的一枚棋子。
哪怕今日没和亲,日后她也要嫁人,也得看夫家脸色,仰男人鼻息。
是儿子,自幼便会被带离我身边,被教养成下一个自大狂妄的男人,再去祸害一堆不得不依附男人的女子。
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不得解脱。
等我Ṫūₓ行至自己宫中,小腹的隐隐作痛已变为剧痛,我捂着肚子跪坐在地。
御医来了,摇摇头说:「保不住了。」
赵明庭也赶了过来,面色阴沉。
「皇后身体素来极好,怎会莫名流产?」
御医战战兢兢解释:「……皇后娘娘近来忧思过重,本就坐胎不稳,今日又心神大乱,故胎气大动,所以,所以……」
赵明庭不想听了,他说:「拖下去。」
还是不忍,我撑着从室内走出,低头道:「皇上,这位御医当年于难产时救我,医术高超并无过错……今日事,错在臣妾。」
毕竟,皇帝怎么会有错呢?
御医的命保了下来。
赵明庭走过来,将我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地将我放置床上,破天荒Ṱü⁸开口道:
「朕其实从未想过将蘅儿送去和亲……」
那为何要那样说呢?
他不过是在用我最薄弱的地方,来惩罚我对他的忤逆。
我知道答案。
但我却只能咬着牙,捂着小腹,泪流满面:「皇上……孩子没了。」
赵明庭揽我入怀,声音有几分喑哑,说:「好好将养,还会有的。」
不会有了。
我浑浊的视线落在繁复的床帐上,想想我的一生:我是高嫁的太子妃、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皇后、是新帝的生母、是史官口中明事理、懂是非的贤后……
其实比起多少女子,我已经足够幸运,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缓缓闭上眼,这一生,就这样罢。
-9-
我没想到我还会有再睁眼的机会。
我恍惚良久,直到侍女小莲给我递上茶盏,温热的触感烫得我冰冷的指尖一颤,我才反应过来:
我真的重生了。
回到了我十六岁那年。
「姑娘,瞧,这朵牡丹开得多艳啊。」我另一个侍女小竹捧着一朵姚黄朝我跑过来。
「是艳,」小莲笑道,「姑娘簪上吗?今日来的好多姑娘都簪了花呢。」
我看着那朵开得层层叠叠、雍容华贵的牡丹,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摄上我的心魂。
我想起来了,当年牡丹花宴,赵明庭回眸时见我。
他长身玉立,温文尔雅,我一眼心动。
赵明庭后来向我提亲时与旁人说道:「蓦然回首,却见秋池——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不,不要!拿走。」
我攥紧手指,瞪着那朵姚黄。
我鲜少发这样大的脾气,小竹小莲都吓了一跳,忙将那牡丹扔到了花圃。
恰在这时,我眼尾余光瞥见水榭对面熟悉的身影——赵明庭。
他正要回首。
来不及细想,我下意识蹲下,躲在了水榭石柱后。
「姑娘?」竹莲二人被我异常的行为吓到,呆呆地喊我。
「不要出声。」我心底万分紧张,低声呵斥。
二人不敢再言语,讷讷地站在了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麻木从足尖蔓延到小腿,我用气声询问:「那几个男子可走了?」
「回姑娘,走了。」
我依旧不够放心,扶着石柱缓缓起身,向外张望到空无一人,才总算松了口气。
「小竹,小莲,我们回府。」
今日牡丹花宴,名为赏花,实则为赵明庭选妃。
今生,我断不可能再留在此处。
京中贵女颇多,赵明庭总能选到满意的。
我在家胆战心惊地等了几日,未等到太子订婚的消息,倒听说宫里宣旨太监登门,还特地要女眷也在场。
听到消息时,我心脏怦怦跳得厉害,总觉得心慌。
宣旨太监打开那卷明黄色的绢帛,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特将顾氏女秋池许配太子,择日完婚。
耳朵嗡嗡作响,我的指甲嵌进手心:写错了吧?怎么会?怎么会是我?
我怔怔跪着,直到母亲低声提醒:「夭夭,快接旨。」
不,不想接!
