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恣意

我的嫡姐,是谢听竹的未婚妻。
替姐嫁给谢听竹三年,他待我疏离。
所以当叛军首领说我和嫡姐只能活一个时。
没等谢听竹做出选择,我便从悬崖一跃而下。
跳下时,谢听竹似乎抓住我的衣角。
但那都无关紧要了,因为——
【任务已完成,宿主可以随意选择身份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真正属于我的人生才开始。

-1-
我是方家的庶女。
多年之前,谢家和方家同朝为官。
谢家与方家的长辈就给小辈订下婚约。
谢家却因牵扯进一桩大案,迅速败落,男丁只剩下一个没有功名的少年。
这少年便是谢听竹。
嫡姐方思娴不愿嫁过去,几番寻死。
我父亲爱怜嫡姐,将我记在主母名下,成了方家的嫡次女,嫁给了谢听竹。
这样既能给谢家一个交代,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看似皆大欢喜,但显然谢听竹不这么想。
成亲当晚,谢听竹掀开红盖头。
等他看清楚我的脸,就再没回过新房。
他说:「你不是我的妻。」
或许他心中的妻,只有我阿姐。

-2-
谢听竹不认我为妻,我却真心拿他当夫君。
毕竟之前主母打算将我配给老王爷当侍妾。
谢听竹好歹是一个翩翩少年郎,比那老得能当我爷爷的王爷好不止一星半点。
往后的日子,岁月安好。
谢听竹不喜欢我,我只顾着将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婆婆一开始因方家私自替换新娘而不待见我,后来竟也在谢听竹面前为我说话。
然而谢听竹挚爱我嫡姐。
成婚三年,他对我始终冷淡。
事实上,嫡姐与我父亲都算错了。
谢听竹当真是一个人物。
短短三年,他从白衣一跃成了朝中新贵,成了皇帝眼前的红人。
嫡姐原本要嫁给一个三品大将,但那人家中新丧,要守孝三年。
谢听竹平步青云后,方思娴纡尊降贵与我走动。
嫡姐每次来府上,谢听竹似乎也会早回来一些。
他站在我身侧,视线总不时落在嫡姐身上。
那一片痴心,连园子的蝴蝶都感受到,整天成双成对地翩跹飞舞。
我不欲打扰他们,让人拿了网去捉蝶。
捉到了,捏着它们的粉翅,展颜而笑。
回首,谢听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目光沉沉。
而嫡姐已经没了影子。
我怕他说我顽劣,丢了粉蝶。
又成了那个端庄的谢夫人。

-3-
我奢求并不多,这样过下去也很好。
却没想到叛军突起,打了朝廷措手不及。
跟方思娴订婚的那位将军,战亡。
谢听竹一个文官,竟然自荐前去战场。
有他出谋划策,朝廷且战且胜,竟将叛军打得落花流水。
宫中赏赐如流水般送到谢家。
嫡姐无不艳羡:「这原本该是我的富贵,不是吗?」
可这荣华,也是她亲手抛弃的。
谢听竹的家书不断送回来。
信中只给母亲请安,询问家中安好。
他问过家中的花草,甚至是看门的大黑犬,却未曾问过我一次。
当真是,明晃晃地厌恶我。
后来,嫡姐孤身前去寻谢听竹。
大军班师回朝那日,谢听竹的马后,跟着方思娴的轿子。
百姓夹道欢迎,鞭炮齐鸣。
此情此景,恍如是谢听竹迎娶方思娴,从此恩恩爱爱,缠绵一生。
果然啊,系统说得没错。
男女主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我只是,他们情路上的一道坎坷罢了。

-4-
没错,我是个穿书者。
在成亲那晚觉醒了记忆。
我的任务是,成为谢听竹的贤内助,在他功成名就时死去。
这样,成为太傅的谢听竹才能宠妻,宠爱他真正的妻子方思娴。
所以在被藏匿城中的叛军掳走时,我没有过多挣扎。
追兵在后,叛军带着我与方思娴被逼至悬崖边。
叛军首领狂笑:「谢听竹,你夫人和相好的都在我手上。
「这两个婆娘只能活一个,剩下的到黄泉路上陪老子!」
方思娴已经被吓得泪流满面,只顾娇声地唤着:「听竹,救我!」
眼前蒙纱,看不清谢听竹的脸。
我只是不停地在想:
他会为我担忧吗?
他会犹豫是否救我吗?
他到底知不知道啊。
三年多的朝夕相处,我也曾动心。
我也曾生出妄念:谢听竹他最终选择我。
但按剧情所写,他会选择方思娴。
然后经过几章对我的一丝愧疚后,再跟方思娴恩恩爱爱地过日子。
弄这么麻烦干什么呢。
我死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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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把方思娴往外一推,自己毫不迟疑地扭身跳下。
似乎有人在唤我,似乎有人抓住了我的衣角。
但那都无关紧要了,因为——
【任务已完成,宿主可以随意选择身份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真正属于我的人生才开始。

-5-
一年后,清水乡。
「阿姿,来搭把手。」
医馆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师父正扶着病患进到里屋。
我忙放下药碾子,跟师傅一同把人扶到椅子上。
「我去配药,阿姿你来给他包扎。」
师父说着径直去药堂抓药,我只好应下,打来清水为伤患清洗包扎。
伤患一身侍卫打扮,衣服料子极好。
他腰间有一处割裂伤,伤口较深,正「汩汩」流血。
询问才知,原来是他们一行人在山道上遇劫匪。
为了保护主人家,他才受的伤。
伤口看着骇人,其实不致命。
我包扎完,师父配药出来。
之后的事自有师父去做,我则换上自己的衣裳准备从后门溜回家。
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父亲罚抄书了。
一年前完成系统任务后,我的灵魂依附在清水乡一个傻姑娘身上。
这个姑娘本是清水乡县令的独女李姿。
但她天生痴傻,只会吃饭睡觉,不言不语,甚至连笑都不会,就是个会动的木偶娃娃。
我附在她身上时,李姿因下人没看紧,跌入池中溺亡。
眼见县令夫妇哭得几度晕厥,下人们也被打得死去活来,我便选了李姿的身份。
我从未被人牵挂过,成为李姿,好歹有一对善待我的父母。
这一年来,李家夫妇见痴傻的女儿逐渐变得正常,对我也更加宠爱。
来医院帮工学医术,其实是为了母亲。
母亲她生下原身后体虚多病,然而女子病症多有难言之隐,也不好全都跟大夫讲明。
我想着,若我有医术傍身,好歹能为母亲缓解痛苦。
孝顺李家夫妇,也算是替李姿尽孝,还借她身份的情。
但我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学医哪有那么容易,各种病症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跟师父告别,他从一边的兜布里掏出一个水灵灵的大桃子给我:「张伯给的,你拿着。」
前些天张伯爬山采药,扭到腿脚,被我治好了。
笑着接过桃子,喜滋滋地捧着出门去。
医馆后边是一片稻田,还有周围人家的菜地。
走没两步,翠竹林边有一清潭。
我临水照面,看头发可曾弄乱。
不想听见「咕咚」一声,有人投石入水,搅起一池涟漪。
抬头看,穿一身青布衣的少年,正半蹲在池边,冲我乐呵。

-6-
「赵行简!」我跺脚,「衣裳都湿了!」
「哼,谁叫你说话不算话,讲好了陪我上山采药,人却没来。」
赵行简边说边走到我身侧。
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倒映在水里的影子纤长。
他是师父的独子,继承了师父师娘的好相貌。
生得唇红齿白,偏偏是个好动的调皮鬼。
这话说得我有点心虚。
今日休假,我睡得太香忘了时辰。
赶到医馆时,赵行简都走了。山那么大,我上哪里找人去。
「喏,桃子给你,算是赔罪。」
可惜了,香喷喷的大桃子,咬上一口,一定非常甜!
赵行简作势要拿,最后一刻又把桃推给我。
「谁稀罕呀,山里野果子多得是!」赵行简说完,变戏法一般,从药篓中掏出许多通红的莓果,「都是你的,还有这个——」
一束花塞进我手里,五颜六色的野花,漂亮得紧。
东西都放进我做的小挎包里,手中的花却舍不得放下。我闻了闻,好香:「好看,我要将它养在瓶子里,多谢师兄!」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黏黏糊糊地喊一声「师兄」。
赵行简抬着下巴,一脸不在意:「客气了!」
小样,一声师兄就这么嘚瑟!
我忍不住笑。
这时成双的粉蝶忽而振翅飞来,一只落在花束上,另一只形影不离。
好哇好哇,就见不得恩恩爱爱。
我眼疾手快,抓住落在花上的那一只,挥袖赶走了另一只。
捏着它的翅膀:「被我抓住了吧!」我展颜欢呼。
身后的竹林忽然传来窸窣的动静。
回首——
竹丛郁郁葱葱,夕阳斜照的光辉柔和地铺上那人素白的衣衫,有一股悲悯的意味。
他静静地看着我。
Ṭųₜ如同一年前我在悬崖边,望着他那般,沉默又凄然。
谢听竹!
他怎么……会在这儿?

-7-
谢听竹的出现令我感到意外。
但他并没有认出我。
毕竟如今的我,与从前长得毫不相似。
竹林边匆匆遇见,我立刻扭回头,让赵行简送我回家。
府衙不远,穿过竹林,走过窄巷到热闹的大街上,也就到家了。
原以为相遇是偶然,谁知道次日去学堂,竟又与他相逢。
因为昨天见到谢听竹这件事让我受惊不小,竟然把夫子布置的课业给忘了。
所以下学后,我只好乖乖地跟着夫子去后院听罚。
本朝对女子还算宽厚,但也仅限于能自由活动,抛头露面。
后来谢听竹多次上奏,联合几个世家,请求皇帝开恩,允许女子读书考试。
所以,这两年来才陆续有女子到书院上课。
但大部分女子,终究是被困于宅院,学一些管家之事。
夫子手拿戒尺,语重心长道:「李姿,多少女子想读书,却交不起束脩,或是家中不允。
「你倒好,竟然顽劣躲懒!罚你在日头底下将今日所学抄十遍!」
啊,这么大的太阳,岂不是要被晒死!
我自知有错,也不敢顶嘴。
父母虽然宠爱我,却也交代夫子对我要分外严格,知晓何谓礼义廉耻。
头顶上的烈日好大,要不我过会儿就晕倒吧!
长廊那头忽然传来人语。
便见到书院的山长和谢听竹缓步走来。
谢听竹依旧是一身素白的衣衫,发冠银白,脸色也是苍白的。
看着像是为谁在守丧。
没听说他母亲仙逝,难不成——
我心中一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
他怎么会为我守丧。
此地距离京城遥远,我却也耳闻,说是方家有意让嫡女入谢太傅府上。
他开心还来不及吧。
原以为他们就此走过,不想谢听竹忽然停下,询问夫子何事。
「谢太傅——」夫子恭敬行礼。
谢听竹轻轻颔首,神色平平:「我已自请辞官,游历四方,不必再唤我太傅。」
游历四方?
我疑惑期间,夫子已经简单讲明为何留我下来。
末了,夫子用戒尺轻敲我额头:「这孩子病愈后愈发顽皮,需严加管教!」
他说得病愈,是指我不再痴痴傻傻。
谢听竹人清冷,声音也冷清,淡淡道:「做功课本就是为巩固所学 ,她若会了,便饶她在廊下阴凉处罚抄。圣人言事不过三。」
夫子则抽查了之前学的内容,我倒是都会。
山长和谢听竹走远。
夫子罚我在阴凉处抄写后,自己也离去了。
微风起,后院草木轻摇。
我揉揉写酸的手指,抬头却看到长廊那一头,站着谢听竹。
见我看到了他,他才慢慢走来,并让自己的侍卫留在原处。
「大人。」
我起身行礼,他点头。
二人之间忽然沉默起来,我心跳如鼓。时隔一年再见到他,诸多往事浮现眼前。
成亲三年,说委屈吧,不知委屈从何而来。
谢家不曾短我吃喝,嫁过去就拿到了库房的钥匙。
谢母纵然一开始不待见我,也不会折辱我,后来更是待我如亲女。
就是平平淡淡,如一潭死水。
可我是活的,我本性就是活泼的。
在方家时,我压抑着自己。
嫁到谢家,我终于能得到一些自由,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我真的以为,谢听竹可以成为我的倚靠。
可叛军逼我上悬崖那一刻,我的梦忽然醒了。
三年的安稳生活,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大梦。

-8-
「大人似乎有话同学生说?」
我率先打破沉寂。
谢听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我的挎包上。
衣裳没有口袋,背囊太重,我就做了类似斜挎包的包包。
里面放一些糖果和银子,还有薄薄的书册。
包只有我的两个手掌大,外面绣着简单的花样。
今日的包上,两只兔子互相依偎。
「这是,谁教你做的?」谢听竹忽然开口。
糟了。
从前在谢家,我也喜欢做这些东西。
「这个许多姑娘家都会做,不难。」
我倒没有说谎,只不过其他姑娘的包比较大,也不会总带在身上。
「能否割爱?银钱你说多少便是多少。」谢听竹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但是笑起来很好看,那种介于少年与青年的澄澈好看。
多了几分少年气,整个人也温润许多。
我捂着包,有些无措:「恕难从命,大人若真的喜欢,让绣娘做一个就是。」
他并没有为难我,留下一句「打搅了,若是女郎肯割爱,千两亦可」。
正赶上赵行简来找我,我同他离开时,客气地说了一声:「大人再会。」
赵行简将我的东西交给马车边等候的丫鬟,提醒我:「你啊你,可别再忘了功课是什么。」
他也在这个学院上学,只不过在别的夫子堂上。
「和你说话的人,似乎是京城里来的贵客,他姓谢,不会是那位谢太傅吧!」赵行简很是艳羡,「他的文章做得极好,据说在战场上也有功名,没想到人却如此年轻。」
我点头,让他也上马车,载他一程回医馆。
「李姿,你说京中是否有许多女儿家倾心他?」
「可能。」
「所以你没戏了。」赵行简语气郑重。
话题怎么跑偏了。
我直接一肘子杵到赵行简胸口:「闭嘴,你哪个眼睛看到我倾心谢大人?」
「你都没发现,自从跟他讲完话后,心不在焉吗?」
这么明显吗?
我苦笑,干脆扭头不理赵行简。
所以谢听竹为何要买我的包呢?
他对我,一直都是眼不见为净。
记得成婚一个月后,谢母发现我们一直分房睡,发了一通火。
谢听竹才从书房搬来与我同住。
二人睡一张床,盖一条被子,竟也能睡出「泾渭分明」的效果。
两人中间距离很远。
他起得早,睡得晚,避免和我接触。
睡觉总是背着身。
我二人,真真生分。
他虽没有说过,但我会将东西各自收好。
在我知道自己会被叛军掳走那天,烧了自己所有的东西。
衣服、鞋子和首饰……所有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

-9-
称病在家。
避免又在学院遇到谢听竹,想起什么伤感的往事。
人算不如天算,父亲竟主动把人邀到家里。
想想也是,谢太傅声名远播,既然到了清水乡,我父亲怎么会不见他。
在家中花园见到谢听竹时,我嘴里正哼着曲子。
手上捧着书,躺在海棠树粗壮的树干上晒太阳。
身上暖和,人犯懒,晃神之际,书从手中滑走。
心中一惊,目光随书掉落,正好与树下接到书的谢听竹对视。
他身边还有我家的管家。
管家连声喊着:「姑奶奶,你怎么爬这么高,仔细摔着!」
一阵兵荒马乱,父亲母亲也匆匆赶来。
一个嗔怪我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一个轻轻戳我脑袋,笑骂我是个不省心的。
我乖乖巧巧地站好,行礼:「见过大人。」
谢听竹唇边带着极浅的笑意:「令爱天真活泼,并无失礼之处。」
但那笑也稍纵即逝,似乎只是幻觉。
只有他的脸色,总是恹恹无血色,似是在病中。
众人说着话,父亲母亲忙着款待谢听竹。
他落后一步,将书递还给我:「书不全,少一册。」
是啊,这本志怪小说可是我淘许久才找到孤本。
另一册,上哪里找去?
他紧接着又道:「在下恰巧有全本,只要姑娘肯换一个兔子包。」
「兔子包?」我又惊又喜,「大人就把全本的小说给我?」
「是。」他再次点头。
我犹豫了,然后很没骨气地答应下来。
平生最爱看这些神啊鬼啊的小说,多有趣。
好不容易能看全本,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走在我前面,忽然又问我:「女郎哼的是什么曲子?」
这就是普通的采莲曲,只因为我喜欢曲调的旋律,才会不自觉哼唱起来。
在谢家时,我也常哼这首曲子。但他应该不知道才对。
一般有他在,我都静如鹌鹑,一点动静都没有。
所以也不怕告诉他。
「采莲曲,大人没听过?」说话间我已哼出了曲调。
不妨母亲听到了,一笑,道:「阿姿快别唱,五音不全,莫要冒犯到大人」。
玩笑的话,也是在提醒我,莫要在客人面前失礼。
我赶紧闭嘴,乖乖地当起大家闺秀。
稍晚些的时候,赵行简和师父一同过来。师父是给我娘把脉,赵行简则是看看我病得可厉害。
见我无事,赵行简威胁道:「明日你再敢称病不去上课,当心我告诉夫子。」
「那你的嘴可真碎!」我也不甘示弱,「像个老婆子。」
我二人就是这样,好的时候叫他师兄,闹起来谁也不让谁。
送赵行简和师父出门时,正巧谢听竹也要告辞。
临走,还让我父母仔细思虑。
至于考虑什么,我并不知道。

