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个妾,她逼死了大夫人。
我爹盛怒。
可是她哭哭啼啼,撒娇卖乖便让他帮她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出殡那天,我看到嫡姐灰暗冷漠的双眼。
-1-
「娘,我怕。」
漫天飞舞的纸钱中,娘把我搂在怀里,她一身缟素,眼尾哭红像是伤心难以自抑:「川儿,怕什么呢,从此你再也不用怕了。」
娘面容伤心,可目光精光得意。
娘啊,你真的不知道我怕什么吗?
回忆起前些天祠堂中,院落紧闭,众人聚集,我爹盛怒的把手中证词砸在地上。
「贱人!」
我娘宛如被一道惊雷唬住的白兔,反应过来后又委屈落泪,身子生理性发抖。
「允郎!你是不信枝意吗?」
她的泪随着痛苦滑落:「允郎,那日我不过是像往常一样给主母请安,随后便回房照料川儿。她染了病症,高热难退,每天晚上都喊着疼!这种情况妾又如何有心思想旁的!」
「何况大夫人平日对我不薄,我又何必作此下作之事!」
一个女子的声音锋利穿透娘颤抖的话语。
她痛苦嘶吼,歇斯底里全然不顾规矩,像是不管一切:「小娘也知道夫人待您不薄!您那天在夫人房中待了将近两个时辰,所说的话语极尽刻薄,您敢把那些话都说出来吗?!」
我识得她,她是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彩月,从小跟着一起长大的,跟着一块儿嫁到了谢家。
大夫人是一个温柔又稳重的人。
她真的待我们很好。
每次我到她的房中去,她都会给我好吃的,再把我抱起来和嫡姐一起烤火。
嫡姐会笑着给我分她的牛乳糕。
大夫人的怀抱和娘一样暖和。
而她在三天前的晚上,自缢于房梁,嫡姐哭嚎整夜,像是失去了母亲的幼狼崽,孤独无助。
我娘眼尾泛红,整个人薄的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但身形倔强:「我如何不敢!不过是平日的几句问安罢了,又唠了一些家常,孩子们的关系很好,便多说了几句。」
我娘反问:「反倒是你一直跟在大夫人身边,你从小为奴为婢,无法否认你心中怨恨而逼的夫人自杀!」
彩月气的喘不过气:「是你,是你说有要事要跟夫人相谈,支开了我们所有人!当天晚上我家姑娘便自缢了。对……对!你若是商谈事情又怎能商谈两个时辰?何况川姐儿还病着?你不是说要照顾川姐儿吗?」
彩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恳求道:「小姐,川姐儿,您说,小娘那天是不是在大夫人房中待了两个时辰才回去?」
是的。
娘没有来照顾我。
我的高烧也是娘用一盆盆冷水浇下来,她说忍忍就好了,等到之后川儿便享福了。
我高烧第二天,大夫人自缢了。
我张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娘,直接回来照顾我了,她没有待那么久啊。彩月姐姐,你是不是记错了?」
-2-
我爹明星长舒一口气。
彩月愣住了,然后慢慢的反应过来,她瘫倒在地上,泪水滑落:「我就该知道,什么样的娘生什么样的孩子,你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更胜你母亲一筹!」
父亲无法忍受这种的话。
他下令把彩月拖出去。
随着拖行,彩月的话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但她哭了:「可你为什么说谎?!小姐你为什么要说谎啊?!这么多年大夫人可曾苛待你?她待你如同亲子,她还在跟我商量着要今年冬日为你织冬衣!」
「我家姑娘此刻在天有灵一定会后悔嫁入这谢家,从一开始嫁入这个家门就是她的错!她的孽!」
她说错话了,我心想。
果然,我爹蹙眉,怒喝:「打死她!」
板子打在肉身上,刺激人的心。
彩月的声音断断续续:「……只是可怜我家的小姐,还这么小就没了娘。」
这句话让我猛的抬头,隔着重重人影,我与嫡姐对视。
她眸光灰暗冰凉,注视着我,没有移开目光。
「李氏!你会遭报应的!」
我娘面色苍白垂着头,可ṱú⁻是我看清了她微勾的唇角Ṭų₁。
「你所有的孽都会落在你女儿身上!她和你一样都不得好死!」
我娘不笑了。
她揽住我,轻拍我的肩膀。
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哄道:「别怕,川儿,娘在,她瞎说的。」
……
此刻出殡,嫡姐突然跑到前方拦住众人,她对着已被抬起的棺木,重重磕了响头。
一下。Ṱű⁸
两下。
三下。
她起身,抚去膝盖上的灰尘,侧开身子让路。
风卷起漫天纸钱和她的素白裙摆,短短几天,她清瘦不少,如同折了翅的白鹤,Ţű̂⁼又宛如蓄势待发的野兽,十年蛰伏,等待一朝毙命。
-3-
爹不疼嫡姐。
但他又娶了个夫人,间隔不过两月。
大红灯笼高高挂,鞭炮响的热闹,人们欢呼雀跃声不绝于耳。
我看见娘手攥出了血。
那位新来的大娘子把嫡姐记到了她的名下。
又有人疼她了。
真好。
那天娘发了好大的火,但是她什么东西都不敢砸,生怕让旁人发现。
她只是紧紧的攥住茶杯。
她把我哄睡了,还是那么温柔。
可是隔着一扇门,她哭着对锁月说:「我原本以为她一死,我便可以成为正室,我的川儿便是府上嫡女,她何愁没有前程!」
「早知今日,我……」
娘,晚了。
我看着窗外被云遮住的月亮。
新的主母第二日便把我娘叫过去敲打,我娘也不负众望直接晕了过去,我爹心疼得不行,直接抱起我娘叫大夫。
我娘事后得意对我说:「抓住了你爹爹,便是抓住了一切。」
可是娘,主母不是这么教姐姐的。
她说,群居不倚,独立不惧,女子当多出门看看。
于是家中便来了夫子教导,嫡姐每日听学,教导严苛,时不时便罚跪打手板。
我娘嘲笑说女子读这些不如好好学习插花刺绣。
但她又转念一想,现在男子多喜好风雅女子,我读书未免不是好事。
于是她哭哭啼啼求爹让我一同旁听。
可这夫子是大夫人娘家带来的,不听爹授令,哪怕他怒声呵斥夫子也无动于衷。
爹叹息安抚,说他没办法,这人是大夫人的。
我坐在次座,看着窝在爹怀里的娘正拭泪,忽得觉得娘如同求垂怜的家犬,可怜,可悲。
一切都是手心向上得来的恩赏。
娘垂泪:「整个谢家哪里不是官人的?何况要川儿读书,只不过大夫人一句话罢了。可怜川儿命苦,有了我这样一个不争气的母亲没法为她寻来先生。」
爹责道,妇人之见!
