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还照

城破那日,我被太子抓去,顶替嫡姐做了威胁叛军的人质。
她是太子心尖上的人,而我只是与她容貌相似的庶妹。
太子的剑尖悬在我脖颈,他对着反贼喊道:「陆照,你若束手就擒,我就放了你夫人。」
下一瞬羽箭破空,正中我心口。
我从城墙坠落时,听见陆照冷笑一声:「当我认不出我夫人吗?」
是啊,嫡姐是日光之华,是所有人心尖上的宝贝。
可我又凭什么替她去死?
若重来一世,我绝不任人宰割。
再睁眼时,我看到未出阁的嫡姐正托着下巴问我:
「你说我是选太子,还是陆照?」

-1-
我被太子绑在城墙上的时候,天上开始飘起雪来。
成为太子侧妃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对我软了语调:「朝华她身子弱,你来替她做场戏。」
我听着想要发笑。
顶替嫡姐被吊在城墙上,粗粝麻绳在腕间磨出血,衣衫不整地被所有人围观。
他竟然只当这是一场戏?
雪越下越大,我感觉到睫毛开始结冰,半月未好的咳疾țúₚ在这时气势汹汹地泛上来。
我忍着喉间涌出的铁锈腥气与心底欲呕的厌恶,别过头。
仿佛被我的目光刺到,他勃然大怒,吼道:「你莫要怨恨,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当初若不是你使了手段让我不得不纳了你,朝华又怎么会嫁给陆照这个贼人!」
城墙下大军逐渐逼近,太子咬了咬牙,随手将一团染了污血的布塞进我嘴里。
他如败犬一般狼狈地扶了扶冠,眼底尽是狠厉:「若是城破,你便与我一同殉城!」
城墙下,为首的银甲将军策马阵前。
太子色厉内荏地喊道:「陆照,你若束手就擒,我就放了你夫人。」
陆照抬眸,轻飘飘地笑一声:
「当我认不出我夫人吗?」
话音刚落,他挥了挥手,下令:「暴君无度,太子昏庸,今日我为生民立命。
「攻城!」
杀伐声如沸油上泼的热水,瞬间蒸腾。
太子在侍从的护卫下仓皇逃窜,没有人再来管我这个假的朝华夫人。
我努力踮着脚,试图挣脱绳索。
我想活。
即便只有一分可能,我也想活。
快了,绳索快要断了。
但下一瞬,不知何处射来的羽箭直中我的胸口,剧痛之下我瞬间掉出城墙外。
城下陆照在挥枪时无意间抬头,隔着茫茫大雪与我对上一眼。
绳索断裂,我直直坠落,落地时仿佛一片雪花落地那样轻而无声。
我仿佛看到陆照神色仓皇,嘶吼着扑过来。
认错人了吗?
是啊,嫡姐是太子心尖上的人,亦是陆照捧在手心的妻子。
可我呢?我又凭什么替她去死?
眼前最后一幕是陆照猩红的眼,我咳着血缓缓闭眼。
若重来一世,我绝不做任人宰割的鱼肉。
今日种种,一一还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欲碎的疼痛渐渐远去,身上也感觉轻飘飘的。
我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晃着我的肩膀,还有愈近的声音。
少女的声音不满又娇嗔:「好明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茫然睁开眼,嫡姐扮着未出阁的女儿发髻,托腮看我。
她笑得娇媚,像一朵被人养得极好的花儿:
「你说我是选太子,还是陆照?」

-2-
致命的伤口Ťṻₘ还在隐隐作痛,但映入眼底却是熟悉的明府后院,加上明朝华的话……
我压住心底的惊涛骇浪,难道上天真有眼,允了我重来一世的期盼?
我心念转瞬间反应过来,这应当是我进东宫前一个月。
上一世,我和明朝华一同参加三日后的琼花宴,不知哪里来的小丫环将我引到偏房。
而那里有中了药的太子,我还未来得及离开,就被其他贵女撞了个正着。
太子喻楚被迫纳了我,又恨我恶毒手段拆散他和明朝华,我在东宫的那一年过得生不如死……
明朝华又催问了几声。
我倏然收回思绪,低下头怯怯回答:「我……我不懂这些。」
既然重来一次,我不能沉湎于过去,也必不会重蹈覆辙。
我装作没看到明朝华眼底闪过的轻蔑,小声说:「那两位身份高贵,都不是我这等人能议论的。」
这样高贵的两个人,都是明朝华的裙下臣,这不由让她骄傲起来。
她怜悯地看着我:「你也到年纪了,等我的婚事定下来,我会让母亲给你挑个好郎君的。」
我将指尖掐进肉里,抬头乖巧地笑了笑,没说话。
明朝华哪有这般好心,不过是逗弄猫狗般,心情好时就丢下根骨头,要看人摇尾乞怜。
她拂袖离开,留下我在后院凉亭中,花墙上爬着紫藤,夏末时分的风送来幽幽香气。
我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十指纤纤,白皙柔嫩,还爱俏地染了蔻丹,和我当时被折断了手指又长歪的样子完全不同。
刚进东宫的那几个月不太好过,尤其是明朝华刚嫁给陆照的那段日子,喻楚心情不好就会用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我。
捧着御赐的花瓶罚站、让我守夜,打瞌睡就罚鞭刑、因为不小心碰到他的衣袖,被生生折断手指……
好在后面陆照起兵,喻楚焦头烂额,也没什么心思放在我身上。
我终于有机会去查当初琼花宴上的事,发现幕后之人是想暗算明朝华,而明朝华提前预知,便将我顺手推了出去挡枪。
我微微一笑,指尖蜷缩。
终归这一次,该谁受的伤、入的局、送的命,就通通去受吧。

-3-
琼花宴那天,如我记忆里那般,明朝华在出发前被明府主母叫去窃窃说了几句话。
出来的时候她的神色就很不好看了,目光在我身上来回隐秘打量。
我装作没看见,提醒她:「姐姐不戴那根太子送的紫翡簪吗?那根更衬姐姐今日的衣裙。」
明朝华想了想,真让身边的丫鬟把紫翡簪取了出来换上了。
琼花宴本是一年一度科举后举办的宴会,但兴帝近年来越发铺张,琼华宴变成了皇族奢靡无度的炫耀之会。
一到宴会上,结朱傍翠的各色宝石头面里,明朝华的紫翡簪子独树一帜。
围着明朝华赞叹的贵族小姐之外,有一个粉衣女子愤恨地看着明朝华。
我看了她几眼,粉衣女子就注意到了我,开口问道:「你是谁?」
「杜小姐,我是明家的二小姐,我叫明月。明朝华是我的姐姐。」
我示意她看明朝华,用艳羡的口吻继续说:「那枚簪子,听说是太子亲手雕琢,赠给我姐姐的礼物呢!」
杜瑶蕙的表情更扭曲了,双手使劲儿搅着手帕,死盯着明朝华。
我无声一笑,我当然清楚怎么挑起杜瑶蕙的妒火。
前一世,因为我和喻楚的事,杜瑶蕙成为准太子妃后就用尽一切手段找我麻烦。
而现在,我只需要轻轻说一句话,她的怒意就可以对准另外一个人。
我看着明朝华脸上的得意之色快要遮掩不住,心底轻蔑冷笑。
不该有人享受了所有的好处,却将另一个人立成靶子,自己一点风险都不承担。
姐姐,世上没这样的道理。

-4-
前世我和太子被人撞到的地方是松风院,在我被丫头领过去之前,听说明朝华才从那里离开不久。
我什么都无须做,只要比我记忆里提前半个时辰,不,一刻钟就好,引着杜瑶蕙去撞见那一幕即可。
宴席过半,我看到明朝华皱着眉随小丫鬟离开席间。
是时候了。
我抬手招来侍候宴席的小丫鬟,站在离杜瑶蕙不远的地方,用她可以听到的声音问:「你可见到我姐姐去哪儿了?」
小丫鬟恭敬回答:「方才男宾席上有位唤作兰亭的小厮叫走了明小姐,往松风院去了。」
余光中我看见杜瑶蕙的表情瞬间变了。
我无声勾唇,不枉费我给小丫鬟提前塞的玉镯,杜瑶蕙也确实知道兰亭是太子身边的小厮。
果然,杜瑶蕙没隔一会儿就号召起周围的小姐们,借口想要见识一下明朝华今天带来的绝品簪子,引着一群人往松风院去了。
我坠在人群后面,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前世我命运的转折点,心尖绷紧。
刚踏进院子,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闷哼声,杜瑶蕙眼底更愤恨,快步冲到门前,「砰」的一声推开门。
虚掩的门就这么轰然敞开,明朝华衣衫半褪,露出香肩,被推门声吓了一跳,尖叫着躲进男人的怀里。
我身后的人群一片哗然,贵女们捂着眼睛想转身避讳,我却不许有人错过这一场好戏。
清了清嗓子,我故作惊讶和愤怒地大喊:「哪里来的登徒子!我姐姐可是礼部侍郎的嫡长女明、朝、华!岂容你这般欺辱!」
明朝华三个字被我念得字正腔圆,偏生语气还愤恨难平,让人拿捏不出错来。
喻楚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此刻被打断,勃然大怒抬头吼道:「滚出去!」
我心底冷笑一声,声音震惊:「太子殿下!这个欺辱女子的畜生小人怎么会是你?!」
身后人群细细响起议论,我勾唇敛下眼眸的笑。
如此这般,你们还怎么装作光风霁月,将一切都推给无辜的人?

-5-
事情还没完,推开门的杜瑶蕙被喻楚一句「滚」彻底刺激到了。
她尖声质问:「明朝华你这个小贱蹄子!居然趁琼华宴空隙勾引太子!」
喻楚这才看清门外一大片人,潮红的脸色瞬间苍白。
杜瑶蕙冲过去,一把扯住明朝华的头发,把她往外拽,顺手就扇了几个巴掌。
明朝华吃痛尖叫,可怜兮兮地向喻楚求助:「太子殿下,救我……」
杜瑶蕙怒气上涌,丝毫不管喻楚帮着抵挡的姿势,几个瞬息就在明朝华脸上挠出血印:「贱人!你知不知道陛下马上要下旨给我和太子赐婚?」
「行了!」喻楚也在混乱中被抓了两下,此刻更是一盆冷水泼在头上。
杜家这门亲事他不能丢,其他几个成年的弟弟都在虎视眈眈盯着杜家的兵权。
喻楚忍着胳膊上被划出的伤口,软了声音:「瑶蕙,这是误会,我和明小姐没什么。」
明朝华不可置信地抬头,没想到喻楚会说出这种话。
她此刻发丝凌乱,咬牙切齿,眼底流露出的怨毒恨不得要将杜瑶蕙生吞入腹。
喻楚使劲儿拂落明朝华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明朝华被这股力道甩出去,磕在桌角,吃痛闷哼。
他的唇角还晕开明朝华的口脂颜色,表情却端得正经:「明小姐,请自重。」
我站在人群之后,冷笑着看着喻楚与上一世别无二致的表情和做派,只觉得心底作呕。
人若不要脸,和畜生也没什么区别了。

-6-
宴会主人匆忙赶来,疏散了围住的众人。
我穿过几重人群,和喻楚对上一眼。
他的表情很不好看,甚至有些焦头烂额,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喻楚面色不善:「刚才喊的那个女子是你吧?你是谁?」
明朝华被带下去换衣服,我也懒得再装什么怯懦妹妹。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我是明朝华的庶妹明月。」
是你上一世害死的侧妃,这一世来索仇的冤魂。
明朝华在琼华宴上丢了大脸,以往清高如兰的形象也装不下去,匆匆唤了人就要回府。
在走出琼花宴的时候,我隐约觉得身后有人在看我,回头时只见一抹玄色衣角。
回府后明朝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本来想斥责她的父亲也只是恼怒地指了指她,不舍得再罚些什么。
反倒是一旁的嫡母不紧不慢地让人扶了明朝华起来,三两句安抚了父亲的怒气。
郑嫣然声音和缓:「老爷莫急,此事本就是太子做得不妥,他总归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轻飘飘转了话题:「本也不是大事,明月喊了一嗓子,倒是叫京中贵女们都看了笑话。
「明月年岁也不小了,多少该学得稳重些。回去多读几本经书史籍,养养性子,近日就不要出门了。」
这是把火气撒到我身上了,想禁足我?
但正合我意,眼下京中的眼睛都盯着明府和杜家,在明朝华没出嫁之前,我还是需要隐藏起自己。
我柔顺地行了礼,领着禁足令回去了。
到了小院,小蝶才忍不住小声替我鸣冤:「明明是大小姐不守规矩,为什么要罚小姐……」
我看着她,心底温暖又熨帖。
这样鲜活可爱的小蝶,上一世却为了我,在东宫受尽屈辱,最后还为了给生病的我求一碗药,而生生被喻楚打死丢了出去。
「无事。」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先前我让你去徽韵楼做的事如何了?」
小蝶笑起来,唇角小小梨涡隐约浮现:「小姐真是太厉害了,怎会提前知道京城要流行的花样?
「那掌柜之前还不乐意收,现下京中流行起来,他不仅把剩下的钱都给了我,还好声好气求我下次再卖给他呢!
「那笔钱我按照小姐的吩咐,一半换了金子,另一半换了银票。喏,都在这儿了。」
我接过沉甸甸的袋子,心中大定。
在战事开始前,我定要带着姨娘离开明府!