-10-
第二日居然是谢听竹给我们上课。
算起来,他也只比我们大三四岁,所以一开始许多学子并没有把他当回事。
等他讲起课来,众人遂膜拜。
三言两语便能将人点透。
这一点,我深有感触。
嫁给他第二年,朝中允许女子上学科考。
我跃跃欲试。
有时厚着脸皮请教他问题,他也是几句话让我茅塞顿开。
我常暗戳戳地想,若我是嫡姐就好了,他必定倾囊相授,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但我只是一个替嫁的庶女。
并不是他认可的妻。
一课说完,谢听竹提出论点,让我们自行思考,将所思所想写下来。
以往夫子上课,仅仅拘泥于经书古籍,这样让自己畅所欲言的情况几乎没有。
众人埋头苦写,待我写完时,谢听竹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侧。
他垂首看我写的内容,良久,视线又回到我脸上:「善。」
这是夸我写得好。
其余学子的他也都一一看过,略作点评。
今日众人皆有收获。
即便是下学了,好些同窗也不肯走,留下来向谢听竹请教学问。
说好要跟他交换东西,我也不好先走,也等着。
丫鬟来催了我几次,外头天都快黑了,似是要落雨。
最后只剩下我了,谢听竹道了声「抱歉」,让人拿来我要的书。
我当即就捧着书翻看起来,果真是全本,且上头还有图画呢。
实在是意外之喜。
除了我要的书,他还多给了我一本怪谈异闻。
我将绣着小兔的包推给他:「大人要的,就是这个?」
其实我还想问,他要这个包做什么。
转念又想,何必多生事端。他来清水乡游历,几天后就会离开。
从此,我二人再无交集。
何必打探。
对面的男子轻抚小兔,有些出神。
听到他喃喃自语:「栩栩如生,憨态可掬。」
原来是为了包上的小兔子。
是了,方思娴最喜爱兔子。我在方家时,为了讨好方思娴,常常绣各种兔子给她。
我的绣工别的不敢说,但论兔子图案,无人超越。
双方都很满意,交易成功。
要离开,外头已然落了雨。
婢女拿伞去了,谢听竹与他的随身侍卫要走。
见我停在廊下,忽然又过来,将自己的伞递上。
「暮色四合,电闪雷鸣,你一人在此不怕吗?
「走吧。」
他与侍卫共撑一柄伞,在前走。
我打伞跟在后,忽然想起刚嫁给谢听竹,有一晚打雷下雨,动静弄得很大。
我怕这些,因为我姨娘就死在这样的夜里。
难产死的。
从那以后,每当打雷下雨,我耳边就会响起女人痛苦的哀号和求救。
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我好怕,怕得直哆嗦。
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被子却被人掀开。
谢听竹的脸映入眼帘,他问:「你病了?」
咬着唇摇头,身体仍是在颤抖。
谢听竹披衣起身,让人寻来大夫。心病而已,最后也只是开了安魂汤。
烛光摇曳,他把煮好的药端给我。
「喝了会好些。
「往后若我不在家,打雷,你就去同母亲睡,她不会怪你。」
成婚一个多月,那是他话最多的一天。
说完,他和衣睡去,又成了我那个冷冰冰的夫君。
所以我不怨恨他。
因为他除了不喜欢我,并无可以指摘的地方。
到我家马车旁,将伞还给谢听竹。
上车时,听到他低声轻咳,侍卫很是忧心的模样。
「大人,你身子骨……受风寒不好。」
没听清楚,马车已经动起来。
风雨飘摇,他的身影在雨雾里渐渐变成墨色的影子,然后就都看不见了。

-11-
赵行简忽然愁眉苦脸地要跟我告别。
「我过几日要去京都太学。」
「太学?」我惊讶,「似乎要考核才能进去,你不声不响地居然要去太学上课?」
赵行简神色恹恹,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原来谢听竹一路游历,凡是遇见各县镇的书院,皆会考察一番,选出几个勤奋好学的学子,举荐入太学。
咱们清水乡书院,谢听竹共举荐五人,其中就有赵行简。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衷心地为他高兴,「师兄,他日高中莫要忘了我!」
太学都是名家授课,学子高中的概率很高。
赵行简抿唇,似乎有些恼怒,但我不知道他恼些什么。
「罢了,你根本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
「你才黄毛丫头,你黄毛小子!」这个赵行简,简直不识好人心,居然骂我。
「哼。」赵行简更气了,他咬牙半晌,突然道,「那你就等着我高中的消息吧。」
「行啊,到时我叫爹爹给你摆席。喂,你别走啊!」
他气呼呼地走了,令人摸不着头脑。
下午山长和一众夫子跟大家说了举荐的消息,也报了举荐人的名单。
谢听竹自然也来了。
他的脸色比之以往更有些苍白,不时轻轻咳两声。
也是奇了,谢听竹是个能上阵杀敌的主,怎么被风吹着一点就病得这样厉害。
下学要走,又被谢听竹叫住。
「令尊考虑好了吗?」
「考虑何事?」我一头雾水。
「女郎入太学之事。」
入太学,便要去京都。
那儿似乎并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美好的记忆——
我看着谢听竹的脸,罢了,美好的记忆也有的。
如今,却都与我无关联。Ţũₑ
现在的我更想在父母身边。
握了握拳:「多谢大人看重,只是我胸无大志,不想远离父母亲人。」
对面的人只是了然地颔首,手抵在唇边轻轻咳嗽几声,温声道:「好。」
回家后问了母亲,母亲拉着我的手道:「京都山高水远,我与你父亲怎忍心叫你独自前往。
「学问固然重要,但我们都只盼着你此生欢喜无虞。若你想入太学,便随行简一同去,不愿去,就留在家中。」
有人牵挂的,真好。
我喜欢有家人的感觉。
抱着母亲,欢喜的心却有些空落。
大概是有段时间见不到赵行简了吧。
他不在,无人与我吵架了。
没几日,五位学子随谢听竹前往京都。
似是圣上下旨,召谢听竹入宫,所以他才一起。他这样的少年才俊,皇帝怎么可能真让其游历四方。
父亲作为一县之长,给五个学子准备了些许银两和衣裳。
毕竟真的学有所成,也是为清水乡长脸。
临行前,赵行简嘱咐我:「我的医书上都做了注解,以后你自己拿着看吧。」
切,他看的医书我早就读熟了。
「多谢师兄!」当然,嘴还是要甜。
谢听竹与我父亲话别,并未对我说什么。
此后,应当无交集了。
他就这么离去。
相逢与别离,似乎都由不得我做主。
然而他们刚走不久,父亲升迁的调令就来了。

-12-
「光禄寺少卿!」父亲喜上眉梢,「虽是平级,但毕竟是京官,也算升了。」
母亲喜忧参半:「圣上命夫君即刻到任上,我与女儿的东西可要收拾一番呢。」
最后商议好,父亲先去京中上任,做好安置。
我与母亲稍晚些出发,不着急。
李家也算大宗族,我们乃李氏分支,京中有在做官的叔伯。
清点府上钱物,加之遣散部分家仆。
忙了三四日,才终于将清水乡这边的宅子安顿好。
我与母亲带着十个仆役和四个丫鬟,匆匆赶路。
日夜兼程,两日抵达渡口。
过了大湖,走陆路,速度也会快些。
这日,我们一干人等入住渡口边的客栈。
却见客栈后院停着谢听竹的马车。
那位受伤在医馆被我包扎治疗的侍卫正在喂马。
他也是谢听竹的侍卫之一,叫作燕双,送别时我见过他。
「见过李夫人,李小姐。」侍卫很客气。
母亲自然好奇谢听竹为何过了这么久还未渡湖。
「前几日有船倾翻,几十人落水。当时是晚间,会水的都去救人了,人手还是不足。
「大人也入水救人,受风寒,在此休养。」
谢听竹会凫水我知道,但他身子已经差到这个地步……干嘛还下水呢。
他总这样好心。
我绞着帕子,想问问谢听竹好些没。
到底没张口,想来好多了吧。
母亲点头:「谢大人不愧为太子师,仁爱众生。我听闻他文武双全,怎的如今身体大不如前?」
「我家大人坠——」侍卫顿了一下,才道,「一场大病后就如此了。」
母亲略感可惜,让人取些名贵药材送去。
侍卫不敢收,说要请示才可。
后来谢听竹虽然没收,却也前来拜访。
他与母亲说了两句话,我才知道赵行简等人先行去京都了。
等人走,母亲忽然摸摸我的头:「阿姿今日心情好,脸上总挂着笑。
「可是想着又能同行简那孩子玩,心里高兴?」
「母亲!」我表示抗议。
她却越说越来劲:「他倒是个好孩子,你父亲也会同意的。」
什么跟什么呀!蒙头就睡,不理她了。
次日,我们乘船时,谢听竹一行人也出发。
他的侍从比我们的家丁厉害许多。母亲就说干脆跟着谢大人。
反正我们顺路,都是去京都。
船开动,到晚间,居然冒出来十好几个水匪。
可还没等水匪闹起来,谢听竹的侍卫们已经将人按住。
船上众人长舒一口气,母亲也连连庆幸:「幸好遇到谢大人,否则不知会遭遇些什么。」
我心里依旧惴惴不安:我们的船安全了,可后面那艘船呢。
纠结是否要跟谢听竹提这件事,他已经派人划小船去查看。
两炷香后,只见后面的船上忽而起了火,远远传来打斗声。
我们这船上的壮年汉子也已经从方才的突发情况里回过神,纷纷拿了家伙什要前去帮忙。
一干老弱自然先躲起来。
两船相靠,打斗更加激烈。
过了许久,外头逐渐安静下来。
舱门被推开,谢听竹提灯而至,对我们道:「安全了。」
众人纷纷从船舱里出来,甲板上二十多个水匪结结实实地捆着。
此外还有一些受伤的男男女女,正在痛呼哀号。
别的伤患倒还好说,只是有位孕妇惊吓之下,破了羊水。
倒是也有个接生婆,但这婆子受伤颇重,无法接生。
船上没有大夫,即便有大夫也少有接生的。
孕妇惨叫声不绝于耳,我想起难产而亡的姨娘,满手心的汗。
「娘亲,我……我想帮帮她。」

-13-
母亲迟疑。
谢听竹自然早就从侍卫那里知道,我会些医术。
闻言,问我可有把握。
我艰难地点点头,点名让那接生婆在一旁看着指点我。
母亲也不忍那孕妇煎熬,终于松口。
谢听竹让人给我送来需要东西。
明明他也只是渡客,可如今两条船的船老大都对他言听计从。
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接生。
虽然看过诸多书籍,也曾请教过有接生经验的婆子,到底没实践过。
我一面听接生婆指点,一面根据书上的经验下刀。
也不知过去多久,我身上汗水浸透。
婴儿的啼哭震碎夜的沉寂,产妇母女平安。
那家人对我再三感谢,母亲忙着上前为我擦手上的血,眼里却流着泪:「我家阿姿,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
有些恍惚,心中更多的是欣喜。
接下来我也无心休息,帮着一起给伤患包扎。
天际泛白,天已然要亮。
伤情都处理差不多了。
站起来,人有些发晕。
谢听竹的侍卫燕双虚扶我一把。
谢听竹也一夜未睡,审问水匪。
「女郎行事果敢,且学问不俗。新政伊始,若你能考中为官,必定有更多女子以你为表率。
「所以太学,当真不去?」
我晕头晕脑,一时没说话。
他只从袖中拿出一信笺,递与我后,带人乘小船离去。
临走前,留给我们六名侍卫。
此处不在清水乡境内,水匪之事,他需告知当地官府。
或许,还要一同剿匪。
谢大人事务繁多,我知道的。
抽出信纸一看,原来是举荐信。
我这人,只想好好地活着。
在方家时,藏拙装傻,勉强算是安全地活到十六岁。
十六岁嫁给谢听竹,他虽没给我风花雪月的情事,谢家上下却也尊重我。那三年,真是半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可惜注定是南柯一梦。
后来成了李姿,才活得更恣意。
人总是贪心的,恣意的生活里,我也生出了向往和期待。
或许这种期待和向往我早就有了,只不过一直自卑敏感,不敢争取吧。
能去太学接受教育,再好不过。
真的一举及第,为官,我救的便不是一个产妇,而是更多的人,更多的女子。
我愿意去的,我想。
属于女子的路难,但我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太阳初升,跃出云层。
辉光遍洒大地。

-14-
三日后抵达京都,一家团聚。
当日便去大伯府上拜见,大伯如今已是户部侍郎。
自从父亲在清水乡任职,一直没回来过,所以原身对大伯一家的记忆很模糊。
大伯有一妻一妾,妻生有长子,大我两岁,不在家。
妾室育有一女,只比我小一个月,唤作李茹。
长辈们在一起谈话时,李茹带我去池塘边喂鱼。
她很是好奇地打量我,直看得我心里发毛。
忙问:「妹妹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她也觉得不妥,红着脸道:「小时候我俩一起玩,你一句话也不会说,如今全好了吗?」
这是很委婉地在问,我还傻不傻。
「好着呢。」我笑眯眯地凑过去揽住她的手臂,「如今我的话可多了。」
李茹与我相视一笑:「那再好不过,你长得这样好看,若是一直迷迷糊糊的,多可惜。
「叔叔可曾给你讲亲,定的是哪家的公子?」
怎么就聊到这里了?
我看着李茹欲说还休的样子,怕是她已经定下亲事,有好多话想和我这个同龄人说说。
摇头,我道:「未曾,妹妹呢?」
她的脸果然更红了,抓着帕子的手攥紧,垂眸说:「户部刘尚书家的次子,过年开春,我便要嫁过去。」
「你可见过他?」我八卦起来。
「见过两面,一次庙里,一次是马球会上。」
「他长得如何,你中意他吗?」
若是像谢听竹那样,直到掀开盖头才发现新娘不是自己意中人,该有多失望。
婚姻之事,该是两情相悦的。
「是个清秀的少年郎,待人温和。」
看李茹含羞带怯的模样,应该挺满意。我双手合十做祈愿状:「那便盼着妹妹婚姻和美。」
她笑着用帕子打我:「姐姐刚来京都,许多人都不熟悉,我明日带你跟几个姐妹见见面可好?」
那哪行,我还要去报道。
「谢过妹妹好意,我明日还需去太学上课,学业不可耽搁。」
李茹讶然:「且不论太学难进,叔叔竟也同意你去学堂吗?」
正要反问这有何不可,转念新政才开始没几年,许多人不接受也是有的,所以道:「父亲被我闹得头疼,只好同意了。」
李茹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央求我跟她说说学堂上学都有些什么趣事。
晚间回府上,才发现赵行简居然也在。
几日不见,他清瘦许多。穿着太学院月白色的学子服,更显得长身玉立。
我惊喜地提裙子跑进院里,他搁下杯盏:「你慢些,到了京都竟也像个猴。」
「你说谁是猴?」
「自然是你。」
「你!」我怒,这该死的赵行简,亏我见了他还挺高兴,扭脸对母亲道,「快快将他打出去!」
父母亲只相视一笑,问了赵行简晚间想吃些什么,二人都走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赵行简背着手忽然凑到我跟前:「你瘦了些,更添几分猴气。」
我微抬下巴,不理他。
不妨什么东西杵到我眼前,耳边传来他笑语:「好不容易找到的,不要吗?」
斜眼一看,是一本泛黄的古籍,神话传说。
好吧,原谅他了。
我仍是绷着脸,伸手去拿。
他却一下子抬手:「不喜欢,那我只好把它送别人。」
他比我高出许多,手又抬得高,我跳也够不着,只好咬牙给个笑脸:「我要,谢谢师兄。」
赵行简这才将书缓缓放到我手心里。
我迅如闪电,一把抓住古籍,狠狠地踩到他鞋子上,一溜烟跑了。

-15-
次日赵行简带我去太学报道。
却惹了不小的麻烦。
太学共分「天地玄黄」四大院,各院又将学子分成几斋。
太学执事看过举荐信,领我前去「地九斋」报到。
赵行简则在「地三斋。」
丫鬟不得入太学院,故而我装着笔墨的箱子都被赵行简拎在手中。
他也不嫌重,边走还同我说着各处的风光。看起来短短几日,他已经把太学院上下摸了个透。
「等下学,我再带你去书铺,京都的书铺可比清水乡的大多了。」
还用他说,我都在这里住十九年了。
「嗯,多谢师兄!」嘴还是要甜。
说笑间,走过迂回长廊。
我左脚刚迈出,但听得耳边劲风刮过。
还没来得及反应,赵行简已经挡在我身前。
「嘭」的一声响,他闷哼一声,险些摔倒。
一颗藤球滚落在地,廊下五六个华衣男子笑作一团。
「赵大才子,对不住,没瞧见你!」为首一略胖的男人笑得最欢。
我拧眉瞪了众人一眼,赶紧去看赵行简的伤。
那藤球直直地砸在他颧骨处,此时那块已经起了异样的红,怕是很快肿起来。
我让他俯身,从小挎包里拿出化瘀的膏药给他抹上。
「很疼吧,涂上会好些。」
他疼得皱眉,眸光却带着笑意:「不疼。」
说话间罪魁祸首已经走到跟前,为首的那个喊道:「大才子,把球捡给我们吧。」
我这才看清此人的脸,暗道一声「不好」。
竟是王明这个小霸王。
他乃靖王之子,是个不学无术的主。
最要命的,他好色。
有次公主赏花宴,谢听竹受邀,带我一起。
男女分席,我喝了点酒站在池边看芙蕖花。
这王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非说我是他带来的丫鬟,就要来拉扯我。
我的婢女解释时,谢听竹也已赶到。
那时他不过是刚刚及第的探花郎,毫无根基。
王明并不怕他,居然道:「世上美人大多相似,认错也是常有的。」。
最后,当然是谢听竹……将他揍了一顿。
回忆至此,我握了握拳。
王明此时也已经看到我的脸。他眼前一亮:「哪家来的女娘,好生漂亮!你莫不是赵行简的妹妹?
「不如我带你四处转转,也好熟悉。」
恶心!
全力踢向藤球。那球也长眼,直奔王明痛点。
「你找死啊!」王明捂档,指着我痛骂,「你知道我是谁吗?」
「公子对不住,你说把球给你,小女子没掌握好力道。」我佯装不知道他身份,有些畏惧地说。
赵行简此时也已将我挡在身后。
「对不住就完了?我——」
「殿下,这二位皆是谢太傅举荐之人,皇上过几日还要召见,殿下切莫让老身难做。」
执事终于发话。那王明不服气,却也没再说什么。
我低头偷笑,牵着赵行简的袖子跟在执事后面跑了。
等到安全,我问赵行简怎么惹到王明。
才知道,两日前太学有考试。王明作弊买了一篇好文章写上,最后评分却没赵行简当堂写得好。
夫子知他作假,讥讽王明,说他就是花费黄金千万两,也买不来真的锦绣文章。
王明恼怒,自然要寻麻烦。
哎,虽说太学对一众学子来说是神圣之地,但像王明这样身份的人,学问再烂,也能轻松入学。
如此不公。
「那你真不疼了吗?」
「真的。」赵行简冲我笑笑,「比起你踩我那一脚,算不上什么。」
还能跟我插科打诨,看来确实无事。
方才我拿球伤了王明的做法欠妥,可不那么做,又有些憋屈。
罢了,做就做了,怕什么!
谢听竹打他一顿且能全身而退,王明若要寻我晦气,我也能搞定!
说来就来,下午马场学射御之术,再遇王明。
我并不知太学院中射御课程教得如此细致。
没带骑装,便选了一匹温驯ŧũ₄的小马,骑着看场中人策马扬鞭。
「女娘小心些,弄不好摔断腿,我可是要心疼的。」王明一行人在我身旁勒住马。
他手里捏着鞭子,皮笑肉不笑地指着我的鼻子。
「别看了,赵大才子被夫子找去,不会来的。」
我催马想远离他,路却被拦住。
王明道:「小女娘,我来教你?」
说着他身边的人还在起哄:「你有福气被殿下看上,还念什么书,当世子妃不好吗?」
「小女娘学这些有何用,本世子带你去玩些有趣的。」
面对王明的咄咄逼迫,我脑筋飞速运转:光天化日,王明必定不敢对我做什么。
他现在刁难我,无非是要出两口恶气。
再者,他之权势非我一个小官的女儿能轻易得罪。
揍他行不通,得换个招。
万千思绪在我心头绕了一圈,我旋即乖顺请安:「见过世子与诸位公子。
「世子说女娘学射御无用,可朝阳长公主曾策马领兵千万,救先帝于水火之中。世子可要慎言。」
朝阳长公主,那可是一代传奇人物。虽是女子,却为开国皇帝打下大半江山。
王明哪敢置喙他这位老祖宗,噎了一下。
我趁机又道:「我不敢同朝阳长公主比肩,骑术尚可,世子会打马球否?我与你讨教一二!」

