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明月

庆安十八年的雪特别腥。
我在诏狱深处见到十九岁的江临时,他正蜷缩在杂草鼠尸堆中。
手里紧攥着的半枚羊脂玉环簌簌向下滴着血珠。
我救他出狱,随他流放,整整十年生死与共。
后来某个大仇得报的深夜,我亲眼看着他宿敌的爱妻梨花带雨地扑入他怀,诉尽相思。
他面色动容,眼尾盈盈落下一滴清泪。
原来,那枚他贴身戴了十年的羊脂玉环。
原是当年备下要给徐月姮的聘礼之一。
1
我与江临已做了十年夫妻。
这十年,我陪他流放千里,为他回京平反。
陪他从断壁残垣走上明净高台。
眼看他褪下布衣换战袍,解了发带束金冠。
握着一杆银枪从蛮荒之所杀进了鎏金殿堂。
走至今日,他已是这大晟最风头无两的英年权贵。
而我除却感到几分历尽千帆的疲倦外,并无甚欢喜。
2
十年前,徐茂一纸奏疏,状告江临的父亲勇毅侯江屹阵前通敌,有悖忠义。
圣上震怒,命澄王协调。
可澄王仅凭几封伪造书信便将此事草草盖棺。
江家满门,蒙冤下狱。
勇毅侯性烈,半生戎马,一片丹心,一袭白袍自绝狱中。
侯夫人急火攻心,牢狱无医,数九寒天里,被狱卒用一张草席匆忙敛尸。
那年我十七,在牢狱中见到了缩在墙角抱膝垂头的江临。
我想,从前那个鲜衣怒马,满楼红袖招的江小侯爷,大约死在了庆安十八年父母俱亡的深冬里。
我清楚记得十七岁的自己坚定地说着。
「江与渊,你别怕,我救你。」
他抬眸怔怔看我许久,混沌的眼中盛满风霜,像是隔着漫长岁月第一次与我相识,却半分没有了从前的快意澄澈。
我在太后寝殿外跪了整整三日。
妄图用我谢家满门忠烈的悲壮大义替江家老幼求一份恩典。
太后拿我没辙,叹口气带着我进了养心殿。
圣上高坐明堂,一双浑浊疲惫的眼中闪过冷冽,他并不看我,语气淡淡。
「小七既有心求情,那便嫁了罢。若江临今朝为你谢家子婿,孤也就看在你父兄的面子上饶他满门不死。」
发已生白的帝王语气如常,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决定着众生因果。
我安静跪在殿中,重重叩下一个响头。
嫁给江临,随他流放,用我本就棘手难定的婚嫁一事,换取他江家一场生机。
不亏。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这偌大晟京城里,是没有名门望族敢与我议亲的。
我谢家一族镇守边疆二十载,抵御敌寇百千万。
我身上背负着谢家累累白骨堆出的忠孝义冢,身前遥望北境八千里,蛮荒十二诸王曾令二十ẗŭ̀₎四城为我父兄披孝三年。
帝王的肉中刺实在太多,饶是我谢家儿郎早已化作黄土一抔,可我在他心里仍旧算不大不小的那一根。
出城那日,太后于城门之上与我道别,眼中担忧不掩,泪眼婆娑间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
但我早已是弦上之箭,不可回头。
我望向她满含担忧的眼,跪下叩首。
「不孝子孙谢长虞,日夜敬求神明,唯望太后娘娘,岁岁年年,福泽延绵。」
她抬手慈爱地摸着我的头。
像十一岁那年父兄阵亡,我被人背进慈安宫时,她也是这般用一双历尽千帆的眼悲悯地望向我,温柔地抚上我的头说,小七,日后,你就是哀家的孙女了。
慈安宫的素纱灯总在子夜摇曳,像极了北寒关将熄未熄的烽火。
那时她总拨动着腕间佛珠,垂眸同木讷着不知所然的我说:
「小七,你要记住,有些战场在庙堂。」
我记住了,祖母。
她的手在我发顶停留,轻抚着那根海棠玉簪,颤抖得厉害。
她说,
「去吧,小七。」
「去做你想做的事,爱你想爱的人……」
我几乎顷刻间便哭出了声,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十年养育,宫门相顾,我有什么是能瞒得过她老人家的呢。
但对不起,祖母……
这条路虽艰难万分,但我必须要走下去……
3
三个月前,显帝驾崩,年仅十二岁的信王李念在长公主的扶持下顺势登基。
澄王李辜与岳丈徐国公蓄意谋逆,被已是镇国大将军的江临雷霆镇压。
徐茂殊死抵抗,最后时刻为女婿杀出一条生路,自此澄王下落不明。
整整三月,江临日夜不休,几乎将整个盛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旧探不到李辜的半点踪迹。
他越是沉默寡言,我便知他心中越是愤恨如焚。
澄王与徐国公谋逆,血亲斩首,下人充卖。
行刑那日,我登上西墙高阁,遥见法场之上一百零五颗人头落地。
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
而那半月,江临未曾归家。
见我容颜苍白,丫头颂栀闹着要去御枢台找我那公务繁忙的夫君大人,被我抬手拦下。
其实病倒的第一日,回府替江临拿取换洗衣物的亲兵便说过要回去给江临传话,我一样没有应允。
那时他单手正着腰间佩剑,为难地看着我说道:
「将军素来视夫人如眼珠子般珍重,若是此番我对夫人的病症隐而不报,待将军知晓后定然不肯轻饶我。」
我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许是见我态度平平,他又追说道:
「军营上下无人不知将军对夫人情深义重。末将记得将军还是百户那年,大军征夏回营,半路上收到家书,说夫人您上山采药被蛇咬伤。将军闻信心急如焚,用本可连晋三阶的莫大军功换取了一次省亲长假,听说一路跋涉,不食不休,跑折了三匹马……」
我依旧低头不语,把玩着手中香囊。
他所说的确不假。
我与江临流放的那些年,最苦的日子里,我们分食过同一块观音土。
我也曾在他病得高烧不退、意识模糊的日子里,拖着冻伤的脚踝爬进狼群领地,从腐肉堆里拔出半株紫叶草为他研磨制药。
那时我满脸担忧地掰开他的齿关灌药,听见他神志不清地念的是:
「沉水香……阿姮的……」
我想,北地的风雪真真冷得让人伤神。
却也还是将最后半块干粮掰碎硬塞进他口中,自己转头将树皮混着雪水囫囵咽下。
我看着眼前竭力为自己将军说好话的小将,柔和地笑了出声。
我并非对过往种种无动于衷,只是他待我好,是因为我曾十倍待之于他;他待我好,是因为我值得。
我不欠他什么,如今他也快不欠我了。
只是偶尔也会想起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万里风尘间,他紧握着我的手时,我也曾生出过几分或许我们真的在相爱的错觉。
但我比谁都知道,人就是会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终身。
明月皎皎高悬于天,我与他都是窥不见天光的人。
3
江临十六岁那年,我们同在太学念书。
有一年上元夜,他为了替我追回被小贼窃走的香囊,误入穷巷。
正巧遇见几名他平日里就看不过眼的世家纨绔将一貌美姑娘堵在墙角调戏。
江小侯爷自幼习武,最好行侠仗义,不到三两下的功夫,便将登徒子揍得鼻青脸肿,四处逃窜。
姑娘娇柔,哭得梨花带雨,扯着他的衣角再三道谢。
他说,灯火璀璨里回眸,只一眼,便万年。
因着姑娘多看了两眼我的兰花香囊,于是他扬眉抬手,好生潇洒地将我的心爱之物大大咧咧送了出去。
为了这事,年少的我同他置了近乎大半个月的气,最后消于他从他爹书房里偷出的一本枪谱之上。
那年我十四,莲池诗会上,遥见江小侯爷喜出望外指着远处一姑娘,兴高采烈跟兄弟们说着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
我堪堪咽下一口桂花酥,悟出了些许天命弄人。
因为我知道,那是徐国公家的四小姐徐月姮。
因为世人知道,江临他爹勇毅侯江屹的陈年死对头,便是徐国公徐茂。
世仇之家,怎有善缘。
但命运就是如此,要因果轮回,要艰难多舛,要推着赶着让人经历一场又一场人间造化。
是以我们看似面临无数选择,事实上从来都别无选择。
勇毅侯一家仓皇下狱的第三日,乘着徐四小姐的大红喜轿便一路敲锣打鼓进了澄王府。
那一夜的盛京下了整夜的雪,诏狱里的人影茕茕孑立。
4
江临是在夜深时分回来的。
比我预料中早些。
我窝在厚实的锦被里,听着他小心翼翼褪去官服时发出的簌簌声,猛咳起来。
他几乎顷刻间便至我身旁,皱着好看的眉眼问。
「几时染上了风寒?怎么不差人告诉我?我才几日未归,你便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他鲜少这般絮叨,我借着月色望进他担忧的眼中,数日未归家,他也消瘦了不少。
「没什么大碍,你公务繁忙,不必为我分心。」
意料之中,一向冷肃的眼中升起一抹愧疚,又抬手仔细替我掖了掖被角。
这些年,他待我不错,也是真的。
「明日我休沐一天,在家好好陪你。」
他语气轻柔,难得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鼻尖。
如若不是他的衣袍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沉水香,我当真会对他少见的柔情受用几分。
十载婚姻,我们是天下间最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妇。
我垂了眼眸,没有应答。
他掀被上了榻,静静躺在我身旁。
只一会儿,便呼吸平缓,安然入睡。
蛮荒十载,让我留下了体寒的病根,即便在温热的夏夜里,手脚依然冰凉。
许是房间太过安静,许是窗外簌簌风动,我刚轻轻翻身,身后之人便侧身而来,左臂搭上我的腰肢,温热大掌猝不及防裹住我冰凉的手。
我下意识挣扎,他却已然将另一只手臂穿过我的脖颈,横揽上我的肩,将我轻轻一提,全然嵌入怀中。
温热的鼻息在我脖颈后浮动,指尖压在我小腹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这样的姿态于我们而言太过亲密。
我与他成亲十载,除却极少数的贪欢片刻,彼此最习惯的是相背而眠。
大概是真的疲惫极了,他的声音带着些迷糊与沙哑,低头又亲昵地蹭了蹭我的后颈。
嘴上说着……
「睡吧,让我抱会儿。好些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我想起他曾说这十年跌宕,竟然不知何时养出了只有在我身旁才睡得踏实的习惯。
我感受着身后的他呼吸逐渐急促,湿热的鼻息几欲将我灼烧。
他靠我太近,那股似有若无的沉水香一个劲往鼻腔里钻,勾得我心口发酸。
噔噔噔。
「将军……歇下了吗?」
江临的贴身小厮六子在小声叩门。
我将手搭上他的小臂,撑起些身子,微微扬首望向门外。
江临仍旧闭目,双手却将我揽得更紧,满脸不悦地沉声开口。
