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杳

陛下又纳了一位美人。
容颜昳丽,身娇体软。
像极了十六岁的我。
婢女为我鸣不平:
「陪陛下冷宫八年的是娘娘,为陛下出生入死的是娘娘。」
「她算个什么东西?陛下会宠爱她?」
我只浅浅饮了口茶。
攻略任务即将完成,我马上会把这具身体还给原主。
他宠谁爱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发现芯子换了人的皇帝陛下突然发了疯。
求遍漫天神佛,只为换回他的发妻。

-1-
苏窈来昭阳殿时,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裙子。
我一眼认出来。
是十八岁那年,容衍送我的那条。
那年他从冷宫弃子,一跃成为东宫太子。
熬了数十个夜晚,亲手给我缝制了这件生辰礼。
「陛下说我同你一母双生似的,还真是啊。」
苏窈一脸倨傲地打量我:
「就是……」
她唇角一撇:「老了些。」
「你……」身边的鸾月上前。
我按住她。
很可惜。
陪容衍冷宫八年的是我,为容衍出生入死的是我。
但如今,他宠爱的并不是我。
苏窈入宫半年,专宠半年。
已由美人升至贵妃。
我并不想与她起冲突。
「贱婢!」苏窈却是一巴掌打到鸾月脸上,「主子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没有任何犹豫,我对着苏窈的腿窝就是一脚。
反手两记耳光。
欺负我可以。
欺负我的人,不可以。

-2-
于是容衍来ẗŭ̀₊时,苏窈双颊红肿地趴在地上。
漂亮的红裙子上,沾满了尘土。
容衍心疼得眼都红了。
「阮月杳!你大胆!」
没错。
就是那么晦气。
我与苏窈长得相似,连名字都有一个字同音。
「陛下,你别对姐姐那么凶。」
苏窈窝在容衍怀里,倔强地憋着眼泪:
「否则姐姐又要不理陛下了。」
容衍额角的青筋在跳动。
我笑了笑。
如此拙计,若是从前的容衍,必要嗤一句「蠢货」。
可现下的他,只有怒意滔天:
「贤妃品行不端,以下犯上!罚,杖责三十,禁足三月!」
三十。
能要人半条命。
「陛下!」昭阳殿的宫人跪了一地。
容衍抱起苏窈,看都不看我一眼,抬步就走。
「陛下,都是奴婢的错,您要罚就罚奴婢吧!」
鸾月跪步跟在后面。
「娘娘,娘娘,您求求陛下,您向陛下服个软……」
傻姑娘。
服软有用的话,他又怎会冷落我三年?
第一杖打下来时,我咬住牙,闭上眼。
默默唤出脑中系统:
「喂,今天能走了吗?」

-3-
我是一名攻略者。
来到这个世界时,才十二岁。
当然,比容衍大一些。
第一次见容衍,他才八岁。
在冷宫里缺吃少穿,容衍干瘪得像只有六岁似的。
如外界传闻那般,我们在冷宫相依相伴,度过了最艰难的八年。
但其实,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信任我。
一只出生便被遗弃的流浪狗,周遭全是尔虞我诈。
你死我活。
容衍很难再取信于人。
我给他送食物,偷书本。
直到有一次为他顶下杖责。
不多不少,也是三十杖。
他才问我:「你是谁?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我望着他笑: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五皇子容衍,将来会是大夏最最圣明的君主。」
我朝他跪下:「月杳愿倾心辅之。」
他也笑了。
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见他笑。
稚气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就凭你?」

-4-
当然不只是我。
我有系统呀。
我的攻略任务,就是辅佐这个孤僻阴鸷的冷宫皇子,走上正道。
坐稳金銮殿上那把龙椅。
我的系统很能干。
各种物料齐全,技能齐全。
甚至有一个随身空间。
他需要帝王之术,我拓给他。
他需要用兵之法,我默给他。
他需要保护,我去空间里不分昼夜地苦练功夫。
他需要细作,琴技、舞艺,样样我都死磕到精通。
我常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得意地笑。
其实那也的确是我过得最快活的几年。
做系统任务前,我是个盲女。
一辈子没见过阳光,不知道什么是赤橙黄绿青蓝紫。
人人都说冷宫暗不见天日。
那一定是他没见过盲人的世界。
更何况,容衍那般聪慧。
所有事情,一教就会,一点即通。
从卧薪尝胆,到韬光养晦,最后一鸣惊人。
他对我的称呼也从「阮月杳」,到「月杳」,最后是「杳杳」。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系统最早给我介绍攻略任务时说:
【若攻略成功,便能离开本体,拥有全新的人生。】
【当然,你想留下也行,得封后位就能得到奖励。】
我嗤之以鼻:
「居然还有留下这个选项?」
「一个注定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给他做皇后,我疯啦?」
可少年捧着熬了数十个夜晚缝出的红裙子。
亮着那双漆黑的眸子问我「杳杳,将来,孤用嫁衣来换好不好」时。
我的心几乎跳出胸腔。
干涩的嗓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来。
到底是太过年轻啊。
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
那件我视若珍宝的红裙子。
也会穿在别的姑娘身上。

