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将我指婚给一条大黑狗。
而那个曾经扬言要娶我的太子却沉默不语。
他嫌我戍边十年,风吹日晒,早已不复昔日娇美容颜。
目光灼灼地望着我身后的胞妹。
我果断牵过那条被封为玄王的大黑狗,领命回了我的将军府。
成婚第二月,府中传出喜讯。
我有了身孕。
满朝哗然,太后面色黑如墨炭。
太子更是赤红着眼冲到我府上质问:「你怀的是谁的野种?!」
我暧昧一笑:「太子慎言,自是玄王殿下的。」
-1-
「华空,他是哀家费心养大的儿子,至尊雍容的玄王,你成亲后定要恪守妇道,不可辜负了他。」
中秋宴,当太后命身旁的宦官将那条大黑狗牵到我身边的时候。
在场所有的大臣、命妇皆惊。
而后,各自用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惋惜的神色看着我。
我没有接过宦官手里的狗绳。
双手行礼,对太后跪拜:「娘娘,臣女战中失去了父兄,家中无丁可继,望娘娘开恩,允臣女再续香火。」
「大胆宋华空!敢挑剔玄王殿下的不是!难不成皇家天威,不及你宋家香火来得珍贵?!」宦官厉声斥责,尖锐的嗓音响彻整个宴厅。
我敛眸,覆盖住眼中的冷意。
皇家天威?
那是我宋家军流血千里,苦戍十年换来的虚荣。
若没有我父兄三人运筹帷幄,舍命拼杀,这些所谓的贵胄,早就死于边族万千死士的手下。
如今这老太后不顾恩德,让我刚班师回朝,就面对这么一出闹剧。
无非就是怕我功高震主,趁着病秧子皇帝卧床不起,借联姻笼络势力,想要兔死狗烹罢了。
我不再拜。
只是抬起头,直起身体,与那凤椅上的太后僵持:
「娘娘可还记得,十年前臣女随父兄出征,太子殿下曾追到玄武门外,当着众军许诺,若有朝一日臣女得胜归来,他愿红妆十里迎臣女入宫为妃。 」
说罢,我看向太后下座的太子李煜城:「臣女敢问一句,当初的诺言,如今为何不作数?」
李煜城端坐在案,龙眉凤目,神采流光。
比十年前更添矜贵,是一副顶好的皮囊。
只不过他的眼神只短短与我交汇一瞬,便忙地挪开,生怕我看到他眼里的愧惧。
-2-
「宋将军!太后念你劳苦功高,才将心爱的玄王殿下托付于你!十年前的戏言,也要拿上台面来说吗?」
太后的兄长,丞相苏震对我发难:
「当年太子殿下年纪尚轻,又被将军恋慕,一心想为国分忧,才好心宽慰于你。如今别说是太子妃,就算是做妾室,储君房内的人,定然要是芳华闺秀才对,宋将军,怎么不自问,芳龄几何啊?」
「本将军二十有七,有何不妥。」
我冷笑着看他:
「想要芳华之人,自然年年都有,只是本将军戍边十年,为百姓谋生,在丞相眼里,数千万百姓的生命,皆不如为太子殿下开枝散叶来得重要,忠孝,当真忠孝啊。」
「你……」苏震气急。
「华空!你失言了!」
太后厉声打断他的话,看向我的目光里,全然是上位者的威胁:
「今日哀家念你许久不在宫中,礼节生疏,不与你计较,下次再犯,哀家只得视你为居功自傲,多加严惩。」
我佯装惊讶:「呀~娘娘教训的是,臣女失言了。」
然后将腰间那把先皇御赐的宝剑握在手里,再行一礼:
「只是话都到这儿了,臣女便再多说一句,当年婚约之事,全然是太子殿下一心赤诚,丞相说臣女爱慕殿下,着实谬谈,若不是当初父亲让臣女信守婚约,如今臣女府上的优伶,恐怕要住满院了。」
话音刚落,原本回避我视线的太子李煜城猛然盯着我。
眼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他为人桀骜,自然会恨我在众人面前拐着弯儿骂他连优伶都不如。
而我当初情窦初开,也最喜他桀骜。
还好我随父出征了,不然年华渐逝,我终将一步步认清自己是如何所托非人。
太后也盯着我,确切来说,是盯着我手里的宝剑。
这把剑是她心头的刺。
刺就刺在,这剑柄中有一封尽人皆知的,来自先皇的密诏。
当初我祖父随先皇打天下,是助他统一的不二之臣。
先皇为了感念祖父,特意御赐宝剑和密诏一封,宋家子孙,非谋逆大罪,皆不受过。
我不过是当着众臣的面儿跟太后顶几句嘴,最多忤逆,和谋逆差之千里。
谁能定我的罪过呢?
「皇祖母。」一直沉默的李煜城终于说话了:
「孙儿确实曾经说过要与宋家结亲,只不过,不是宋家嫡女宋华空。」
他阴恻恻地看着我,眼里皆是报复:「而是宋家次女,宋淑淑。」
「哦?!」太后一副惊愕的模样,却抑制不住喜上眉梢:
「什么时候的事?你竟不告诉哀家。」
李煜城眉眼缱绻,仿佛有着万千柔情:「自然要挑吉日,今日便是吉日,孙儿已经让人带她来了。」
说罢,他朝着宫人点点头。
一位嬷嬷带着个娉婷纤细、弱柳扶风的女子飘飘然地走了上来。
-3-
那女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爹外室养的。
若不是他临终前哭着托我照顾她,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如今看来,我不需要照顾她。
她就已经给自己找了个肥差。
看着ţù₊她那张娇柔清丽的小脸儿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
我也基本能猜到李煜城给她画了多大的饼。
估计不亚于当初追出玄武门的「真诚」。
「长姐,请您不要责怪太子殿下。」
明明在我出征之前,没有过什么接触,「长姐」叫得倒是亲热。
她一双泪眼蒙眬:「淑淑能够得殿下垂怜,不过是惜我年幼,模样也堪堪过得去……若长姐年轻十岁,皮肤也不似风吹日晒这般颜色……殿下定是怜惜长姐的……」
好一副明褒暗贬的贱人样儿,颇具故人之姿。
我许久不接触内宅的腌臜事儿,竟忘了当年她娘这个外室就是这么两三句捧己杀他的,让我娘从当家主母的位置上摔下来,落得个妒妇失德的罪名……
倒是与我那个有功勋、没品行的贱爹很是合衬。
不过……
我挑眉:「还是不要叫长姐罢,你娘到底没入得了我宋家祠堂,淑淑姑娘还是莫要忘了自己亲娘的姓氏才好。」
那女人听我说得毫不客气,委屈的双眼中立即闪过恼羞成怒的精光。
但很快又楚楚可怜地,以求助的姿态望向了李煜城,一言不发,只是流泪。
李煜城自然抵挡不住,皱起眉不满地看向我:「入不入祠堂有什么关系?淑淑总归是宋家的骨肉,宋老将军和真正所爱之人的女儿,若他在世,定是爱如珍宝。」
他特意将「真正所爱」四个字强调得极重。
我心里生出一股急火。
果然只有渣男,才能将渣男的恶心诠释得如此出色。
我硬生生压制住了火气,笑问:「殿下定是极为爱重这位淑淑姑娘,不知是否有意正聘,求娶淑淑姑娘做太子妃?」
淑淑的眼睛为「太子妃」而亮,满怀希冀地看着李煜城。
李煜城却冲我挑衅一笑:「我自会给淑淑名分,只是这宋家香火,已经有更年轻漂亮的女子帮将军代劳,自是不用将军再操心。」
说罢,他看向宦官一直牵在一旁,吃肉干流口水的大黑狗:「自然,玄王乃千金之体,被国师亲自接生,自是与凡胎不同,若能让将军一举得子,实在是宋家之幸,黎民之福。」
太后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太子说得极是!华空,哀家还等着抱孙儿呢。」
这祖孙二人的话,属实欺人太甚。
就差直接说让我与狗苟合了。
那些并非太后党羽的朝臣在听到这话后,神色由原先的惋惜转为愤慨。
压抑不住的讨论声散布席间各处。
我也笑了起来,这俩祖孙,空有野心,蠢得可以。
为人君者,可以倾轧朝臣,可公然倾轧,除却羞辱我之外,只会让朝野中那些公正之人寒心。
也好。
我会让她的恶行更加明显一些。
太后见我笑,不悦又疑惑地皱眉:「华空,你笑什么?」
我笑:「太后,若我今日仗剑抗旨,势不嫁与玄王,您当如何?」
她的神色一下犀利起来。
宦官的「大胆!!」响彻殿中。
太后目露凶光:「华空,你不要仗着有先帝御赐的宝剑就为所欲为,这剑保得了你一人,你那些下属、将士,难道就不会因为劝谏之责而获罪吗?」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
席间嘘声阵阵,我想不出一盏茶的工夫,太后今日以全体将士的性命来要挟我嫁一只狗的密谈将会遍布全城。
这就足够。
我哀叹一声,低下了头:「罢了,将士们同我出生入死,我又怎会连累……既然娘娘如此信任华空,华空领旨便是。」
说完,我从宦官手里接过狗绳。
跪地一拜。
太后眼神里因为我的干脆,而闪烁迟疑,但终究是让得意占了上风。
-4-
自宴席散去。
宫中就流行两套说辞。
一套是太后凤威,成功镇压反叛之臣。
一套是宋将军冤屈,被卸磨杀驴,沦为犬妻。
因为这是皇宫,第一套说辞的声音,自然要盛大很多。
上位者的局限性,便是这般一叶障目。
我牵着大黑狗走在出宫的宫道上。
这狗倒是很乖,从被宦官牵出来,再到与我同行,竟一声不叫,湛蓝的眼睛相当稳重。
但我知道这种狗,是活不长的。
黑狗大多黄眼,蓝色眼睛Ťű̂₁,天生的劣种。
太后将它养得看上去膘肥体壮,性情柔顺,定是费了很大工夫。
实际上这种狗,极易发疯咬人,稍有不慎,随时暴毙。
我摸着狗头,到时无论我被咬死,还是狗死,对太后来说,都百利无害。
「长姐。」傲慢清脆的女声自身后唤我。
我回头,只见那未来的「太子妃」某淑淑正仰着她美丽的头颅睥睨着我。
与席间那副谨慎谦卑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施施然向我走来,不可一世:「父亲临终前来信,说他命你好生照顾我,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善妒的女人最丑陋了,长姐如今这把年纪,这副越发与男人无异的样貌,还敢肖想龙姿凤章的太子殿下,当真是被边疆的风吹傻了。」
她眼里闪烁着阴狠的傻气。
若不是她着实貌美,眉眼如黛,鼻如雪峰,我还以为她在说自己。
只是这长相一半像她娘,一半像我爹,看得我好生晦气。
其实她不来找我,我也终会寻她。
现在她来了,倒省事儿。
我轻轻摇晃手中佩剑:「你很狂啊,当真不怕我手中的剑?」
剑光淬寒,在月光之下尤为凛冽。
她下意识地向后一缩。
但随即想到了什么,搬出了一套理论:「长姐,你这般恨我,无非是我年轻貌美,抢了你的男人,可惜你那把剑护得了性命,却阻止不了太子殿下对你的厌恶。你若用它伤我,殿下定恨你入骨,到时就算你还有命,他也不会再看你一眼。
「长姐,你莫要做这种反叛之事,企图再次引起殿下的注意,又不是话本子,不可能的。」她竟然一副谆谆教导的姿态,警告我:
「别学你的母亲。」
太可笑了。
她到底算个什么东西,竟认为自己,能触我逆鳞。
这个女人,自小吃我宋家饭长大,虽养在外面,但每一杯茶,每一匹缎,都是争的我这个嫡女的份例。
她在被她娘培养如何媚爹媚男人的时候。
我正被我娘逼着读兵法,练银枪。
在边疆苦寒之地,凭借女儿之身做百夫长,一点点从被那些士兵嘲笑贬低,到凌驾在众军之上,带领他们战场杀敌。
男人到我眼里,其实和狗也差不了多少。
无非都是兽性慕强,你比他们还凶狠,还有手段,他们就会跪舔称臣。
难道太子会有什么不一样?