「何事?」
「是……许副将传话来说,御枢台那边有些要务需请将军处理……」
江临闻言一顿,平坦额头轻皱,抬眸看我。
我点了点头,习以为常地起身为他披衣束发。
他个子高,我认真环着他的腰身,低头将腰封从前往后挽系成结,抬头时却不小心撞上了他的下颌。
他顺势将我揽入怀中,一只大手在我脑后轻揉,一手收紧我的腰肢。
下颌沉沉压在我的肩膀之上,薄唇在耳边闷声道。
「如今时局将定,阿虞,我们也该要个孩子了。」
我的心猛地漏掉一拍。
十年前,我随他流放出京,兵荒马乱、大仇加身的岁月里,日子过得朝不保夕。
他深怀受我恩情之意,也曾许我终身不负。
案台对坐,或可举案齐眉。
风雪同行,亦能相见白首。
可我与他到底背着前尘往事,无一日心神安宁。
所以这么些年,自我第一次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后,便一直都在服用避子汤药。
方子是出宫那日太后偷偷塞在我包袱中的。
前路未明,她也望我步步深思。
他一直都知道。
当年,我救他出狱,奉旨成婚,流放千里。
他欲暗中与侯爷旧部书信,我便动用人脉帮他打点疏通;他欲结识北方诸将,我便用谢家私印为他牵线搭桥。
这种简单且坚韧的盟友关系,一直友好持续到流放的第四年春。
那一年,太后六十大寿,请命圣上大赦天下,即便远在千里之外,这项恩典也令江临的名字安然出现在了赦免名单上。
从此他脱下罪臣之名,可按计划报名从军。
流放之地位处闭塞,池小王八多,征兵官钻营取巧,收了地绅周大的银子后,便将江临的黄册拱手奉上。
年春征兵在即,县令的侄子周大是个一贯好色之人,他偷偷找人知会我去锦楼一叙,却暗中给我下了药。
我强撑着意识趁机逃跑,回家之时已近午夜,刚进家门已然身软腿软。
我艰难地吞咽,只觉口干舌燥,浑身难受,骨头缝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徐徐爬过,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连同呼吸都逐渐颤抖。
好像整个人都被困在一片波涛之中,意识胡乱翻转。
塞外翻飞的旗帜,檐下生锈的佛铃,城墙外策马而来的人,还有院中摇曳的海棠……
无法名状的感觉自体内破土而出,膨胀到挤走我所有理智,近乎爆炸,抖动得越发厉害起来。
可下一秒,却被微凉的怀抱彻底包裹,我软绵绵地贴在江临胸前,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隔着衣衫传来。
我与他之间终究不清不楚地越了线,做了有名有实的真夫妻。
便是从那日起,江临待我渐渐敞开了心怀。
风拂树梢,簌簌之声唤回我游走的神识。
送走江临,我于檐下观月。
颂栀抚了抚我披风上的褶皱,欣慰地说道:
「整个盛京城里,怕再挑不出来比将军和郡主更恩爱的夫妻了。」
世人眼中,江大将军风清霁月,后院清冷,只给嘉禾郡主独一份的宠爱。
旁人喟叹秋水阁的魁首妙音娘子惊为天人,将军浅啄一口清茶,说一句,不及我夫人三分颜色。
营中将士夸赞林将军的小女儿射的一手好箭,将军拭剑冷哼,叹一句,不似我夫人弓如满月。
翰林院学士品鉴宋大人家的女公子书法精妙,将军研墨铺纸,落笔一行:
「云霞满纸谢七娘。」
但凡出门在外,遇上名门贵女暗送秋波,将军准一口一句,我家夫人说,我家夫人叮嘱,我家夫人在家等我。
于是整个京城里,没有女眷不知一句诨话,嫁人当嫁江与渊,做妻要做谢长虞。
我想起这些传得出神入化的市井故事,笑着摇了摇头,觉得今夜的月色平白刺眼。
世人不知,我却知,去年上元夜宴,百官赞我一笔狂草落纸云烟,常人追之莫及时,他望着对面一幅白莲出神不语,怅然而醉。
在他心里云霞满纸的从来都不是谢家七娘谢长虞,而是那幅莲花的主人,是那个匆匆嫁人后便不再出席任何席面的徐四小姐,澄王妃。
御枢台中根本没有姓许的副将,将人叫走的也并非是要紧公务,又或许这半旬里江临就连待在御枢台的时日也屈指可数。
我与他相伴十载,他有事瞒我,我又怎会看不出来。
我遣颂栀下去安置,自己仰头叹了口气,抬脚走进书房,取下发髻上的海棠玉簪,打开了满墙书架后的第一扇暗门。
5
舒阳是第二日清晨登门拜访的。
幼帝继位,她这个声势浩大的长公主殿下如今风头正盛,雍容华贵,插了满头的金玉一如既往地晃人眼。
是以闻安赶回复命时,见到上位酥胸半遮、媚骨天成的长公主殿下一时脚步生晃,但很快上前作揖,却是欲言又止。
我瞥了眼正捧着我的芙蓉酥爱不释手的舒阳道:
「无妨,舒阳长公主不是外人。」
闻安点点头开口:
「昨夜,将军的确先去了御枢台,但而后从暗道离开,回了永英巷的侯府旧宅……」
我并不意外,毕竟这段时日他私下没少去。
「一路可看见旁人跟随?」
「将军行事隐秘,除六子外,没有发现其他人迹。」
「待了多久?」
「不出两刻便折回了御枢台。」
我点了点头,挥手道:
「我知道了,这几日你辛苦些,替我盯紧点。」
闻安应好,得了令,头也不抬几乎顷刻间夺门离去。
舒阳在座上好笑得紧,伸着脖子多望了两眼。
我抬手蘸茶,毫不犹豫将水珠弹向正虎视眈眈觊觎着我的人的长公主殿下,警告道:
「不许打闻安的主意!」
美人转头看我,薄唇微抿,千娇百媚的眼里藏不住一抹狡黠。
「晚了,都调戏两回了……那身材…….啧啧啧……百里挑一。」
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为何舒阳每回入我府来,我那平日里最稳重老成的暗影闻安,次次都慌不择路、退避三舍了。
扶额,痛心疾首三分钟。
但怎么一想到闻安顶着那张绝世禁欲脸被舒阳堵在墙角调戏时,心里竟然隐隐还有些小激动呢。
舒阳冷哼,翘着纤纤玉指,蔻丹浓艳,语调黏腻,漫不经心。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把徐月姮藏起来了?」
我抬手举起茶盏,语气淡淡。
「半月前,我回过一次侯府旧宅。」
那日我登阁遥遥观望了徐国公一党叛臣斩首。
皇亲国戚身犯重刑,将死之际能留下的最后一丝体面,便是黑布遮面。
澄王虽暂未落网,但杀鸡儆猴,他的家眷位于排首。
那日黑云压城,狂风不休。
我只一眼便知,跪于排首单薄如蒲柳的遮面女子,并非是那素有玲珑之姿的澄王妃徐月姮。
我静静坐于高阁之上,见徐茂一党的落地人头轱辘辗转,指尖扎进皮肉却无一丝痛觉。
还差一个……还差最后一个!
直到闻安告诉我,六子扛着一麻袋金丝炭去了侯府旧宅,我才渐渐从某些思绪中回过神来。
侯府有一条密道,从北郊马场直通府院偏厅。
我第一次走时,江临在暗色长廊里握紧我的手,他说……
「别怕,有我在。」
别怕,有我在。
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同我说。
我站在暗夜之中,见月下厅堂,他冷脸掐着徐月姮的下颌,追问她当年相弃可曾后悔。
佳人月下清冷,遗世独立,一双眸眼泪雨绵绵。
我知道,他恨她,恨她当年弃他而去,恨她匆匆嫁与仇敌。
于是这么些年,他从未真正忘记过她。
可恨当真是一种太过复杂的情愫,他以为他用怨怼与不平套了件名为愤恨的外壳,便没有人知道里面安安稳稳盛着的是颗爱的内核吗?
他骗不过他自己,甚至,骗不过我。
徐月姮这厢落几滴泪花,他的手已经卸了大半的力。
何必呢,江与渊。
你演技拙劣,骗不了任何人。
徐月姮抽泣着扑进他怀中,他有一瞬的抵抗,可那双素能举鼎的手最终也没能推开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郎情妾意,好不感人。
我转身,不自觉地摩挲起腰间的绣花香囊,低声道:
「闻安,回去吧,下雨了。」
6
舒阳皱眉,面色不悦。
「所以回来后,你大病了一场,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我拂了拂衣袖,摇了摇头。
舒阳冷颜。
「十年前你为他离京时,我便说过,他配不上你。」
我笑着抹下她嘴角的糕屑,仿佛还是儿时一般笑着看她。
那时的江临还是盛京城中打马长街、玩世不恭的侯府世子爷,她看不惯他,也很正常。
「那在长公主眼中有配得上我的人吗?」
她闻言,抬眼看我,目光少见的闪着微光,真切又坚定。
「你知道的。」
我攥紧手帕,空气陡然冷冽几分,目光不觉望向窗外那株枝繁叶茂的海棠树。
她见我晃神,几乎顷刻,便又回到了平日里混不吝的模样。
「我替你杀了徐月姮,如何?」
我摇了摇头,想起的却是当年盛景,大家彼此都快哉年少的模样。
真真是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日看花花欲落罢了。
很快,南山围猎的日子到了。
为期三日,诸官可携家眷。
江临替我准备的马车一如既往地宽敞舒适。
一路倾心呵护,又替我赚足了艳羡。
是以至南山营寨时,一众官妇打点好了事项便聚在一块闲聊。
「你看大将军那眼珠子一路上就没移开过郡主的身,当真是羡煞旁人。」
「谁不知道,当年勇毅侯府出了那么大的事,是嘉禾郡主不管不顾拼了命地将小侯爷从狱中救出,十年困苦相守,才有了如今的锦绣前程。你再看那徐月姮,当年与小侯爷多好一双璧人啊,结果人家遭难,她马不停蹄转投了澄王的怀抱,如今这下场……啧啧啧……」
我与江临行路而过,闻言,见他皱眉不语,目光似有意往后扫去。
他马前侍者一众,混着个娇弱身影正低头喂马,看不清神色。
我心叹口气,偏头远眺,今朝天晴,溪水潺潺,景色开阔,心下也不觉明净辽远起来,便将手缓缓从他臂弯中抽出ŧũ̂ₒ,抬步登了小坡,他并不跟随,兴致缺缺。
倒是舒阳不知何时跟在了我身后,一路同行至坡顶。
我开口道。
「都安排好了吗?」
舒阳点头。
「半山腰的舒亭别苑里,有我留下的二十名顶尖高手,十里外的青州幕府也备有千名御军随时听调。」
我应好,转身望着坡下正在训话的禁军方阵。
「王良那边派人死盯。这三日,他随时可能出手。」
舒阳轻问。
「江与渊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淡然敛唇一笑。
「这剿贼功绩,只能是你舒阳长公主的。」
待舒阳在一旁做出一副「看吧,你果真还是最爱我的」模样时,我偏头望向了那低处,有清秀小厮正将手中饲草有意递给江临,他眉眼冷冽却也抬手接过。
「他若足够警觉,便无需我开口。」
像是感受到了我遥望的目光,他缓缓抬头看我,像极了当年牢狱之中那晃神一眼里淡淡的探究。
舒阳目光尖锐,顷刻间上前一步,语调微扬。
「他竟把徐月姮带来了?舞到你眼皮子底下你也不管?」
我笑一笑,语气比想象中多了几分玩味。
