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应似我

我曾在十万年前,被人偷去了仙髓。
在凡间穷困潦倒的这些年,我并不知道,有人揣着我的仙髓,在天界过得风生水起。
直到我遇见了惊才艳绝的明华神女。
仙髓认主,自动回归我身体。
明华却一口咬定我是偷她仙骨的低贱凡人。
她仗着神君撑腰,废我双腿,将我丢进鬼蜮饲喂恶鬼。
恢复记忆那天,我重回天界,将绝望惊恐的明华踩在脚下,笑着问道:
「跑什么?用了我这么多年的东西,怎么不跟本殿下说声谢谢?」

-1-
今日是仙界的大日子。
明华神女在仙门前聚众剃我仙髓。
众神君齐聚一堂,纷纷议论,明华神女为何要难为一区区凡间女子。
有人冷声道:「因为她偷了明华的仙髓。」
「一介凡人,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知死活。」
数日前我与明华偶遇,还未说话,一道流光便飞入我的身体。
那之后,明华神女的仙髓莫名跑到了我身体里。
这才有了今日一场剔仙髓的大戏。
「可是这都几个来回了?仙髓怎么还不出来?就像是长在她身体里一样。」
「哼,邪门歪道罢了……」
一片议论声中,我浑身染血地蜷缩在台上。
无助地望向坐在高位的男人。
他是我的夫君,岳澜。
亦是天界赫赫有名的战神。
现如今,他正淡漠地垂着眉眼,一言不发地抚摸着我送给他的那串红豆。
众仙都以为,今日过后,岳澜必不会放过明华。
可他们却不知道,今日刑罚,正是岳澜亲口提的。

-2-
仙髓还是没能抽出来。
我已经小死几个来回,贴身丫头扑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哭成了泪人,
「云姝娘娘,您去跟神君求求情吧……她会把您打死的。」
我嘴角溢出一丝苦涩。
并非我不愿意向岳澜求情。
而是他不肯信我。
早在仙髓莫名其妙闯进我身体的那一刻,我便同他解释过。
岳澜温柔地抚摸过我的眉眼,说道:
「阿姝,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这是天界的规矩。你当日跟随我回到天界,我便是如此告诉你的。」
他耐心地替我擦干净脸上的污泥。
不再多说一句话。
我知道他不肯帮我。
他是神君。
自当主持世间的公义。
我不该给他添麻烦。
然而就在那晚,我撞见了岳澜和明华争吵。
他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怨偶。
明华红着眼睛哭成了泪人:「岳澜,你明知道,我没了仙髓会死……」
岳澜冷冷笑开,「你当年捅我那一剑,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死?」
我躲在角落里,看明华的表情似乎有瞬间恍惚。
「所以你就从凡间带回一个女子,纵容她偷走我的仙髓,来报复我?」
岳澜脸上是令人心惊的冷漠,「你还不值得我那么做。」
「岳澜,当年我是有隐情的,我——」
「够了。」
岳澜骤然打断她,唇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倘若神女只是为了仙髓,大可将云姝捆了,自行剔出来。不必同本君讲这些陈年烂账。」
明华哭笑道:「岳澜,你还要护着她——」
岳澜掐住了明华的喉咙,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亲自坐镇行刑,神女可满意了?再说一句废话,我便掐死你。」
当日,明华失魂落魄地离去。
岳澜坐在我床前,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阿姝,放心,只是痛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我那时才意识到,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君,容不得明华神女对他有一丝一毫的误解。
他迫不及待地用这种方式来自证。
什么公理正义?
什么伉俪情深?
说到底,我与岳澜数十载的夫妻之情,不过是岳澜刺激明华的手段罢了。

-3-
剔骨之刑从天明持续到了黄昏。
这是谁都没料到的事情。
仙髓就像是在我身上生了根。
不仅剔的人艰难,我也痛得死去活来,仿佛生生将骨肉分离似的。
我痛昏过去,再睁眼时已经回到了房间里。
我的腿已经断了,膝盖之下,毫无知觉。
岳澜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慢慢搅动着。
仙界众神都说,岳澜待我这个凡人极好。
凡是与我有关的事,他都会亲力亲为。
就连我偷仙髓的事,岳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让明华取我性命。
可是我如今站不起来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一直哭。
「你不是说,疼一下就好吗?我的腿——」
岳澜静静地看着我,「阿姝,你当真没偷吗?」
这句话像一柄刀,狠狠割开我的胸口。
解释的话突然卡顿在喉咙里,我有些恍然,他……刚刚说了什么?
岳澜将勺子递到我唇边,语气温和道,
「难不成仙髓是自己跑你身体里的?拿了好处,就消停些。」
我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打翻了药碗。
汤药撒得到处都是。
还染了岳澜洁白的衣裳。
他蹙眉责备道,「阿姝,你又闹什么?」
我的眼泪最终还是没忍住落下来,「我想回去了。」
「回哪儿?」
「奈何桥……」
岳澜当年下凡历劫的时候,以凡人岳青岚的身份,跟我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只因他是天上的神君,和我结了姻缘后,我便生生世世无法入轮回。
我一个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只好在奈何桥畔靠捡垃圾为生。
直到岳澜找到我,将我带回九重天。
我才知道他是天上的神君。
房间里静悄悄的。
岳澜听到我的话,耐着性子问:
「你连轮回都入不了,离了我还能去哪呢?」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气氛沉默的当下,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
一个女仙君灰头土脸地闯进来,声泪俱下道:
「若帝君还心疼神女,还请您去瞧神女最后一眼!」
岳澜掀起眼皮,淡漠开口,「怎么,她终于要死了?真是可喜可贺。」
女仙君双目赤红,字字泣血:
「神女当年为救您,不慎被魔君操控,捅了您一剑。后来,她为了救您,差点魂飞魄散,仙髓是她最后的指望啊……」
岳澜嘴唇的讽笑一淡,「你说什么?」
女仙君笑容苍凉,「您不知道吗?神女如今的性命,全靠那副仙髓吊着。」
「如今,你却纵容这个低贱的凡人偷走她的仙髓!她只有等死!」
岳澜扶着我的手一颤,手背浮现出道道青筋。
「她在哪?」
女仙君踉跄起身,「您跟我来……」
话音未落,岳澜已经丢下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而我嘴里的药,也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苦涩起来。

