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谎言

辖区派出所接到报案,一名少年来电自首,说他勒死了自己的母亲。
人证物证俱全,他也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
被害者的葬礼上,我作为唯一参与案件调查的女警,负责陪同安抚她留下的七岁的女儿,也是嫌疑人的妹妹。
小姑娘却在遗体告别之后,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子。
「姐姐,你相信超能力吗?」
「我可以听见人死前的最后一个谎言。」
「妈妈说:『林秋,记住,是你害死了我。』」
林秋就是她的哥哥。
也就是如今,正在看守所里的嫌疑人的名字。

-1-
说话的七岁女孩名叫林夏,是灵柩中那遗容算不上安详的女人,如今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牵挂。
林夏已经没有其他亲属,她的父亲吴志忠是继父,从调查的这段时间来看,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也不算密切。
因此,出于人道主义,我负责陪同林夏,一同送她妈妈走完这人间的最后一程。
刚才在遗体告别时,小林夏没有哭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灵柩中女人的面庞。
突然,她伸出小手,摸上了女人的脸,随即被旁人制止。
接着,她悄悄示意我弯下腰,告诉我她能听见死者生前的最后一句谎言。
她听到妈妈说:「林秋,记住,是你害死了我。」
林夏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问我:「姐姐,你们抓住我哥哥了是吗?你们能放他出来吗?害死妈妈的不是他。」
我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但又忍不住感到惊诧。
为了保护孩子的心理健康,我们从未告诉过她,母亲是被至亲杀害的。
她是悄悄听到谁的议论吗?会是多事的其他知情者告诉她的吗?
难道是她的继父吴志忠说的?
可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会跟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说这些?
于是我问:「是谁这么告诉你的呀?」
林夏却坚持说:「妈妈告诉我的。」
我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
「小夏,超能力可能确实存在,但在警察办案的过程中,我们必须有能够证明事情发生的真实线索作为依据。」
「可是你们为什么抓了哥哥呢?只是因为哥哥说自己杀了妈妈吗?那为什么我说我听见妈妈说不是哥哥杀了她,一样是说话,我的就不可以信呢?」
我沉默了一下。
案发现场除了死者,便只有林秋。
房间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林秋手中的皮带与死者颈部的伤痕相吻合,伤痕所呈现的对称凹陷状态也符合死者被勒死的前提。
更重要的是,林秋对这一切供认不讳。
我正在组织语言,思考该如何将这些话语用合适的方式告知眼前这七岁的女孩。
林夏却自己动起了小脑筋,问:
「是因为哥哥和妈妈经常吵架吗?
「可是吴叔叔也经常打妈妈,你们为什么不怀疑吴叔叔?」
我一愣:「什么?」
据嫌疑人林秋所说,死者身上的新旧伤痕都是他们在不同时段发生争执时,他所动的手。
在走访调查中,邻居和熟人们也表示,林秋和他母亲经常发生争吵。
而在问及有关吴志忠的事情时,大家都表示,吴志忠是一个非常温文尔雅又有责任心的男人。
「当年这女人一个人带着两个拖油瓶呢,也就是吴先生好心,还肯跟她结婚。」
「作孽哟,房子成凶宅嘞,以后住也不舒坦,卖又卖不掉,这不是把好好一个男人陷在里头了吗?」
可如今林夏却说,吴志忠也经常对自己妻子动手。
我正色下来,问道:「小夏,你有可以证明的东西吗?」
林夏眨了眨眼。
「我有日记。」

-2-
我很快通知了正守在殡仪馆外不远处的同事,拦截了正在送尸体去火化的灵车。
死者丈夫吴志忠闻讯匆匆赶来。
「警官,怎么了?」
我再次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
诚如人们对他的评价,但人不可貌相。