-7-
接下来的一阵子,我就在家中抄着书,也乐得没人来打扰。
小蝶每隔五日便送一批新的花样给徽韵楼的掌柜,我手头的钱也越攒越多。
不知太子如何安抚下了杜家,如上一世一般,杜瑶蕙还是被赐婚给了太子。
而明朝华在家闹了一通也没什么用,最终太子答应在和杜瑶蕙大婚后,再以侧室之礼将明朝华迎进东宫。
事情定下来那日,陆照来了明府。
我正在房里看书,姨娘突然喜不自胜地敲门进来了。
「皎皎!」她唤着我的小名,眼都要笑没了,「陆将军来了,如今大小姐要入东宫,这桩陆明两家的娃娃亲,指不定要落在你身上呢!」
「姨娘……」我搁下笔,心情不太妙。
「陆将军那样的身份,如何是我能攀附上的?」我眉眼泛起倦意,「何况夫人怎么会允许我得到这般好姻缘?」
姨娘很不服气,伸出食指戳着我的脑袋:「真是个榆木脑袋笨丫头!
「你那位姐姐这次不就靠手段伎俩攀上了太子,日后太子登基,她怎么也得是个妃位!」
她的表情与前一世知道我要入东宫时别无二致。
那时我满心惶恐,哭着跟她说我不想做妾,可姨娘却喜气洋洋说我做得好。
「皎皎,你要好好抓住机会。」她张合的嘴与记忆里的样子逐渐重合,「快快换上前日刚做的衣裳,去花园碰碰运气。」
她被夫人压了一辈子,便一心想要我攀附上更好的夫家,不止一次对我说:「宁做贵人妾,不为寒门妻。」
姨娘还在传授自己的经验:「若是遇上陆小将军,你就说你心悦他已久,即便无名无分也要跟着他。
「没有男人能受得了这个。皎皎你听阿娘的……」
我忍无可忍地打断她:「阿娘!我在你心里就只有嫁给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这一个用处了吗?哪怕是当妾?」
「女人不就是这样?」她霎时间抹起眼泪来,「都是阿娘不好,你托生在阿娘肚子里,生来身份就低贱。
「你不记得小时候,你生了病,阿娘都求不来郎中。还不如我们母女俩当时就一同去了,也好过我们日后被人磋磨致死!」
姨娘声泪俱下地哭着,哭得我心底发酸。
我怎会不记得?
幼时那一次生了急病,因为夫人刻意忽视,姨娘抱着我在正院里磕了一个时辰的头才唤来夫人松口,请来郎中。
心中蓦然一软,我叹口气,应下来。
不过是出去转转,让她安心些也好。

-8-
兴许是冤家路窄,我刚出门就撞上了孤身一人的陆照。
这是这辈子我第一次见他。
他穿着月牙白的常服,身姿挺拔地站在那株重瓣佛头青旁,微微垂着眸欣赏。
听到我的声响,他抬眸向我投来一眼,一瞬间让我想起前世城楼上我与他隔着茫茫大雪中的对视。
明明不像那时染了血般的冷冽和狠厉,却同样淡漠到让我心底战栗。
上一世我的死,归根到底与陆照没什么关系,我们非亲非故,他自然不会为我放弃攻城。
而且我死前看到他向我扑过来,双目猩红的样子,我都不确定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又或者是落下城楼时,他一打眼将我认成了明朝华?
我丢掉脑海里的思绪,对着陆照扯出一个笑,低下头就想离开。
不管如何,离这个煞星远些才是。
但不等我走远,陆照先喊住了我:「明二小姐,请留步。」
我站定脚,回身行礼,却一步也不靠近:「陆将军有何事?」
「贵府的丫鬟引我到此处,又突然称腹痛,让我在此稍作等待。」他眉眼间透出一丝厌烦,「不知明二小姐可否找人带我去前厅寻明大人?」
我无奈点头:「好,陆将军这边请。」
「站住!」
气喘吁吁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我回过头,看到明朝华打扮得格外精致,满头珠翠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
她出声拦住我和陆照,走到身前狠狠剜了我一眼,然后才袅娜地福身给陆照行礼,眼神脉脉含情:「陆公子……」
陆照颔首:「明大小姐。」
「你怎么不喊我朝华……」她眼眶发红,「陆郎,你是不是恨我另嫁他人,可……」
陆照表情未变:「明大小姐说笑了,你我也未定亲,不过是家中长辈玩笑似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为何,我从陆照平静的表情下看到一丝厌烦,似乎是觉得明朝华此举蠢到了他。
难道上一世他与明朝华,是婚后才生情?
我安静地待在一旁,看猴戏般看明朝华和陆照演一出妾有情,郎无心的折子戏,未曾想下一瞬这火竟然烧到我身上。
陆照看向我:「而且当初也未说定是哪位小姐……」
明朝华这才反应过来我还在一旁,她脸色瞬变,打断陆照的话:「陆公子不是来找父亲的吗?我那丫鬟引路怎么把陆公子带到这儿来了,我回去就罚她!
「陆公子这边来吧,莫让父亲久等了。」
明朝华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自己乖乖走。
我挑了挑眉,装作完全没看懂她的眼神,娇憨地发问:「姐姐眼睛是迷了沙吗?怎么眨个不停。」
陆照唇角微微翘起,又倏然隐没。
我只当没看到,只含笑望着明朝华。
若是这般见不得我在场,那我可就一定要插一脚了。

-9-
陆照这次来是来退亲的。
他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就放下,从怀里取出玉佩放在茶桌上:
「明大人,我是小辈,此次本不该我来。无奈父亲远在衢山,无法回京,只能我亲自上门。」
和玉佩一同放下的还有一张礼单。
他继续说:「这桩婚事就作罢吧,来日明小姐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便为他添一份礼。」
明沛还想挽救一下:「彦光,我明家还有……」
郑嫣然直接打断:「好啦,女儿们都还在呢!不好当着孩子们的面这般谈论儿女亲事的。」
她似嗔的一句话,打消了明沛想换人嫁陆照的想法。
我垂眸不说话,只觉得好笑。
陆家支持的是七皇子这一派,如今明朝华入东宫,明沛还想将我塞给陆照。
想两头通吃,倒是想得美。
到这时,我才悠悠开口:「母亲,姐姐马上要入东宫,手底下的丫鬟们可得好好教教呢。」
郑嫣然的动作愣了一瞬,我不管她,继续说:「方才陆将军入府时,是姐姐的丫鬟引路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引到了后院,幸好姐姐及时找到了陆将Ṭűₐ军……
「在自己家倒也罢了,若是入了宫,还这般冒失,少不得连累姐姐。」
我说完这话,明朝华的眼睛已经恨不得在我身上扎个洞出来了。
陆照颔首承一句:「确实有此事。」
我本就是转着弯儿告状,让陆照知道明朝华打着什么主意,离明家远点。
却没想到他竟然十分顺畅地接着我的话,替我当了回枪。
他黝黑的眸子落在我身上,竟然隐约闪过一丝笑意。
明沛的表情冷下来,看着明朝华,斥一句:「好好管教你下面的人!若是真惹出什么祸事来,莫连累了家里!」
明沛话里在斥责下人,实际上是责骂明朝华,明朝华和郑嫣然脸色极为不好看。
他是想和陆家结亲,但明朝华这样许了太子又和陆照牵牵扯扯,这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明朝华的手指掐进手心,泫然欲泣地请罪:「是,女儿知道了。」

-10-
退亲的事了,陆照也就起身告辞了。
明沛还没有完全放弃换人定亲的想法,直接令我去送送陆照。
明朝华想起身说什么,却被郑嫣然按住。
这位明府女主人笑得温婉和善:「那明月就去送送客人吧,切不可失礼。」
反正早也是她母女二人的眼中钉了,我也懒得再说什么,起身跟着陆照出了正厅。
我埋头走得飞快,陆照倒是跟得上,只是快到府门前,身后突然传来姨娘的声音。
她提着嗓音唤我:「皎皎,你旁边这位是……?」
「皎皎?」陆照停下脚步,微微挑眉。
我无奈站定:「是我的乳名。姨娘冒昧,还望陆将军海涵。」
姨娘喘着气赶到身前,开口就是打趣:「哎呀,我远远看着,真像一对璧人,看起来登对极了……」
「姨娘!」我冷着脸打断她,「陆将军面前,不要妄言。」
我偷看了一眼陆照,他没有被姨娘的话冒犯到,反而陷入微微的沉思。
我加重语气:「父亲专门叮嘱我,好好将陆将军送出府,不可失礼。姨娘先回去吧。」
「可……」姨娘看着陆照,不甘心地想把手里的锦帕塞给陆照,「这天气炎热,陆将军都流汗了,这帕子是皎皎亲手绣的,将军拿着擦擦汗吧。」
我忍无可忍,想喊人带姨娘回去。
没想到陆照竟然伸手接过了锦帕,还道谢:「那就谢过夫人好意了。」
陆照已经将锦帕收进怀里,我也没法子再抢过来,只好闷气喊他:「天热,陆将军受不了就快些走吧。」
「明二小姐火气更大。」他的眼眸微弯,此刻看起来才像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郎。
「皎皎这名字很不错。」
我的名字含在他唇齿间时,让我的脸颊旁蓦然升起一丝热意。
姨娘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不仅名好,人也好呢!」
被他们二人来回拉扯,仿佛我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物件一般,那抹热度轻而易举地就散去了。
我冷下脸:「那便由姨娘送陆将军出去吧,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笑笑笑,见明朝华的时候也没见你笑,这时候对姨娘笑个什么劲儿!
真是个狐狸精般的煞星!

-11-
明朝华的婚事在杜瑶蕙之后。
待太子娶妃,满城大喜之后,太子被圣上斥责奢靡铺张,于是明朝华只能被一顶小轿送进了东宫。
没了预想的奢华婚礼,明朝华在家哭了好几天。
但圣上发话,她也无法改变。
等她进了东宫,这明府氛围陡然一松。
小蝶从府外进来,拿了照旧的金子和银票,小声跟我禀报:
「小姐,那说书的人和传谣的小童,我都打点好了。不会让人发现的。」
我翻过一页书,不甚在意:「发现又如何。我不过是让人传了传太子和我姐姐情比金坚的故事,又非诽谤,怕什么?」
但这故事在杜家周围唱响,自然让杜瑶蕙格外不顺心,也就有了后面这一遭事情。
这就不必让小蝶知道了,她向来胆子小。
明朝华嫁人,陆照也和明家没什么联系。
姨娘在兴奋了几天后,发现陆照再也没上过门,着实忧郁了一阵子。
我劝她男人终归是靠不住的,暗暗透漏了自己有些银子,想劝她在之后随我去庄子上。
「可是夫人最近在给你相看人家……」姨娘犹犹豫豫,「听说是她郑家的亲戚,是诚心来求亲的,据说还是个五品官呢!」
我心底实在无奈,却又不得不说:「你真信她为我相看的人家?
「只说是五品官,年龄如何?人品如何?家里姑嫂父母如何?这些你都不当回事。
「我不嫁!在她定下亲事前,我是一定要走的。」我看着姨娘,满是失望地说,「姨娘若实在不愿意,就留在府中吧!」
重活一世,我只想护着自己在乎的人,在这乱世独善其身罢了。
若姨娘实在不愿,我自己走便是!
姨娘只好安抚我:「皎皎别急,我去跟夫人好好说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些事我已然打听清楚,姨娘说的那位五品官,是郑家出五服的旁支,捐了不知道多少银子换了个官身,竟也做了下来。
年龄比父亲没小几岁,死了两任妻子,府中妾室通房一大堆,不少都是被他强抢进府的清白女子。
我拂袖而去:「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这种人!」
但郑嫣然显然被明沛想的换亲一事刺激到了,她决不允许我得了这桩和陆照的婚约。
还没过几日,就听到明沛允了我和这位郑大人的婚事。
三日后就要嫁过去做续弦。
我看着手里的药丸,下定决心。
这是从黑市买来的药,吃完以后就会浑身发疹子,奄奄一息,但养上一两个月便会好转。
吃了后就可以顺势去庄子上,再寻机会离开。
我正准备吞下药,就听到小蝶敲门:
「小姐,姨娘有事儿要找你,你在吗?」