长得更俊俏罢了。
再俊俏,也跟狗一样。
也就是某淑淑这样的女人,看得上他,看不透他。
我摩挲剑柄,第一次柔声叫她名字:「淑淑啊,你说的这些,在你看来确实是很有道理的,可惜,你的格局害了你自己。」
寒剑出鞘,发出「嗡」的争鸣。
我飞速纵剑一劈——
鲜血混合着惨叫,响彻整个宫道。
来往宫人皆跌跪路旁,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淑淑躺倒在地,血沿着她兀捂在脸上的指缝喷涌而下,浸染她仙气飘飘的白衣。
她哭得却如同死了百年的厉鬼:「我的鼻子,我,我的鼻子……」
她不敢将手拿下来。
因为她怕自己的鼻子,会和手一起掉下来。
她只能扬着血泪纵横的脸,扭曲到畸形地诉骂我:「宋华空!你好恶毒!你……你毁了我……你完了……太子他不会放过你了……」
痛到后来,她开始喊娘,喊爹。
可是娘治不了她的伤,爹止不住她的血。
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比道旁的雪还要苍白。
她怕了,颤颤巍巍地伸手拉扯我的衣摆:「你,你怎么能这么狠……爹让你照顾我,照顾我啊……」
我蹲下,轻轻拨开她的手:「对啊,爹临终前,特意把我叫到床前,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让我给你找个好夫婿,保你荣华。」
我耸耸肩笑了:「可是我没答应啊,我没答应他。」
不仅没答应。
我还看着我爹那张充满虚假的,舐犊之情的老脸,跟他说:「你这么舍不得她呀?你等着,我很快送她来见你。」
这个爹,给我当了一辈子爹,他却还是不了解我。
这个妹妹,自认天下女人和她一样,大错特错。
「淑淑——」
太子在报信的宫人带领下,快步赶来,他大吼大叫着:「宋华空!你个贱人!你敢动她?!」
太子,也不明白我。
我朝他挥挥手中的剑,剑鞘打在腰间的虎符上,当当作响。
厚重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响亮。
我看到太子缓缓停下脚步,眼里的怒意狰狞发酵。
我牵着头一次因为血腥气味而狂吠的狗,转身离开。
什么忠孝啊,教义,那是我父亲的坚持。
他死了。
他死了,这场游戏,就归我了。
-5-
太子到底是雷声大,雨点小。
嘴上说着饶不了我,追到宫门口,看着我守在宫外的数十护卫,偃旗息鼓了。
他和我心里都知道。
无论是灭掉我,还是杀了他。
今天都不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他将怀中的淑淑向身旁太监一抛,疾色而去。
我坐于轿内,看着我那妹妹被人从小门抱了回去。
不知道她毕生所求的名分还能不能如愿。
美貌对一个女人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但对太子李煜城来说,那就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
我回府第二日,就给自己和玄王办了场隆重的婚礼。
尽管它作为一条狗,入赘我将军府。
我还是带它吹拉弹唱地在街上游了好大一圈。
百姓们都来看热闹。
孩子们唱起了新编的歌谣:
【将军九死百战狂,一入宫闱变娇娘。战功难换君心悦,不嫁男郎嫁犬狼。】
歌词已经很直白了。
直指上位者不念军功,折辱于我,我披上嫁衣,也不过是可怜无助的女子罢了。
而我的那些副官,却在接亲之后,暗自非议:「咱们将军,战场上喊打喊杀威风,还以为回来能嫁个正经贵族,谁能想到嫁的连个男人都不是,太晦气了。」
我知道后,直接叫人给他们每人五十军棍。
血淋淋的行刑椅上,一个个大男人哭天喊地,我笑得大声:「完咯,这下连狗都不如喽~狗子还能下小狗,你们怕是不能生小人儿了。」
他们自恃在战役里立过功,就可以对我说三道四,甚至以为我会以玩笑的姿态,和他们打成一片。
怎么可能的。
我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刚随父兄出军的时候。
父亲贪图我对阵法的精熟,却鄙夷我女儿的身份。
甚至连个军师的头衔都不给我,只让我做个军中娇客。
那时候,这些人说什么?
说:「一个女人,还妄想杀敌?脱了衣服给我们暖被窝差不多。」
他们以为自己说过的话,在经过和我同生共死的厮杀后。
我就可以毫无记性地抛诸脑后。
他们错了。
我只是给他们时间得意,再让他们狠狠地摔下去。
我和他们从来不是一个阵营。
在声嘶力竭的痛叫中,我心情舒爽,带着玄王入了洞房。
-6-
大红的纱帐旖旎。
熏着催情的香。
玄王被我拴在房柱上,呜呜乱叫,急得蹬腿。
倒真有几分新郎官儿的做派。
我敲敲床下的暗格,言语调笑:「憋一天了吧?出来。」
一个强壮高大的身影,以极为迅速无声的动作钻了出来。
他伏在我的床边。
一双湛蓝的眼睛嵌在深邃的眼窝中。
蓬勃又鬼祟的兽性,和旁边拴着的玄王别无二致。
我朝他伸出手——
他下意识地闪躲犹疑,我轻轻拍了下他的头:「狗似的,又不想当人了?」
这一下仿佛唤醒了他的灵智。
他眨眨眼,登时通了几分人性。
缓缓直起了身体。
健壮的,赤裸的,带着雄性最原始的温热。
那张脸却俊俏,稚嫩,像是最不谙世事的少年。
他伸出手,用带着厚茧的手掌摸索我的脚踝,喉结吞咽,声音又低又哑:「华空……抱抱……」
我张开双臂。
他就像是找到巢穴的雏鹰,急忙地向我奔来……
少年的肉体真好。
激情,厚重,一往无前的冲锋陷阵……
适合我这种有点年龄的女人。
一夜春风化雨,我感觉自己最起码年轻了五岁。
天蒙蒙亮时,我靠在少年的胸膛,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果然啊,牛就要吃嫩草。
男人一生能支棱的岁月不过那几年。
名正言顺成了夫妻,反倒有了束缚。
哪有偷来的妙。
然而少年到底年纪小,没有我这样油滑的思想。
他见我醒了,忙低下头用面颊蹭我,低沉的嗓音亲昵婉转:「华空,舒服~」
我拍拍他的脸,示意他起来。
我将少年带到玄王面前。
玄王闹了一晚上,困了,正趴在地上恹恹地瞅着我俩。
我摸摸它脑袋,跟少年说:「给你找了个兄弟,看看和你像不像?」
我觉得像极了,都一副未开化的傻样儿,还有对蓝眼睛。
少年皱着眉,看了玄王好一阵子。
神色忽然变得恼怒。
他毫无征兆地给了玄王一个嘴巴子,打得它嗷嗷叫。
少年大叫:「不要!兄弟!滚!!」
少年又抱住我,声音呜呜的,很沙哑:「华空……别看它……」
我笑了。
小样儿占有欲还挺强。
-7-
少年叫离弦,我给他起的名字。
他是边族从小培养的死士。
方法很残忍,将刚刚有记忆的孩子,跟幼年的野兽养在一起。
不喂饱,让他们为了食物而厮杀。
夜晚,就让他们睡在比体型小三分之二的箱子里。
这样培养出的死士,体能顶尖,骨骼柔软。
在战场上几乎是令人无法捕捉的恐怖利器。
我曾经以为边族运输的这些箱子里都是粮草。
于是带着军队趁夜色去拦截。
最后冒着两败俱伤的风险,只带回来一只箱子。
里面装着离弦。
那时候的离弦,应该只有十来岁。
浑身裹满自己的屎尿,散发着恶臭。
但那双湛蓝的眼睛,既凶恶又清澈。
让我记忆犹新。