我公事公办道:「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证人证词与嫌疑人的供述存在不一致之处,为了进一步明确案件细节,需要保留尸体。」
吴志忠脸上显现出一抹诧异。
但他很快稳住了表情。
「警官,据我所知,案件细节已经非常明确了,我的继子……也就是我妻子林秀彬的儿子,因为和妈妈吵架,一怒之下勒死了她,我不太明白,事情还有什么不明朗的地方,不能让我妻子早早安息?」
搭档朱晓悄悄点了一下我的后背,表示不赞同。
我眯了眯眼。
林夏的日记在家中,我们正在去查看的路上。
我现在手上除了一个七岁女孩三言两语的证词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对如今的案件结果进行质疑。
何况这个新证人的年纪太小,话语是否有用还两说。
而林秋之前的供述已经形成了非常完善的因果关系。
此时此刻,假如死者唯一的家属坚决不肯配合,我确实没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强行阻止近在眼前的火化程序。
可是直觉就是让我不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我问道:「听说吴先生和妻子感情很好。」
他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自然。」
「那为什么在听到妻子死亡原因有疑处的情况下,您的第一反应是妨碍警方办案,而不是想查明白呢?」
「我只是想让妻子早日安息、早登极乐,不想让她的身体在人间再多受无谓的苦难。警官小姐,我是个比较传统的人,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吧?」
我看了看身后还没有全部散开的前来吊唁的宾客。
「也是,那么吴先生应该也不介意让大家知道,在警方开始怀疑你有家暴妻子的前提下,你急着要将妻子的尸体火化这件事吧?」
「林秀彬女士没有除了两个孩子之外的亲朋好友,今天来的好像都是吴先生这边的人?朋友、同事、亲戚……听说吴先生人缘很好,但是人言可畏,不知道这么光鲜亮丽的你,怕不怕人背后嚼舌根?」
吴志忠闻言,飞快地瞥了一眼被我牵着手的林夏,脸上笑意尽数褪去。
「是小孩子和警察说了什么吗?这么小的孩子,说话作不得数的。」
「作不作数,警方自有判断。」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笑了,然后退后半步,作出让步的姿态。
「有时候我是真的觉得女人很占优势,假如现下我是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就地开始歇斯底里地撒泼打滚,我不信你们警察有能力带走死者的尸体。」
「不过你们要查就查好了,我说了,我只是希望我的妻子早日安息。」
「对于她的死亡,我是问心无愧的。」

-3-
林秀彬的尸体被重新送回了太平间。
我拿到了林夏的日记。
日记本封面是精致的皮革,染成了小女孩会喜欢的漂亮糖果色,边缘走线一看就是精致的手工制品,内页是钢笔漏墨也不容易洇开的上等纸张,一本市价不会低于三位数。
从林夏能够结合拼音开始进行简单书写到如今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基本每天都有记录。
大部分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偶尔配上一些简笔画插图。
【哥哥和妈妈又在吵架,妈妈说哥哥不配过好日子,哥哥生气,跑了。】
底下是一张画了个男孩流着眼泪摔门而出的铅笔画。
【国庆节,我想让妈妈带我和哥哥出去玩,可是吴叔叔说妈妈的钱都给外面的孩子了,没有钱带我出去玩,想去游乐园的话,除非我愿意跟他出去。我不喜欢吴叔叔,我不要跟他出去。妈妈为什么要把钱给其他孩子,不给我和哥哥?】
【吴叔叔打妈妈,我听到妈妈的哭声。哥哥捂住我的耳朵叫我不要听,可是他自己却冲进了房间。我听到妈妈骂他,让哥哥不要管她。哥哥被赶了出来,我看到妈妈打了哥哥一巴掌。房门又关上了。哥哥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紧紧捏着一支黑色的像打火机一样的东西。】
【妈妈的药瓶又空了一只,现在有五十五只空药瓶了,五十五只空药瓶可以搭一个很大的金字塔,我想去拿药瓶玩,被哥哥骂了。】
