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舌

借住在我家的男生偷走了我的贴身衣物。
我找妈妈评理。
她却捂着我的嘴,告诫:「女儿,别声张。」
「为了妈妈的事业,你要乖一些。」

-1-
我妈诸事平平,但我读书很厉害。
于是,很多人都找她取经。
「女儿这么聪明,你是怎么培养的?给我们讲讲吧。」
开始,我妈很谦虚。
「也没什么。给孩子养成好习惯,她自己就会学。」
后来,找我妈求助的人更多了。
她也衍生出一套理论。
「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要两手抓。家庭教育是为学校教育打基础。」
「多读名著,可以明理……」
我妈侃侃而谈,旁人虚心受教。
我有些难为情,不让她讲。
她却说,这是与人为善。
有一次,过年的聚会上,亲戚们又传阅了我的满分成绩单。
大舅半是羡慕,半是感叹: 「姐,我真想把孩子送你家,让你教她,又怕姐夫不愿意。」
我爸还没说话,我妈已抢先答应: 「这有什么?不打紧的,送来吧!」
没两天,大舅的女儿住进我家,跟我同睡一张床。
表姐比我高两个年级。
但我会做的题目,她都不会做。
我妈每天给她辅导功课,查漏补缺。
一个学期后,表姐在学校的名次提高了整整三百位。
有了成功范例,亲戚们都跃跃欲试。
第二个住进我家的,是姨妈家的表弟。
「这浑小子,我管不住!姐,有劳你费心。」
表弟被惯坏了,张口闭口,都是三字经。
我妈挺有主意,教书先育人,几个月工夫,硬是把他的性子扭了过来。
虽然读书还是磕磕绊绊,但表弟整个人气质都变了。
渐渐地,亲友们达成了共识。
要是孩子有点「毛病」,就往我家送。
于是,借宿我家的,除了表姐、表弟,又多了邻居的侄女。
然而,我家只有两间卧室。
住不开,怎么办?
我妈把我卧室的床卖掉,买了两张上下铺。
原先我还兴奋家里多了玩伴,但现在,我不开心了。
我向妈妈抗议。
但我妈苦口婆心地劝我:「做人不能太自私。」
「教书育人是高尚的事。多做高尚的事,人生才有意义。」
我不耐烦听这些大道理。
我只知道,为了腾空间,我的书柜被卖掉了。
而且,我的妈妈被分成了好多份。
以前下班后,她全身心都在我身上。
现在她要给先给三个人辅导作业,之后才能轮到我。
假如我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情,想跟妈妈说几句悄悄话。
她一定会拒绝。
「尔雅,妈妈太累了,明天再说吧。」

-2-
家里孩子多,吵吵闹闹,我爸很有意见。
「这些年,你动不动贴补娘家,我就不说什么了。但你连孩子都帮他们养,太过分了吧?」
妈妈不屑一顾:「小孩子家,能吃你几口饭,就抠成这样?」
两人大吵一架,谁都说服不了谁。
正好,厂里有个外派的机会,我爸做甩手掌柜,跑到外地躲清静去了。
爸爸走的那天,我妈抹了一晚上的泪。
然而第二天起来,她又神采奕奕的,照看这个,关怀那个,好不慈祥。Ṱü³
转年,迎来好消息。
邻居的侄女在我家借宿一年,居然成功考上二本。
此前,她是连大专分数线都够不到的。
邻居阿姨喜出望外,专门在本市最好的酒楼宴请,还给我妈封了个大红包。
「王姐,您真是我家的恩人!」
这天,妈妈喝了不少酒,整个人都喜气洋洋。
我默默盯着我妈的笑脸。
心想,我讨厌这个姐姐。
她睡觉打呼噜还磨牙。
她讽刺我看的小说是「文字垃圾」。
我攒几个月零花钱买的漂亮本子,放着不舍得用,她拿来就写写画画。
我不依,她却一脸无所谓。
「不就是几个本子吗?我赔你就是了。」
我人小,嘴皮子没她利索。找妈妈评理,她却说:「尔雅,你和姐姐不是好朋友吗?做朋友就要互相分享。」
我还想争辩,妈妈拉下脸。
「不许自私。」
「自私都是坏孩子。」
我生怕自己变成妈妈口中的坏孩子,只能无奈闭嘴。
能送走这尊「佛」,我很开心。
但是,这个姐姐刚走,又住过来一个姐姐。
没完没了。
因为我妈根本无法拒绝旁人的请求。
一年到头任劳任怨,换来亲戚交口称赞。
看得出来,妈妈挺享受这种感觉。
可我不明白。
把自家弄得人仰马翻,只为了让亲戚朋友感激她,这是什么心理?