-16-
我们这边动静不小,引起旁边人的关注。
听闻我要与王明讨教打马球的技艺,连夫子也惊动。
马场上很快布置好。
我与王明在双方球门前勒马,等待一声令下。
此次比赛只有我和王明两人。
一炷香内,击中对方球门多者胜。
发令官挥旗,王明率先扬杆,却不是对准球,而是扫上马腿。
我早提防着他,缰绳一紧,马儿嘶鸣,前蹄跃空,轻巧躲过。
王明只当我是乡下的来的傻丫头,没想到我马术确实不错,有一瞬愣神。
我出手如闪电,球杆一捞一击。只听「砰」的一声,球正中王明那边球门的铜锣。
「承让!」我抱拳。
接下来比赛,王明不再小看我。
一炷香快烧完,我进三球,王明只进两球。 
我二人正紧张地追逐马球时,一条油光水滑的黑犬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叼起球就跑。
「哪来的畜生!」王明嘴上还在骂,手里的杆子已经重重落下。
这一击下去,黑犬必定头破血流。
我心一紧,赶忙抬手拦下。两杆相撞,我受了全力,手臂被震得发麻。
「王富贵!」场外有人高呼,那黑犬十分狗贼地竖起耳朵,瞅我一眼,把球吐下,撒腿跑了。
就见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赶忙跑去捉已经跑远的狗。
这么一打岔,香已经快烧完了。
我与王明又专注抢球,几个回合下来,那球在我球杆范围内,王明根本插不进手。
他瞪着我,然而我冲他一笑。
球也顺势滚到他那里。
他反应也快,抬手一击,正中我球门。
香灭。
三对三,平了。
结果出来,不等王明说什么,我忙施礼:
「多谢世子相让,才没让小女子丢脸。
「世子身份高贵,却如此平易近人,实在令人感动。」
王明圆圆的脸上出现一丝名为茫然的神情,他想说什么,最后只好摆手:「罢了罢了,你,马球打得不错。」
从前,谢听竹有时会跟我说起朝中各个势力,或是谈一谈朝中人物。虽然只是一两句,倒也把人概括完了。
对王明,谢听竹的评论就是色厉内荏,极重面子,却又讲义气。
我现在看来,王明吃软不吃硬,给他卖个好,他就拿你当朋友。
对我来说,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此次马球赛一闹,我倒是小小地出了名。
刚下场,便有几名女学生过来主动与我打招呼。
还有人要给我下帖子,说是家中不日要举办马球会。
我也都一一应下。
却觉得有道视线一直追随我,抬头看去,与对面一锦衣男子对上视线。
男子一身绛紫纱衣,眉眼精致,气质也温和,瞧着不像是寻常人。
对我弯起嘴角,露出淡淡笑容。
我赶忙垂下眼帘,对他略一点头,和新认识的几个女郎走远。
晚间,赵行简特意寻我一道吃饭。
他也听闻了我和王明比赛打球的事情,好奇我何时学会的起码和打球。
「呃,秘密。」我赶紧把包子塞进他嘴里,「你想不想学,我教你啊。」
赵行简也不知道是被噎到,还是怎样,白我一眼:「我不稀罕。」
吃了两块母亲做的桂花糕,我忽然觉得心里发闷。
不知父母在家如何。
不知……谢听竹有没有处理好水匪的事。
无端又想起他,恍然惊觉,他真的无意间教会我良多。
或许,虽然他从未拿我当妻子,却仍希望我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什么都会,只是不会爱我。
我,也终于不是那个终日唯唯诺诺的方家庶女、安于后宅的谢夫人……
我会把李姿的生活,过得很好很好。
想得出神,一盏茶递到我嘴边。
「吃饭也不专心,当心噎着。」赵行简就差将水喂给我,「想家了?」
我点头。
「忙起来就不会想家,比如等会儿教我骑马。」
「嗯,有道理。」我点头。
马上反应过来:「你要跟我学骑马?」
见对方点头,我肚子里坏水冒上来:「叫声师父听听。」
赵行简含笑凑过来,我也把耳朵凑过去,谁知他却一伸手,捏住我耳垂:「胆儿肥了,这么和师兄说话!」
他作势要用力,我忙告饶,抱住他胳膊和手:「我错了,师兄,好师兄!」
赵行简的手心温度渐渐变烫,我抬头眨巴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却看到他脸越来越红。
最后清清嗓子,很是嫌弃地将我推开:「假得很。」
晚间,太学无课程。
漫步其中,可见众学子或是读书,或是吟诵,亦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到马场,我拉住缰绳,让赵行简上马。
他动作熟练,一点不像不会骑的样子。
可是上马后,他又紧张得不知该把手脚放于何处。
我先拉着绳子,带他在场上走一圈。
他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能催马慢慢踱步。
我走得累了,把绳子送给他,让他慢慢转。
自己则靠着栏杆,无意识地又哼起歌谣。
但觉有东西扯我裙摆,低头一看,一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正在咬我的裙子。
「坏狗!」
竟然是那条油光水滑的黑犬。
我蹲下身子,伸手拍它脑袋:「你叫王富贵?我看不如叫黑心狗蛋!」
手感不错,我又摸了两把。
头顶却传来一阵轻笑,紧接着如玉的男声道:
「它自己选的名,唤别的,它不应。」
没防备被惊到,猝然抬头,就看到白日里那位身穿绛紫衣衫的公子含笑瞧着我。
暮色渐起,光线有些昏暗。
男子生得好相貌,恍如山灵变幻的美人,瞧着有些不真切。
忙起身。
因不知对方身份,只好依照同学相见那般,行抱拳礼。
王富贵撇开我,十分狗腿地凑到公子身边,尾巴狂摇。
「我并非太学学生,此番是来拜访老师。」男子语气温和,「方才可是吓到你了?」
我摇摇头,刚要说什么,赵行简已经骑马赶来。
「兄台,天色已晚,我带舍妹先行离去了。」
赵行简坐在马上说完这么一句,朝我伸手。
我下意识地握住,被他拉上马。
等反应过来,已经跑出去很远。
「好啊赵行简,你根本就会骑,耍我!」

-17-
太学生每半月归家一次。
我来才五日,正赶上放假,喜滋滋地收拾东西。
回家自然是和赵行简一起。
不过他应同窗之约,去了诗社。
我独自坐上家里来接我的马车,行至大街,有些馋徐记的酱鸭,便让人改道去买。
买完东西欲返回,却见到路边有个灰头土脸的人,形容枯槁。
此人一言不发,只身旁的木板上写:「五两银子,卖身为奴。」
他怀中抱着小小襁褓,瞧着应是个孩子。
我头戴幕篱,去而复返,将五两银子放到他跟前。
「银钱拿去好生安顿,你有手有脚,何愁养不活个婴孩?」
那人木然的神情才有些松动,冲我磕头。
「多谢女郎救命!」
听声音,也不过是个少年。
心中略感惋惜,举步要走。
少年却叫住我:「女郎何人?待我为小侄治好病,立刻去府上为奴为婢。」
我摇摇头:「不必。」
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回家后,父母自然欢喜地同我聊了许久。
当日,有帖子送入府上,说是郡主邀请我去两日后的马球会。
原来那日邀请我的姑娘,是永宁郡主。
郡主相邀,母亲格外重视,竟然还带我去京中最负盛名的「金玉坊」买最时新的衣裳首饰。
车在金玉坊停下,还未入内,便闻到一股好闻的馨香。
坊中侍女着轻纱,一举一动,皆优雅灵动。
我与母亲对视一眼,顿觉今日钱袋不保。
内里东西,不论成衣还是首饰,都是极好。
挑选中,忽听一声:「方校书光临,有失远迎。」
原本在挑选东西的女子,也都凑过去。我觉得好奇,偏头一看,却是浑身一僵。
方思娴!
竟会在此遇见。
二十岁的方思娴,比起三四年前的纤弱清纯,多了丝成熟的妩媚。
与她不染纤尘的气质融合,更为吸睛。
校书,据说她在太学掌管书库典籍。
女子为官的法令才颁布没几年,故而见到女官,众人都是钦佩的。
方思娴似有所感,目光穿过众人,与我对上。
我遥遥一礼,并未再多看她一眼。
只是微微握紧的手,还是出卖了我真实内心。
生活在方思娴阴影下十六年,如今改头换面,终是不用看她脸色。
母亲挑了套鹅黄配柳绿的裙衫给我。
为我挽少女发髻,试了试。
翩跹一转,母亲说瞧着十分灵动可爱。
配饰也以轻盈妥帖为主。
我还欲陪母亲挑选首饰,方思娴却盈盈走来。
「你是听竹举荐的女学生?」她明明满面笑意,我却觉得话音刺耳。
听竹。
好亲昵的称呼。
我一死,他们二人果真在一起了。
罢,我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心思转了几番,我乖巧道:「见过校书,谢太傅举荐,不止我一人。」
笑意在方思娴眼中变成一抹幽色:「不必紧张,我看过你近日写的文章,颇为不俗,想来不日我二人还是同僚呢。」
我忙称惭愧。
母亲只当方思娴是真心夸我,笑容满面地与她客套。
回去路上,我与母亲直言。
「那位方校书,母亲能避则避。」
交谈间,忽听车外人声喧闹。
撩帘子往外看,只见吵闹声是从道边医馆传出的。
「求你们,救救他,他身子还热着!」
一个颇为眼熟的落魄少年,怀抱婴孩,正声声哀告。
医馆小厮则是将人推开了些,面有不忍道:
「已经咽气了,留着银子准备后事吧。」
诶,正是前几日遇见的那位卖身少年。
母亲也随我视线向外看,「咦」了一声。
「母亲认得?」
母亲点头,解释道:「在船上,你给他嫂子接生,竟没认出来?」
那时我只顾保住产妇和孩子,对旁的并未在意。
少年苦苦哀求之际,我与母亲已下车。
近距离看,见小儿症状类似高热惊厥。
怕是肺部有炎症也未可知。
想来医馆大夫也能瞧出来。
不是治不好,而是后续费用极高,少年也不像是有钱的主,所以好言劝他留着钱。
我让婢女送去银钱,交代她几句话。
片刻,医馆的大夫掀帘子出来,让少年抱婴孩进内堂。
我与母亲自然随着入内。
大夫施针,襁褓中的婴儿一声嘹亮的啼哭,缓过气来。
少年红着眼冲大夫拱手,扭头见到我,眼睛蓦然睁大:「小姐,又救我侄儿一命。」
他伏地要跪,被母亲拉起。
「小郎君武艺高强,于船上奋勇杀敌,保妇孺平安,此刻我母女不过还以恩情。」
「夫人慈悲心怀,陈某感佩。我愿至府上为奴,只求夫人小姐,救我侄儿。」
母亲尚在迟疑,我附耳与她轻语:
「母亲说他武艺高强,不要他当奴,雇给我当护卫如何?」

-18-
少年名陈野。
原是清水乡的镖师,其兄陈路在云京做账房先生。
陈野得兄长所托,带嫂子入京寻陈路。
谁料叔嫂二人刚到云京,便听说陈路私吞主家财物,畏罪自杀。
嫂子听此消息,当夜投缳自尽。
陈野原想请人照顾婴儿,奈何被骗银钱。
他又不会照顾孩子……
「幸而遇见女郎,否则我那侄儿,定是撑不住的。」
陈野被带入李府,梳洗干净。
深色的侍卫服饰穿在他身上,格外贴合。
少年面容俊朗,许是年岁还小,眉目中透出几分天真稚气。
舟车劳顿,加上近日噩耗连连,他眸子里没什么神采,木木的,看着倒让人觉得有些揪心。
「你已经谢过多次,不用客气。」
我从桌案上站起来,让侍女将刚描摹好的字帖挂好。
陈野乖顺地垂下手臂,默然立在我身侧,如影子一般。
我看他装得老气横秋,不由得好笑:
「你几岁?」
「十七。」
跟我同岁。
又问了年月,方知他比我小几个月。
「算起来你比我还小,陈侍卫不用如此紧张,平日你随意安排行程,若我出门,你随行就是。」
陈野又是恭恭敬敬地行礼:「但听女郎吩咐。」
此时有人通报,赵郎君来了。
赵行简给我带了最新搜罗的怪谈传说,瞥见站着的陈野。
「他就是伯母给你的侍卫?」
「嗯。」我点头,「专门用来对付你。」
「好好好,亏我四处搜罗这些新奇玩意儿给你。」赵行简大手一按,作势要抢我手中书。
「我错了,师兄是我最最亲近的人,对付谁也不能对付你。」
说完,赵行简力道一松,我赶紧把书拿来放好。
随后,赵行简又问了我课业完成情况。
说着说着,话题又回到陈野身上。
我抬头一看,陈野已经不在身边,想来是处理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觉得,陈野哥哥的死,有蹊跷。」
「何出此言?」
赵行简说话间,将新买的炒栗子剥开几个,放我面前小碟中。
「你想,他哥如果犯了事,知道自己必死,为何还托弟弟把怀孕的妻子送来云京。」
我毫不客气地把栗子放嘴里,又喝了一口茶。
「或许他觉得自己富贵了,要接妻子来享福。」
也有道理,但是——
「京中不安全,我要是他,也该把银钱送回老家。」
赵行简没再说什么,又给我投喂一颗栗子。
「你想查?」
「有点,但据陈野所说,人证、物证齐全,他兄长私吞钱财,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们二人同时摇了摇头,赵行简忽然笑了:「别灰心,你若想查,我帮你。」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他手里拿栗子。
闻言一愣,手便搭在他指尖,没收回。
「师兄,你真好。」
赵行简整张脸慢慢变红,连带耳垂也浮出一片粉色。
一弹我额头:「好假!」忙不迭地收回手。
次日,应邀前去郡主府。
郡主江婉得知我到,很是热情地牵着我的手,前去介绍给一众小姐妹。
郡主府很大,后院马场上,轻纱蒙帐。
之后,我被郡主府侍女领到自己的席位上。
闲来无事,四处走走。
我眼尖地瞅见,人群之中,还有大伯家的女儿。
那位十分娴静温柔的李茹堂姐。
她没瞧见我,只是含羞带怯地跟一陌生男子说话。
男子形容清俊,满脸书生气,大概是与李茹说亲的那位刘家郎君。
只是,男子与堂姐说话时,并未有见到心仪之人的欢欣。
正想着,听得两声低低的狗叫。
收回视线,又见熟人——王富贵的主人。
他今日着淡紫衣衫,玉簪束发,一派富贵。
「又见女郎。」说话时,唇边已带着淡笑。
大概是王富贵带他来找我的。
这狗!
我真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郎君,刚要张口,江婉欢喜地跑来。
「十七叔!」
我大惊,这难道是皇帝最小的兄弟,齐王王翊川?
江婉也已赶到,正要介绍,齐王看着我笑道:「不必,我与李家女郎见过。」
他竟知道我的身份。
想来王翊川查我,易如反掌。
「见过王爷。」我压下心头古怪的感觉,乖巧行礼。
「像往日那般即可,不必多礼。」
齐王语气温和,但这说出的话却让人想入非非。
什么叫像往日一样。
我与他,并不熟!
身边几人面色各异,江婉看了看我,又看看齐王,露出几分了然的微笑。
不是,笑什么啊!
「一会儿你上场打球吗?」齐王问。
我本想说不去,但早先答应过江婉,不上不行。
「嗯。」
「那,本王与你一队,可好?」
什么!古怪的感觉越来越重。
我怎敢说不愿,只好点头:「荣幸之至。」
想溜。
失去游玩兴致,托腮坐在席位上。
目光却被众人簇拥的身影吸引。
谢听竹回来了!
着月白衣裳,与人群离得那样近,又那样疏远。
悬空的皓月,可望不可触。
同时,我看到谢听竹身边还跟着位老熟人——方思娴。
江婉皱皱眉:「一会儿方校书在另一队,阿姿,给我赢她!」