【最近,哥哥和妈妈吵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我也经常看到哥哥拿着那个黑色的东西发呆。哥哥告诉我,那是录音笔,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问哥哥录了些什么,哥哥说那不是我该打听的事情。】
【吴叔叔怪怪的。】
【吴叔叔越来越奇怪了,我讨厌他嘴里的味道。】
【今天,妈妈和哥哥关起房门来聊了很久,没有吵架。】
【妈妈拿着哥哥的录音笔,主动去了吴叔叔的书房,可是没多久,妈妈出来了,她的脸色像一张白纸,整个人都在晃。】
【吴叔叔还经常打妈妈,可是妈妈再也不哭喊了。】
【妈妈最近不再让我靠近她。哥哥的话也越来越少了。他经常盯着吴叔叔,眼神很可怕,但我还是宁愿待在哥哥身边。】
【吴叔叔的儿子回来了。】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再之后的一天,林秀彬就死了。

-4-
与上一次了解情况不同,这一次,吴志忠是被带进审讯室进行问话的。
我单刀直入:「据死者女儿所说,你长期对她母亲实施家暴。」
吴志忠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偏头笑出了声。
「小林夏说的吗?警官,你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好奇心重,又不谙世事,经常将……大人夫妻生活之间的动静误认为在自己认知里合理的行为,比如打骂。」
「我一直想对这个孩子好,但也许是受她哥哥的影响,这女孩总对我有一些莫名的敌意,让我有些伤心。」
我夹着水笔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你一直想对这个孩子好……是不是『好』得有些过头了呢?」
吴志忠一愣,听明白了我的话外之音,脸色剧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来这里是为了配合你们排除案件剩下的莫须有的疑点,然后可以将我妻子的遗体火化安置,谁给你们的权利对我ṱűₒ进行这么恶毒的指控?!」
我对他的怒火不以为意,不避不让道:「你的继女的日记里多次提及某段时间你嘴里的臭味,我想知道什么样的情景会让一个孩子确认臭味是从大人的嘴里发出来的呢?」
他眼角一跳:「日记?」
随着他的疑惑,我的笔尖也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林秀彬的死亡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周,而林秋的被捕是与之几乎同时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说,在这几天里,一直到葬礼时,林夏和吴志忠都是同处于一个屋檐之下的。
如果吴志忠真的有嫌疑,那么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难道会没有去搜一下林夏的屋子、会没有看到这本日记吗?
可此刻他的神情不像是装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吴志忠忽然笑了。
他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
「我知道,你们现在还在继续调查,无非是因为林秋说他妈妈身上的伤痕都是他造成的,而根据小林夏的说辞,我一直有家暴妻子的行为,所以你们怀疑林秋是替我顶了罪,对不对?」
「可是如果你们手上真的有所谓的那女孩的日记,你们应该能看到,她哥哥虽然是小混混做派,但是一直对她还不错,反倒是对我敌意颇深,他有什么理由会替我顶罪?你们不觉得搞笑吗?」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
耳麦里传来同事的声音:
「沈队,吴志忠的儿子吴启轩的审讯结束了。」
「这就是个不学无术Ṭũ̂ₑ的公子哥,谈了好多个年纪比自己大不少的女朋友,前几年一直在国外一所野鸡大学混文凭,很少回国,和死者林秀彬以及她的一双儿女都不熟。」
「案发那天他刚回来第二天,案件发生时,他正在跟他爸爸吴志忠吃饭,有餐厅监控记录做证,实在不像是有嫌疑的样子。」
虽然听不见我耳麦里的声音,但也许是我脸上越发难看的脸色取悦到了对方,吴志忠有些人来疯地前倾身子。