这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我娘不知哪里为我找来了教养嬷嬷,听闻是整个京城里最好的嬷嬷,所有嫁得高门的姑娘都是她调教出来的。
我娘扇子扇的洋洋得意:「那栖云阁的再怎么厉害,也不如我家川儿未来前程,如今京城最好的教养嬷嬷教我家的川儿,她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我看着娘,一言不发。
-4-
只可惜我在刺绣插画方面不得娘的真传。
我的手心肿了又消,消了又肿。
娘看着又气又心疼,她握住我的手,哽咽:「川儿!你连这点苦都吃不得,那未来嫁到夫家去,还有无数的苦要吃!现在娘是为了你好,你且忍忍,且忍忍。」
我与娘对视,沉重缓慢点头,收回手。
为了娘,我忍住了。
只是每到日暮时分,我都忍不住到大夫人栖云阁的院子里,窝在墙角处,听夫子讲课。
只隔着一扇窗。
讲授的内容却天差地别。
今日我将将能赶个结尾,夫子说:「《诗经·小雅·常棣》曾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满姐儿,谢家家中和睦,那便更能共御外侮。」
房间内陷入诡异沉默。
嫡姐很久才应声:「是,先生。」
我靠在冰冷的墙旁,听着里面的声音,今日刚被打板子的手掌还在隐隐作痛。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我与嫡姐恐怕此生无法如初了。
也不知怎么的昏昏欲睡。
身体没力气动,只能听见朦胧声音。
夫子诧异:「这是……」
沉默。
嫡姐平静说:「惊扰先生,正是族妹。」
他们接下来的话,我听不清了,一倒头便睡着。
再睁眼醒来天色黑沉,繁星隐露,却一点也不冷。我低头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服,素白干净,散着松香气息。
嫡姐。
-5-
也不知道为何,爹便是再也不得子嗣。
他开始还征求大夫人意见,但是发现她不管不顾之后,便放心大胆的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妾。
这是说不清抬进来的第五个还是第六个小娘了。
我娘手中的帕子攥的越来越紧。
她为数不多能畅快的是,这些人都没有受孕。
而大夫人却如事外人,整天拽着嫡姐学业。
娘不屑:「读再多书有什么用?女子又不能科考,只不过是自己无子嗣又想掌控住先夫人生的孩子所用的招数罢了。」
我意外娘还记得先夫人,手中的针线顿了一下,但很快便如常,也没什么值得说的,毕竟是自己杀的人,娘不记得才有问题。
如今我与嫡姐都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
娘分外着急。
她总在父亲面前转悠,想为我找到个好姻缘。
可叹日月容颜老,新人正芳华。
父亲目光在娘留下岁月的面庞上打转,随后叹息离去。
我娘怒道:「你爹不管你,我管你。川儿,娘一定要为你拼一个顶好顶好的前程!」
可惜娘一生都在后院中,加上是个妾室,没办法到外出走动。她最后还是向父亲低了头,布上一桌好酒菜,比如年少时一般撒娇卖乖。
娘有小聪明。
她知道现在她能挽留住父亲的方式,便是提起年少情深两不忘。
父亲果然为年少的情感打动,并答应为我相看刘侍郎家的长子。
父亲离开之后,娘有些高兴,但脸上还挂着愁容。
她说:「如今也是稍稳妥些,但他并非极好的选择。」
娘把住我的手念叨:「娘想要你有个好前程,去嫁得高门以后一辈子衣食无忧。这刘侍郎家虽然是好,但以后还得看别人眼色过日子。」
她道:「京城有很多公爷,侯爷,若是能嫁的他们,那都是下半辈子都不愁。」
我的未来愁不愁倒是不知道。
但我娘最近真的是愁坏了。
她赶着我去寺庙上香,去恳求菩萨得如意郎君。
-6-
三月初桃花将开不开,倒是络绎不绝的香客,给这一层寺庙染上了一层烟火色。
僧人扫去暮冬最后的枯叶,抬头迎来从南端抚来的头一缕清风。
我摇了摇手中的签子随便抽出一个,主持夸我是大吉,今日定有喜事发生。
我倒觉得这些人的骗术真不精湛。
可我只能在寺庙里多晃悠,免得早早回家让娘唠叨。
走到人迹罕至处,我被一个粗壮的树枝绊了脚步,险些摔在地上。
回头看去发现那不是树枝,而是横在地上的一截人腿。
我惊恐的险些叫出声,但回想起来这种地方死的人,出声喊叫恐怕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我想立刻转身就走,可是裙摆却被人拉住了,这人气息微弱的说:「救我。」
我急得踹狠狠他一脚,他闷哼,手上拽的劲儿更大了,将我的裙摆扯皱了。
我急忙将裙摆从他手里拉出来,可发现此时的裙摆已经变了形,从这种寂静的地方出去,被别人看见,恐怕会被想入非非。
我只能调头看男子。
我:「公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您……」