终于,在小舅提出,要把他领导的儿子也介绍过来寄宿的时候,我抢先拒绝。
「住不开了!我家本来就不大。」
「再说,我妈又上班,又带孩子,累得很。你是她弟,为什么不体谅她?」
小舅的表情有点尴尬。
很快,我被两位舅母带到里屋。
两个人轮流劝我。
「尔雅,你妈妈在做善事。你不能让她失望。」
「你要听妈妈的话。」
小孩子怎么可能拗得过大人。小舅领导的儿子还是住进来了。
听说,作为回报,小舅年底评了个先进。
出力受累的人是我妈,得好处的反而是旁人?
我为此闷闷不乐。
我妈却不当回事。
「一家人,分什么彼此。我弟过得好,就是我过得好。」

-3-
我初三那年,妈妈的工厂效益不佳,她干脆拿了买断的钱,专门做起「家庭寄宿」的生意。
是亲戚,就象征性每月收一二百的饭钱。是熟人,就收五百。
在我们这座小城,越来越多的人外出谋生,孩子无人照应,托付给靠谱的人家,家人也好放心。
我妈甚至租下邻居的房子,改造为教室。
现在,她可以帮助更多人了。
此时的她,因为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孩子们,已经拥有了「王妈妈」的美称。
家里人多,家务也多。
虽然雇了个钟点工,但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于是,时不时,我得摘菜、洗菜、洗碗、拖地。
家里的这些孩子,却因为是「客人」,什么都不必做。
「不能让客人沾手,这是礼数。」
哪怕我提前做完作业也不能休息。因为我要帮忙,给家里的小祖宗们听写单词。
我妈的理由是,温故而知新,这对我来讲,也是好事。
她满肚子都是大道理。
但我也想像同龄人那样,拥有正常的娱乐时间。
彻底激发我不满的,是我的内衣丢了。
原本以为是晾在阳台,被风吹走的。
但我拖地的时候,在隔壁房间的床底下找到了它。
粉红色碎花的棉质布料,曾经遮盖过少女最私密的部位。
而现在,它布满了令人作呕的污渍。
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朝我妈嘶吼。
「还不把他们赶走吗?你脑țũ̂ₐ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是你亲生女儿,我受这种委屈,你还要坐视不理?」
泪眼蒙眬中,我妈快步上前,一把捂住我的嘴。
「尔雅,别作声。」
「要是传出去,谁还敢把女孩子往咱家送?」
我整个人如坠冰窟。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人,她绝对不是我妈。
不顾满脸泪痕的我,她忙着联系师傅,给卧室加门锁。
又挨个给男生谈心,普及生理知识。
唯独到了我这里,大概是忙累了,Ṱū́⁰只说了一句。
「你是我的女儿,更应该体谅我的苦衷。」
我不愿意去想妈妈有什么苦衷。
我只知道,我才是受到心理创伤的那一个。
为什么她不能多关注我?