「管他作甚,他如今功勋显赫,陛下与你皆要仰仗。我不吵也不闹,乖乖坐稳这诰命之位,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不行吗。」
舒阳皱着好看的眉眼,瞪大眼睛愤然道。
「我有的时候真的看不懂你。十年前,你毅然决然要救他出狱,跟他流放,为他几乎放弃了所有。
这些年,你为了替他江家平反,上下奔波,呕心沥血,辗转着又回到了这漩涡中心。你为他谋棋局、搅风云,为他倾尽所有,百般谋划,如今当真不曾对他的旧情难忘感到几分悔恨?」
她语气愤恨,咬牙切齿。
我轻轻抬手抚了抚她的背,想起那夜侯府之中,我听见徐月姮同江临诉尽衷肠。
她说,当年澄王以君性命相胁,逼迫妾嫁入王府。
她说,澄王因爱生恨、百般凌辱,妾誓死不屈,即便身不由己,却也从未将一颗真心交付。
她说,妾恨之入骨,一碗绝嗣汤下肚,发誓终身不为其生养。
她说,妾幼年从不信神佛,可自君走后,十年青灯,日盼君安。」
就连我听着也是好一段凄美婉转、鸳鸯迫离的深情往事,何况故事的当事人呢。
当年之事,大家的确各有难处,若要深究,也是论不出什么对错的。
若是非要执意问我会不会有些难过,那大抵还是有的,但我现在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去做,整日里思绪繁复到足够令我将种种细腻情绪抛诸脑后。
「我真是不明白,他江与渊到底哪里好,竟然让你对他的三心二意视而不见……」
舒阳一直对我当年为江与渊舍她离宫一事耿耿于怀。
我入宫那年,她五岁,本该是珠圆玉润的嫡公主却被宫嫔养得怯生生,连阵风也扛不住。
母后早逝,父皇寡性,兄长举步维艰,在那四四方方的牢笼里,她像一只虚弱到随时都有可能夭折的雏鸟。
于是,我尽可能学着她兄长平日里的模样,带着她读书、玩乐、教她骑马射箭。
我与她一天天长大,是她在偌大皇宫里极少数可依赖的人。
我知道我的离开对她而言犹如山体坍塌,雏鸟落孤。
她的昭赫太阳已然落下,断不能再失去我这清柔和风。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有,她亦有。
我们谁都不能停在原地任往事蹉跎,她需要在孤寂中坚韧长大,我也要扛着无法昭然的重担踽踽前行。
但我无比庆幸,她坚韧顽强,如今与我同立山峰。
远山如黛,幽蓝天空中飘着孩童放飞的蝴蝶纸鸢,我看得入神,温柔了眉眼。
「日后,你会明白的。」
她突然红了眼,一改往日张扬强势的上位者姿态,如儿时般怯懦着低声呢喃。
「阿姐,这些年,我一直想要问你一句话……」
「嗯,什么?」
「那个人,那些过往种种…你当真…舍下了吗…?」
纸鸢线断,翻飞离去,不知被风席卷到了哪个无名山头,我甚至听见了远方孩童嚎啕不止的哭闹声。
那个人,那个明明生平最为磊落,如朝阳晨曦般金晖普照的人。
那个自幼怀瑾握瑜、温润如玉,笑如朗月入怀的人。
那个于庆安十七年冬夜荒唐死去,从此再不被世人光明提起的人,应该也犹如这纸鸢,早已飞入了天地旷野,归于无尽自由中了吧。
7
夜幕时分,篝火丛生。
营寨中心桌台高摆,幼帝与众臣同乐而食。
江临如今身份显贵,位于幼帝左下侧,对面坐着舒阳。
我坐在江临身侧,看他耐心地切割着盘中盛放的大片烤羊,饶有兴致地将每一小块一一摆好,然后放于我面前。
抬头却见舒阳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去,他二人素来不和,江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我默不作声地拾筷而食,目光却瞟向正在东南方巡逻的禁军指挥使王良。
当日澄王谋逆,江临的虎啸骑自城内围剿,禁军倾巢死守城外,内外严守却仍旧给了李辜逃生之机,其中猫腻昭然若揭。
但澄王在朝中根基一向广泛且隐秘,若非那日庆功宴上,舒阳看出王良之妻身穿的是苏南特产的月锦袍,我还真不一定能将目标锁定于他。
我查过他的底细,庆安二十二年禁军扩充,他从乡军中应召入选。没有背景,武艺不错,晋升合理,无不良嗜好,挑不出一点问题。
但月锦袍实在稀有,苏南每年进贡不超百匹,多是皇家御用,并不流于民间,百姓多而不识。
闻安费了一番功夫,顺藤摸瓜从王妻的月锦袍查到了王良小舅子开设的地下钱庄,从地下钱庄的丝缕往来脉络里探到了一位名为宋三的年轻人。两年时间陆续投注了数笔巨额资金,钱生钱,利滚利,两年收成已是天价。
细查之下,竟发现这位宋三公子的远房表舅正是澄王府管家陆成。
半月前,禁军官职轮调,王良趁机将手下的人大换血一番,留下的皆是平日与他称兄道弟的一众心腹。
从那时起,我便一直在等他有所行动的一天。
8
幼帝年幼,一杯薄酒已有醉意,嘱咐罢众卿尽欢,自己便欲退场。
江临看我一眼,我点了点头,目送他和舒阳同时起身护幼帝离开。
他们二人日常虽不大对付,但每每行事,却总配合得天衣无缝。
江山动荡,他们一人顶着风雨飘摇的半边天,虽相厌,却也最为相顾。
围猎时期,为确保帝王安全,除却心腹近臣外,众人一向是无法准确知晓帝王营宿何方的。
夜沉风寒,颂栀见我未着外袍,念叨着要回营帐中替我取大氅来。
自幼年,她跟与我身侧,便一向心细体贴,我点了点头。
篝火璀璨,圣上退去后,众臣之间逐渐欢饮随性,更有甚者载歌载舞起来。
不少官夫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前来同我饮酒,我一向不胜酒力,一会儿的功夫便觉得身子飘然ṱŭ₂。
我与江临的营帐有些偏远,颂栀且得走上一会。
思及此,兀自起了身,打算寻处安静地方暂且躲个清净。
月色清寂,对面山脚下燃着一小簇篝火,有两条身影临坐。
我定睛细看,正是六子与扮了男装的徐月姮。
喉中酒气翻滚,我隐在夜色中轻轻绕近,交谈声入耳。
「徐小姐,今日的烤全羊是当真好吃,你快趁热尝尝。我跟你说,我们夫人平日里是最不贪嘴的人了,但今天瞧着也吃了不少呢?」
我摸了摸自己此刻圆滚滚的肚子,吃东西的时候一心全在王良身上,不自觉就把江临切好的羊肉吃了个干净,现下听六子提起才觉得有些撑。
徐月姮伸出手接过六子端来的一盘子肉,想了想问。
「小六,我今天见你们将军待嘉禾郡主那般体贴,他平日里也是如此吗?」
六子几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那是自然,我们将军待夫人一向百依百顺。」
许是又怕说错了话得罪了人,挠了挠头找补道。
「徐小姐,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与我们将军从前有什么瓜葛,但他每次虽面上对你冷言冷语,可转身背地里又会嘱咐我对你好生照料。就像这羊肉,也是他刚嘱咐我让我给你送来的。」
我正掏着荷包里瓜子的手一顿,暗地呸了一声。
江与渊这个狗男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玩得明明白白。
「那你……瞧着你家夫人待将军呢?」
六子皱了皱眉,不明白为何要这样问。
整个盛京城,怕是没有人不知,当年正是因为嘉禾郡主的深情以待,才有了江小侯爷如今的锦绣前程。
「夫人为了将军连命都可以不要,自然无需质疑。」
我甩了手中囤积的瓜子壳,觉得无趣得紧,刚准备离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队黑衣人破开草幕径直冲来。
营寨之中火光明灭,已有异动,但显然,这一小队人马目标明确,直奔徐月姮而去。
六子的三脚猫功夫对付市井泼赖还有些胜算,但在这种武夫面前,简直无异于一个人形靶子。
我叹了口气,右手抚上腰间时,前方已传来六子被剑划伤的闷哼声。
顾不上其他,一个箭步上前,腰间软剑已然挥动。
「夫人!」
六子见我应敌,单手捂伤,手中不知何时拾起一根长棍,欲要上前,被我一声喝退。
「带着徐小姐快走。」
所幸这七人并非什么绝世高手,于我而言,牵制一二,并不棘手。
六子机灵,看得出来这几人的目标在于徐月姮,也看得出来,他二人如今站在此处便是徒增我的麻烦,于是点头利落拉起徐月姮便往山上跑。
那边人刚起步,这七人便纷纷放弃与我缠斗,奋起直追。
我遥望他们朝徐月姮奔离而去的背影,还有那几支落在脚边的暗箭,微微皱眉,抬步紧随。
寒山夜影,片刻之后,六子摔得下落不明,竟然变成了我护着徐月姮穿梭在山林间。
剑光似一弯江水,从我指尖倾泻流转,忽明忽暗间最后一人倒地。
闺阁深院只长得出柔弱拂柳,养不出血色凌霄。
徐月姮现下顾不得其他,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握着我的臂弯,随我脚步辗转。
先前晚了一步,让人临死前放了颗信号弹,这会逃离此处方是上策。
我长剑换手,拽着徐月姮的手腕向前跑去。
其实,我不讨厌徐月姮。
十几年前,我初入宫时,中秋夜宴,我被顽劣的四皇子推进御花园后的荒井之中,便是出来透气的她为我找来了长绳。
她文章好,性情好,容貌好,家世好,十四岁作的一首明月赋名动天下,他是徐国公的掌上明珠,被一众世家公子追捧如天上神女,其中澄王李辜尤甚。
那时因着每日都有人在我耳边对她称赞有加,我气恼过、捻酸过,更有甚撕过某人收藏在案牍之下的她的诗作,也为此被某人揶揄过很久。
她原是太后最为钟意的太子妃人选,却与江临互生情愫。
幸得太子宽厚,乐得成人之美。
年幼的我虽对她短暂生妒过一段时日,但的确也觉得只有她这般的才貌双绝才称得上真正的世家贵女。
她这样的女子,的确有令人念念不忘的资本。
9
不知跑了有多远,我的青色长衫上满是血迹,腥臭难闻。
我缓缓将其褪下,着一身烟紫色中袍,将散了的发髻也用一根飘带高高束起,一时,京都贵妇不再,江湖侠女翩然。
徐月姮却直直盯着我腰间的浅色香囊出神,许久才开口道。
「郡主为何要救我……」
软剑入水,我轻晃着剑波,血迹消散。
「顺手。」
徐月姮试图从我眼中看出点情绪,但显然,我目光清澈,毫无波澜。
她皱了眉,眼中探究不掩。
「那先前一次呢?」
我擦剑的手微顿,她果真跟我想象中一样聪慧机敏,随后慢慢道。
「自然因为徐小姐种过良因,方得善果。」
她骤然抬眸直视于我,我却扯出一抹还算友善的笑意。
铮铮箭鸣突然惊空,一道冷光破空刺来。
我眼疾手快一把拉起徐月姮,一剑拨开长箭。
箭雨横飞,长剑破风,闪烁生辉。
有人用了弓弩,如此力道令我腕力疲软,招架不住,好似与在山脚下被我打落的那些暗箭出自一处。
显然,明处的打手处处小心,唯恐误伤徐月姮,可暗处的箭箭致命,显然不是一路人。
斜方陡然冲出一箭,对着徐月姮的后背破风而来,我欲抬手将她推开。
几乎顷刻间,耳发翻飞,身后马蹄急促,一声嘶叫,眼前之人瞬间被粗壮长臂揽上马背。