他们只是用来打仗的工具,不被当作人来看待。
所以也没人给他们清理。
我却顾不上腌臜,将不断挣扎号叫的离弦紧紧拥入怀中。
不是同情他的遭遇。
是我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战争样本。
这是我建功立业的机会,我要牢牢紧抓不放手。
可没人能领会我真正的意图。
离弦也不能领会。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来孤身一人,却突然会被拥入某个臂膀。
或许在他仅存的记忆碎片中。
这样毫无伤害的举动,类似还不足满月时,将他抱在襁褓的娘。
所以他误解了我的意思。
他以为我在对他好。
才会将冰冷的盔甲,当作柔情的温床。
一个半大的,野兽般散发着屎臭的孩子,在我的怀抱里呜呜呀呀地哭号起来。
呕哑嘲哳难为听,厉鬼一样。
却像在我胸膛中轻挠了一下。
让我不由得把他抱紧了些。
缺爱的孩子,总是会对他人的善意感恩戴德。
兽化的离弦,对第一个待他好的人,忠心不二。
我给他洗澡,喂他吃饭,教他说话识字。
他便同我登上烽火台,指给我看死士部队的领头人,还有他们排练无数遍的走位阵法。
我因此扭转节节败退的局面。
一举摧毁边族最强战力。
后来,携功加爵,宋家军中,不再仰仗我父兄的神威。
我父兄愈发看不惯我,但他们不敢干掉我。
因为他们俩是没用的东西。
进一步,打不过边族战士,退一步,连我身边一个十几岁男孩的嘴,都撬不开。
我父亲临死那天,把我叫到床前。
他说:
「华空,我一直不喜欢你,你太像你娘……阳奉阴违,口是心非,比牲口还犟。」
我无动于衷地摸摸他黑白交杂的头发:
「我娘,孬种罢了。堂堂侯府嫡女,被你冷落忽视二十年,骂你,咒你,怨你,却因为爱你,不肯与你和离。生生困在这后院蹉跎至死,不过是自欺欺人,想要做个只存在于梦中的正妻。
「爹,我不像我娘。我自小不会爱人,只想杀人,就算天要亡我,我也要把天掀翻才行。」
掀翻天地,有些难度。
为了这个伟大愿景,我可以忍耐。
可我又偏偏够嚣张,所以没人知我在忍耐。
-8-
我「哼哼哼哼」地笑了起来。
玄王被我惊得呜呜低叫。
离弦却同我一起笑起来,两只眼眯着,却依旧亮晶晶:「华空,开心~」
我点头:「开心,有件喜事。」
我给了低吼的玄王一个嘴巴子,给它扇安静。
然后接着说:「离弦,我与这条狗成亲了。」
离弦的脸染上困惑,他不明白成亲的意思,我还没教过他。
我跟他解释:
「就是要我永远和它在一起,还要生小崽子。」
离弦瞬间瞪大了眼睛,他惊愕的目光在我和狗之间来回移动。
最后,表情渐渐变得慌张,愤恨,委屈……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大吼:
「不要!不要成亲!我不许!不许!!!」
他又急又闹,额头上全是泪珠。
眼眶里几乎滚滚落下泪来。
双手抓着我的肩膀,又摸我的脸:
「不要啊……华空!它,是狗!是狗!不要和它……跟我,跟我!」
他着急起来,也是那么俊。
飞扬浓烈的眉毛和艳丽广阔的眼。
让人能一窥他稚嫩的,尚未长成的真心。
我抓住他的手,忍不住亲了亲:
「我也想同离弦成亲,可是有人不许。」
「谁?」离弦的眼神骤然阴鸷起来:
「我,杀了他。」
我摇头:「你打不过她,我也,打不过她。」
离弦是不信的。
但他信我信惯了,本能让他无法反驳我的话。
他无计可施。
呆坐在那里,怔怔地落泪。
我吓他吓得差不多了,便笑着把他搂在怀里:
「不怕,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偷偷嫁给你的,你看,刚才咱们做的事,就是要生崽子的事,我不骗你。」
离弦浑身轻颤了一下。
他回想起前夜我们做过的事,脸上泛起余韵的红。
我接着凑近他的耳朵,引诱他:「可是没人知道咱们成亲了,没人知道你是我的夫君,你会难过吗?」
离弦神色很懵懂。
他不明白不被人知道,和成亲有什么冲突。
因为他这些年从未示人。
打仗时,他藏在我的军床下,行军中,他隐没在士兵里,回府,他窝在我房间里。
他的世界只有我一人,死活不愿跟其他人类打交道。
而我也没想好有什么事,需要他出面为我做什么。
可现在,我需要他。
「别人不知你是我夫君,就会趁你不在,来找我成亲。」
我预设着他从未想到的可能性。
离弦立刻懂了。
他用力摇头,眼神很决绝:「不!要让人知道。」
他咬着牙,发狠地重复:「要让人知道。」
第一次,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除了情欲外的,另一种欲望。
作为一个人,要被世人看见的欲望。
我笑了:「好,那你要受点苦。」
离弦热切地点头:「不怕苦!」
「你要和狗狗做兄弟。」
离弦脸瞬间垮下来。
我又补充:「我还要有一段时间,装作很喜欢它。」
离弦又快哭了。
-9-
离弦想反悔,想闹脾气。
但他已经答应了我。
他知道,答应我的事如果反悔,我会失望,不再要他。
所以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和玄王做兄弟。
他们同吃同住,同作同息,完美融入兄弟这个角色里。
玄王开始还不服离弦。
但无奈,离弦身上的兽性太重。
本就是被选拔出来当头领的苗子。
即便十多岁被我劫了来。
经过我亲自训练,别有一番令人胆寒的恐怖。
我便趁乱入局。
离弦待玄王差,我便待它好。
玄王逐渐对我比对饭盆子还亲。
离弦吃醋,我就在床上给他些奖励。
他这几晚格外卖力,挑衅地看着呜呜乱叫的玄王。
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炫耀。
我们仨就这样在我院子里「厮混」整整三日。
每日我都会上奏一封新婚宴尔、如胶难分的奏折。
三日后,我才带着玄王进宫上朝。
我抱着玄王走在宫里,玄王时不时朝我舔一口,我也非常宠溺地摸摸它的脑壳儿。
来往的大臣皆露出不忍直视的神情。
我的将军府守卫森严。
嘴却不严。
尤其是被挨了打的那些。
那晚他们不仅听到了自己屁股炸裂的声音。
还听到了我房里传来摇床声、玄王的呜呜声。
如今官场上、百姓家,都传遍了我与玄王的韵事。
可我是太后钦赐的婚姻。
他们就算本能地认为我伤风败俗,还不是表面上要恭恭敬敬赞一句我家夫妻和睦。
太子也不例外。
我从太后寝宫出来的时候,之前来请过安的太子并没有走。
看向我的眼神,再不是赐婚那天的高傲和嫌隙,反而有种幽幽的怨愤:
「将军不愧是男人堆里锻炼出来的翘楚,哪怕一只公狗,都能欣然笑纳。若当年婚约照旧,不知将军对我,是否如对这畜生一般亲热。」
我笑中的嘲讽不加掩饰:「自然不同,我夫君已经封王,太子却只是太子,圣上病重,殿下年过而立,尚未获监国之权,不过是被太后养在东宫的小宠物,哪有我夫君王爵加身来得风光?」
太子被我呛得额上青筋突起。
他冷笑一声:
「你少阴阳怪气,一条畜生,不过是表面风光,用来折辱你的手段罢了。」
他凑近我,引得我怀中的玄王不停在他身上嗅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无非是让人看到为君不仁,诉你冤屈,但你一个女人,谁又真会在乎你的公道?