慢慢地,我变得沉默、孤僻。讨厌人多的场合。
看到异性,总是抑制不住反感与戒备。
每天放学,我都是最晚出校门的。
门卫大叔偶尔打趣我:「你这个学生,怎么不急着回家呢?」
有什么可回的。
我的家里,挤满了陌生人。
与其说它是家,不如说是旅馆。
这天,跨进家门的前一刻,我听到我妈在跟人打电话。
「是,我不是老师,但我教孩子比老师都厉害。您就放心送来吧。」
「去打听打听,我闺女是一中的第一名。现在照片还贴在光荣榜上呢!」
原来,我是这所「家庭学校」的活招牌。
——虽然招牌她自己,恨透了这件事。

-4-
我驻足的当口,有个男生从身后走过,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烟味。
我知道他是谁。
同班同学,符晨。
因为抽烟和打游戏的劣迹,被强行送到我妈妈这里寄宿。
他为表抗议,又是绝食,又是「静坐」,折腾了好几天。
最近,在我妈妈的严格管束下,他总算安生不少。
我不想搭理符晨,他却想搭理我。
长臂一伸,挡我去路。
「哟,咱们学霸,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我生硬道:「不关你的事。」
符晨吊儿郎当地倚在墙上:「庄尔雅。我知道能让你开心的事。想不想试试?」
我警惕地后退两步。
他却一脸无辜:「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直觉告诉我,符晨所谓的「开心的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但此刻,血液在沸腾。
我有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
坏孩子是做不了「活招牌」的。
如果我不再优秀的话,妈妈的「学校」,兴许就开不下去了。
我横下心: 「好。」
符晨眼睛一亮: 「行。明天放学,你等我。」
未成年人不能进网吧。
但符晨自然知道,哪里可以蒙混过关。
放学后,他带着我,在小巷子里左拐右拐,猫腰进了个不起眼的小门儿。
里边,别有洞天。
符晨熟练地带我开了一台机器。
「我教你玩游戏,最近挺火的。」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会沉迷于此。
因为,在虚拟世界横冲直撞,可以让人忘记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烦忧。
见我上手,符晨体贴地给我戴上耳机,隔绝一切噪音。
「好玩吗?」
「你慢慢玩。我去给你买瓶饮料。」
我点点头,再次投入厮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双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顿时呆住。
几个成年人正一脸严肃地盯着我。
其中一个,是我们学校的德育主任。
环顾四周,符晨不见踪影。
我的心狂跳起来。
所有偷摸上网的中学生都被登记名字,叫来家长。
我报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德育主任愣了一下。
他又看了看我,嘀咕:「这不是光荣榜上的小姑娘吗?」
在我妈妈的交涉下,我只得了个口头警告。
当着老师的面,我妈还能强颜欢笑。
「这孩子必定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我回家以后,一定好好批评她。」
一旦回到家,隔绝众人视线,她便变了脸。
抬起手想打我,却又打不下去。
最后,颤声骂道:「庄尔雅。瞧瞧你这是做了什么事?」
「外面的孩子都拿你当榜样,你怎么偏偏不争气!」
我低着头,满腹委屈。
外间突然喧闹起来。
是符晨的爸爸来接儿子回家,还满口嚷嚷,要退掉住宿费。
「她自己闺女都偷着上网打游戏,怎么教育我儿子?」
我妈堆起笑,迎过去:「符晨爸爸,借一步说话?尔雅的事,我跟您解释……」
角落里的男生,无所适从地甩着他肩上的书包。
见我冷冷地盯着他,符晨瑟缩一下。
但我已经明白过来。
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陷害我。」
符晨不愿意住在这儿,所以设了圈套,引我上钩。
不然,为什么我刚被警告,他爸爸就要领他回家呢。