我却被这番动静惊得晃神,失了时机,再来不及闪躲,那笔直一箭便径直刺入了我的左肩。
痛得手中长剑陡然落地。
我背对而站,只听马上之人沉声问着怀中女子:
「可有哪里受伤?」
银鞍踏飒,玄甲怒马,他匆忙赶来,无暇顾及旁的一切,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这一箭只要没有刺向徐月姮,最终刺向了谁,他应该都不在意吧。
「郡主!」
颂栀从远处惊叫着跑来。
因为太痛,我沉沉跪坐在地,额角脸颊已生出汗珠,一滴落入黄土,压下些许风尘。
耳边有风阵阵,似有人轻柔抚面,垂在耳畔无奈低叹。
「谢小七,不是答应了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吗?」
我疯了似的抬手想要抓住什么,空中却什么也没有。
直到这刻,江与渊惊觉中箭之人原来是我,一向冷色自持的人下马时带了少见的仓促。
他俯身跪地,一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却见豆大的泪珠子如断了线的珍珠从我眼眶不停掉落。
我不喜欢哭的,这十年,这是我在他面前第二次落泪。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竟然有些慌神,握着我的手臂,紧张地打量起我的伤口。
他的玄甲硌得我好生难受,一说话,却发现自己哭腔难掩。
「好痛…」
是真的很痛。
上一次受伤,还是五年前,江与渊位列副将,前往边境御敌却中计被困金山关数月。
那时情况紧急,救援久久不应,我硬着头皮去求青州府里父亲的一众旧部前往营救。
便是那次,战场之上,我替他挡下一箭,好巧,和如今的位置如出一辙。
意识逐渐混沌时,我仿佛抓住了一直悬浮不去的那抹白色长袍,喃喃道。
「骗子,不是说会永远照顾我吗……」
一个、两个、五六七八个,脑子里突然好像站了一排大骗子……
都是曾经丢下我的人。
我没见着江与渊倏忽红了的眼眶,因为我痛得昏死了过去。
10
那夜慌乱,百ṭųₜ官被困。
乱贼直刺营中第三十肆厢营帐,那本是不该被人所知的帝王营宿。
江临惶恐,径直杀入第三十肆厢营帐中时,发现除了几名倒地的小厮外,无幼帝半分踪迹。
一时混战难平,最后是英明神武的舒阳长公主殿下带着千名御军将以王良为首的一党叛乱禁军一网打尽。
直到最后,众人方知幼帝早自离席之时便被长公主秘密护送至了半山腰的舒亭别苑。
如此,舒阳长公主智勇双全、巾帼之姿的称赞享誉朝堂,顺带暂时堵住了那些平日里总是讨伐长公主涉政的大臣们的嘴。
以上,是舒阳长公主威风凛凛的述职环节。
我恹恹地瘫在榻上,听她绘声绘色地生动演讲,抿唇笑了笑。
颂栀守在榻前,有些为难道:
「郡主,将军已在门外站了一早上了。」
舒阳端着药碗,将一勺汤水塞入我口中后,扭头骂道:
「让他滚出去!什么狗杀才,瞎了眼的玩意,放着自己的嫡亲夫人不救,抱着个死刑犯招摇过市,真以为自己只手遮天了,当全天下的人都瞎了眼不成!」
舒阳扬声,有意让门外人听见。
我低头用食指绞着被套,不想说话。
「有些人成日里光嘴上念着报仇雪恨、斩杀宿敌,我竟不知原来报仇之道便是将仇人之女、仇人之妻当个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呵护备至!」
到底是在将军府里,长公主这般扯着嗓子羞辱大将军,传出去实在让人笑话。
我本想拍拍她的手,却发现自己一动便钻心地痛,哼着皱了眉。
舒阳满脸担忧,嘴里却不饶人。
「你别乱动!怎么,现如今,我骂他两句都不行了?」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舒阳,你先回去。我与他有些话要说。」
舒阳以为我当真护短,简直气急。
「谢长虞,你到底怎么回事!得得得,我才懒得管你,明儿我也不来了,你就和这忘恩负义、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狗东西过一辈子去吧。改明儿就算让人拆了骨头生吃了,我也不稀得来给你收尸。」
她骗人的,她明日还是会来。
我想笑,但她早已将手中碗放下,破门而出,震得门框发嗡。
我叹了口气,对颂栀言。
「让将军进来吧。」
窗外的海棠花开得潋滟,树梢上还挂着丝丝缕缕我年初系上的红绸,里面藏尽了我今朝的诸多心愿,只是再不会有人费尽思量为我一件一件解下如愿了。
江临安静地跨步进屋,一张俊朗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一如既往地沉重淡漠。
他是极好看的,从前是一笑犹如日穿云,风华恰似华亭鹤。
如今却是清贵无方雪中月,肃杀凌厉月光寒。
其实很多时候,我更怀念从前的他,那个明媚如初阳的性情少年,那个带我御马招摇、纵情欢饮,路见不平爱拔刀的江小侯爷。
记得我与他初识在城郊的马球场上,那时我回京已有三年,性子较之从前怯懦已见几分开朗,太后允我出宫观赛,碰上靖安侯家的二小姐上场前扭伤了脚,宫女们便激了我上马替代。
因着幼年的军营经历,足够令我在马背上大放异彩。
江临见我球技出众,好胜心起,拉着我战了三场,结果三场都打了平手。
马场一战算是在上京圈内打出了名声,也与江临打出了几分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情谊。
那时,我的哑症尚未痊愈,鲜少有人愿与我消遣时光,江临难得算上一个。
是以太后允我出宫放风的时日里,每每都是他穿街走巷,带我纵情声色。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我们也不再年少。
他只静静盯着我受伤的位置,好似站定着要穿透层层里衣直达血痂,再探到那个陈年旧痕。
五年前,同样的位置,是他生生为我拔出了箭,铁钩带刺牵扯出血肉,滴滴鲜血似红梅在他素来雪白的床被上绽开一片。
彼时,早已稳重的他难得失态,猩红着眼,几乎将我死死嵌在怀中。
其实,我们早已习惯了彼此的陪伴,我们早已是这世间彼此最坚硬的后盾。
我真是以为自己到了头,死死拽着他的衣袖,拼了命只有一句话。
「江与渊,你答应我,终有一天,我要你亲手将…李辜…挫骨扬灰!」
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渗,我不管不顾死命拽着他不肯松手,大有一番他不应声,我便死不瞑目的愤然。
「答应我!你……你说话啊,你答应我啊!」
到后来没出息地嚎啕一场。
他怔然许久,浑身肌肉紧绷不展,低头来看我时目光似雨后初霁,天光骤然清明间带着些许阴湿与萧凉,随即怒声开口。
「谢长虞!我要你给老子好好活着!若想报仇,你就好好的!亲手宰了他!」
后来,我伤口感染,昏迷数日,烧得浑浑噩噩,病情愈发严重时,也是靠着这句。
要亲手宰了他。
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
他依旧一言不发,走近端起一旁被舒阳放下的药,坐在了榻边的圆凳上。
他抬手喂我,我眨眨眼道。
「这一箭不深的,你放心,不会像上次那样。」
「徐小姐,就带回府里吧。侯府偏僻,不大安全,也省得你来回奔波了。」
「这些年,她的确也吃了不少苦头,找个好人家的身份,改日就迎她进门吧。」
「西跨院还有个主屋,我明日就让人收拾出来。」
我自顾自说了很多。
我越说,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握勺的指节泛白,几乎咬牙。
「你当真就一点也不在意吗?」
我抿了抿唇,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你希望我在意吗?」
他没有开口,眸色中始终隐着些许落寞,这些年我常常看见这样的神色。
或许待徐小姐进了门,他便不会再如此怅然了。
我问他,
「江临,这十年,你可有一日真的放下过徐月姮?」
他抬眼看我,音色沉沉,却少有地带着急迫,现了些少年时的影子。
「自然,当年洛水荒庙,皇天后土,我同你一齐参拜天地,许诺今生不负。自那时起,我便告诉自己,我江与渊此生只会有你谢长虞一人。」
我摇了摇头,低头并不看他,淡淡开口。Ťü₀
「江与渊,这不代表你放下过她,这只能说明你在尝试着接受我。爱一个人与习惯一个人是不同的。你以为你已经放下了,可当她再次出现,哪怕只是遥遥听见与她相关的讯息,你依旧会反复驻足,直至再次沦陷。」
你要承认的是,不管这些年有着什么样的前因后果,事实就是她当年弃你而去,她的父亲、兄长、丈夫皆与你有着血海深仇。
可你看,哪怕你怪她、怨她、日夜恨着她,但你依旧会心软,会动容,会在危难时刻第一时间担心她会不会遇见危险。
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她与她父亲不同,更是被李辜所欺。总之,一切皆是造化弄人。你我心中都清楚,你永远做不到对她视而不见,也不大舍得让她再受委屈。如今我先开口,日后也不必再顾忌于我。」
他不说话,只一味喂我喝药,这药忒苦,一口接一口,根本不给我缓冲的时间。
他知我一向不喜喝药,此举大有让我闭嘴之嫌。
我怒目圆睁,鼓着小脸,紧闭双唇,誓不开口。
他这才作罢停手,叹了口气。
「谢长虞,有的时候我实在讨厌你这般体贴大度,好似我做什么都不能让你心起波澜。」
我抿唇不语,做他的妻子十载,其实能为他做的也就如此了。
11
徐月姮来看我时,是傍晚时分,窗外明月高悬。
我正捧着一本字帖解闷,其上草书行笔劲道,入木三分。
见她入门,我并未放下,只是兀自捏得紧了些。
她淡淡一瞥,极是了然道:
「世人皆赞他行书出众,但我一直觉得他最拿手的,当是草书。」
我颔首,仔细收了帖子,纸张边缘因年久而泛黄卷曲,被我极小心地轻轻抚平。
我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这些年一直为明堂暗中传递澄王党羽消息的人,便是徐小姐吧。」
从八年前起,明堂便一直接收着有人匿名发来的有关李辜与徐茂一党的大小事迹,大到谋逆铁证,小到日常行径。
起先,我存了疑心,但后来,桩桩件件都得到了验证。
事到如今,她没有否认的必要,点了点头,嘴角微扬。
「我没有料到一向匿于明堂之后的山泽居士原来便是嘉禾郡主。想来,当日诏狱之中,将我的婢女带出狱又安排她在永宁门前偶遇阿临,这背后种种也出自郡主的手笔吧。」
我不置可否,这一步算点到为止,我只是顺水推舟为江临的心软辗转搭了座桥。
我面色平静,淡淡出声。
「我很好奇徐小姐如何得知明堂暗线之间的传信手段。」
她低头似在回忆。