「就算你们查证了我确实有家暴行为,又怎么样呢?林秀彬已经死了,林秋现在是头号嫌疑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而小林夏还那么小……」
「她能做什么?」
「谁又能做什么?」

-5-
我挑拣了林夏日记本上的几个点继续问吴志忠。
可是他全部以「不知道」、「不清楚」、「记不清了」为回答反复搪塞。
在我问及有关林秀彬身上的陈年旧伤时,吴志忠的态度更是微妙。
他说:「不是怀疑我会隐瞒吗?那你们可以去问问他儿子,他儿子总不会替我隐瞒,你们去啊!」
有恃无恐的姿态溢于言表。
一个小时后,我拖着一张疲惫的面孔离开审讯室。
一出门,便立刻将伪装的力不从心从脸上撕了下来。
一旁的警员问我:「沈队,放人吗?」
我冷笑一声:「不放,扣到二十四小时满,爱投诉就让他投诉去。」
转过头,消失一天的搭档朱晓风尘仆仆地出现了,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和他走到角落。
「沈队,重新带人搜查过林秀彬生前所住的房间了,确实如女孩日记中说的,有大量三环类抗抑郁药的药瓶,一瓶的量差不多够患者服用一个月。」
「可是我翻了死者的门诊记录发现,她最近一次去医院开药是在死亡四天前,对应的药瓶却已经空了。」
我沉声:「好,以此为由,去申请尸检解剖……吴志忠的书房呢?」
「这次仔细找过了,也没有找到疑似录音笔的东西,估计被他藏起来或者销毁了……但是沈队,不是我泼你冷水,就像这家伙自己说的,就算查到录音笔能够证明他有家暴事实,现在的情况也没办法给他定罪。」
我不置可否:「我还让你查林秀彬、林秋的全部生平,查到了没有?」
「哦!查了,可有东西了,你绝对想不到!」
我从他手中接过厚厚一沓资料,一目十行地看过,眉梢越挑越高,心却越来越沉。
焦急地等待了一天,加急的尸检报告终于到了手上。
审讯室里,我重新提审了林秋。

-6-
几天的时间,少年的状态像一朵缺水委顿的鲜切花。
我故意没有着急问问题。
于是几分钟之后,他在再三犹豫之下,还是率先开口问:「我妹妹好吗?」
我将手上的资料扣在桌上。
「她很好,她还想托我问问你,为什么要替人顶罪。」
少年浑身一颤。
「我没有!」
我不慌不忙地看向他。
林秋毕竟还只是个十七岁大的孩子。
安静的氛围弥漫开来,几乎要将他吞了。
他避开我的视线,小声重复着:「不是的……我没有……就是我杀了妈妈……」
我悄悄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问起他学校里的事情。
他谨慎地一一回答了。
和我们查到的资料一样,他虽然成绩不太好,但做人一直非常踏实,勤勤恳恳,在学校里是少有的几个即便成绩差些也让老师们愿意偏袒关爱的孩子之一。
性格上确实有些冲动,但是为人正直善良,即便当时做错了什么,也绝不是逃跑躲闪的性格,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承认错误,再老老实实让人揍一顿解气。
这样的孩子,不擅长撒谎。
「你是个好孩子。」
听了这句话,林秋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我将手上的资料一一摊开在他面前。
上面记录着他九岁那年,曾经和他妈妈林秀彬一起,被人口拐卖组织拐走,并在那里生活了一年的经历。
「母子成对的拐卖并不容易,所以你们没有很快被出手。你被当作最下等的苦力,你妈妈被当作那些人渣的玩物,他们用你们彼此牵制着对方,让你和你母亲都不敢逃,也不敢死。」
「没多久,你妈妈怀孕了,于是那群人想了个主意,要你妈妈利用自己孕妇的身份,配合他们一起进行人口拐卖。」
「你不愿意,你说大不了母子俩一起死,可是你忘记了,你妈妈此刻正受孕激素影响,你们已经不是两个人了,是三个人。」
「你妈妈为了保住孩子,生出了求生的欲望,对不对?她参与了多少起人口拐卖?」
随着我的话音,林秋逐渐面如死灰。
他的声音绝望又平静:
「十四起……成功了三起,拐走了两个女孩和一个阿姨。」
「我和她吵过、闹过,我让她不能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可是她说,她已经没能保护好我了,不能再保护不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说那伙人答应她了,只要她好好配合,等这个孩子落地,他们会把孩子送去正常的福利院,也许孩子会被某户人家领养走,即便不能,也可以作为一个普通人长大,而不用陷在这地方,做一个身上永远有着洗不清的污点的人。」
