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战死后,我成了徐家的童养媳。
徐夫人为了让我配得上她儿子,养得我色艺双绝。
可徐凌瞧不上我,撕毁婚约,迎了门当户对的表妹进门。
「曲艺歌舞只是些勾栏把戏,你无主母之才,如何配做我的妻?」
后来,我在他成婚的前一晚推门而入。
那天徐凌的语气难得温柔:「阿年,想通就好。虽无名分,可你既进了我家门,我便会护你一世衣食无忧。」
我捂住嘴才没有笑出声,可怜他还不知自己即将露宿街头,如丧家之犬。
进你家门?不,我是来把你扫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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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不到半年,我与徐凌就要成婚了。
可这日,湘竹打破了茶盏。
她看起来忧心忡忡,弯腰捡着碎瓷片,割破了手滴下血来也浑然不觉。
忽然间,她声音细如蚊呐:「姑娘,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不能与公子成婚,你往后要如何自处?」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倒令我回想起这数天来身边人的反常之处,不由得心里一凉,明白了个大概。
「你究竟何意?」
湘竹忽地跪下:「姑娘去正院看看吧,只是别说是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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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屋内传来阵阵笑声,是徐夫人、徐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脆如铃。
下人们见到我,互相递了个眼神,挤着笑来拦我。
「陈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夫人刚喝了茶,正要睡下,晚饭后再来吧。」
我无动于衷,脚步未停。
春寒料峭,屋内却被暖炉熏得热烘烘。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穿着一身红衣,正依偎在徐夫人身边的矮凳上言笑晏晏。
而正坐在下首,含笑看着她二人的徐凌,见我进来,上扬的唇角垂了下去。
徐夫人上下扫了我一眼,语气却冷如冰锥。
「不是身子不好吗?还出来晃悠什么。」
我向她行了礼:「伯母。」
少女向我投来探寻的目光,徐凌解释道:「这位是陈姑娘,是我父亲故人的女儿,一直借住在我们家。」
徐夫人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少女的手:「她爹死在战场上,幸好你姨夫重情义,把她领回了家,给了她一口饭吃。」
我的脸滚烫烫的。徐夫人会抓住每一个机会,强调徐家对我如何恩重如山。
徐夫人又抿了口茶,不经意般对徐凌道:「你这孩子,表妹还在这儿,怎么也不给你陈妹妹引见一番?」
徐凌缓缓抬起眼来,幽如深潭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片刻后他道:「阿年,这是我的表妹程如锦,也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重石锤在我的胸口,钝痛之余,我竟想起他也曾这样深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说:「阿年,我永远不会丢下你。有我在,你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可现在,他们三人是簇拥在一起的血脉至亲,而我直愣愣地站在一边,如此尴尬,如此多余,我又想起湘竹幽幽的质问——往后要如何自处?
「那你我二人的婚约呢?」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徐夫人皱了皱眉:「你和凌儿的八字不合,你又向来多心,我怕你急出病来,才叫瞒着你的。你不信问问,这满府的人,哪个不知道这门亲事吹了?」
说罢,她气急似的拍了拍胸口,程如锦连忙适时为她的茶杯满上。
「姨母消消气。」
程如锦温热的手握住了我Ţůₛ冰凉的指尖,她的语气惋惜又怜悯:「陈妹妹,能做夫妻是缘分,强求不来。即使有了父母之命,也要你情我愿的才好。」
言下之意,这门亲事原是我一厢情愿。
徐凌别开眼不肯看我。
依稀间,我回忆起那年,因我贪睡起得晚了,徐夫人罚我在廊下顶着水碗站了两个时辰,我一气之下想要一走了之,是徐凌拦住了我,他说,「陈妹妹,你孑然一身,又能去哪呢?我知道我母亲家教严苛,你且忍一忍,等日后我们成亲了,便可开府出去住,到时再无人约束你。」
他又说,若我母亲不肯,我便同你一起走,直到天涯海角。
我只笑自己当年太天真,竟然相信徐凌能为了我背叛母亲,脱离徐氏。