「八年前,我在澄王府的暗牢中试图救过一个人,但无奈他当时已伤至肺腑,临死前求我替他传送一封暗信。那时我方知,上京城的诡谲暗涌中原来还绞缠着一股清流,一个力除沉疴、清扫奸佞的清正之堂。」
「这些年,我看着李辜身边的奸邪佞臣因着我传递的封封密信被一一斩除,当真觉得山河飘摇,自己也不算混沌一场。」
徐月姮说的那个人便是先太子谋士沈钊沈大人,太子逝后他掌管着明堂一应信物往来,八年前却于暗夜失踪。闻安带着信件找到我后,我便派人多方打探,才知他被李辜幽禁暗牢。
差一点,只差一点我便能将他救出,可李辜残暴,到底将他折磨致死。
这些年我眼睁睁看着太多忠良从明堂榜上消逝,身后亡魂飘摇令我日夜痛彻。
李辜一日不除,我的心便一日无法安宁,也一日不敢……去见他。
「徐小姐这样做,就不怕将自己搭进去吗?如果此番赌不准江临的心软,怕是如今已是刀下亡魂了。」
她摇了摇头,攥紧衣角,神色凄凉。
「徐茂薄情寡义、宠妾灭妻,自我有记忆以来,他便一直任由姬妾下女欺辱迫害我娘,致她含恨而终,死不瞑目。」
「李辜乖张狠戾、谗害忠良,当年更是以江临性命相胁逼我恨嫁。这几十年来,我几乎每日都身处无间地狱,每每思及,好像也只有阿临在时,方得过一场欢喜。」
「今朝得见阿临意气风发,又将所恨一一送上了断头台,即便要我赴死我也了无怨言。」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赌阿临的心意,十年修罗狱,如果不是怀着这颗愤恨之心,我早就没有什么生念了。」
我心下微动,从前与她不过点头之交,怎么也不会想到堂堂徐国公家的掌上明珠实则也在深泽之中困顿万分。
所以人间世事,真的会有人得顺遂一场吗?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缓缓。
「往后会好的。我已与他商榷过了,改日挑了好日子便迎你入府,你与他半生飘摇,如今就快可以平安落地了。」
她却猛然抬头,像是被我这番话惊得失神,三分欣然一闪而过,随即蕴满了悲怆,顷刻之间泪眼婆娑。
「饶是你这般宽宥,可如今,我又如何配得上他,又如何能这般对不起你。」
我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摇了摇头。
「徐小姐,我第一次见你时,是在庆安十四年间太后举办的赏花大会上,那一年你十二岁,诗画绝艳,美得宛如画中仙,太后娘娘说徐国公一家善钻营,但徐四小姐却格外出尘,日后可封女公子管阖宫六仪。」
你的风华世人有目共睹,就连孤高一如李帷帧也偏好你笔下的莲花清冷。我曾在他的案牍之下见过你的画,虽然他从不与人说,但我知道他与你一向有惺惺相惜之势,不是吗?
如今,我想正大光明地同你说一句,谢谢徐小姐,庆安十七年在他被世人唾弃羞辱之际,肯求澄王抬手,为他的遗躯敛一层素布,留他在人间最后一抹清白。」
12
这是这些年,我第一次如此自然而平静地说出他的名字,先太子李瑀,字帷帧,自幼聪慧,举世无双,弱冠未及之年便率兵收回恒川二十四城,定了此间天下。
他这堪堪二十余载的人生里,执笔江山,戎马戈壁,一生权于帝王与朝臣,衡于民生与皇权,寰于君臣与父子。
他为山河殚精竭虑,为苍生立心立命,却依旧逃不过兄弟阋墙、朝ṭú₌臣构陷、君父猜忌。
到头来病体沉疴之际,遭人陷害,蒙冤死于胭脂巷里的烟柳床榻中,他这般谪仙出尘之人,却留史书之上留下泥泞一笔。
澄王将他害死在玉楼春的那夜,是他太子之位被废的第五日,我正迎着朔朔寒风揣着京都暗信慌乱赶着从关外回来。
他许是早知京都诡谲,又怕自己真的气运将尽,月初便以我外祖寿诞将至为由,命人将我送出了京。
出城那日,他拉着我的手,再三絮絮。
「小七,我知你一向不爱这四方牢笼,从前答应要陪你回北疆的诺言,到今日也没有实现。此番去了你外爷那里,若没有传召,不必急着归京。你回故地,我很放心。北地风寒,你要好好睡觉、多加衣、多食肉,好生照顾自己,每一日都欢欢喜喜。」
我静静感受他指尖传来的寒意,看着那张日渐苍白的容颜。
他的病情又严重了。
域外剧毒来得势猛,自在北上关内遭人迫害,至今不过三月,他却已有枯槁之态。
马神医日夜不歇,翻遍古书,终见书中有言,域外衡山有仙草名浮生,可解此毒。
若不是今朝存了要替他寻药的心思,我断不会在此时离他而去。
我擤了擤鼻子,有些难过,回握紧他的手,企图用我的温度来温暖他的。
「我不想在那边待得太久,阿爷寿辰一过,我就回来。」
他眉眼带笑,一贯盈盈如溪水,抬手一刮我的鼻梁,低沉着声音宠溺地问。
「为何?不总是嚷着要回北地吗?」
我微微低头,小声喃喃。
「因为我舍不得你,因为,我会想你……」
话未完,猝不及防跌入了他还算温暖的怀中。
那沉沉的、极是好闻的冷冽味悄悄入鼻,直至多年以后,我仍旧无法忘怀。
我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那一日的天格外地蓝,云朵飘在空中软绵绵的极ṱű̂₀是可爱。我记得他发上戴的头冠是上好的蓝玉,脖颈之上的衣领是少见的锦月白,袖口处的收边用的金线。
他的眉,他的眼,他高挺的鼻,还有因生病白到泛青的脸,至今都还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片刻也不敢忘。
他抬手为我发髻之间轻轻插上一只玉簪,雕花海棠,朵朵招摇。
李瑀这个人啊,素来清冷自持,平日里少见他几分浓情,行为举止守礼庄严,与我相处也少有逾矩。
可如今却放纵般抵着我的头几多缠绵。
对此,我很是受用,抬手抚上他大氅下微曲的脊背。
他本是少年将军,从前虎背蜂腰螳螂腿,是最好的身材不过,可那段时日却瘦得令人心疼。
我笑着像哄小孩般拍了拍他纤薄不少的背,偷偷湿了眼眶。
这一年冬,海棠未远,我此生却再未与他相逢。
我早该料到的,若那日我再回头看看,也许能发现车马之后,他强装镇定的苍白玉面上缓缓显露出的不舍与苍凉。
后来,远在北境听闻太子被废时,阿爷的手下刚将寻来的浮生端至我眼前。
我想,不要这东宫之位也罢,如此我们也还有好多好多个以后。
可当我满身风尘,策马归京那日,大雪扑面、寒风狂嗥,黑云压城到我几欲喘不过气来。
颂栀颤颤巍巍候在宫门之外,目光躲闪迟迟不敢看我,她说:
「三日前,太子殿下在……在春风楼……突发恶疾。」
「说是……马上风……」
春ţůₘ风楼?马……上风?
空气稀薄又冰冷,每一次呼吸都扯出锥心刺骨的痛,像无数根银针顺着神经钻入身体,拉扯着看不见的金线,将喉咙紧紧勒出血珠。
我流不出泪,也发不出声音,空中只余丝丝缕缕破碎的喘息。
史书记载,庆安十七年冬,太子瑀专擅威权,纠聚党羽,怀异端而疑诸弟,惊骇于视听,遂被废。
然不知悔改,荒淫无度,于勾栏瓦舍间嬉女于床榻,酒池肉林,声色犬马,逢恶疾突发,于床榻风月间骤薨。
天子闻言震怒,失望至极,言其庶民之身,死而不准入皇陵。
颂栀说,废太子遗身被抬出春风楼时,衣不蔽体,面不遮容,袒露人前时引得来往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后,恰逢澄王殿下携佳人登阁,顾及兄弟之情,特赐白布裹身。
我不敢再听下去了,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浑浑噩噩地追问着。
「他如今……在哪里?」
「城郊,乱葬岗……」
乱葬岗。
这五个字犹如五雷轰顶般将我重重劈倒在地,难以抑制的恨意从心脏深处爆发,全身血液好似煮沸般疯狂涌窜,愤然到快要爆裂。
铺天盖地的痛苦与绝望将我整个人吞噬,我崩溃到嘶吼出声,鼻腔之中满是铁锈味。
13
乱葬岗的野狗叼着半截指骨,温润的白玉扳指赫然掉落在泥土中。
我在一堆腐尸里挖到了他残破的身躯。
他生平喜洁爱净,最不喜的便是身染污秽,可如今却躺在这恶臭冲天的长蛆之地。
寒鸦啄眼、野狗食皮。
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里,还攥着去年上元佳节我赠他的雕花银铃。
人在悲痛欲绝时,是哭不出声的,关于这件事,我十岁那年就已知晓了。
指缝里冒出的血珠子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他白玉一般俊雅的面庞上,我慌乱地伸手去擦。
他不喜欢这样的,他不喜欢有脏东西的。
可越擦血色越浓,泪水混着血水,意料中越擦越多,一发不可收拾。
记忆似走马灯般周旋于脑海。
「谢家小七,我带你回家……」
「小七不哭,日后,我便是你阿兄。」
「我们小七才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小七身上流着我大祁最英勇的血脉。」
「小七,我为你做了只蝴蝶纸鸢,等开春我带你去踏青可好?」
「小七,等你什么时候想要开口说话了,唤一声哥哥来听,好不好?」
「小七,从今往后,我是你的捷报,你是我的归途……」
「小七,塞外风光独好,等我忙完这阵,陪你回去赏雪赛马如何?」
……
那年,我十一岁。
北狄十万狼骑压境,连破三关。
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令雍州死守,却无一兵一卒来援。
城中断粮四十七日,战马吃尽,树皮剥光,最后连弓弦都煮了充饥。
待援军的玄色旗帜终于飘到城头之时,整座雍州城安静得像座枯坟。
尸山血海里,满军上下独余伤员一十七人,外加一个地窖里浑身长满疥疮的我。
浑浑噩噩被人抱出来那日,雪停了。
阳光像把钝刀子,硬生生剖开我溃烂的眼,视线几乎瞬间便死死定格在那高墙之上,那里高挂着的,是我父亲与几位兄长的铮铮头颅,空洞眼窝深陷,却仍直勾勾盯着北方。
「他朝城破,毋收吾尸,骨作砖石,魂守雍州。」
父亲的吼声似乎还在耳畔盘旋。
那日,三哥匆促将我塞进地窖时,嘴角挂着一如既往不羁的笑,眼中却写满决绝。
他说,
「小七,好好活着。带着所有人的念想,好好活下去。」
满城残骸,尸山血海,我看见城门之下那具插满箭矢的躯体,一人一旗,垂头跪立,岿然不动,脊椎呈诡异的弓形,像张拉断的硬弓。
身前昭然一行血字,是四哥一向狂傲的字迹。
「尔等骨轻,难填沟壑;魂重,当镇山河。」
幸存的将士说,四哥与虎贲营的兄弟们以肉身抵门,扛了足有半个时辰,才令城内老弱妇孺有足够的时间从西角门撤出。
北墙之下几只寒鸦还在高低飞旋,那里安静躺着的人早已看不清容颜,腰间的雷火弹串被烤成了琉璃色——那是上元夜时,六哥带我在军械库偷玩,被父亲罚跪时私藏的宝贝。
我想尖叫,可喉咙里只滚出砂纸摩擦般的「嗬嗬」声。
有件带了体温的白狐裘突然裹住我,带着薄茧的手掌盖住我眼睛的瞬间,我感受着滚烫的液体滴在我的后颈之上。
那人说,「小七,我带你回家。」
家?