符晨张了张嘴,好像要道歉。
但却又扬起笑脸,像是在承认:
「要不,让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5-
这句话无异于挑衅。
我真的上去打他了。
可惜我力气太小。
只在符晨脸上挠了一道血痕,就被人扯开。
符晨捂着脸,抬手不让他爸追究。
「快走吧。这地方我不想待了。」
经过此事,我妈妈的「学校ťū́⁷」慢慢空了几张床位。
她动辄就是唉声叹气。
明明实现了目的,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快乐。
因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的口头警告,人尽皆知。
所有人都说, 「好学生」庄尔雅,变坏了。
原本属于我的市级三好学生奖励,被挪到了旁人身上。
最喜欢我的班主任也不再单独给我讲题。
围绕在我身边的同学也没了踪迹。
我整日形单影只。
每每碰到符晨,他就好像不认识我一样,躲得远远的。
幼稚,且可笑。
我想,我学到一个教训。
以自我堕落来伤害家人,是愚蠢的做法。
因为,会有更令人作呕的人,踩着你的痛楚,嘲笑你、侮辱你、编排你,巴不得看你笑话。
向下,是不可取的。
我只能往上爬。
以前我自诩「天赋型」选手,无须太过用功,就能游刃有余地应对考试。
但现在,我输不起了。
这个学期,我两耳不闻窗外事,玩命一般地咬牙苦学。
我需要一点成绩,来狠狠打符晨的脸。
我也确实ẗŭ̀ₑ成功了。
期末联考,我拿了全市第五。
这是我们小镇中学拥有过的最好成绩。
不出意外,几天后,我又在我妈妈的「家庭学校」里见到了符晨。
他整个人都怏怏不乐,见了我,更是犹如耗子见猫。
我也没怎么为难他。
不过就是索要一点代价罢了。
把钱包丢回去时,符晨好奇: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我简短回答:「没什么。」
「离家出走而已。」
符晨不信。
「就你,还离家出走?你往哪里走?」
但我说到做到。
那天一早,我坐上了长途汽车。
我要去外地,找爸爸。
我早就想好了说辞。
养孩子又不是妈妈一个人的事。
爸爸也该管我的。
坐了四小时的车,终于找到了我爸的办公室。
许是太兴奋,我没留意到被我问路的门卫露出复杂眼神。
爸爸见到我,惊骇不已: 「尔雅,你怎ţũₔ么来了?」
我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径直提出: 「爸,让我跟你在这边读书吧。我妈太过分了,我不想跟……」
话未说完,屋外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嗽。
然后,慢慢走进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态度倨傲。
我愣在当场。
我爸尴尬地搓着手。
「尔雅,我就不瞒你啦。我和你妈早离婚了。怕影响你学习,没告诉你。
「你李阿姨呢,是爸爸的初恋……当年阴差阳错没能在一起,遗憾了很多年。现在有缘分,又在一家公司,所以就……
「你快要有个小弟弟了,你高不高兴?」

-6-
好像有人照我的脑袋打了一棍。
又疼,又茫然无措。
以前从未留意过的各种细节都浮出水面。
为什么爸妈经常吵架。
为什么爸爸搬走后,一两年才回家一次,住不了几天又离开。
为什么这些年,妈妈绝口不提爸爸。
我不想哭,这样会显得幼稚。
可是最后还是沉Ŧũ̂ₒ默地,啪嗒啪嗒掉眼泪。
爸爸看着我,又心疼,又无奈: 「也罢。」
「你在我这里散散心也好。」
然而这晚,我睡下不久,就被争吵声惊醒。
李阿姨声音尖刻: 「赶紧送她回去。我一个孕妇,怎么帮你带孩子?你有点常识行吗?」
我爸也是怒气冲冲: 「她妈那个样子,我都受不了,孩子也受不了。她是我闺女,我还能让她睡大街?」
「她是你闺女,我肚子里的不是你儿子吗?行,我明天就把这孽障打了,让你跟女儿团圆。」
我爸好像猫咪被掐住脖子,一声不吭了。
我咬着被角,茫然盯着漆黑暗淡的屋顶。
天大地大,我甚至找不到一张独属于我的床铺。
翌日,我主动提出回家。
看得出来,我爸如释重负。
临走时,他安慰我: 「尔雅,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告诉爸爸。」
我低着头,没答话。
我的困难是什么,他难道不知道吗?