「那些人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呢……可是她不听。」
我叹了口气。
「她不听,是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后来,这个犯罪组织被成功捣毁,你们也获救,因为那时你只有十岁,你妈妈又在妊娠状态,且身上大量新旧伤痕都可以证明你们是被胁迫的,再加上后来你们为案件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线索,法院最终没有判决你们刑罚。」
「可是,法院没判,你们却早给自己判了死刑。」

-7-
林秀彬和林秋获救之后,也曾满怀欢喜地等着家人来接。
可是家人和丈夫都视她如污点,再不肯接纳她。
「人贩子和人贩子的孩子,别跟我们沾上关系!」
就是这句话,成了林秀彬的心魔。
她换了名字,也给儿子改了名,跟着自己姓。
在生下林夏之后,她不敢歇息,四处打工,攒起来的钱大部分都交给了寻找走失人口的公益组织,和林秋二人的生活俭朴到了近乎贫困的地步。
可饶是如此,母子二人谁也舍不得让新出生的小女孩跟着一起受苦——即便他们理智上知道,这个小女孩身体里流着人贩子的血液。
赎罪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成长中的林夏像灰暗世界里的一朵花,能让二人短暂地卸下枷锁,笑一笑。
「可是随着妹妹的长大,妈妈越来越害怕。」
「她害怕一旦我们的过去被挖出来,『人贩子的孩子』这个标签,也会出现在妹妹身上。」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注意到林秋的神色里有恨。
怎么能不恨呢?
彼时他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和母亲一起被拖进了深渊,从此之后被同样打上了见不得光的烙印,再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抬头。
可是他将怨恨藏住了。
最灰暗的日子里,妈妈是他唯一的亲人。
与此同时,他也真心爱着这个天真纯洁的妹妹。
后来,林秀彬带着两个孩子,遇到了吴志忠。
吴志忠丧偶不久,带着一个比林秋大五岁的男孩,对他们一家三口释放出了无尽的善意。
林秀彬以为自己苦尽甘来,直到顺利领取结婚证后,男人露出了残忍变态的本来面貌。
林秋的声音重新颤抖起来:「那就是个变态,他一直在 PUA 妈妈,动辄施暴。我报过一次警,可是妈妈不承认,说那些伤都是自己撞的。」
本就心有愧疚的女人拒绝了一切被救的机会,固执地认为自己所受的苦难是在赎罪,并在痛苦中靠一瓶又一瓶的抗抑郁药物摇摇欲坠地维持着自己病态的平衡。
直到恶魔的目光换了目标。
我轻声问:「吴志忠盯上了你妹妹,对吗?」

-8-
吴志忠对小林夏的歹意终于引起了林秀彬作为一个母亲的反抗ẗū́⁹。
她带着林秋一直以来准备的录音笔,里面存有吴志忠多年来家暴自己的证据。
她去找吴志忠谈判,要求一半财产并离婚,否则她就将这份录音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吴ṱū⁴志忠人皮下的禽兽面目。
可吴志忠却拿出了让林秀彬无法再反抗的东西。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宁可自己和小秋都过得惨兮兮的,也要有一点钱就捐给公益组织,是不是有病?所以我就托人去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却发现,那些公益组织竟然都是与寻找被拐卖人口相关的。」
「再往下……你来看看,我找到了些什么好玩的东西?」
当年的人口拐卖窝点取缔记录与相关照片、报道赫然在目,另有关于林秀彬本名的判决书一份。
「你这算什么?赎罪?真恶心,自私自利的人也会良心过不去吗?你觉得这样你就能过正常的生活了?」
「算时间……呵,小林夏是那群人贩子的女儿吧?你是不是连孩子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真脏,你不觉得你欠我吗?」
吴志忠充满恶意的话语回荡在林秀彬耳边,也让通过和母亲连线的手机通话听到全过程的林秋浑身发冷。
回忆到这里,林秋目眦欲裂。
「那个畜生威胁妈妈,如果要离婚,他就把这些事情全部抖出去,到时候不光我们的新名字会被重新打上耻辱的烙印,刚刚开始上学的小林夏也会永远被人们记得是人贩子的女儿。」