-12-
姨娘殷勤地替我斟上茶:「皎皎啊,阿娘打听了,那位郑老爷除了年纪大些,其余都不错!
「父母都没了,你过去也不用伺候公婆。虽说后院人多些,但你是正室,那些贱蹄子左右越不过你去。」
茶杯烫手,我只觉得心底发冷。
都这般了,姨娘竟然还要我嫁。
我饮下茶水,就准备离开:「姨娘若是只想说这些,那我回去了。」
「等下!」看我喝下茶水,姨娘眼眸一亮,「阿娘都是为你好。等你嫁过去了,就是官太太,早日生下嫡子,未来就有盼头了。」
「我……」我突然感觉手脚发软,眼前也开始发昏,「姨娘你做了什么!」
「阿娘知道你从小性子强,夫人找我说过了,我觉得说得没错。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要嫁个好人家……」她絮絮叨叨地念着,我浑身力气更泄。
「郑五爷把银子都给阿娘啦,阿娘给你攒着,等你们成了好事,你就知道阿娘说的是对的了。
「皎皎,阿娘不会害你……」
我再也支撑不住,陷入昏迷中。
药物的影响让我昏迷中也安定不下。
梦中的琼花宴还没结束,明朝华身边的小丫鬟来找我,说姐姐有事叮嘱。
我跟着她走到松风院,还没做什么就被喻楚扯了进去,男人的手如铁索一般狠狠扣着我的手腕,我挣扎喊着,没过一会儿就来了人。
只是来的人就在那里旁观,小声的议论让我浑身颤ŧŭ̀₂抖。
明朝华带着哭腔对旁人说:「明月是我妹妹,纵然是她做了这样的事,我也会原谅她。」
喻楚从药性里反应过来,狠狠把我踹到一旁,斥责我蛇蝎心肠设下圈套。
没人听我解释。
没人站在我这一边。
甚至我要被当作协商之下的棋子随意送进东宫的时候,姨娘也只会拉着我的手,塞了一包媚药。
用黏腻又恶心的语调对我说:
「皎皎,听阿娘的。
「男人就吃这一套,你多忍着些,女子在这世上不就是这样。」
不是的!
忍耐只会被人当作羊羔,会被人践踏、利用、像玩物般丢弃。
正如那时在城楼上,喻楚将我吊起来时,我只恨自己手边没有一把匕首,在自己死前尝尝他的血是不是冷的。
好恨啊。
明明重来一次了,我为什么还是逃不出这座牢笼?
恨意像火一样烧起来,我皱着眉从梦魇里挣扎,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我猛然睁开眼。
正有人推开房门,哼着旖旎低俗的小曲儿进来:
「五爷我,今夜做新郎~」
我按下镯子上的机栝,一寸多长的细刃悄无声息弹了出来。
若是逃不出去,这一次,我总要拉个人垫背。

-13-
郑五爷靠近时,我闻到了浓重的酒气。
于是心下稍松,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总比清醒的要好对付。
我闭着眼,维持着和缓的呼吸声。
三步,两步。
男人停了下来,开始脱衣服。
哼哧的喘息声像猪猡一样恶心。
我掌心已经沁出汗,心跳却愈发平稳。
细刃不长,我必须找准位置。
没一会儿,男人就摸索上床榻,那双手先后从我的腰肢向上抚,落在我脸颊上。
然后他俯下身,准备亲上来时,我蓦然睁开眼。
就是这里!
我恶狠狠地将细刃捅进他的脖子,血瞬间喷涌出来,沉甸甸的身体压在我身上,他的嗓子间传来模糊的呼噜声。
原来这样恶心的人,血也是热的。
血喷溅在我的身上,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突然门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我立刻警觉起来:「谁?!」
杀了郑五爷,我也知道我一个人逃不出这府邸,但我也不想束手就擒。
有人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进来,我握紧镯刃,对准黑影:「不许过来!」
来人皱着眉,低声说:「你杀了他?」
明明没听过几回,我却瞬间认出这个声音。
是陆照。
他怎么会穿着夜行服出现在这里?
脑海中瞬息转变,我不想死,我想活。
「是。」我颤抖着放下镯刃,挺直脊背,坐在血泊中看他,「我知道是你,陆照。」
陆照的声音透着惊讶:「竟认出我了。」
「先别动!」
影子靠近的动作一停,黑暗中他的轮廓逐渐映在我眼中。
无数思绪像凛冽的风卷过头脑,昌和二十四年城破时的雪似乎在此刻落下。
我轻轻开口:
「陆将军,做个交易,如何?」

-14-
陆照忍不住笑了声:「明二小姐这时候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陆将军不如先听听我的筹码。」
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心跳也跟着缓下来:「陆家军上月在衢山西脉挖到了铁矿,你们压下此事还未禀报朝廷。
「覃熙的盐运指挥使是你的人。
「陆老将军在衢山有一支兵,不在朝廷编制内,你们称为……射日军!」
我的声音轻柔,却说出此时此刻本不应该被一个闺阁女子所知道的秘密。
陆照缓缓靠近:「你如何知道这等机密?」
他的杀意越发浓重,我却更冷静:
「我知道很多秘密。我也知道许多……未来之事!
「我所求不多,只想在这世道求一安稳容身之地,不被他人利用和伤害。我也要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得到他们应得的报应!」
我面前的,是上一世的反贼之首陆照。
我曾在他面前被吊在城楼上威胁,他丝毫不在意,可我只能与他交易。
我不确定他是否会守诺,又或者他那被人传唱的好名声其实只是伪装。
但在这世间,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而陆照未来会是胜者,这是我的道理。
陆照没有说话,纱窗映出的月影缓缓东移,露出他如玉的下巴。
「如果你想看看我的筹码,可待七日后。七日后江南锦州突发水患,陛下会派你去。但如果你不信……」
我陡然伸手,扯着他的衣领拉过来,过近的距离让呼吸都开始纠缠。
我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脖颈上,让他粗糙的掌心感受我的脉搏。
我靠近他耳边:「那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我终于彻底明白。
这世道,想活,想堂堂正正地活,只保全自己是不够的。
要拼、要杀、要夺,要赌上命。
我不想躲了,如果陆照不杀我,那我就与他共谋天下。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听到陆照轻轻开口,似笑似叹:
「那就让我看看……明二小姐是否真如神仙一般,能算世事。」
活下来了。
我浑身力气一瞬间全部消失,强撑的药性卷上来,一个温热的怀抱接住了我,我几乎一下就陷入昏睡。
睡着之前,只听到陆照轻轻啧了一声:
「说这么多话也不换个地方,坐在血里也不嫌脏。」

-15-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大,我仔细去辨认:
「……郎君当真没有骗我?这小娘子被您抱回来时浑身是血,您当真不是从谁家抢来的?」
在迷迷糊糊中,我睁开眼,透过青色的纱幔,我看到的是陆照的背影。
他身着玄衣,负手立在窗前,忍不住伸手揉着眉角,无奈道:「梅姨当我是这等小人?」
那中年女子忍不住笑:「还不是郎君从未亲近过哪家小姐,您把人抱回来,我只觉稀奇……醒了!」
思绪缓缓回笼,我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干净,只剩下没洗的发丝间仍沁着血气。
纱幔被撩开,眼前人的身影清晰起来。
面容柔和的女子扶起我:「小姐莫怕,先喝些水吧。」
我顺着她的力道喝下水,干渴的嗓子稍好,我看向陆照:「陆将军。」
陆照示意梅姨先离开。
「二小姐清醒了的话,不如先来讲讲昨夜的事。」陆照也不坐,就这样站在床畔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握着暖烘烘的茶杯,仔细斟酌着开口:「昨夜我说的句句属实,想同将军合作也是怀着赤诚之心。
「将军既然没有杀我,想来是愿意看看我的筹码是否值这个价。」我抬眸一笑,「那便等七日后再细谈。」
陆照仔细盯着我,唇角微勾:「好。那二小姐需要我做什么?」
我无声松了口气:
「首先,昨日郑五爷之事,我需你替我善后。至于将我送去郑府之人……我自行处理。」
我捏紧茶杯,缓了缓神,继续说:「其次,我需借用将军的名头,在我离开明府前,还请将军假装倾心于我,让明夫人投鼠忌器,不敢再对我下手!」
陆照饶有兴趣地听着,手边捏着一根不知何处来的令符,随手把玩:「允了。还有呢?」
「最后,我会尽我所能,为将军提供我所知道的信息,以助将军大业。只望将军在成事之后,斩首太子。」
他手中翻飞的小令停下,陆照抬眼间清冷的目光让我心底一凛:「太子?他得罪你了?」
我无法解释,只回看他:「将军只需说同意与否。」
陆照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良久,气氛逐渐凝滞,在我以为他会断然拒绝的时候,他蓦然一笑,将手中小令丢给我:
「郑五的尸体已经处理了。今日我送你回府,便向明大人求亲。
「你拿着此令,遇到什么事随时来找我。我若不在,见此令如见我本人,会有人帮你。」
他说的话让我逐渐讶异起来,没想到他愿意做到这种程度,但最后最重要的事,他未曾表态。
陆照看着我,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皱着个眉,看着比梅姨还老成。
「最后这事儿我暂时不能允你。梅姨应该烧好水了,你歇息一下,收拾好了我送你回去。」
他转身就要走,我下意识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为什么不允?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嘶。」
这位名扬京都的少年将军伸手弹了我一个脑瓜崩,我捂住脑门,一下子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他弯腰靠近我耳侧,少年特有的灼热气息让我耳尖发烫。
他忍不住气笑:「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明月?
「我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误会。但造反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小爷我才不做。」

-16-
陆照送我回府的时候,是从正门进的。
我顶着郑嫣然惊骇的目光迈进正厅,明沛从书房赶来,疑惑问道:「陆将军这是……?」
「我回去思忖了一番,两家旧缘不好在我这一辈就断掉。」陆照看了我一眼,倒是装得深情。
「加上二小姐温柔和善,心灵手巧……我觉得伯父提到的换人履行婚约一事,也未尝不可。」
是话里话外威胁人的温柔和善,还是动刀子沾满血的心灵手巧?
我眼观鼻鼻观心,装作羞怯的模样。
明沛大喜,忍不住拍着陆照的肩膀连声喊贤侄。
婚约定下,剩下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我起身离开正厅的时候,郑嫣然忍不住开口:「月儿,等等。」
「母亲。」我侧身回望,眼底平静无波。
郑嫣然捏紧手里的绣扇:「你昨日……同陆将军在一处?」
我绽出个笑来:「母亲说什么呢?我这还未出阁的姑娘,怎会夜不归宿?
「昨夜,我一直在自己房里啊。」
我的笑似乎吓到了郑嫣然,她手中的绣扇陡然跌落,一声闷响让明沛看过去。
她只好弯腰捡起绣扇,表情强撑着淡定:「也是。你快回去吧,姨娘应当在小院等你。」
我走出去好一会儿,又转身笑颜如花地提醒郑嫣然:「母亲,我同陆将军回来的路上,听到路旁有那游方道士卜卦,就顺手算了一卦。你猜结果如何?」
不等她回话,我遗憾摇摇头:「那道士说我六缘淡薄,身遭亲人恐有灾祸。
「母亲可要小心些……」
郑嫣然微微战栗,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但我却觉得畅快轻松极了。
原先怎么没人告诉我,做个恶人是这样舒畅的事。
回到小院的时候,姨娘正拿着镜子喜滋滋地照头上的新步摇。
她乐得嘴翘得很高:「小蝶,来看看我新得的这支凤尾珠心钗如何?」
我悄无声息靠近,温声回答:「好看呢。就是不大配姨娘。」
姨娘吓了一跳,看到我后又眉眼揉开,笑得模糊而恶心:「哎哟,皎皎,你吓了阿娘一跳。
「怎么今日就回来了?郑五爷跟你一道回来了吗?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这钗不太配姨娘,姨娘心肠黑,当配墨玉的簪子。雕个什么好呢……」我绕到身后,取下她的簪子。
「攀不上枝头的灰雀最好了。」
姨娘的脸色瞬变,她扭过头瞪着我:「怎么对阿娘说话呢?若不是阿娘,你能攀上郑五爷那等人物?」
「若不是阿娘……」我把钗子的尖头抵在她的脖颈上,感受她瞬间僵硬的身体,微微笑了。
最后我说出口的话轻若云烟:「郑五爷兴许不会死呢?」
姨娘的身子僵住,她的声音发抖:「皎皎,你在说什么啊。」
「阿娘不是听清了吗?不知道阿娘的血喷出来,和郑五爷的有没有什么不同?」
我猛然举起钗子,用力向下一刺,在尖锐触碰到柔软肌肤的一刹那,姨娘尖叫一声昏迷过去。
丢掉手里浅浅沾血的钗子,我把身上那颗本来打算自己用的药丸塞进姨娘嘴里。
最后,我失望地看着那堆软趴趴的肉,失望道:
「姨娘的胆子,可不如我的大啊。」