不过是视而不见罢了。
意外的是,对我这次离经叛道的逃跑,妈妈居然没有骂我。
甚至,也没有跟我讲什么大道理。
而是含着泪,向我解释。
「你爸说要追求真爱。我是求也求了,骂也骂了,都不中用。
「原本跟他说好,先瞒着你,等你高考以后再说。现在既然你知道了,我就把话说开——你爸没了,现在妈妈唯一的指望就是你。
「你得好好学习,给我争气。」
虽然仍然是命令的用词,但多了几丝哀婉的语气。
在我小时候,父母感情还是不错的。
他们会在周末带我去公园。
家里拮据,爸爸只舍得买两根雪糕。
一根给我,一根给妈妈。
相濡以沫十多年,他变心的时候,她应当也很难过吧。
日光下,妈妈的眼角已经爬满纹路。
我心里一酸,点头道: 「行,你别哭了。我……我不会让别人看我们笑话。」
当家庭的三角形已不再稳固,或许,余下的两角,应该彼此支撑才是。
因这段插曲,我和妈妈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日子看似平静地过下去。
但,这不过是暴雨来临前的平静罢了。
高二这年,为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我写了两篇稿子,从中选出一篇去参赛。
非常幸运,获得了第一名。
然而,第三名的文章登报,我才知道,那也是我写的。
署名作者是赵仕。
这是我小舅领导的儿子,也是我家的「vip」客户。
我跟赵仕没有任何交集。
但稿子放在我书包里,我晚上回家的时候,妈妈可以看到。
这段时间我们的关系缓和,偶尔,她会到我书桌边看一看我。
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我的稿子。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7-
还没去质问,妈妈倒先来跟我道歉了,还买来最新款的手机当作赔罪。
「尔雅,妈妈也是没办法。赵仕的成绩总是不提升,他爸很有意见。拿个奖,也是想宽一宽他爸的心。
「你是我的女儿,你要站在我这一边。
「你看,你同时拿了第一和第三,这不正好说明,你的水平,其实相当优秀呀。」
我是女儿,所以妈妈就可以拿走我的智力成果?
因为我「优秀」,就要周济身边不优秀的人?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把手机托在手心,摆弄几下,似笑非笑。
「妈,我的稿子放在书包里,你是怎么拿到它,又怎么给别人抄的呢?」
见我没有发火,我妈也松懈下来。
「比赛规则,一人只能投一篇。你另一篇作文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给赵仕。我也让他加了些自己的创意,没全抄。」
小时候,我曾因为说谎被妈妈罚站。
现在,她帮别人说谎,就不怕我不高兴吗?
我握着手机,站起来: 「学累了,我出门转一转。」
刚刚,我开了录音。
有起因,有过程,有结果,应该能证明点什么的。
然而到派出所,得到的却只是推诿。
「姑娘,这种小事不值得报案。」
我不为所动: 「著作权是我的,她这是侵权,为什么不能报案?」
民警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你要告你妈侵权?别闹了,哪有闺女这么对她妈的。」
我竭力忍住泪水: 「明知有亲密关系而伤害我,不是更可恶吗?」
民警叹口气: 「早点回家吧。你妈生了你,又拉扯你长大,这个恩情你要牢记。哪能恩将仇报?」
早有人认出我是谁,又通知了我妈妈。
她把我从派出所领出来。
大概是气急了,抢过新手机就往水泥地上砸。
屏幕上裂开蛛网一样细密的纹路。
她喘着粗气,恨道: 「我给你买大几千的手机,就是让你拿来对付我的?」
「庄尔雅,你真是没良心!以后你别叫我妈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我妈能这样想,我很欣慰。
因为,我也不想喊她妈妈。
我们冷战了好几个星期。
她不喊我,我不理她。
不论如何,寒假是躲不过去的。
这是辅导学生的黄金时段。
高三学业紧张。尽管我只放两周的假,但我妈已经甩来一张课表。
上午教初三数学,下午补英语,晚上教物理化学。
我知道,她不舍得花钱聘请外人,就用我做免费劳力。
我指着自己从学校带回来的教辅资料,提醒她。
「明年我就要高考了。」
然而我妈却固执己见:「菜贩的孩子帮着卖菜,理发的孩子帮着扫地,谁都知道替妈妈分担辛苦,怎么就你这么金贵?」
跟她讲道理是浪费时间。
我咬牙道: 「行,我教。」

-8-
被安排给我的小男生非常难搞。哄也好,骗也罢,总归是不肯学习。
我不想教,他不想学,何必互相为难。
干脆我从书桌里拿出漫画: 「我帮你做作业,你负责玩。」
「就当咱俩的秘密,别告诉别人。」
然而,我没糊弄过去。
因为我妈抽查作业,发觉了不对。
她避开众人,质问我:「庄尔雅你是不是想砸我招牌?」
我无所谓道: 「砸就砸呗。招牌是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多年来,我从未当面给我妈难堪。
这次的反应太激烈,果然,她立刻被激怒。
「吃我的,住我的,让你做点事,看你什么态度!」
「我养你长到十八岁,容易吗?你有本事,就把你花的钱都还我。以后别叫我妈。」
今天寒潮降温。
但我义无反顾走出家门。
上次去找爸爸的时候,我已经留意到了长途车站的牌子。
简单的线条,代表着城市之间的联结。
此刻,我盯着它,认真地计算着。
我手里攒了大几百的零花钱。
只需二十块钱,就能去一座新的城市。
三十块钱就能住最廉价的宾馆。
我可以做家教来养活自己。
再不济,临近过年,不少餐厅都缺人,我可以打点零工。
活下去的方式有很多。
那个夜晚,我为自己可悲的十七岁人生,想出了无数种可能。
每一种,都不太理想。
买票离开是很简单的事。
但是离开以后,如何生活,是很复杂的事。
我必须把一切都规划妥当。
现在,绝对不是最佳时机。
放空自己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名字。
是符晨。
他似乎刚从邻市走完亲戚回来。眼神扫过我的背包,似笑非笑: 「又想跑?」
「你说,我要不要跟王阿姨报个信儿?」
我冷冷道: 「去告。你恐怕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我态度很差,符晨却不以为意。在我旁边坐下,伸个懒腰。
从前并没发觉此人这么爱说话。我一声不吭,他也能念叨个不停。
「这回你想跑哪儿去?