-5-
【容衍已经给瑞王设局。】
【三日后,苏窈的生日宴,瑞王被捕,交上最后一块兵符。】
【你就能走了。】
系统回答我。
还得等三日啊。
不知是板子打得太用力,还是我的牙咬得太紧。
嘴里隐隐有些血腥气。
板子却一下又一下,没有停歇。
【狗皇帝实在太过分了!】
系统居然生气了:
【等他抓到瑞王。】
【等他抓到瑞王,就知道误会你了!】
误会吗?
我和容衍之间,是误会吗?
不是的。

-6-
其实我知道容衍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我来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
也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见到」的第一个人。
从前我观人用心。
有了双眼,让我将人看得更加透彻。
他聪颖,自负。
敏感,多疑。
每每看到我展现出一项技能,惊艳之后,滑过眼底的,是一抹晦暗的疑虑。
我能理解他。
一个平平无奇的宫女,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说要辅佐他。
小小年纪,做他的婢女,他的老师。
还做他的暗卫。
如果不是有系统,不可能做到。
但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解释「系统」这样的东西。
只能用他能理解的方式。
告诉他我其实来自异世。
说我身边有个「小神仙」,看到了他的真龙之气。
助我帮他。
「你信吗,信吗?」
「不信的话,你现在让我学一样东西,过两天,我便给你看成果!」
容衍笑得两眼弯起,揉我的头发:
「孤信,杳杳说的话,孤都信。」
他没信。
我又抓住他的手:「你不信这个没关系,但你信我。」
我虔诚地看入他的眸子:
「殿下,我忠诚于你,爱慕于你,此生,绝不背叛。」
他的笑意在眸底消散。
亦认真地看我:
「杳杳,我信你。」

-7-
可他没有。
我都恨不能将这颗心剖出来给他看了。
他依旧不信我。
那是夺嫡的最后一战。
瑞王虽败,却带着传位诏书和传国玉玺潜逃。
这么多年,所有重要任务,必是我打头阵。
这次也不例外。
我拿着诏书和玉玺赶回容衍身边时,瑞王正好被缴于船舶。
满船都是我们的人,他根本逃无可逃。
可他在船头猖狂大笑。
「你以为你赢了吗?」
「赢得了一时,赢得了一世吗?」
「月杳,动手!」
我就站在容衍三寸内,提着刀的手还在流血。
尤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容衍已经后退一步。
手中的匕首,直指向我。
继而,船上所有的弓箭手,箭头转向我。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瑞王跳下船头,消失无踪。

-8-
这就是我和容衍之间,所谓的「误会」。
十年倾心相付,八年鼎力相待,两年耳鬓厮磨。
全身上下四处刀伤,两处箭伤。
数之不尽的内伤。
抵不过旁人一句话。
四个字。
那之后容衍试图解释,我亦试图当作什么事情都未发生。
可没有用。
信任的裂隙一旦撕开,怀疑的种子便顺之蔓延。
瑞王一日没抓到,两日没抓到。
一月没抓到,两月没抓到。
容衍不再在我这里过夜。
容衍没有立我为后。
瑞王潜逃的第二年,我与容衍大吵一架。
他弄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要处死「阮月杳」的爹娘。
「你既来自异世,那两人便不是你爹娘。」
「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彼时后宫里已经有各色美人。
人人都说,容衍爱惨了我。
那些美人,不是眼睛像我,就是嗓音像我。
我从来不管他在外做些什么。
但这件事,我忍无可忍。
「你这是草菅人命!」
「那朕与他二人,你选谁?」
选他,他不信。
选「爹娘」,印证了我「骗」他。
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
吵到最后,容衍端来一碗汤药。
喝下,饶「爹娘」一命。
那碗汤药,废了我一身武功。
那之后,他常常来找我。
我却不愿再见他了。
再之后,苏窈进宫了。

-9-
「一帮狗奴才,朕气头上的话也能当真?」
迷糊中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还有人擦拭我额头渗出的汗。
继而来剥我的衣裳。
我睁眼。
撞入容衍漆黑的眸。
容衍的手顿住。
放下。
避开我的视线。
我亦转过脑袋,闭上眼。
良久,容衍拿了什么放在我枕边。
「她闹了许久要穿,朕不许,不想今日她自个儿穿了过来。」
「朕已命人洗净。」
「它还是你的,嗯?」
他抚摸我的鬓角,叹口气:
「窈窈就是个小姑娘,不懂事,你与她置什么气?」
「你是没瞧见,回去她就哭了。」
说着他笑起来:「朕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哄好她。」
我趴着。
额头还在因为疼痛渗出冷汗。
避开了容衍的碰触。
他只顿了顿,又去拉我的手。
「再等两日。」
「杳杳,再等两日,待我抓住瑞王,证明你的清白……」
「朕的皇后,只会是你。」
我觉得好笑,转首:
「若他无法证明我的清白呢?陛下打算如何?」
「杀了我?」
容衍握着我的手蓦地收紧:
「月杳,莫要说胡话。」
我拿起枕边那条红裙子,扔在地上:
「陛下,我不要了。」
裙子不要。
后位不要。
他,也不要了。
容衍怒而起身。
却是闭了闭眼,强压下怒气。
「月杳,朕待你已足够宽容。」
「即便不是瑞王,你背后就没其他的主子?」
「莫要拿你那套『小神仙』『真龙之气』的说辞糊弄朕!」
「简直贻笑大方!」
他冷笑离去。