我话没说完,嗓音却卡住了,我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龙纹玉佩上。
皇上若来上香必会兴师动众。
他是太子。
于是嘴里的话拐了个弯儿。
「……您的命数未绝,现在我来救你。」
男子目光深深落在我身上。
他没说话。
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嫌我趋炎附势。
我把太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将屋子里的窗户都合上,不透光。
这回轮到他惊恐了。
「你干嘛!」
我转头认真:「做遮挡,省的您被外界发现。」
太子不出声了。
但随着我走近他,他整个人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我走近他然后下跪磕头:「殿下,小女子能力有限,只能尽力帮忙。若有吩咐,还请指示。」
太子:「……辛苦小姐了。」
他似乎发现自己的警惕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候,他的防备也就渐渐松懈了。
太子让我帮忙在寺院最北端的树上放一只纸折千鹤,这是他与属下联络的信号。
一切做完之后,太子问我要什么赏赐。
我脑海里划过娘对我的嘱托——要嫁得高门,享受荣华富贵。
可我低头对太子叩首。
「草民求太子应允免死金牌,可在紧急时候使用。臣女不敢携恩图报,但只求太子可以在危难时候救命。」
-7-
太子没说话。
我斗胆与他对视。
太子问:「你一介女儿家,最大的事情不过受家族连累发配疆北,求这牌子有何用?」
「殿下言差。」我低头,视线落在坑洼的屋内地砖,这地面泛着潮气,「域外征战,将士护国是战场,于内朝堂风云变幻是战场,而我们女儿家自有自己的天地,还请殿下成全。」
太子笑:「征战卫国,稳定江山社稷被你说的轻飘飘,于后宅争斗一般比拟。」
我没反驳:「是,草民没有大见识。」
对面男人没有说话。
「……」
太子准许我的请求。
回家后娘问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晚回家?
我说贪玩多玩了会。
知晓全程的贴身侍女长清一言不发。
回头她伺候我休息,还是忍不住问:「小姐为何不请一个好前程?哪怕不为良娣,求得更好的姻缘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她掰着手指数:「像长伯公,承恩侯,木王府二世子等等,听闻镇北侯马上要从边疆归来,若是得此良配,是何等荣光前程。」
我吃着荷花酥笑了,呛进喉咙立不住的咳嗽,长清急忙递茶水:「傻长清,你知道什么是前程,什么是荣光?」
她愣愣道:「许个好人家……」
我道:「我母族薄弱,若是嫁得高官,缺乏深厚势力支撑,就如同蝼蚁,半生漂泊不得安处。就像是我娘一样。」
长清:「可是小娘过得很好。」
「是,娘打眼看来过得是很好。」我擦去唇角茶渍,「可这都是她手心儿朝上讨巧卖乖得来的,主家一朝翻脸便是此生不得翻身。如今便可看出爹爹的心思被旁的小娘笼住,而我娘只能靠曾经的感情度日,这般日子不知还能过到什么时候。」
我看着她:「长清,我不想再这样了。」
我:「嫡姐也不会这样。」
长清疑惑:「这跟大小姐有什么关系?」
我没回答,目光落在早就收拾好,却一直没来得及送回去的素色衣服上。
嫡姐会有大作为。
从她儿时我便知晓的事情。
但我的想象有限,我实在不知道在后宅一亩三分地,嫡姐还能做出什么事情。
可我知道一旦她做成了,我娘便保不住了。
她会顾及姐妹情分留我的命,可她不会给杀母仇人活路,这是我在幼年祠堂对上嫡姐淡漠双眸便知晓的。
我与她,注定天涯两端。
我天生蠢笨,阿娘也不聪明。
我能做的只有一个事,求得免死金牌,让嫡姐恕阿娘一命。
-8-
太子唤我。
他说免死金牌,他答应了,但是还得等登上皇位那天才能兑现。
我说,知道。
只有皇帝才会对某人特赦。
他带我去京城高楼,让我往下瞧。我没放在心上,只是不经意的往下一撇,目光却顿住了。
嫡姐。
她在和旁人交涉,印了章的纸从他们的手交换。
太子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谢二小姐,知道你姐姐在做什么吗?」
他道ƭü₇:「私通外男。」
她明明是与某些势力交涉,阻碍到太子了,他找了一圈帽子,发现只有这个能往她身上扣一下。
我回眸驳:「那殿下,草民现在不也是私通外男吗?」
太子的表情一僵,又恢复如常:「这怎能相提并论。」
他打着我与嫡姐不对付的算盘,赌我会做文章会跟父亲去闹。
女儿名节大过天。
太子觉得这个是最锋利击退嫡姐的剑。
可他算错我会不以为意,他也算错嫡姐了,万箭穿心也阻挡不了她的脚步。
有多少男子背后行龌龊之事,用自身来换取前途名利,而旁人得知只会拍手大赞说此人可忍胯下之辱。
可怎么换成女子便是天大的事。
我:「殿下有话直说,若是常把旁人当傻子,那恐怕自己变成傻子了。」
太子脸色沉了一瞬,立刻恢复:「谢大人生了两个好女儿。」