「你父兄死了,你侥幸捡回一条命,却撑不起这将军府。
「你当朝廷的兵都姓宋?敬远侯府的长孙就要从东厥回来,明威将军的后代,也渐渐长起来了。」
他垂眸看我,眼尾的褶皱将眸光衬得深静,别有种情致在里头:
「华空,一条狗给不了你什么,靠你一人,宋家无以为继,我同你毕竟有青梅情谊,着实不忍心……」
「未来太子妃的鼻子,是不是已经烂到见了骨头?」我突兀地打断他的话。
幸灾乐祸地盯着他:「是不是整日无法愈合,爬了蛆虫,散发腐臭?你着实下不去嘴,更别提让她为你生一个孩子了,没有宋氏血脉的孩子,拉拢不来我父亲麾下的老将,给你急坏了吧?」
「宋华空!!」他被我戳中心事,惊叹,又完全失望地看着我:
「你太恶毒了!你这个女人,眼里没有同胞,没有君臣,你只有你自己。」
我耸耸肩:
「是的,我这人浑身都很毒的,生出的孩子更毒了。殿下高洁,消受不起。」
-10-
我回府,将当年太子赠我的东西打包出来。
命人送进宫。
并附信一封:【当年我赠你的全还我,一拍两散。】
果然,不出半日。
一箱东西重重地被东宫太监扔在我府门口。
我连忙打开翻找。
李煜城果然气急,竟然将一些旧靴、腰带一并还了回来。
这些东西上皆有磨损痕迹。
一看就是穿过些时日的。
玄王跑过来,不停地在上面嗅。
我将靴带同玄王一起关在了后院仓库。
关了整两日。
第三日一大早,我将被玄王扯得不像样的腰带拿了出来。
剪开拴在了两只活鸡身上。
活鸡剪了翅膀,鲜血淅沥沥地往下滴……
我打开仓库大门。
黑暗中传来濒死的呜咽声。
继而一条瘦黑的影子急速冲出——
玄王笨拙到抓不住鸡。
却凭借着求生欲,终是在力量耗尽之前咬断了鸡脖子。
我满意一笑。
叫来我新提拔的副将。
我给了他一副药粉,让他放到玄王喝的水里。
从明天开始,给玄王逐渐喂更多更大的活物。
直至比它大一倍的烈犬。
副将果断地应了,甚至没有犹疑的神色。
他完全是我的心腹。
因为他眼睁睁看着我新婚那天,是怎么命人用区区二十板打死了那几个曾经嘴碎的旧部。
那是我父亲遗留下来的刺儿头。
他们不死,下面的人永远没有晋升机会。
所以他们死了,后来的人,惧我,怕我,也对我感恩戴德。
我那副将很尽责。
但我还是让离弦帮忙一起驯犬。
离弦太了解兽性,我要他保证在高强度的训练下,玄王原本就有些先天不足的虚架子体魄,看上去完好无损。
而这两个月。
我只做三件事。
让人往远在东厥的敬远侯府长孙苏宸那里发问候信。
广施粥铺,为连年征战从百姓那里扣税做出些许补偿的态势。
喝药,去求子庙拜佛。
其实李煜城有件事没说错,我年纪有点大了,戍边多年也不曾保养。
有些事情做起来,多少有点力不从心。
而我日日礼佛,来往僧人百姓都看着我明明嫁给了一只狗,却执着求子。
眼睛里都渐渐染上怜悯。
更甚于,民间自发地传出一些打油诗:
【皇天不作仁,天狗下凡尘,将军子夜梦犬啸,咬得娘娘哇哇叫。】
虽不用细究,也知道是嘲讽当今太后的诗句。
但因为流传太广,几乎脍炙人口。
官员也不好追究。
毕竟谁家没有几个不做官的亲戚?
便也只能安慰自己,愚民才会编造一些愚昧的梦话。
可偏偏是在他们眼中愚昧的民间,才是神话流传的绝佳温床。
两个月后。
朝野上下得到三个好消息。
其一,苏宸破东厥,凯旋回朝。
其二,太子殿下还是忍着恶心,让某淑淑怀了孩子。
其三,神话成了奇迹,我怀孕了。
-11-
在我府中传出喜讯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太后懿旨,传我入宫回话。
我上奏说我胎象不稳,难以面圣。
在奏折中,我提起指婚当日,太后和太子都说玄王乃千金之体,是国师亲手接生,气运非凡,若让我一举得子,是黎民之福的言论。
【臣女感激娘娘,昔日金口玉言,偿臣女夙愿。】
理由冠冕堂皇,这老太婆没想到当初得意时的戏言成了砸自己脚的石头。
便是知道我在撒谎,却没有揭穿谎言的证据。
太子比太后要沉不住气。
不到半炷香时间。
李煜城便怒气冲冲杀到我府上。
这次他没再阴阳怪气地跟我玩文字游戏。
只是赤红着双眼问我:
「宋华空!你肚子里的野种……谁的?!」
他来得太仓促。
问得太专注。
以至于没注意到我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那个被他同太后一力担保,承袭了敬远侯位的苏宸。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
我细品茶,如预料中地看到两人眼里的惊愕与恐惧。
对李煜城来说,还有什么比看到他祖孙二人的坚实后盾竟在向我倒戈,还要惊悚?
李煜城在短暂的恐惧中,是盛怒。
而苏宸恐惧之后,是认怂。
苏宸跪拜在地:「殿下!臣只是念在父辈旧谊,前来恭贺将军有喜!不过半炷香时间,绝不多做停留。」
「恭贺?」
李煜城阴鸷的双眼压在苏宸的头顶,逼得他抬不起头:
「我竟不知,敬远侯和宋将军何时如此要好,连她来路不明的孩子,都要上赶着照拂。」
我放下茶杯,疑惑:
「本将军的孩子,自然是玄王殿下的,太子殿下说这话,对皇叔不敬了吧?」
李煜城恶狠狠盯着我。
戒备猜疑的眼神在我与苏宸之间不停徘徊。
我索性走到苏宸身边,抓住他胳膊,将他扶起:
「子袁,你怕什么?咱们清清白白,就算是太子,也不能污蔑咱们的关系。」
苏宸愕然地看着我。
子袁是他的字,只有亲近的人才知晓。
按理说,我与他交情甚浅,是绝对不会知道的。
可惜这位敬远侯也是个风流浪荡子。
与花街柳巷的姑娘都亲近。
随便打听ṭü₅打听,这个「字」就不值钱了。
可惜李煜城拘于东宫,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会认为我与苏宸亲密到可以互叫表字的程度。
苏宸的手颤抖起来。
后知后觉,他中了我的计。
今早我派人找他来品茗,他本是不愿来的。
毕竟我怀了一条狗的孩子,傻子都知道事有蹊跷。
可没法子,他欠我人情。
在他抵抗东厥的那段岁月里,我整日找人给他送信。
除了联络父辈那微不足道的同僚情谊。
更多的,是为战事献计。
东厥的进犯要比边族弱势太多。
可苏宸太年轻,毫无实战经验,领着比我多一倍的兵,却为了平息小打小闹,费了三年之久。
太后的宠爱让他目中无人。
身边早已无亲信,自然没有可用之才。
眼睁睁看着原本的优势变劣势,就要节节败退。
我便命人沿着去东厥的方向抓捕逃兵。
从他们口中套出战况。
一口气写了十封信来献策。
苏宸无计可施之下,也只能采纳我的建议。
最后得胜归来。
他好大喜功,重面子胜于一切,自然不肯说出我的功劳。
但这人情终是欠下了。
把柄也有了。
我请他来,他自然要来。
李煜城见我俩「郎情妾意」。
后槽牙咯咯作响。
最终,化作一声别具深意的冷笑:「很好,苏宸,你这个敬远侯,真是当得越来越像样了。」
说罢他敛眸,眼睑盖住瞳仁内的精光。
不发一语,拂袖而去。
苏宸整个人几乎瘫软,我将手抵在他脊梁骨上,嘲讽一笑:
「真是花猫变不成老虎,敬远侯,你这么怕他,小时候被他揍过?」
苏宸又悔又怒:
「宋将军,我自小受太后恩惠,太子待我更是器重,你此番挑拨我和太子的关系,到底是何用意?!」
他握紧拳头:
「我此番回朝,路上也听到你与玄王的事……既然太后恩赐,为人臣子,就该领受,你心里不服是你的事,何苦拖我下水?」
我懒得同他解释。
现在的他,还不够格。
只笑笑:
「下水便下水了,我这人不喜欢别人欠我人情,你此番还了,要想上岸,自己努力吧。」
说完我直接唤人送客。
回房撸我的「玄王」去了。
-12-
苏宸接下来的几日,为了与太子重修旧好,果然努力。
毕竟他自幼被这祖孙二人照拂。
比起我这个挟恩图报的债主,他更加信赖偶尔给他一耳光的主子。
听说他连着三天上书求见。
跪于宫门等待宣召,皆不如愿。
终于第四日清晨,太后将他宣入宫。
不久谕旨下放。
「敬远侯」晋「荣恩爵」。
苏宸出来的时候,神色却比之前更为沉郁。
不出半月。
他手下的副将因各种原因被调职、晋升……
府中兄弟也纷纷被太后以适龄谋差,委以重任。
他这爵位,反倒不如曾经的侯位矜贵。
而我在这期间,都待在府中养胎。
太后将补品流水般地送来。
府外鬼祟的眼线却越来越多……
我见时机成熟,叫家仆来,让他去荣恩府走一趟:
「无须进去,只站在门口寒暄两句,做出个报信的样子来。」
家仆照做。
第二天我乔装成平民女,从后门独自出府。
命副将在一盏茶后,带着玄王去柳街边的花船上与我会合。
临走前,我看着咔嚓咔嚓嚼骨头的玄王。
它正在吃一只獒的头骨。
满嘴白涎,原本湛蓝的眼白泛着病态的红。
我摸摸它脑壳:
「好狗。」
在我进入花船不久。
太子李煜城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劫了做生意的船队。
他独自怒气冲冲地闯入我的花船。
船上传来我的尖叫。
船体摇动……
太子的随从要进来,却被他厉声喝止:
「滚出去!!」
不久,副将领着一队人马,牵着玄王疾奔而来。
玄王听到我的声音,快跑到船边,无人敢拦。
随后,他像是突然嗅到了什么让他异常兴奋的东西。
涎水四溢。
直接扽掉副将的绳子,冲进了花船。
我的惨叫戛然而止。
太子的惨叫倏然响彻整条河岸——
「放肆!!滚开!!!护驾!!护驾!!!!」
两拨护卫不分你我地闯入船中。
不久,岸上被宫兵拦隔的百姓们,眼睁睁看着血淋淋的太子被抬了出来。
霎时两岸议论不断。
我披着副将的披风,头发散乱,捂着肚子走出来……
与满头是血的太子,和满嘴是血的玄王,一同被送进了宫。
庄肃孤寂的东宫,从未如此热闹。
御医侍女进进出出,关心太子病情的大臣络绎不绝地求见。
玄王被副将和宦官一同用麻绳拴在门口,汪汪直吠。
苏宸自然也来了。
他与太后祖孙生了嫌隙,不肯放过每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却懵然地被几个护卫抓进了寝殿。
殿中,侍女正费力压制着衰弱且暴怒的太子,御医战战兢兢地给他上药包扎。
太后站在床边。
那向来如同雕塑般僵硬矜持的身躯,此时随着呼吸慢慢起伏。
那张傲慢又精明的脸,终是面对着太子的惨状,呈现出龟裂的痕……
李煜城太惨了。
整个头皮几乎被撕扯下来,脸上浮肿,鲜血与皮肉崩坏交错。
早已看不出当初清俊的模样。
太后是养尊处优的精细人,就连鞭打奴才的事儿,都要让人拖出院子去。
她手下的亡灵很多。
见的血却少。
只能无助地唤着:「煜城……煜城……」
像是呼唤她从小养大的某个宠物,又像是呼唤她明灭不定的坦途。
我跪于她脚边。
声声泣血:
「请太后娘娘给臣女做主!太子殿下趁臣女落单小憩,滥用权势,上了臣女的小船,企图轻薄臣女!若不是玄王心系我腹中胎儿,及时赶来,臣女早已一尸两命!」
我重重叩首:
「求娘娘看在玄王爱子心切,恕他无罪!」
「宋华空!!!!」
床上的太子发出暴喝!