-17-
我唤来小蝶,让人通知明沛,说姨娘突发传染病,需隔离医治。
陆照刚好还没走,与我一道打配合,没一个时辰就将姨娘送上去往庄子的马车。
他压低了声对我说:「庄子上我安排了人,你什么时候想让她回来,拿我的小令去领人即可。」
我没说话。
这药虽不伤及性命,却也会大病虚弱半年,再之后也要将养许久。
待那时,我兴许已经在江南之所,再也不会回来了。
收敛了思绪,我抬眸看向阴沉下来的天色:「今日将军帮我良多,我就祝将军在锦州救灾顺利吧。」
上一世他也是领命去江南锦州救灾,隔了一个多月才回京,但此行有惊无险,回来后还得了新的封赏,也不需我多说什么。
陆照盯着我,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将军盯着我做什么?」
「皎皎。」他唤我,「既是未婚夫妻了,叫将军不是生分了?」
我鸡皮疙瘩立了起来。
从幼时起,除了姨娘便没人唤我皎皎,就算姨娘要喊,也是避着人。
陆照这样喊我,倒是让我极为不适应。
我含糊反问:「那要如何称呼?」
「我字彦光,父亲为我起的字,意为前路如照,自在坦荡。你唤我彦光吧。」
他的名字倒是一致,如日光灿烂耀眼。
看我半天喊不出来,他也不为难,反而问我:「你的乳名为何只听姨娘喊过?」
「姐姐的乳名是娇娇,幼时她听到父亲喊我皎皎,哭着说不愿与我同音。后来父亲就不许别人唤我皎皎了。」
说起幼时的事,我已经恍惚遥远得要记不得了。
垂下的手突然被人轻轻触碰了一下,温暖、轻柔,一触即离。
陆照点点我的手背:「无妨,以后我喊你皎皎。
「这般好的名字,正配你。」
天边积攒了一天的乌云终于适时地落下雨来,一滴水珠砸在脸颊上,驱散了突如其来的热意。
我压住胸腔间陡然漏掉一拍的心跳,平静地说:「天色不好,将军早些回吧。」
他扬起眉,翻身上马,洒脱又傲然。
少年将军扬鞭笑道:「待我回来,记得唤我彦光。」

-18-
如我记忆里那样,陆照在六天后就被陛下差使去了江南。
临出发前,他又来明府找了我,给我送了个女婢。
「她叫青槐,身手很好。我不在京城的日子,让她跟着你吧。」
青槐沉默地行礼:「任小姐差遣。」
我有些感动于陆照的细心,便随手把空闲时缝好的小香包塞给他:「去吧,注意安全。」
陆照走了以后,郑嫣然似乎又跃跃欲试想要对付我。
但再给我塞亲事是不成了,只能在旁的事情上给我下绊子。
我本不想这么早费力对付她,却也被烦得忍不住出手。
青槐从府外回禀:「小姐,已打听到了,郑家旁支已找上郑嫣然,质问郑五失踪一事。」
我敛下眼睫,勾唇一笑:「郑嫣然已经有些自顾不暇了,再往火上浇点油。」
青槐沉思:「浇油……把郑五儿子杀了,尸体丢到郑嫣然房间可以吗?」
语气平淡得好像在问我今天炒菜要不要多放一点葱。
小蝶正在摇着的萤扇都要掉了,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劝:「这样会给小姐添麻烦的吧?」
小蝶如上一世的我一般,遇事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归都会过去的。
可世上的事,不是躲就能躲过去。
怕惹麻烦的是庸人,而庸人,在这乱世里总是先死的那一个。
我抿了抿唇,忍笑制止:「不必。给郑家人透点消息,说郑五家丢的财物出现在郑嫣然手里。」
财帛动人心,郑家人也不会这么算的了。
郑嫣然不敢找明沛替她应付这件事,想来最后也只会去找明朝华,借着喻楚的名头去压。
倒是正合我意。
指尖轻轻敲着扇柄,我继续问:「另一件事呢?」
「已经按照小姐的吩咐买了一批天门冬。」
天门冬,性寒,味甘,微苦,用于治阴虚发热、咳嗽吐血。
锦州这次的水患只是开头,连绵不绝的半月雨之后,Ṭŭ⁴会有许多流民涌入京城附近。
然后,京城会掀起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瘟疫,到时即便是最寻常的天门冬价格也会翻一番。
说它小是因为这场持续了一个月的瘟疫,其实并没因此死多少人。
说它大……陆家支持的七皇子,上一世正是死在这一场瘟疫中!

-19-
陆照走之前对我说他没想过做造反这样费劲的事儿,我并不能确定真假。
但这确实是一种我未曾想到的可能。
我在这几日仔细思索了很久,又从记忆里翻出来上一世在东宫听到的消息。
如果陆照在这时还未想过起事,那七皇子的死,应当是第一件引子。
其实细算来,这位七皇子在民间声望极好,在东宫时我也常听喻楚怒骂七皇子。
那如果这次瘟疫,这位七皇子提早警醒,活了下来,喻楚岂不更是焦头烂额?
我下定决心,让青槐按照我的意思给陆照传了消息。
后来几日,郑五家的人轮番找郑嫣然施压,扬言如果郑嫣然不把吞吃的财产吐出来,就去衙门告她。
郑嫣然闭而不见后竟也堵到了明府的后门。
最后郑嫣然心力交瘁,怕再也掩盖不住的时候,偷偷差人去寻了明朝华。
第二日青槐就来告诉我,说郑五的两个儿子已被下了狱,剩下的一帮人也都被衙门打了板子撵出去了。
我思忖着:「喻楚有没有插手?」
不过按照我对喻楚的了解,他应当不知道,否则也不会用如此粗糙的手段强行压下郑五家的人。
果然,青槐肯定了我猜测:「没有,是侧妃用太子令牌找了京衙的人。」
「正好,你去将郑五剩下的家人带去安全的地方。」我眉眼松开,绽出一抹笑,「待合适的时候,还需他们击鼓鸣冤呢。」
而解决了郑五家的麻烦后,郑嫣然的目光自然又落回了我身上。
这一日我刚迈进府门,郑嫣然身边的嬷嬷就堵到我身前。
李妈妈吊着一双眼,上下打量我一番,鼻腔里滚出一声嗤笑:「二小姐,跟老奴走一趟吧!」
小蝶谨慎地挡在我身前:「李妈妈有什么事?」
下一瞬,尖利又得意的声音响起:「二小姐自己做的事难不成都忘了?快走吧!夫人还在前厅等着呢!」
我按下小蝶的手臂,轻提裙摆向前厅走去。
我早已不是盆中娇花,纵使风雨骤袭,又有何惧。

-20-
「逆女!给我跪下!」
我刚进前厅,一盏茶就砸在我脚边,泼溅出的茶液浸湿了我的裙角。
我面色不变,抬眸问:「父亲何故发这么大火?」
「你母亲教你的礼义廉耻都被你学到哪里去了?!」明沛气得又要摔茶盏,被郑嫣然柔柔拦下:
「老爷莫急,阿月一个姑娘家,纵然犯错,我们做父母的也应当给她改正的机会。」
她眉梢挂着三分得意,像是在劝,又更激火气:「阿月,快和你父亲认个错!」
我不解问道:「女儿不知错在何处,难道是前几日有郑家亲戚上门,我未曾招待好?」
郑嫣然急忙截断我的话:「唉……我本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
「阿月你既然和陆将军定了亲,就莫要和外面的男子有牵扯。如今那位李公子拿着你的贴身亵衣上了门,这要是让陆将军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呀?
「老爷,不如还是早些找陆将军退了婚,省得到时陆家暴怒,更不好收场。」
明沛沉思起来,郑嫣然瞟向门外,李妈妈点点头,颇有一副我若还敢狡辩就带着证物上来的嚣张模样。
我心底冷笑,果真和明朝华是亲母女,都爱用这些鬼蜮伎俩。
总想着靠脏污名声来迫人就范。
可我若是不在意这些浮世虚名,不按她的规则来,她又能如何?
我缓缓走到郑嫣然对面坐下,弹弹身上的灰:「母亲都这么说了,我似乎无法反驳。」
郑嫣然一喜:「既然这样……」
「但是父亲,您也仅凭外人一面之词,就要替女儿揽下这罪名?」
明沛怒火未消:「若你自尊自爱,不水性杨花,旁人又何苦来诬你清白?!」
「老爷,不好了!」
管家喘着粗气跑进来,豆大的汗从额间淌下。
明沛不耐烦地斥责:「大呼小叫的,有事之后再报!」
管家额间的汗流得更欢了:「不行啊老爷……正门外有一男子,拿着一件小衣,找上门卫说是……」
「来找二小姐的?」郑嫣然喜不自胜,忍不住接话。
管家吞吞吐吐,最后干脆闭了闭眼:「不是……那男子说,是来找夫人您的!」
我端起茶杯,清脆响声让我心情大好。
我疑惑地问道:「还不快快请人进来。
「父亲,您夫人好似要有新夫君啦!」

-21-
明沛脸色铁青,豁然转向郑嫣然。
郑嫣然抖了一下,怒道:「哪里来的泼皮登徒子,想虚撰此事来要钱财!老爷,您可千万别信啊!」
管家面色为难:「可是,不止一位。」
话音刚落,又一个家丁跑过来,眸色惊恐:「不好了老爷夫人,门外来了好多人。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健壮遒劲的,还有那白面书生般的……都拿着不同的小衣要我们给个说法!」
郑嫣然几乎要晕过去。
第三个家丁来了:「老爷!门外有一七旬老汉,颤巍巍拿出小衣,说是……」
他难以启齿,明沛怒吼:「长个嘴有什么用,你说!」
家丁闭目大吼:「……说是那夜和老爷你春风一度,销魂蚀骨,如今不要钱财,只想要和您再续前缘。」
我坐在那儿看着闹剧上演,轻轻用茶盖掠去浮沫,轻啜一口:「如今看来,我这水性杨花的性子乃是天生,父亲母亲当为我的榜样。
「前有阿姐和太子在琼华宴被人抓个正着,今有诸多桃花债堵上明府大门。」
我笑意清浅:「我们明家,根不正。也难怪我这小辈长歪,您说对吧,父亲?」
明沛摇摇欲坠,他咬牙切齿地看向郑嫣然:「看你做的好事!」
郑嫣然泫然欲泣:「老爷明鉴,这些人的背后,定有人作怪!」
我接下话:「确实。有人不愿我们与陆家结亲,才使出这等伎俩。女儿不懂朝堂之事,不知会是何人与陆家或我明家有仇?
「不过母亲啊,你这般不探查就匆匆给人定罪,岂不是顺了奸佞小人的恶毒心思?」
明沛眼眸闪烁,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颤颤指着郑嫣然,斥道:「你作为当家主母,就这么管家的?!」
郑嫣然委声大哭。
「把管家之权交给二房的先管着,你自己好好想想!」
明沛拂袖而去,郑嫣然豁然站起来,瞪着我:「没想到你这小贱蹄子还有本事做出……」
「砰!」
我眉目一凛,手中茶盏狠狠摔在她脚边,碎瓷四溅,郑嫣然愕然抬眸。
「母亲还是少说少做些吧。不然这次只是管家之权被夺,下一次……」
我缓缓走近,靠近她耳边,轻声说:「……难保不是抄家灭族,反误了卿卿性命。」
我转身离去,不管身后厅内传来的骂声和响动。
原来上一世在东宫,我经历的那些苦痛和被设计陷害的计谋,有一天竟也能成为我自保的手段。
那些终归过去了,我不再是被捆着锁链跪在庭中一夜又一夜的小小侧妃。
曾伤害过我,却未能将我杀死的,只会成为我的养分,让我能治掣将遇到的风霜。
我制止了小蝶要为我撑伞的动作,抬眸间,天边晴色映入眼帘。
雨停了。