-19-
原先与方思娴说亲的那位小将军,原本是江婉一位表姐的心上人。
小将军死后,方思娴丝毫不见悲伤。
江婉与那位表姐同仇敌忾,对方思娴很有些意见。
马球赛开始,场上愿意参加的分为六队。
两两比试,最后分出胜负。
齐王主动邀我组队,加上我队伍之中还有江婉。
一时间,我们这一队分外惹人注目。
球赛打得火热,我有意与江婉结好,故而对方思娴并未放水。
最后,我们这一队胜出。
奖品,是江婉的姑姑,江贵妃所赠的一套宝石头面。
此外,第二名、第三名的也有奖品。
我站在场中,朝谢听竹的方向遥遥一望。
我也曾随谢听竹参加过马球会。
当时各贵女邀请我加入,我只是红着脸拒绝。
无他,不会。
方思娴当时也在,骑在马上,看似给我解围,其实更让我难堪。
「我这个妹妹连马也没骑过,胆子又小,我们玩吧。」
众女窃窃私语,说谢听竹文武双全,怎么娶了这样粗鄙的女子。
我低着头,帕子都快揪烂了。
却没想到谢听竹不知何时已经牵来一匹马:「不会便学,我带着你,莫怕。」
语气淡淡,但在旁人看来,已是十分亲近。
他从未让我在外头下不来台。
也因为如此,我总幻想,谢听竹兴许有几分喜欢我。
罢了,如今,我很想和谢听竹说,我马球打得不错。
我学得很好。
顺便问一问,做不成妻子,那我是不是他最好的学生。
又好像没什么意义。
方思娴从我身边过去,看了看我,笑了:「我没看错,阿姿,你很是不凡呢。」
又是这种语气。
我无端地觉得有些冷。
在方家时,但凡我做了什么事,得父亲夸赞。
方思娴便这样皮笑肉不笑。
一句「阿蕙,你很不错呢」我就要挨几顿饿,或是被罚跪。
有一次,我为父亲亲手做了一双鞋垫,当作新年礼。
父亲收到后,大大夸我的绣工出色。
当晚,方思娴母子让我跪下,拿着竹条,抽打我手心。
不知打了多久,我那手,半个月都无法握紧。
对她,我打心底恐惧。
但我还抬首,直视她眼睛,同样笑了。
「校书谬赞。」
她还想说什么,王翊川带着王富贵朝我走来。
「李娘子球技高超,不知本王可否去太学与你讨教?」
「李姿惶恐,不过会些皮毛而已。」
王翊川颔首:「是本王唐突,总吓着你。
「今日十分尽兴,本王也有一份谢礼,稍后送至府上。」
王翊川离开时,方思娴也已经走了。
江婉看着齐王离去的身影,翘起嘴角,对我道:「看不出啊,我十七叔对你如此上心。」
「郡主慎言。」我只觉得头皮发紧,赶紧溜之大吉。
告别郡主,等李府马车时,谢听竹恰巧也出来。
「见过谢大人。」
「不必多礼,明日归太学,早些歇息。」
他并没有和我多说话的意思,说罢,径直往自家马车去。
却听一声「听竹等我」,方思娴提裙赶来。
她语带嗔怪:「怎么先走了?不是说送我回家。」
谢听竹漠然:「我并未说过。」
方思娴脸色微白,快速看我一眼,显然没想到谢听竹会当众落她面子。
转而笑:「许是我记错了,那听竹就载我一程。」
这次却被赶车的侍卫拦住,侍卫解释:
「方校书恕罪,我家主君需即可入宫面见圣上,耽误不得。」
言罢,谢听竹似乎也没有和方思娴多说的意思,自顾上车。
车轮滚滚,留方思娴原地傻眼。
我忍笑,趁方思娴那刀子般的眼神尚未落在我身上,麻溜地上马车,绝尘而去。
好笑是好笑。
不是说这是本甜宠文,怎的谢听竹看来并不如何宠。
罢了,系统已经掌控不了我,不管了。
回家,齐王府的东西也已送来。
竟是一套颇为精巧的骑装。
父母得知齐王送来礼物,皆面色有异。
父亲道:「齐王一直在封地,陛下思念,才召至云京。听说此番回京,陛下要为其择妻。
「怪为父官职不高,若齐王真对你有意,怕只能为侧妃,实在委屈。」
我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才见没几次,王翊川就对我有意?
母亲也叹气:「不行,不如早日给阿姿定下亲事。」
转而又询问我:「吾儿,你对齐王有意否?」
我忙摇头。
母亲笑了笑:「那就好,我看行简这孩子很不错,你——」
我直接就跑路。
出门差点撞上赵行简,赶紧拉着他一起有多远跑多远。
「发生何事,跑得一头是汗!」等停下,赵行简递帕子给我擦汗。
「坏了师兄,我爹娘要给——」我俩说亲。

-20-
后面的话到底没和赵行简说。
只是问他:「可有查出来什么?」
赵行简摇头:「卷宗我们看不到,我找人去了陈路住处,那儿也无所收获。」
我点点头,没有官身,想插手案件,实在困难。
低下脑袋,难免觉得挫败。
赵行简却笑了一笑:「不过,我向周围人打听过。这个陈路原本是米铺的账房,在那当差五年,风评一直不错。
「后来才去的药铺,不满一年,便挪用主家银钱。逃亡时,跌下马,摔死了。」
思索片刻,我提出猜想。
「我后来问过陈侍卫,他兄长是个本分人,况且当时家里并无大事,用不到银钱,他实在没必要冒风险,一下子挪走两百两银子。
「我也是一猜,他是被诬陷。
「如果按照我的思路,什么人会诬陷一个账房先生?不是药材铺本主家有问题,便是陈路的同僚有问题。」
千头万绪,没有根据也只能瞎猜。
赵行简送我回院子,告别后离开。
陈理早就等候在门边,见我来了,行礼道:「女郎明日归学堂,可要我跟随?」
我摇摇头。
原本让他留在家里,也就是怜他带着幼侄。
「不必,陈侍卫可以陪侄儿在慈心堂多待几日。堂中也有夫子教授学问,你大可旁听学习。」
慈心堂,是云京郊外抚育孤儿等无家可归孩子的地方。
陈理再次行礼,我略点头走了。
次日与赵行简一同去太学。
他照理帮我提着书箱,迎面走来王明。
「见过世子。」
王明仰头「哼」了一声,嘴里干巴巴道:「免礼免礼。」
直到王明走,赵行简还保持微瞪双目的表情:「他今日居然不曾找麻烦。」
「师兄啊,日后你入了官场,自然是交朋友好过树敌人。」
赵行简见我老神在在,忍俊不禁:「多谢师妹教诲。」
我几乎要得意得翘起尾巴,不妨太学铜铃作响。
赵行简抓住我手,笑着催:「还不快跑起来!」
下午学琴,我正在调试自己的杉木琴,便见我们的斋长领着一人进来。
来的是一穿着素雅的妇人,四十上下,眉目柔润,气质平和。
「原先教你们的何琴师病中不能来,由王琴师来教你们几日。莫要失礼,怠慢了。」
斋长边说边对妇人谦恭地笑着,十分敬重的模样。
我呆呆地看着这位「王琴师」,忽然觉得鼻端酸涩。
她不是别人,正是谢听竹的母亲,我从前的那位婆母。
我后来才知道,太学为响应女子入学堂的法令,就连教学的夫子也选了不少具有贤名的内宅妇人。
谢母出身琅琊王氏,虽不是嫡系,也曾有才女之名。
后面学习中,我还见到了许多从前见过的女性长辈。
为师,不分男女,不分身份高低贵贱。凡有所长,皆能向其学习。
当然,此都为后话。
谢母此时已弹罢一曲,又让我们自行弹奏。
众人抚琴,我还未回神。
谢母走至我身旁:「方才,未看清指法吗?」
她与谢听竹一样,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
「看清了。」我忙伸手按在弦上,手指弹拨。
我怎么会看不清,我的琴都是她所教。
在方家,主母怕落得苛待庶女的罪名,名义上的先生都给我请过。
奈何,请的都是不入流,教得也不用心。
自小,我就什么也学不好。方思娴是名冠云京的才女,我则是遭人耻笑的蠢材。
我这样的蠢材替嫁,试问谁能接受。
谢听竹掀开盖头才发现换了人,当即离开婚房。
谢母自然是生气的。
我原以为会被好一场磋磨。
结果,次日敬茶谢母只是问我:「认得字吗,可学过管账?」
就这样,我没学过的,她亲自来教。
教我看账本,教我书画琴艺,烹茶插花她亦能提点一二。
比起婆婆这个称呼,我更愿意唤她一声母亲。
谢母后来似乎也十分疼爱我,不过一个月,她便张罗着给我购置新衣、新首饰。
得知我喜爱志怪小说,她也会帮我搜罗。
不过,她常说那些衣服首饰、新奇玩意儿都是谢听竹送的。
我知道,那只不过是谢母盼着我与谢听竹能恩爱一些,撒的谎罢了。
回忆至此,忽觉面颊微凉。
竟是一行泪顺势滚下。
我伸手抹掉。
谢母略点头:「琴音中自有一抹愁绪,虽动人,但抚琴偶有滞涩,还需多加练习。」
她让我再弹一段,指点我不足之处。
下课,谢母要走。
我上前帮她把琴装好:「我送夫人。」
至谢家马车旁,将琴交给侍女。
告别时,却见方思娴款款而来。
「伯母安好,听闻伯母近日头疼难挨,此香有安神之效,焚之助眠。」
她将一精致的香盒捧上。
谢母面上并不见笑容,语气倒还客气。
「劳你费心,旧疾而已,多加休息就是。」
她说完也不让侍女接香盒:「无功不受禄,方小姐还请收回。
「乏了,我先行。」
谢母似要放下帘子,方思娴眼中闪过一丝愤恨。瞥见我在一旁,她道:「李姑娘,方才齐王殿下正在寻你,你来太学不久,贵人倒是认得多。」
谢母此时已经放下帘子,马车启动。
等人走远,我也转身要走时,方思娴呵斥我站住。
「校书何事?」
「你不必装得这副乖巧的样子,如你这般想攀龙附凤的寒门女子,我不知见过多少。
「只不过告诫你,你想高攀谁都行,莫要对谢太傅生出旁的心思。
「即便你讨好他母亲,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方思娴说完,目光冷冽地瞧着我。
「如方校书这般讨好?」我笑了。
「你!」方思娴恼羞成怒,若不是顾及在太学院,恐怕要好好教训我。
「那就多谢校书示范,我必定引以为戒。」
转ƭű̂₊身离开。
方思娴看我不爽,想来也不会和我交好,何必受气。
只是想不到,她对我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

-21-
这日,皇帝亲临太学院。
考察诸位学子学识。
连同我和赵行简在内,共二十一位学子的文章得皇帝赞赏。
是以,皇帝特赐我们随御驾,去玉章山避暑。
二十一人共分为三队,两队都是男生,另外一队女生由方思娴代为管教。
我只觉晦气。
在玉章山的前两日倒还安稳,第三日皇帝不知怎么想起召集众学子夜谈。
同来的还有齐王等人。
望月题诗。
天子面前题诗,无非歌颂盛世太平。
但太过谄媚又不好。
我只老老实实地写了写景的五言诗。
场中人都写了诗,统一收到竹筒中。
皇帝没空一一去看,便让随行的公公抽,抽中谁,读出来就是。
福公公一连摸了三个人的,皇帝听后皆说不错,给予赏赐。
等摸到第四下,福公公的脸色突然一僵。
「怎么?」皇帝于上首问。
「回皇上。此人,并未留姓名。」
「无妨,念出来便知了。」
可福公公面上的不自然并没有消失。
皇帝便知道这诗有问题,差人拿来看了。
只见皇上脸色倏然变差,颇为嫌恶地让福公公拿去让人辨认。
看来,不找出谁是作者,不罢休。
皇帝看起来不喜这诗,虽不高兴,却没到震怒的地步。
到底写了什么呢?
这时,带太学院学生的三位夫子也被召上前去,辨认是谁的字迹。
我看得真切,那方思娴忽然有些失态地捂住嘴巴,目光却遥遥朝我投来。
紧接着,福公公等人也看向我。
周边倏然寂静下来,我成了众人目光交汇点。
原来,是对付我。
赵行简有些担忧地看向我,我对他点点头,以示安慰。
夜谈很快散了。
我被领至皇帝面前。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抬起头来。」
威严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缓缓抬头。
「李姿,太傅举荐你入太学院,本应潜心向学,考取功名,你却在做什么?」
皇帝说完,一张纸笺飘然落地。
垂首看那上面的诗,与我的字迹一般无二。
况且倒出竹筒中所有的诗,唯独缺了我的。
只是写景小诗,变成淫词浪语,赫然是写给情郎的诗。
并且诗句中有齐王的名字。
用我字迹写的淫诗,加上最近齐王与我走得近的传闻,显然会让人觉得我意图攀龙附凤。
我是谢听竹举荐来的,而谢听竹背后是皇帝。
皇帝要的是新政推行顺利。
倘若我入学只为勾搭权贵、贪图荣华,那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甚至会有反对新政者拿我说事,说女子不堪大任,考学只为谋求高嫁。
方思娴这招真是高。
淫诗一事,皇帝不但不会追究我,还会替我隐瞒。
但后果是,我从此仕途无望。
甚至影响到父亲。
这事皇帝也不会大动干戈来查,今日召我前来,必定是敲打我安分守己。
果然,下一刻皇帝便道:「你无心向学,也不该堵了天下女子的路,自行归家去。」
这话说得严重,我跪拜:
「陛下圣训,臣女谨记于心。
「只是,若这诗笺是臣女之物,想必藏匿在身,定会沾染身上的熏香。
「臣女恳求陛下,召嬷嬷前来,一查便知。」
教习嬷嬷来时,我已跪得双膝麻木。
宫女扶我站起来,至内室请嬷嬷检查。
片刻后,嬷嬷回禀皇帝。
「女郎身上的熏香是宫中统制的,纸上也有,不过少了女郎身带的药草味。」
方思娴当时想得周到,连纸上的功夫也做了。
但千算万算,她想不到这几日我都在做驱蚊的香囊,浑身都染上了草药味。
「陛下圣明,才不至于让臣女蒙冤,然而背后之人实在可恶,竟拿此事做文章,意图阻挠新政推行。」
方思娴想坏我官途,那我也用不着客气。
皇帝知道冤枉了我,板着脸让我退下。
前脚刚到寝居,后脚方思娴便赶了来。
「你做了丑事,还敢在这里,不快快收拾东西离开!」
疾言厉色,一副严师模样。
与我同住的另外两个女学生闻言,在一旁默默与我拉开距离。
这周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或是看笑话,或是等八卦。
「我做了什么丑事?」
方思娴神情倨傲。
「还在狡辩,皇上才召见训斥了你。
「你心术不正,不该留在太学院!」
方思娴啊方思娴,我的去留再也轮不到你做主。
我正欲反唇相讥,不料皇帝身边的福公公忽然到访。
「李小姐走得急,陛下让老奴将赏赐送来。」
天家行赏,谣言不攻自破。
我忙行礼接下赏赐。
福公公目光轻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方思娴脸上。
「方校书如何在此处,巧了,陛下正要召见。」
「敢问公公,是为何事?」方思娴也顾不上和我纠缠,忙与福公公一同离开。
「咱家不知,方才太傅面见圣上,许是为了书院之事。」
一行人逐渐走远,我让宫婢将赏赐之物放好。
对众人轻轻一笑:「好了,夜已深,大家还呆站着做什么?」
刚刚还对我退避三舍的女孩子们忙道:「吓死了,校书也真是的,没根据的事拿出来乱说。」
「是啊,阿姿姐姐怎么会是心术不正之人。」
「快跟我们说说,陛下为何召见?」
……
月上柳梢,我侧躺于榻上。
谢听竹为何也来了玉章山?
时间如此凑巧,是为我来的吗?
摇摇头,我总想这些做什么。
今日太晚了,也没跟赵行简报平安,但愿他能安眠。
我却睡不着,翻身起来,就着月色拿出做好的四个驱蚊香囊。
明日,给他送去吧。

-22-
赵行简果然一早就来找我。
荷塘旁的凉亭里,我边跟他说昨晚的事,边将装有香囊的锦盒递给他。
「可恨,她枉为人师!」
她,说的自然是方思娴。
我忙让他噤声:「小声些,事情陛下并未查清,倘若是我多心的,岂不落人口舌。」
赵行简闷闷不乐:「好在你聪慧,化险为夷。
「只是她为何针对你,罢了,知人不知面,恶人行事何须理由。」 
我催他打开锦盒。
赵行简想着心事,忽然看到盒子里静静躺着的香囊。
不太确定地看看我。
「给我的?」
「当然,里面放了药草,驱蚊解暑。」
香囊的表面,我绣了「消暑图」,寓意也好。
赵行简嘴角一下子翘起,方才的不痛快都烟消云散。
他将香囊戴在腰带上,转了一圈。
「师兄可还喜欢?」
「嗯,勉勉强强吧。」
「那你还我。」
赵行简立刻捂住:「光天化日,抢劫啦!
「我,还挺喜欢的。」
他说完,忙站起来抱着盒子跑了。
真是的,收了我的礼物也不说陪我四处走走。
我好气又好笑地背过身,满池芙蕖飘香,绿叶接天,让人心中安宁。
也不知过去多久,荷塘倒影中,多出一人。
鱼跃出水,搅动涟漪,模糊那人的样子。
扭头看,却是王翊川。
「见过齐王。」
王翊川笑意温和,让我不要多礼。
「朋友之间不讲这些礼数。」
朋友?
我可没有说过这种话。
只好笑笑。
「我已经抓住那个替换你诗词的小太监,皇兄必定不会对你有误会。」
原来是有人给那个小太监银钱,说是想在皇帝面前留个好印象,求他把伪造的诗词放在上面。
小太监拿钱办事,却不知道那诗词其实有问题。
不过小太监没能指认出受谁人指使,就中毒药而亡。
此外,方思娴据说是无意触怒陛下,被暂时革除职务,命她归家反思。
昨夜竟发生这样多的事情。
「多谢王爷。」
「你还是这样多礼,」他苦笑,「若你想道谢,不如也给我做一个香囊吧。」
「啊?」
「方才我在假山上,见你送了同窗一个香囊,很是羡慕。
「可否也送我一枚。」
王翊川这样说,我不太好拒绝,只能答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个麻烦吗?
走得近,于我并无好处。
罢了,届时我给所有交好的男男女女,全送。
说话间,王富贵摇着尾巴来蹭我。
「富贵,好久不见。」
黑犬吐吐舌头,叼住我的裙边,往船上带。
「那便一同乘船赏荷吧。」王翊川邀请。
此时画舫中还有其余学子在,我才点头答应。
水波荡漾,船徐徐开动。
至对岸,却见岸边一排柳树下,谢听竹手捧只鹧鸪。
许久未见。
他的目光隔着众人,轻轻落在我脸上。
我立刻有种想离王翊川远一些的冲动。
不过谢听竹神色淡然,视我与旁人并无不同。
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心魔难破。
我前世,真是一个很差劲的女郎吗?
所以前世我作为妻子,得不到丈夫的爱。
即便是想当他的学生,也似乎不够格。
前世的我,如此差劲?
困扰我前世今生的问题,似乎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行礼问安后,王翊川好奇地问谢听竹为何要抓鹧鸪。
「它中暑倒在日头下,我喂些水。」
说话间,那鹧鸪动了动翅膀,似乎有些好转。
谢听竹说要带回去,看看鸟儿有无摔伤,便告辞了。
我隔着布包,摸到了香囊。
送吗?
反正我会给每个交好的亲朋、同窗都送的。
送谢听竹一个,不算奇怪。
几次想张口唤他,直到他身影消失,我也没开口。
「小厨房新做了冰饮,你要尝尝吗?」
王翊川的问话让我回过神。
「王爷好意,李姿心领了,只是还有许多课业未完成,这便要回去。」
回到居所,王翊川差人送来冰饮。
好在所有学子都有,我并不扎眼。