「他说:『在刚刚开始接触学校的阶段就受到这样的遭遇,不知道小林夏以后还能不能够健康成长?』」
「最后……妈妈和他达成了交易,不离婚,但是永远不许对林夏出手,否则她会把备份的录音散播得到处都是。」
「再后来的日子里,吴志忠对待妈妈变本加厉。妈妈还活着,可我觉得她已经死了。」
「我做梦都想杀了吴志忠……做梦都想杀了他!」

-9-
前因后果已经明明白白列在了我们面前。
我将桌上的那些文件一张一张收起来。
「你妈妈她是爱你的。」
林秋颤了颤眼睫,没有接话。
我继续自顾自地说:
「尸检和毒理学分析结果显示,那道勒伤伤痕并非致命伤,真正导致你妈妈死亡的,是浓度远超安全范围的三环类抗抑郁药……你妈妈一直在吃的抗抑郁药。」
「那天,她当着你的面吃下了药瓶里剩下的全部药片,对不对?」
一位母亲和一位兄长想方设法要保下最小的亲人能平安度过一生。
而如果失败……这就是这位母亲能够为自己曾经相依为命的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审到这里,一条新的逻辑链已经出现。
真正的罪犯因为一些原因,用皮带想要勒死林秀彬,在这个过程中,误将她的昏迷当作了死亡,中途逃之夭夭。
而林秋在不久之后恰巧来到案发卧室,唤醒了奄奄一息的母亲。
为了让小林夏的身世成为真正的秘密,这对母子商量了一个令人咋舌的计策。
——让死亡继续发生,将筹码握在手上。
行凶的皮带应该有一模一样的两条,警方所获得的那条,是林秋在母亲自杀身亡之后不久伪造证据的产物,用来让凶手以为自己真的造成了凶案。
而真正的行凶者用的第一条皮带,恐怕是被林秋藏在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林夏平安长大,林秋将替真凶乖乖服刑。
而林夏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林秋将会在狱中翻供,真凶会因杀人未遂锒铛入狱。
林秋不在乎自己的人生履历上有案底。
但是,光鲜亮丽的真凶就未必无所谓了。
我轻声向林秋分析当下的情况:
「如果我们刚刚所推断的假说成立,你将面临的罪行会有协助自杀、伪造与毁灭证据三项……叠在一起也不可能比杀人要重。」
「你如今是未成年,加上前情,判决结果在三年之内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而真凶情节恶劣的话至少会被判决五年起步,你还有时间带着你妹妹换一个地方生活,远离过去,重新开始。」Ŧùₙ
林秋的神情纠结万分。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呼之欲ṭū₃出的答案。
陪同审讯的警员忍不住轻声催促:「你不是做梦都想杀了吴志忠吗?我们一定会将他的罪名按死!」
林秋却仿佛随着这句话想起了什么,眼中的光一下子灭了。
他重新回到了最开始那百毒不侵的状态。
「不,不对,没有第三个人存在……就是我干的。」
「不管她的死因是什么,勒她的人只有我。」
「只有我。」
10Ťū⁻
案件再一次陷入了死局。
朱晓小声告诫我:「这案子原本不是什么大案,最开始就证据确凿指向林秋,中间虽然因为嫌疑人与证人部分证词不一致引起了疑点,但是查到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领导已经不太满意了……」
我一股无名火无处发:「你觉得林秋没有隐瞒什么?你觉得他那个状态正常?」
朱晓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准备怎么查?继续动用大量人力和时间,沿着蛛丝马迹去查林秋死不肯开口透露的所谓真凶使用的凶器到底藏在了哪里吗?他甚至都还没有承认我们的那个猜测是正确的!」
「这件事情真正的凶手说白了只有死者本人,就算你费尽心力验证了吴志忠是真凶,他杀人未遂判进去了,最多不过十年也就出来了,你就确保那时候的林氏兄妹有能力摆脱他?摆脱那些来自过去的流言蜚语?」
道理我都懂。
可是明明刚才我这么跟林秋说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动摇的。
有这几年的时间,他可以带着妹妹换一个城市。
出狱后的吴志忠必不如原先这么游刃有余,他曾经对林秀彬的控制再强,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一个那么在意自己名声的人,势必更珍惜自己的生活,在出狱之后复仇的概率能有多大?他难道就不会怕到时候的林秋跟他鱼死网破?