或许皮下有大量出血,他的眼球瞳仁皆是一片血红。
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伸出颤抖的十指,指着我:
「是你!!明明是你!和苏宸……咳,私通……被我发现……纵狗,咳,伤我……毒,毒妇!!毒妇!!!」
他嘴唇被撕裂外翻着,牙齿在其中参差狰狞,每说一个字,血就越是糊满整个下颚,竟比那准太子妃的尊容还要丑陋几分,甚是相配。
苏宸本就被太子的伤势吓得肝颤。
从他满是怒意的语气里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更是双腿一软,直直跪地。
「冤枉!!」他大声呼喊:
「殿下!娘娘!臣不知为何会有这种误会……臣,臣没有啊……」
李煜城听到他辩解,更是激动,血泪顺着眼睑涓涓而下:
「你敢说没有!你,四儿……四儿!!」
那名叫「四儿」的亲信被李煜城召唤,立刻匍跪在地:
「娘娘!小的昨日亲眼看到宋将军派人去荣恩爵府里传递消息,今日又乔装去了荣恩爵常去的柳巷,觉得事有蹊跷,禀告殿下,殿下为了维护皇家清誉,才带人去花船查探!殿下当真是一片护国之心啊!」
不等太后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我。
我镇定自若地问他:
「所以呢?荣恩爵来了吗?荣恩爵有在船上,与我私相授受吗?」
四儿支吾难言。
我将身上副将的斗篷撤下,凌乱撕裂的衣衫下,赤裸的肩膀上,全是抓捏血痕:
「相反,太子殿下轻薄臣女,臣女这一身伤痕,皆是证据!」
-13-
皇家体统,将女子的名节看得比生命更珍贵。
霎时整个屋中人除了太后,都纷纷回避,生怕叫自己的目光沾上我分毫。
「华空!你这是做什么?!先把衣服穿好!」
太后也没想到我竟如此出格。
想要驳斥我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被我的举动逼了回去。
真好笑。
我要是她,就会见怪不怪。
连狗的孩子我都愿意生。
我的人生有远远比名节重要太多的东西。
「污蔑……太后!这个毒妇……她是污蔑!!」
李煜城整个人亢奋地颤抖,三个太医都压不住他:
「宋华空!明明是你……你自己伤……咳咳!是你嫁祸我!太后……求您!做……咳咳咳咳咳……」
他的喉咙被血呛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又怎么能与我争舌?
我的声音很轻易地就盖过了他:
「娘娘!当时围观的百姓众多,娘娘不信,自可随意抓人来问,臣女与太子在花船上争执时,护卫想要进船,是太子将人呵退,他若没有心存不轨,何必心虚不敢见人?!」
霎时,太子激动的咳声越发激烈。
太后的脸色黑如墨炭。
她将目光移到太子脸上,有种恨铁不成钢的责怪。
我敛眸,眼睑盖住眼底的寒意。
没错,是我设计了李煜城。
我设计让他误以为我与苏宸有染,巴巴地跑来捉奸。
趁他闯入花船,没来得及反应时,撕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抓伤了自己。
或许是下意识地在乎一个女人的名节。
当护卫想要闯进来的时候,李煜城呵退了人,给我留下了话柄。
可那又如何?
李煜城这人早已虚伪至极,腐烂不堪,他同他的祖母一样,毫不留情地将一个将军的名节随意搓弄,又企图用其捆绑她一生。
他存心害我。
难道我要因为他一念之间的不忍放他一马?
我又不贱。
太子办事不利落,让太后暂时找不到由头将我的军。
所幸她还有每次都能将水搅浑的狗头军师们。
丞相和御史是她看门护院的两条狗,在本就不隔音的门外听久了,闻着味儿上赶着求见。
「宋将军莫要太抬举自己的姿色,太子与你们宋家早有婚约,他宁愿纳你那失了鼻子的妹妹为妾,也不愿娶你为妻,如今他又有何理由轻薄你?」
丞相那双三角眼悬在我的头顶,像是看一件最劣质的碎陶器。
我挑眼看他,像是看一具刷了层金漆的破泥胎:
「真奇怪,伤口在我身上,丞相不问太子为何轻薄,反而问我这个苦主?若这世间的女子连被轻薄都要讲姿色,那丞相理应休了夫人,娶外室为妻,毕竟在你心里,她更为貌美可人~」
丞相果然是破泥胎。
被我稍稍一气,就裂了。
仿佛是怕说话,嘴巴会漏气,他半晌都抿嘴无言。
还是御史心思活络,毕竟是靠真本事混上了官职,不紧不慢地跪拜进言:
「太后娘娘,殿下与将军各说各理,臣等不敢轻易评判,但自古将领之间私相传授、勾结都会引起亡国大患,将军同荣恩爵实不该如此亲近。」
他那双闪着精光的小眼睛在我与苏宸之间不住徘徊:
「臣斗胆,请娘娘暂收二位兵权,多加询问,待去了疑,从此,朝中上下皆可安心。」
我冷笑一声,将御赐宝剑横于胸前:
「大人的意思,我宋家世代忠良,到了我这一代,凭空生出反叛之心?那么,我这柄宝剑,当真是不必再执了。」
御史目光猛地避过宝剑。
堆笑的脸八面玲珑:
「将军教训的是,是我莽撞,将军忠良,自是不会做有伤大统之事……那么……」
随着他的目光。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面色惨白,浑身发颤的苏宸身上。
御史一锤定音:
「便有劳荣恩爵受苦,交出兵权,接受刑部盘问……自此,你同宋将军的清白,皆可分明了。」
太后神色一喜:
「正是。宸儿,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又是荣恩爵,身份尊贵。你的供词,朝中之人,无不敢信服的!」
她走过去,拍拍苏宸颤抖的肩膀:
「宸儿,为了你自己,为了皇室血脉,受苦了。」
水,被成功地搅浑了。
他们捕到了想要的那条大鱼。
自古以来,将领结党,是亡国大患。
如果不能都除去,杀一个便是一个。
杀谁?
自然是弱者。
从太子捉奸开始,他们的算盘本就是保一争二。
办不了我,废了苏宸也是好的。
可惜,他们太狂妄了。
高位者总会认为,弱者的颤抖就一定是怕。
可那是聪明的弱者才有的反应。
愚昧的弱者,总是会用颤抖,来演示他即将激进的行动……
-14-
我曾经见过苏宸一面。
在他只有十岁的时候。
校场上,他的父亲让自己的几个儿子相互搏斗,玩笑说谁技压群雄,便是他最勇敢的儿子。
苏宸并非最勇敢的,也并非最聪明。
相反,他平平无奇。
因此在一开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的兄长存心作弄,将他抱摔在沙地上,半个脸颊都被磋磨得血肉模糊。
当时他便趴在地上。
像现在这般颤抖。
但他太不起眼了,在众人眼里,他不过是晕过去的一具假尸。
就在谁都无法预料的一秒。
他忽然一跃而起,捧着地上的石块,朝着他兄长的头狠狠砸下……
一下,两下,三下……
我那时便知道有一种人。
在濒临险境时,是会颤抖的,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兴奋。
他在设想自己的绝地反击,身体的肌肉承受不住这种兴奋,而细细颤抖……
我在一个赌场的赌徒身上也见过。
他出老千混得风生水起,被人看出了端倪,最后死得很惨。
在他死前,我问他,到底在抖什么?
他说:「我活得太平凡了,所以我太想成功……」
他说:「你身上的衣服很贵,你不会懂。」
不懂吗?