-4-
我已经十来天没见过岳澜了。
这段日子天上都传遍了。
岳澜帝君与明华神女冰释前嫌。
帝君留宿神女阁,成为一段佳话。
两人怕是好事将近。
岳澜身边的人瞧我可怜断了腿,给我打造了一副拐杖,可以勉强撑着晒晒太阳。
这日,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刚刚在门前坐稳,便有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拐杖被一道法术击出,飞出去很远。
我狼狈地跌倒在地,对上明华笑意盈盈的眼睛。
春日里,她一身石榴红的裙衫似绽开的芙蓉,娇艳欲滴。
身旁的女仙君笑道:「手脚不干净的东西,哪来的脸出现在神女面前?」
她踩在我的腿上,用力碾了碾,「不如现在就废了你。」
明华两颊晕上酡红,柔声说道:「不急,岳澜疼我,会自己动手的。」
「见识浅薄之人,以为偷个东西便占了上风。」
「殊不知,男人的悔恨,才是最好的武器。」
她轻轻抬眼,脸上略带一些得意,笑着对我说,「对吗,云姝姑娘?」
见我疼出了冷汗,明华满意地说道:
「你可知岳澜为何每日都要亲手喂你药?」
「他那是方便帮我拿回仙骨啊。」
「喝过药的人,身上会散发出浓郁的肉香。丢进鬼蜮里,恶鬼会蜂拥而上,将人肉啃食殆尽。到那时,骨头自然就出来了。」
明华对上我惶恐的眼睛,心情似乎好极,
「看来岳澜还未同你讲。他倒是心软,不舍得你担惊受怕,不过待我与岳澜成婚后,他总会将你送进去的。」
明华走后,我蜷缩在地上,疼得昏死过去。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们在凡间的时候。
那会儿他不是岳澜帝君,而是叫岳青岚。
我的青梅竹马。
二十二岁的岳青岚骑在白墙上,懒洋洋朝我挑眉:
「云姝,下个月良辰吉日,我带着聘礼上门,你可得记得开门啊。」
二十三岁的岳青岚在婚后将我抵在太湖石上,眼尾泛着情动的殷红。
「这么喜欢你夫君,就记好,下辈子再嫁一次。」
我在梦中回顾了我们的一生。
画面定格在岳青岚被敌军万箭穿心的那一幕。
最后倏然睁眼,泪流满面。
我的岳青岚,死在了那场人间的叛乱里。
他不是如今的岳澜帝君。
想明白这些,其实未来的路,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5-
今夜的天界到处透着喜气。
不远处的神女阁张灯结彩。
一路上,仙娥们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帝君与神女大婚,都去沾沾喜气呀。」
「也不知道那凡人下场如何?」
「人间数十年的光阴,对帝君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我权当没听见,拄着拐一路穿过天街,来到鬼蜮的石门面前。
阴森可怖的哭嚎从门里传出。
明明是最怕鬼的我,如今要将自己埋葬在这里。
「等等,那个凡人在干什么?」
「她好像要进鬼蜮里去!」
「帝君知道吗?」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
我颤颤巍巍伸出手,就听到一道威严赫赫的声音划破天际。
「阿姝,你在干什么?」
我推门的手一顿,回头望去。
此刻本该在神女阁接受恭贺的岳澜,身着艳丽的长袍立于半空,似乎是从婚宴上匆匆赶来的。
我半只脚踏了进去,去意决绝:「我要走了。」
岳澜俊逸的面孔上浮现薄怒,
「你到底在闹什么?若非你闯祸,本君何须大费周章,与他人成婚?你可是在怪本君?」
我没有理会他,兀自交代道:
「大概半个时辰,你们就能捡到仙髓。我瘦了许多,身上没多少肉,兴许用不到半个时辰……」
说起这个,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语气很轻,「仙髓还回去,从此,我不欠你们什么了。」
岳澜不以为意,「够了,本君的话不会说第二次,回来。」
我笑了笑,「岳青岚死在了那场叛乱里,我们说好要在一起的,我就不回去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推开了鬼蜮的大门。
霎那间阴风怒号。
「阿姝——」
一道睚眦欲裂的喊声被淹没在厉鬼的哭嚎声中。
我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很快,我就没精力去想这件事了。
身上的皮肉几乎瞬间被厉鬼撕扯、咬碎。
我疼得蜷缩起了身子。
大口地呕出鲜血。
遁入黑暗前,我握紧了岳青岚的那串手串,内心是难得的平静。
身体变得很轻。
很轻。
某一刻,小姑娘欢快的声音远远传来。
「咦,云姝神女,你终于找到你的仙髓啦?」
大梦一场,我终是想起。
我是丹穴山的云姝神女。
上古以来,天地间诞生的第一只九羽凤凰。
……

-6-
自我回到丹穴山,已过月余。
春日天暖,门前的无望溪中流水潺潺。
我倚在窗前,听正殿回来的小仙娥叽叽喳喳地八卦。
「听说天界的岳澜帝君近来疯了,因为一个凡人,差点将一神女打得魂飞魄散。」
「啊?哪位神女?」
「记不清了,好像叫什么华的……如今天上那群神女仙女的,多如牛毛,是个人都敢尊称自己一声神女了……」
「只有咱家哪位,承袭上古凤凰血脉,才称得上神女吧……」
「嘘!神女刚刚寻回神髓,莫要打搅她休息。」
仙娥的交谈声渐渐远去。
我望着满园春景,陷入了沉思。
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初,我们凤凰一脉便世代隐居于丹穴山。
我娘亲几百万年前曾随女蜗娘娘补天纳海。
后承女娲神力,诞下我这么一只凤凰。
因此,我的神髓自诞生之日起,便蕴含着上古神力。
尔后数千年,鬼界屡次进犯,与仙界打得不可开交。
我阿娘与天界的商玄神君几乎耗费全部神力,将鬼界封存进鬼蜮,商玄神君因此闭关千万余年。
而年幼的我,也因为随阿娘颠沛流离,不慎遗失仙髓。
原来我历尽苦楚,遍寻不得的仙髓,竟然藏在明华的身体里。
想起与岳澜的种种,我竟觉得恍如隔世。
小仙娥在这时突然敲响门窗,打断了我的思绪:「神女,今日天界来人啦!」
「所谓何事?」
小仙皱眉回忆:「两件事。一则是商玄神君出关,邀您前去观礼;二来,是天界的岳澜帝君替妻求药,老神君要小仙来问您的意思……」
「妻子?」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
「正是那个叫明华的仙女,吃了夫君一掌,半条命都没了,岳澜帝君又后悔了,大费周章求到您头上。」
我们凤凰一族,有一门奇药,可生死人,肉白骨。
用料正是凤凰自诞生之日起的第一颗眼泪。
是以每只凤凰终其一生,只得一颗。
我阿娘当年同我爹吵架离家,伤心落泪,凝成了归魄丹,被青丘狐族族长求去,救其爱妻。
如今,托岳澜的福,我也有了一颗。
我摇着一柄折扇,淡声道:「商玄神君于我们丹穴山有恩,自该赴宴.岳澜帝君的事,恕我无能为力。」
小仙将我的意思回禀之后,我阿娘便草草打发了岳澜。
只说我身体抱恙,不便待客。

