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歌颂苦难,她说女子生来受苦,扛过了这些才能幸福。
幼时的我懵懂无知,好奇地问她若是没有苦该如何?
我娘意味深长地告诉我,没有苦难也要制造苦难。
后来,她搅黄我和太子的婚事,将我嫁给跛脚将军。
将军残暴,让人打断我的腿,日日鞭打侮辱。
我放火烧了将军府,拼死爬回家,我娘温柔安慰,转头却将我送到将军手中,「身为女子,死也要死在苦难中。」
我赤身裸体被绑在将军府主院内三日,死不瞑目。
再睁眼,我回到了我娘搅黄我婚事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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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闻月自幼顽劣不堪,礼仪书画皆不通,实在配不上这门亲事,臣妇倒是看周将军与闻月再合适不过。」
我睁眼时,娘亲正一脸坦荡地跪在正厅。
而上首坐着的,正是便服出宫,来丞相府参加我爹寿宴的帝后。
我立刻意识到,我重生了。
被羞辱凌虐的疼痛还未消失,记忆就如潮水般涌来。
前世这天,皇帝开玩笑似的问我是否愿意嫁给太子,没等我说话,我娘就迫不及待地跪了出来,强硬拒绝了这门婚事,理由是我无才无德,难担太子妃之责。
不仅如此,她在皇帝不悦后,顺水推舟地提出要将我嫁给跛脚将军周延昌。
他年长我十八岁,早年战无不胜,却因战场上遭人暗算废了脚,性子阴郁可怖。
若是别人陛下早就发作了,可偏偏这人是我朝的功臣,在我娘提完他之后,更是从门外进入,一副与我相熟的模样。
前世皇帝见了这场景,几乎气笑了。
故而后来周延昌这个畜生将我绑在将军府三日,我的婢女冒死去宫里求情,却无一人肯帮我。
只因我娘早已将陛下得罪。
而此刻,皇帝眉头紧锁。
我娘瞥见这一幕,勾了嘴角便要开口。
我心中一震,抢在她之前快速道:「娘这是何意?太子殿下风华绝代,前些日子冒死赈灾更让人钦佩,陛下肯赐婚乃是圣旨恩赐,闻月感激不尽,怎能拒绝?」
皇帝眉峰稍缓,饶有兴致地看向我。
我娘皱了眉头,「太子殿下自是才华横溢,可你……」
我当即打断她,正色道:「殿下前些日子下江南赈灾,洪水之中救出幼童,染病数日尚未痊愈,实乃大义,圣上恩赐闻月侍奉太子,即便是为奴为婢,闻月也愿意。」
能入东宫做太子妃,自然最好。
若不能,为奴为婢,我也要离开这里。
此话一出,我娘脸色顿时白了,厉声呵斥道:「逆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忤逆父母是大罪,我娘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神色各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由得心中一阵刺痛,死死攥紧了拳。
可我娘偏偏不愿放过我,咬咬牙坚定道:「不是臣妇不愿,而是闻月早有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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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拍了拍手,门外令人胆寒的身影渐渐清晰,一步步走了进来。
熟悉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压得透不过气来。
周延昌似笑非笑地站定,毒蛇般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
「闻月说太子值得敬佩,不知我这跛脚的将军,能不能得你平等对待?」
宽大的衣袖掩住了我攥得发白的拳,我大大方方地上前行了个礼。
「周将军是我朝功臣,陛下一向厚待,更遑论我这个闺阁女子,只是此前闻月都没见过您,还望将军在京中多学习礼仪,莫在圣上面前失了分寸。」
「至于我娘说的心上人……我和周将军从未见过,年纪也不相符,娘怕不是犯了癔症。」
周延昌自大狂妄,又是武将,为人粗心。
他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和我扯上关系,却不曾记得给皇帝行礼,或者说他本就居功自傲。
果然,他听了这话毫不在意。
「望陛下念臣腿脚不便,饶了臣这一次。」
此言一出,皇帝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要知道,臣子是否受宠不过在天子一念之间。
皇帝本就不满我娘拒绝指婚,周延昌又如此狂妄,事情还没查清,只怕陛下的心已经偏了三分。
半晌,在我的冷汗几乎浸湿帕子时,皇帝终于开了口。
他先对着周延昌数落,「周将军一介粗人,不懂京城礼仪,日后莫要唤旁人家小姐的闺名,以免坏人清誉。」
「江丞相女儿教得不错,温和有礼,深得朕心。朕即刻下旨,赐江闻月为太子妃。」