我没回答。
他自说自话:「孤求谢二小姐相助,得监视谢大小姐,掌控交易事项。事成之后,孤重金相谢。」
「我不要重金。」
高楼之上,我的声音平静的散在空中。
男人们总是不注重我们要什么,听见了或装听不见,自以为是的把所谓的好东西摆到面前。
「我要可保命的事物,一世安康。」
我转身看向太子:「这句话我曾说过,现在我再说一遍。」
「那么,殿下您能办到吗?」
太子眸光微动。
「孤能。」
-9-
再一次我又跟嫡姐站在了对面。
当年祠堂之上,我知道她是对我抱有期待的。
可我为了护住母亲,选择了说谎。
十年之后,我再一次主动的与她相对。
「小姐,您怎么了?」
长清焦急的呼唤我。
马车内,我回神才发现泪水已经浸湿了襟口,我右手紧攥着胸口,钻心的痛楚酸胀漫入心脏,顺着筋脉涌入喉咙,让人忍不住吞咽。手掌发抖,小腹顺着脚发酸软。
我对不起她。
「对不起,对不起……」
我头抵在马车内的桌板上,泪眼模糊的反复重复这三个字。
长清不顾规矩进入马车,抱住我:「小姐,你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别吓长清!」
可我什么都听不太清了。
头脑混乱跟随着深藏的记忆跌入幼时的梦境。
【川儿,你看,雪落梅梢方知冬以至。】嫡姐冒雪跑到院子里给我折了支梅花,就因为我夸了句大夫人院子里的花儿好看,没见过。
她回到屋子里把这枝花放到案几上。
我被大夫人抱着,尝她做的牛乳糕。
「慢些吃。」大夫人温柔擦去我嘴角的残渣。
嫡姐冻得浑身是凉气,大夫人顺手把她也揽到怀里了,冰凉的身体贴到我的后背,冻得我一激灵。
嫡姐笑着抓我,我躲着喊凉。
温暖的独属大夫人的香味混杂着室内温暖果木炭燃烧气味,夹杂牛乳味与带着凉气的梅花。
是我每年冬日的记忆。
侍女传来通报说,张小娘子拜访。
我们三抬头。
记忆中的我娘窈窕如柳,柔柔而来,她见我们三人直接笑出声。走过来跟大夫人请安,揉揉嫡姐和我的脑袋,自在坐一旁,捻起梅花:「谁折的?折得好,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嫡姐骄傲扬起小脸:「是我折的!」
阿娘奖了她块玫瑰酪。
要是一直如此该多好。
一年复一年,冬雪消融春又来。
可一切都停留在十年前的夏日。
阳光灼眼,苦气漫延。
-10-
我醒了。
床榻边长清眼睛已经哭肿,她在后面伺候着,而我的床头是我娘焦急的不行。
我娘呵斥:「哭哭哭!就知道哭,有什么可哭的。川儿什么事情都没有,你若再哭,我就把你轰出去,让你……」
我把住娘的手。
她立马转头,没说完的话也消散了。
我娘关切:「川儿,醒了?怎么样?」
我摇头:「没什么,阿娘。」
休息几天之后,我便去探望嫡姐。
我自己都被自己气笑了,多年不相往来,如今看望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嫡姐同外人正处联系期间,我要是她,我也会生疑。
侍女通传的时间格外长。
我都能想象到嫡姐在那边沉默的样子。
她还是让我进来了。
好久不来栖云阁,里面的陈设跟记忆中一成不变,我都有些恍惚。
我请安:「姐姐近来可好?」
嫡姐手捧不知从哪里现倒腾出来的刺绣,坐在靠窗的榻上温和的笑:「很好,川儿今日过来了?」
她坐的位置跟当年大夫人喜欢的地方一模一样。
说的话语也重合。
【川儿,今日又过来了。】
我与她对视,嫡姐是故意的,我笑道:「嗯,忽得发觉好久不来,于是今日看望。」
「如今发现陈设未曾改变,忽得想起年少时候的时光,很想念。」
我不愧是娘的孩子,在黔驴技穷之际依旧想起来的是打感情牌。
只不过可惜我这马屁Ṭųₔ拍到了马腿上。
嫡姐的目光变冷了。
也是。
年少相伴长大,多年情分,却在自己最信任她的那年反手背刺一刀,连带着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婢女被打死。
这个屋子我也是不宜多待了。
我寒暄了几句便离开栖云阁。
-11-
今日他们都说镇北侯进京。
长清劝我去外面看看,听说掷果盈车,好生热闹。
我这边提笔给太子编着根据得知嫡姐的行踪,而想象的她的行程。我这么胡编乱造十封信有五封是错的,就这样太子还能容忍我继续为他提供信息。
成大事者果然气度深厚。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嫡姐做事小心,行踪隐蔽,想让我知道她具体去做什么,比登天还要难。
可偏偏不知是儿时的相处习惯还是姐妹连心,就是这一点让我基本能摸透她的想法。
我:「不去。」
长清:「姑娘为何?」
就因为这镇北侯与我姐姐有联系,他们合谋在做事。
我再傻也能猜到个大概。
如今皇储分为三类。
当今太子受太后皇后两族支撑,加上文臣风流表率太傅的支持。
梁王殿下是如今边关战乱的主战派,深受将士们的忠心,可谓是骁勇善战将军。
齐王殿下是最小的皇子,年纪同我一般大,但已经深受文臣一脉的支持,由掌权的丞相等人为首,受世家大族的追捧。
太子曾问过我对于现在局势怎么看?