-7-
半月后商玄战神的出关日,我代丹穴山去天界赴宴。
今日天帝将宴席设在与凤山下。
因为商玄要从与凤山中破山而出。
破山时,迸发的灵气于仙族修炼大有裨益。
沿途,我不可避免要经过聚仙台。
昔日明华就是在这里,将还是凡人的我打得半死,上头还留有我的血迹。
囚禁我的铁链,如今正锈迹斑斑地盘踞在原地。
我正出神,突然一道清亮的嗓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云姝,我正想去丹穴山寻你,没想到你早就到了。」
华玉自远处奔赴而来,「几万年未见,眼神还是一样的不好使。」
我笑了笑,「差点忘了你。」
华玉是青丘族长的长女,自她阿爹过世后便承袭了青丘的族长之位。
与我交情匪浅。
华玉指着那铁链,「我最近才听到的瓜,岳澜帝君抛弃糟糠,逼得凡人妻子冲进了鬼蜮,又娶了另一个神女。」
她说话的神态,一如当年同我讲东海太子强娶自己小娘的八卦一样兴致勃勃。
只是这件事,于我来说实在算不得新鲜。
一路走来,不少人朝我见礼。
我遮掩了容貌。
众人瞧不清我,亦不知我闺名,便尊称我为云三殿下。
大殿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参会的仙君。
远远地,我便看见了岳澜的身影。
如今他身边正坐着明华。
锦衣华服,却还是盖不住脸上的死气。
华玉怼了我一下,「瞧,听说那个明华还没拿回仙髓,快要死了。」
天帝清了清嗓子,同我寒暄:「云三殿下,老神君一切安好?」
老神君便是指我阿娘。
她与商玄神君一样,是如今天界的顶梁柱。
无人不捧着敬着。
我点了点头,「谢天帝挂念,我阿娘一切安好。」
似是感应到什么,岳澜几乎是瞬间望过来,目光宛若利刃,想要穿透我施的障眼法。
明华好奇地打量着我,见瞧不清我的容貌,便兴致缺缺地重新窝回岳澜怀中。
华玉啧啧摇头,「光天化日,搂搂抱抱,什么做派……」
她话音刚落,就见小仙将我俩的座位引到了岳澜身边。
华玉嫌他晦气,坚决不想挨着岳澜坐。
这位置,便留给了我。
岳澜的目光在我的膝盖上略过,淡声道:「云三殿下有礼了。」
我点了点头,并不想搭理他。
明华惨白着脸,开口说道:
「听说丹穴山的归魄丹可生死人肉白骨,请云三殿下开恩,救明华性命。」
我瞧着她欲语还休的模样,觉得有意思极了,「岳澜帝君,我同你好像并没有太多交情……」
「是明华唐突了。」
岳澜扶住明华的腰,「不过我妻子确实需要ţŭ⁹云三殿下出手相助,就当我欠你个人情,可好?」
我摇头笑开,「可我听说,帝君的发妻,可不是这位。」
岳澜一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人死不能复生。」
好一个人死不能复生。
我慢慢饮下口酒,悠悠说道:「可我不想救她,怎么办呢?」
华玉一愣,想必是诧异我待人刻薄,她第一次见。
明华瞬间泪如雨下,伏在岳澜臂弯里气息奄奄:
「殿下生来便是富贵命,怎会怜惜我们这等小仙的死活……那些说您菩萨心肠的话,不过是误传罢了。」
我笑道:「你这话有趣,归魄丹需要我的眼泪来做,我真正伤心了才会有。这样损己利人的事,我怎会做呢?」
明华脸上闪过一丝苍凉,「为神者,不度众生,妄受万人敬仰。」
我微微一笑,挥手斩下一道风刃,在明华脸上擦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明华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发难,凄厉地惨叫着倒在我脚下,
「神女为何气性如此之大,一言不合就要抹杀他人性命!」
她声音大,吸引了旁边不少人的注意。
岳澜将她护到身后,「云三殿下,这是在天界。」
我支着头,懒洋洋玩弄着指尖凝聚的法力:
「上次逼我阿娘拿出归魄丹的龙神,已经死了几百万年了,帝君觉得,你这毫无教养的小妻子,比得上当年威名赫赫的龙神?」
明华受了屈辱,满脸不甘:
「殿下不答应便罢了,我天界仙药众多,并非非要求你不可。」
我又一道扇风挥下。
啪的一声。
明华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全场一片寂静。
我轻声道:「那你嘴贱求我干什么?」
明华还想说什么,与凤山此时传来一阵巨响。
紧接着,天地色变,地动山摇。
一派祥云雾腾之间,充沛的灵气犹如浩瀚的大海,向四周迸射而去。
就连明华惨白的脸都恢复了一层血色。
只见与凤山涧,一道青衣虚影立在茫茫云海中。
从容淡雅。
他虚虚朝空中一握。
嗡的一声。
山海间传来一声剑鸣。
一把明晃晃的银剑穿云破海,化作一缕浮光,落入青衣男子手中。
我猛地站起,撞翻了膝头的酒盏。
霜九剑!
那是……岳青岚的剑。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我便腾云驾雾,朝着云海中冲去。