我娘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碍于天威不敢发作,满脸沉痛哀戚,仿佛我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
等到帝后一走,她立刻冲进我的院落,上来就是一巴掌。
「江闻月,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样的姑娘,怎么敢嫁给太子?日后不知要带来多少祸事!」
「早和你说女子要受苦,你偏偏想着一飞冲天,我怎么生出你这种贪图名利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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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一向如此。
从我年幼懂事起,我娘便教导我,女子要受苦,如此日后才能幸福安康。
她说她幼时外祖母去世,外祖父娶了新人,她在继母手中熬了一个又一个春秋,直到嫁给我爹方才得以喘息。
那时我心疼地抱紧了她,我娘却烦躁地将我从ŧŭ⁶身上扒开,指着院子里的枇杷树目光躲闪。
「若没有当初的苦,我也不会有今日的幸福。」
「娘小时候过得太难了,闻月愿意给娘亲摘几个枇杷吃吗?」
她说到这眼眶通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我心疼地擦她的眼睛,我娘却偏了偏头。
「娘亲爱吃,闻月给娘亲摘。」
我没想过,为什么满院子的婢女小厮不去摘枇杷,为什么他们不帮我拿梯子,也不扶着我。
只是满心想给我受苦的娘亲,取来一点甜。Ṫū́ₐ
我费力爬上枇杷树,却因为没有力气掉了下来,咬着嘴唇我听见自己的哭腔,「娘亲,闻月疼。」
「让你摘几个枇杷你就这样,以后怎么在深宅大院里生存?我小时候,寒冬腊月也要跪在主母院子里请安,不中用的东西!」
连一旁的婢女都看不下去了,「小姐毕竟年幼,有这种孝心已是难得,夫人不如和小姐说说自己的良苦Ŧṻ¹用心。」
我娘冷笑,「说什么说?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说是我的女儿?若我像她这么软弱,早就死了!」
许是她脸上的轻蔑太过刺眼,我竟忘了哭泣,而是茫然地趴在地上,任由手上鲜红的血流下来,怔怔地看着我娘。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不耐烦道,「装出那副可怜样子给谁看,若我像她这般娇气爱摆脸色……」
我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心里是说不出的委屈和自责。
后来,我娘变着法的让我经历那些她曾经的苦难,她的声音很温柔,却让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我爹忙于政事,我鼓起勇气和他说这些时,他只轻飘飘地回了我一句,「都听你娘的。」
直到她搅黄了我的婚事,我嫁给周延昌。
那是我人生中噩梦般的三年。
我被周延昌打断双腿,时不时在院子里给手下赏玩。
从将军府爬出来时,我抱着最后的希望回了相府,看见我娘从未有过的惊愕和疼惜。
我心中的委屈和酸涩再也控制不住,哭诉着周延昌对我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
我娘心疼地让人给我上药,安慰我不要怕。
可转头她喊来了周延昌,亲手把我推出了门。
那扇看了十几年的漆木门,在我娘冰冷的眼神中缓缓关上,也断送了我的生机。
「身为女子,死也要死在苦难中,这般回家,你可曾考虑过相府的名声?」
我疯狂地尖叫嘶吼,可她的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担忧。
此时,我娘畅快地骂着我,她的脸渐渐和前世的人影重迭。
我目光转向相府的大门,淡淡开口。
「娘,无论是谁,只要是女子,便要承受苦难是吗?」
我娘愣了下,扬眉道,「那是自然,别以为你身为相府嫡女,便有了特权,这天下的女子哪个不受苦的!」
我微微一笑,「我一定让娘亲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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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听了这话终于安静下来,又是一副得体的模样。
「闻月,娘都是为了你好,你日后自然明白娘的良苦用心,谁家有了女儿不仔细将养?皇宫那种地方是你能去的?」
她似乎理解错了什么。
我微微侧身,避开她伸过来的手。
「我没打算退婚,我愿意嫁进东宫。」
这举动无疑点燃了我娘。
她不顾形象地对我破口大骂,可无论她说什么,在我的心里都经不起半点波澜。
最后,我娘把我爹找了来。
说来好笑,我一年见不到我爹几次,就连陛下赐婚时,他都因醉酒在房中酣睡。