-22-
郑嫣然被禁足在家,只能给明朝华写信哭诉。
明朝华想要回府看望,又被明沛拦住。
想来那一日我所说的有人不愿我与陆家结亲的事儿,被明沛记在了心里。
在我与陆照成婚之前,他不想多生事端。
连绵一月多的雨也终于停了,想来奉旨救灾的陆照也快回京了。
雨停以后,街上的行人也都变多了。
我从徽韵楼出来时天色已暗,便干脆带着青槐和小蝶去碧霄阁吃饭。
碧霄阁未能提前预订,我到时只剩二楼最后一桌空位。
在我的坚持下,小蝶和青槐同坐一桌,开始叽叽喳喳看起菜单。
当然,是小蝶叽叽喳喳,青槐沉默着点头或者摇头。
青槐伸出手,指了指菜牌上的一道:「这个……」
我闻声去看:「金风玉露羹?你想吃这个吗?点上。」
青槐迟疑了一瞬:「好。」
然后又补充一句:「将军会做。」
「哦?」我饶有兴趣地问,「你们将军还会做饭?」
小蝶托腮畅想:「那等小姐嫁给将军后,便可以央求将军给小姐做一做了。」
青槐认真点头:「嗯,很难吃。」
噗……
笑意刚刚浮现,就因刚出现在楼梯上的人而消失了。
明朝华挽着妇人发髻,簪翡钗翠,比之在明府时品位还低。
她佯装惊喜地笑:「阿月,果然是你。」
我看着便服出行的喻楚和明朝华靠近,神色淡淡:「见过太子殿下、侧妃。」
喻楚似乎想起来我是那个琼华宴上说他是畜生的人,开口刁难:「你既知孤是太子,为何不行礼?」
「殿下与侧妃便装出行,不就是为了隐藏身份?」我毫不露怯,反而讽笑道,「若您心存不满,大可摆出太子仪仗,万民跪伏不在话下。」
反正明朝华嫁进去这些时日,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想来枕边风也吹了不少,我也懒得再装作低姿态。
明朝华柔柔弱弱地依上喻楚的胳膊:「殿下莫要生气,我这位妹妹自小便脾气……」
「无妨。」喻楚被我噎了一句,眼底反倒浮现出几分兴趣,「是娇娇的妹妹,孤自然不会生气。
「今日孤与侧妃便服出行,只想体验百姓平时的生活,不必拘礼了。」
有病。
「这碧霄阁没有空位了,阿月你可否……让给我们。」明朝华的歉意虚假,得意却迎上眉梢。
晦气东西。
我假笑一声:「那太子和侧妃请便,民女不多打扰了。」
离我远点。
在我神色彻底冷下来之前,喻楚拦住明朝华:「不必,我们与明二小姐同坐便可。」
有病吧!晦气东西!离我远点!

-23-
但转念一想,我反而笑眯眯地可以安稳坐下。
「青槐,小蝶,你们去叫店家上最特色的那道菜。」我开口吩咐。
碧霄阁的特色,是羊肉三吃。
偏生做得毫无羊肉膻味,菜名与造型也和羊毫无关系。
最最重要的是,喻楚吃不了一点羊肉,碰到后没一个时辰便会浑身起红疹,瘙痒难耐,严重时还气喘难言。
上一世喻楚也曾便服来到碧霄阁,未曾留意特色菜是羊肉,回去后就病了一场,甚至还扬言要将店家下狱。
可惜碧霄阁背后是某位亲王,喻楚反而灰头土脸地毫无办法,最后索性把气撒到我身上……
我收回思绪,看着店家端来的饭菜,顿时觉得这趟门出得甚值。
「听说明二小姐也定了亲?」喻楚心思没有放在菜上,甚至没有放在明朝华身上。
明朝华连忙应:「是啊。殿下,尝尝这个。」
她挽起袖子,素手显现舀起一碗羊汤。
「味道不错。」喻楚又想把话题拉到我身上,却被明朝华抢先接下:
「我记得我离府之前,陆将军是要与我们家退婚的,怎么又……」
她状似失言,捂住嘴巴:「啊……我不是说你与陆将军婚前有私,让他不得不娶你。
「哎呀,我这嘴好笨。殿下……」明朝华泫然欲泣地看向喻楚,「您不会嫌弃华儿笨拙吧?」
怪恶心的。
我讶异反问:「殿下与姐姐婚前就情深意浓,怎么会嫌弃姐姐呢。」
明朝华噎了一下,咬牙切齿:「阿月近日倒是口舌伶俐不少。」
喻楚瞥了一眼明朝华,顺着她的话说:「不能让你们姐妹二人生分了。二小姐平日若无事,可以来东宫多看望你姐姐。」
明朝华脸都要扭曲了,眼底的愤怒都快淹了我。
虽然看到明朝华不爽,我心底畅快,但喻楚这样的心思又让我觉得嫌恶。
正在思索如何离喻楚远些,突然听到楼梯间传来沉稳的步调,熟悉到给人带来安心的感觉。
先映入眼帘的是陆照高挑的马尾髽,正中的银冠银簪泛着凛冽的光。
我心下大定,惊喜地唤他:「彦光,你回来了!」
真不错,正愁没有称手的工具膈应一下喻楚。
陆照回来得真是时候!

-24-
喻楚含着的浅笑霎时间冷下来。
陆照不紧不慢地走近,拱了拱手:「见过太子殿下。」
「陆将军……」明朝华有些惊喜地先唤一声,但陆照的视线从未落到过她身上。
「陆将军此番救灾,风尘仆仆的样子想来是刚回京?可有向父皇先行禀告ţũ̂ₔ?」
喻楚皮笑肉不笑,话里的意思却是隐约问罪。
陆照颔首,坐在我身侧:「自然先向陛下回禀,陛下念我奔波,允我回府歇息。」
他看向我,柔声道:「只是我和皎皎婚事在即,便不自禁来寻她了。」
此话一出,喻楚和明朝华的脸色都极为不好看。
喻楚勉强笑笑:「那就提前祝贺二位了。」
话音没落,他下意识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后脖颈,再伸手时就沾上了血丝。
明朝华惊呼:「殿……殿下,您的脸!」
红疹从喻楚的脖颈开始向上蔓延,没一会儿就爬满了脸颊。
他似乎痒得厉害,挠了以后就开始破损出血,眼眶通红流出眼泪,甚至开始大喘气。
明朝华瞪着我:「你是不是在饭里下毒了!!」
「姐姐可莫要血口喷人,我看太子的样子,更像是吃到什么相克之物。」我佯装皱眉,「当务之急还是先送回东宫,找太医来诊治吧!」
「那也是你故意点的菜!」
「太子金尊玉体,我又怎知他与何物相克?姐姐看起来好像并不担心太子,倒是一直揪着这事儿不放……」
喻楚站起来,把想来扶他的明朝华推开,衣袖拂落桌上的饭菜,叮呤咣啷一顿响,大多都砸在明朝华的身上。
她愣在原地,身上黏腻,狼狈极了。
喻楚看着明朝华,眼神阴鸷:「还不滚过来!还等孤来请你?」
「是……是。」明朝华不敢说话,只能跟在后面,再也顾不上我。
等喻楚和明朝华离开,陆照才放下护着我的手:「倒是可惜了一桌好菜。」
「无事,我让青槐和小蝶另外点了一份,我们回去吃。」
我心情大好,没注意陆照看我的眼神里多有思索。
他问:「你似乎早知太子对何物不耐?」
已经把陆照当作盟友,近一月来他留下的人手也确实帮了我许多,我便可以更坦诚地告知他:
「是。而且碧霄阁是淮亲王所开,所以也不会影响到他人。」
陆照眼底漾起一抹笑:「也好,下次我若赶不过来,你可自保,我也放心。」
我讶异抬头,难道他是听到了消息专门来帮我解围的?
抬眸时我才注意到陆照眼底青黑,眉宇间隐约疲色,多少也有些感动和愧疚。
「陆将军快回去歇息吧,这一月奔波也辛苦了。」
他无奈摇摇头,像耐心纠正启蒙的孩童般,翘起唇:「错了。」
「嗯?」
「是彦光,不是陆将军。」

-25-
刺激太子和明朝华,我可以脱口而出。
但陆照这样盯着我,我却不大好意思说出口了。
最后只能羞恼地推开他,唤青槐将饭菜送去陆府,我带着小蝶回了家。
第二日,陆照歇息好了,精神十足地来了明府。
我到正厅时,他刚好与明沛已谈完。
明沛笑得合不拢嘴:「那婚期就定在下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陆照颔首:「舍妹正启程来京,父亲因戍卫衢山不能亲自前来,由舍妹捎来文书聘礼。」
看到我出现,明沛忙不迭喊我去陪陆照去花园转转。
我正好有事要和陆照说,也就从善如流:「陆将军,这边请。」
到了花园,下人们被提前嘱咐,都避开了我和陆照的地方,更方便我们谈话。
我开门见山:「陆将军,你这次从锦州回来,可曾见到流民中有染疫之人?」
陆照半天不回话,我疑惑地反身回望,他挑挑眉,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我抿了抿唇,和他僵持着。
最后还是陆照先软了口吻:「不逗你了。确实有。」
「还需警惕。」我折下一支秋菊,给他比画,「先是水患,再是瘟疫,一层一层,但最终的杀机还在这儿!」
一瓣一瓣的花瓣被摘掉,最后露出柔软的花蕊。
「毕竟百病之下,人无身份之差。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一旦染了病……」我掐掉花蕊,汁水染上指尖。
「……如花一般,说落也就落了。」
陆照沉思起来:「你是说七皇子?」
我颔首应下:「锦州水灾褪去,但有一大批流民会涌入京畿,导致一小波瘟疫。并不是难缠的瘟疫,只要药材够,死不了人。
「七皇子身居高位,有御医看护,按理是不会出事的。」
点到为止。
一位成年皇子就这么死于一场瘟疫,背后定然有阴谋。
但这不需要我去操心,陆照不是蠢人,我提醒后他自然会去注意。
说完,我把手里的库房钥匙递给他。
陆照:「这是……」
「我让青槐提前囤了一批天门冬,你需要的话尽可取用。等流民到时,我会在京畿郊外开棚施粥,找郎中来义诊。」
陆照极默契地接着说:「到时我会派人保护你,待时机合适,以你的名义将药方公开。」
我心情愉悦:「承让,届时我会将陆将军的美名一道宣扬一番的。」
做了好事,自然要大张旗鼓地宣扬,不然岂不是很亏?
面前身姿高挑,挺拔如松的男人蓦然笑了。
他的脸庞被阳光勾勒出轮廓,乌黑的发尾随风轻轻摆动,唇角微微上扬,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秋末最后一抹余晖。
也难怪明朝华在太子与陆照之间摇摆不定。
他低声感谢:「那陆某先谢过皎皎的慷慨了。」
我的心漏掉一拍,只好让眼波掠过他的眉梢,眺向更远的天际:
「不必谢,各取所需罢了。」

-26-
「听说了吗?那位明家的二小姐今日要在郊外开棚施粥呢!」
「真是大好人啊,我还担心这群锦州的流民一股脑涌到京城可怎么办。」
「是啊!而且明二小姐是陆将军的未婚妻,有军士在外戍卫,也不怕流民暴乱了!」
我坐在马车里翻着账本,听小蝶给我转述那些百姓的话。
「还有还有!我今日在府里经过夫人的房间,好似听到她气得砸东西呢……」小蝶缩了缩脖子,「希望小姐出嫁前,夫人就别被放出来了。」
这不太可能,我还需要郑嫣然替我搭把手呢。
果不其然,我开棚施粥和义诊的事儿让明沛极为开心,白赚了一波好名声,他心情大好,甚至没过几日,就在吃饭时解了郑嫣然的禁足。
「阿月做的是好事,你这个做母亲的,也得帮衬一二。」
明沛捋了捋胡子,想到了明朝华,冷哼一声:「朝华的性子被你养得太天真了些!前些日子和太子便服寻访,竟害得太子起了急疹,大病一场。」
郑嫣然咽下暗恨的表情,只柔柔弱弱地福了福身:「是,我已派嬷嬷去教朝华了。」
明沛又皱起眉:「施粥和义诊都让人去做便是,莫要自己去,带了病症回府传染给他人。听说七皇子近日身子不适,似是也染了疫症。」
我轻轻搁下手里的碗筷:「听义诊的郎中们说,似乎对疫症已有对应之策。
「若是研制出来,父亲将此药方献给太医院,为七皇子出一份力,想来也是大功一件。」
郑嫣然瞬间若有所思。
我只装作没看到,继续说:「应该就在这三五日,父亲且等我的消息吧。」
余光中郑嫣然捏紧了绣帕,藏住翘起的唇角。
我心底不由哂然。
如此蠢笨,随意撒了饵就会上钩,上一世的我又怎么会在这种人手下委曲求全,以求安生呢?