-8-
当年岳青岚死于万箭穿心,我在他死后,亦是用霜九剑自刎而死。
后来我跟随岳澜回到天界,曾问过霜九剑的下落。
岳澜只说:「本君不缺神兵,一柄普通的剑,丢了便丢了。」
如今霜九剑能被召出,足以说明,霜九并非普通的剑,而是神兵。
只是,霜九剑为何跟随商玄而去?
我飞奔到与凤山下,落地时栽了个踉跄,撞开了四周浓郁的雾气。
眼前人渐渐清晰起来。
一双澄澈宽和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身影。
明明容貌不同,可他手持霜九剑的样子,分明是岳青岚……
商玄似乎诧异于我的闯入,微微一笑,「姑娘寻我何事?」
霎时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急急忙忙解开法术,恢复本来的容貌。
「你……你认识我吗?」
商玄微微一怔,声音似清风过岗,温柔清雅:「凤三姑娘,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霜九剑在商玄的手中,发出亲切地嗡鸣。
容貌可变,神兵认主是不会变的。
他分明就是岳青岚。
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认得我罢了。
那岳澜呢?
岳澜难道是骗我的?
我思绪混乱,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商玄见我如此,敛去笑意,「凤三姑娘是我天界贵客,若有人让你受了委屈,大可同我讲。」
我有太多的东西要弄清楚,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待在商玄身边。
便扯谎道:「我与我阿娘吵架,被她从丹穴山赶出来了。」
商玄笑了笑,「无妨,你多待一些时日,等你阿娘气消再回去也不迟。」
不一会儿,一群人急急忙忙涌入,天帝松了口气,
「商玄神君顺利出关,我等悬着的心,就算放下来了。」
等众人看到我的容貌,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你是……」
我解了法术,容貌自然与凡人云姝的样子相同。
岳澜的瞳孔在看到我脸的那一刻,狠狠一缩。
「阿姝……」
明华被他捏痛,叫了一声,也望过来。
刹那间,山风自林间传来,簌簌声四起。
风吹起了我的秀发,露出了我本来的样子。
明华浑身一抖,「你……你个凡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明华拼着最后一口气,挥出一道薄弱的风刃,朝我冲来。
口中喊着:
「商玄神君当心,此人曾入过鬼蜮!」
「天兵听我号令,速将此肮脏劣种打下天界……」
风刃接触到我的刹那,我轻轻一点便烟消云散。
在明华惊愕的眼神中,山岗间的清风陡然静止,随后天地间风起云涌,遮天蔽日,巨大的风浪狠狠轰击在明华脆弱的身躯上。
她倒飞三尺,撞在宴客台正中的玉雕上,将玉雕砸得七零八碎。
扑哧吐出一口鲜血。
全场岑寂。
岳澜抽出长剑,横在明华面前,痛心疾首地看向我:「阿姝,你哪来的妖术?」
明华眼神怨毒,「她偷了我的神髓!她偷了我的——」
我虚虚一握,明华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瞬间青紫。
「放肆,」我轻慢有序地回道,「本君何曾偷过你的东西?」
「本君?」
众人听到我的自称,齐齐一愣,顿时有人反应过来,指着我的衣着:「这……这莫非是云三殿下?」
岳澜浑身一颤,在看到我手中幻化出的长鞭后,脸色瞬间惨白。
商玄平和温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对明华说的:
「我瞧你天资平平,是何种神髓,值得凤三撇着上古神髓不要,去偷你的东西呢?」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仙髓怎么都剔不出来!」
「原来本就是云三殿下的东西!」
「好一个鸠占鹊巢……卑鄙……」
明华浑身一抖,眼底深处渐渐浮现出惊恐。
「不,这不可能——」
我朝着明华走去。
她怕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往后缩。
直到我踩住了她的手指。
凄厉的惨叫贯彻长空。
我蹲下身,掐住她的下颌,笑着问道:
「跑什么?用了我这么多年的东西,怎么?不跟本殿下说声谢谢?」
岳澜有些怔然,「阿姝,你怎么会是……」
明华神色惊慌。
「不可呢……我明明废掉了你的双腿……」
事已至此,我和明华之间的仇怨,众人心知肚明。
华玉拍案而起,「好啊,简直是贼喊捉贼!区区一个小仙,敢揣着云姝殿下的神髓,招摇过市,自诩天资聪慧,哪来的脸?」
明华哭道:「天帝明察,许是云三殿下心血来潮,将仙髓打入我身体……我只是恰巧捡到它罢了,实在不知它的来历啊……」
我挠挠耳朵,看热闹似的:「真是好熟悉的话。」
当日剔我仙骨时,明华说的是:不管你偷的还是捡的,错了就要赎罪。
那盛气凌人的姿态,我记忆犹新。
我拎起明华的后领,「当日你在聚仙台,抽我七七四十九鞭,废了我的双腿,今日,我便赏还给你。」
岳澜低喝道:「云姝,不要胡闹……」
岳澜伸手要拦,被商玄轻飘飘挡下。
我化作流光,提着明华朝聚仙台飞去。
……
当日,聚仙台上传来明华凄厉的惨叫。
血水顺着天门流下了白玉天阶。
最后一刻,明华满眼怨毒:「云姝,你恃强凌弱,不得好死——啊——」
最后一鞭落下,她的脸也毁了。
我神色淡淡说道:「你对我做过什么,我就对你做什么,因果报应罢了。」

-9-
明华的骨头被我抽断了四十九根,两条腿也废了。
我以为岳澜会来拦我,谁知我离开时他拽住了我的手腕,
「可出过气了?气消了,便同我回去。」
若在以前,我还会同他掰扯,此刻,我只有一件事要问。
「你到底是不是岳青岚?」
岳澜神色一紧,「我的记忆不是假的。」
也就是说,他不是岳青岚,却有着岳青岚的记忆。
可怜我做凡人的时候,被他骗得团团转。
「放手。」
岳澜蹙眉道:「阿姝,多年前我下凡之时,不慎吞纳了岳青岚的记忆。我同他,早已没什么分别了,你与其贪恋一个不知所踪的凡人,为何不能跟我走?」
「滚开!」
我的声音又尖又利,马上就要跟岳澜大打出手。
众人见事情不对,纷纷过来拦下我。
华玉小声说:「云姝,鬼蜮如今还是岳澜镇守,万不能动手,伤了丹穴山和天界的和气。」
我被华玉劝走的时候,岳澜还望着我,说:「阿姝,或早或晚,你总要回到我身边的。」
「呸!厚颜无耻!」
华玉离开后气得怒骂,「他怎么好意思同你说这种话?还不是瞧上你的身份了。」
我步履急促,远远地朝着司命殿去了。
司命星君正要出门,被我拦在门口。
「司命,二十年前商玄仙君可有下凡的记录?」
司命想都不想就答:「有的。商玄仙君出关前,曾在凡间历过一劫。」
我又问:「他凡间的记忆,为何没有了呢?有没有可能是被别人偷了?」
司命一怔,若有所思道:「神仙历劫之后,记忆需得在人间留滞三日后,方能回到本体,若如殿下所言,想偷走,也不是不可能。」
华玉听出了猫腻,「偷记忆有什么用处呢?能涨修为?」
司命解释道:「殿下还是不要尝试了,强行融合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轻则移情他人,重则分裂神格。尤其像商玄神君的记忆,万不可起贪念。」
说完,司命兀自忙去了。
留下我与华玉面面相觑。
华玉说:「你心心念念的岳青岚,其实是商玄?」
「正是。」
「岳澜偷了商玄的记忆,对你情根深种,对吧?」
「是。」
华玉一脸愤懑,「他甚至都不知道记忆是商玄的,就敢大言不惭……有什么办法让他把记忆还回来?」
我转身朝着商玄的仙宫走去。
「这事,得让商玄知道。」
华玉的表情十分精彩,「按理来说,他与你阿娘同岁。别人都喊你云三殿下,他跟你阿娘一样喊你凤三,算你长辈。你怎么开口?」
我半只脚踏进了商玄仙宫,满身郁气重重:「就当我大逆不道,我喜欢他,他不从我也得从。」
他化名岳青岚娶我的时候,也没说,他是我叔叔啊……
突然,一阵清幽的竹香随风飘来。
华玉惊愕地捂住了嘴。
我扭头,只见一角天水青色的袍角消失在殿门口。
商玄回来了……
他,好像还听见了。