我爹冷哼一声,坐到上首,「你们不知我政事繁忙吗?区区后院儿女小事也要我跑一趟,圣上既然给太子和闻月赐婚,那便嫁了又如何?」
我娘眸色微沉,很快和他吵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我会见不得自己的女儿好?我们江家的女儿若是做了太子妃,难免有亲近储君之嫌,到时候陛下怎么想我们?」
「况且闻月的性子你不知道吗?从小娇气的要死,受点苦就躲在屋子里抹眼泪,她这样无才无德的人怎么配做太子妃?!闻月她堂姐温婉大方,我看她去最合适!」
我冷冷地看着面前争执的两人。
我爹神情松动,似乎想到了什么,而我娘见他迟迟不言语,又将怒火发泄到我身上。
「说白了还是因为你,但凡Ṱű̂₆你不犯贱一样凑上去,现在你和周将军的婚事已经成了!不就是看着将军府没有皇宫富贵,我教你从小吃苦谦卑,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女子在世,受到的每个苦难都会成为日后的助力,你只贪图荣华富贵,日后你求我我都不会救你!」
我娘面色阴沉,似乎等着我像往常一样去求她。
可这次,我看都没看她,直直地跪在我爹面前。
「爹,女儿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相府!我娘当着陛下的面拒婚太子,陛下面色不虞是大家都看到的,若是那时女儿不表态,这件事定会成为陛下心中的一根刺。」
我爹是不想管府上的事,可前提是不影响他的前途。
他并非蠢笨之人,听我简单说了来龙去脉后简直气疯了,茶盏狠狠砸在我娘身上。
「你是疯了吗?敢这样和陛下说话?!」
我娘愣了,这么些年我爹从未对她动过手,她难以置信地大吼,半点当家主母的模样都没有。
「江恒,你居然打我?」
我挺直脊背,跪在地上劝道,「娘也是一时想岔了,只是我爹身居高位,底下一堆人等着看相府的笑话,幸好陛下仍然同意这门婚事,不然那些人还不知如何编排爹。」
我爹只关心自己的仕途,闻言一巴掌扇到我娘脸上,怒道,「原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没想到是我瞎了眼。你给我闭门思过一个月,想不通就别出来了!」
我娘被打得呆在原地。
我淡淡地看着她,「娘,这份苦难想必也会成就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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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眼眶通红,两世一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说的有错吗,你们只想着往上爬,怎么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你们父女俩都是不识好歹的,我还会害你们吗?」
她一意孤行的模样让我很疑惑。
「太子妃的位置你避如蛇蝎,周延昌生性残暴还不良于行,他就是你眼中找给我的良人了?」
我娘毫不心虚地反驳,「你懂什么?这世道哪个府邸的日子好过,你这么蠢笨,将军府已经是抬高你的身价了,若去了东宫不知要给家里带来多大的灾祸!」
「苦难都是一时的,忍过去以后的日子都是好的,我是你娘,这婚事我不同意,你别想嫁过去!」
我顿时觉得没意思。
见我不再说话,她又拧着眉头命令我。
「你爹禁足我一个月,若是传了出去,我该如何在府里立足?你和他说,让他把我放出去。」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Ṱû⁴娘这话可不对,女子生来便要受苦,您嫁进相府后受的苦难远远不够,如今不过是上天对你的磨炼而已,日后必定对娘大有帮助。」
「娘若是觉得不够,日后还可以多受些苦,或许运气更好了呢?」
我娘被我怼得无话可说,我不再理会她,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涉及到官场,我爹便有不同往常的狠戾。
前世我嫁给周延昌,我爹醒酒后得知我娘开罪了圣上,气得要死,可当时已经无济于事。
这一世我在他脑中敲响了警钟,我爹派人守着我娘的院子,势必让她禁足期满才能出来。
这也让我得以喘息。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娘被禁了足也没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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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嘴上定下我和太子的婚事,圣旨却迟迟未到。
直到皇后派了嬷嬷来教我礼仪,方才透露出皇帝的打算。
两月后是我的及笄宴,届时皇帝会宣布我成为太子妃,只待太子身子养好,就开始筹备成婚。
因着宫里来人,主母被禁足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我娘也被放了出来。