林秋明țũ̂ₔ显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我给他算时间差的时候,他分明是心动的。
可是为什么突然……
我顿住了脚步,想起了方才审讯时另一个警员说的话。
「你不是做梦都想杀了吴志忠吗?我们一定会将他的罪名按死!」
吴志忠……吴志忠……
如果真凶不是吴志忠……而是他那个才回来的亲生儿子呢?!
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林秀彬真正的死亡时间距离凶手第一次行凶隔了一个小时,所以吴志忠和吴启轩一起在外吃饭时的不在场证明都不作数。
只是方才的推理中,吴志忠的相关程度太高,让我们忽略了这个刚刚从国外回来、看起来和林家人完全没有什么交集的男人。
我回想起之前查到的资料。
吴启轩在国外花天酒地,交过好多女朋友……无一例外都是比自己年长不少的。
这样的人在看到风韵犹存的林秀彬,又得知林秀彬长期处于自己父亲的 PUA 之下,是个十分听话、安全的女人的话……他会做什么?
如果被抓捕归案的是吴启轩,吴志忠在外面当然不会放过林夏。
所以林秋反应过来之后才依旧坚持行凶的只有自己!
我一抬手止住朱晓的话语。
「吴启轩现在在哪里?」
朱晓一愣:「他与案件无关,我们没派人盯着……」
随后,他也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明白了我的意思。
「带回来,审!」
「我立刻带人去!」
没多久,派出去的警员慌张地回来了。
「不好了,沈队,吴启轩不见了。」
我心里一突。
「林夏呢?」
「小姑娘今天上学,我们的人放学时候没蹲到她出来,一问老师,才知道她中午就被她哥哥接走了!」

-11-
紧急调取监控记录后,我们发现吴启轩和林夏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林夏日记里提到过的游乐园。
那其实只是个规模不大的公园,一到六点就早早关门,几个出口的监控却都没有拍到他们出来的踪迹。
「吴志忠现在在哪?」
「一直派人盯着,他在自己家里,没有离开过。」
也就是说,现在跟林夏在一起的只有吴启轩。
他要做什么?
林夏为什么会跟他走?
我明明叮嘱过林夏,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的!
我再次想起那本连吴志忠都不知道的日记,以及林夏最开始跟我提到过的不知真假的「超能力」。
女孩似乎有着超高的智商,在悄悄地引导着我们调查。
也许不只是我们。
我怀疑林夏是故意跟吴启轩走……甚至主动让吴启轩带她走的。
她要做什么?
我们一行人来到早已闭门的公园,悄声屏息开始搜寻。
很快在公园的一棵树下听见了有人的声音。
定睛一看,正是带着林夏的吴启轩。
「你确定他藏在这里了?」
林夏稚嫩的声音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看到哥哥带着一包东西来这里了。」
吴启轩闻言,继续手上的挖掘动作,嘴里中英交杂地骂着些发泄似的脏话。
我抬手示意周围的警员悄悄上前,逐渐缩小包围圈。
林夏忽然抬了一下头,看清是我之后,惊呼了一声。
被惊动的吴启轩猛一转身:「谁?!」
「不许动!
「手举起来!