我看着他的眼。
真情实意的夸赞太子必定荣登大宝。
他对我的回复不满意。
可我还能怎么说?难道我要说相较你和齐王殿下而言,梁王殿下是更不容易被掌控的,自主权更多,若当皇上更是一位明君,不容易被掣肘。
我敢说吗?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夸赞:「太子殿下英明。」
他失望的看着我。
他说我聪明,什么事情都看的清楚,却遮遮掩掩。
我觉得太子错了。
我就是个苟且偷生的人罢了。
-12-
当阿娘问我刘侍郎的长子怎么样的时候,我差点都忘了这号人。
啊,对,他是我爹许配给我的。
当初爹选择了他,还是他与刘侍郎共侍齐王,同僚之间相互照应。
我含糊的说不想嫁。
阿娘气的差点把她最得意的那套茶盏摔了。
她回过劲,抖着手问我:「你为什么不嫁?」
我:「……因为女儿想嫁王侯,这般人物,女儿不喜。」
娘夸我有志气,但她又说志气也得看年龄,我这个年纪,志气已经不管用了。
我让娘再给我三年时间。
她想也不想:「不行!」
我央求:「娘,你就不相信女儿吗?当初你靠着傍上我爹才能有如今的好日子的,你就不相信女儿像你这般有志气吗?」
我娘犹豫了,她也想赌一把。
我:「娘,您信我,信川儿。」
我娘最后退了步,但她只给我一年的时间。
……
「你娘说让你嫁人?」
太子饮茶的手一顿,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我:「嗯。」
他问:「你有选择的目标吗?」
我:「草民没有。」
太子:「那你……」
我打断:「若是非要有一个,草民愿意是镇北侯。」
太子蹙眉:「为什么?」
「可以更方便观察他和嫡姐在做些什么。」
最后太子挥挥手让我出去,我抬头望天上白云,背后轰得关上的大门代表着主人下的逐客令。
我耸耸肩,迈步离去。
我的婚事还是没有着落。
-13-
皇家围猎上,世家贵族公子与小姐都会齐聚一堂。我娘来不了,在出门前不断的暗示要我好好表现。
我实在是不懂一场围猎还让我怎么表现?难不成在大人物猎中猎物的时候,赋诗一首吗?
我笑出声。
转头看大家各有各的交涉,可我却没有看到嫡姐。
她去哪儿了?
我起身去找她,但撞到了太子。
我装模做样行礼:「参见殿下。」
他身后跟着一群人,太子:「无事。」
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拽住我的衣袖,动作很轻,没有人看到,但我能察觉出来。
他低声道:「别到处转悠,危险。」
说完他离开,我能闻到他残留的龙涎香气。
我手指在发抖,说明太子动手了,那我的姐姐在哪里?
我四处张望,莫名的感觉到围猎场西北角肯定有情况。
我立马往那方向走。
树林越往深处走便越黑,逐渐阳光被树木宽大的树叶都挡住了。我开始辨不清方向,只能本能的往前摸索。甚至觉得自己可笑,如果嫡姐真的不在这里,她没出事,我却出不去了怎么办?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听见有低微的喘息声。
我顿住脚步,顺着声音的方向去探。
我摸到了隔着布料温热而颤抖的身体。
那熟悉的松香气。
嫡姐的意识已经模糊辨不清来人是谁,她浑身发抖,她在哭。
我抽出腰间的火折子把它点燃照清路。
我说:「别怕。」
我扶起来嫡姐,架住她的胳膊,撑住她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的把她从林子里往外面带。
她的身体滚烫。
忽得我感受到身后的气息加重,然后嫡姐意识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呢喃:「娘?」
「娘,是你吗?带我回家吗?我好想你啊。」
我:「……」
「嗯。」我加重力气抱住她,「别怕,我在。」
嫡姐顿时安心了,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的颈窝处蹭了蹭:「阿娘,满满好想你。」
我闻到她身上的血腥气。
我知道等我带她出去之后,我一定会受到太子的责罚。
但是……
起码……
起码不要她再因为我受伤了,十年前那一场灾祸我也不想的,我不想在十年后她再因为我而出事。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眼前有了光亮。
我听到外面熙熙攘攘人群的叫声。
我听见了太子在虚假而客气的安抚着众人的情绪的声音,这一次围猎场的主办方是梁王负责的,他主张锻炼世家子弟体质,如今出了这一档子的事情肯定会受到牵连。
官兵在外面组织着要进来,但因为消失的是两位小姐,他们也比较忌惮。
而我就在这个时候带着嫡姐出来了。
太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目光定定的落在我的身上。
爹和大夫人立刻围了上来。
而我看着脚下泥泞的道路,低声安抚嫡姐说:「别怕,我们出来了。」
所以,别陷入那场梦魇了。
-14-
太子重重的把镇纸摔到我面前的地板上,我躲也没躲。
他怒喝:「因为你一个人而毁了整个计划,这个英雄非要你去当吗?你若不救自会有旁人去救,镇北侯也回去救!到时候只要抓住他们的把柄,何愁无法打压他们!」
我心想,若是镇北侯不救呢?