雍州城的春梨再不会被人摘来酿酒了,演武场的石锁也不会被人举起又放下,父亲书房里那本《六军镜》还摊在「火攻篇」,墨迹被雪水晕开成黑色的花,我的兄长们也不会在下一个除夕夜里挨个守在我床前闹着不准我睡。
我生于雍州,长于雍州,我的父兄是这北域之地的一方战神。
可如今……又有何处能是我的家呢?
从雍州至盛京,跋涉千里,那位说要带我回家的银甲小将军将我日夜照拂。
听闻他的军队刚结束南境的平乱便马不停蹄一路北上支援,年幼的我并不知道这个一向兵力雄厚的国家为何要在救援一事上如此舍近求远。
高头大马上,我缩在他身前,从早到晚只盯着队伍前方父兄的黑漆棺椁,像个会喘气的木偶,说不出一句话。
皇城丧钟连击三日,满城哀鸣。
我终是在十岁这年回到了从前不曾回过的父亲旧居,镇北侯府。
七盏长明灯照得白幡透亮,我跪坐在烟火缭绕的灵堂中,见满院白纸翻飞,墙角那棵梨树不知枯死在了父亲赴北的第几个年头里。
我望着父兄七人的沉木棺,数月来的第一声哀嚎终于冲破喉咙。
世人都说,谢家上下满门忠烈,可十岁的我反复咀嚼,竟对这无上荣光的四个大字深恶痛绝。
那夜,满院纸钱惊飞如雪,有人踏着香灰走来,月白色锦靴停在火盆前。
我迎着月光,再次见到了那张朝夕数月的脸,只是这一次他没穿银甲。
他蹲下身时,腰间玉佩压上我膝头散开的麻衣,龙纹雕刻是太子独有的象征。
「小七不哭。」
他指间的温度融化了冻在我睫毛上的冰晶。
「既是我带你回的家,那日后我便是你阿兄。」
那夜的星子很亮,他背着我走过九重宫门。玄色大氅扫过青砖上未化的雪,在我冻僵的脚踝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敬安太后抚着我的长发,说圣上原是要将我送去江贵妃宫中,赐作公主的。
可太子不肯。
他说贵妃性子淡,膝下又已有澄王与倩柔两个孩子,再多一个我,怕是要分薄了疼爱。
于是他在长生殿前跪了半日,替我求来恩典——入慈安宫,养在太后膝下,记作郡主。
他替我选了最好的路。
慈安宫是最好的归宿。
我那时太过年幼,突逢家变,患上失语症,整整四年说不出话。
他日日来陪我,总是带着新摘的海棠插在我案头,每日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习字,偶尔也会抱我上马,拉着缰绳在猎场一圈圈慢行,说等我身子好些,便允我出宫随心驾马。
可明明他自己在这深宫之中根孤伎薄,明明他每夜都熬着烛火,在东宫案头上堆得比人头还高的一堆奏折里彻夜到天明,明明他满身霜雪,踽踽独行,却偏固执地,要将我从十岁那年的风雪里一点一点挖出,捂在掌心,经年累月,将原本在十岁那年就该枯败的我,奇迹般养出了枝干与嫩芽。
四年后的春分,慈安宫的海棠花开了。
我站在廊下,看着他踏着满地清浅走来,突然张了张口。
「谢……」
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却还是惊得他猛然顿住了脚步。
我攥紧衣袖,又试了一次。
他站在原地,肩头落满花瓣,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
「谢……谢谢你,帷帧哥哥。」
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守在我身旁,固执地做我荒芜世界里明媚的光。
谢谢你教我读书写字,让我还能在纸篇之上,一遍遍描摹父兄的名字。
谢谢你,庆安十二年后,真的重新给了我一个家。
我还是没有忘记雍州城头的血里浸着我父兄冰冷的铠甲,还是记得阴冷地窖里腐烂的发霉味和着木板之上渗下的腥膻鲜血。
午夜梦回时,还是会吓得惊醒,耳边浮现城墙坍塌的轰鸣。
我仍旧恨这无道天命,恨它残忍夺走我的至亲,恨它独留我一人苟活于世。
我还是没有很好地爱上这个世界,可是因为你,帷帧哥哥。
因为这世间还有一个你,才让我能在这苍茫天地间,继续走下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将我最后的幸运也连根拔走。
太子平生重情重义,清正如此间明月,然二十二岁骤然被废,受尽屈辱、衣冠不整、声名狼藉。
世人爱他时,说他承天地之灵秀,启万世之英才。
他们欺他辱他之时,又放言天下,称他荒淫无道,失德失贤,有违夙愿,不堪继位。
他半生大义望于山河,他不在乎这身后污名,不在乎这破天冤屈,不在乎自己亡于腌臜污泞中百世遗臭。
可我做不到!
他不在乎的,我在乎!他不争的,我要替他争!
「明珠蒙尘终有时,守得善心颜惊世。有朝一日,我会为他正名。徐小姐,你也要学会为自己正名。女子大义从不拘于贞德。」
「若他江与渊悟不懂这道理,那他自然也不配你为他舍生取义。如此,你便去寻更大的天地。」
她怔怔看我,眼底蓄起了清明,敛唇思索一会,才开口。
「我今日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与你听。」
我抬眸瞥了一眼门外站着的单薄身影,点了点头。
「先帝驾崩,信王在大将军与长公主的拥护下匆促继位。李辜此前并非贸然谋逆,他与我父亲率兵夜袭长门也事出有因。
「他要找一样东西,一样可以证明由他继承大统的先帝遗诏。
「我知道这东西在哪。」
14
先帝驾崩时,宠妃徐氏伺候跟前。
徐氏出自徐国公府旁支一脉,是徐家安插在帝王枕边的一双眼睛。
圣上驾崩时,徐氏递出消息称陛下临终之际留有密诏。
徐国公与澄王费尽周折,所求的不过也是一个先机,谁能找到密诏,谁就名正言顺,至于密诏上那个名字是谁,不重要。
但密诏迟迟寻觅未果。
三月前,长公主与大将军领朝臣拥护信王登基,澄王无计可施遂剑指南城起兵,是为谋逆。
但他败了,潜逃蛰伏至今。
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的首个祭祀大典,坐标南郊皇陵。
血色残阳晕染在天际,劲风猎猎将高台之上帝王的衣摆扯动,整个人单薄又瘦弱。
一将功成万骨枯,无上高座下满是白骨。
我突然想李帷帧了。
事实上这么些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思念着他。
他当年也曾站在这高台之上,风华绝代,一步一叩首,为了此间天下,虔诚发愿。
数十年已过,山河无恙,可我的少年却今生再不相见。
刹那之间,高台之上,刺客涌现,攻势猛烈,招招致命。
城下人群呼啸,是蛮人的军队趁乱杀入了南城。
李辜到底还是引狼入室了。
江临带领御林军杀入人群,将少年天子死死护在身后,城下军队也已应战。
这皇权相争,兄弟厮杀的戏码不曾落幕,如今方至终章。
我抽剑扬手,护着近旁几位耄耋老臣。
战况胶着难分,高台之上却再现骚动。
「公主!」
有侍女高喊出声。
一时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我自阶前慌忙回头,李辜不知从何处现身,此刻正将匕首横在舒阳项上,隔着人群遥遥望着我,嘴角咧出一抹冷笑。
「放开她!」
我快步冲上高台,几乎乱了阵脚,厉声喝道:
「别动!所有人都退后!」
江临等人只好听话地退后两步。
「我知道你要什么,放了舒阳,我随你入陵墓,在场的各位怕是没人比我更了解这陵墓机关了。」
庆安十二年至十五年间,陵墓重修,圣上命太子主事,我曾在李瑀的案牍之上看过这里一砖一瓦的建造图纸,便是修缮完成那日,他也曾欣喜地亲自带我一一参观。
这里,有他最出色的作品。
李辜冷笑开口。
「五皇妹,你还真是嘉禾的命门所在呢。」
「阿姐…不要…」
舒阳满面泪水,一个劲地摇头。
可是我怎么舍得见她出事呢,她是他留在这世上唯一最亲近的血脉了。
比起舒阳,李辜自然更需要我。
我缓缓走近,他推开舒阳的瞬间,一把将我钳制在身前。
「我奉劝各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皇陵内外早已被我埋了火药,本王若活不成,那今日便只好请诸君陪我一同赴死了。」
说罢,他又看着江临哂笑一番,狭长的眸眼中满是阴鸷。
「这些时日,可真是多谢江大将军替我照顾贱内了,不过夫妻一场,理应荣辱一体才好。我赢,她便风光无限;我输,也算黄泉不孤。」
江临瞳孔微张,握紧了拳头。
「阿姮在哪?」
「啧啧啧,江大将军,现下你夫人尚在我刀下喘气谋生,你怎么还顾得上关心人家夫人呢?嘉禾,这些年你看管夫君的本事可忒差了些。」
「闭嘴!」
我抬手轻按高柱盘龙的左眼,金墙轰然自中间分开。
「澄王殿下,还是快进吧。」
他也不犹豫,见状拉着我便一个箭步冲进其中,墙面轰隆又快速合上,将所有呼喊隔绝在外。
穿过一段黑暗的甬道,视线豁然开朗。
偌大陵墓之中四根金柱直直伫立,盘龙瞪着大眼自上往下俯视着正中间的玉棺,那里正长眠着他的父皇。
李辜难得收了狂狞之色,跪在棺前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李辜其人虽一向狷狂乖张,却也是真的发自真心敬爱仰慕他的父亲。
只可惜,他的父皇并不爱他。
我稍稍将机关启动,一方暗盒从天顶落下。
里面盛着的,正是一卷圣旨。
澄王的手抖得厉害,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吗?他这样欺世盗名、通敌叛国、残虐手足的人,面对父亲未知的遗诏时,竟然也会踌躇不前吗?