「林夏!快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夏却忽然左脚绊了右脚,让本来反应慢半拍的吴启轩顺利一把抓住了她幼小的胳膊,随后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别过来!不然我掐死她!」
所有人投鼠忌器,停在了他周围一圈不远处的位置。
我平静地说:「吴启轩,事情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你有任何担忧和需求都可以跟我说,希望你做一个对大家都好的决定。」
他声音颤抖:「少花言巧语!我知道你们迟迟没有给林秋那个定罪是因为什么!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那个女人勾引我又装模作样推开我,我喝多了……对!我喝多了!」
我就坡下驴:「对,你只是喝多了,你不是故意的,不要再造成更加严重的错误了!把那个孩子放下,我们好好说,好吗?」
吴启轩不语,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减弱。
眼看事态要往不可挽回的方向滑落,我定了定心,决定将还没有公布的事实告诉他。
「吴启轩,其实你没有杀人,我们已经查到……」
就在这时,小林夏的嘴唇忽然动了动。
她用只有吴启轩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只见原本已经有些冷静下来的吴启轩忽然怒喝一声暴起,两只手紧紧掐住了女孩纤细的脖子!
「砰」的一声枪响。
埋伏的警员见势不妙,开了枪。
吴启轩倒在了地上。

-12-
后来,经过调查,当天因知道自己被警方监视着而闭门不出的吴志忠在下午发现突然联系不上吴启轩之后,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
奇怪的是,所有电话都被拦截了,吴启轩不知何时将吴志忠的号码加进了黑名单。
而手机上有小林夏的指纹。
林夏说,那天从学校去公园的路上太无聊,她借了吴启轩的手机玩, 至于做了什么, 她不记得了。
「也许是按错了吧。」她说。
据林夏说, 那天中午, 吴启轩突然来学校找到她,说有办法救她哥哥出来。
吴启轩问:「你哥哥最近有没有藏什么东西?只要找到那个, 我们就可以把你哥哥救出来了!」
于是学校老师在确认林夏认识吴启轩之后, 便让他带着林夏离开了。
再后来,就是在公园里遇到我们的事情。
另外, 我们还在林夏身上找到了一根防身的电击棒。
「是哥哥给我的。」
我柔声问道:「那天情况这么危险,怎么没想到用呢?」
林夏同样轻声细语道:「太害怕了, 我忘记了。」
「那时你和吴启轩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通过调查吴启轩的网盘, 我们发现了大量淫秽视频。
其中甚至有吴启轩与自己亲生母亲,也就是吴志忠已经亡故的前妻的内容。
拍摄者的声音赫然是吴志忠的。
铁证之下, 吴志忠终于崩溃, 承认前妻的抑郁自杀与自己有关。
「那些女人也配有自己的意识?她们不明白该乖乖做男人的附庸, 我就教她们,一遍教不会, 我就教很多遍, 我做错了什么?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我是在恢复正道!」
由于情节尤其恶劣,吴志忠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我将事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了林秋。
这次, 他终于在目瞪口呆过后泪流满面, 告诉了我们真正的凶器藏匿地点。
沾染着吴启轩指纹的同款皮带终于浮出水面,至此, 一切真相大白。
刚刚回国的吴启轩意图强奸林秀彬, 因为喝了酒,怒气上头, 被林秀彬的挣扎激怒,随手拿起皮带勒住了她的脖子。
没多久,林秀彬停止了挣扎。
吴启轩酒醒了大半, 以为自己杀了人, 踉踉跄跄地去找自己的父亲求救。
这对狼狈为奸的父子还没有想出对策,林秋却先一步找上了门。
「我可以替吴启轩顶罪,前提是你要保护好我妹妹健康成长, 决不能让流言蜚语伤害到她,否则我会随时在狱里翻供,把证据交给警察。」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
吴志忠罪加一等, 刑期再叠加五年。
而林秋正如我之前所预计的,被判处的罪名包括协助自杀、伪造证据, 因事出有因且尚未成年, 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缓刑一年。
我答应了林秋, 会在他服刑的一年里替他照顾林夏。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林秋带着妹妹从警局离开时,我叫住了他们,单独找了林夏。
「超能力不存在, 日记也是你在那几天里新写的,对不对?」
林夏眨了眨葡萄似的大眼睛。
她没有回答我的任何一个问题,而是向我鞠了个躬,说:「谢谢姐姐。」
然后, 她小跑到林秋身边,牵起哥哥的手。
踩着夕阳,一同回家去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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