-10-
我并不在意容衍信不信我。
这些年,早倦了。
我问系统,我离开后,这具身体会如何。
系统说,「阮月杳」的灵魂其实从未离开过。
只是她太胆小了。
我穿在她身上的契机,就是她犯错怕被责罚,龟缩在冷宫不肯出去。
【当时她便昏迷,不愿醒来。】
【你离开后,仍旧由她支配这具身体。】
【是沉睡至死还是睁开双眼,就看她自己怎么选了。】
原来还可能,沉睡至死。
我干脆借着此次受杖责的缘由,将身边人都打发了。
「我」若死了,他们难免被牵连。
鸾月哭着,怎么都不肯走:
「娘娘,奴婢再也不会冲动了,奴婢走了țùⁱ,您怎么办啊?奴婢不走!」
不,你得走。
你不走,我那么多银子怎么办?
我几乎将全部家当塞到她身上,色厉内荏,终于赶走了她。
然后我就趴在床上等。
等苏窈的生辰宴。
等瑞王被捕。
等他将最后一块兵符交给容衍。
其实我紧张极了。
我怕容衍会失败。
怕我还要在这具身体里,无止境地等下去。
当日早晨,容衍还来了一趟。
「杳杳,等朕。」
为免多生事端,我甚至没躲开他落在脸颊上的亲吻。
我等啊等。
从日出等到日落。
从日落等到月上中空。
就在我以为这次又失败了的时候,脑中响起系统音:
【攻略进度 100%。】
【恭喜宿主,重获新生!】
只一瞬间,我的身体变得轻盈。
我看到自己,从阮月杳身上飘了出来。
「我自由了!」
几乎与此同时,新来的宫女急匆匆地入殿。
「娘娘,贤妃娘娘!」
她欣喜地摇晃「我」的身体:
「陛下来了,您快起来!」
「陛下带着好多赏赐来了!」

-11-
我好奇地打量这具我用了许久的身体。
娥眉微蹙,脸色苍白。
被摇了几下,气息微弱。
宫女察觉出不对来,拿手试了试鼻息。
吓得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往外跑。
咽气了吗?
我想飘过去,被系统阻止。
【等等。】
【你与这具身体磁场太过吻合,小心被吸回去。】
我忙飘得八丈远。
【应该是原主的灵魂在和身体重新融合。】
我飘得更远。
差点与大步而来的容衍撞上。
「杳杳,你做什么把宫女吓ṭŭ̀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容衍看来心情极好。
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你瞧朕给你带了什么?」
他手里拿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朕已着钦天监看日子,朕给你补一个……」
正好绕过屏风,看到趴在床上的「我」,他怔了怔。
他大抵从未见过我这么狼狈。
怕他难过自责,以前每次重伤,我都躲进空间。
等自己不那么难看了,才出现在他面前。
「月杳,三十大板而已,又不是没挨过。」
「十几岁时都受得住,何故做出如此模样?」
「你起来,朕有话对你说。」
「我」并没有动静。
「阮月杳!」容衍咬牙。
步子更快。
只是在彻底看清我的形容之后,也彻底愣住。
「杳杳。」
他用力按我的人中。
「御医!传御医!」容衍同时大喝。
「杳杳,月杳,醒醒!」
我竟在他脸上看到几分慌乱。
但也没有多久。
面色僵白的「我」突然大抽一口气。
猛地睁眼。
「杳杳?」
「我」脸上的血色渐渐恢复,眨了眨眼,茫然地看向容衍。
「杳杳,你刚刚怎么了?你……」
「我」似乎是看清了眼前人,愣了一下。
接着反应过来,脸颊微红。
羞涩地垂眼:
「陛下。」
这是真正的,阮月杳。

-12-
我没有马上离开皇宫。
系统问我继续像之前那样,夺舍,还是想用自己的身体。
我当然选择后者。
它说让我等一等,就消失不见。
我只好暂时留在皇宫。
倒也挺有趣。
一是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像灵体一样飘来飘去的体验很新鲜。
旁人还看不见我。
新奇极了。
二是这皇宫里,跟唱大戏似的,一出又一出。
惯来离群索居,不给陛下好脸色的贤妃,突然改了性子。
温柔可亲不说,对陛下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陛下圣心大悦。
五日里有三四日要去昭阳殿。
这让进宫以来一直独宠的贵妃娘娘如何受得了?
今日掌掴昭阳殿的宫女,明日克扣昭阳殿的例银。
阮月杳也不闹。
就哭。
人往那儿一坐,默默垂泪。
容衍起初还觉得新鲜,耐心地哄她。
后来头疼扶额:「杳杳,你从前不这样爱哭的。」
阮月杳泪眼盈盈:
「不是陛下说,让臣妾向别的女子学学,柔弱一些吗?」