-27-
我佯装不情愿的样子,推拒了几次郑嫣然要安排在我身侧的人手。
她也不再执着,转而暗地里向青槐下手。
毕竟青槐看起来沉默寡言,又来府里不久,比小蝶更好引诱。
「郑氏今日又差人给我塞金子了。」青槐有点无语。
我含笑道:「你留着便是。」
青槐「哦」了一声,继续说:「我说了小姐和郎中讨论时不许我靠近,我只隐约听到几种药材,她便不再问了。」
「嗯,她也不是纯然的傻子,除了你这里,定然还会从我请的郎中那里,撬问到具体的药材配比。」
我指尖轻点桌面:「就在这两日了。」
两日后,我让义诊的郎中宣布已经研制出了瘟疫的特效药方,所有患病的流民均可来粥棚领取药材。
有抱着孩子的妇女领完药以后跪着感谢我和陆照,我也只是让人扶了她起来,却不阻拦。
无论是我还是陆照,都需要这样的名声。
第三日,有特使屈尊降贵来到这简陋的棚屋宣旨:
「宣,明侍郎第二女,明月,携义诊郎中方尘、孙疏文、岑朗入宫觐见,钦此。」
我伏跪领旨,在特使含有怜悯的眼神下,掩住一丝笑意。
入宫门的时候,太子车辇从我身侧而过,引路太监带着我避让一旁。
车辇上喻楚烦躁不安,一旁明朝华哭哭啼啼地想要去挽喻楚的胳膊,被他甩开。
没走几步路,身后突然传来陆照的声音:「真有趣。」
引路小太监识趣地快走两步,给我和陆照留下空间。
我撩起眼眸看他,平静无波地反问:「陆将军在说什么?」
「我说你姐姐和太子啊,不是都说太子对你姐姐情根深种,现在看来也未必。」
听到陆照提起明朝华,我心底突然烦闷起来:「兴许男人都是这样,得到了就不珍惜,唯有摘不到的花才是最漂亮的。」
「那可不一定。我就不是这样!」陆照伸手挠挠我的手背,轻得发痒。
他的声音也轻得发痒:「不如看看我。我若得到,必珍之重之,绝不丢弃。」
也确实,上辈子都兵临城下了,还能一眼认出城墙上的不是自己夫人。
甚至我坠落时惊鸿一瞥,他认错了人,也会心神破碎,目眦欲裂。
我越想越气,哼了一声,不理陆照,走得越快了。
陆照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生气了?」

-28-
陆照没有陪我进殿。
但大殿之内人还不少,不仅喻楚和明朝华在,明沛和郑嫣然也都在。
龙座上传来一声沧桑而虚弱的声音:「你就是明家二女儿?」
这位陛下自继位来就身虚体弱,偏生后来又迷上丹药修仙,近年来连朝会也不大参加,多数交给内阁处理。
按照上一世的走向,这位陛下会在陆照起势后不久就殡天,喻楚焦头烂额,还未登基便被打到京城……
我敛下思绪,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仪:「臣女明月,见过陛下。」
「起来吧。老七府里的人说药方是太子所赠,今早刚刚熬制第一副药,灌下去后就更严重了。」
皇帝喘了两口气,才继续说:「按太子说的,把人都叫来了,便说说吧。」
喻楚瞥了一眼郑嫣然:「父皇,儿臣献上之药方,乃是明家夫人托侧妃所献,儿臣只是忧心七弟之病,才未曾多加验证此方……」
郑嫣然突然跪地,开始叫冤:「陛下明鉴!臣妇的药方就来自于明月!如今七皇子垂危,若真有人包藏祸心,也是明月一人之罪!」
我惊讶回头:「……母亲?」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可这瘟疫药方,我是今日才与诸位大夫确认过可行,将之公之于众。母亲何时竟将药方献给太子……」
话音刚落,满殿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戏台子既然已经搭建好了,那我便轮到我登台了。
我泪盈于睫:「我知母亲不喜我与陆将军定亲,总觉得是我抢了姐姐的姻缘。
「可姐姐既然已经嫁给太子,您又何必用这等方法诬陷我!
「更何况还搭上了七皇子的安危!」
我字字句句都落在结亲一事上,但殿中之人没人不清楚,这是一口咬死药方有毒一事出自郑嫣然、明朝华,乃至太子!
郑嫣然恨不得扑上来撕了我:「你满口胡吣什么!」
「父亲……」我看向明沛,又转向皇座之上,「陛下,当务之急是让我带来的大夫看看七皇子。
「虽说宫中御医的医术已达臻境,但三位大夫这半月在京畿义诊,应对瘟疫应当有些经验。」
皇帝抬了抬眼:「去吧。」
兴许是自己身体并不好,所以对亲儿子危在旦夕也没表现出什么情绪。
太监领着三个郎中离开了。
我决心在这事上添最后一把火:「还有一事,臣女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便是了。」
「是。」我跪地,说:「臣女入宫时,曾一瞥见到一位道人……」
皇帝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我深深伏下,完全忽视了喻楚陡然射向我的目光。
「那位道人臣女见过,臣女幼时在泗州,这妖道哄骗百姓,炼制妖丹,信者凡多,大多家财散尽。更甚者……吃丹暴毙者与自焚而亡者,不知凡几!」
喻楚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的声音焦躁而阴冷:「你可敢保证?!」
「臣女所言,俱是属实!愿以性命担保!望陛下明鉴。」
皇帝看向引我进殿的小太监,语气不太好:「她来时看到了谁?」
小太监颤颤巍巍,扑通一声跪地:「回陛下……
「……明二小姐所见,是太子殿下于两月前,引入宫的玄真道长。」

-29-
满殿寂静。
皇帝看向喻楚,表情看不出喜怒:「太子引荐?」
喻楚终于维持不住姿态,同我一样跪地,头却磕得更响:「儿臣……儿臣不知。」
他当然不知道,两月前他还在为难明朝华和杜瑶蕙的事情,哪有心思辨别真伪。
只有人听了传言,说玄真是位极有神通的道士,便忙不迭地将人找来,送进宫里讨好圣上。
自然不清楚传言从何而来,玄真又是从何而来。
埋了两个月的钉子在此刻起了作用,我的心情甚好:「陛下若是不信,可差人去泗州寻旧人,一认便知。」
皇帝唤了陆照进来:「彦光,朕命你五日内查明玄真此人底细,即刻回报。」
陆照拱手应令,转瞬间我和他交换一个眼神。
我敛下眼眸,丝毫不觉得自己又给他找了事儿。
而陆照的表情平静而沉稳,甚至还带着一抹无奈的笑,像是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被他兜底。
皇帝最后看了一眼喻楚就离开了。
喻楚跌坐在地上,明朝华瑟瑟发抖去扶,反而被他甩了一耳光。
喻楚自己撑着站起来,走到明沛和郑嫣然面前,冷笑道:「二位教的好女儿啊!」
郑嫣然跌坐地上,失魂落魄。
明沛自知已经将人得罪惨了,只能咬着牙作揖,说不出别的话。
喻楚还想对我说什么,陆照已经挡在我身前:「太子殿下还有什么话,对我说便是。」
「哼!」喻楚拂袖离开。
懒得和明家人再掰扯,我扯了扯陆照的袖子:「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离开大殿后,陆照引着我向外走。
「你突然提这件事,有些大胆了。」他微蹙着眉,「我知你有安排,下次先与我讲,我也做些准备。」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不会牵扯到你。」
「不是牵扯我……你……罢了,」陆照泄了口气,「你说吧,要交代我什么。」
我装作不知道他的意思,冷静说:「泗州东吴镇,那里的县令曾是当年揭穿玄真骗局的师爷,他会带你找到证人。」
陆照勾起唇:「我知道。」
「嗯?你知道?」
陆照扯了扯我的斗篷领子,挡住最后一丝溜进来的风:「我知道的事多着呢。皎皎,信信我,好不好?
「我这次去泗州,五日便会回来,你注意安全。少出门,我怕太子寻你麻烦。」
看了他的眼神半天,只看到透彻到可以反射我面容的瞳色,我让步了:
「好,我等你回来。」
咬了咬唇,我说。
「路上小心,彦光。」

-30-
回府以后正院就闹翻了天。
小蝶偷听了半晌,兴冲冲地回来告诉我,明沛要休妻!
「没想到不可一世的夫人竟然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小蝶心有余悸,「老爷确实狠心。」
那是自然,太子那边被郑嫣然连累,他若是还想攀上太子,就得做出个态度来。
「不过幸好没有连累到小姐。」小蝶庆幸地松口气。
话说早了,没想到傍晚出门时正好撞到搬行李的郑嫣然。
看到我的一瞬间,郑嫣然的面色扭曲,胸脯上下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她咬牙切齿想冲上来厮打我,却被府卫拦下:
「郑夫人,大人吩咐了,要在下亲自送您走。」
她看着我,声音阴狠刻骨:「明月,你这般恶毒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抢了我儿的婚事,你迟早会遭报应!」
我停下脚步,回眸看她,语气平静:「若恶毒便会遭报应,我想夫人应当早遭了十八个来回。」
可偏偏这世道,恶毒的人才有活路。
这是我上一世用命学到的教训。
我转身就走,轻飘飘落下最后一句话:「可见老天不曾开眼啊。」
青槐后来跟我汇报,说明朝华租了院子,暂时在东城安置下来郑嫣然。
我没说什么,只让人盯紧了她的动作。
陆照比预想得回来还要早。
第五日清晨,我就听到青槐传来陆照的消息:
「今日早朝,将军禀告了泗州调查之事,陛下大怒,命人将玄真下狱,当庭怒斥了太子。
「将军与七皇子还让御史借此机会参了杜家一本……太子被剪其翅羽。」
青槐说得含糊,我却心知肚明。
这个节点,不外乎是杜家曾经在兵饷上动的手脚被人发现了。
上一世七皇子不在后,这一派就蛰伏起来,太子轻而易举压下这事。
但这次,杜家无法干净脱身,连带着太子也被拖下水。
我心情甚好,让青槐继续。
青槐看着我:「没了。」
就两句?
青槐声音平静:「将军本来还要说什么,被身边的侍卫拦住了,说将军笨,可以将七分留着当面和小姐讲。」
想到陆照满眼纠结着把话咽下的样子,我有些忍不住想笑。
但确实好奇内情,于是我叫小蝶拎上厨房新做的奶酥饼,去了将军府。
「下一步计划……成亲啊。」陆照说得理所应当,我却愣在原地。
他有些紧张地看我:「小灿带着聘礼已经上京城了,不日就到,你不会不嫁了吧?」
「呃……」我沉默了。
确实没想过此事,最初答应与他订婚,想的是将婚事再拖半年,届时我报完仇,从京城离开,他起事,这桩婚事便形同虚设。
但一切发展得完全不如我所想,竟然就要走到成亲这一步了?
陆照低落地垂下眼:「皎皎不愿嫁给我?」
「那倒不是……」
嫁给他确实是我离开明家最简单的方法,而且与陆照相处这些日子,我已经确定他与我当初以为的样子并不相同。
他不是一个冷酷狠厉,追求权势的人,相反……
陆照黯下去的眼又亮起来:「既然皎皎不厌恶我,那便成亲,好不好?
「我不是要捆缚你,明府待你不好,你就到我身边来。若有一日……」他咬了咬牙。
「若有一日你觉得他人身边更好,我也不会拦你。」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没有说话。
我并不清楚前世他为何彻底走上谋反的路,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曾深爱明朝华。
但此刻他诚挚的剖白让我心神摇荡,自醒来后一直高筑的心墙在此刻消融了一个角。
我轻声说:「好。」