嬷嬷来的那日,我娘早早在府门前站定。
我淡淡开口,「嬷嬷是皇后派来的,宫中的人来府上也代表相府的颜面,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爹那里不好交代。」
然而这次,我娘却没有同我吵。
她的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想开口训斥,又生生忍了下去。
「这些道理我自然明白,用不着你教我。」
我没再说什么,亲自迎了嬷嬷进府。
说是来教礼仪,可大家心里十分清楚,这也是皇后对儿媳的考验,是皇室心照不宣的约定。
这次来的王嬷嬷是皇后的奶娘,年轻时便跟在皇后身边,地位等同于宫里的女官。
许是之前我在外面的名声不算好,她神色肃穆,细细打量了我一番便皱起了眉头。
「太子妃之位关乎一国社稷,小姐定要好好学习规矩。」
我行了个礼,温声应下。
我娘在一旁冷不丁开口,「闻月礼仪向来学得不好,平日我也说不了她,劳烦嬷嬷费心教导了。」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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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坚持自己受苦的看法一辈子,即使是我双腿残疾,也没能让她改变想法。
如今我爹不过禁足了她一个月,我知道,她是不会改变的。
但没想到,她当着众人的面,忍不住贬低起我来。
我爹的脸顿时黑了,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转头塞给王嬷嬷一个钱袋子。
王嬷嬷没接,直接进了相府。
一连十日,王嬷嬷都在府上教我规矩,我娘也在一旁。
王嬷嬷肉眼可见地从严肃,到逐渐展露出笑意,最后她亲手拿出皇后赐给我的玉镯,带在我的手腕上。
我敏锐地发现我娘的脸色愈发难看。
「不如让闻月给我敬茶,也让我看看她这些时日的进步。」
这日,王嬷嬷教我品茶,恰逢我娘来了院子,笑意盈盈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王嬷嬷点头,我心里却咯噔一下。
我娘都没什么耐心和我一同吃饭,又怎会喝我敬的茶?
但王嬷嬷在这,我又无法拒绝此事。
思及此,我微微侧身,「那就劳烦娘和嬷嬷一同给闻月提意见了。」
我将动作暴露在王嬷嬷面前,我娘却表现得十分开心。
直到我将茶盏递到我娘面前,她依旧稳稳地坐在那。
难道是我误会她了?
下一刻,我娘却突然惊呼出声,惊恐地看着我手腕上的玉镯。
「闻月,这可是皇后娘娘御赐之物,怎么有了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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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紧嘴唇,这玉镯我日日不离身,只有沐浴时摘下片刻,而昨日,玉镯离身期间,只有我娘派人来给我送些地契金银。
「你真是粗心,怎么敢损坏御赐之物?这桩婚事,我们相府是万万不敢高攀了!至于闻月的过错,就让娘娘裁决。」我娘悲痛道。
损坏御赐之物,打一顿板子都是轻的,严重的甚至要下狱。
我冷声反驳,「我没有做过的事,不会认,昨日沐浴时我将玉镯摘下片刻,想必是那时有人动了手脚,将人都叫过来,今日我定要找到这人。」
我娘不高兴了。
「够了!你这样粗心顽皮的女子,怎还有脸嫁给太子?现如今还要将错误怪到下人头上吗?」
我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眶。
「娘,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为何一句缘由不问,便一口咬定是我的过错?昨日只有娘的人来过我的院子。」
我娘大骂,「我是你娘,会故意害你吗?你平日什么做派我会不知道?江闻月,你从小就不如你堂姐懂事,偏偏贪图荣华富贵,也不想想你能不能守得住?」
她扑过来要打我,我微微侧身一挡,手上本就有了裂缝的镯子被我娘推得磕在凳子上,彻底碎成了几截。
我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泪水一串串滴落。
我娘面上却露出一丝欣喜。
殊不知,王嬷嬷终于坐不住了。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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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曾说,这玉镯是赐给太子妃的。」
我听到这话,并无反应,而是微微垂首,任由自己的眼泪掉到地上。
我娘接着道,「那这婚事……」
王嬷嬷的神情似乎有些费解,她冷冷地看着我娘。