-10-
昨日我阿娘就捎信过来,让我安心住在商玄这儿。
等玩够了再回去。
栖云殿中香气袅袅。
半日光影投落在桌前,我端坐在软垫上,心不在焉地打着香篆。
昨日的事,我们谁都没提。
商玄正坐在书案前看书。
他半身白袍染了窗外的树影,神情淡雅平和。
芝兰之姿,当真是叫人赏心悦目。
只是他手中的书,好一会儿没翻页了。
我将打好的香篆捧到商玄面前,「你瞧瞧,这样打好不好?」
从前岳青岚最喜欢看我打香篆。
商玄手指一紧,淡淡抬眼,「殿下手艺精妙。」
我正想以此引出他下凡的事,不料商玄突然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情急之下,我打翻了香炉。
香灰洒了一手,很快烫红了皮。
商玄听见动静,一顿,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复又折回。
「急什么?」
他端起我的手,说话时语气温和了一些。
我鼻子一酸:「怕你走。」
商玄垂着头,淡淡说道:「凤三,我与你阿娘同岁……」
「我知道,可是——」
「凤三殿下,」商玄这次的声音了带了意味深长的警告,「你阿娘问起你,不回丹穴山看看吗?」
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
对上他有些严肃的目光,我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瞬间吞回了肚子里。
许是见我太过可怜,商玄说道:「我给你备了桂花酒,你带回去一些。」
我心中酸涩更甚,怕留在这里徒招他烦,便抽回手,「不必了,我走就是。」
当夜,我收拾好行囊,把华玉喊出来喝酒。
喝醉了鼻头一酸,倒在华玉怀里。
「岳澜就不能……额……就不能把记忆还给他吗?」
华玉半个字没听进去,只是岳澜两个字就把她气炸了。
她一把拉起我,「还!必须让他还!走走走,我领你上门去要!」
我俩直奔岳澜的仙宫。
一进门便搬起院子里的水翁砸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传来。
岳澜出现在我眼前,衣衫有些散乱,颈下还有吻痕。
「阿姝,你怎么来了?」
我真是厌恶极了他此刻的样子。
提起长鞭朝他挥去,「把记忆交出来!」
岳澜握住我的鞭子,「阿姝,那人已经死了,我有他的记忆,你把我当岳青岚不好?」
下一瞬,他闪身落在我身后,强势地捧住我的脸。
语气低柔:「阿姝,我好想你。」
他身上的脂粉气让我作呕。
我正准备施展法力挣脱,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
「凤三姑娘?」
商玄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月辉倾洒,商玄如那干净的松柏,静静观察着庭院中的闹剧。
岳澜被撞破,顿时松了手上力道,有些尴尬道,「商玄君。」
商玄闪身出现在我身侧,将我轻轻护在身后。
清风顺着竹叶儿香钻进我的鼻腔。
「岳澜帝君如此做,恐怕不妥。」
岳澜不置可否,「我与云姝曾是夫妻,她同我闹些矛盾,与您无关。」
商玄语气淡淡:「我不晓得你同云姝在凡间的过往,但丹穴山的凤三殿下婚配,你怕是要不起。」
「我要不起,何人要得起?难不成是您?」
商玄沉着脸拉着我离开了。
一路上,我跟在商玄身后,默默不语。
商玄说:「我与你阿娘是故交,作为你长辈,这些事我必须插手——」
我憋了一夜的委屈此刻终于爆发,甩开商玄的手。
「你算什么长辈?」
商玄微微蹙眉,有些讶然地望着我。
「为长辈,你下凡娶我时怎么不说?」
「为长辈,你与我红烛张暖,许下生生世世诺言的时候怎么不说?」
「如今,你连记忆都被岳澜偷去,留我一个人热脸贴冷屁股,商玄,你好意思做我长辈!」
清风明月般的神君,此刻像是僵在原地的泥人,语气很轻,「你说什么?」
我拽起匆匆赶来的玉华,连夜离开了天界。

-11-
自我回到丹穴山已经好一段日子了。
外面风平浪静。
华玉常常来陪我说话,提起商玄时她说:
「想来人年纪大了,不跟我们年轻人一样热情似火。没准……」
看到她绞尽脑汁安慰我的样子,我失落地摇了摇头,
「罢了,他自己都说,凡间数十载,不过一瞬,便是他拿回记忆,也未必喜欢我。」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连过了十日。
第十一日,华玉砰的一脚踹开房门,「阿姝,你家商玄君对岳澜帝君出手了。」
我有些回不过神,「什么?」
华玉喝了口茶水,「据说商玄君病了几日,今日刚上殿,碰见岳澜就动手了,连剑都没拔,抽得岳澜直吐血。」
「为什么动手?」
华玉摇了摇头,「谁敢问?都说商玄君脾气好,恐怕都忘了当年他封印鬼蜮的时候,有多强悍……」
华玉送了我一方锦盒,说待我见到商玄的时候用,保证一举把他拿下。
当晚,我收拾屋子的时候打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一尾妖冶绮丽的迷雾花。
从前我上学的时候不爱听讲,依稀记得迷雾花可怡情养性,陶冶情操。
便将它随手插在花瓶里。
这晚,我在梦中见到了岳青岚。
他似乎匆匆赶回来的Ŧū́₅,身上带着一丝青草的味道。
神情淡雅宽和,眼神专注。
我想,这是梦到了岳青岚当年班师回朝的时候。
小半年未见,可谓是小别胜新婚。
我心神一动,扑了上去。
岳青岚接住我,语气轻柔,「凤三,你想干什么?」
我并不觉得他的称谓有何不Ţű̂ₗ对,只是热情地缠着他,吻上了那对薄薄的唇。
清淡的竹叶香幽幽袅袅萦绕在唇齿中。
岳青岚被我压入软帐,气息不稳:「凤三,你可知我是你的谁?」
「夫君。」
我眼神迷离,借着酒劲儿钻进他衣裳里。
还施了个小法术将他捆在了床榻间。
岳青岚闷哼一声,低声哄道:「你这无礼小辈,轻一些。」
我浑身是汗,学着当年岳青岚教我的招式,主动又热情。
岳青岚手上的捆缚咒不知何时解开了,他翻身将我困在被褥间,唇上带着我的咬痕,像被玷污的神明。
「凤三,你当真是……」
他俯下头,第一次主动吻住了我,一声喟叹消弭于夜色。
「……真是大胆得很。」
我终于找回了从前的感觉,像是一头栽进密密匝匝的大网,被温柔地裹住。
彻夜纠缠,不眠不休。
……
清晨的鸟啼声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闭着眼,回味起昨夜的梦,当真是香艳得很……
只是我阿娘的声音实在刺耳。
「……凤三可醒了,我有事找她。」
我听到了推门声,下意识地抻了个懒腰,手摸到了一片赤裸的胸膛。
嗯?
胸膛?
我睁开眼,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天旋地转。
我被裹住被子推进床里。
商玄温和淡雅的声音带着惺忪睡意,向我阿娘问好:「自三万年前一别,凤泽神君身体可好?」
片刻后,外头传来我阿娘愤怒的咆哮:「商玄!你敢染指我闺女,我与你决一死战!」
这一天,我阿娘跟商玄打得天昏地暗。
差点把商玄的仙府给掀了。
相比之下,商玄倒是淡定许多。
「凤泽神君息怒,我自会挑选吉日,上门求娶凤三。」
「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阿娘脾气火爆,上万年来,无人敢触她眉头。
商玄是第一个。
我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床上,生怕我阿娘把我皮扒了。
临近傍晚,外面的动静才渐渐平息下来。
商玄把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外面都在传,是商玄为老不尊,勾引了我。
片刻后,我阿娘把我叫到了跟前。
板着脸同商玄说道:「云姝自在惯了,吃不得嫁人的苦,你娶了她,就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
商玄那双黑眸里映出点点笑意,
「自然。凤三年纪小,小打小闹的无伤大雅,我护着便是。」
我一怔,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恢复记忆了?
当年我刚跟岳青岚成亲的时候。
岳青岚也是这么同我爹娘说的。
我嫁过去后,果然没吃什么委屈。
我阿娘神色凝重,「我要的便是商玄君这句话,既然如此,商玄君便回吧,待合过八字,拟定婚期,你再与阿姝见面。」
阿娘起身就走。
我还想同商玄说些什么,阿娘冷冷提醒我:「愣着做什么?他尚未提亲,你跟我进屋!」
商玄略微点头,「听你阿娘的。」
我这才恋恋不舍地跟随阿娘离开了。