我看着宣旨太监拿着那卷烫手的圣旨步步逼近,几乎想立刻转身就逃。
可,不行,抗旨不遵,我怎能拿父母性命相搏?
我寸寸弯下挺直的脊梁,从牙缝中挤出假意高兴的字句:「臣女叩谢皇恩。」
「另外还有皇后懿旨,」宣旨太监得了我爹娘给的赏赐,笑眯眯道,「娘娘听闻顾姑娘才情出众,特请姑娘入皇宫小住,陪皇后娘娘解闷。」
谁都知道,这个小住,是皇后调教未来儿媳。
我前世也有这样一遭。
重生回来,竟是什么都没能改变得了。
我伏地叩首,生生忍下鼻间酸涩,抬起头,面上是喜不自胜。
-10-
「皇后娘娘说了,请顾姑娘即刻出发。」
怎会这样急?
府里一众人面面相觑,我愣了愣,这与前世却是不大一样了。
我娘忙差遣下人为我收拾行李,我却直接被请到门外。
此处,正停着一辆马车。
小竹想扶着我上去,宣旨太监却笑道:「有人等着姑娘,就不必你服侍了。」
我只得自己扶着车辕上车。
里面有人为我掀开帘子,我正要道谢,抬起头,入目那张脸,却叫我如坠冰窖——
赵明庭。
他正斜着身子倚靠在车壁,随意把玩着手上一串珠串,抬眉敛目的神情,不像太子时期的赵明庭,倒更像当了多年帝王的赵明庭。
赵明庭,也重生了?
不,不会的。
我死死掐着手心,疼痛扯回我的理智,我朝他跪拜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坐。」赵明庭拍了拍他身侧的位置。
「殿下,这于礼不合,」我勉力笑道,「臣女与您尚未……」
「坐。」
短短一个字,便叫我不得不噤声,我抿着唇,坐到赵明庭身侧。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吱呀吱呀的声音中,赵明庭淡淡开口:
「昨日牡丹宴,秋池何故不在?」
「回……皇,」那个字被我咬着舌尖吞下,「殿下,昨日臣女身体不适,故先行离开。」
「身子不适?」赵明庭捻着珠串的手微微一顿,微微蹙眉,道,「等回宫请太医为你好好看看,提前将养,不可重蹈前生覆辙。」
什么意思?
五雷轰顶也不亚于此,我茫然地望着赵明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扯了扯唇:「臣女不知殿下何意?」
赵明庭总算舍得正眼看我,道:「不过短短几年,秋池与孤生分不少。」
赵明庭也重生了。
我终于确定。
「我走后,封儿和蘅儿可还好?」赵明庭来牵我的手。
刚被那指尖温度触碰到,我就被烫到般缩回了手。
赵明庭抬眸,眼底沉沉,被这种熟悉的眼神一看,我差点儿就要跪下请罪。
但我抖着手,恶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反而远离了他几分。
我平复着砰砰跳的心脏,垂眸道:「臣女愚钝,实在不知殿下所云何意。」
赵明庭把玩珠串的手再次顿住,一时间,只余马车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安静的车厢里听着叫人心焦。
一只手再次伸了过来,这次丝毫不给我拒绝的机会,我的手腕被攥得生疼。
不及挣扎,我的下巴被另一只手挑起,我对上赵明庭眼底的一片墨色:
「秋池,孤与你几十年夫妻,你觉得我会认不出你?」
如此近距离对上赵明庭的脸,我无意识吞咽了一下,耳边尽是自己的急喘声。
「殿下,臣女是真的不懂。」我咬紧牙关,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直视着他说出这句话。
卡在我下颌的手指越捏越紧,我疼得牙关紧咬,却一声不吭,睁大眼瞪着他。
-11-
「好,好得很。」赵明庭终于松手,猝然卸力,我的后背撞到了马车车厢,发出沉闷的声响。
撞击之下,我的脑袋里懵了一瞬,随即听到赵明庭冷峻的声线:「顾秋池,你倒真不怕孤退婚。」
骤闻此言,我心底陡然一松,起身直直跪倒在车厢,道: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殿下若要退婚,臣女谢过殿下。」
「啪!」
赵明庭手中的珠串摔在我脚边,四散滚落一地,头顶的视线睥睨着我。
像曾经无数次一样,他在等着我请罪,等着我服软。
我挺直脊背,一动不动,重复道:「臣女谢殿下。」
赵明庭的脸沉得像要滴墨,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的脸色。
「顾秋池,」赵明庭从牙缝挤出我的名字,「孤不是非你不可。」
我叩首:「臣女明白。」
恰在此时,马车外传来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到了。」
我被赶下了马车。
马车停下的地方偏僻,赵明庭的声音隔着帘子淡淡传来:「皇后宫中在何地,你应清楚,孤便不派人引路了。」
「是。」
我躬身,直至听不到马车的声音。
此刻,我倒有些感激赵明庭将我扔下在这偏僻处,也不曾派引路太监。
毕竟男未婚女未嫁,赵明庭可以不要名声,我却不得不在意。
才抵达皇后宫中,便有侍女出来带路。