现在的他低垂着眼,长睫下拢着阴沉的影,再无往日春山含笑的和煦。
在徐母与程如锦默默地注视下,徐凌那两片从前只会对我温言软语的唇一张一合。
他说:「阿年,我确实是不愿娶你的。」
我一愣,禁不住笑出声来。
徐母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行了,好像谁苛待了你。等凌儿成了婚,我会把你记在我名下,就改姓徐,日后当成我们家的姑娘嫁出去就是了。」
下人们一阵窃笑,在她们眼中,我是在别人屋檐下讨生活的「姑娘」,不仅全无感恩之心,还妄想真能与贵公子修得正果。
毕竟我爹只得了个抚恤的虚职,而徐四海多年来扶摇直上,咱们两家早就门不当、户不对。
往日婚约,不过一纸玩笑罢了。
我很想问问徐凌,到底是我太蠢当了真,还是他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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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小院后,我就开始收拾行囊,我的手很冷,却很稳。
湘竹则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姑娘,你真的要逃?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我的手停了停:「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同走。」
湘竹咬着唇不语。
我清点了一下自己的行李,除了几件衣衫,我只拿走了入府时我带来的一只布老虎,那是我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湘竹不甘地问:「姑娘,你即使出去了,又能去哪呢?」
我扎好灰色的小包裹,拍了拍手,竟觉得心定下来了。
「我的女红也算出类拔萃,我可以去绣坊做绣娘,来日还可进宫为女官。不可不谓前程光明也。」
湘竹劝我再想想:「您留在徐府,还是个小姐,出去了可就是个平头百姓了,您哪里受过这个苦?」
「还是和公子说说软话吧,他心里毕竟是有您的。」
「听说程大人新晋了兵部左侍郎一职,不怪夫人想和程家结亲。」
原来如此,出身戎马的徐氏若能与程氏亲上加亲,那徐凌无需在沙场上拼个你死我活,也能在兵部谋个文职。
「偏偏咱们公子这么多年在国子监勤勤恳恳,才名远扬,人又生得俊美无双,性子谦和有礼,叫程家小姐一见便欢喜。您可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把公子抢回来Ţűₑ!」
我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抢回徐凌?我没这个兴趣。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小姐,我是陈年,我不如别人金尊玉贵,一样被我爹疼得如珠如宝。若是我爹还在就好了。他告诉我天地广阔,女子不该拘于一方,受人桎梏。他从不让我拈针弄线,他教我骑马、读书,后来他去了战场,他说会为我挣一个好前程。
可惜,他没能回来,回来的只有他的同乡徐四海。
徐四海把我爹埋在了大漠里,只给我带回一个牌位。
我爹的遗言是要徐四海好好照料我,于是徐四海把我和牌位都领回了家。
牌位……是的,我爹的牌位还在徐府的祠堂里。
我不能把他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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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徐府以来,徐夫人再不许我碰书本,一见我读书,她便会罚我跪,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多读书只会生事端。
相反地,她请了最好的师傅教我歌舞刺绣。
我在歌舞上实在没有慧根,徐夫人见我练了一遍便不住地摇头,对着师傅悠悠道:「跳不好便打,不管教严些怎么成才?」
因她轻飘飘一句话,师傅也看出我不是被当成真的千金小姐教养,故而待我格外严厉,动辄便上手拧我的肉,我身上常青紫着,舞艺倒也渐渐出挑。
我虽不喜跳舞,可徐凌很喜欢看,他赞我翩跹起舞,妩媚纤弱,柔情绰态。
我给徐凌递了一个口信,约他子时相会。
「就说,我要最后为他跳一支舞。」
湘竹惊喜万分:「姑娘想通就好。只要能握住公子,万事都有转机。」
我笑了笑,没有辩驳。
徐凌与过世的祖父感情很深,因此他常屏退左右,孤身去祠堂祭奠,祠堂的钥匙,他身上也有一把。
从前每逢我心情郁结,他就会带我来祠堂,陪我在角落里给我爹上柱香。
他告诉我,对着牌位说话,天上的亲人就能听得见。
于是我的祈祷与哀念,徐凌都做了旁听者。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我的救世主,所以我知道,今天他一定会来。
他不会拒绝我如此卑微的要求。
果然,子时刚过一刻,门便被缓缓推开了。
这是一座废弃的院落,烛火如豆,照亮了他紧绷的脸。