-12-
商玄与我大婚的消息轰动了六界。
一时间,各路神仙前来道贺。
清冷多年的丹穴山顿时热闹起来。
当夜,岳澜亲自来丹穴山寻我。
更深露重,他在外面站到天明,才见到我。
「阿姝……」
「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你都忘了?」
我语气淡淡:「我与你何来情谊?」
岳澜神情恍惚,「我有着岳青岚的记忆,阿姝,你不觉得这样抛下我,对我很残忍吗?」
「这三年来,我与你朝夕相对,早将你当作我的妻子……」
我冷笑道:「一个被抽筋扒骨,丢进鬼蜮的妻子?」
岳澜眼底闪过沉痛之色,「是我对不住你,你罚我,好不好?」
「滚!」
我不慎爆了粗口,一鞭子抽过去,岳澜的身上出现了鞭痕。
天空在此时传来一声剑鸣。
霜九划破夜空,狠狠扎进岳澜脚下的土地。
耀武扬威地摆动着剑尾。
商玄自夜色中显身,缓步走来,「凤三,过来。」
我迟疑片刻,收起长鞭走到商玄身边。
商玄脸色有些苍白,身上还隐隐有一丝血腥气。
「岳澜帝君失心疯了不成?」
岳澜被霜九震慑,不甘开口:「您没了记忆,娶阿姝有何意义?」
商玄笑出声,「你怎知我没有记忆?」
「因为记忆还在我这——」
他突然想到什么,「您用了禁术?」
我此时才感知到商玄的气息有些乱。
岳澜明白了什么,苦涩地摇摇头,「我明白了……」
他离开后,我急忙搀住商玄,「你怎么了?」
「没什么。」
商玄松松垮垮地压在我身上,有些无奈,「阿姝,我今晚,怕是走不了了。」
我阿娘管得严,于是我只好偷偷将商玄安置在我房中。
夜深人静,商玄靠着小榻坐在窗边。
他解了头发,慵懒地靠坐在昏暗的烛光里,哪里还有那个清风朗月的仙君模样。
分明就是勾人的狐狸精。
见我盯着他瞧,商玄微微抬眼,问:「怎么了?」
我靠过去,问:「神君可是从青丘学成归来的?」
商玄揽着我,俊朗的眉眼微微一展,笑道:「你喜欢,我学来也不是不行。」
他身上渐渐有了暖意,我舒服地窝在他怀里,问:「岳澜所谓的禁术,是什么?」
「一道上古密境罢了。」商玄漫不经心地摸着我的头发,「从里面出来,不论忘了什么,都能想起来。」
纵使他说得轻巧,我也知道上古秘境的凶险之处。
「就不能把岳澜的记忆夺回来吗?」
商玄笑着摇头,「那记忆早已与他融为一体。」
「当日他与明华生了嫌隙,途径人间,看到我遗留的记忆,便动了拿来医治自己心病的念头。三年时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喜欢谁了。」
我明白了商玄的意思。
岳澜吞掉记忆,便能被记忆影响,爱上凡人云姝。
如此,便能缓解对明华的相思之苦。
倘若岳青岚与云姝真是一对平凡夫妻,便真的会落得身死魂灭的下场。
岳澜当真可恨至极。

-13-
商玄说,他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
需得再进一次密境。
我为了帮他恢复记忆,在无望溪旁寻了块巨石,将我们的过往刻在石头上。
这日,我睡了个懒觉。
再睁眼发现商玄已经来了。
正坐在我身边,借着月光打量上头的画。
见我醒了,他说:「我瞧你的画有些意思,只是我想不起来,倒觉得你在框我。」
近日我没少假借帮他恢复记忆之名,捉弄他。
又是骗他给我绣荷包,又是骗他给我捋凤Ṫüₓ凰毛。
眼下,他便对着一处我偷去春楼喝花酒的图,仔细琢磨。
我说:「那是你不在的时候,我解闷的法子。」
「想必春楼的男人,比我有趣的多。」
他语气温和,看似毫不在意。
我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你不同我计较?」
「我大你许多,自该宽和大度,不与你计较。」
「哪怕我现在去?」
商玄回身,顿了半晌,说:「松手,我真走了。」
我一把抱住他,「我骗你的。」
商玄沉默了会儿,说:「你这鬼话说得巧妙,我执意要走,倒显得我小气。」
近来,商玄连天帝那都不去了。
点完卯便来无望溪寻我。
每日例行公事地替我梳毛。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商玄接手了这件事,我的尾巴毛变得油光水滑,好看极了。
因此我也格外愿意在他面前抖擞尾巴。
每当这时候,商玄便支着头,神情平和地望着我出神。
临近婚期,华玉也总来看我。
她来的时候,回回碰上商玄一个神君,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捏着绣花针,慢悠悠绣荷包。
华玉窜进来问我:「我瞅着神君的眼神不太好,能绣好吗?」
我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
「他前几日下界除大妖,用霜九剑给人家剔成了骨头架,眼神儿好得很。」
某位「老神君」抬起眼,隔着窗户问道:「鸳鸯尾用什么线?」
「金线。」
商玄重新低下头,换成了金线。
华玉笑得前仰后合,「那嫁衣谁给绣啊?」
我指指门外:「自然是『老神君』给绣。」
商玄面上不显山露水的,活倒是干得快,没几日就让人把嫁衣送来了。
大红喜服描金画凤,栩栩如生,坠了东海弄来的七彩宝,流光溢彩,价值连城。
华玉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对着喜服左瞧右看,「听说近来鬼蜮不太平,天界诸位神君忙着镇压鬼蜮,商玄还有功夫给你弄嫁衣,当真是不错。」
商玄确实忙得很。
我阿娘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留我守着丹穴山。
华玉又说:「明华好像要病死了。」
我一愣。
没料到能这么快。
岳澜愿意好好养,明华还能吊着命,显然,岳澜是没耐心养了。