-31-
半月后,陆照的妹妹陆灿带着浩浩荡荡的商队抵达京城。
第二日陆照就带着聘礼上了门。
明家庶出二房的婶婶带着我去看嫁妆。
如今郑嫣然被休,她一手掌握了明家的中馈,也待我十分客气,说会给我备足了嫁妆。
我自然不客气,有什么好东西都勾上。
六礼飞快地走过,很快就到了成亲前几日。
这时我才见到陆灿。
十七岁的小姑娘只比我小几个月,如名字一样看起来灿烂明媚。
她张口就喊:「嫂嫂!」
像是被一团火焰裹了个正着,我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呃……我与你兄长还未成婚,先不急着……」
「那我叫你皎皎可好?!」陆灿抓着我的手,亲昵地摇着,「刨去我这个蠢兄长,我也想与皎皎这样的小美人做朋友。」
我无奈扶额,这陆家兄妹怎么都……这般无戒心。
我看着清冷,实则最遭不住这样的人撒娇,只好点点头。
成亲那日,喜婆给我梳发时,陆灿就在我身侧絮絮念叨,陪我聊天:
「皎皎,我阿娘去得早,兄长常年征战,没和别的小娘子接触过,要是他不会哄女孩子开心,你就教训他。
「皎皎,你日后要是有机会,可以来衢州玩,那边有西域的行商,好多京城没有的小玩意儿。
「皎皎,我兄长……可算得偿所愿了。」
跟在府里忙了一整天,陆灿说着说着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到了申时,外面锣鼓的声音变大,有人喊着「新郎来接亲了!」靠近闺房。
我感觉心跳陡然变快,陆灿惊醒了,看着婆子把红盖头罩在我的头上。
满目红晕,看不见前路与周身。
我被引着磕磕绊绊地走出去,又引到正厅,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周围都有谁。
到了某一刻,突然有人牵住我的手。
他低声说:「皎皎别怕,我陪你走。」
我敛下眼睫,突然对将进入的新的世界,有了那么一丝期盼。

-32-
「皎皎,醒醒。」
在轻轻地晃动里,我睁开眼。
「我本不想吵醒你,但刚才宫中传来消息。」陆照皱着眉,低声说。
「京畿杞县县令被当地山匪杀害,匪人将头颅挂在县城示众。此事传到京中,陛下大怒,命我立刻带兵去剿匪……」
他低声说:「今日成亲,我本不应该就这么离开。」
「无事,皇命难违,快去吧。」我眼中恢复清明,「京中万事有我,我会照顾好阿灿。」
我知道按照上一世的轨迹,陆照也如此去剿匪,必然不会因此出事。
可不知从何而生的情绪让我伸手扯住转身欲走的陆照,迟疑道:「注意安全。」
「好,你也是。」他愣了一瞬,粲然一笑,「明皎皎,你等我回来。」
陆照连夜点兵离开了,陆灿怕我心情不好,第二天就抱着被子来陪我:
「嫂嫂,你要是睡不着的话,我给你讲兄长的糗事儿吧。」
陆灿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包括幼时陆照曾学着陆老将军骑马,却被驴子一脚蹬了下去,摔伤后让家里人好不担心的事儿。
「兄长醒来后说自己看不见东西,把我阿爹吓得要命。
「幸好后来听闻泗州有名医,我阿爹派人送了兄长去泗州求医,只医了半年便好了。」
我怔怔转头:「泗州?」
「对啊,好像是……昌和十一年的事儿,那时候兄长十一岁,我才八岁呢。」
那一年,我也八岁。
突然间,记忆深处的东西汹涌翻滚上来。
我的声音有些哑:「你兄长幼时,是不是有个乳名叫阿轩。」
「嫂嫂知道?」陆灿讶异,「这名字其实是我阿娘起的,可惜阿娘去得早,后来家里少有人这么喊他,没多少人知道的。」
对上了。
我闭了闭眼,原来是他。
姨娘是泗州人,当时明沛外放泗州,纳了姨娘,我幼时就在泗州长大。
八岁那年,泗州开始风靡一种道法,玄真靠着装神弄鬼吸引了一大批信徒。
开始只是敛财,后面逐渐更为扭曲,有信徒开始绑架童男童女献祭。
而我被绑的那些日子,身侧有一个叫阿轩的少年一直陪着我。
他的眼睛看不见,在黑漆漆的洞穴里,耳朵却比我的好使。
我们筹谋着逃离,在最后关头被人发现,我冷静地将他推出去洞穴,自己转身拖住后面的人。
「带上我你跑不出去的。你年纪比我大,体力也好,你先走。
「我等你带人来救我。」
我们都清楚这是最优的解决办法,他咬着牙扯住我的袖子:「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明皎皎,你等我回来!」

-33-
我怔怔躺在那里,一旁的陆灿早已呼呼睡去。
原来那是陆照。
后来他确实带人回来了,但在这之前,明沛已经派人找到了我。
但是明沛不愿惹上玄真这种麻烦,只交涉着将我换了回来,又带回京城。
后来我有回泗州去寻过,但阿轩所说的地址已经人去院空。
我从没想过,原来后来我和那个盲眼少年,还有这种渊源。
所以……他是否认出我了?
因为那个名字,他前一世以为那个人是明朝华吗?
他一直在寻找的是娇娇,还是皎皎?
可能回答我问题的人现在不在眼前,我只能怀揣着复杂的心思,勉强睡去。
我耐心等了几日,终于听到了剿匪的消息。
陆照的贴身侍卫先带着大军押送匪首回京,差人来通知我:
「将军虽然受了伤,却没有伤到要害,只是需要在杞县休养几日,夫人莫要心急。」
我正要细问,突然门外传来喊声:「夫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早晨跟着陆灿出门的小丫鬟哭着进来:「小姐带着我在街上逛,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人,调戏小姐,还把人直接抢走了。
「我已经说了小姐身份,但对方似乎身份很高,完全不在乎将军。夫人快去救救小姐吧!」
我心底一惊,陆照陆灿同时出事,不由让我产生了不好的推测:「金戈,你立刻差人秘密送信给七皇子说明此事!
「环音,你带着梅姨和府里的丫鬟婆子去街上打听,绑人的人身份究竟是什么,打听到后立刻回禀!
「朔风,陆照现在的伤势不宜挪动,先不要传信给他。」
我看向传信的亲卫,承诺道:「有我在,我必不会让陆灿出事。」
朔风犹豫了许久,最终重重点头:「是,夫人。」
焦急等待了一个时辰,终于有消息传来:
「打听到了!绑走小姐的好像是杨府的人,还有人认出了……其中有东宫的侍卫。」
杨府……杨家嫡子杨敬的纨绔之名,京城皆知。
而他至今嚣张,无人敢管教,正是因为他的姑姑是当今皇后,而表哥,是当今太子喻楚!
心沉甸甸地向下坠,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上一世,在某次被喻楚鞭挞昏迷过去后,听到他在书房与一个男子交谈。
因着以为我昏迷,他说话也没有避讳的意思。
喻楚低声斥责杨敬,责备他胡闹也得有限度,死了人总是不好办的。
而杨敬满不在乎,嬉皮笑脸地说:「且不论她哥如今生死不知。
「而且七皇子都死了!就算她老子在,也不敢做什么的。」
所以上一世,陆灿在这一劫中死了!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飞快跳动。
甚至……陆照谋反的导火索,很有可能就是这件事!

-34-
指尖掐进掌心,让我勉强冷静下来。
不管上一世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陆照离开时将妹妹交给了我,我就必须把人看顾好。
没等多久,金戈从七皇子处回来,说七皇子已经派暗卫潜入杨府救人。
熬了个通宵,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等到陆灿被人送了回来。
「陆夫人,陆小姐无事,只是中了药,需要休息。」七皇子手下的人禀报。
「我家殿下说,姑娘家名声重要,不好大肆宣扬,因此便趁夜送回。但如果陆小姐醒后,夫人您与将军还有何想做的,殿下那里已准备好人,皆听调遣!」
我又连忙找了府医来看,确认陆灿除了昏睡,没有别的问题后,才放心下来。
「给将军送信,前因后果说清楚,让他别心急,这里有我。」我想了想,又反口,「罢了,我亲自写信。」
落笔时我斟酌很久。
诚然,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七皇子与陆照施压,一定能让喻楚和杨府受到重创。
可陆灿一个女儿家遇到这种事,如果宣扬,总是不好的。
最后我叹了口气,决定放下这次机会。
正待落笔的时候,身后传来沙哑的女声。
陆灿疲惫又坚定地扶住我的笔:「嫂嫂,我要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你想好了?」我搁下笔,「这次你来京城,陆老将军专门传讯给你兄长,让他替你在京城择一门清贵人家。若是真的宣扬出去,可能会受影响。」
陆灿的眼眸明亮:「我不怕!大不了我回衢州,或者一辈子不嫁!
「我咽不下这口气,也绝不允许自己懦弱,让坏人那样得意。」
我看她良久,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我勾起一抹笑,点点头:「好。那我们这般做……」
整个将军府在我的调动下开始细密运转起来。
无数的信息流入府中,又有新的命令送达各处。
像一柄调试良好的弓弩,弓弦与机栝被一丝一丝上紧,而箭心所指——
正是太子喻楚。

-35-
三日后的清晨,早食摊子上的人流最多的时候,皇城正中央的登闻鼓被人敲响。
「堂下何人敲响登闻鼓?!」
「臣女陆灿,状告当今太子,纵容杨府嫡子杨敬肆意抢夺民女,欺压百姓!」
「草民……草民郑存,状告当今太子,霍乱律法,害死我的兄长!」
我牵着陆灿的手,站在堂前,背后一轮红日正好跃出。
堂上的京兆尹已经汗流浃背,敲登闻鼓的有冤屈他知道,却没想到告的竟然是当朝太子!
「我是当朝振威将军陆成的嫡女陆灿,三日前杨敬带着太子亲卫绑我入府,若不是我嫂嫂携人救下我,如今我怕是早已没命了!」
京兆尹只好先放下陆灿这边,又问郑存:「那你呢?」
「草民的父亲乃是安州州同,两月前于家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家中财产大多消失不见。草民的兄长报官后,却反被下狱,之后在狱中惨死……」
郑存的头磕得邦邦响:「草民被好心人收留,却没想到在前些时日,正好碰见太子府婢女、侍卫拿着我郑家的传家之物前去典当,求大人做主!」
京兆尹已经头大,衙外聚了越来越多的百姓,絮絮交流的声音让他不得不低声吩咐下人,去杨府和东宫请人来一趟。
不多时,杨敬就嚣张地迈进门:「惊动小爷我,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郑存只一眼就惊呼:「大人!这位杨公子手上拿着的就是我郑家的百年佛珠串!」
「你这贱民胡咧什么!这是太子表哥赠我的开光佛珠!」杨敬眼睛一瞪,上前就要踹他一脚。
「砰!」惊堂木拍下。
「不可喧哗!
「你们要状告他人,就分别呈上人证物证吧!」京兆尹看了一圈,只能按流程继续走。
郑存和陆灿分别带着证人证物上前呈现。
郑家的下人、太子府的女婢、陆灿从杨府离开时带走的茶杯,还有最关键的太子令。
陆灿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将太子如何协助杨敬抢夺民女,欺压百姓的事情说清楚,而太子令的存在更说明了一切的真实性。
「杨公子,你有何话要说?」
杨敬有些发蒙,却依然嘴硬:「老子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陆将军的女儿,我不清楚,那时候在街上是她勾引我,我才带她回去的!」
陆灿的手开始发抖,我轻轻拍拍她的手安抚她。
轮到我了。
我上前一步:「杨公子这般顽固不肯认罪,不会是以为太子还会来保你一命吧?」
「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杨敬的话音还没落,突然有人走进来,禀告京兆尹:
「太子殿下有话让在下转告大人。
「今日状告之事他已知悉,杨敬此人借太子之名,多行不义之事,大人依法处置即可。」
杨敬瞪大眼睛:「你敢传假令!」
我绕到杨敬身后,一脚踹他膝弯,他痛呼一声跪下。
「杨公子,有罪就要认,见到苦主,记得先下跪!」

-36-
太子表明了要放弃杨敬,京兆尹自然按照规矩办事,当即人证物证俱全,就将人下了狱。
而郑存的案子只能先押后再审。
出了衙门,陆灿还有些蒙:「太子怎么会……」
「嘘……」我压低了声,「先回去。」
喻楚向来是纵着杨家的,至少上一世七皇子死后,皇后一派独大时,他自然能罩得住。
可如今七皇子于朝堂施压,后宫也多有角逐,他也是力有不逮。
加上明朝华吹枕边风,喻楚也就想着先让杨敬背了罪,大不了之后再想法子把人放出来。
第一步走得顺利,我让青槐去通知明朝华。
「唔,可以告诉我那位姐姐了,做得很好,陆照十分感激她,日后定有回报。」
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句:「记得说我的坏话,什么如今的陆夫人粗鄙不堪,将军早有休妻之意。」
青槐蒙蒙但听话地离开了。
拿陆照做诱饵,明朝华竟然这么容易上钩,也是我没想到的。
我这样吩咐着,走进将军府,耳侧传来无奈的声音:「你就这样将我卖了?」
「至少陆将军还值个好价钱,可喜可贺。」我浅笑回眸,「看来伤势不算严重,还能站得起来。」
陆照闷笑一声,像是站不稳一样向我歪过来,我只好扶住他。
温热的气息夹着药味充盈了我周身,他低声说:「站不起来也要站,总不能让你替我挡下所有的风雨。」
陆灿极机灵地带着小蝶她们溜走了。
满院空旷,我有些哭笑不得:「坐下说吧。」
「不了,我现在要进宫一趟。」
我有些担忧:「这么急?」
「嗯,杞县的那波山匪,撬开嘴,问出了紧要的事。」陆照压低声对我说,「他们京内有人,掠夺的财物有七成都要上供。」
我瞬间明白了:「是……杨家和太子?」
陆照默认,继续说:「今日是个好时机,我已经派人告知七皇子,加上你今日安排的登闻鼓,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我只好喊朔风来准备轿子,送陆照进宫。
他走出去之前,突然折返回来,在我额上印下一吻:
「在杞县剿匪,我中箭昏迷了一阵,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一遭庄周梦蝶的奇遇。
「皎皎,等我回来与你讲。
「我兴许已经等你很久了,从上辈子,到这一世。」