及至殿门,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
赵明庭已先行到皇后宫中。
赵明庭见我,在我身上略扫过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皇后则细细打量了我一番。
毕竟已经活过一世,我早已没了当年面对皇后的紧张,皇后对我比前世满意更甚。
没聊几句,皇后说有宫务处理,走前,她令太子带我熟悉中宫。
赵明庭躬身称是。
沉默片刻,我行礼道:「殿下……」
「走吧。」
我与赵明庭几乎同时开口。
「什么?」我下意识问。
「熟悉中宫。」
「臣女不需要。」我脱口而出。
毕竟也是前世生活过几十年的地方,哪里还需要熟悉。
赵明庭脸色稍霁,语气中多了几分哂意:「现在不装听不懂了?」
我低头不敢言语。
「走吧。」语气不容拒绝。
我只得跟在他后面,去了皇后宫中的花园。
跟在我们后边的下人不知何时越落越远,直到只是远远坠着。
我落后他一步,跟在他身后,像前世的几十年一般。
胸口涌起一股烦闷感,赵明庭却一直未曾说话。
我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轻声问:「殿下,您说要退婚,是……何时?」
-12-
赵明庭脚步突兀地停下。
我止住脚步。
明明现在是晴空万里,我却觉得周边温度转眼由盛夏进入寒冬,冷得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赵明庭回过身,那张脸上,面色沉沉,乌云密布,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我惊得无意识后退一步,险些跌倒。
「顾秋池,」我的名字像是从他的牙缝里被碾磨切碎后挤压而出,他盯着我,「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的脸,心中憺憺大动,仿若要从嗓中跃出。
我知道我此时应该立刻跪下请罪,求他宽恕。
可我看着皇宫红墙绿瓦的高墙,一字违心的话都说不出。
我挺直脊背,膝盖弯曲,直直跪下,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臣女知道,臣女恳请殿下,与臣女解除婚约!」
我的头磕在青石板的路上,「砰」地震动着我的耳膜。
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如针如刺,过了好半晌,我才听到赵明庭的声音。
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顾秋池,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真不想嫁给孤为妃?」
「当真。」我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
我并不知晓赵明庭是何时离开的,直到小竹小莲蹑手蹑脚到我身边,道:「姑娘,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我缓缓抬起弯曲得酸痛的脊背,太子未曾叫我起,我也并不敢起身。
我跪在了原地。
小竹小莲陪我跪在我一左一右。
原来风雨欲来也不是错觉,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洋洋洒洒也没个停下的意思。
天色愈发暗沉,有人撑着伞走近。
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她停在离我们两三尺外,垂眸淡淡道:「顾姑娘,传皇后娘娘口谕,宫中人手紧张,不能送姑娘了,还请姑娘自行归家。」
「是,不敢叨扰娘娘。」
我磕头谢恩,等我抬头,来人已经只留了一个背影。
我们三人互相搀扶着起身。
休息片刻,我忍着疼,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向宫外走去。
走出ţú₂宫门避人处,一辆停在拐角的马车后突的出来一个人。
我娘喊我:「夭夭。」
「娘。」
我忍了忍,扁扁嘴,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夭夭受苦了。」我娘眼中含泪将我纳入怀中。
我大哥站在一旁,嗓音有几分沙哑,道:「娘,夭夭,上车吧,我们回家。」
我靠在我娘怀中哭了许久,我娘一下一下轻抚着我的头。
「我爹呢?」哭够了,我轻声问。
我娘沉默片刻,道:「在宫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顷刻间爬了我满身,将方才那一点点的温度转眼吞噬干净。
圣旨赐婚,何等荣宠,我却当面拒婚,藐视皇权。
若没有我爹,我今日真的能从宫中全须全尾地出来吗?