-23-
玉章山避暑结束。
回家时,陈野也在。
一月不见,他身量高了些,人也不像从前那般消瘦。
我始终记挂他哥哥的案子,屁股还未坐热,便问他愿不愿去陈路之前住的屋子看看。 
陈路是畏罪潜逃,死在外面。
所以他租赁的房屋,被搜查后就解封了。
我暗地叫人把那间屋子租下来,里面的东西都没动过。
陈野到屋中,瞧见他哥哥的一些遗物,便红了眼眶。
屋子里陈设简单,和赵行简跟我说的没什么两样。
过去这么久,就算有蛛丝马迹,也都消失无踪了。
有心无力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刚想说几句安慰陈野的话。
却看到他拿着根拐杖哭泣。
「这是?」
陈野抹泪:「哥哥腿脚不好,这是我用桃木给他做的。」
等会儿!
一个腿脚不好的人,逃跑会不带拐杖?
这事我能想明白,官府的人怎么会不知。
但若官商勾结,一切都说得通了。
现在要搞明白。
此事究竟是大理寺那边亲自审理。
还是分派给云京的县尉。
中间哪一环节出现问题。
我没跟陈野说太多,只问他,以他的身手,能不能帮我监视刘记药铺,不被人发现。
陈野虽不明白我为何要做这些,但依旧一口应承下来。
哎,倘若我现在是官身,这一切做起来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此后,我每日要不在太学上课,要不在家休息,日子平淡。
只是方思娴不知怎的,又回到太学院,仍旧担任校书一职。
想来,方家下了不少功夫。
一晃,至中秋。
母亲领我入庙上香。
庙会热闹,母亲在旁边我不好意思去玩。
拽着赵行简,跟母亲说一声要去玩,便跑了。
我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捏着桂花糕,甜!
赵行简问我最近又看了什么小说杂谈,我拣了几个小故事说与他听。
许愿树下,红丝垂落。
他在前拂开条条丝带,为我开路。
「许个愿如何?」赵行简提议,带我去小沙弥那里领了两根红艳艳的丝带。
在丝带上写明愿望,挂在树上,祈祷神明看到。
落笔,只写了「安乐」二字。
赵行简帮我挂上时,没拿稳,被风到一边。
「赵行简,你笨死了!」这个时候嘴就不用甜,直接骂他。
追上去捡,一只白皙的手先我一步拾起红带,竟是谢听竹。
白衣胜雪,气质清贵。
然而气场冷淡,拒人千里,与欢欣喜悦的人群格格不入。
「帮你挂起来?」他问。
语气倒还温和。
随即看了眼我写的东西,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赵行简却已经赶过来,伸手就拿走丝带。
「多谢大人,学生来就好。」
似乎有些失礼。
谢听竹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也拿来一根红丝带绑在树上。
那丝带上,仅用两三笔画着只长耳朵兔子。
「大人求的是什么?」赵行简有些好奇。
我也好奇,这不是方思娴最爱的兔子吗?
「所求甚多,却只盼果真有神灵,让亡妻看到此物。
「她极擅长绣兔子,见在下画得难看,或许肯入梦来纠正。」
谢听竹如是说。
「大人,与妻子真是恩爱。」
赵行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挤出这么一句不得罪人的话。
只有我愣愣地看着谢听竹,思绪万千。
他,想我入梦。
入梦,要说什么?
谢听竹略弯起嘴角:「死后谈恩爱,岂不骗鬼……」

-24-
一场庙会,不仅遇见谢听竹,王翊川也在。
王翊川今日一袭竹青色圆领袍,腰间缀着我送的香囊。
「好巧,本王今日在城中请人搭台唱戏,正打算邀请诸位赏光,在此遇见,省得再叫人跑一趟。」
谢听竹要说的话没说完。
众人互相行礼,聊起近日发生的事。
不知怎么,话题扯到我的香囊上。
王翊川笑道:「多亏阿姿女郎赠送的香囊,蚊虫皆不敢近身。」
天啊,他没事说这个干嘛。
赵行简看看我,又看看王翊川,忽然笑了:
「她呀,最喜欢做些针线活。
「日前给父母和几个姐妹做完还不过瘾,又给斋里的同窗人手一个,直到今日才有空闲出来玩。」
每个交好的人,我都送了。
下意识地看谢听竹,发现他的视线落在赵行简的香囊上,若有所思。
要死,就他没收到。
可我,总找不到时机送。
王翊川的笑容收了一些。
「女郎辛苦。」
其实,我只做了四个香囊,分别送给父母,还有赵行简。
其余人的,都是府上嬷嬷代做。
只剩下给谢听竹的,还没送出去。
我赶紧接话:「王爷喜欢就好,天将晚,我与师兄先告辞了。」
王翊川颔首同意,临了提醒。
「晚间折子戏结束,还可放花灯,女郎莫忘了出来玩。」
我在赵行简询问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答应。
马车上,赵行简眯起眼:「这齐王,对你果然有些不同。」
「打住!」我捂脸,「我不知他怎么想的,但我真对他无意。」
「那你,对谁有意,喜欢谁?」
「我都快烦死了,你还问。」
「说出来,让我看看哪个倒霉蛋被你喜欢上了。」
赵行简说着,伸手抓住我手腕,笑盈盈地与我对视。
「喜欢你,我就喜欢你这个倒霉蛋!」
我好气又好笑,顺手抄起软枕,砸到赵行简。
好一通玩闹。
城中早早支起戏台,晚间我们到的时候,戏已经唱起来了。
有人引我们到对面的茶楼落座。
原来这一块都被王翊川包下来,茶楼看戏,视野最好。
看了一会儿戏,去后院更衣。
回来却见茶楼后院被清了场。
皓月当空,只有王翊川手持花灯,站在那里。
罢了,该来的总会来。
硬着头皮走过去,王翊川勾唇一笑,将花灯往我跟前一送。
「花好月圆夜人团圆,此物是本王做的,送给女郎。」
花灯整体分两层,外边雕刻着各色花纹。
灯光从里面漏出来,便将画面栩栩如生地投射出来。
少女骑马,青春年华,恣意可爱。
女郎扬杆,动作敏捷,活泼热烈。
……
张张画面,皆是我在他心头模样。
我心跳加速,只觉得面红耳赤。
拒绝的话,斟酌着说出口。
「臣女谢过王爷,只是臣女的师兄,已经送了盏鱼灯。
「拿,拿不下了。」
拒绝的意思说得这样明显,王翊川ƭŭ₉却像是毫无所觉。
「无妨,我让人送到府上。」
啊?
我急得手心冒汗,想直接说我无心情爱,又怕触怒皇亲,日后麻烦。
纠结之际,王翊川遥指皓月。
「欲将明月寄相思,又恐相思使人忧。」他声音轻缓,「既然心上人在眼前,那我便也无忧、无怖。」
我——
我攥紧手掌,低头不敢面对。
「王爷——」
「莫怕,本王只是将心事倾诉,女郎不必回答。」
我这才感激地看向他:「多谢王爷。
「王爷身份高贵,玉树芝兰,必定有更好的女子相配。臣女蒲柳之姿,当仰望王爷。」
王翊川不置可否,将灯递给我。
「该回了,往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自然,能做王爷的朋友,阿姿之幸。」
王翊川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字子敬,往后可唤我子敬。」
对上他期待的眼光,加上刚刚才拒绝他。
我只好磕磕巴巴地喊:「子敬。」
对方笑容更甚。
二人并肩回去。
看完戏,河中放灯。
万千荷花灯顺水漂流,光彩熠熠,令人炫目。
祈愿结束,王翊川提议送我回家。
「不劳烦王爷,府上的马车就在附近,我带阿姿回去就好。」
赵行简代我回话,将鱼灯给我,他则提着王翊川送的花灯。
见状,王翊川不好再说什么,目送我们离开。
赵行简却没直接带我上车,好笑道:「你啊,肯定没玩够。」
不愧是我师兄,对我足够了解。
亲王在身边,自然觉得拘束。
于是我与赵行简活像两个小贼,隐匿身形,窜到另一条街玩耍。
烟花杂耍,食肆小吃,街市上热闹非凡。
我俩一人一串糖葫芦,瞥见前面有人竞猜灯谜。
顿时起玩心,凑近人群。
赵行简一指挂在顶上的花灯。
「咦,这也有盏鱼灯。」
我抬头一看,果然,铺子的穹顶上也挂着盏斑斓鱼灯。
竟然和赵行简送的,颇为相似。
如果拿到,那我就有一对鱼灯了!
「你喜欢?」
赵行简笑问。
我点头,念出那灯上挂着的字谜。
「四时如意。」
歪头想了一阵,毫无头绪。
老板「嘿嘿」一笑:「此物唯有情人可得,女郎猜不出,不如这位郎君试试。」
周围的人也将目光投来,皆摇头。
赵行简让我拿笔,他靠近,虚握我的手。
「四十即是四季,一年十二月。」在他带动下,我在白纸上写下「青」字。
「如意,顺心也。」
说完,在青字旁添上竖心旁。
原来,谜底是情。
老板眯起笑眼,取下鱼灯送我。
我欢喜地扭头看向赵行简,不期然烟花绽放,漫天光华。
他也望着我笑。
说:「我盼阿姿,四时如意。」

-25-
中秋过后,日子一天紧过一天。
传闻,天子或许会在年前开恩科。
如果是真的,我得竭尽努力,不然名落孙山,丢脸死了。
废寝忘食地读书、写文章。
直到陈野来找我,我才恍然惊觉,重阳快到了。
陈野将这些时日刘记药铺众人的行踪调查得十分清楚。
其中,最惹我注意的,还是刘记药铺的掌柜,每隔十天,回去郊外的偏僻山庄。
陈野一开始以为那边是仓库,却总看到有人趁天黑赶车出山庄。
那四五辆车上,全是药草。
刘记的生意,那是官署认可的。
何必偷偷摸摸。
必无好事。
若是,能看看他家的账本就好了。
我推测,他家生意有猫腻。阴阳账本不慎被陈路发现,就将其灭口。
偷摸运草药避税?
那,究竟许给官员怎样的利,才会造此冤案。
这些都是我一人猜测。
这种明明真相在眼前,我却无力探索的感觉,实在糟糕。
想了一整晚,第二天哈欠连天去上课,果然被罚了。
跪坐书案,提笔抄书。
「汪汪——」
门口闪过一道黑影,王富贵忽然跳上桌案。
它也是个闲不住的主,一爪子按上砚台,在纸上画起梅花。
「啊啊,坏狗!」
我抓狂地将它抱下来。
一声轻笑自门口传出。
王翊川走来:「听说你被罚了,作为好友,总要为你分忧。」
中秋后,王翊川在太学领了教骑射的活。
他也是上过战场的,学子自然乐意。
说着,已经拿起笔替我抄起来。
我揉揉酸痛的手腕:「这不好吧。」
不过,谁让王富贵把我抄的东西毁了。
他主人赔我也是应该的。
王翊川笑笑,眉眼温柔:「无妨,说起来你为何事烦忧?」
我本不想告诉他,但心有郁结。
「我,有一个朋友……」
借说朋友的口,把陈野的事说了七七八八。
「所以,你想翻案?」
「不,或许真没判错,只是案子诸多疑团未解开,我怕好人蒙冤。」
对方搁下笔:「此事,让你心忧难寐?」
我点头,笔下抄写不断,语气怅然:「惭愧,我以此为借口不好好读书,便更无可能考中,遑论以后为民做事。」
王翊川没再说什么,二人抄到日暮西斜,才结束。
告别时,正赶上赵行简气喘吁吁地跑来。
他今日被校书唤去整理书库,所以没陪我。
「你抄完了?」
「对啊,王爷帮我的。」我没注意赵行简微微暗淡的眼神,自顾小声说,「他真和气,若真心与我交好,我必定官途顺利!」
赵行简只是叠指轻弹我额头:「小官迷。」
明明一副笑脸,语气却有些发闷。
我忽然扯住赵行简的衣袖:「你说,如果我请王爷帮忙,能不能查清案件,还人清白?」
「断案,总要讲证据。人与证物都没有,他如何帮你?如果仅凭你一句话就翻案,岂不有违你考学的初心。」
也是。
次日,琴课结束,门童来报,说是有人要见我。
入后堂。
屋中,谢听竹正饮清茶。
他身边,赫然站着陈野。
陈野满脸的伤,尤其是胳膊,无力地吊在脖颈处。
「陈侍卫,你怎么了?」
我大惊,忙上前查看陈野伤势。
把脉,好在起脉象平稳,内伤不严重。
我放下心,转而看向谢听竹。
他放下茶盏,语气平缓:「你在查刘记的药铺?」
「是。」
谢听竹略一点头:「你的人盯梢,做得不够干净,被刘记暗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得我心惊肉跳。
陈野身手那么好,都被打成这样。
可见是一场恶战。
说完这些,他站起身。
「刘记的人并不知他的底细,你放心。
「往后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大可报官。若是方便,能否告知我,为何要盯梢刘记?」
看来,陈野没有我的准许,不曾将事情和盘托出。
察觉到我的迟疑,谢听竹点头:「不说也无妨,只是近日,莫要让他在人前出现。」
眼见他要走,我忙追出一步:「大人,你听我说。」
这次,我事无巨细,将案件和我的猜想全部告知。
谢听竹听得认真,纤长的睫毛遮住眼瞳,不知在想什么。
「我,说完了。」
他不置可否,忽然问我:「那根拐杖何处,能否拿来?」
这是陈路的遗物,自然归陈野管。
可我还没问,陈野与我对上视线,立刻道:「可以,小姐需要便拿去。」
于是,谢听竹差人和陈野一同去取拐杖。
室内一下子只剩下我和谢听竹。
心中有些紧张,在袖中将香囊捏了一遍又一遍。
我一直把它放身边,就想着找个合适的时机送掉。
可惜,从夏入秋,天渐凉,蚊虫也少了。
再没有理由送了。
我与他,也没理由……