若是他没赶上呢?
太子从高位走下来冲到我面前,狠狠拽住我的衣领:「你不是要免死金牌吗?孤看你是不想要了!」
我垂眸:「行川不过是救了个女子,也不知道竟对太子的计谋有如此大的影响。」
太子嘲弄:「你一直遮掩着自己要金牌的目的,当年那档事很容易查,你娘逼死了她娘,见不得你们有多少姐妹情深,怎么却在这时候给孤演上了?」
「你怕谢行满复仇,于是从刚开始便要金牌去保住你娘的命。」
「谢行川,孤告诉你,如今这等局面只能是你死我活。你不杀了她,那死的就只能是你母亲!」
太子松开我的衣领,狠狠的往后一推,我跪倒在地面上。
「你是要娘还是要姐姐,自己想吧。」
随着话语说完的还有从高处扔下来的一把匕首。
我的目光落在这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上。
它手柄处的花纹古朴,刃锋利而杀气难隐。
太子负手:「这件事情出的很大,你姐的帐子只有亲属才能探望,该怎么做你自己衡量。」
我愣住,逐渐的往匕首处摸索,最后攥进手掌,轻轻的握着,逐渐加深力气最后握的生疼。
我领了匕首。
在临行前,我回府看了一眼娘,今日是七月初七,大夫人过世的那天。
-15-
因为围猎场那场骚乱,府中没有留下多少人。爹和大夫人都去那边听圣上传唤询问过程,而娘留在府中。
我回去之后在哪里都找不到娘。
神使鬼差的我往祠堂方向走。
即使是白日,祠堂的烛火也都点着。窗子都开着,风一吹烛火摇晃,更好像是鬼影浮动在诉说着自己的冤屈。
我娘就跪在蒲团上诚心叩首。
她捏起三根香,拜:「姐姐,许久不见。」
这句话直接让我定在了门外,血液发凉,靠在门扉深呼吸。
我娘轻声道:「算上今日你满打满算离开了十一年,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或许是投胎了,也或许是还徘徊在世间。」
她笑了一声。
「也可能正在对面看着我呢。」
牌位静默着没有说话。
我娘也没有说话,她在发愣,过了好久才道出一声:「抱歉。」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娘却继续说:「对不起,早知道会是如此,我不会……」
她深吸一口气,她好像哭了,但是尽力道:「但是那天我没有谎,官人当年娶你是因为我肚子越来越大,遮掩不住。想要拿你来压住事情,随后娶我进门。也是因为你嫁妆丰厚,谢家当时需要这一笔重大的资金来运筹已经衰弱的家族。」
「我的孩子却还是没有保住,因为保胎的时候没有足够营养供给。我以为没有孩子作为筹码,进府后会是一番苦日子,可你很好。」
娘苦笑:「偏偏你很好。」
「十一年过去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别怨我这么多年不来找你,是我心中有愧,我不敢来见你,我怕你会苛责。可是当我真的一次都没有梦见你的时候,我才明白你是真的怪我了,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一次。」
「当年我说谎了。」
「我说的唯一句假话便是……」我娘看向牌位,泪流满面,「我恨不得你立刻死去。那时候我是故意气你的,我从来没有厌过你,只不过冲昏了头,想为自己的孩子博一个更好的前程,信了他说的话。」
谁说的话?
父亲?
是父亲授命阿娘去激怒大夫人,让她自缢的。大夫人手中掌握着父亲这些年隐秘的账本,从挪用嫁妆再到填补齐王漏缺,她于父亲是肉中刺。
这也清楚了我娘只是作为一个妾室又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家族辛密的?
是父亲告诉她,并挑唆诱惑。
若是大夫人死了,她便能抬为正室,我便是嫡出的女儿。
可是哄骗中终究是哄骗,在我娘发现大夫人死后,自己依旧不是正室的时候,我爹又说他受于外部压力,迫不得已娶了新的大夫人,于是将我娘的目光又转移到新的夫人身上。
她如同笼中蛐蛐,斗了一轮又一轮。
暗无天日的在四方墙内,折磨自己。
-16-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皇家围猎场姐姐的营帐外。
我几乎没办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我该如何告诉姐姐,请不要杀我娘。
可即使是借刀杀人,她终究是拿一把刀。是她实打实的戳伤大夫人,将下一代的我们一生拘泥梦魇无法自拔。
我最终还是拨开了帐子。
嫡姐身着中衣,坐在床上,手中握着碗药。她看到我进来眼神有了波动,唤她婢女福团出去。
嫡姐名字唤行满,婢女叫福团,都是大夫人当年取的名字。她想要姐姐一生幸福美满,可她一生都无法追上她名字的尾字了。
我袖中的匕首冰凉,刺激着神经,更抽空了灵魂。
我坐在离床很远的椅子上,靠着桌子,帐子内光线昏暗,只能将将看到两人的脸。
嫡姐问:「川儿,什么事?」
「……」我,「姐姐,我们可以谈谈吗?」
她:「谈什么?」
我:「谈谈先夫人。」
这句话刚说完,嫡姐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她如同出鞘的长剑见血的刀,但她还是怀抱着期待的问我:「那川儿你说的是真话吗?」
开门见山。
我不掖不藏:「当年,是假的。」