我娘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余一声叹息。
我看着我娘眼角潜藏的忧愁纹路,痛恨起自己的任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天真?已经活过一辈子,难道还不知道皇宫住着的是怎样的人吗?
难道你真的觉得自己重生就可以改变什么吗?
不,你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娘,」我低着头,咬着唇,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儿,语无伦次,「我去求太子,我去认错,我真的、真的对不起……」
「夭夭,夭夭别说了,你爹,你爹会平安的,我们先回家。」我娘流着泪揽住我的肩膀。
我低下头,再说不出话。
-13-
回了家,等到宫门下钥也没等到我爹回来。
我望着窗外黑沉沉透不出一点儿光亮的雨幕,轻声道:「小竹,给我拿件斗篷。」
「姑娘,你要做什么?」
「去拿。」我的语气不容拒绝。
夜黑风高,我撑着一把伞,提着灯笼,推开了后院的门。
还没踏出门去,灯笼红通通的灯光映出一架熟悉的马车。
正是白日里那辆,也不知在这儿停了多久。
我迈出门去。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赵明庭的脸露出来。
他坐在灯火通明的马车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手里的伞滚落在地,灯笼被我轻轻放在身前,我缓缓跪倒在地,弯折脊梁,伏跪叩首:
「臣女顾秋池,出言不逊,不敬殿下,公然抗旨,胆大妄为,罪责难逃……
「臣女知错,愿承担所有惩处,只恳请殿下宽宥臣女父亲,都是臣女一人所为,不关家人。」
头顶的目光如此凉薄、冷淡,叫我的心一寸一寸沉入谷底。
眼底的泪水泉涌而出,我抬起头,再次叩下……
「求殿下宽宏,求殿下……」
赵明庭始终没有说话。
冰冷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我麻木地一下一下磕着头,面前的雨水染上薄薄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似听到了我娘的声音:
「夭夭,夭夭,你去哪儿了?」
我娘来找我了?
可我怎么能让我娘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
我膝行几步,跪倒在赵明庭脚下,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终是放下了所有自尊求他,哽咽不能自抑:
「殿下,求求您,秋池求求您……」
「上来。」我终是听到熟悉的声线。
真是奇怪,以往觉得恶心的声音,此刻听到,竟然觉得好似天籁。
我扶着车辕,想要站起来。
但不知道是不是跪得太久,腿一软,我跌倒在地。
「夭夭,夭夭啊,夭夭你去哪儿了……」
我娘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忙攀着车架站起,用力向上爬。
什么脸面、仪态都顾不得了,我只想赶紧离开。
不要,不要叫我娘看见……
赵明庭恩赐般把他白皙宽大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手给我。
我瞪着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在我娘一声一声的呼唤中,终是将我满是脏污的手放在了那只手心里。
干净和脏污的强烈对比,让我的手指不由微微一缩,自惭形秽。
我想收回手,却被半途强硬地抓住。
我被带到了马车上。
我娘的呼喊越来越近,我回头,看到了灯笼的光。
我又紧紧抓着赵明庭的衣摆,跪在他脚下求他:「殿下,快走,求你了……」
他眸色冷淡,低眉看着我,一言都不肯发。