徐凌坐到石墩上,幽深地望着我,良久后道:「阿年,是我对不住你。你很好,我很想护着你,可是……」
他干笑两声:「我已入宦海,曲艺歌舞,说难听些,不过勾栏把戏,你无țũ̂²主母之才,怎能做我的妻?」
「程家表妹很不一样。她不骄矜,不柔弱,行事落落大方,那才是真正能与我并肩而立的女子。」徐凌揉了揉额角:「阿年,你的胡旋舞,我看腻了。」
我垂着头,不发一语。
他摇了摇我的肩膀:「你懂事些,再忍忍。其实我娘待你很好,让你改姓也是为了你能在府上过得舒坦些。等过了几年,我自会给你一个名分,一生一世照护着你……」
我仰起头来,就着月光,叫他看清我满眶的泪水:「凌哥哥,你能不能再陪我去看看我爹?Ṫų⁼最后一次?」
「好。」
徐凌为我擦去泪花,一口应下。
祠堂里,徐凌照例持着香俯身长拜列祖列宗,我站在他身后高举起烛台,然后毫不犹豫地砸向他的后颈。
一声闷哼,徐凌摇晃晕倒在地,我不禁得意地拍了拍手,看来我也没有徐夫人强调的那么柔弱。
跨过他的身子,我走到角落里,捧起我爹的牌位,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我的声音轻轻地说:「爹,咱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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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墙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我躲在祠堂里,伏在门边侧耳倾听。
是成群的小厮与婆子。
「湘竹的情报当真?那丫头真的敢跑?」
「嗬,湘竹想要做咱们公子的房里人,借着这事儿给夫人表忠心呢!那小浪蹄子本是要去幽会公子,谁曾ƭů₊想这么迟还不回来,湘竹又发现包袱不见了,这才知道事关重大,就赶紧来禀报夫人了。」
「那夫人怎么说?」
一声嗤笑。
「夫人说捉住后不必细问,直接丢到暗室里去,关个一年半载,给她醒醒神。」
来不及为湘竹的「弃暗投明」感到心寒,我打了个冷战,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将后院团团围住,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就在祖祠里。
我望着祠堂后高高的北墙,正不知如何是好,祠堂的门却突然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人影朝我缓缓迈进,我的腿如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来者竟然是程如锦。
她的凤眼将我上下一扫。
「你真的在这儿。凌哥哥说他可怜你,常带你来祠堂拜你爹。」
她嘴角勾起嘲意:「你们的秘密,现在我也知道了。」
我警惕地望着她。
她笑了笑:「你不必这样看我。我是来帮你的。你不是要跑吗?」
她拍了拍手,两个低眉顺眼的婢女就把一架梯子搬到了北墙边。
「走远一点儿,不要再让徐凌见到你。」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我刚要出去,程如锦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ṱŭ̀ₙ慢着,你怀里的是什么?」
我护住心口:「这是我的东西,不关徐家的事。」
「给我看看!」
两个婢女立刻将我押住,程如锦顺着我的衣襟一掏,就把牌位掂在了手里。
「陈怀新,是你爹?」
她的双眼突然一亮,微微一笑,月光下她的红唇白牙格外耀眼:「你可以滚,可这东西既然放在祠堂里,就是徐府的财产,你不能带走。」
「这是我爹!」我低吼。
我爹的尸骨留在了大漠里,那个会逗我笑、会给我梳难看辫子的人变成了这块小小的木牌。
程如锦偏了偏头,眼中平静如水,怡然欣赏着我的愤怒。
不远处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徐凌醒了,余痛未散,他的声音无奈又疲惫:
「罢了,锦儿,不要闹了,还给她,让她走吧。」
程如锦皱眉,凤眼压着不甘。
两个婢女放开了我,我揉了揉酸痛的胳膊。
徐凌向我走来,沉声说:「砸晕我?你长本事了。」
我不理他,向程如锦摊开手:「还给我!」
程如锦挑了挑眉,眸中的狠厉一闪而过,她突然扬起胳膊,用力一抛。
「啪」地一声,我爹的牌位落在了院外。
「自己去捡吧!」
我怒极要扑上去打她,手腕立刻被徐凌攥住了。
程如锦退了几步,心有余悸。
白昼近了,我抬头望向愈来愈浅的夜色,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年,你不要后悔。」徐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冷笑:「我只后悔刚刚没有砸得更用力些。」
推开他,我爬出院外,才跌在地上,便看见砖路上静静躺着已四分五裂的牌位。
「陈怀新」三个字已经支离破碎。
我爹的最后一次远行没能归来,这最后的念想如今也没了。
突然,在碎木块之间,我好似看见了什么东西,我的眼泪停在了半路。
牌位中做了夹层!