-13-
没错。
阮月杳一直在那具身体里。
知道我和容衍的全部过往。
系统说我攻略成功后,她也得到一份奖励。
它问过她是否想出宫。
它可以让她和她的家人下半生无忧。
她拒绝了。
「我一个弱女子,出宫也是嫁人。」
「我要和她一模一样。」
「琴技、舞蹈、字迹,全都一模一样。可以吗?」
其实不难理解。
瑞王被擒那日,容衍来找我时,手上拿的,是封后诏书。
一国之后,多少人几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位。
所以她愿意迎合容衍。
容衍斥过她爱哭之后,她便不哭了。
凡事大方得体,不争抢,不矫情。
连苏窈有孕的消息传来,她都未置喙半句。
体面地送了贺礼,诚挚地恭喜了容衍。
还拿出针线,打算给孩子做小衣。
容衍却又不高兴了:
「你就不嫉妒吗?」
阮月杳只茫然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
「臣妾自然也想为陛下生儿育女的。」
「但臣妾没贵妃娘娘的福分。」
「她的孩子也是陛下的孩子,只要是陛下的孩子,臣妾都喜爱的。」
无可指摘的一番话。
容衍却猝然砸了手中的茶盏:
「阮月杳!你到底要同朕闹到什么时候?」

-14-
其实我也看不懂容衍。
「你就不能向别的女子学学,柔弱一些吗?」
这话的确是他曾对我说过的。
那是后宫接连进了几个美人后。
总有那么一两个得势的,喜欢找我麻烦。
我一柄长剑穿发而过,吓得她们面无人色。
容衍心疼死了,指责我不该那么凶悍。
可如今的阮月杳,足够温柔,足够体贴了啊。
他怎么还不满意呢?
容衍怒气冲冲地出了昭阳殿。
回到勤政殿还不消停。
见东西就砸。
宫人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陛下!陛下莫要气坏自个儿的身体啊!」
太监总管劝慰:
「不若……让贤妃娘娘来给陛下抚琴?」
容衍喜欢听我抚琴。
夺嫡的那几年,步步惊险,夜夜难眠。
容衍只有在我的琴音里,才能安然入睡。
阮月杳也给他抚过琴的。
无论技巧、习惯,都与我一模一样。
可容衍听完,皱了下眉。
虽未说什么,但那之后,都没再让她抚琴。
此时一听这提议,更加暴怒:
「滚!都给朕滚!」
他扫落满桌的折子。
砸了满殿的瓷器。
踹翻所有的桌椅。
然后他又,折回了昭阳殿。
阮月杳已经睡了。
他进去就撕她的衣裳。
「陛下!陛下!」
阮月杳大概和我一样,越来越看不懂他。
那夜他手上明明拿了封后诏书,却没有给她看。
这些日子他来得越来越频繁。
听过她的琴,看过她的舞,也一起写过字,画过画。
却没碰过她。
每次到最后一步就难以继续似的,戛然而止。
这次他也不像要碰她的样子。
撕开衣裳就四下逡巡。
「陛下,怎么了?」
阮月杳缩着肩膀,眼底挂了点浅薄的泪光。
容衍的眼神胶着在她肩头乌黑的痕迹上。
丑陋扭曲,陈年老疤,作不得假。
那股疯狂的戾气瞬时偃旗息鼓。
「陛下。」阮月杳握着他的手,覆在那块伤疤上。
「这是晋安十五年,三皇子追杀您,臣妾为您挡了一箭,还记得吗?」
「还有这里……」阮月杳掀开自己的裙子,露出腿上的另一道疤,「这是……」
容衍像被烫到一般,移开眼。
大步往外走去。
只有紧「飘」其后的我听到他失神地呢喃:
「不一样,为何不一样了……」

-15-
我觉得挺好笑的。
他对着替身,觉得哪哪儿都一样。
对着正主,却觉得哪哪儿都不一样。
那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后宫热闹了一阵子,消停下来。
苏窈有了身孕,生怕有什么不测,不再惹是生非。
阮月杳本就不是闹事的性子。
容衍呢,压根不去后宫了。
他看起来和往常无异,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焦虑。
安神香越点越重。
摩挲香囊的频次越来越高。
香囊是他送我红裙子时,我回赠他的。
本就老旧,有一日竟被他摩挲破了。
他拿着香囊就往昭阳殿去。
到门口又顿住。
然后不知为何,去了冷宫。
诡异地在我们曾经居住的破落宫殿里,睡了一觉。
没有热闹看了,做阿飘的新鲜感也过去。
我开始一天喊系统八百次。
快来接我走呀。
再不来,我都怕自己成孤魂野鬼了。
好在我的系统向来靠谱,并没让我等很久。
还赶在回来之前,正好,让我看了一场大戏。
苏窈的胎,莫名其妙掉了。
后宫被她闹得翻了天。
「是她,一定是她!」
我飘过去时,苏窈正拿皮鞭Ṭûₐ指着阮月杳。
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陛下,是她害死了我们的孩儿!你还要护着她吗?」
容衍看起来十分头疼:
「窈窈,莫要胡闹。」
话音未落,苏窈一鞭已经甩下去。
阮月杳本是站在容衍身侧,眼见鞭子下来,下意识往容衍身后躲。
啪——
一鞭,直接就甩在了容衍身上。
苏窈愣住,阮月杳愣住。
容衍更是完完全全地愣住。
他没看自己的伤,没看苏窈。
而是看着阮月杳。
像是不可置信,像是黯然伤神,像是要将她吞噬在眼底。
你怎么可能,躲在我身后?
这是我从他眼里读出来的问话。
是啊,「阮月杳」,怎么可能躲在容衍身后呢?
她是他的婢女,是他的老师,是他的暗卫。
更是最爱他的人。
她从来,都是挡在他身前。
不舍得他受半点伤害。
「陛下……」
容衍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伤口都未处理,径直去了地牢。
同样地拿起一根皮鞭,发泄般往瑞王身上抽。
「是你,都怪你!」
「是你让朕与她生了罅隙!」
瑞王早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却还在「嗬嗬」地笑。
「本王就知道,你这种地狱里爬出来的野种。」
「是不会信任何人的!」
「你闭嘴!」容衍目眦欲裂,「朕只信她!」
「普天之下,朕只信一个她!」
正好外头闪过一声惊雷,容衍浑身一颤。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信她……」
「异世……」
「小神仙……」
他呢喃着,浓墨般的眸子陡然绽出诡异的光亮:
「朕明白了!」
「她没骗过朕,她真的没骗过朕……」
他的眼睛竟有些发红,甩下鞭子就往外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不是杳杳。」
「她根本不是我的杳杳!」
电子音就在此时响起:
【宿主,一切准备妥当,我来接你。】
太好了!
我回头,容衍正欣喜地奔往昭阳殿。
接下来的热闹,我就不去凑啦。
「带我走吧!」