「若是太子妃摔碎的,那也就罢了,毕竟娘娘给了她,便是她的东西。可奴婢分明瞧见是夫人摔碎的。」
「这事我会回去如实禀报。」
我娘气得脸色涨红,「那是之前便有了裂缝,我一碰它才这么容易碎掉的!」
王嬷嬷上前扶起了我,深深地看了我娘一眼。
「夫人这话说的不错,若ƭű̂¹不是之前有了裂缝,也不至于让夫人犯下如此错事,但犯了就是犯了,也不是闻月小姐逼你推她的,不是么?」
我娘的脸色一点点白了。
王嬷嬷不再理会她,而是带着我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摸了摸我的发丝,仿佛在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
「你之前那样小心谨慎,我还以为是你生性多思多虑,没想到你娘竟然这么不知分寸。」
我的眼眶仍然红着,勉强抬头,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嬷嬷身上。
她微微一滞,我却自顾自地说道,「我娘说女子生来就要受苦,即便没有苦也要制造苦,因着她在闺中时不快活,便希望我经历她经历过的,说是为了我好。」
王嬷嬷忍不住破功,「她放屁!即便是寻常人家喜爱女儿,都是如珠似宝地娇宠,哪来的狗屁言论?」
我被她逗笑,嘴角扬起。
我娘不知道,那摔碎的镯子,其实是假的。
王嬷嬷给我玉镯那日,我便请求她再为我保管些时日。
前世我娘为了让我受苦无所不用其极,我不想赌她的母爱。
早在王嬷嬷来之前,我便花了不少银子打听到,她侍奉皇后娘娘前曾有个女儿,因着疫病去世了。
我不愿利用她的女儿,只希望得到一丝垂怜。
家族虽然强大,却无法在日后给我助力,我也需要自己的人。
我故意在我娘面前提起皇后赐予我的镯子,眼睛看向手腕上的新玉镯。我娘果然上了当。
自己损坏皇后之物,想必她现在胆战心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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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嬷嬷果然禀报了皇后。
回府时,她来带皇后赐给我的几个婢女和珠宝首饰,又将我娘叫进去不知说了什么。
我娘神色蕴含怒气,迁怒于我,让我去给她采早春的露水煮茶。
我立刻换了身素衣去池塘边待了一个时辰,回来时舀了碗池水差人送过去,白天学规矩时几次瞌睡。
王嬷嬷怒了,拿了皇后令牌来,我娘才终于歇了心思,只是忍不住嘲讽。
「还未嫁人便不孝顺娘亲,若是嫁了人能孝顺公婆吗?」
「娘是老糊涂了,陛下和娘娘受天下人爱戴,莫说闻月日后进了东宫定会侍奉在侧,就是普通臣民也该忠君。」
我娘气得说不出话,而我心里盘算,也快到时日了。
前世也是这时,太子的伤势好转,陛下和皇后欣喜万分,认为是定亲冲喜,当即决定将太子的亲事提上议程。
只不过那时同太子定亲的,已经另有其人罢了。
赐婚圣旨来相府那日,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王嬷嬷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娘呆在一旁,嘴里喃喃道,「怎么回事?怎么如此顺利?」
我没理会她,转身给王嬷嬷行了一礼,她连连躲闪。
「这些时日您对闻月悉心教导,如此大恩,不过是一礼而已,嬷嬷受得起。」
王嬷嬷眸中水润,点了点头。
送走嬷嬷后,我娘拦住了我,阴阳怪气道,「不过一个奴才,你对她倒比我这个亲娘还要仔细。」
我定定地望着她,「是啊,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都比娘细心仔细,我倒希望王嬷嬷是我的亲娘。」
「你!」我娘气得拿手指着我。
半晌,她泄了气一样放下了手,满脸的失望,「事已至此,我也无力转圜,从前的事,只是我这个做娘的为你寻的路,你既然不喜欢,就自己承担后果吧。」
「如今我不愿再拦你,三日后你祖母生辰,同我去净慈寺看看她,顺便告诉她你的婚事。」
祖母早年便去寺里带发修行,这件事无甚不妥。
我轻轻应下,「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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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净慈寺在京郊,说来不算远,路程不过一个时辰。
出发前,我娘莫名其妙地带我去看院里那棵枇杷树。
「你小时候很乖巧懂事,还会给我摘枇杷吃,即使摔得满身是血也不在乎,如今怎么成了这副贪图荣华富贵的模样?」
她眼中似有感慨,指着树,眼睛却直直看着我道,「你还愿意为娘摘些枇杷吃吗?」
我抬眸看着记忆中的枇杷,同从前大差不差,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如此酸涩。
我随口道,「枇杷性寒酸涩,娘还是少吃些好。」
我娘不再说话,带着我走向了轿子。