几张薄而脆的纸重见天日。
不,不是普通的纸,是房契与地契,有铺子,有宅子,上面通通添上了我的名字。
在寂寥无人的破晓时分,我坐在陌生的石板路上又哭又笑,我爹并非什么都没留下,他真的为我铺好了后路。
其中有一张三进三出的房契格外醒目,上头的地址竟和徐宅所在处一模一样。
「有祖上……一套,坐落……今凭中李八郎,议价出典,陈怀新及其女陈年就买,三面议明时值价……当日一并收足,并无短缺。空口无凭,立此文契为证。」
徐府的宅子,是我爹买给我的。
多年来寄人篱下的心酸此刻忽然烟消云散。
尘封的记忆又浮出水面。
徐四海刚刚牵我回家时,徐府远没有现在这么大。我依稀记得那只是六间瓦房,平整洁净,但绝不豪奢,不过没过多久,我们就搬到了现在的府邸。
当时徐夫人对我说的是,徐四海立了军功,存下了好大一笔钱,故此换了大宅子。
可我现在却想起了一件古怪的事。那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徐四海将我领到了一个男人面前,那人很和蔼,笑眯眯地问我姓甚名谁,父亲叫什么,云云。
我盯着那人衣袍上绣的飞鸟发呆,一一作答。
似乎就是在那一天之后,徐家搬进了大宅子,徐四海成了徐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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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想请人写一封诉状,要回属于我的财产,可我身无分文,连填饱肚子都困难。兜兜转转,我还是走到了春绣阁,希望能靠做绣活糊口。
春绣阁的老板娘见到我,眼皮都懒地抬。
一旁的小秀才握着毛笔,打了个哈欠。
「姓甚名谁?」
我报出了我的假名,陈岁岁。
往日我为了给徐凌表心意,常使自己的月钱给他添置行头,一月二两根本不够花,我便托湘竹把我的绣品拿到春绣阁去卖。
奇的是,大名鼎鼎的春绣阁对我的手笔青眼有加,一样小东西竟也能给到三五两银子,我便也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绣技超绝。
故此,我自信地报出假名后,春绣阁必会痛快地将我收入门下。
果然那小秀才扬了扬眉:「谁?」
恹恹的老板娘也双眼一亮:「陈姑娘?快快,请坐,看茶!」
说完,她提起裙摆溜出门去,还不忘落了锁。
我和小秀才面面相觑,那约莫十几岁的少年渐渐脸上堆笑,边给我倒茶边恭维道:「姑娘,我在这春绣阁打杂六七年了,从没见过您这样的手艺。」
「不是红花就是绿草的,俗,忒俗了。说句难听的,这城里边儿哪个绣娘绣的不比您好?」
「您心里就不犯嘀咕?咱们老板次次高价来收,为的是什么呀?还不是图您这个人吗?」
他莫名亲近讨好的语气叫我倍感不适。
约莫半个时辰后,老板娘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魁梧,气势逼人的男子,他腰间挂着一把长而冷的西域弯刀。
佩刀上街乃是死罪,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那男子大步过来,半跪在我面前,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年岁尚轻,目光灼灼,若非唇边围着一圈青茬,堪称相貌俊美。
他绝不是出身显贵的如玉公子。
「你是陈年?徐府的陈年?」他的嗓音艰涩。
「是的。」
他侧过头去,老板娘便心领神会地拉着小秀才撤出了房间,合上了门。
他很警惕,压低了声音:「我是吕照,你爹陈怀新,是我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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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街小巷,吕照这个名字堪称如雷贯耳。
五年前,我朝兵分四路抵御匈奴大军,三路皆败溃,唯独吕照这一支,主将早陨,吕照区区一个校尉,却带领残兵在黎城之战中大获全胜,手提敌将首级,受封武安侯。
都说武安侯英气逼人,威震四海,忠君报国,有勇有谋,却无人知晓,在八年前的长水之战中,吕照险些丧命,那时,他只有十四岁。
关键时刻,是我爹用胳膊替他挡了一下,匈奴的大刀才没有劈到他的脖子上。