-26-
沉默时,忽听谢听竹唤我。
「恩科在即,你准备得如何?
「夫子说,你在课上瞌睡。」
我立刻有种羞耻感,刚想解释,谢听竹温和道:
「一味苦读,于自身并无益处,劳逸结合才是良策,莫要累坏身子。」
我张张嘴,扯出一个笑:「是。」
忽然有许多话想问。
曾经作为妻子,我斟酌着与他对话。
那么如今,我是他一众学生里,还算出色的。
我能多问多说了吗?
「听闻夫子寒窗苦读十几载,如何平衡劳与逸?」
谢听竹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怔愣一瞬,而后略带起几分笑意。
「我亦俗人耳,埋头读死书,不闻窗外事。不过后来有人将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说与我听,倒是觉出世间可爱之处。」
藏在袖中的手不期然握紧。
我那些傻里傻气的故事,春雷夏雨、秋雨冬雪、神明妖孽,他居然都认真在听。
「对了,此书有趣,想来你或许会喜欢。」
拿来一观,发现是最近新出的奇闻小说。
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陈野等人已拿拐杖归来。
谢听竹将东西拿在手里上下仔细观察。
陈野见他检查得认真,许久才出声打断:「大人,此物是我做的,并无机关。」
谢听竹颔首,手上动作却不停。
「大人觉得,陈路留信息给我们?」
「是。」谢听竹解释道,「住处无血迹,不是案发之地。陈路逃命不带拐杖,必定留有线索。
「歹徒就更不可能杀完人后,把拐杖放回原处。」
是啊,陈路大概觉察到自己死期将至。
留下拐杖这么大的线索,向官府求救。
但他万万没想到,官商勾结,让他死也背负骂名。
谢听竹又让人打水来,将木拐浸泡。
许久后,重新拿起来,拐头处,居然有道小缝隙。
「此物将毁,你愿意吗?」
这话问的是陈野。
得到同意,谢听竹拿来匕首,小心地顺着缝隙撬开。
我屏住呼吸,生怕把证据吹跑了。
片刻,谢听竹将整个拐头分开,从里面掉出一块卷起的丝帛。
展开来,丝帛上有字。
「蓟草、白茅根、刺儿菜……」陈野这些时日在慈心堂也读了书,字都认得。
「这是什么?」陈野急切地问。
谢听竹看向我。
「都是草药,而且是止血救伤的。」
谢听竹若有所思,忽而笑了笑:「好了,这可是证物,我要带走。
「先不要声张,此事牵连甚广,我自会为清白之人翻案。」
谢听竹离开时,我请他顺便帮我带走陈野。
陈野,也算个证人呢。
起码能告刘记药铺殴打民众。
翻案有望,我一夜安眠。
次日醒来,想着和赵行简说这个好消息。
乌云起,天色阴沉,秋雨紧随而至。
射御课程暂停,学子自学。
撑伞去寻赵行简,凉雨沾湿裙摆,我却丝毫不觉得难受,又哼起歌谣。
路过竹林小亭子,王明正在夸夸其谈。
「我跟你们说,昨日京中可出了大事。」
众人捧着他,自然追问。
王明得意:「那刘记药铺,云京数一数二的大铺子,昨儿被我叔叔齐王端了。起初不肯认,打了一顿,全招了。原来是想法子漏税,谁料那账房先生耿直,不肯同流合污。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杀了。」
什么!
我呆愣当场。
这是真相?
没有证据,打一顿就出来的真相?
那,那些药草作何解释?
布帛何意?
错了,王翊川在搞什么鬼!
我几乎拿不稳伞,一眼瞥见回廊之上,也在听着的赵行简。
「师兄,怎么——」
我一肚子话想说,却见赵行简一脸失望地看向我。
「阿姿,原来这就是高官权力的滋味。无凭无据,便能翻案?
「有齐王在,一切易如反掌,你的初心何在?」
「我好像,不认得你了。」
他从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这失望至极的、悲伤的眼神,让我心里一痛。
中秋节那晚,烟火绽放的一幕我从未忘记。
他说,盼我四时如意。
言犹在耳,他怎能不信我?
多日来为案件操心的疲倦与委屈涌上心头,我只觉面颊凉凉的,竟是两行泪流了下来。
「我没有,你凭什么不信我?
「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自小的毛病,情绪激动便会哭,此刻哭个不停,话也说不下去。
索性转身就走。
狗人赵行简,我讨厌死他了。
走着走着跑起来,撞到一人,伞也掉到地上。
「何事伤心?」谢听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脸上泪痕未干,很是狼狈。我头也不抬,夺了他递过来的伞就跑。
一直跑到寝居,同屋的人都不在,我狠狠地哭了一场。
余光瞥见那两盏鱼灯。
我当时实在喜欢,偷偷带进太学院。
如今看着,又想起赵行简那张可恶的脸,气恼地拿起一个奋力丢在地上。
可又实在心疼,抹了抹眼泪,拾起来。
发现有一处鱼骨断裂,鱼灯成两半了,这还是赵行简亲手做的。
更想哭了。
边哭边想办法把两半黏在一起,忽然看到,鱼灯内侧似乎有字。
点灯细看。
「山有木兮木有枝。」
字藏在图案中,轻易难以发现。
怎么只有半句诗。
我又看看另一个,当时赵行简一眼就看到了。
难不成——
我把另一个拿下来,对着鱼嘴,往里看。
下半句,赫然在上。
「心悦卿兮卿不知。」
「轰!」恍如惊雷炸响,我的心连蹦带跳,快得不行。
赵行简,他,他在告白。
四时如意,情也。
盼我如意,盼我对他生情。
如此隐秘,若非今日我无意破坏鱼灯,怕是永远也发现不了。
旋即又火大,这个讨厌鬼,喜欢我又怎样?
他居然不相信我。
不想理他。
王翊川,也是个讨厌鬼!

-27-
蒙头生闷气,竟然睡着了。
我醒来,同住的女郎便悄声道:「赵家郎君在外等了你一天了,要出去见见吗?」
往窗外一看,暮色四合,隐约听到小雨淅沥。
一天,从早到晚。
我觉得眼睛有些肿,没好气:「才不要。」
他从来不曾这样对我。
从来!
不行,我倒要问问,凭什么不信我?
才不是担心他站久了出毛病,才出去看他。
天光勾勒出枫叶的一点红,雨滴顺着赵行简的伞落下。
少年如松如柏,身姿卓越,堪比芝兰。
「你还来干嘛?骂我攀附权贵,你继续说啊。」
他看看我,许久。
「七情六欲,让人生出千般情绪。嫉妒蒙蔽之下,我说出那些话。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无法解你之忧,那人却能轻易做到。我恨自己无力,也怕你一时被权力蛊惑,与我渐行渐远。
「疑心生暗鬼,我与你不该有隐瞒和秘密。如今我被个人情绪左右,害你伤心,在此道歉。」
他郑重似行礼致歉,又道:「你若从此不理我,也是我活该。只盼你四时如意,常有开怀时。」
我的脸蓦地红了。
好端端地说什么四时如意,害我多想。
好在天色暗,赵行简看不着。
罢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况且,王翊川行事确实让人误会。
「咳咳。」我清清嗓子,「我一点都不开怀,但如果有人肯教我做鱼灯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赵行简凑近一点:「你不生气了?」
昏暗的天光里,少年的眸子如星辰闪耀。
「嗯,其实我有了新线索,今天刚要说,被你气到了。」
赵行简忙作揖:「往后,一旦出现不愉快或是误会,我们一定解开。」
我忍笑,手上忽然被塞进来一瓶药膏。
「你一哭眼睛就肿,药我都带着,你拿着,还记得怎么用吗?」
「记得,说正事。
「谢大人也知道此事,并且在拐棍里找到陈路留下的线索。」
悄声说完,赵行简苦笑感慨:「陈野帮你盯梢,谢大人找线索,倒是只有我什么都没做。」
「你功劳最大。」我拍拍赵行简的肩膀,「陈路的屋子,是你找到的。」
「没有功劳也没关系,只要阿姿你还理我就行。」
直到此刻,他话音才带了丝庆幸与笑意。
「当时我也是昏了头了,居然没及时追上你。谢大人路过时,告诉我说,有时候遗憾用尽一生也无法弥补,吓死我了。」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遗憾,一点也不行。」赵行简忽然握住我的手。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海誓山盟的话,他却话锋一转:「晚间风凉,你早点歇息。」
他逃也似的走了,我没戳破那层窗户纸。
说不清对赵行简的感情如何。
但有时候,遗憾用尽一生也无法弥补。
有意无意,我要了解自己的心意。
只是,谢听竹也有遗憾吗?
他的遗憾是,新婚夜,新娘不是意中人。
抑或者,遗憾不曾抓住坠崖的我。
还是什么别的。
我已经重来一回,爱恨情仇,皆不愿留有遗憾。

-28-
刘记药铺查封。
其掌柜及幕后老板,皆与叛贼有牵连,意图支持民间反贼颠覆政权。
账房先生陈路,察觉账目有问题,撞破此事。
自知命不久矣,留下线索,假意遁走,其实赴死。
云京县尉,知法犯法,包庇刘记药铺,革职处死。
案件水落石出,我才知道谢听竹他们早已盯上药铺,本来可以一网打尽。
可惜,王翊川出手,打草惊蛇,致使两个头目溜走。
陈路平冤昭雪之日,陈野长跪于我面前。
「女郎于我陈家有大恩,此生为奴为婢,誓死效忠女郎。」
我忙将他搀扶起来。
「言重了,其实我做的并不多。
「若非上头有人来查,此案依旧不明。可想而知,百姓之艰难。」
「你若真想报恩,不如回报民众。」
也不知陈野作何想法,次日他来告诉我,说他想参军。
每月军饷捎回来,也够他侄儿在慈心堂生活。
我朝儿女,皆志向远大。
陈野去潞州参军,我父亲怜他身世,特意修书一份给潞州军中的振威校尉。
振威校尉是父亲旧友,好歹能照拂一下陈野。
临别之际,我送他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祈君平安,年节之时,还望归来团聚。」
少年顿时眼眶微红,用力地将平安符贴在心口。
「这条命是小姐的,我不敢死。」
孩子气的话,我并没当真。
不久,秋猎。
皇帝于岚山狩猎,世家臣子都会去。
我却是受郡主相邀,入她的队伍。
秋猎是个热闹的,暗藏针锋却无硝烟的战场。
关乎着在场众人的姻缘婚事、事业前途。
秋猎共三日,今已是第三日。
郡主说,有我加入,她的队伍如虎添翼。
呵呵,是从倒三变成倒数第一。
赵行简没来,我总时不时遇见王翊川,只好整天黏着江婉,避免和王翊川单独接触。
毕竟刘记之事,他害我被赵行简误会,心中多少有些芥蒂。
谢听竹特意叮嘱,让我别再和任何人谈论自己涉及药草案。
逃出去的人,恐怕会报复。
所以王翊川问我为何对他有些冷淡,我只能微笑以对。
马上就要狩猎,我骑上马,却觉得有点怪。
这马腿怎么打战?
下马,查看石槽。
草料,有股淡淡的怪味,像是霉味,又像是某种花香。
我不做迟疑,立刻去找谢听竹。
今日雨连绵,他旧疾又犯,不时咳嗽。
说了我的马可能被动过手脚后,他立刻让人去查。
转而看向我:「猎场一时也找不出好的马匹给你,不若骑我的。
「恰巧我回云京有事务处理。」
谢听竹的马,叫香香,是一匹漂亮的褐色母马。
我起的名字。
买来的时候还是小马驹,叫什么都不答应,随口喊了「香香」它就高兴得打响鼻。
愣愣地看着谢听竹将缰绳递到我手中。
他摸了摸马的鬃毛:「香香只愿意听人夸它……」
我知道,我都知道。
香香要是听到主人抱怨,就会委屈吧啦地躺地上甩蹄子。
香香喜欢吃苹果。
一开始谢听竹俸禄不多,我一半,它一半。
后来,它一个我一个。
伸手抚摸马儿,它身上的温热顺着掌心传到我的四肢百骸。
香香似乎认出我,侧着脑袋蹭蹭我。
我险些抑制不住鼻端的酸涩,眼泪流下来。
强颜笑道:「大人的马儿,却起这样可爱的名字。」
谢听竹轻咳:「它喜欢。」
她喜欢,还是它喜欢。
不可知。
催马欲走,转头对谢听竹道:「大人畏凉,等我打兔子给你做一件兔皮袍子。」
他站在马下,只是看着我,眼中的笑意浅淡得几乎捉不住。
纵马于林中穿行,耳畔听得催马声,却是王翊川。
他见我在追兔子,挽弓道:「前后夹击,看它跑去哪里。」
啊,那抓到的兔子,算我还是算他的?
我还在想,没防备一支羽箭擦着我的头皮飞来。
悚然大惊,顺势看去,林中松树上,赫然有个弓箭手。
眼见,一箭不得手,又来一箭。
什么情况,要我命?
王翊川当机立断,腾跃至我的马上。
「快走,有刺客!」
而王翊川的马直奔场外而去。众人看到马,应该会赶来驰援。
香香撒腿狂奔,然后耳畔依旧有猎猎而来的箭矢破空之音。
王翊川将我护在怀中,一抖缰绳。
「这马,忒慢!」
什么,别啊!
香香一听不乐意了,也不管正在逃命,原地踏步不肯动。
「香香你最棒了,你是我见过最快的马!」
我几乎是喊出这句话,香香才满意地打着响鼻,拔腿奔跑。
此刻骤然提速,我还以为逃过一劫。
不想前面还有埋伏,山路本就不好走,这下好悬,没给我颠死。
终于,又一箭射来。
香香为避开,不料被树根绊住。
我与王翊川滚成一团,好容易爬起来,却发现被刺客们团团围住。
王翊川抽剑迎敌,我欲哭无泪地拉动弓箭。
算了,射中一个不亏,射两个我赚。
呜呜呜,我真不想死啊。
眼见王翊川身中数刀,身上的骑装薄甲早已被砍烂。
我有他保护,仅是手臂被划伤。
此时此刻,对王翊川的那点嫌隙早已没了,只盼着援军快点到。
不然,王翊川只有死翘翘的份了。

-29-
好的不灵坏的灵。
又是一轮攻击下来,我与王翊川已被逼至悬崖边。
又是悬崖,没完了是吧。
退无可退,王翊川脚下一滑,我与他一同摔下去。
好在山崖壁不是很陡峭,还长着藤蔓枝条。
我与王翊川抱在一处,终于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得以苟命。
王翊川的状况很不好。
好消息:我随身的包里有纱布和药,甚至还有一小瓶药酒。
坏消息:包挂在我们头顶的树枝上,拿的话,可能会掉下去摔死。
现在的选择是,他死还是我死。
试图站起来去够包,山下深不见底,我腿都快软了。
王翊川咳血,拽住我的裙摆:「别,我没事。」
我脱下骑装,里面是一层素色的外衫,还有一层里衣。
直接脱掉外衫,奋力将其撕成布条,给王翊川包扎。
当务之急,止血。
我脱衣的行为,令王翊川震惊。
他快速移开视线:「我朝民风虽开放,可,你若只着中衣出现在众人眼前,非议不小。」
「性命攸关,区区清白,何足挂齿。」
我说完,加快速度给险要的伤口包扎。
他这才转而看我,嘴唇微动:「对不起。」
算了吧,都不知道是谁连累了谁。
此时上面隐约传来呼唤声。
「我们在这儿!在这儿!」
也不知上面听不听得见。
可即便听到,数丈高的距离,不可能马上得救。
王翊川脸色苍白如纸。
要知道,生死只在一线间。
若他此刻吃下止血丹和续命丹,十有八九能救活。
念及此处,我再次站起来去够那个包。
王翊川动弹不得,低声呵斥:「你不要命了!」
「别说话,保存体力,我不会眼睁睁看你死。」我不管王翊川如何着急,踮起脚,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一根纤弱的枝条上。
近了,还差一点。
努力靠近,不看脚下,终于摸到包。
然而,枝条骤然断裂,我整个人顺势下落。
生死之际,手忙脚乱地抓住根藤蔓,才勉强没滚下来。
左手却因巨力脱臼,我赶紧给自己正骨。
王翊川的血,早已把布条洇湿。
给他喂下止血丹和续命丹,伸手触摸他的四肢。
左臂骨折,右手拇指骨折。
肋骨似乎有折断。
伤势严重。
我迅速折来周围的树枝,给王翊川固定绑扎。
减少稍后移动带来的二次伤害。
包中有针,药酒消毒后,给他较深的伤口稍作缝合。
做完这些,我才觉得手臂的刀伤疼得厉害。
方才那一通操作,刀口拉扯,竟将伤口生生撕裂。
鲜血「汩汩」,我半个身子都是红的。
忙吃下止血丹,给自己包扎。
完了,怕是要留疤。
我不想留疤啊!
王翊川嘴唇都是雪白的,似乎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别睡啊,马上有人来了。」
我又冲上面喊,这次终于有回音。
一炷香后,才有人被绳子吊着,晃悠悠地放下来。
「李家女郎,你——」来人居然是谢听竹的侍卫燕双,「大人才离开岚山。」
他立刻将外衫脱给我。
「你一个不行的,王爷伤势严重,拖行上去,性命堪忧。」我根本无心管什么衣服。
燕双点头:「我下来看过情况就上去,女郎与我一起?」
王翊川迷迷糊糊地也让我先走。
我摇摇头。
「不,我要看着他,若血还是止不住,我会行针。」
燕双离开,上面本欲派太医下来。
然,此处太医年纪大,根本禁不起折磨。
又让人送药物下来。
王翊川眼见出气多、进气少,我只好抖着手给他施针。
针灸之术,我学得最差。
扎针时,眼泪止不住地掉。
滴在王翊川脸上,他清醒了一会儿,居然还扯动嘴角安慰我。
「无妨的,战场上受的伤比这还严重,我也活着。」
我让他少说话,把送来的各种保命药喂给他。
终于,搭救的绳梯做好了。
下来个身量格外健壮的侍卫,由他背着王翊川上去。
场中并无这样身量的女子能救我。
就在我准备自己爬上去时,谢听竹紧随那侍卫下来。
「我带你上去。」他如是说,顺手将披风把我裹起来。
下悬崖,还穿披风?
我趴在他背上,疑心自己是不是死了,所以会做这样古怪的梦。
「侍卫说,大人你不在岚山。」
「嗯。」
「为何回来?」
「你是我的学生。」
脑袋抵着他的背。
我忽然想起,前世跳崖时,他似乎抓住了我的衣角。
那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
「大人身子不好,何必涉险。」
「躯壳而已,生则用,死则息。」语气还是平淡。
「往后,我可以为大人调理。」
「不必,你自有要事去做。」
此后无话。
平安到达地面,我与王翊川皆被送去医治。
父亲抱着我,号啕大哭,求陛下一定要捉住歹人。
皇帝顺便召见我,说幸得我医治得当,齐王保住一命,只需将养后即可恢复。
至于刺客的事,丝毫没有透露。
归家养身,我将当时情况夸张十倍地说给赵行简听。
就差说刺客们会飞天遁地。
但聪明的赵行简一点没怀疑,只是红着眼听,一点不反驳。
我顺带对他颐指气使,使唤他给我换药,端茶倒水,毫无怨言。
就连让他给我读书,他也照做不误。
他可是最讨厌念故事的,往往没说完就要剧透。
看来当伤员,也不全是坏事。
本来还想去给谢听竹道谢,父亲却说,他随太子南下了。