快到门口时,身后的枇杷树突然掉落了一截粗粗的枝干,几个家丁瞬间跑出来搬走,一边搬一边感慨。
「这也太奇怪了,怎么突然断了?」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
我娘催促我,「怎么不走?我们早些去早些回来。」
我方才压下这种感觉,跟她出了门。
我娘在马车上抹眼泪,「我知道你不愿认我这个娘,可是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总该替我想想。」
「日后我不会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再记恨我。」
我有些疑惑,「娘总说苦难能给予女子助力,我同娘关系冷淡,不是能让我们日后更加幸福吗?」
我娘气急,「这是哪里来的歪理?」
我接着说,「这是娘的道理,另外,娘也别那么娇气,几件小事就哭哭啼啼的。」
马车到了净慈寺,我率先下了车。
我娘随后冷着脸下来,大步朝里面走去。
祖父死后,祖母一直郁郁寡欢,我爹便把我送去陪祖母两年,那是我最快乐的两年。
后来我娘看见我和祖母愈发亲近,提出将我要了回去,祖母便提出去带发修行。
这些年,我娘从不让我去看祖母,说是怕扰了她清修。
内心的思念逐渐涌上来,我开口问道,「祖母在何处?」
我娘目光闪烁,「你小点声,别扰了师傅们清修,我来过几次,你跟着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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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跟着我娘,她走得飞快,不知何时身后的丫鬟们都消失了。
我娘左拐右拐,将我带到一处房间前,心情愉悦道,「你祖母就在里面,她这些年不愿意见旁人,你自己进去同她说吧。」
我没有动作。
「刚刚娘带我来时,婢女们都不见了。」
我娘毫不在意,「我让他们离远些,寺庙里怎么能乱走?」
我指着房间,「祖母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娘不耐烦了,脸色难看至极。
「你进不进去,你和太子的婚事我已经同意了,你还想怎么样?」
「江闻月,我这个娘对你够好了,你到现在都要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的,合着我是你娘,还会故意害你不成?」
她吼得很大声,我站在原地淡淡地看着她。
「我自然是相信娘的。」
我娘松了口气。
可接下来我的话却让她愣在当场。
「既然里面没什么问题,那就劳烦娘替我进去看看吧。」
我轻唤了一声,清秀的丫鬟出现在我和我娘面前,利落地打晕了她。
「里面的人打Ťüₐ晕了吗?把她送进去,什么也不必做。」
正值秋日,落叶纷纷。
我径直朝大殿走过去,祖母正在此诵经。
她见到我时一阵恍惚,随后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我连忙上前搀扶住祖母,眼眶渐渐红了。
「祖母,您还好吗?」
祖母年岁已高,逐渐记不清人,和我聊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
诵经声停下时,天青色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上,身后还跟着我爹。
我抬眸看见男人俊朗的面庞,虽是病容,脸色却红润了不少。
随后跟着众人跪下。
原是太子殿下恰巧在附近办事,听说我来看望祖母,便同我爹一起来看看。
这时,我娘的婢女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
「夫人,夫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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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听了这话神情微微一变。
未婚妻的娘亲在天子脚下失踪,可不是什么值得谈论的好话题。
他立马吩咐,「即刻派人去找,务必将丞相夫人找出来。」
我爹也变了脸色。
「夫人或许是出去赏景了,不必惊慌,她往日不爱这些上香之事,偏偏喜欢独坐一处冥想。」
这理由找得蹩脚。
但不得不说,我爹适时地插话让我松了口气。
可太子的出现,也让我心头发凉。
「爹说得对,娘亲刚刚说要独自走走,不如让相府的人去找下她,若殿下派人恐惊扰了其他香客。」
我上前接话,心里却忍不住涌起一股恨意。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娘从未替我考虑分毫。
我究竟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太子殿下答应得痛快,我娘消失在他眼皮子底下,传出去着实丢人,但若只是自己逛逛和下人走失,倒也不必过分惊慌。