那场战役死伤无数,我军惨败,活下来的只有吕照,我爹,还有徐四海。
「陈大哥中了刀,拖着伤腿和我们在大漠里走了三天,可惜伤口不见好转,反而有溃烂之势……」
吕照低下了头。
「第三天晚上,陈大哥已经神志不清了。他求我和徐四海一定要把他带回家,他说他有钱,他曾手刃匈奴王的小儿子,人头被主将夺走了,王子的贴身玉佩却被他藏了起来,拿去偷偷和云游商人换了一套京城的大宅子。」
「后来,他提到了你。他说他可能不行了,他半月前在边镇上给自己打了个牌位,求我们千万要带回给他的小女儿。」
我爹知道沙场九死一生,故而把多年征战搜罗的财产都藏在了牌位里,若我平安顺遂,牌位高悬祠堂,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牌位里的秘密。
若我颠沛流离,牌位破碎,那我还有最后一线生机。
我鼻子一酸。
吕照深邃的眼睛停在我脸上:「陈大哥说,人回不了家,魂总是要回去。我答应了他,一定会好好照料你,不会让你孤苦无依,就算是报答他对我的救命之恩。」
我爹很清楚,年幼的我如果无人照料,便会被送入慈幼局,纵使我有家宅田地,也都会被充为公产。
只不过我爹为我选了吕照,而不是徐四海。
「第二天一早,陈大哥已经合了眼,徐四海和那个牌位也不知所踪。」
「后来我找到了残部,随他们一同回了京。才发现陈大哥说的那座宅子真的存在,不过里面住着的人已经变成了徐四海。」
「我找到徐四海理论,可他掏出你和徐家小儿的婚约,还有官府立下的收养公据,堵住了我的嘴。」
我细细一想,问道:「如你所说,我爹不曾把我许配给徐凌?」
吕照一愣,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咱们三个都是兵败逃命时才初次相识,我确乎不曾听陈大哥提过什么婚事,更不要说婚书。」
我爹千算万算,没算到徐四海会财迷心窍,偷了牌位,又伪造婚书,占了本该属于我的宅子,还要叫我感恩戴德。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陈大哥真的将你许给了徐家,若真如此,我当时不过小小校尉,比起武德将军,凭什么能让你过更好的日子?」吕照自嘲地摇摇头。
「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徐府,束手无策。我能做的,只是买下你的侍女出卖的绣品,希望能帮衬到你一二。」
我告诉吕照,我离开徐府前发生的种种,他沉默良久后轻轻一叹:「对不住,陈姑娘,我不知你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我还以为徐家人待你很好,毕竟徐四海在外都称你作女儿。」
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想通了什么,一切都清晰展露。
「徐夫人要我改姓,入徐家族谱。若我真的改了姓……」
我掏出怀里的房契给吕照看:「那这张地契,是不是就没用了?」
吕照惊了:「这东西你从哪里寻来?徐四海把陈氏旧宅团团围住,遍搜不得!」
不等我回答,他抚着房契,又点了点头:「不管你是和徐凌成婚,还是改姓,只要你真的成为徐家人,身为女子,你的任何钱财都会归氏族所有。」
指着房契上头见证人的名字:「咱们现在就找到这个李八郎,问清楚徐四海是怎么搬进你的宅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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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八郎算是有名的庄宅牙人,这几年赚得盆满钵满,他的宅子比徐府还要大上一圈。
见到了吕照,他不住地点头哈腰。
「侯爷大驾光临,我这小地方蓬荜生辉。早听说侯爷在京城还没置家置业,一直住在客栈,这哪儿成啊?陛下该心疼了……没想到替您办家业这么沾福气的事儿还是便宜了我……」
李八郎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就横了一把弯刀,他吓得吞了下口水,冷汗直冒。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吕照把房契拍在了桌上,凑近了李八郎,戏谑一笑:「你替我瞧瞧,这房契上写的谁的姓氏?」
李八郎速扫一眼,立刻答道:「陈,陈家。」
「那里头住着的为何是徐家人?」