-16-
我叫李月遥。
来这个世界之前,我本名如此。
可惜,我并没回到原世界。
系统早跟我交代过。
能解决我的身体、身份,但无法再回到原世界了。
所以我早早给了鸾月一大笔银子。
重获新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鸾月。
三年时间,我带着她从大夏到大虞,又经大虞到商周。
最后落脚在无妄海边。
一方小院,一间小店。
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桃源生活。
「姑娘,姑娘,这李公子宽肩窄腰,貌若潘安,不赖。」
我托着腮:「身量差了些。」
「换换换!」
鸾月挥手:「看这唐公子,身高八尺,气势如虹!」
我撇撇嘴:「过于魁梧了。」
鸾月继续:
「这位呢?面如冠玉,巧舌如簧,城中许多姑娘的心头好呢!」
我扬着眉头看着屏风。
鸾月一如既往地能干。
数十青年男子风采各异,列队整齐。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抢什么稀罕彩头呢。
「让他来试试?」
我指着队伍中的青衣公子。
眉清目秀,英英玉立,手中一把儒雅折扇,实在很适合……
做我们的招牌说书先生。
这是我和鸾月来到商周的第三年。
也是我们开茶楼的第三年。
原只是开来打发时间,不想无妄海近年突然旅客如梭。
这茶楼日日爆满不说。
连说书先生,都接连两任被前来旅居的贵客看中。
带回都城做门客了。
那青衣公子显然准备充分,众目睽睽,面带微笑,毫不怯场。
坐下就将醒木一拍:
「且说那大夏皇帝为了发妻广修佛寺,广寻佛缘。」
「终于,被他窥得天机,寻到一位得道高僧……」
我和ṭṻ₍鸾月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17-
容衍和「发妻」的深情佳话,在无妄海并不陌生。
甚至五国内都传遍了。
大夏皇帝的「发妻」被妖物夺舍。
皇帝陛下情深几许,为了换回发妻,一步一叩首,求遍漫天神佛。
其实挺可笑的。
我与他并未有过婚礼。
更未结过发。
何来「发妻」之说?
「姑娘,你说会不会……真有什么得道高僧?」
结束一天的营业,鸾月忐忑地问我。
既然带着她,我自然早向她袒露真实身份。
傻姑娘虽然惊诧,却也不得不信。
只是每次听到说书人的各种「后续」,都很紧张。
瞧,连她都看得出。
容衍所谓的「深情」,并不是真。
「我们收拾收拾,准备走。」
以前我都安慰她。
说书而已,为了留客,真真假假,大多杜撰。
但这次,的确有些不寻常。
突然说什么Ţūₗ无妄海是天之涯,来了许多寻仙问道之人便罢了。
昨日,我见着有位公子时不时打量我和鸾月,特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分明是,没有喉结的。
「那……那……」鸾月一下子慌张起来,
「那何时走?茶楼怎么办?卖了吗?还是……」
「今夜便走,茶楼先不管了。」我拿出昨夜收拾好的包袱,「你去驾马车,跟管家说去城外补些茶叶。」
鸾月显然有些不舍,但还是点头。
我亦不舍。
可任务完成之后,系统不再在我身边。
我不清楚容衍那边是什么情况。
也无法确定这个世界会不会有什么高人。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愿冒险。
可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我和鸾月顺利出城。
就在打算径直往西,离开无妄海时,天空亮起一束花火。
随即夜莺纷飞。
不到一刻钟,身后马蹄阵阵。
马车被拦停。
车外鸾月一声都不敢吭。
我安静地坐在车里,听着外面一匹马渐渐靠近。
良久,是容衍沙哑的声音:
「杳杳,是你,对吗?」