我太懂了。
我曾经也这样没日没夜地抖,后来成功了几次,便不抖了。
或许,我比他们聪明些,也幸运些。
所以我更加了解。
苏宸这人听话,但绝不会交出兵权。
那是他唯一可以绝地反击,从地上捡起来的石头。
「为什么……」他垂着头,整个脸呈现出灰败,却在两颊处泛出不合时宜的潮红:
「可这跟我没关系啊……我什么都没做……
「我没想和她有牵扯……
「为什么要抓我?我不懂……
「我是很忠心的……我忠于太子……忠于娘娘……怎么不信我呢?要怎么才信我呢……」
他的碎碎念很诡异。
透露着神经质。
但就像他不起眼的身份,和在外人眼里好拿捏的性格。
在窗外玄王疯狂的吼叫中,被掩盖得严实……
而我,只需要在他被即将到来的失败摧毁理智的瞬间。
递上一把剑。
我将这把唯一能在东宫佩戴的宝剑护于他的胸前。
剑穗上,离弦亲手做的兽铃作响——
「荣恩爵尊贵,关去刑部,是把他当囚犯了么?」
我轻飘飘一句话。
两根弦,断了。
一根,是苏宸脑海里的弦。
一根,是拴着玄王的绳弦。
发狂的玄王像是一支离弦的箭,在众人恐惧的吆喝中,直直冲向床上的太子。
那气味混合着血腥,同它每日撕咬的腰带、里衣、荷包……都是无比熟悉。
它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李煜城的脑壳咬碎。
就像咬碎那头比它大了两倍有余的獒犬……
任谁赤手空拳,都不敢迎战发狂的狗。
万人之上的太后娘娘,也不行。
她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她的爱子玄王掠过她,攻向她的爱孙……
寒光在谁都没有预料的情况下闪烁。
我手中的剑鞘一轻。
肉体被切割的声音先是微乎其微地响起,在嘈杂的喧闹中,竟独特而清晰。
再是迸溅的鲜血……
一泼浇于苏宸的头脸,一泼溅上太后尊贵的凤冠。
玄王的脑袋还残存着撕咬的狰狞。
就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我悲叫一声,跪于剑前,将炽热的头颅接下,裹在斗篷里:
「夫君!夫君……」
眼泪滚落。
我仰头怒视苏宸:
「你,杀了玄王!杀了,我孩儿的父亲!!」
当地。
苏宸手中的剑掉落。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看着玄王的无首尸体,看着惊魂未定的太后与太子……
在玄王身后追来的,我的副官即时下跪,大呼:
「荣恩爵……杀了玄王殿下,救了太子殿下!」
用绳索拴住玄王的副官战栗叩首:
「禀……禀娘娘……奴才,奴才是用最结实的绳索拴住玄王……但不知玄王殿下怎么了,突然开始撕咬绳子,还……还挣开了锁链……奴才有罪!娘娘饶命啊……」
他刚说完饶命,就被太后一个眼神处死了。
在殿外的众臣终是耐不住,一个个请见。
李煜城不大的寝殿内,站满了朝臣。
自古谏官最团结,一人起头,八方附和。
说来说去,便是荣恩爵救驾有功,杀玄王实属无奈之举,罚不得。
言官犹疑半晌。
颤巍巍地拿出那首采诗官收集的民间打油诗:
【皇天不作仁,天狗下凡尘,将军子夜梦犬啸,咬得娘娘哇哇叫。】
「娘娘……玄王殿下在民间声望甚高,百姓们以为,它是天狗化身……若传出玄王在东宫被人斩杀,怕是,民情激愤。」
太后却嫌弃地看了一眼那诗:
「百姓愚昧,晓得什么?你们为朝廷办事,要懂得镇压惩处,不要太过仁慈。」
她自然是不在乎民情的。
不然她也不会蠢到让一个护国将军来嫁狗。
她生于优渥,皇帝儿子太过争气,一路杀伐争权成了皇帝,没叫她这个母亲操一分心。
唯二的缺点,便是子嗣太少,命数太短,乍然重病,让她没了分寸。
迫切地想要扶植一个傀儡,保住她忽然摇摇欲坠的凤位。
李煜城的弟兄不多,长成更少,被太后祸害几年,属于矬子里拔了将军。
没经历过风浪的祖孙二人,终将会被风浪淹没。
可太后终究没有将苏宸关进刑部。
因为群臣的反对。
当初太后辱我,他们不反对。
是因为我宋家虽功高,满朝却并非只我一家独大。
除掉我,虽不能使朝廷更稳,但对他们暂时无碍。
可如今局势不同了。
太后的亲信荣恩爵被我拖下了水。
他们之间的信任不复从前,朝廷从兵力上没了保障……
此时站队,显得尤为关键。
太后可以不顾及百姓。
却不能失去朝臣拥趸。
最后,她下令将荣恩爵禁足,交权暂缓。
太子气得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她坐于榻前,向来光彩熠熠的脸终是显出了疲惫。
-15-
玄王的尸首在夜里抬回了将军府。
为平非议,只说在府中暴毙,不许声张。
苏宸被遣出宫前,双目无神地望着我:
「宋将军,为何害我?」
我不答,只问他:
「反不反?」
他浑身一颤,咬牙切齿:
「你逼我反?!」
我摇头:
「是他们逼你反。」
「谁?」
「太后和太子。」
「不,不!」他摇头:
「太子不会这样待我的!我们一同长大,我事事听他的,还救了他,他会保我的!」
我只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七日之后,我会让人去你府上,想好了,告诉我你最后的决定。」
当夜,我带玄王回府。
太后以国师为玄王测算为由,命我不许用人的棺椁发丧,尺寸仅是藩王规格的三分之一。
我知道,她不过是想要泄愤。
告诉我畜生就是畜生,我肚子里的孩子无论是谁的,别人看它,都是畜生。
这种细碎的,在表面上折磨人的功夫,只对侯门闺秀有用。
而我。
除了性命,我连自尊都可以舍去。
夜晚至凌晨。
在情事的余韵后,我抚摸着离弦覆盖在热汗下的身体。
他看向Ťŭ̀₍我的眼睛迷离纯粹,这餍足的神情同玄王吃完生肉后,十足相似。
我亲了亲他高挺的鼻梁:
「等下怕不怕?」
他摇头,笑得有些撒娇:
「不怕,臭……」
我也笑了,调侃他:
「以前你浑身屎尿,都不嫌臭的。」
他将脑袋窝在我的脖颈,轻蹭:
「以前我是狗狗,不怕臭,现在我有华空……是人啦,人会怕臭……」
听到我的叹息,他立刻又虔诚地表忠心:
「但为了华空,我什么都愿意做。」
说完,他利落地起身,望向我的眼神,是完全属于人类的炽热和野心:
「等我,娘子。」
他朝着玄王灵堂的方向飞速走去……
午时,惊天骇闻传入宫中。
玄王复活了。
在前往皇陵的路途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复活了。
监察史赶到的时候,百姓正跪服在地,振臂高呼:
「天降神子!国之大幸!」
那原本用来装玄王尸首的灵盒,在地上被摔碎成几片。
玄王的尸首自腹中被剖开。
赤裸的男人浑身血污地站在尸首边。
那双蓝中泛红的双眸,和死去的黑狗别无二致。
当真像从它腹中长出个活人来。
太后派来随行的宦官已吓得瘫软在地……
监察史将他扶起,他颤颤巍巍地指着地上玄王的尸体: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我亲眼看见……这人从这么小的盒子里…… 蹿出来了……他,他蹿出来了!!」
迷信令人拜服。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谁的部下。
同百姓一齐跪下,连连叩首:
「天降神子!天狗下凡!!国运……国运要易主了……!」
太后来不及反应。
她甚至什么旨意都还没拟成。
这事儿不到两天。
病了许久的皇帝驾崩。
太后将所有的御医都聚集起来,甚至广招民间医师……
不为救皇帝。
只为救东宫太子。
太子李煜城不吃不喝, 口吐涎水,血红着眼熬了三天三夜,最终一口咬在某淑淑的手上,撒手人寰……
某淑淑惊吓过度。
肚子里不足三月的孩子,也流掉了。
苏宸禁足的第七天。
他只告诉我派去的人一个字:
「反。」
我杀了把守荣恩府的护卫,将他带出来的第一秒。
他急切地问我:
「明威将军为太后留下那三千奇兵,个个会飞天之术,易守难攻,怎么反?」
明威将军,太后另一个儿子。
曾经凌驾于宋、苏两家之上的战神,在助先皇夺嫡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
可惜,死得早,也死得蹊跷。
传闻先皇病重时,每每深夜,都呼唤明威将军的乳名。
不像思念,倒像求饶。
他留给太后的五千奇兵,是她最后的底牌。
我将苏宸带去郊外林中的练兵场。
我在那藏了九百个兵。
他们拿着似鸟笼似头盔的捕具。
在鹰隼出笼飞天的瞬间,甩出捕具,以铁链控之——
旋转之中,鹰隼一半入捕,一半被拦腰齐齐斩断。
「鹰隼状小,尚不能百发百中,人身更大,有九成胜算。」
我对苏宸解释道。
苏宸以一种惊惧交加的眼神看着我:
「血滴子……你暗中操练血滴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
「这九百兵归你,你来打头阵。」
血滴子,传说中用来集中皇权的残忍利器。
捕笼一抛,见血封喉。
任凭飞天遁地,脑袋都要给你摘下来。
这东西难练,也țû⁴难炼。
需要有足够敏捷的身手和足够结实强壮的身躯。
这九百个兵是我从边族收来的战俘。
比本土兵更强壮,更适合操控血滴子。
我给他们都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自此对我死心塌地。
若不是时间太赶,我还想多抓些人,多制些笼。
苏宸沉默良久。
最终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在同我合作,你是在救我。若我执意领兵护太后安危,两军对阵,我必败。你为何救我?」
我说:
「将军职责,攘外安内,攘外可不计后果,九死一生,安内又何必多费一兵一卒?」
-16-
离弦成了玄王。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锋利如同兽爪的手破开了那不到四尺长的棺椁。
从黑狗的尸身中「钻」了出来。
就连太后的贴身宦官都被吓得跪地叩首。
他不是玄王,也是玄王。
玄王复生。
皇帝和太子却死了。
这是天意。
天意要改国运。
荣恩爵与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拥玄王离弦为皇,数万大军直指皇宫。
明威将军的奇兵着实锋利,个个有以一敌十的能力。
我军在有血滴子的情况下,折损一万五千将士,终将残兵收服。
兵练到这种程度,基本个个死士。
即便有投降的,也不过是诈降,想要卧薪尝胆以待来日报复。
我没有大格局,不想调教时刻准备咬人的猛虎,便下令全部斩杀。
再次见到太后。
她佝偻着身躯,颓坐在皇位之下。
几日不见,头发已然花白,竟像是老了十岁。
我叫人把她拖下来,免得一会儿被杀的时候,血脏了我的座椅。
她却挣开,一副傲骨不屈的模样。
俯瞰位于御阶下的我:
「华空,你就算把哀家拖下去,哀家也曾经坐在高不可攀的凤位上。而你爬得再高,也是从下面爬上来的。
「君就是君,奴就是奴。
「你改不了骨子里,卑劣的血。」
我笑了,走到她身边,用剑鞘「咔咔」两下击碎她的膝盖。
瞬间,她哀号流涕,摔坐在地上。
我再举起剑,她吓得抱住脑袋,求饶地摆手:
「不不!别,别打了……好疼……疼死我了……」
我神色不动,淡淡问道:
「谁是君?谁是奴?谁高贵?谁卑劣?」
她颤巍巍抬起头,透过指缝鬼祟地看我。
我直接将剑鞘顶入她的手指。
「啊!!!!!」的一声,她的手骨连同眼眶骨便碎了。
她捂着眼眶,满脸是泪,却再不敢犹豫,凄声回答:
「你,你是君!我卑劣……我卑劣!!」
「所以改变血统,好简单。」我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
将剑扔给在一旁用怒憾交加的眼神望着她的苏宸:
「了结她,我动手就不会这样利落了。」
「等一下!」
在我转身的瞬间,她叫住我。
仅剩的那只眼恳切,仿佛当真想要答案:
「华空,告诉我!如果我没要你嫁给一只狗,你会不会杀我?