-37-
陆照在宫中待了好几日,没有消息传来。
直到四日后,陆照和喻楚的消息一同传来:
「皇后自裁,太子被废,贬为楚王。将军在宫内中了毒,今日才醒,午时应当就回来了。」
我惊愕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
定然是陆照以身入局,才一击致命。
等到午时陆照被人从宫中抬回来,几日的工夫瘦了一大圈,脸颊苍白得像纸一样。
他屏退了下人,勉强撑起一个笑:「皎皎,你说的第三个条件,如今算完成一半了吧?」
我愣了一下,他说的是郑五死后,我与他做交易的第三个条件。
我要他事成后替我斩首太子,他竟然还记得。
鼻子突然泛酸,我侧过脸掩饰泛红的眼眶,带了些埋怨:「之前也没见你有这么恨他,竟还要赔上自己的命去赌。
「恨啊。怎么不恨?」
陆照指尖摸索着我的手,像是一遍又一遍确认那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他看着我:「在杞县,生死一遭长梦里,我好像见到你了。
「不知是什么时日,天上飘着大雪,你在城墙上,像折翼的鸟儿一样坠下。
「我拼死扑过去想救你,却没接住。
「也不知是不是梦,但那羽箭是从逃跑的太子手中射出的,我就只好把这仇记在他身上了。」
我如遭雷击,怔愣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
那不就是上一世的最后?
原来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羽箭,是太子在逃跑途中射出的。
到了那一刻了,他还不忘杀了我,生怕我暴露他和明朝华的下落?
我冷笑一声:「记得好!就该记在他身上。」
陆照轻轻扯下中衣,露出肩膀上的伤痕:「这个位置似乎与梦中你……的地方一样。
「如果真有前世今生,什么因果报应,那便算我替了你这一遭。
「此后皎皎一生,平安无虞,岁岁康健。」
我轻轻抚摸着那道伤口,似乎位置真的一模一样。
我心底泛酸,可偏生还得撑着。
触着伤口的手轻轻使力,按到伤口,陆照轻呼一声。
我冷哼:「还有一事你还没说清呢。」
「嘶……什么?」
「阿灿同我讲,你幼时在泗州求医……」
陆照脸上的笑意变浅,忍不住抱怨:「阿灿这个大嘴巴。
「皎皎,我曾想告诉你这件事,但又觉得没必要。我对你的好,并非因为幼时我们相识。
「换句话说,若你只是幼时我认识的皎皎,我会帮你、救你、娶你,却未必会爱你。
「可因为你只是你,我才会爱你。
「这才是我生死之间,一直想告诉你的事。」
他忐忑的表情让我心间软得一塌糊涂。
我轻轻抚上他的眼,遮住那双透彻到让我觉得自惭形秽的眼眸。
我轻声说:「可我兴许不爱你,最多只是喜欢。
「若是你爱我十分,我只回你一分。这应当不大公平。」
他任由我的动作,不挣扎,维持盲目却朝向我的姿势。
字字笃定:「给我陪在你身边的机会,便是最大的公平了。
「皎皎,我甘之如饴。」

-38-
喻楚被废,杨家被抄家,眼见着太子一党就要倾覆。
在这个时候,喻楚反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觉得分外讽刺。
前一世喻楚在城墙上怒骂陆照是反贼,如今轮到他,他也是个狗急跳墙的反贼。
那一晚火把从宫墙外亮到城外。
厮杀声快结束的时候,陆照突然带着我出了门。
纵马疾驰到宫门外,喻楚脸颊上染血,身形踉跄地跪在宫道上。
周围一圈铁甲的士兵围着他。
喻楚面色惶恐,自知已经败落,再无回天之力,于是跪在那里哭喊:
「父皇,儿臣错了!儿臣知错了!
「儿臣是被奸人引诱!是杨家!是杜家!是明家!」
我看得想笑,事到如今,他仍觉得都是旁人的错。
陆照牵着我的手,轻轻搭在弓弦上:「握着这里。」
冷凝的铁色对准喻楚的心脏。
陆照在我耳侧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皎皎别怕,松开弓弦,亲手杀了他。」
我感知到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但仿佛有声音穿越暴雪抵达我身侧:
「……太子昏庸,今日我为生民立命。」
今日,我不会标榜自己为生民立命,我只为前世的明月,求一个公道!
「嗖」的一声,羽箭破空,正中喻楚的心脏,还在哭号的声音戛然而止。
陆照将我裹进披风,策马走到人群中。
他的声音平静:「逆贼已伏诛。」
我感到无比地畅快。
天空在这时开始飘下絮絮的雪花。
今年的第一场雪,到了。

-39-
作为反贼的侧妃,明ẗŭ̀⁺朝华第二日便被抓入诏狱。
她在狱中哭喊着说陆照心悦于她,她要见陆照。
这般喊了三日,还是将我喊了过来。
「贱人!是你拦着不让将军见我!将军知道了一定会狠狠责罚你!」
明朝华身形狼狈,好像还受了刑。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唤来陆照:「喏,你的将军在这儿呢,陆照,你要罚我吗?」
陆照嫌恶地看她一眼,对我时又柔下声音:「罚你今日看我练剑,好不好?」
明朝华尖叫起来,嘴里唾骂着乱七八糟的话,什么她是太子妃,她是皇后,要让喻楚杀了我。
「省些力气吧。」
我觉得格外厌倦,明朝华总将我,或者其他女子当作她的敌人。
可这世道,真正让她到了这样地步的,是她自己的不知足和喻楚的卑劣。
我看着她,不想再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恨一个人身上了。
「郑嫣然还在外面想办法疏通关系,若是你运气足够好,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命,流放去边地。
「彦光,我们走吧。」
我牵着陆照的手,背对着诏狱的光,离开了所有的阴影。
后来,京城中有人向陆照求娶陆灿。
我去问陆灿的意思的时候,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那人不过是看中兄长的权势。我想回衢州了。」
我和陆照一同送陆灿回去,出城的时候,我听到身旁突然闹哄成一团。
小蝶跑去凑热闹,回来后唏嘘道:
「是夫……郑嫣然,被人捅了一刀,抢走了所有的银子。」
太子倒台后,郑家的财物大多都被归还,还有一些在郑嫣然那里的没有还给郑存。
可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强留还会有祸事。
郑嫣然会不会就此没了命,明朝华会不会死在狱中。
于我都再无关系。
「嫂嫂!前面的风景好漂亮啊!」
「皎皎,看我给你抓的这只兔子!」
陆照与陆灿唤我的声音传来,我笑着策马赶过去。
此前旧忆,俱如云烟。
但行前路,明月还照。
(完)
陆照番外:
梦里大雪纷飞,一团一团的雪砸得人脸颊发疼,三尺外就是一片虚无的白。
陆照扑过去,那道身影从他的双臂间穿过,坠落。
他没接住。
于是满地的血洇开,像雪地上绽开的花。
陆照恍惚地想,城墙上那人不是明朝华吗?怎么会是明月?
喻楚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女人绑在城墙上威胁他?
「阿轩,我等你带人来救我。」有女童冷静又稚嫩的声音在陆照耳畔响起。
陆照觉得自己在发抖。
明月,皎皎,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到了。
我会救你的。
你再等等。
陆照从满室龙涎香里惊醒,身旁的侍候太监已经机灵地递上一盏温茶。
陆照接过茶盏:「什么时候了?」
这一场梦太久,他有些回不过神。
「回陛下,是卯时三刻,还未到上朝时候呢。」
陆照把茶盏放回托盘上,清脆一声响,他没有说话。
他其实不是要问这个,而且他反应过来了。
这是他登基的第七年。
「喻楚和明朝华呢?」陆照披上明黄的外袍,随口问小德子。
小德子递来厚绒的外氅,披在陆照身上:「回陛下。两个罪奴这个月在慎刑司受罚。」
七年里,从抓到喻楚和明朝华后,陆照就按月轮换,让他们俩将九狱的刑罚受了个遍。
即便如此,也难以消解他心头万分之一的恨。
陆照在铜镜一瞥里看到自己额角的一丝白发。
不知是不是早年征战受了伤,还是这些年国事繁杂。
明明如今刚到而立之年,他看起来却老了十岁不止。
十年前陆照还是弱冠少年,是京城中最得意风光的玉面将军。
父亲拥兵镇守衢州,他在京城中寻到了自己幼时的救命恩人。
虽然过去了很多年,明朝华和他记忆里的明皎皎性子不大像了。
可既然有恩,陆照就不会不认。
他娶了明朝华,心想就算不举案齐眉,也至少会相敬如宾。
却没想到七皇子死后,一切急转直下。
新婚之夜他被派去剿匪,剿匪时受了些不严重的伤,大夫劝他歇息两天再回去。
只是耽搁了两天,只是两天。
回去后妹妹阿灿就香消玉殒。
陆照忍无可忍,掐着明朝华的脖子问她为什么不送信给他?
明朝华泪眼蒙眬,哭着辩解自己是为他好,杨家和太子他得罪不起。
甚至口口声声劝他不要再闹了, 是陆灿命不好。
他彻底失望,当初那个勇敢正直的皎皎怎么会变成这样?
还没等他处理好陆灿的事,与明朝华和离。
就听闻陆老将军上京的路上被人刺杀, 没等到京城就毒发身亡。
转瞬之间,孤家寡人。
再后来……征战两年, 一路打回京城。
他途经泗州的时候, 才知道一件事。
原来不是娇娇,是皎皎。
彼时他看着空荡荡院子里的桂花树, 以为上天还给他留了一丝余地。
却没想到在京城那个大雪纷飞的城破之日,彻底化为乌有。
明月的身体横陈在雪地, 手臂上经年的疤痕, 昭示着这些年的痛苦。
她濒死时口中还在咳血, 陆照颤抖着手去擦。
越擦越多,直到把臂甲缝隙都染红了。
这抹红,从此成了他梦中, 刻骨的诅咒。
陆照懒得去狱中看喻楚和明朝华的惨状。
早些年他还会看一看, 以换取一丝微不足道的畅快。
后来他只觉得爬向自己的, 摇尾乞怜的那两个人格外恶心。
于是便不看了, 像是刻佛经般,每日听一听他们又受了哪些罚,积攒起来, 想着九泉之后讲给阿爹妹妹和明月听。
上早朝的时候,陆照没忍住咳了一阵,咳出些红痕。
他似有所感,召来道人问。
那道人仙风道骨,满目慈悲:「陛下前世有大功德, 可惜征战时戾气过重,消损了大部分。
「但余下这些, 仍能让陛下江山安稳,寿数长久。」
他只说寿命长久,却没说他会一世梦魇, 孤独百年。
陆照似有所感, 问道人:「那这功德我不要的话,能否渡给他人, 换故人来世顺遂?」
道人讶异:「陛下真要如此?」
陆照默认。
他本也不稀罕什么皇位, 也不想要漫长孤寂的余生。
只想在梦里,接住那道坠落的影子。
于是陆照开始建庙,将陆老将军和陆灿的长生牌供在里面。
明月的牌位不好公开放在那里,他便日日揣在怀里。
只一年, 陆照的身体就不大好了。
但没关系, 朝廷如今架构完善, 他也从宗亲里擢选出合适的少年作为太子。
他可以安心睡去。
在漫长的梦里, 他第一次接住那道身影。
怀里的姑娘瞪大Ţů₂眼睛看他:「阿轩,你来救我了?」
他忍不住笑了:
「嗯,我来接你。」
时间重新流转。
二十岁的陆照感觉伤口一阵疼痛。
他睁开眼, 那道快致命的伤口有着宿命般的位置。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醒后, 他新娶的夫人,他的心上人正寄了信来:
【彦光,阿灿安好, 望你也安好。
【身体要紧,莫要着急,万事有我。
【我等你回家。】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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