-18-
茶楼,难得空寂。
只有一盏油灯,细如豆丝,照亮来人的脸。
容衍消瘦了许多。
看起来甚至有些憔悴。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用一种无法描述的神情。
我只移开眼,并不想多看他。
「杳杳,为何要走?」
「朕说过,等朕查清楚……」
我蹙眉,容衍马上改了口:
「不,是朕错了。」
「你待朕一片真心,朕不该怀疑你。」
他来抓我的手:「今后你说什么,朕都信。」
我躲开。
他僵了僵,又道:「杳杳,你明白的。」
「朕的母妃死得早,从小就被父皇抛弃,皇宫里阿猫阿狗都能踩朕一脚……」
「朕是多疑,可在皇宫,不多疑,如何能生存下来?」
「更何况,在此之前,朕从未见过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朕……」
「陛下。」
我打断他:「你我之间,真的只是因为陛下多疑吗?」
容衍一愣。
「陛下,若没有瑞王,你会兑现承诺,立我为后吗?」
「当然,朕的后位一直为你留着,朕……」
「不会的。」我望着他,「陛下,你的疑心不是一天两天,不是因为瑞王那句话才开始。」
「瑞王,不过是一个借口。」
最早我也以为是瑞王。
瑞王撕开了信任的裂口,让我和他不复往昔。
直到一个又一个替身进宫。
直到那碗废去我一身武功的汤药。
「陛下,明明,只是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的故事。」
身在囹圄时,他需要我这把锋利的剑。
为他披荆斩棘。
大道宽广时:「你就不能向别的女子学学,柔弱一些吗?」
用一个又一个的替身敲打我,告诉我他不是非我不可。
用一碗苦至穿肠的毒药,拔去我的羽翼。
再用一个华丽漂亮的囚笼,将我禁锢其中。
「陛下,帝王之术是我一字一句教给你的。」
「你这样对我,我不难过。」
「只是能不能,不要用深情来包裹?」
我望着容衍的眸底,那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
容衍的面色一点点地白下去Ŧŭ̀₇。
昏黄的烛光都未能给他添上一抹暖色。
「陛下,放彼此自由吧。」
我起身,开门。
「月杳。」
容衍的声音不再似刚刚那般低哑。
「『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
「是杀之而后快。」
「朕会让你知道,朕有多爱你。」

-19-
容衍到底没放过我。
临走时,他轻轻捋我鬓角的发:
「除了酒楼,你还在书院教一些学生吧?」
「杳杳,ţű̂⁻乖一些。」
「你好,他们才好。」
鸾月跟在马车后头,哭着追了两条街。
我没回头。
我好,她才能好。
我跟着容衍,由商周途经大虞,再由大虞到大夏。
回宫那日,天空飘着毛毛细雨。
整个后宫都空了。
曾经的那些替身们,包括苏窈,都不见了。
「朕让她们去庙里给你念经祈福了。」
「今后,这后宫就只有你我二人,如何?」
我不说话。
容衍便带我去了一座新修的宫殿。
匾额上「凤仪宫」三个大字,里面塞满奇珍异宝。
「朕记得那年下江南,你逛园子逛得挪不开眼。」
「那时朕就想,日后必要为你建一座。」
「喜欢吗?」
春雨绵绵,阶柳庭花。
景似当年景,人是当年人。
情,却不是年少情了。
入了里殿,床榻上,放着凤冠,挂着霞帔。
容衍亲手将当年那条红裙扔进火炉:
「脏了的,你不要,便不要了。」
他试图握我的手:
「朕说过的,红裙换嫁衣,好不好?」
我避开他的手,撇开脸。
他只笑了笑。
「没关系杳杳。」
「来日方长。」

-20-
我被安置在了凤仪宫。
宫内宫外,容衍安排了数十个宫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符纸。
其实不必的。
我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没有系统,我什么都做不了。
容衍除了上朝,每日都在这里。
下朝之后的朝堂议事,都改到了这里。
我撞见过几个老臣,看到满院子的符纸,脸色白得厉害。
当然,我也见到了背后那位「得道高僧」。
并不是什么僧人。
是个着道袍,戴高帽的道士。
我听到他们的争执。
容衍要尊那道士为「国师」,几位老臣齐声反对。
容衍要立我为后,几位老臣不同意。
最后容衍发了脾气,赶人走。
议事也终于换了地方。
但容衍仍旧每日过来。
给我带些逗趣的玩意儿,问我婚礼喜欢怎样的礼制。
我不搭理,他依然乐此不疲。
除了容衍,阖宫上下几十个人,没一个敢同我说话。
也没关系。
上辈子是盲人,我本就擅长独处。
如果只是禁锢我的自由,我想我不是不能接受。
可总有人,不满足于现状。
春末时,凤仪宫进了一位新宫女。

-21-
彼时我正在做叶子牌。
不同我说话,那就陪我打打牌呗。
我提着画笔,才在盘子上蘸了颜料,领事宫女就带了一个人进来。
「娘娘,这是陛下特地赐您的新人。」
我抬头,就见到苏窈。
她没有穿宫女服饰。
像是故意的,残破的衣裳贴着她瘦削的身体。
露出层层叠叠的伤。
她头都不敢抬,「扑通」跪下。
就开始磕头。
脑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眼泪大颗地往下掉,嘴里哇哇不停。
「她……怎么了?」
我嗓子发干。
若不是苏窈长得与阮月杳太过相像,我是认不出她的。
「她已被陛下拔舌,听凭娘娘处置。」
耳边「嗡」的一声——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到凤仪宫门口,拔了侍卫的刀:
「让开!都给我让开!」
这是我回宫以来,第一次走出凤仪宫。
我拎着刀,直奔勤政殿。
容衍在批阅奏折。
听到内侍急急外报的时候,似乎还很愉悦。
直到看见我手里的刀。
「杳杳?那贱妇做什么惹你生气了?」
「容衍,你疯了吗?」
我举起刀:「你为何要那样待苏窈?」
容衍的脸沉下去:
「为何?不是为了讨你欢心?」
耳边的嗡鸣似乎还未消散,我简直怀疑我听错了。
「若不是苏窈那贱妇,当年你不会受那么多委屈。」
「不会挨那三十大板。」
「更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我……」
「那是她的错吗?」我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人,「没有你的允准,她会入宫?」
「没有你的偏宠,她会仗势欺人?」
「没有你的御令,谁敢打我三十大板?」
容衍抿唇,不语。
「容衍,她做错了什么?」
「她讨过你的欢喜,怀过你的孩子。」
「她不过十九岁而已!」
「那朕又做错了什么?」
容衍甩掉手上的奏折。
几乎同时,空中一颗碎石,击中我的穴道。
手上一麻,长刀落地。
一道黑影下来,取走长刀。