他原也是上来见见祖母,顺道看看我这个未婚妻。
此时人也看过了,我和我爹还要去寻人,太子找个理由便离开了。
我和我爹找到我娘时,她和周延昌共处一室,两人刚刚醒来。
见此,我娘一脸茫然,「怎么是我在这里?江闻月,你去哪了?」
我不慌不忙答道,「自然是看祖母,还能做什么?和周将军探讨人生吗?」
我爹站在门口,脸都绿了。
「荒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娘意识到事情不妙,此番算计或许将她自己算了进去,连忙过来拉我爹的袖子。
「我怎么知道?我从未做过这种事,今日是闻月求了我见周将军一面,我一时心软才答应了她。」
「老爷,我也不知我为何在此处啊,还请老爷明察。」
我娘这些年来虽是常常苛待我,但对我爹却是死心塌地,相府安定得很,我爹闻言有些心软。
「此事我会查清楚。」
我却倚在门口,看着极力忍耐,面色潮红的周延昌淡淡开口,「周将军一句话未说,怎么脸色却如此……是生病了吗?」
「娘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那为什么不走?前些日子娘宁愿冒犯天威,也要将我嫁给周将军,难道是与周将军的关系……不一般?」
话音落,我娘脸色铁青。
「我是你娘,你怎敢如此诋毁我?!」
我身后的丫鬟突然惊呼了一声。
「怪不得夫人要我们别跟上来,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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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是皇后娘娘给我的,用起来很顺心。
我娘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可这次,我不想做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了。
于是,我深深地看了我娘一眼,转头对我爹道,「我娘的确让我们退避,闻月也不知她是要来此处。」
「娘说是我要找周将军,可周将军再怎么厉害,也比不过太子殿下吧,我与他素不相识,何苦抓着他不放?」
我娘急匆匆反驳,「那是因为我想让你多吃些苦头,以后才好……」
我直接打断她的话,「才好什么?我娘总说自己吃苦,可闻月不知,相府到底哪点对不住娘,让娘吃了这么多苦头?」
「难道娘眼里的吃苦,就是和我们住在一起,不能日日出来同友人会面?」
周延昌年长我十八岁,和我娘倒是般配。
此刻药效上来,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朝着离他最近的我娘扑过来。
我爹再也忍不了,怒声喊人将他们分开。
周延昌被打了一顿,我娘被绑上了轿子。
而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看到自己的娘亲如此,早就受不了转身离去。
路上我娘一直在求饶。
「我没做的事情我不会认!我怎么可能那么蠢,好好的相府夫人不做,要和一个瘸子私会!」
「这些年来我过得极好,怎么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啊老爷!」
我掀开帘子,「原来娘也知道周延昌不是良人,原来娘这些年过得极好,可娘不是说了,女子就该吃苦吗?」
「为什么娘的吃苦只针对我,自己却日日享受荣华富贵,平安喜乐呢?」
我娘双眸几欲喷火,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我小时候吃过了苦,穷人家的孩子不都这么过来的,怎么他们行,到你这里就六亲不认,陷害自己的娘亲?」
我轻笑出声,握着帘子的手都忍不住轻颤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娘亲?我早就没有娘亲了。」Ṭųₒ
在前世,你推我出门的那一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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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让人将我娘送到庄子上。
我和太子殿下婚事在即,这时候死了娘名声不好,有个和外男私会的娘更是不成。
相府丢不起这个脸。
于是我爹派了人手看着她,日后叫她不要跑出来。
我对他们并无好感,直到此事也是淡淡地应了声。
此后,我专心筹备自己的婚事。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坐上了花轿。
成婚那日,太子温和地对我承诺,「此生孤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我面上十分感动,红着脸靠在他肩膀上。
心里却是一片冷意。