可里面盛放着的也并非他所期待的传位密诏。
他的父亲没有为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也从不曾在弥留之际对他偏爱几分。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牍下污刀,又怎会有上得台面的那一天呢。
圣旨里赫然映入眼帘的三个大字,「罪己诏」。
里面字字句句写下的皆是他对自己那个早已死于奸佞手下,一向风光霁月的儿子的思念与心痛。
字字泣血,句句悲怆。
他说,那是他最心爱的嫡子,亦是世间最难得的至宝。
我难得见李辜目光戚戚,眼尾通红,竟像极了失宠的孩童。
「为什么,他明明说,我是最像他的那个孩子。」
我冷笑着认同。
「你的确是。所以,他最厌恶你。」
李辜几欲暴走,难以自控地挥动着手中圣旨。
「你胡说!」
事实上,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他从小到大偏执如狂,处处拔尖,挣得从来不是什么应世虚名。
他是活在父亲谎言中的孩子,他的父亲将他笼罩在一个名为爱的牢笼里,将他哄得越发狂妄,骗得他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见不得光的事。
可他到今日都看不清的事实却是,若有需要,他永远都将会是被他父亲第一个扔掉的棋子。
我红着双眼,大笑出声。
「你的眼中昭然着和他一样的冷血与无情,你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透过你的眼睛时,总是看见那样真实的自己,真实到他不敢面对,真实到他厌恶与恐惧。他厌恶你,如同厌恶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自己!」
意料之中,他被我的言辞激怒,张牙舞爪似要将我撕碎。
我算准他向我移步的动向,在他的匕首离我只有一拳之距时,墙中机关乍现,数枚暗箭刺入下盘,囚兽的牢笼精准将他完全笼罩。
便是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中计,却兀自笑了起来。
我微微皱眉,不解地问。
「澄王殿下在笑什么?」
他吐出一口血水,满脸戏谑。
「你说得对,我就是最像他的那个儿子,所以,我注定会同他一样,痛恨那些高洁干净的灵魂。当年,若没有父皇的默许,我怎么敢对他最心爱的嫡子痛下杀手呢?明明就是他一步一步将太子推到我刀下的啊。凭什么我们要在修罗界中摸爬滚打,而有的人,却可以如明月高悬,受尽天下万民敬仰,就是死我也要拉他下神坛。谢长虞,你机关算尽,可到头来即便杀了我,也只是折断了一把听命的刀,我笑如今真正的仇敌你却是再没办法手刃了啊。」
闻言,我也笑道,笑得泪花翻涌。
「殿下怎知,我没有呢?」
李辜瞳孔涨大,眼中露出一丝震惊之色。
我继续开口。
「你可知徐妃入宫之前日子艰难,曾险遭卢尚书独子侵犯,她的幼弟愤恨,拦人于街头,持长棍打折其左腿。卢尚书震怒,将人下狱,判了秋后问斩。当年,是太子殿下闻讯阻拦,断了这场仇案,令其得有生机。哦,对了,后来便也是他亲手伏诛了你的岳丈大人,没记错的话,还令你中了一刀。」
「圣上一生多疑,年迈时却日渐放宽了心,徐妃甚至毫不费力便助我功成。你可知,斑蝥之毒发作之时,人的肠子会先爆开,紧接着毒素蔓延至胃,逐渐上移到肝、脾、肾,这时只需用一根银针往心口一扎,砰!」
「哈哈哈哈哈,全都炸啦!」
我看见李辜眼中的我已几近癫狂,嘴角虽笑,眼中却满是泪水。
他高声吼道:
「谢长虞,你这个疯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弑君!」
我走近铁笼,突然一掌拍上他脸前的铁栏,吓得他身子一颤,安静些许。
「我有什么不敢!庆安十七年后,我谢长虞此生便只为报仇一事而活。你们父子伤尽天良,德不配位,不忠不廉,为一己私欲视众生如蝼蚁,想当年就连我父兄之死不也是因为你们再三拖延援军而致吗?这样的天子,上天不管我来管!上天不收我来收!」
「李辜,上当受骗的感觉如何?为了引你上套,我与徐小姐没少费心思。你腿上的二十七根短箭,每一根都是他亲手所画,每一根的位置都是他亲手所置。其实我早已知晓你的踪迹,我有千万种让你死的手段,可我偏要引你至此,偏要用他昔日亲手设下的机关了结你,如此,就当他亲手为自己报仇了。」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这般轻松就死掉的。这箭上已被我淬了毒,你会慢慢、慢慢、一点一点感受着五脏爆裂,直至血流而亡。」
「当年你们在他身上造下的孽,我会十倍百倍替他讨回!我会将罪己诏昭告天下,我会让史官愤然落笔,往后千年万年,遗臭百世的只会是你们,而他将永远清白,永远受万民敬仰。」
李辜闻言认栽般仰天大笑:
「那今日,大家就一起上黄泉吧。」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短笛,高鸣三声。
封闭的门下露出小洞,引线滋着火花,一路燃来。
我索性顺着玉棺慢慢坐下,这些年,我实在太累了。
少年时,是李瑀撑着我活了下来,而后数年,为他报仇的信念又成了活下去的动力。
走至今日,都够了。
15
我幼年亲见父兄亡故,少年又痛失人生支柱,这一路实在困苦,人生待我诸多不尽意,走至今日,已是极限。
十余年紧绷的心绪便是在此刻也该断了线,我慢慢倒在地上,看着闪着花火的引线蜿蜒游走,沉沉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着十五岁生辰时,李帷帧拿着个蝴蝶纸鸢从外拉开窗探头进来看我的场景,宫墙里的海棠花悬在头顶一簇簇渐乱人眼,流光覆身似镀了一层金光勾勒着他好看的眉眼。
那一日,雨后初霁,碧空如洗,他着一身青珀色绣金竹的常服靠在窗棂之上,嘴边噙着浅笑,眉眼弯弯。
「小七,快起床,哥哥带你和阿芜去放纸鸢好不好?」
我迷迷糊糊缩在被窝里贪觉,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饶是他已进了房间,也不见我几多清醒。
我哼唧几声,拂开发顶之上乱揉的大手,翻了个身又快沉沉跌入梦乡,却遭人当头一记暴栗。
「谢小七!你不准睡!」
啪嗒,什么东西滴落在头顶之上。
我忽地睁开了眼,看见陵墓的天壁上突然淅沥沥坠下水帘。
四方角落急速往里涌进水来。
我撑起身子忙去找那根引线,却看见它此刻全然浸泡在水中,半点火花都不见。
笼中的李辜奄奄一息垂头缩着,即便没死,也就最后一口气了。
……
「小七,这陵墓之中还藏有我最后一招绝技。」
「是什么?是什么?」
「哈哈哈,既是绝技,当然只有绝境之时方可昭然。」
我认命般重重倒下,泪水顺着含笑的眼混着脸上的水滴落下。
哈哈哈哈哈哈,防火墙。
李帷帧啊,李帷帧。
如此,你死后的第十二年里,竟然还在救我出火坑。
这一生,又该到何时才能去见你呢。
16
我再次醒来之时,已是三日之后。
一睁眼便见江临坐在一旁,为我替换额上的冷帕。
我沉沉一问。
「他死了吗?」
额头上的手一顿。
「死了,血脉爆裂而亡,死得很是痛苦。」
「嗯,便宜他了,还是没能亲手将他活剐。」
他淡淡地说着。
「那样脏手。」
他又恢复了从前清冷的模样,眉眼半分不带多余神色。
「徐小姐还好吗?」
「嗯,幸亏你一直让闻安暗中保护。」
「江与渊,我为什么觉得你很不高兴呢?」
「我怎会不高兴,嘉禾郡主智勇双全,谋略无双,将所有人都保护得这般好,我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贴心夫人。」
我敛了眉,轻声开口。
「江与渊,你好好说话。」
他却是一下来了脾气。
「谢长虞!你总是爱这样只身入虎穴,从来都不在意关心你的人会不会也害怕失去你!你我夫妻十载,为何到今日你还是要一个人去担这万千风雪?」
我来不及开口,有人自门外扑腾着冲向了榻前。
如此咋咋呼呼,不是舒阳,又能是谁。
「谢长虞!你好狠的心,难道这次又想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度日如年吗?」
是了,引李辜入皇陵的局是我布下的,皇陵周围的火药也早已被我偷偷撤换,京城内外早已候有兵骑数万,只待敌军进犯,便可将其瓮中捉鳖,所以这场浩劫不会出现太大的伤亡。
但唯有陵墓之中的炸药是真的,我没换。
入陵之时,我便抱了飞蛾扑火之心,可又有谁能想到,李帷帧数年前竟然留下了这灭火之水的一线生机呢。
他自幼便爱钻研这些奇门遁甲的构造与机关,比起做个好太子,其实他更愿意做个实心的匠人。
见有舒阳伴我身旁,江临沉着脸抬步离去,难得他与舒阳统一战线,都将我看得比眼珠子还紧。我见他即将跨步出门,连忙撑起身说道。
「江临,我们和离吧,或者你休了我也成。」
他挺拔的身躯一顿,不曾回头,终究还是出了门。
十年前,我想救他是真,需要合理的出宫机会也是真;十年间,对他好是真,可需要一个强有力且有共同敌人的战友也是真。
我对李帷帧的深情,宫内尚且鲜少有人知晓,宫外便更不用多说。
这些年,我瞒着他,真心掺杂了算计,也算是我对他不住,唯一宽心些的,便是如今他的白月光已在咫尺。
窗外的海棠枝头正摇曳在风中,室内烛火清浅,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舒阳目光深切,连忙拉着我的手坐下。
「阿姐,为什么啊……」
开口的瞬间,泪水便已从眼角滑落,我透过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仿佛看见了从前那个瘦弱的小哭包,我想她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我抬手温柔地拭去她脸庞的金豆子,轻声开口。
「因为……我实在太想他了,我真的太想去见他了。」
舒阳抬起头来看我,泪水溢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我想起当初她问我是不是因为看见江临与徐小姐私会才大病一场,我没有回答,但其实是因为那晚我想极了李帷帧,便独自求了一场酩酊大醉,这才伤了根本。
「可,阿姐,这些年,你真就不曾爱过江与渊吗……」
她问得极是小心翼翼。
我与江临少年夫妻,情谊不浅。若说真话,有朝一日,教我为他肝脑涂地,我也是愿意的,这话原封不动问他,我想答案也一样。
情谊与情谊之间不分高低,我也谈不出什么爱与不爱,可我就是知道那个叫做「要为李帷帧报仇」的锚在我十六岁那年便已沉沉落在了心底,令我余生很难再有力气去与别人周旋了。
17
入夜,我起身推开窗棂,窗外凉风袭来,一时卷动起袖衫,满室烛火摇曳,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完。
颂栀见我临窗,忙从衣柜之中拿出件长衫披上我肩头。
「郡主如今身子这样弱,可不敢再着凉了呢。」
我没有回头,自顾自地开口。
「颂栀,你看这窗外的海棠开得可好?」
她想了想正经答道。
「有郡主您的日夜照拂,怎会开得不好。我看,就是从前慈安宫里的那株也没有咱院子里的这株好。」
「只是,奴婢也是今日才知,原来郡主您这么多年竟从来没有放下先……太子殿下。」
我并不应答,只是又问。
「颂栀,你在我身旁有多少年了?」
「回郡主,奴婢是十二岁那年入的慈安宫,郡主随将军出京之时奴婢刚满十七,加上如今在将军府里这三年,有八年了。」
我点了点头,我记得的,她比我小一岁。