-14-
眨眼婚期到了。
我与商玄大婚这日,天界高朋满座。
拜堂礼设在商玄仙府,地势料峭,寻常神仙上不来,自得清净。
殿中寂静,只有华玉陪着我。
我翻着宾客送来的贺礼,竟在礼册末尾,看见了明华的名字。
「咦,这白玉瓶是——」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地动山摇。
伴随着巨大的碎裂声,天边涌现出团絮状的黑云。
华玉刚站稳脚跟,脸色巨变,「云姝,是鬼蜮。该死的,偏挑这大喜日子。」
说完,我俩同时化作流光冲向远方。
此刻,撑在鬼蜮的一方天石已碎成千万颗燃烧的石块,砸向人界。
鬼蜮结界裂开了豁口。
恶鬼叫嚣涌出,将四周的小仙撕成碎片。
商玄身着红衣,立于鬼海上空。
霜九在他手中,发出磅礴夺目的剑气,伴随着神兵的嗡鸣声,几息之间,与鬼君交战百十来回合,天地震动。
恶鬼们来势汹汹,少有神仙能冲进去同商玄一样,迎战鬼君。
和他一起的几位神君几乎瞬间就淹没在鬼海中,死得无声无息。
我将一断臂的小仙救下,抛上岸去。
反手召出神鞭,用力一挥,厉喝:「华玉!」
华玉拉弓如满月,一松手,漫天流火箭散若流星,散入鬼海。
一时间轰鸣声四起,死伤无数。
鬼潮带来的压力骤减。
众神君有了喘息机会,纷纷祭出法器,抵挡鬼潮。
岳澜便是其中之一,他擦去额上的汗,说道:「阿姝,此处危险,别来凑热闹。」
我看都不看他一眼,脚尖一点,飞向鬼王。
神鞭划破长空,刹那间绞断了鬼王的头。
得力干将被杀,鬼界的防线破溃出一个小口,加之华玉的火流箭,为天兵扫清了前进的道路。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怒吼,罡风似刃,转瞬又夺去了不少人性命。
只见前方商玄早已逼得鬼君退去数十里。
商玄似乎受了伤,血迹洇入大红婚服中,看不真切。
鬼君伤痕累累,断了一臂,发出不甘的嗥叫,「商玄莫要坏我好事!」
霜九剑被商玄操控,转瞬劈出一道剑光,随即在鬼王躲避的空隙接上一道横劈。
寥寥两剑,便废了鬼王的一条腿。
商玄声音淡淡:「我同你讲过,踏出鬼蜮一步,便死。」
鬼王眼底闪过怨毒,喝道:「哪怕你的新娘在我手里?」
眨眼间,鬼王身边幻化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被牢牢掐住脖子,脸色泛着青紫。
我看见那张脸的刹那,顾不得眼前的敌人,猛地朝商玄奔去,厉声喊道:「商玄,别回头!」
然而为时已晚。
商玄对上那张与我相似的脸,有刹那的愣怔,旋即回头确认我的方位。
就是这一瞬的走神,一柄利剑自商玄的前胸穿入,后背透出。
女人手握剑柄,亲切地环住商玄,朝我投来怨毒的目光。
「商玄!」
我睚眦欲裂,挥鞭而出,直奔那个女人的命门。
她躲闪不及,被我抽掉了一半的胳膊,惨叫着躲回鬼君身边。
易容术失效,露出了她的本脸——明华。
她声音尖锐,「鬼君大人!杀了她!」
商玄吐出一口血,在确认我的方位后,缓缓抬手,握住了剑柄,似乎要拔出利剑。
鬼君哈哈大笑,「商玄,我知道你能杀了我。把剑拔出来,就能跟我同归于尽,可是你的新娘,好像不舍得你拔剑。」
我飞到商玄身边,慌忙握住他的手腕,「别拔……」
「回去,回去我救你……」
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我知道这剑刺穿了商玄的心脉,需得用我的归魄丹吊住性命,再慢慢拔出,方有一线生机。
鬼君咧嘴一笑,突然朝我出手,短短一息,商玄拔出利剑,斩断了鬼君的另一只手。
鬼君大怒:「商玄!你不要命了!」
商玄咳出一口血,抬手捏出一道诀。
顷刻间苍穹形成一股卷云,天地色变,狂风四起。
鬼君变了脸色,「疯子!疯了,撤!快撤!他要把咱们都坑杀在这里!」
说完,他化作流光,朝着破开的鬼蜮结界飞去。
商玄神色不变,只是结印的速度越来越快,风云随着他的手势,飞ţû₂快靠拢。
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苍穹雷声隆隆。
大阵将成。
明华慌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寸寸血丝自她的皮表破裂,连成恐怖的血线,很快她变成一块破布一样的尸体,掉落下去。
华玉早已率领大军撤向后方,喊道:「云姝!快出来!」
我感知到商玄的生气正在飞速流逝,毅然决然地幻化出本体Ţū́ⁱ,悬于商玄上空,为他注入灵气。
商玄眼睫微微一眨,仰起头,看着我说道:「凤三,回去。」
我发出一声凤鸣,表示拒绝。
我的灵气汩汩灌入商玄的身体,可他的身体,却像破筛子一般,全漏了出去。
下方乌泱泱的鬼潮乱了。
在大阵的作用下,纷纷爆裂成齑粉。
一时间万鬼齐哭,悲恸骇人。
商玄的脸色越来越白,大阵闭合的那一刻,他说:「凤三,我一直骗了你。」
「我并没有恢复记忆,你与岳青岚的过往,我统统不知道。」
「在我眼中,你始终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小辈,你实在不必为我殉葬。」
我翅膀一抖,迎着风,失落地垂下了脖子。
我知道他在骗我。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商玄的血终于浸透了他的婚服,一点点滴下来。
他凝出最后一丝灵气,化作白茫茫的光将我包裹住,强行朝着阵外飞去。
「岳青岚已死,凤三,忘了吧。」
最后的一刻,商玄背对着我,无声地跪了下去。
咚。
和着心脉的跳动,大阵出现了波动。
结界闭合的刹那,我陡然从光晕中挣扎而出,朝着大阵冲去。
华玉将我扑倒在地,死死压住,吼道:「你清醒点!商玄出不来了!」
阵内瞬间掀起滔天血海,风刃瞬间绞碎了一切。
我痛哭出声。
「不要……」
「不要丢下我……」
那年岳青岚死在漫天箭雨中的场景再次席卷而来,像一柄钝刀,残忍地切割着我的灵魂。
风渐渐散去,阵破了。
汹涌的鬼潮消失殆尽。
万骨堆ťũ₍积的坑中,孤零零躺着一个穿红衣的影子。
……
华玉松开了阻拦我的手。
我向着坑中冲去,落在商玄身边,低头轻轻贴近他的心脉。
很久很久之后,我听见了微弱的搏动。
岳澜盯着我落在他身上的眼泪,浑身一颤,
「阿姝,你的眼泪并没有变成归魄丹……这并不是你第一次哭,你是为我哭的,对吗?」
我没有理他,而是静静等着华玉替我将归魄丹取来。
谁知华玉跌跌撞撞地落在我身边,说:「云姝,你的归魄丹不见了!我记得你放在新房的箱子里。」
我豁然抬眼,看向不远处躺在尸堆中的明华,甩出一柄匕首。
死去的明华豁然睁眼,狼狈地朝着远处的鬼蜮逃去。
我扬起鞭子将她拽回,狠狠甩在地上。
明华被砸得口吐鲜血,徒劳地踢着腿,声音嘶哑:「我早吃了!有本事你杀了我!」
说完,她又看向岳澜,留下一行清泪,「岳澜,我怀了你的孩子,你难道要眼睁睁看我去死吗?」
岳澜闭了闭眼,拦在明华面前,语气不容拒绝,「阿姝,将她交给我,我还你一个公道。」
「公道?」
我讽笑出声,招来霜九,一剑刺入岳澜腹中。
身后传来惊呼声,众神喝道:「云三殿下!此乃天界!」
我横推剑柄,借着惯性,猛地朝前方推去。
将明华一并穿了起来。
一声闷响,霜九插进了后头的巨石里。
连同他二人一并钉死在石头上。
明华的笑声戛然而止,转瞬开始凄厉的惨叫。
岳澜的神情出现一丝空茫,「阿姝……你……」
我擦去脸上的血,指尖燃起一蹙火苗,顺着霜九的剑身,蜿蜒向前,最终燃起熊熊烈火。
归魄丹遇火才融,若想达到生死人肉白骨之效,需得将活人献祭于火中。
身后不少神君匆匆赶来,看那架势,是想要我的命。
我站在火焰中,厉声说道:「我夫君以命救六界众生,今日你们敢阻我救他,我便与你们同归于尽!」
话落,铺天盖地的业火席卷了尸山血海。
神君们神情惶恐,纷纷丢下岳澜向远处逃去。
岳澜还想说些什么,很快被霸烈的火ẗú⁸焰吞噬。
我跪倒在商玄身边,稳稳抱住他的身躯,很久以后,火都烧干净了。
霜九剑发出一丝嗡鸣。
我回头,看到躺在地上的归魄丹,招来喂商玄服下。
然后化作本体,叼着商玄,向丹穴山飞去。