吕照陡然冷喝一声,吓得李八郎险些跌在地上。
「这……这小人不知啊,抢占民宅,该找官府呀!」
「你再好好想想。当年徐四海回京,可是找你拿的钥匙?」
李八郎眨了眨眼,又瞟了一眼我,终于想起吕照问的是哪一宗,呼吸也渐渐平稳了。
「这位是陈姑娘吧?」
「当年徐四海四处打听,问这宅子是谁的祖产,我就告诉他是陈家买下的,陈老爷没回来,我替他保管着钥匙。」
「谁知徐四海拿了官书来,原来陈怀新没了,只剩下一个陈姑娘,陈姑娘又和徐家公子有婚约,这房子记在谁名下不一样?」
李八郎嘿嘿一笑:「左手倒右手的事儿。小人就替他补上了一张文书,还盖了官印在官府留了底。」
我问他:「若是婚约毁了呢?」
李八郎一愣,本还在思索,偷看了一眼吕照阴沉的脸色后,马上回道:「婚姻既毁,陈徐两家各走各的路,没了永结为好的前提,自然要细细算账。」
出了李八郎的宅邸,吕照的眉间微拧。
我问是否徐四海那张盖了官印的房契更有用,吕照叫我莫要担心。
「我去户部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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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安置我,吕照从客栈搬了出来,又从李八郎手里买了套宅子,正房让给我睡,他只住偏房。为了护着我,他又从军中叫了二十名军士,把宅院牢牢地围住。他说近两日徐府的人发疯似的在街上找我,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凌不知道内里底细,错放了我走,可知晓真相的徐氏夫妇向来谨慎,虽然已经有了一份盖上了官印的房契拿在手里,但须得等将我拘回徐府,才能把心放到ṭŭⁱ肚子里。
我虽名义上住的是吕照的新宅,可宅中他的东西寥寥无几,为我添置的胭脂水粉、衣衫、首饰却一箱又一箱,外面的人调笑说侯爷恐怕是要金屋藏娇,吕照红着脸叫我不要理会他们的风言风语。
「若是我无能,没将你的宅子讨回来,那这一套就当我送你的。卖也好,住也好,都随你。」
吕照还是自谦了,他在朝中正当红,修改登记了京都住宅的鱼鳞图册易如反掌。
他拿着牌位中夹着的所有地契,在户部用朱笔勾了个遍。
那些铺子宅子杂而小,有在京城的,也有在南边儿的。
除了徐宅,大多值不了几个钱,难以想象我爹是如何用攒下的一笔笔钱慢慢买来的。
他活着时常说,狡兔三窟,原来他默默为我挖了这么多的洞邸。
这些地方有些空着,有些已被人占了。
吕照不紧不慢地说:「叫官府跑一趟,鸠占鹊巢的人自然会滚。」
「我在徐府四周埋伏了一百精兵,只等你一声令下,便可把徐老爷一家子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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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照问我准备何时夺回徐宅,我说下月初八是吉日。
其实那是我与徐凌原定的婚期。
一个月后的初七,吕照陪我回了徐府。
丫鬟婆子待我的态度恭恭敬敬,再无人敢窃笑私语。
许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徐四海选择在花厅见我们。
一见到我,他就笑了,只是那笑意比往常勉强许多:「年儿回来了。」
他又朝吕照欠身:「贤弟,多年来可好?」
他曾遭吕照质问宅子的来处,如今见到我与吕照同行,心中狐疑猜忌,想问却又不敢问。
吕照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徐夫人淡淡地微笑着:「武安侯,拐走人家的女儿,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冷然:「我不是徐家的女儿,我叫陈年。」
徐夫人掩口一笑,在外人面前,她永远那么得体温婉。
「好了,这孩子,怎么还闹脾气。」她又对着吕照温言道:「年儿从小就不受训,都被我给惯坏了。」
「不过侯爷好眼光。我从小调教得她歌舞双绝,姿色又是上乘,本来想留给咱们凌哥儿,谁知被侯爷抢了先。」她牵着我的手笑意盈盈,「这样也好,你眼高于顶,瞧不上凌哥儿,跟了侯爷,也不算辱没你。」
吕照脸色骤冷,蓦然开口:「夫人误会了。我把陈年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毕竟,我与陈大人,还有徐大人,都算是故交。」