-22-
不愧是帝王啊。
身边有了成群的婢女。
有了成群的暗卫。
再也不用记得我的教诲。
「你为何总要为外人与朕争吵?」
「朕也想讨你的欢喜,想让你怀朕的孩子。」
「你给过朕机会吗?」
「杳杳,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朕过的是什么日子?」
容衍一步步走近,眼底似血般殷红。
「他们都说朕疯了。」
「可朕若不疯,如何寻得回你?」他伸手揽住我,「杳杳,别闹了好不好?」
「朕离不了你。」
「今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携手治理大夏。」
「朕都听你的,你不喜的事,朕统统不干。」
他垂眸望着我。
满眼温柔地望着我。
然后一寸寸逼近,想要吻我。
「那我要你杀掉那道士,可以吗?」
容衍顿住。
眸光变冷。
笑:「然后呢?让你跑掉?」
「放弃吧。这一次,便是死,我也不会放你走!」
他推开我。
负手往外走去。
打开殿门时,他顿了顿。
「月杳,你对我又如何呢?」
「我现在不是对你一无所知了。」
「你如今的身体是从何处来的?」
「是你先开始的。」
「由不得你,想结束便结束。」

-23-
容衍不再来凤仪宫了。
他命人将我关了起来。
殿门钉死,只在送饭菜时开一扇小窗。
窗外也时时有人把守。
我不出去,宫人们反倒活络一些了。
吹灭灯,闭上眼,我能听见他们的议论。
容衍力排众议,尊那道士为国师了。
容衍不顾朝臣反对,下了封后诏书。
封孤女,李月遥为后。
将于五月初五,端阳佳节,举行封后大典。
还有一个月。
我待在殿中,偶尔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外头的月亮。
想想我与容衍,究竟如何走到这般境地。
偶尔踩着透过窗棂的阳光,算算还有几日才能出去。
我以为一直到端阳节,才会有人来理我。
不想这日月正圆,有人轻轻叩殿门。
「姐姐,睡了吗?」
只听声音我就辨出,竟是阮月杳。
「姐姐,我想你会很孤单,溜进来同你说说话。」
阮月杳是后宫中,唯一没被遣散的一个。
至今还住在昭阳殿。
我挪步过去,靠着门板坐下。
「月杳?终于与你说上话了。」
这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曾经用过的身体,与自己的身体对话。
「姐姐,我也以为,不可能见到你。」
我笑了笑:「没连累你吧?」
「没有的。」阮月杳轻声道,「陛下舍不得这具身体,没有苛待我。」
「谢谢你,没有怪我。」
「怎么会呢?是我自己选择留下来的。」
「反倒是我,该谢谢你。」阮月杳叹气,「如果不是你,十二岁那年,我就死了。」
我穿到她身上时,她正在高热。
如果没有求生意志,的确容易就那么去了。
「而且这些年,你做的那些,我都看得见。」
「谢谢你,姐姐,让我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这么勇敢,让我都不那么胆小了。」
「也谢谢你,那一年,保住了我爹娘的性命。」
我又笑起来。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话语。
很暖。
「此前陛下一直以为你会在这具身体里醒来。」
「为了让你封后时有靠山,大力提拔了我的父兄。」
「所以今夜我才能溜进来。」
「陛下……唉。」
她叹口气:「姐姐,马上就是封后大典了。」
「我知道你不想和陛下一道了。」
「你……想不想逃?」