-30-
恩科考试,依旧是我心头第一等大事。
王翊川伤筋动骨,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再见之时,消瘦许多,精神却很好。
但他来见我的次数也太频繁了。
我只想看书!
还有一件大事,方思娴即将嫁靖王,成继王妃。
她升迁了,户部侍郎。
哎,我算是踢到铁板。
不过听说王明整天在家指桑骂槐,方思娴也挺不好受的。
小寒前一天开考。
为此我准备充分。
考完第二天,腊八节。
太学已经放假了。
李茹堂姐开春要出嫁,唤我去给她挑嫁衣。
足足十件不同款式的嫁衣,看得我眼睛花。
堂姐一脸幸福地看着这些嫁衣,一件件试地给我看。
「这件好吗,还是这个?」
我看着都好,要不一天换十套得了。
挑来挑去,终于选好。
以为自己可以走了,堂姐又让我选头面。
呜呜,这比衣服还难挑。
我都想好了,到时候把我最喜欢那家点心铺拿来给堂姐添妆。
新婚礼物,则是各位同窗写的新婚贺词。
我做成了大屏风,届时一定给堂姐惊喜。
时光飞逝,转眼除夕。
爆竹声声,烟花四起。
随父母祭祖,吃团圆饭。
谈到堂姐的婚事,父母又把目光看向我。
「说起来,阿姿也到年纪说亲了,你可看中哪家儿郎?」
父亲就爱玩笑,饭桌上说什么亲事。
我闭口不说,瞥见赵行简埋头苦吃,耳朵红红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不知。
你不说,我上哪里知道去。
赵行简,笨蛋一个。
得空,我与赵行简一起去谢听竹家拜年。
谢听竹与太子南下未归,我们是去见他母亲,王夫人的。
我二人来拜年,夫人还有些惊讶。
她平日在太学教完琴就走,甚少与学子往来。
府上,一如往常。
后院的腊梅树暗香浮动,柿子树还挂着果子,贪嘴的雀儿在啄食。
入室内花厅,温度骤然高起来。
夫人笑道:「兰花娇气,只能燃炭养着。」
满厅的兰花,君子兰、蝴蝶兰……
前世,有次参加宴会,因叫不出花的名字,被好一通嘲笑。
我便养了许多花,春夏秋冬,院子里鲜花不断。
没想到,我死后,这些花还能得到照顾。
夫人亲自下厨,为我二人做饭。
我与赵行简都吃得肚圆,留下礼物要走。
这时下人来报,说大人回来了。
白雪纷飞,谢听竹执伞,由远及近而来。
到屋檐下,他收了伞。
「怎么不进去?」这话对我和赵行简说的。
于是我们又回去坐下饮茶。
谢家毕竟名门,收藏的字画多,我大都看过。
可赵行简没见过,谈到这个,他眼睛都亮了。
谢听竹客气道:「可要一观?」
又领我们去书斋。
谢听竹的书房,我只在外间待过。
竹帘后面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虽然他从来没说过,让我别进,但我那时候很怕惹得丈夫心烦,被赶走。
那我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字画都在外间的匣子里,谢听竹让我们在书斋随意参观,他还有事。
赵行简看得起劲,我有些无聊。
既然说随意参观,那到内室去,不过分吧。
我掀开帘子进去,里面顶天立地的几排书柜,满满当当地放着书。
好吧,没什么新奇玩意儿。
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往里走了几步。
书柜后方的木几上,赫然放着一个牌位。
「吾妻方思蕙之灵位。」
我,我的灵位。
排位前,燃着香烛,供有鲜果。
目光下移,木几之下,是层层码放的书籍,无外乎杂谈异闻。
我看过的放在一边,没看过的放另一边。
所以,真的是谢听竹为我寻到的这些书?
他从未说过。
从未说过。
我只当是婆婆好心骗我。
我看书入迷,赵行简看画入迷。
结果,我二人又留在谢家吃了一顿晚饭才走。
谢听竹还是不在家,听说皇帝急召。

-31-
上元节,吃元宵。
这日,恩科放榜。
我进士榜第三,赵行简第五。
家里放了炮仗庆祝,撒喜糖。
当晚,吃过元宵,我与赵行简便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看孔明灯。
万千明灯于空中飘动,恍如星子,着实漂亮。
赵行简问我想去何处就职,我想去户部,他想去吏部。
畅想未来之际,我竟在人群中看到谢听竹的身影。
想与他分享考中之喜悦,却看到他身边还跟着方思娴。
方思娴,不是要嫁给靖王吗,怎么似乎对谢听竹依旧念念不忘?
好奇心起,见二人转入街巷。
我跟着猫过去,赵行简也猫在我身后。
偷听不光彩,但是,八卦真的好有意思的。
「谢听竹,最后的机会,你究竟娶不娶我!」
方思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歇斯底里。
「本官从未中意过你,何谈嫁娶,从前没有,以后更不可能。」
谢听竹声音淡漠得可怕。
「我们是命中注定,说过多少次,我们天作之合!」方思娴哽咽道,「为何不敢承认你爱我?因为爱我所以新婚夜抛下方思蕙;因为爱我,所以我在你家,你都会早早归来;因为爱我,叛军到来时你才没有让方思蕙活。」
「你真是疯得可以。」谢听竹推开方思娴的手,嫌恶道,「新婚夜的事,思蕙都能对你全盘托出,可见她对你是何等惧怕。
「敢问本官该爱你佛面蛇心,还是贪图荣华,抑或者构陷他人?」
谢听竹加重语气:「你若再要纠缠,方家必有灾祸。」
「你等着,谢听竹,你等着!」
方思娴怒吼,谢听竹没有回头。
我赶紧和赵行简溜之大吉。
然后再假装和谢听竹偶遇,和他谈论高中之事。
他神色如常,一点看不出方才生气的样子。
元宵后,皇帝的任命圣旨下来。
我乃户部郎中从七品,赵行简户部员外郎正七品。
第一次上朝,我们这些小官只配在殿外站着。
啧,好冷。
上班使人憔悴。
户部管理户籍、税务,上级上下嘴皮一碰,我忙起来脚不沾地。
赵行简同理。
一月下来,各瘦十斤。
开春后,堂姐、方思娴先后成婚。
我因为忙,甚少与堂姐交流。
谁知,再听堂姐的消息,竟是三月后,她小产。
我才知,堂姐嫁过去后,深受磋磨。
那刘公子早已有心上人,奈何身份不够,纳为妾室养在家中。
堂姐嫁过去当晚,刘公子便去哄了小妾。
后来不情不愿圆房,堂姐有孕。
本以为日子好过些,刘公子多少给些关爱,没承想那小妾也怀了孩子。
妾一天闹三场,刘公子都哄着。
妾越发大胆,点名要堂姐屋中的大屏风,说是有趣,看着喜庆。
刘公子,不,虽然他爹是我最上级,但并不妨碍我叫他煞笔。
煞笔就直接让人搬走了。
没错,那屏风就是我绣的,满屏的新婚贺词的大屏风!
堂姐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急火攻心,小产晕厥。
伯父虽说有些迂腐,可也受不了女儿被如此对待,当即把堂姐带回家。
我来时,正看到刘煞笔站在伯父家门前。
真晦气啊。
堂姐闺房中,伯母拉着我的手哭个不停。
「如今那妾的孩子早出生,若是个儿子,可怎么好?」
堂姐已哭干眼泪,这闺房的红双喜还在,可人的心境,早已不同。
平日我也算能说会道,此刻却成锯嘴葫芦。
如何安慰?
难不成哄了堂姐去和煞笔和好,然后生上十个八个的孩子。
恕我直言,新政让女子考学,也该让男人一夫一妻的道理。
只不过,皇帝他肯定受不了。
我将伯母拉出房间。
「眼泪流干,也无良策。倘若是我,官职在身,他敢欺我,我必参他一本。」
我言尽于此。
只不过我还真参了刘尚书一本。
刘尚书被皇帝骂了一通,让他把家事管好。
给老刘气得,直接让我滚出云京。
当然,他没有做那么明显。
毕竟要是讲裙带关系,我们李家也有些在朝为官的。
他让我滚去边城督查茶税。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长辈总要考虑得失,我却想给堂姐讨一份公道。
原以为李氏上下,会对我的行为有所不满。
没想到我离开云京时,除了父母和赵行简相送,大半李氏人都来了。
堂姐的哥哥,李帆更是冲我抱拳。
「多谢妹妹,愿你此去平安。」
堂姐本该卧床,却还是站在门柱前,冲我遥遥挥手。
此去边城,山高水远,又不知遇到些什么奇闻趣事。

-32-
边城环山靠水,我策马半月才到达。
此地盛产茶叶,税收多来自此。
又因山高水远,才派人督查。
老刘头坏得很,春季雨水多,届时我无法及时返京,恐遭贬斥。
官署简陋,第一晚大雨连绵,给我浇得透心凉。
不过好在这里账目清晰,查起来不费劲,大概再有两三天即可返程。
求老天爷,行行好。
结果,春雨连绵,毫无停歇的意思。
眼见水位一点点涨起来,我带人赶紧将账本转移至山上。
边城大山,倒也不怕这里被水淹了。
雨实在大,我提议继续上山。
村民赶紧拉住我,面露惊恐。
「山上有吃人的鬼怪!」
他们的口音本就古怪,略显尖厉,在这样树木葳蕤的丛林里,更显得诡异。
我没再妄动。
阴雨天,孩童易生病。
我拿出药丸,指导他们就水吞服。
渐渐与几个村民混熟,才得知。
两年前开始,这边就开始有人失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有人说,上山时被怪物追赶,那怪物还会分身。
弄出七八个分身,将人追得筋疲力尽再吃掉。
渐渐地,他们不敢到山里的深处去,只在山脚周围生活。
山上搭棚子,漏风严重。
哎,这雨再下下去,若出现山体滑坡,比水灾还恐怖。
哪里都不安全。
我在棚子里边吸溜着鼻子,边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
外边忽然传来惊呼声。
探头出去看,十几个手持长刀的短小汉子,不知从何处窜出来。
民众四散奔逃。
「谁动砍谁!」
稍有异动的人,都被他们一刀毙命。
我赶紧在地上抹了一把泥,给脸涂上。
账本放下,这东西不值钱,劫匪看不懂自然会扔到一边。
此处避难者约莫百十人,那些大汉一时没看到我。
从棚子里挪出来,钻入半人高的草丛。
为了图方便,我都是做男子打扮,此时倒方便逃跑。
衙门里的人都分散出去救灾。
我这边只留守着两个衙差,见到贼寇,丝毫不敢反抗。
没办法,十几个持刀的壮实歹徒,百十个老弱病残如何打得过?
给人粮食和钱后,命村民自缚手脚,然后把他们丢在一旁。
我仔细辨认这些人,发现他们的衣服千奇百怪,但鞋子都是统一的。
什么地方会穿统一的鞋。
答案只有军队。
这是哪里的士兵,怎么形同悍匪?
我记得边城士兵的鞋,不长这样。
那么,这是一群散兵游勇?
据我所知,此处距离潞州不远。
潞州月前与倭国战,大获全胜。
难不成这伙口音Ţű̂²怪异的贼人,是倭寇?
贼寇翻出食物美美地吃了一顿,而后便如同挑选货物般,从俘虏之中拖走几名女子。
女子的呼救声声不绝,倭人猥琐的笑声传入我耳中,让我心急如焚。
我一人根本无法对付这些贼寇。
也没办法对这些女孩子的遭遇熟视无睹,索性主动暴露自己的行踪。
仗着林中光线昏暗,袖弩对准一个正在施暴的敌人。
箭矢快如闪电,只听一声惨叫,那人颓然倒地。
「敌袭!」
对方心惊之下,没有心思凌虐俘虏,立刻有三五人前来查看情况。
我对山里的路不熟,但对方也不熟。
赌吧,生死有命!
身后追击的脚步声如影随形,我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有些后悔自己莽撞的行为。
袖箭我只带了三发,现在只剩下两发。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再用。
然而,有人已追至我身后,我甚至能听到他长刀破空的声音。
就地一滚,第二发袖箭激射而出。
追兵捂眼痛呼,我趁机拉开距离。
旁边的人听到同伴遇袭,立刻赶来。
也不管能不能砍到我,在我身后将刀舞得虎虎生风。
我只顾跑,没看清脚下,一骨碌滑倒在地。
寒光近在眼前,我知道自己小命不保。
「扑哧」一声,我吓得闭眼,却感到热血喷到我脸上。
定睛一看,贼寇的尸身缓缓倒地,陈野和燕双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你们!」
我喜极而泣,抹掉脸上的血:「太好了,他们有救了。」
问及他们两人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陈野是奉命追捕那伙流寇,而燕双,他支支吾吾,只说来此公干恰好与陈野遇上。
陈野看了一眼燕双,没说什么。 
这个问题上我没过多纠缠,问二人带了多少人。
陈野在潞州军中,担任参军一职位,此次共带十二人。
路上截杀流寇十人,其余的十七八个流寇都逃到了这里。
杀敌的事好说,关键是如何助百姓脱离。
计划兵分两路,我与燕双吸引火力引开部分敌人,陈野带人潜伏,伺机而动。

-33-
一场厮杀。
百姓无伤亡,敌寇皆俘虏。
但雨水冲刷,致使山石滚落,不少人陷入沙石里。
我们一行人帮着当地官府救援百姓,安抚民心。
但城中已被淹了大半,且粮食告急。
等了三日,朝廷的赈灾粮终于运到。
竟是王翊川带队,与他同来的,还有赵行简。
他们来时,我正灰头土脸地帮着熬药。
一连几日没合眼,眼圈都是青的。
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股馊味。
烟雾缭绕,就看到赵行简拨开雨幕,站在我跟前。
我愣了愣,立刻捂上脸:「别看我,你怎么来了!」
「我来,你休息会儿。」
赵行简拿帕子给我擦完脸,将手里的匣子递给我。
「救灾需调拨钱财,我请命前来,给你送最爱的糕点。」
我打开一看,食盒里是我喜欢的枣泥糕和桂花糕。
他们一路疾行,糕点还是完好的。
捏起一块咬下去,软糯香甜,甜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呜呜,师兄你真好,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赵行简。
少年的体温,令我心安。
流寇追杀、山石滑坡、粮食告急,桩桩件件皆让我神经高度紧绷。
此刻吃到从云京来的糕点,连日来藏在心底的委屈与惶恐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
边哭边把这些天的经历颠三倒四地讲给他听。
「我都吓死了,幸好你做的袖弩,不然我就成刀下亡魂了。」
脸上的脏污都蹭到了赵行简的衣服上。
他也没嫌弃,将我揽在怀里轻声安慰。
等我放开赵行简,却见陈野正站在门口。
他愣了愣,才笑笑说:「小姐,我给你送饭来了。」
这几日陈野帮了我许多。
之前山石滚落,砸坏百姓的屋子。
救人时,二次塌陷,我被埋进土石里,全靠陈野将我挖出来。
后来我就没去救灾,忙着安顿灾民。
王翊川此次带来的人不少,所以我得空闲,终于能好好地梳洗。
穿上干净衣裙,赵行简摇摇头:「越发瘦了。」
后来赵行简、陈野、王翊川,还有燕双,我们五人简单吃了一顿饭,又投入紧张的工作中。
半月后,边城灾情缓解,我们才返回云京。
跨坐上马,陈野将缰绳递到我手中。
「小姐,如今我已是仁勇副尉。」
我只当他是寻求夸奖,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九品下的官,倒也不错了。你侄儿当以你为荣。」
陈野看着我,眼中漾出孩子气的笑容,却又有些黯然。
「嗯,无论未来如何,我永远是小姐的侍卫。」
我摇摇头:「做我一人的侍卫有什么意思,你当是天下的英雄。」
鼓励之语,盼他前途似锦。
可他嘴边笑容更甚,眸中有种我看不懂的哀愁。

-34-
督查茶税的事,我完成得不太好。
毕竟账本子都被毁了。
刘老头本意罚我,但他罚我之前,皇帝得知我在那边的种种作为,反而予以嘉奖。
于是老刘头偃旗息鼓,皮笑肉不笑地跟着夸我。
李茹堂姐已决意和离。
我问她打算,堂姐说她原先想不通,我为何要那么辛苦读书。
嫁人生子,做个无衣食之忧的后宅妇人,似乎更轻松。
但这段短暂的婚姻,叫她明白。
嫁人后,她的命运似乎都交给了那个被称为夫君的男人。
夫君爱,则美满。
夫家盛,则无忧。
一切,只看嫁的那人有几分良心。
所以,堂姐说她也要给自己挣前程,不去做那攀附的菟丝子。
我忽然想,前世的我,如果有选择……
会去嫁谢听竹吗?
即便,他很好,还会与我相敬如宾。
多少女子,有这样的婚姻已经满足。
可相敬如宾,终究不在对方心中。
对方思蕙来说,谢家已是最好的避风湾。
只是,我已不再是方思蕙。
我想,新政的意义,便是让更多女子多一种选择吧。
后来堂姐也科考得中,去乡县的书院当祭酒。
当然,那已是多年后的事,在此不提。
回到云京,皇帝除了嘉奖我以外,单独召见我时,竟还问我有无定亲。
我不敢隐瞒,说自己没有许人家。
怕皇帝突然想给我赐婚什么的,我赶紧岔开话题。
拿出在边城山上拾到的矿石。
「陛下,此物乃我在山中偶然所得,似乎是铁矿。
「恕臣多言,此次水患边城山中多有坍塌,怕是内有空隙。」
我也不是瞎猜。
据我所知,朝廷对铁器查得严。
可私底下却流通着不少铁,且都是潞州和边城那边来的。
加上百姓谈起山中鬼怪的事,怎么看都像是让人别靠近。
皇帝让福公公将矿石拿去,端详一阵,颔首。
「你是想说有人私挖铁矿?」
我将头低下:「只是猜测。」
老皇帝低声笑:「你老师说几个学生里,你算是出色的,倒也不假。」
老师?
说的是谢听竹吗?
我不敢乱揣测,乖顺地跪在那里。
皇帝没有再与我说话的意思,挥手让我退下。
离开时,在外遇见方思娴与靖王二人。
靖王人已至中年,虽略显富态,一双狼目不怒自威。
向二人行礼,方思娴笑盈盈的,靖王抬起下巴看人。
「李大人舍命救十七弟,十七弟不远千里押运粮草入边城相助,你二人确是一段佳话。」
我面露不解,方思娴笑意更深:「恭喜李大人,好事将近。」
什么?
我没想到,去岁和王翊川坠崖的事,现在还能拿出来说道。
也不知,究竟会传成什么样子。
我心惴惴,终于在立夏这日,接到皇帝的赐婚圣旨。
齐王求娶,皇帝赐婚。
李氏女,李姿为齐王妃。
一时间,前来祝贺的人,几乎踏破我家门槛。
接下圣旨,我如遭雷击,直奔齐王府,要找王翊川问个明白。
他似乎知道我要来,早已等候多时。
「王爷,臣以为,臣已经讲得十分明白。为何还要请陛下赐婚!」
情绪过激,我也再难维持笑脸,几乎是质问。
王翊川静坐高位,他今日穿着初见时那身绛紫衣衫。
俊美矜贵,威仪无双。
我的心就这样一点点地沉下去。
我怎么就忘了,他乃皇亲贵族。
什么朋友,什么不用我回应他的感情。
一切,都是他乐在其中的游戏罢了。
玩到没意思,想得到我,还不是易如反掌。
良久,王翊川开口:
「本王也以为自己能放下,只是听闻你在边城被困,便立刻不管不顾起来
「你可知,若非我一力促成,银钱Ťúₙ与粮草不会那么及时送去边城。
「但若我不去,你不知还会受怎样的苦。
「嫁给本王,从此无人敢怠慢于你,我只是想把你放在身边,好生照顾。」
他说得这样情深意切。
可我觉得好难过。
他只看到我一人之苦,看不见百姓的水深火热。
这便是,天潢贵胄。生于云端,看不到泥泞。
此时,爱我,恨不得捧心以待。
倘若不爱,岂不是也弃若敝屣!
微风起,亭中轻纱起舞。
我在王翊川面前站直身体。
「王爷,你所谓的爱,便是强迫我接受?——
「好,你要我,我便给你——」
腰间丝带的结,被手指拉开。
王翊川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攥在我的手。
「为什么,不要脱!」他的声音变得艰涩,「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从前脱衣,是为救我;此刻,是为了永远摆脱我吗?」
王翊川将我的衣带系好,一字一顿:
「此事无转圜余地。」
我知道,什么都完了。
不知怎么回的家。
丫鬟说赵行简来找我,我捂着耳朵:「我不见,你把床前的鱼灯拿去还给他吧。」
坏掉的鱼灯我已经补好了。
补得很好,赵行简永远不知道我发现过他的秘密。
这样,以后相见,我还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唤他一声师兄。
想着,我又捂着脸哭了一场。
真奇怪,越长大,眼泪似乎越多了。