对,要磕头。
我弯下腰,叩到一半,叩在了一只温热的手心中。
赵明庭终于淡淡对外面吩咐道:「走。」
绷紧的弦陡然一松,我失了力气,瘫坐在马车上,透过小小的窗口,我看到我娘提着灯笼呆呆地看着这边。
眼泪猝不及防又涌了出来,我却只能看见那点儿微弱的灯光越来越远……
直到消失。
-14-
待我回神,才发现赵明庭正看着我,眼底的光晦暗不明。
心底一慌,我忙再次跪倒,才发现自己嗓音已然沙哑,道:「多谢殿下。」
「起来吧。」
我想起身,却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膝上的剧痛和身上黏腻的湿冷。
我微微发起抖,咬牙尝试几回,也没能起身。
赵明庭看了我一会儿,微微蹙眉,忽地伸手一把将我拉起,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了我身上。
「不,不用,别弄脏了殿下的衣裳。」我伸手推拒,一抬头,却对上赵明庭不辨喜怒的眉眼。
心尖一颤,我推拒的手猝然失去了力气,他又拿出一方帕子,给我擦脸。
我顺从地任由他摆弄。
其实刚才起我身上的雨水污泥就已经沾了赵明庭一身,也不知道我在垂死挣扎什么。
我低头自嘲地笑笑。
「殿下,我爹……」
「顾尚书已经回家了。」赵明庭淡淡道。
高悬了一晚的心脏终于得以落下,我再不想计较为什么赵明庭会等在我家门外,不想问他怎么知道我爹回了家……
我从头至尾,从来都没有忤逆赵明庭的资格啊。
马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东宫。
我不知道赵明庭究竟会如何惩罚我对他的忤逆,但我刚准备自己下车,赵明庭却回头将我打横抱起。
「备浴汤、姜汤,拿孤腰牌去宫中请太医。」等在门口的下人点头称是,立刻去忙碌。
东宫,我也并不陌生。
我被带到他的寝殿,几个侍女一见他,忙迎上来,扶着我进耳房洗浴。
换了两桶水,我身上的污泥才被尽数洗净。
我抱臂坐在浴桶里发呆,温热的水驱逐了雨水的凉意。
但我想不通,赵明庭到底是何意呢?
细微的脚步声惊醒了我,我才发现,不知何时,侍候我的侍女竟然都不在了。
屏风后蓦地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我呼吸一窒,眼睁睁看着屏风被一只手缓缓拉开。
是赵明庭。
「殿下。」我睁大眼,抱紧了双臂,向后缩了缩,可浴桶就这样大,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赵明庭见状,鼻间发出一声嗤笑:「躲什么?你身上孤哪处没见过。」
「殿下,此生我们还并未成婚。」我微微咬着下唇。
「顾秋池,谁说孤要与你成婚了?」
也是。
我敛眸低眉,缓缓放下双手。
「你既不愿做孤正妻,那便为妾吧,如何?」赵明庭语气带着微微的嘲弄,「与太子妃一同入府,也算孤给你的殊荣。」
做妾……吗?
这就是他对我的惩罚?
我蓦地想起当年府中服引胎药后不久就去世的良妾,原以为什么样的惩罚我都不会怕的。
我今生也会如此吗?
像是看到曾经的噩梦成真,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细细颤抖,任凭我如何咬紧牙关都不行。
赵明庭的手不知何时缓缓地伸到浴桶里,随意拨弄了两下,带着水珠,顺着我的脖颈、肩头、锁骨,继续向下……
我蓦地抓住他的手,恐惧爬了我满身:「殿下……」
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声音带着牙关的颤抖。
「你在怕。」赵明庭的手在我的肌肤上轻轻滑动,他说,「你原也知道怕。
「那你何来勇气悔婚?!」
他蓦地抬手死死卡住我的下巴,我吃痛抬头,在他眼睛里看到我眼中满布的恐慌。
-15-
赵明庭竟松开了手。
他转身出门。
不多久,侍女伺候我起身,端上姜汤。ṱṻ⁵
不一会儿,太医也来了,给我把脉开了药,内服外用的都有。
侍女为我擦伤药时,我听见赵明庭在门外询问太医什么。
一个妾室,也值得他这样关心吗?