连生我的娘亲都会抛弃我,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丢了自己的命。
这辈子,我只想为自己而活。
嫁给太子一年后,我怀了身孕,地位更加稳固。
我差人通知我爹,对外说我娘病故,省的她再出来作妖。
再一年,我生了对可爱漂亮的龙凤胎。
他们会甜甜地喊我母妃,还会要我陪他们玩耍读书。
我很宠爱他们。
太子偶尔有些无奈,「女儿也就罢了,男儿日后要继承大统,怎能如此胡闹,还是让他多些历练,吃吃苦方能体恤百姓。」
旁的事都好说,但此事我不同意。
「体恤百姓应当多出去走走,而不是整日坐在宫殿里吃苦,读书的时候就好好读,玩乐的时候就好好玩,逼得太紧才让人发愁。」
我不再和他多说,带着孩子们出了东宫。
他们平日待在东宫里,对外面十分新奇,在摊位前吵着闹着要吃糖葫芦。
我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们,街角却突然扑过来一个老妇人。
那妇人蓬头垢面,飞扑过来死死攥紧了我的裙摆,眼里的绝望让人心头一震。
「闻月,是你吗?救救娘!娘错了,娘真的错了!」
我惊愕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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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人带走孩子们,自己和我娘待在客栈里,像从前一样给她倒了杯茶。
她哭得涕泗横流,这些年来的骄傲统统消失。
「闻月,救救我,那些嬷嬷整日使唤我,不给我饭吃,定是你爹吩咐下去的,如今娘只能靠你了!」
「过去是娘鬼迷了心窍,但娘一直都是爱你的啊,你能不能原谅娘?」
我看着面前许久不见的人,有些感慨。
我娘瘦骨嶙峋,眼里混沌一片,有的只是对生的渴望。
我顿时心软,「娘,那些事都过去了,日后我会好好照顾您。」
她眼中渐渐浮上希望,勾起了嘴角。
我让人做了些好吃的送来,我娘吃得很高兴,一边吃一边让我将庄子上的人都打杀了,再把我爹也杀了。
他们让她吃了苦头,都是和我们有仇的人。
我不厌其烦地宽慰她。
直到她吃饱喝足了,我喊了人进来带走她。
可我娘一见了那人,便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发疯地嘶吼大叫,「我不和他们走,他们要带我回去!」
这说得倒也没错。
这两个婆子就是我派去庄子上照顾她的。
如今,当然也是她们带她回去。
我笑吟吟地看着她,「娘,外面的人都以为你病故了,不回庄子你还能去哪?况且,身为女子,死也要死在苦难中。」
这是前世我娘对我说过的话。
此时,我终于能把这句话送还给她, 只是不知,这苦难是不是她想要的。
我娘看上去十分激动, 我笑意渐渐散去, 看着窗外的景色淡淡开口, 「其实我幼时就觉得,母女之间真是奇怪。我好像要花许多时间才能喜欢我爹,而我似乎一出生便喜欢娘亲。」
「为了你,我磕得头破血流去摘枇杷, 得了你一句废物,而后我听您的,吃苦, 忍受, 却没有一个好结果……」
「那时我在想,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你会流一滴泪吗?大抵不会, 您会说, 那都是我的命数。」
我娘依旧怨毒地朝我扑过来,两个婆子抓住了她。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起身,「我知道你听不懂, 不过没关系, 你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至于我爹,你也不用恨他,时机成熟,他也会去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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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对外病故后, 我给我爹找了个聪明的续弦。
不为别的, 让她生个儿子, 对她好, 对我也好。
相府的一切, 太子妃弟弟的名号, 都是他们娘俩的。
而我只需要,他们作为母族, 支持我的儿子。
至于我爹, 为了老年拼个孩子,已经伤了身子,被送去庄子上养着。
我在东宫, 从太子妃做到皇后,我的儿子成了太子。
没了我娘嘴里的苦难, 我依旧活得很好。
即便宫中进了新人,却无法越过皇后的位置。
而她们追求的皇帝的宠爱, 我毫不在乎。
皇帝不怀疑我的真心,又因着我爹娘身子不爽利,弟弟年幼, 无外戚之忧, 对我和孩子们格外喜爱宽容。
我默默把孩子养大,等到皇帝一死,我便是太后,即便在宫中,也可以活得随意自在。
数年后, 在我生辰那日,宫外终于传来消息。
我娘如自己所愿,死在了苦难中。
(完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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