嫡姐呼吸加重,她身上本来负伤,好像伤口撕裂了,眼中含着泪光,声音颤抖:「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你娘杀了我娘,对吗?」
「……知道。」
「砰!」的一声,药碗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就像是我们永远回不去的曾经。
「滚出去。」
嫡姐闭上眼,痛苦蜷缩。
我起身急促:「但是还请姐姐您能替我把话都说完,是爹……」
我的话被打断了,嫡姐睁眼,目光是当年的漠然灰暗:「我知道,这些我通通知道,所以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与我对视,时隔十多年的爱恨情仇在酝酿:「……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只能无言以对,袖口中的冰凉匕首在提醒着我今日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姐姐,你为你得阿娘蛰伏十年,欲复仇偿命。而我也得护住我的阿娘,十年前如此,今日也如此。」
有无形的风暴在我们之中徘徊。
我一步步的走向嫡姐,从来都没有觉得双足有千斤之重。
我抬手摸向她的脸,而袖口便是我藏着的尖锐匕首,我的视线突然感到模糊,我以为是这空气中被我姐姐下了迷药。
可当冰凉的液体从脸颊划过的时候,我才知道是我哭了。
是忏悔,是惭愧,是痛苦,是时隔十余年来无法言说的爱。
我收回手。
两人沉默对视。
我这时才注意到在姐姐被褥中藏着的是一把机关弩,她手指扣在弦上。
两人都没舍得下手。
-17-
我出了帐子,袖口中已经被捂的滚烫的匕首昭示着任务失败以及等待阿娘死亡的注定结局。
母债子偿。
以命换命,但求嫡姐可以放过阿娘。
泪水在脸上风干,我下意识的掏出手帕来擦,却在熟悉的位置找不到自己的手帕。
从祠堂到营帐的一路上我都慌乱,魂儿不着家的,自己都不知道这东西丢到哪儿了。
这种贴身物品若是丢了被旁人捡到,恐怕容易有污名声,何况这个帕子是我阿娘为我绣的,上面有我的名字。
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愧将死之人看的就是开。
我一脚还没踏入谢府的门,长清便惊慌的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肩膀。
她张口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泪水便涌了出来,不断的咳嗽。
她说,小姐,快去看看吧。小娘自缢了。
一瞬间惊雷滚滚劈到了我的头上。
我的神魂都散了,整个人就像死肉一样被长清拉着去我们的卧房,门口有一堆仆人围着,但见到我都乖顺的退开。
我被门口的门槛绊倒。
长清把呆滞的我扶起来,正落入我眼睛里的便是一套素白的衣服,而往上瞧去便是被绳子吊死的我娘。
她面容还是一如的娇柔,可脸色已经死灰青白,挂着的身体随着绳子的晃动而摇晃。阿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开着门的远方。
我发了疯的大吼:「都在看什么呢?把人救下来呀,救下来呀!」
我疯狂的冲进人群,去拍打那些呆滞的仆从:「去救人啊!你们这群蠢货待着干什么呢?」
这些人好像回过神一样,但脚步依旧很慢,怜悯的看着我,把我娘放了下来。
我娘已经没有心跳了。
我哭着颤抖着想尝试把她的眼睛阖起来,可是她的眼睛依旧大大的睁着。
一瞬间孤寂与凄冷包裹着我,我无依无靠,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在身后等着我回家了。
十一年后的今天,我与十一年前的嫡姐感同身受。
我抱着阿娘已经冰冷的身体,把头贴着她的脸,哭着说:「阿娘我嫁人,我现在立马就嫁人。川儿有个好前程了,你醒醒,我求求你醒醒。」
阿娘被我紧紧抱着,胳膊随着我的晃动有着松软。
我看到从她僵硬的手指之中掉出来一个帕子。
她亲手为我绣的帕子。
我丢了的那条。
-18-
「娘无颜再面川儿。」
这是娘遗言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她拾起我祠堂遗落的帕子时,想的是什么。她想做个好母亲,但她不像两位大夫人一般有眼界,她用自己的方式来养育我长大。
我蜷缩在柜子旁,不远处便是我娘的遗体,仵作等人不断忙活,想要判断这次自杀同十一年的大夫人自杀有何相似之处。
信中我娘洋洋洒洒的写着她想看我成家,想带我去她的家乡看江南落雨朦胧,想再多陪我时日,看她的川儿长大。她写下了玫瑰酪的做法,她记得嫡姐爱吃,她把她会做的所有东西都写下了,她还想再摸摸我的头发,叹息时光真的无情,就眨眼的功夫我便长大了……
留恋人间了五页半的纸,我娘笔触微顿,她说可惜没有机会再去栖云阁看一眼落雪时的梅花。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没有来日了。
十一年前的两个女人围着两个孩童,炉火正暖的时候永远回不来了。
我抱着遗书仰头无声哭泣到发抖。
忽得听到外面有声响。
众人行礼声。
我见到了父亲和大夫人,以及在他们身后的姐姐。
我与她再一次隔着人群对视。
我眼眶通红,她眸色诧异。
但她很快明白了发声什么事。
嫡姐一步步走近我,她却又无话可说,我递给她一封信,这里交代了全部的过往经历。