门再次打开,我穿着单薄的纱衣向他望去,赵明庭合上门,一步一步向我走近,却又停在距我五步之遥的地方。
他负手站在灯影下,脸上明暗看不清表情,一时间,我恍惚觉得站在那儿的是前世已成帝王的赵明庭。
「过来。」他淡淡开口。
熟悉的语气。
我缓缓起身,可饶是如此,我还是因膝上的疼痛倒吸一口凉气。
我咬唇忍痛,正要迈步,赵明庭却纡尊降贵迈步从阴影中走出。
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形完全将我笼罩,身体猛然僵硬。
他抬手拔下我的发钗,头发如瀑般散落我一肩,纱衣滑落,他埋首在我颈侧。
片刻后,赵明庭抬起头,粗糙的手指划过我的脸:
「哭什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嗯?说话。」他挑起我的下巴。
我尝到自己泪水的咸涩。
赵明庭脸上难得地显现出烦躁:「顾秋池,孤自问前世一生对你荣宠有加,到底有何对不起你?你今生却屡次三番挑衅于孤,你怎么还有脸哭?」
荣宠有加?
到底有何脸面说出这四个字?
胸口一股郁气翻腾,我回想我的前生,一生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惹怒赵明庭。
原以为上天给予重来的机会,是叫我有改变上一世的机会。
哪成想,不过是证明哪怕重来一世,我也丝毫没有反抗的机会。
甚至比前生更差,也罢,总归也要做妾了,指不定哪日就被他赐死后宅,将死之人,又有何惧?
「荣宠?殿下所谓荣宠,便是我怀孕六月您宠幸妾室,却给我下马威?
「是说赐引胎药给那良妾?叫我日夜不安。
「是说我生封儿时,稳婆却问你保大还是保小?
「是说我做皇后,您分明心中清楚,却依旧将我不分青红皂白禁足三月?
「是说贵妃被您设局赐死?
「还是说您明知我最在乎蘅儿,却用她威胁臣妾向您服软?
「是说我怀孕与否都要受您的差遣?最终胎死腹中。
「殿下,我的命是握在你手中的,您想打想杀,不过一句话。」
「我侍候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原来在您眼里,我竟是被『荣宠一生』?」
赵明庭难得脸上显出迷茫。
他问:「宠妾、禁足、蘅儿之事也就罢了,其余那些,我又何曾对不起你?」
「在您眼里,是没有对不起。
「前生我为妻,今生我为妾,您前生为我做的事,今生难不成就不能为新的妻做吗?
「生子的人明明是我,为何稳婆却要问你保大保小,那分明是我的命啊!
「您说您为我撑腰赐死贵妃,可您心中分明清楚,您那是为皇权,为社稷,若我父亲如她父亲如日中天,您会给我这所谓『一世荣宠』?
「我难产后惧怕生产不想再生,您一句再要一个,我便得再怀一个,您又何曾想过我想不想要?」
「再有今生,我不过想悔婚,您便以我家人相要挟,要我跪地求饶,苦苦哀求……
「殿下,您生来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又何能懂我过得每一天都是胆战心惊,不得安卧?」
-16-
我原以为我会再次惹得赵明庭勃然大怒。
竟然没有。
他听完我的陈词,微微皱眉,道:「天下女子素来如此。」
「素来如此,就是对的?」
「就算不对,你以为你又改得了什么?」赵明庭淡淡反问。
改不了。
生在此世,人微言轻,形单力薄,我改得了什么呢?