-24-
「不用担心我。」
阮月杳补充:「他不会对这具身体怎样的。」
月光很清亮。
照了树影在屋里。
婆娑摇晃。
我沉默了很久。
「不必了。」我望着映在殿门的人影,「不过,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25-
如我所料,寝殿的大门,一直到端阳节才打开。
容衍很早就来了。
亲眼看着我换上嫁衣。
再看着妆娘给我上妆。
最后亲手给我戴上凤冠。
结束时,我递给他一个香囊。
他身上的,还是多年前那枚,早破旧得打了好几个补丁。
容衍眼底绽出光亮,欣喜地换上。
牵我的手。
「杳杳,朕等这一日,太久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
他便握得更加笃定。
封后大典,过程繁琐又复杂。
但似乎并不觉得累。
我一直在和容衍说话。
走在宫道上时说:
「阿衍,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去御膳房偷吃食,走的就是这条道?」
坐上鸾车上时说:
「阿衍,我们第一次坐鸾车还记得吗?我不肯坐,你非要我坐。怕被人发现,我躲在你的大氅里,紧张得我冷汗都出来了。」
上了长安街时说:
「阿衍,有一年上元节,你带我去花灯会。欠了我一盏月牙灯,还没还给我呢!」
其实我已经多年不喊他「阿衍」了。
这是他才入东宫,我俩情意最浓时我对他的称呼。
但今日的容衍,是受用的。
我说一句,他便应一句。
他说我们再也不用去御膳房偷东西了。
想吃什么,大可九九八十一道。
说他是皇帝,我是皇后。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同乘鸾车了。
说那月牙灯,待明年上元节,十倍奉还。
明年吗?
我拉着他的手,拜过黄祠。
受过万民朝拜。
踏上金銮殿前的九十九级台阶。
「阿衍,还记得我拓给你的第一本书吗?」
「为君者,当勤政、爱民,锄奸、拔恶,识忠良,驱佞臣,以天下百姓为己任。」
容衍似乎有些不解。
我为何突然说到此处。
正好到了最高处,礼官大唱:
「请皇帝、皇后,饮合卺酒!」
我与他对面而立。
我静静望入他眼底:「阿衍,我都看到了。」
由商周回大夏,进入大夏国境的一路,我都看到了。
说书先生们并没有夸大其词。
甚至现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容衍大兴土木,广建庙宇。
一路城镇,三步一小庙,十步一大寺。
个个香火鼎盛。
而正当春日,所经农田,未见春耕。
只见农夫三步一叩首,求天拜地。
「我也都听到了。」
听到百姓苦不堪言,叫那道士「妖道」,叫我「妖后」。
「杳杳,喝完合卺酒再说。」
我朝他笑:「好。」
两杯金盏,两臂相交。
朝臣齐声跪拜:
「恭喜皇上!恭喜皇后!百年好合!百子千孙!」
可那一盏酒,却并未落入口中。
只有一把匕首,无声地刺入帝王胸膛。
杯盏落地,酒溅玉阶。
容衍惊愕地瞪大眼。
想要推开我。
却发现没有力气。
「你……香囊……」
「嗯,香囊有毒。」
「为……为何?」容衍的泪,流得比血还快,「杳杳,朕……是爱你的啊。」
「你说过……此生……永不背叛。」
他死死地扣住我的手:「朕, 信你了啊!」
我死死地扣住手上的匕首:
「陛下, 你的国师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第一攻略任务是什么吗?」
我的第一任务,从来不是扶持阴鸷的冷宫皇子坐稳皇位。
「是我错了。」
系统说容衍孤冷,阴鸷。
将来会为争皇位,走上旁门左道,使得民不聊生。
让我在这个大反派长大之前,杀掉他。
我没有动手。
我在阮月杳的身体里, 高烧不退。
睁眼就见他冷着脸,小心翼翼地喂我喝水。
将省下的半个馒头塞到我嘴里。
「你都要死了, 我才不管你。」
可第二日, 他还来。
第三日,还是他。
「没有别的办法吗?」我问系统。
我实在无法, 对一个仅仅八岁, 奶生生照顾我的孩子动手。
【你还有第二选择,扶持他,让他走上正道。】
【但是宿主你想清楚了,扶持他和杀掉他, 不是一个难度系数。】
【而且,就算攻略成功, 为免后期崩坏, 你只能留在这里。】
【不能回自己的世界了。】
我没有犹豫太久。
「我选择第二任务。」
杀掉一个孩子, 来换取自己的新生,我做不到。
扶持他, 再苦再难, 我拼尽全力便是。
可我错了。
任凭我再怎么努力, 路在他人脚下。
「容衍,我对你, 问心无愧。」
我不想哭的。
眼泪还是滚滚落下:
「今日的结局, 是你自己选的。」
匕首拔出。
鲜血喷涌。
容衍向后倒去。
【检测到任务目标死亡,系统即将重启。】
【三、二、一……任务重启。】
眼前一道白光。
整个世界化成片片碎屑,雪花般消失。
【欢迎宿主回归。】
【目标任务:诛杀冷宫皇子容衍。】
【匕首在左袖, 毒药在右袖,请宿主自行选择。】
我吃力地睁开眼。
一片迷蒙中, 又见到那个白净、消瘦, 年仅八岁的容衍。
但这次,我不会选错了。
我抽出左袖中的匕首。

-26-
李月遥是个盲人。
一辈子,都没见过阳光那种。
那天帮一个盲人找盲道, 被一辆违章货车撞倒。
医生都说她没救了。
可家人不愿意放弃。
在床上躺了三年之后,奇迹发生了。
李月遥居然醒了。
不仅醒了, 双眼都莫名其妙恢复正常。
李月遥觉得, 自己大概被幸运之神光顾了。
她开心地做复健, 开心地看镜子里的自己。
开心地和妈妈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只是出院时, 见到医院门口的一个小摊, 挂着一盏月牙灯。
奇怪,好眼熟啊。
莫名有些惆怅。
她好像……爱过一个人。
为他拼尽所有,不顾一切。
可是,失败了。
没关系呀。
失败了, 向前看。
一定还有很多很多更美好的,在等她。
李月遥收回眼神,牵着妈妈的手。
回家去喽!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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