「那颂栀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是在哪里。」
颂栀没有说话,因为我并没有停下。
「我记得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只一盏茶的功夫,皇城内外一片皑皑。
那一日,赶巧帷帧哥哥带我去太学取书,半路见雪下得大了便打算在柳妃娘娘的玉流宫里歇脚,还没进院子便见着一小丫头垂着头跪在雪中,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已经被冻得近乎僵硬,面色惨白到不见一丝血色。
前来迎接的宫女说,这小丫头跑着来送浆洗好的衣物时不小心撞到了扶姜姑姑,被姑姑罚跪在这里一个时辰。」
在这后宫之中,嬷嬷可以随意对小宫女颐指气使,管事姑姑素来有处罚下人之权,年纪大有资历的公公们平日里也动辄便打骂下边的人,多少受了气的孩子卯足了劲往高处爬,到头来也不过将脑袋拴在贵人的裤腰带上惶惶度日,继而转头又将气层层往下发,如此周而复始,戾气重重。
从前兄长们总说这皇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之地,我便也是那几年才真真切切有所感悟。
小姑娘的手上满是冻疮,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单薄得一阵风都能将人刮跑。
帷帧哥哥叹了口气,低声让小姑娘起来。可跪得久了,身子似冰块般难以动弹,他便伸手将人从风雪之中拉了起来。
「颂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是,也多亏郡主与殿下心善,才救了奴婢一命。」
「颂栀啊,沈大人说当年帷帧哥哥被害的那日,原是已经打算北上了。可我实在想不通他这样聪慧敏锐的人究竟会被何人何事牵绊住出城的脚步。」
我转身死死捏住腰间香囊,那块洗不尽的污渍十分显眼,是李帷帧的血。
「这是我在他尸身上找到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拢共就绣过两个兰花香囊,因为手笨的缘故,针脚每每都乱七八糟,花瓣纹路很不入眼,可却被他喜爱地称作别有风味。当年其中一个被江临送给了徐小姐,一个时至今日仍旧在我的旧木柜中。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度怀疑或许是李辜串通了徐月姮,以香囊为信物将他骗出。可直到徐小姐前些日子将她的那个拿与我看,我才发现这个原不是出自我手,这个人仿我蹩脚的绣技这般像,如果不是那极好的收线针脚连我都险些看不出来。
我想他是如此警觉的一个人,不会因着一个物件就轻易上当,所以当年一定是有足以令他信服的人或事出现。
一个既足够了解我,又足够能令他相信的人不多,尽管我心中已有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却还是不敢下决心确定,因为没有理由啊。直到徐小姐同我说她曾在澄王的衣衫上见过与这朵兰花如出一辙的针线收脚时,我猜我终于知道理由是什么了,多可笑啊。
想来当年,你便是拿着这个伪造的香囊去替澄王骗他出门的吧。」
颂栀惊喝出声,被暗处弹出的石子击中膝盖,重重跪倒在地。
如今李辜已死,她也没了伪装的意义,破罐子破摔地认下了罪名。
「是,我骗太子说,您担心他的安危,从北境偷偷跑了回来。当时事态紧急,他既识得这个香囊,又不多加怀疑我,遂匆匆跟我出了府。太子殿下是个难得的良善之人,怪就怪他挡了澄王的路。」
我几乎痛心疾首,扭头再不想看她。
「这些日子以来,帮澄王做掩护的人是你,为他暗中提供消息的人是你,秋猎之时,暴露圣上位置,欲杀徐小姐的人也是你。只是,如今我也要多亏有你,才能成功将澄王引入陵墓送他上路。」
她抬头,眼光之中划过一抹惊色,想来她还不知道陵墓之行本就是一个圈套。
我冷冷开口,
「今日,你为何不掏出袖中匕首?你既早已唯他马首是瞻,难道不想杀了我为他报仇吗?」
颂栀面容戚戚,垂着手,摇了摇头,
「郡主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当年若非郡主心善,我早就在那浆洗房里被柴公公折磨死了。奴婢为澄王卖命,卖的是自己那颗不值钱的真心。的确是没什么意义,但委实甘之如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与澄王的故事始于哪个不知所谓的青涩光景,但我从不信李辜那样脏心烂肺的人又能有几分真心。
想来难免自嘲三分,女人就是这样愚蠢且认死理,如果不是爱着的人不同,我与她又有何区别。可便就是因为爱着的人不同,所以我与她又注定千差万别。
我觉得可笑,笑她痴傻又可恨。
「当年有小宫女说玉流宫的扶姜姑姑与浆洗房的柴公公早有首尾,对你发难也是有迹可循。大家都猜即便你回了浆洗房也难逃柴公公某些见不得光的蓄意刁难。腌臜事见得多了,菩萨心的人也从来不是我。
颂栀,你可知道当年将你从浆洗房要到慈安宫的人,不是我,是太子啊。」
啪嗒一声,我听见身后匕首落地的声音。我置若罔闻,自顾自自言自语着。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傻,那样一个肮脏下作的地方,见不得人的勾当那般多,救不过来的人,数不清的债,他却是见了便都想要伸一把手。
你说,他被残害的弥留之际,可会想起那年大雪纷飞里那个快要冻僵的小姑娘眼里满是真切的感恩,你拿着假的香囊骗他出府那日,可有想起过风雪之中那只将你拉起的手。
颂栀,你也该下地狱的。」
我觉得无奈,或许这个尘世就是容不下他这般慈悲如明月的人。
我无视跪在地上久久不曾言语的女人,推开门走了出去。
末了,只听见室内刀剑出鞘后的倒地之声。
闻安安静着从屋里走至我身后。
我望着面前的海棠树,轻声开口,
「闻安,去帮我请长公主过来吧。」
18
舒阳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树下抱着坛梨花酿,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
她见状,捞起长裙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笑着一把夺过我怀中的酒。
今夜月明星稀,我俩坐在树下畅饮,闻安扛着颂栀的尸身一个飞跃跨过了墙头,一滴血正巧甩在舒阳脸上,吓得她跳起来吱哇乱叫。
「谢长虞,你刚看到了吗?」
「嗯。」
「他在干什么?」
「显而易见,毁尸灭迹。」
「不是,你们府里这么阴间的吗?」
我勉强爬起身来,拍拍手上的土,薅过一旁的两把锄头,不由分说地往她手中塞了一把。
她莫名其妙看着我干劲十足地在树下挖了起来,好生稀奇地有样学样。
「好啊,偷偷藏了什么好东西。」
我没说话,挖得越发卖力起来。
直到浅浅露出一个白盅样式的缸身来,舒阳将手中的锄头一扔,蹲下身子便去刨土。
「我猜猜,我猜猜,是秦淮春?不对不对,你不爱喝那个,说劲不够大,那是月落白?也不对,你一向嫌那个口感不好。天啊,该不会是为我准备的女儿红吧?」
「是你哥。」
我语气干脆直接,没有半分铺垫。
委实,够阴间。
她双眼倏忽间睁大,愣了片刻却还是被吓得跌坐在地,不可思议地回头望着树下一脸平静的我,眼尾顷刻红了一圈。
我点了点头,
「他一直都在这里,有十二年了。」
舒阳抬头看了看海棠花,低头又看了看白盅瓶。
「所以,你当年回京给江与渊置办府邸之时,一下便选中了这里。」
「嗯,这里曾经是沈钊大人的老宅,那年我在乱葬岗里替他敛了尸身火化之后,便将他埋在了这里。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不会有人打扰到他。」
「难怪我当年闻讯从鸡鸣寺归京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尸身。」
舒阳撑着地从坐着变为跪着,庄重地磕了三个头。
「哥哥,你在那边过得好吗,这么多年,也不来梦里看看我,我真的是有些生气的。」
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样,语气娇憨着同兄长说话。
我蹲下来将瓶子上的黄土轻轻拂去。
「李帷帧,我今天终于让阿芜来看你了。她长大了对不对,我没有骗你吧,我们都过得很好,只是…」
只是我们真的都很想你。
19
我还是偷偷跑了,只带上了李帷帧。
将军府的书房内有我留下的一封和离书和一根海棠花簪。
当年离别之时,李帷帧送我的那根簪子其实是一把钥匙,他从一开始就算好了一切,若待他离世,偌大清堂便会以簪子为信物,将我层层看护,助我得偿所愿。
昔年他与沈钊秘密建立清堂之时,诺大的情报网点都设在了沈府书房的暗门之后,而簪子便是开启机关的钥匙之一。
这么些年,我帮江与渊打通朝堂之上各个关节,助他归京重回高位,都是靠着清堂十八府的暗中扶持与鼎力相助。
如今,我将簪子与清堂都留给江与渊,他是国之栋梁,将舒阳与李帷帧心心念念的江山社稷交付于他,我很是放心。
我最后的心愿是望他能为李帷帧平反正名,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的期望,他定会将此事做的极好。
我与他十年同舟、生死与共,走至今日,算来彼此也不算亏欠。
只是他与徐小姐之间究竟如何,我还是没有看到一个结局,但什么是结局呢?相爱是结局吗?在一起是结局吗?生老病死是结局吗?
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
我没有再过问什么,只是离开之前帮着徐小姐在侯府旧宅中开设了慈幼局与女堂数间,我想她若真是将一身本领都倾囊相授,不知道盛京城里未来会出多少位惊才绝艳的女先生。
真好,大家都从暗夜走至了天明,找到了人生更好的意义。
而我,要带李帷帧北上了,昔年,他不曾做到的许诺,我替他做,他不曾见过的河清海晏,我替他见。
我不会再为了想去见他而做什么傻事了,因为近来我总是梦见他,每每于梦中总得他一场教育,再遭一记暴栗。
我曾经答应过他,会照顾好自己的,如此便不食言了。
他放心不下的大好河山我替他关照,我会先一路北上,带他去看我的故土,去见我的童年,再下江南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我要带他策马江湖,浪迹天涯,等我快死的时候,再将自己和他堆在一处。
可是,我刚刚跑出城外二十余里,便见夹道旁的矮山之上风风火火冲下两人两马,红衣女子明媚张扬,黑衣男子冷面无情。
「谢长虞,这一次,你休想再把我一人留在这里了!何况!你还携兄潜逃!」
我拉紧缰绳,看着马上平日里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望向我时眼中一抹愧疚,沉沉叹了口气,罢了,我就不该让闻安替我善后,我怎么会指望他能从舒阳这个小妖精手里全身而退呢。
想来这次无论如何也是甩不掉这个粘人精了,我认命似的摇了摇头,回头间忽一瞥远山长亭里,有一人负手立于天地间,目光迢迢又昭昭,我拉了缰绳转身面对着他,也面对一应群山,笑着挥了挥手。
江与渊,此后,山高水长,我们后会有期。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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