「我娘给你的,想必你有用处。」
-19-
永成二十八年,十月初八。
京城人口口相传谢家长女大义灭亲举报生父,并扩列出了他与齐王等人结党营私的证据。
父亲入狱后,我和嫡姐一起去看他。
大狱里,潮湿的血腥气混杂着恶臭钻入鼻腔。
曾经高高在上的父亲如乞丐一般坐在角落,蓬头垢面。
「两个孽畜!」他扑过来,眼睛里的憎恨无法掩饰。
我和嫡姐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如疯子一般恶毒的咒骂。
待他骂累了,嫡姐才将一只木盒摆到他面前。
「这是女儿为您准备的礼物!」
嫡姐将盒盖打开,里面是三根血淋淋的手指,其中一根大拇指上有一道明显的胎记。
父亲抖着手拿起那根大拇指,随后大叫一声,把手指扔开。
「用您的手换你儿子的命,您定是愿意的吧!」
我扔给他一把匕首,匕首泛着寒光,正是太子给我的那把。
父亲满脸惊恐。
沉默了许久,还是流着眼泪自己切断了自己的手指。
空气里的血腥气逐渐浓厚。
可父亲却松了口气,因为他保住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保住了谢家的血脉。
「现在你们满意了?」父亲咬牙切齿地瞪着我和嫡姐。
「果然还是父子情深!」
嫡姐将父亲的手指和他儿子的三根手指放到一起,缓缓说道:
「只是,当年您纳了五、六房小妾也一无所出。我倒是挺好奇,您偷偷养的外室是如何神通广大到能为饮了Ŧűₓ绝子汤的您怀上孩子?」
看着父亲一脸震惊得模样。
嫡姐笑了。
三日后,谢大人暴毙于狱中,听闻死状凄惨,浑身被老鼠啃食没一块好肉。
-20-
我把我娘葬在了安阳山的坡上,这里向阳时常有阳光照耀。
阿娘的葬礼很简单,父亲批了银子便不管了,只有我与长清。
阿娘下葬那天,嫡姐来了。
我听见身后脚踩草叶声,回头见她身着丧服而来。
我们没有说话,只看着负责下葬的人走流程。
忽得我被揽住,嫡姐说:「莫怕。」
「我不怕。」
我握着她揽住我的手臂,笑:「我不怕,所以姐姐也别怕。」
嫡姐看我,我从袖口拿出一封信交给她。
「先生教过,《诗经·小雅·常棣》曾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封信是太子一党的往来。」
嫡姐蹙眉:「太子不是你的……」
我看着嫡姐:「我没有阿娘,不能再没有姐姐了。」
我当年寻求太子庇护时, 便是求得给阿娘赦免死罪。可是随着事情发展,阿娘和嫡姐只能到了二选一的时刻。如今阿娘随着过往而去,我不能再失去姐姐。
太子曾骂过我不懂前朝事, 不明恩忠。
他骂对了。
我一生都在求身边人安康,可已逝生命如同手中沙抓不住。此刻我已惶恐, 不能再失去下一个了。
嫡姐接过信:「你接下来去哪里?」
「苏州。」我答, 「阿娘的家乡, 我同她一起看, 别担心,长清陪着我。」
嫡姐张口欲言却语休。
我带着阿娘生前最喜欢的簪子离去, 这个簪子是阿娘的阿娘为她雕的。
声音顺着山风从头顶飘下。
嫡姐说:「一路顺风。」
-21-
我们启程上船, 便听到岸边太子的兵马在搜寻我们。
船上漂泊一个月, 而这段时间足够改变些东西了。
一路上的空气逐渐潮湿闷热,盛夏到了。
我们到苏州时,街边的消息传来梁王的势力崛起,太子党与元气大伤的齐王党不得不联合。
而我对这些不在意,在苏州逛了圈后, 又带着长清入塞北, 看大漠,见沧海悬月,兜兜转转过后,又是两年光阴,我还是选Ṭűₗ择回到苏州开一家茶水铺子。
两年内, 太子党与齐王党落败。
梁王稳定了地位。
而此刻烟雨朦胧,南方人的吴哝软调实在是听不大清, 我拿着阿娘给我留的配方研究着玫瑰酪。
怎么做怎么不对劲。
我思考是哪里出问题的时候, 门口悬挂的风铃被人敲响,脚步声传来。我头也不抬:「今日打烊, 客官去别处吧。」
可这人没有动。
我不耐烦的抬头看是谁这么听不懂人话,却对视嫡姐含笑的眼睛。
「川儿,我回来了。」
嫡姐说新夫人当初嫁到谢家是为了报大夫人的恩, 如今恩人之子长大独立,她也是时候走了。
我问她不难过吗?
嫡姐说肯定会难过,但大夫人也有自己的世界, 她欢迎她的到来, 却无法长久陪伴。
梁王为嫡姐封官赐赏,嫡姐推辞,但求若君称帝, 可为天下女子开放仕途, 求得尚衣局、礼部等职位。
她想, 若是当年我的未来多一重选择,不单是家世嫁人的一条路,我们母辈的命运会不会改写?我娘会不会就不被父亲蛊惑了?
嫡姐一纸辞呈从京都赴江南。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她道:「所以川儿欢迎我吗?」
我笑,拿出了做了半天仍然不对味的玫瑰酪。
「吃点玫瑰酪吧。」
-22-
苏州东三街打头第一家的茶水铺子不知道哪天多出来个老板。
两个老板口味对不上。
一个喜甜, 一个喜咸。
常常因购买材料从街头打到街尾, 偏生最后也能和好,日子过得融洽。
……
「所以你说你们认识当今梁王?」
对面铺子卖酒的小孩质疑看着我。
我:「你不信?」
小孩嗤笑:「你咋不说自己是王母娘娘呢」,说完转身回他爹妈铺子里了。
我看他走了, 转身摊手:「给钱。」
认赌服输,嫡姐翻着白眼把两块碎银丢我掌心里。
长清和福团从柜台钻出来喊我们:「姑娘们,回来搭把手!」
「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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