-15-
几百年后,青山镇的春杏开了。
我在姻缘庙旁开了间香火铺。
近来求姻缘的才子佳人络绎不绝,来请香时,势必会同我聊上几句。
「听说这姻缘庙也不太灵验,去年来求姻缘的一对,昨日闹到了公堂上。」
我接过银子,还他三炷香,「各有缘法,不必强求。」
殿中塑着我和岳青岚的金身,两侧壁画上亦是雕刻着当年我拔剑殉情的场景。
几百年前,一乡绅建造此庙,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远离战乱。
后来不知怎么的,来求姻缘的人越来越多。
战神殿的那帮人不得已,去月老那走了一趟,求着月老把这座庙接管过去。
月老又千方百计寻到了我,让我在此帮他照看一阵子。
一阵风吹过,杏花雨纷纷。
姑娘瞧着满墙的壁画,瑟缩一下,「她那时,一定很疼吧?」
公子说道:「青梅竹马,结发夫妻,看着自己的夫君死在眼前,一定不好受。」
姑娘红了眼睛,「倘若有一天我们要死,我情愿死在你前面。」
公子摇摇头,「阿瑶,我会同岳青岚一样,为你想好所有的后路。」
「后路?」
公子接过香,说:「史书记载,云姝自刎后,不过半炷香,岳青岚的亲兵就到了。这些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带云姝走。」
姑娘恍然大悟,「难怪岳青岚将云姝死死护在怀里,哪怕万箭穿心,都不肯松手。」
公子微微一下,「是啊,真爱一个人,哪舍得看她去死。阿瑶, 我不要你殉情, 我舍不得。」
他们二人渐渐远去。
图留我, 守着凉了的茶盏出神。
岳青岚曾替我留下过后路。
商玄也为我留下过。
这几百年来,霜九剑成了陪伴我最久的神兵。
好像只要他一日不在我身边,霜九剑便会陪着我一日。
司命此时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云三殿下,该走了,再晚一刻, 投胎就不准了。」
他们都说, 商玄迟迟未醒, 是因为他一半神魂还分散在人间。
需得至亲之人经历人间八苦, 才能寻回。
今日, 正是我下凡历劫的日子。
我最后望了眼伫立几百年的庙宇,起身经过一道士身边。
他将我拉住, 细细瞅过后, 摇头, 「姑娘被怪东西缠上了。」
「什么怪东西?」
道士神情古怪, 「似鬼, 却又不像鬼,它因神魂不全, 经历百世轮回,每世皆以惨死告终, 只为凑出半片残魂, 附身于姑娘的剑上……此剑,乃不祥之物。」
我心头一跳, 忙问:「半片残魂可都凑齐了?」
道士掐指一算, 指着不远处的一条白狐, 说道:「它死了, 便凑齐了。」
说完,那只通体雪白地狐狸望向我。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那双眼睛格外熟悉。
我不自觉向前走了一步,便瞧着白狐掉转头,狠狠撞在青石砖上。
瞬间鲜血迸溅。
我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商玄……」
霜九剑突然剑光大盛,疯狂振动着, 吹起的风穿林打叶,带起阵阵纷飞的杏花雨。
漫山遍野。
前来求姻缘的爱侣们纷纷驻足, 仰头观赏。
司命摇头, 叹了口气, 「殿下, 您不用去了,商玄神君先您一步做到了。」
说完,兀自隐身归去。
想当年, 岳青岚曾在一片纷纷扬扬的杏花雨里,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几百年后,在同一场杏花雨里, 我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商玄语气很轻,「阿姝,我找到你了。」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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