-35-
再怎么样,朝还是要上。
有大人朝我祝贺,我只点头应下。
低着头,不期然撞上一个人。
抬头,是赵行简。
我眼睛酸酸的,梗着脖子问:「你也要祝我觅得良缘?」
他摇摇头。
「不是说,我们有误会要及时说开吗?我知道,你对齐王无情意。」
我又想哭了。
他继续道:
「那日在边城,你冲过来抱我的时候,齐王便在一旁。他的眼中满是落寞,我便知道,他从未放下过你。
「我早已修书一封,请家中父母来,谈你我的婚事,没想到齐王动作这样快。」
我吸吸鼻子:「我们的婚事?」
「嗯,我们的婚事。」
赐婚的圣旨已下,现在去跟皇帝说,我有婚约……
欺君之罪,不是我们这等人家所能承受。
赵行简让我不用担心,他愿意将婚书呈于圣上。
若有罪名,他一人担下。
真笨啊,这个办法真笨。
但我还是抱住赵行简,在我们双方父母面前。
谢听竹的母亲病了,于情于理我和赵行简都该去见一面。
本以为谢听竹不在家,皇帝命他兼任右丞之职,总是忙得不见影。
到谢家时,他竟也在。
探病后,告辞。
谢听竹忽然叫住我,问我赐婚的事。
人们在背后,总说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成为齐王妃。
说我是高攀。
可我从来不想攀附这场富贵。
「大人也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吗?」我问,「我本配不上齐王,所以应该感恩戴德?」
谢听竹摇头:「你所求的从不是富贵吗?安乐而已。
「你是个很好的女郎,什么都配得。」
谢听竹说完,让我不用过于担心。
柳暗花明,或许此事还有转机。
这日,我本想通过郡主江婉,求见一下皇后。
却没想到,在宫中遇见谢听竹。
他见我手拿婚书,问我可是为了赐婚之事。
见我点头,他道:「已经结束了,齐王主动求陛下收回圣旨。」
我惊圆眼睛,可谢听竹没跟我解释什么,径直离开。
恐怕又是一桩我不可知的悬案。
不久,刑部刑狱司有官职空缺,我成了录事。
主要职责是记录案件。
郡主江婉也在刑部任职,我成了她的属下。
赵行简升迁,为户部员外郎。
户部尚书老刘被皇帝训斥,遭贬。
紧接着,边城私挖铁矿一案曝出,牵连甚广。
最后,没想到竟查到王翊川头上。
朝堂之上,靖王怒斥齐王意反乾坤。
刘记药铺案,齐王放走头目。
秋猎刺杀,齐王苦肉计助刺客脱身。
边城水患,齐王不顾一切要安抚平民。
……
靖王摆出的证据,桩桩件件,都对王翊川不利。
齐王无力反驳,下狱。
至于皇帝是会让齐王滚回封地,还是直接处死,谁也不知道。
若婚约还在,恐怕整个李家都要陪着王翊川在牢里待着。
牢狱中,我于赐婚风波后,再见王翊川。
到底是皇亲,他的牢房十分干净整洁。
我去时,他静坐床榻上,闭目养神。
上官问审问,我负责记录。
王翊川沉默不语,我们隔着栏杆对视,他很快又移开目光。
齐王一案,暂无后续。
靖王越发皇帝信任。
连带方思娴,也成云京众女最趋之若鹜的人物。
人人效仿其衣饰,人人盼着与其交好。
她对我,自然也是处处针对。
有次,方家一个远亲犯了事。
方思娴让上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却将案件记录得很清楚。
她竟让靖王直接派人将我的案册撕得粉碎。
更将诸多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让我受罚停俸。
无法无天,无人来管。
这年中秋,靖王更是插手太子选妃一事。
皇帝不以为逆,反倒欣然应允。
我对此不解,父亲叹息道:「陛下顾念亲情,宠爱靖王,不知是福是祸。」
靖王手中本就有兵权,王翊川入狱,他的兵也入靖王麾下。
我总觉得山雨欲来,却不知是哪一日。
我与赵行简的婚事既定,赵家送来聘礼。
连带那一对我还给赵行简的鱼灯,也一同送来府上。
赵行简问我:「卿知否?」
我脸一红,羞恼地捶他一拳。

-36-
入冬后,谢听竹母亲病重。
他辞官在家,一心为母亲侍疾。
我也与赵行简常常去谢府上,探望谢母。
前世今生,她都是我的良师。
我为谢母把过脉,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偶尔,我坐在床榻前喂谢母吃药,她会絮絮地说起前尘。
说谢听竹幼年时,她对他何其严苛。
说起那位名叫思蕙的媳妇,很是聪明可爱。
谢母将我与赵行简的手拉着,放在一起。
「夫妻之间,唯有互相体谅,多多沟通,才得长久。
「不要像吾儿听竹。」
后面的话,谢母没有说下去,只是笑笑:「听竹他性子沉闷,老身故去后,你们常来府上探望他,他心里必是高兴的。」
我与赵行简点头。
春节前,云京忽然涌入大量灾民。
原来南方因旱灾颗粒无收,朝廷拨下赈灾款,却还是有诸多人流离失所。
天子震怒,彻查款项。
户部,查到方思娴头上。
五万两赈灾银,只发下去一千两。
除夕,皇帝与太子入庙祈福。
靖王起兵围庙,欲谋反。
原来那些入云京的流民,一大半都是靖王手下兵将所扮。
靖王射杀太子,又令皇帝写禅位诏书,自以为稳操胜券。
毕竟宫中侍卫也是他的人,云京外,更有一万精兵等候。
只待城门开,靖王黄袍加身,成为天下新主。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打早了。
庙中各处,突然出现大量官兵。
至于城外的叛军们,被谢听竹和王翊川携一众将士降服。
其中就有陈野。
靖王射杀的太子,也不过是个小黄门假扮的。
不是皇帝入了靖王的局面,皇帝本来就是执棋之人。
凡是与靖王府还有方家有牵扯的,全部下狱。
涉案人数之广,直审到次年春。
靖王处死,其子王明贬为庶民,一生幽禁。
方家满门抄斩。
谢听竹审方思娴那日,我正随郡主江婉,入牢狱提审王明。
我奇怪,刑狱断案似乎不归谢听竹管。
江婉附耳以告。
「三年前,叛贼入京,谢大人妻子被贼寇所掳,坠崖而亡。
「大人追随而去,仍未能救其妻子。」
此话犹如惊雷炸响,谢听竹当年,与我一起跳崖!
见我面有异色,江婉继续:「此事我也是从母亲那听来,谢大人瞒得紧,因为,当年传闻谢夫人被掳后委身于贼,不是清白身。谢大人不忍亡妻受辱,下令隐瞒。如今,世人只知,谢夫人是巾帼英雄,宁死与贼寇周旋,死于刀下。」
我仍沉浸在谢听竹随我跳崖的震惊之中。
江婉因为我是听八卦入迷,声音更低:「你一定不知道,传闻是谁放出来的。」
「方思娴,方家?」
「是,我母亲毕竟是公主,能查到些。」江婉叹息,「那位谢夫人,人看着娇怯怯,其实很是果敢,若还活着,我倒想与她交个朋友。」
我惊讶,当年,似乎与江婉并不熟悉。
对方一笑:「谢大人任太子傅,我在宫中伴读。他随身带着夫人的文章,我有幸读过,落笔有神,文风坚毅,倒与你有些相似。」
旋即,江婉目露哀伤:「可惜,有情人不成眷属。谢大人每每瞧见我的衣饰新颖,便知道京中时尚风向,也给家中妻子裁衣做冠。」
华衣美服,玉石珠宝。
果真,皆是他所赠。
刑房门口,我与江婉停下脚步。
只听里面,方思娴的声音尖厉不甘。
「没错,当年他们根本没想绑方思蕙,是我带他们找到方思蕙的藏身之地。
「你倒是把她藏得好,可惜,她对我不敢有隐瞒,我知道你把她藏在哪里!」
谢听竹不知说了什么,方思娴更加癫狂。
「为什么?呵,因为她不配。你原本是我的,凭她那样低贱的人,也敢肖想我的人!
「两难之际,你还是犹豫了,不是吗?」方思娴放声大笑,「别否认,你注定爱上我!」 
注定吗?为是男女主,所以注定相爱?
我忍不住踏入刑房。
方思娴被缚架子上,满身鞭痕,形容癫狂。
谢听竹提笔记录,声音淡漠如昔:「本官的选择,从来只有思蕙一人。
「当年弓箭手埋伏左右,射杀贼首,易如反掌。」
谢听竹起身:「旧案审完,你秋后处斩。」
方思娴不顾身上钻心疼痛,厉声质问:「没有我,失去主角光环,你就不怕死?」
谢听竹无所谓地将笔搁下:「本在囚笼中,生死无不同。」

-37-
我迅速收回脚,和出刑房的谢听竹撞到一处。
他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目露关切,又迅速收回手。
「江大人、李大人,我先告辞。」
有很多话想问他,却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问。
就像那已经做好的香囊,找到理由赠送。
谢听竹走后,我去看了方思娴。
她已陷入疯魔,口中不停地说着:「剧情不该是这样。
「我孤身去前线,明明要和他情定战场,为什么他不理我?」
她说的,应该是随谢听竹大军归来那次。
「为什么,哪里出错了?」她木木地看着我,「哪里出错了?」
然后又痛哭:「我不想死啊,我不想被抹杀。」
抹杀。
原来,她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不久,谢母病逝。
我在老人家棺椁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她视我为亲女,我悄声唤她一声母亲。
谢听竹为母守孝,辞官,即将扶灵归乡。
临行前,谢听竹单独邀我饮茶。
他说,天气渐热,归乡途中多经过山林,能否请我做一个驱蚊的香囊。
绣一只,长耳朵的兔子。
我压下心头的诸多情绪,点头应允。
他说起初见我唱的歌谣,问我怎么再没唱过。
一曲哼唱结束,确实有些跑调。
他昧着良心夸了一句。
靖王谋反案结束,王翊川回自己的封地。
他走的时候,让我养着王富贵。
此后山水迢迢,不知何时能相见。
陈野被封为潞州参军,临走时,说到时候回来喝我和赵行简的喜酒。
我依旧送他平安符,随赠木牌,刻着「平安顺遂,喜乐无虞」。
陈野身上的孩子气,变得稳重。
他拿着木牌,笑问:「小姐总将『安乐』二字写成错笔,是为何?」
为何——
前世,方思蕙的父亲和嫡母,名字含有「安乐」。所以涉及这两个字,我都写成错笔,避开长辈名讳。
这个习惯,从未更改——
「轰隆!」
耳畔犹如惊雷落地。
我忽然忆起,那年中秋,谢听竹拿到我祈愿的红丝带。
他沉沉的目光,仿佛穿透时光落在我心上。
策马,赶去谢府。
大门紧闭,拍门,门仆谦恭道:「我家老爷,扶灵归乡,已离去两日有余。」
问归期,无归期。
后来,太子继位,多次请求谢听竹出山做官,他都拒绝了。
听说,他在宗族里,选了男女一对孩童,过继到自己膝下。
我与赵行简的婚期,定在二月。
落雪映晴光,十里红妆喜嫁娘。
陈野果真亲自来喝喜酒。
王翊川不能来京,差人送来贺礼。
谢听竹守孝中,不宜出行。
燕双代谢听竹前来,我与赵行简,一人一份礼物。
行简的,是几幅珍奇字画;我的,则是一张房契。
后来我去看过,房中放有许多书籍。
问谢听竹安好,燕双说他一切皆好。
那就好。往事如烟,不可追。
我们,都在朝前走。
婚礼圆满,但新婚之夜,赵行简指着床头鱼灯,问我何时知道他的心意。
我「嘿嘿」一笑,避而不答。
两人嬉闹,床帐轻摇。
月上柳梢,对影成双。
青梅竹马,天赐姻缘。

-38-
王翊川番外:
我对李姿,一见钟情。
少女精灵古怪,活泼可爱,叫人忍不住动心。
几番靠近,却把佳人吓到。
中秋夜告白,果然被拒绝。
本意以朋友的身份,守在她身边,却还是忍不住嫉妒那些能让她喜笑颜开的人。
我果然放不下她。
于是,策划秋猎的一场英雄救美。
没想到,真有刺客。
拼死保护,还是让她受伤。
连累李姿一起坠入山崖。
后来,闻听边城有灾难,我不管不顾就要前去救援。
我想,她一个女子,在外还是太危险了。
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做一个快活的王妃。
赐婚的圣旨下来,李姿果然来找我。
她以为,我只是想得到她。
不,我是真心爱惜她。
赐婚的事,没有转圜余地。我必须娶她,否则,连朋友也没得做。
后来谢太傅找到我,提醒我,灾祸将至。
原来,靖王竟将算盘打到我头上。
陷害我有谋反之意。
谢太傅要与我做个交易,他能保我性命,留得清白。
只要我请皇帝收回赐婚旨意。
若我执意要娶李姿,恐怕李家也不得安生。
于是我同意了谢听竹的交易。
只是好奇,为何他要为李姿做这么多。
谢听竹神色淡然:「她是我的学生,自当成全她的心意。」
靖王事败,我回封地。
此后经年,不复再见。

-39-
陈野番外:
小姐于我,是黎明曙光,亦是落水稻草。
我曾想,再没有银钱救我侄儿,便去偷、去抢!
旁人能骗我的,我为何不能这么做?
后来小姐三番两次施以援手,才不至于让我走上绝路。
小姐冰雪聪明,心中有正义。
还为我兄长翻案。
我想,这条命给了小姐,也是应该的。
边城再见,小姐被追杀。
她看见我时,如见救星。
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心想自己终于有一天,也能为小姐遮蔽风雨。
小姐被埋进山石时,我想也不想,只顾用手拼命地挖。
哪怕手指血肉模糊,也浑不在意。
我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我对小姐还有别样的心思。
只是,这点情愫,只能藏在心底。
小姐见到赵家公子时,眼中似乎亮起星星。
原来,小姐有喜欢的人了。
感情一事,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我这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就知道,自己早没有机会了。
不,应该说从无机会。

-40-
燕双番外:
婚礼一别, 再见是两年后。
李姿小姐女儿抓周宴。
郡主江婉升迁为右丞相,李姿小姐则为其门下文书。
或许再有些时日, 她又要升官了。
主人的眼光总是好的,举荐的学子们皆有所为。
我带着主人的礼物拜访,赵行简大人抱着孩子让我瞧。
嗯,孩子白白胖胖, 咂巴嘴,睡得安稳。
问及名字,赵大人笑笑,说取了好些名字, 都难定下来, 想问我家主人的意见。
我摸了摸孩子肉嘟嘟的粉脸蛋,不觉脸上的笑都加深几分。
「主人再不管俗世的事, 一心念佛守孝,赵大人还是自己定吧。」
我说完,李姿与江婉郡主一起走过来。
「老师送孩子的是什么?」郡主催着要看。
李姿李大人也有些好奇。
一套文房四宝。笔墨纸砚, 皆出自名家之手。
小金锁,寓意平安。
李大人握住金锁看了看,问我主人身体如何, 何时能去拜访。
「主人还和往常一样喜静, 整日与书做伴,并不孤单。」
李大人垂目看着金锁:「嗯,你替我谢谢老师。」
我怕再聊下去有什么漏洞, 遂入席吃喝。
高高兴兴来,高高兴兴走。
主人的妻子,名为方思蕙。
我在主人和夫人合葬的墓边停下,磕头。
「主人, 我已替你看过阿姿女郎,她与赵郎君恩爱如初, 且官途似锦。
「女郎与郡主向陛下谏言, 说起女子就医难之事。如今专门的医馆和大夫, 都在筹备中,不知她二人会做出怎样的事迹。
「孩子抓周宴的礼物也送去了, 多亏主人想得周到,一切都准备好了。
「新皇政绩斐然, 民间多是夸赞之语。
「少爷和小姐很乖巧, 请的老师都说他们聪明, 过目不忘。
「您见到思蕙夫人了吗?这次莫要再把什么话都放在心里,想说什么就和她说吧。
「罢了, 我再在这里守着你们一会儿。过几日,带少爷和小姐来探望你们。」
我絮絮叨叨地说完, 又给墓前的诸多花草浇水。
这都是夫人的爱花,我不在这里, 也会有人照料。
多年前, 主人写信归家时, 总爱问家里花草长势如何。
我有一次偷看到,问主人,怎么不问问夫人在家是否安好。
主人说:「都是蕙娘在照顾, 花草茁壮,她必定安好。」
「怎么不直接问夫人的情况啊!」我八卦心起。
无奈主人只是卷起书册:「多嘴!」
多嘴就多嘴吧,总比没嘴要好。
一语成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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