我怔怔流下泪来。
赵明庭抬手一遍遍擦去我脸上的泪水,神色动作竟有几分温柔,嘴里的话冰凉又现实,道:
「你以为你不嫁我便能改变这些,殊不知,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显贵,男人人人如此。」
「你嫁我还能享有权势荣华,你嫁其他人,却是什么都没有。」
「夭夭,」他亲昵地喊我的乳名,「你除嫁我,别无选择。」
像是掉入一片冰凉的沼泽,无论我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甚至越陷越深。
泪水流了满面,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赵明庭抬起我的下颌,温软的唇落在我唇上,他声音低沉,像是蛊惑又像是引诱:
「此生便这样吧。」
「夭夭,你逃不掉的。」
此生便这样吧。
我闭上湿漉漉的双眸。
番外
-1-
顾家女被太子带回府中留宿一夜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飞遍全城。
我的名声尽毁,赵明庭若不娶我,在世人眼中我与下堂妇也无甚区别了。
我被送回家中,原以为会伴有退婚并将我降为妾室的旨意,但没有。
宫中裁缝照例来为我量体裁制嫁衣,定制凤冠。
待嫁的日子,我爹恰逢生日。
赵明庭亲自前来为未来岳丈送礼。
我没想到会见到我的表哥。
「秋池,猜猜表哥给你带了什么?」他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看,竟是太学馒头。
这是国子监膳食房特有的一种吃食,大哥曾带回来给我尝过,我很喜欢,最喜欢蟹黄馅,后来便是表兄每次休沐给我带。
宴席上我没吃几口,被这香味儿勾得竟是觉得饿了,我咬了一口,味道一如既往。
「好吃吗?」表兄问。
我点点头,鼻尖微酸,轻声道:「好吃。」
「你喜欢就好,」表兄眉眼温柔,晕着浅浅笑意,又带着几分遗憾,「我专门请人去国子监买回来的,我还怕你长大了就不喜欢了呢。」
我笑了笑,看到他背后站着的赵明庭,道:「表兄,你快走吧,宴席那里会找你的。」
待表兄离开。
赵明庭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冷冷地看着表兄背影:「夭夭喜欢这样的?」
「不敢。」我低头道。
「是不敢还是不喜欢?」他抬起我的下巴,眼底充斥怒意。
「不敢,也不喜欢。」我只得道。
赵明庭凝视我的眼睛,片刻后,他低头,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发顶,道:
「可夭夭又能怎么办?世道如此,你嫁给孤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我耳边娓娓道来:「你知道今日宴席来的这些青年才俊,多少人私下比孤龌龊?
「你的表兄,未来将怀孕的妻子生生打到流产。
「那位刑部侍郎之子, 日后沉迷豢养外室, 在外还有子嗣。
「那位兵部尚书之子,广纳美妾, 与妻子成婚三年才只有一个女儿。
「还有那位工部侍郎Ṭüₙ之子,日日流连青楼,还想带回家中……
「比起他们,孤难道不好?」
「殿下很好。」我点头。
可这不就是矮子里拔高个?屎里淘金?
赵明庭又看到我手中油纸,道:「不过是区区太学馒头, 你若喜欢, 待你嫁过来,叫膳房日日给你做。」
「殿下,我不是喜欢太学馒头,」我看着手上的油纸包, 「我喜欢的是我难以得到的东西。」
「太学?夭夭想上学?」赵明庭问, 「可自古哪有女子读书?」
是啊,自古哪有女子读书?
真希望日后会有这样一天。
我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
-2-
大婚那日,赵明庭那装出的温文尔雅中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被扶着进入轿中,但因看不见,我脚下被轿门绊了一下,赵明庭见状, 直接将我抱起送入轿中。
当是时,耳边一片惊呼声。
下轿也是他亲自扶我。
当夜洞房, 他并未喝过多酒, 早早便结束了应酬,不用喜婆指导,他流畅地做完流程便将所有人遣了出去。
只剩我二人。
赵明庭端了两杯合卺酒来,一杯递给了我。
兜兜转转,我竟还是嫁给了他。
我与他交杯,杯盏落地, 我躺在床上。
与上一世的新婚夜比,他温柔许多。
婚后三月,我如约怀孕,孕六月, 皇后召他入宫, 他依旧带回两位美人。
却并未宠幸。
赵明庭与我解释:「毕竟还不是天下之主,有些事也不得不从。」
生封儿时, 我与稳婆说, 若我难产,应先来问我。
良妾未再进府,后听说她嫁给一位进士作正室。
赵封登基为帝, 宣布守孝三年, 不开选秀。
偌大的后宫空置, 我便在宫中开了女学,挑了些聪慧宫女教其读书。
某日赵明庭看过之后,提出可在宫中重设女官。
贵妃未再进宫, 我与他说:
「若我是贵妃, 宁怀仇恨而死,也不愿爱上仇人。」
前世我去见过她,悔意、痛恨、迷茫、愧疚……交织在她的脸上, 让她至死不敢面对家人。
……
史书载:帝后和鸣,荣宠一生,大贤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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