吕照拍了拍我的肩:「如今有兄长替你撑腰,你的婚事必然风光尊贵,绝不会受宵小之辈辱没。」
徐夫人的笑容僵住,紧接着又状似无意地提到:「你回来得巧,凌哥儿明日就要成亲了,你们自小一起长大,留下来吃杯喜酒吧。」
她本以为我会黯然神伤,却不曾想我欣然同意。
徐四海做贼心虚,缠着吕照寒暄,我孤身一人来到后院,径直走向徐凌的新房。
这里红烛高照,轻纱薄幔,月光格外温柔。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那锦绣枕头上繁杂沉甸的花纹,是并蒂海棠。徐凌将枕于其中,做一场青云直上的春秋大梦,梦中有兵部左侍郎的提拔栽培,有远离刀剑的清闲富贵。
「你是否在想,我会不会梦见你?」身后传来徐凌的低沉嗓音。
他绕来我身边,轻易抓住了我的手,与我双手合十:「我知道你回来了。」
「别再走了,好吗?」
我吃吃地笑了。
他皱眉,语气仍然温柔哄劝:「吕照能给你什么?你跟了他这么久,现在还是无名无分。留在我身边,起码我有一颗真心给你。程家表妹性子爽朗,或许直来直去暴躁了些,可也绝不是那容不下人的。」
「你一生孤苦无依,为什么不让我护着你?」
我抬起头来:「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原本不必孤苦无依,不必寄人篱下。我也可以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中,问心无愧。」
徐凌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因为我母亲。可你只要进了我徐家的门,徐氏自会为你遮风挡雨,总比你飘零在外的好。」
「阿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想永远守着你。」
他环顾四周,自顾自激动起来:「你看,都是按你喜欢的模样布置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再来找我。阿年,只要你愿意,这也可以是我们的婚房。」
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徐凌愣住,疑惑与惊恐在他的脸上交替闪过。
我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压住溢出的笑声。
「徐凌,这不会是我们的婚房,这也不会是你的婚房。」
「确切地说,明日,这就会是我的宅子,陈宅。」
不等徐凌反应,我先将房契拍到了他面前。
「这本就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宅子,被你爹偷了去,现在,我要原封不动地把它收回来。」
徐凌拿起房契,整个人好似被抽了魂一般呆滞,他反复审视那纸上的寥寥数语。
「不,不……」
「吕照已经上报户部,修正了这个小小的错误。」我放松自如地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子时一过,徐府的人都要被我扫地出门。」
沉默良久,徐凌似乎已经认了命。
「你做这么多,只是为了阻挠我的婚事。阿年,我可以不成婚,只娶你,只要你高兴,我父母亲年纪大了……」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徐凌,我早就不想和你成亲了,我之所以选在明日轰你们出去,只是因为这是你娘花了十两白银选的上吉日子,宜婚娶,亦宜入宅。」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你当真如此绝情?」
我合上眼再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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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钟敲响了,几乎是同时,一百官兵腰间的佩剑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我站在门口的空地上,几个吕照请来的仆妇举着火把簇拥着我。
我亲眼看着徐家老少皆被看管着收拾行装,赶出门外。