「你什么时候想反的?煜城悔婚的时候吗?!
「还是你闹着要一同出征那年,就已经…」
我不答,只说ŧùₗ: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看上去是很闲的人吗?」
话本子里的恶人才会给人答疑解惑。
而我,就是单纯的恶。
她快死了,没那么想知道答案。
不过是怕死的本能拖延罢了。
「杀。」
随着我话音落下。
苏宸的剑劈开了她的脖颈——
人头落地的瞬间,死不瞑目。
-17-
宫中的血地在一夜之间被清洗干净。
翌日,玄王成了玄帝。
国号未改,我不在乎,便没人在乎。
文武百官照常上朝。
离弦坐在皇位上,我坐于凤位。
尽管「复活」那日,他已见过许多人。
然而再次被众人拥趸,依旧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我曾告诉他,当我胜利的那天,他将同我一起拥有这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会得到他最想要的任何东西。
当时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我。
说:
「我要你。」
如今,全国的能士臣服在他脚下。
他依旧笑意盈盈地看向我。
像是别人都看不见似的,用嘴型轻轻跟我说:
我要你。
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只是他还不明白,权力的滋味是什么。
还不知道,坐在这位置上,意味着我同他注定要走上怎样的路。
下朝后,我同离弦走在被簇拥的宫道。
礼部殷切地正在修建宋家祠堂。
忽而乱哄哄起来。
宦官来报,说未完工的横梁上,吊死了一个没有下半张脸的女人。
我让离弦回去洗白白等我。
屏退众人,独自走了进去。
某淑淑以惨烈的方式死了。
那双或是可怜动人,或是阴狠瑰丽的眼睛被撑出眼眶。
舌头在腐烂的腮骨里拉长逛荡。
自从被我削掉了鼻子,剑刃上的毒就侵入她的肌理。
能坚持到现在,全凭一口不服的气。
如今满盘皆输。
死得憋屈。
乍一看,当真像讨命的厉鬼。
只不过,她讨了自己的命,换来一个死入宗祠的机会。
脚下静躺着一封书信。
我将它打开,满是残血,写着【不公】二字。
笔锋遒劲,是发了狠的。
第一次,我对她没这么讨厌。
其实如果她不是外室生养的,我也不会讨厌她。
人人皆为己。
有时,难免会自私些。
人一旦自私,便会忽视他人的苦难。
我将那封信放在我娘的灵位处:
「娘,你说,宋家的女儿,是不是都抱怨过人世的不公?」
我想起先太后死前问我。
是什么时候想反的?
是被悔婚,还是更早的,吵闹着要随父兄出征那一年……
都不是。
是更早的时候。
早到我刚刚知道,母亲不是父亲最爱的人。
我是父亲最厌烦的女儿那年。
满打满算,也只有六岁。
六岁的我,因为想要讨爹爹的欢心,背出了十岁兄长所背不出的兵书。
却换来我爹十个手板。
兄长冷眼奚落。
爹说:
「女孩子家家,不学女红学打仗?将来是要骑在婆母头上,给我宋家蒙羞吗?!」
兄长捏着我被打到肿胀的小手:
「阿空,你真的很贱,争强好胜让我丢脸,我再不疼爱你了。」
我登时哭了。
撕心裂肺的。
不为别的,只为兄长说这话之前,也未曾疼爱过我。
何止兄长,这偌大的家,包括我的母亲,我从未感受到什么叫「疼爱」。
因为受了罚,我气得将我娘房里的东西都砸了。
她也只是淡漠地看着我。
默默捻着手里的佛珠。
直到我冲她吼:
「爹爹根本不喜欢我!我再也不会读兵书了!」
她突然站起身,给了我一巴掌:
「傻子。他那是不喜欢你么?他那是怕你!怕你超过他儿子,怕你身为一个女儿,太能干!
「他怕你,你就要当软脚虾?!你不能让他怕,他便只会一味忽略你,最后连打你都不打你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不争气的女儿!」
我捂着脸,望着她流泪。
满心都是委屈:
「可,可哥哥也是你的儿子……你不怕我超过他吗……」
她冷笑,浸寒的眸子垂下来看着我:
「你父亲脑筋不清楚,才害怕。我有什么怕的。
「你哥哥,生来就要在吹捧中长大。
「而你,万事都要自己去抢,去夺。
「你父亲怕你,你就争到他再不敢打你为止。」
她的佛珠慢了下来:
「娘累了,帮不了你,你要争气。」
我便记住了我娘的话。
直到她死前,我对她的记忆,也总是停留在这里。
她死得早,她不知道。
我爹的脑筋是最清楚的。
因为被恨着的人,总是能感受到对方的恨意有多深。
他应该怕我,必须怕我。
可他又离不开我。
我娘死后,我便移了性情,再不出风头,与他们卑微示好。
成了他心中合格的女儿。
他便开始让家中女眷长辈Ṱũ⁸带我去各种宴会,寻摸合适的婆家。
我便是在皇家春日宴上与李煜城相识。
那时他少年英发,雄心勃勃。
我同他谈建功,谈兵法,谈生在富贵之家却备受冷落的无奈。
谈他作为质子备选,如何打通太后这层关系……
那时的李煜城很需要我。
我陪他逐步图谋,步步顺意后。
他成了太子。
我成了众人心中默认的太子妃。
父亲再不能轻视我。
直到出征那日,我吵着一同去。
望着太子寄予厚望的神色,他也不能再拒绝。
后来在军中,他知道了我的好处。
打不赢的仗,经由我的布置,有了必胜的态势。
他看我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厌恶忌惮中,多了恐惧。
可他没有办法,他太想立功了……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将他心爱的儿子,引入了一个能胜,却必死的局……
兄长和军队被穷途末路的边族残兵在险地冲散。
最终被刀枪剑戟砍到体无完肤。
他彻底丢了脸面,连里子也丢没了。
父亲一夜白头。
重病在床。
被他最信任的部下,一碗碗汤药照顾到奄奄一息。
他问我:
「我虽冷落你们母女,却从未苛待……你当真能恨我,恨到要我性命?」
我平静回答:
「不至于,我只是不想再过屈于人下的生活。
「爹,在军营这些年,我忽然明白了。手握军权的感觉太好了,不用看人眼色,做了事总能得到回应,人人都吹捧我。
「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到深宅大院,去过曾经的生活了。」
所以,阻碍我的人。
消失吧。
-18-
礼部问我要如何处理祠堂里的尸体。
我让她入了祠堂。
里面已经有我害死的两个人,不差她一个。
我已经有了足够让我满足的东西。
什么一家三口,天伦之乐。
无所谓了。
之后的半年,我同离弦过了一段恩爱又快乐的日子。
除了几个谏臣让我停止垂帘听政。
被我拿捏把柄封了嘴以外。
一切安好。
再后来,我同离弦的儿子降生了。
离弦立刻封他为太子,以待继承大统。
群臣借此由头,鼓动离弦选妃,开枝散叶。
离弦开始的态度坚决。
在后花园同前来给我请安的命妇偶遇几次。
再见她身边带来的,有边族血统的侍女,目光多了些许不同。
后来,他渐渐改掉了不理朝政,一心依赖我的习惯。
开始自己批阅奏折。
我并不阻止,只是倚在门框上看他。
他用手摸了摸鼻子,走过来抱我:
「不想让皇后太操劳,朕要好好理国。」
这些年,他已经褪去了曾经野兽般的稚气,完全是个成熟聪明的男人。
我抚摸他英丽的眉眼。
却再找不到那个满心只有我的少年。
遗憾是有的。
只是我还没把心交出去,来不及痛。
太子三岁时。
离弦说要体察民情,独自去民间私访三日。
我让专门培养了跟踪之术的心腹跟着他。
标记了他所住的农庄位置。
回来后,离弦与我大谈特谈的并非城中的民苦,而是令他怀念向往的边族风情。
我刻意露出赞许神态。
他便出宫出得勤了。
八个月后,他常住的农庄失火。
一具即将临盆的女尸,被烧成焦炭。
但那高挺的眉骨和鼻子,依稀能分辨是当初在御花园和他偶遇的边族女人。
我亲自去接离弦。
他双目通红,满脸都是崩溃之色。
见到我后,他愣怔,仿佛明白了什么。
当他用颤抖的双手抱住我的时候,我没有遗漏他声音中的阴冷:
「华空,朕能死里逃生,幸而有你。」
之后两年,我与离弦各自提拔的官员明争暗斗。
最终离弦的亲信纷纷获罪入狱。
那年太子五岁。
离弦很久没有抱过他。
那晚他怅然抱着太子,望向我的眼神,有些许悔意,些许乞求:
「华空,你说朕……是不是就不该登上这个皇位,我,我是不是就该乖乖地待在你身边,只做你的离弦?」
我当时正在批阅奏折。
旁边高大貌美的暗卫,正小心翼翼地给我剪烛芯。
我听他说话,却头也不抬:
「不知道,你当初是被我用箱子抬回来的,你钻进箱子里试试,还合身吗?」
他不再说话。
放下太子,进了侧殿。
我们分居,已经三年。
第四年,边族再次蠢蠢欲动。
我派人前去镇压,两兵交战,水深火热。
送回的战报上,说边族培养了新型兽兵。
迅猛非常,势不可挡。
我这才再次主动跟离弦说话:
「你更了解他们的战术,要不要御驾亲征?」
他原本灰败的眼神,才再次因为我的肯定,散发出死灰复燃的光芒。
-19-
七日后,我同离弦率军来到战地边境。
来往奔逃的,皆是两国百姓。
他们不分敌我,只是一味地逃。
士兵们看着边族人高耸的眉骨,深陷的眼窝。
再看到离弦与他们别无二致的容貌特征。
脸上都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一个抱着孩子的边族妇女摔在离弦的马蹄之下。
他纵身下马,将她扶起来。
对方道了谢,匆匆离开。
离弦望着她的背影,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沉思。
前往军营的路上,他忽然问我:
「难道战争真的能解决一切问题么?我们或许该派个使者,前去谈和。」
我只回答他:
「你原本就是边族人,对他们心存仁慈,实属正常。」
等我们行至军营。
收到了捷报。
我军大败边族,大获全胜。
众人欢呼庆祝。
离弦站在喧嚣的人群中,面色黑沉,默然不语。
末了,他问我:
「你故意的?你知道会胜,还带我来。你是要我和曾经的母族,做个了断。」
他错了,我不是让他来做了断的。
我是自己来做了断的。
我知道,离弦已经彻底被抛诸在我的世界之外。
他再共情不了我的喜忧。
对我无用了,该让他离开了。
-20-
流言很快在军营里散布开来。
他们说当今陛下与边族人相像。
就连心肠,也在见到那些边族百姓时软得不像样。
他们甚至怀疑,曾经作为黑狗的离弦还保持着兽性。
对野蛮未开化的边族有着天然的亲近。
而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士们,天天看着自己的战友兄弟战死沙场。
对边族有着想要屠族的仇恨。
若帝王叛国,国将不国。
涉及自身利益。
国仇家恨。
那些原本还要维护帝王尊严的老顽固也不敢再坚持。
他们找上了我。
一个个舌灿莲花。
说当初玄王是时势造英雄。
若没有我被许亲黑狗,也没有今日的玄王。
真正掌握天命的人,是我。
「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臣等钦慕,但国之尊严高于一切,望娘娘当机立断,规束陛下!」
谏官,还是一如既往地团结。
我命人将俘虏来的边族人发往正午的荒地。
斩首至一个不留。
荒地离皇帝的寝帐很远。
离弦却像是能听到族人的惨叫,坐立难安。
最后,他黑着眼眶跪坐于我身前,不再唤我名字:
「娘娘,我错了。我曾不忠,有了其他女人,有了其他孩子……
「你曾有所察觉,我却粉饰太平。
「甚至……暗中怨怼你对她们痛下杀手……
「我再不是你的离弦。我罪大恶极。」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泪从眼眶里簌簌落下。
竟有那么一瞬间,又有了当初那个对我全心倚赖,不谙世事的影子。
他总在最无助的时候,会不自主地想求助我。
「你教我识字,让我一点点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你太好了……
「可当人太复杂了,人的欲望也太复杂了……我想要知足,却控制不住自己……我总想要更多,更多……曾经我的世界全是你,而所谓的更多,渐渐成了欺瞒你的谎言……
「华空,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回答不了他。
只问他:「你在边族时,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忘了?」
他垂下眸,眼神挣扎闪烁:
「我没忘,我知这世上所有族群,人有好便有坏……恶人曾将我变为牲口,但母亲,却曾哺育过我乳汁。
「华空,我自私了,你待我这样好,我却依旧想要一份被同族认同的归属。」
我有些茫然,又有些妒忌。
他为何有这样的「胸襟」,在百般折磨后,还能依稀记得那一点的好。
为何我能将母亲的哺育忘得一干二净?
哦,或许是。
母亲没哺育我。
拿着工钱的奶娘哺育了我。
我便平静了,点头,表示了然:
「既如此,边族并未灭国,我明日放你离开便是。」
他愣住。
旋即唇角抿出一丝苦笑:
「țû⁵华空,你哪怕有一刻全心地爱过我,都不会对我如此舍得。」
「我自然舍不得你的。」我努力想要表现得悲伤一点,却失败了:
「可是离弦,你不能要求一个自小没被全心爱过的人,毫无保留地去爱另一个人。这是不现实的。」
我信离弦曾经全心地爱过我。
但他爱得太短,来不及教会我如何回报。
他也知道。
所以,欲言又止后还是没开口。
结果不达标,便是没功劳。
-21-
翌日,我带着私兵,打着要同陛下去边境散心的名号,将离弦带到了边族的交界地。
「你只有一次离开的机会。」
我将箭搭在弓上。
神色还是无动于衷的僵硬:
「在马蹄踏出十步的时候,我将射箭,同样只有一次机会。」
我用余光,同离弦对望。
依旧能看到他的面色比雪还要白上几分。
「所以,我是不是死定了?」
他声音很轻,似乎无欲无求。
我拉弓,为他想了个诱惑的理由:
「不,你可以赌我的不忍。」
他久久不言。
只是看着我。
末了,似乎释怀:
「好,虽然你再不会施舍一个眼神给我,但我信你,我一直信你。」
我的声音放轻:
「所以用全力跑吧,像离弦的箭一样。」
下一秒。
烈马嘶鸣——
马蹄扬起沙尘,迷住了我的眼。
我努力将眼睛凝神,骑着马的离弦已经在几十米开外。
我满弓松弦。
箭矢飞速,贴着离弦的头皮蹭了过去。
他回头望向我。
那眼神,像是一只被猎人放生的猎物。
我与他对望。
然后在他即将破百米的时候,下令:
「放箭。」
两百名特训战士。
箭雨倾盆而下……
他赌输了。
或许他知道这是一场必输的赌局。
血混合着沙土,像是一场小小的风暴。
不必下雨,很快就回归平静。
原来这样鲜活勇猛的人消失,也是那样地快。
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流到下巴。
混着泥沙。
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眼睛的刺痛。
还是离弦死了。
我的心在痛。
或许都有。
或许,都不重要。
-22-
我跟朝臣们说,玄帝本是黑犬化身。
征战途中,气泄神衰。
死得太突然,等我将他尸身收殓的时候,都已经骨肉溃烂了。
或许他的寿命同犬类一样。
到了极限。
天狗就收回了神力,飘然离开了。
群臣两两对视,似乎在考虑这段话背后,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利弊。
仿佛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局面。
于是他们信服。
只私下议论,不再明言。
归朝那日,太子跑来迎接我。
他那双眼睛极像他的父亲。
满怀悲怆的神色,也比我鲜活太多。
他跑过来,抱住我的腰。
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
「母后!父皇最后……他是悔的啊……他早就后悔了啊……」
他早慧。
什么都懂。
懂得他父亲的不忠,也懂得我的底线。
所以他不敢替父求情。
可父子天性仍是让他痛苦。
他从太师那, 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也在告诉他。
父皇作为天子。
为何不能三妻四妾, 儿女满堂呢?
「当然可以。」
我抚摸他的小脸:
「任何人, 男人女人, 想要三妻四夫, 享齐人之福, 都可以。你父皇不行, 只是因为我不愿,我更强, 所以他便不能了。
「鸿昌,你要变得很强大,强到无人敢忤逆你,这样,你便能做个千秋万代, 左拥右抱的帝王。」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我会陪你的。」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我却学不好如何与他相处。
但,我总不能像我的母亲那样,留他单打独斗。
不为别的。
只为我讨厌那样的母亲。
-23-
鸿昌继位后, 我垂帘听政了十年。
这期间我拜访了各家杰出才俊的府上。
去看一看别人家的母子是怎样的相处方式。
我同鸿昌可谓是齐心协力,磕磕绊绊地度过了这十年。
其间他因政见与我不和, 大吵过三次,小吵过数次。
最终因为想不出比我更完备的方案。
不得已听从了我的决策。
他十六岁那年,再次与我闹不和。
那时他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新一代的翘楚如旱地拔葱。
看着他们一同站在面前, 英气勃勃, 各抒己见, 却立志要撼动我的模样。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有种终于养成了什么的骄傲。
还有些欣慰。
有些苍老。
翌日, 我没再同皇帝一起上朝。
而是在我的寝殿, 懒散地睡了一大觉。
再一日, 还是如此。
第三日, 我醒来, 看到皇帝坐在我床边, 眼眶微微泛红。
他说:
「母后,是不是儿臣让您伤心了?别生气了, 朝中的问题, 我们再谈谈?」
我摇摇头:
「我只是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长大了, 有志同道合的伙伴, 他们会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但是。」
我神色肃然:
「你要记住,你是皇帝,皇帝的决策, 不允许他人左右。」
鸿昌的脸上,久违地对我展现出除了倔强的其他神色。
他有些犹豫, 有些闪烁,又有些害羞。
问我:
「娘,您觉得, 我可以吗?」
我笑着瞥了他一眼:
「不可以的时候, 就来找我, 我又不是不在。」
他仿佛吃了定心丸。
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脚步轻快地走了。
我睡够了,叫上曾经的副将一同去练兵场。
我终归是没有老。
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生于皇家, 没有什么是最可靠的。
精兵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最保险。
或许终有一日,我会彻底放权。
垂手接受他人馈赠。
等我死的那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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