徐府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是收拾不完的。
可徐凌什么也没带,他只是孤身一人走到了门口,临走前,回头看了这座宅院最后一眼。
「阿年,原来这荣华富贵,到头来也是一场空。如果这本就是你的东西,那便还给你罢。」
我摇头,用口型告诉他:太迟了。
不是你还给我的,而是我抢回来的。
突然,北面传来一阵尖叫声,我回过头,只见远处的天染了火红的一片。
徐夫人的咒骂声也被风吹了过来。
「陈年,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养不熟的东西!」
身边的仆妇向我耳语:「徐夫人在正院放了一把火。」
我一步步向正院走去,今夜北风刮得好凶,火舌迅速滋长蔓延,没多久就吞没了正房。灭火的人来得及时,火势很快被压制住,没有危及别的建筑。
那座从小便让我心惊胆战的正房永远消失了,里头坐着的那个端庄冷漠的夫人此刻披头散发地跌坐在我面前,脸上还沾着灰。
记忆中那段灰暗晦涩的过去也好似被烧了个干净。
不由自主地,我对徐夫人说:「谢谢你,烧了它。」
徐夫人愣了一瞬,又反扑过来骂我, 即刻被人拉开丢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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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那天是如何睡着的,醒来时我却已经躺在了自己小院的床上, 只是服侍我的再也不是湘竹。
一个婆子见我醒了赶忙端了参汤来:「姑娘身子太虚了, 往后要多养养。」
我心里一凉,难道一切只是梦一场,我仍在徐府?
婆子却笑眯眯接着说, 寻思这里姑娘住惯了,睡得更安稳,才挪回这儿休息的,若不高兴,随便搬到哪里都行。只是正房烧毁了,正在重盖, 若要建好怎么也得秋天了。
于是我长舒一口气,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后来听说徐四海盗人宅邸的名声传到了朝堂上,被夺去了武德将军的军衔, 降为七品校尉, 留待军中查看。
徐家一家搬到了远郊,住得僻静些好躲避风言风语。
京中女眷都说徐夫人已闭门不出许久,好像一夜间老了十岁。
虽然徐凌并未受父亲牵连, 程家亦有意招他上门为婿, 可程家姑娘性子刚烈, 绝不肯再与徐凌有牵扯。于是程家半真半假地赔了个礼, 这门亲事便也黄了。
吕照因行事张扬,兴风作浪,被皇帝打了二十大板,又说他太闲, 叫他兼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他即使受了罚, 仍隔三差五来看我,行坐之处无不紧绷着身子, 生怕叫我瞧出异样来。
我翻着一沓沓的账本:「何必这样辛苦地来回跑?今时不同往日,我已是大掌柜,能料理好自己。」
「你瞧,我爹为我留下这么多铺子。」我边说边笑, 即使某些铺子每月只能进账二钱银子。
吕照望着我, 勾了勾唇角,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哀愁。
「我自小便是主人家的奴仆,从无人关心我的死活。后来我自投行伍,刀剑无眼,我已习惯了身边的人离去。可你爹救了我的命,在这世上, 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人在意, 可三天后,他却永远地走了。陈年,我只有守着你,才能感觉到心跳Ṱú⁽。」
我朝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你是我爹送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 我也会守着你。」
如今我房间里的绣帕与曲谱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是成堆的典籍古著,我打开窗户,便看见一匹红枣色的小马, 在朝我轻轻地呼气。
我爹希望能给我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底气,他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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