「要不,你到我家当闺女吧。我妈可喜欢你了。天天在我面前念叨你。
「父母这种生物吧,挺奇怪。永远觉得别人家的孩子好。」
我终于吐出两个字: 「不去。」
「为什么?」
「因为你很吵。」
拜符晨的喋喋不休所赐,方才心里的怨怼全都变成了嫌弃。
我默默起身,想回家。
符晨却喊住我:「庄尔雅,过完年,我就出国读语言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跟我提这个:「所以呢?」
他清了清嗓子,很真诚地说:「提前祝你考个好学校。」
我顿了一下脚步,并没跟符晨说再见。
毕竟对我来说,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学而已。
生活一团糟,我没有心情跟他交流。
到家后,我并不意外妈妈对我冷嘲热讽。
「我以为你真有骨气呢。」
「到最后,不还是要乖乖回到我身边来?」
我捏着书包的带子,扯了下嘴角。
「是啊,我现在是没骨气。」
但是,总有一天,骨气会攒够的。

-9-
我决心要考到很远的地方读书,然后再也不回来。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大过年的,我妈累病了,直不起腰。
医生说,她是腰椎间盘突出,建议做个小手术。术后,需要绝对卧床休息。
得知她要照顾十多个孩子的起居饮食,医生非常诧异: 「这些孩子是孤儿吗?为什么他们的父母不能养,要托你养?」
我妈絮絮叨叨解释半天,医生也无奈了。
「少管几个孩子吧。自己的身体,你自己不爱惜,谁爱惜?」
于是,亲戚都聚在一处,商量我妈妈的病情,以及,是否要退掉一些孩子。
对他们来讲,显然是第二个议题更重要。
姨妈朋友的女儿不能退,因为姨妈欠了人情。
小舅领导的儿子不能退,因为指望领导提拔。
大舅母的外甥女也不能退,因为「这孩子淘气,她妈管不住」。
我冷眼旁观,每一个托关系让我妈照顾的人,都得到了或多或少的好处。
然而,需要他们把好处吐出来的时候,却个个都是借口了。
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大舅用一种笃定的口吻说: 「要我说,都不用退。」
「尔雅马上读大学了,让她接手,不是很妥当吗?女儿继承妈妈的事业,说起来也好听。」
众人先是困惑,继而点头,纷纷称是。
「尔雅聪明,肯定能接手。」
「白天上课,晚上回家帮妈妈照顾学生。连住宿费都可以省了。」
你一言我一语,没人问我愿不愿意。
本市的师范大学是二本。
而我的模考成绩,从来都是重本水平。
总算他们想到我才是这个计划的实施者,征询我的意见: 「尔雅,你说呢?」
面对殷切的目光,我扯了扯嘴角。
「舅舅的法子也不错。」
然后,转头看向舅母:「您在家当主妇也有一两年了,帮我打下手吧?」
舅母尴尬地摇头: 「我不行。我怕麻烦,你弟弟的作业我都懒得检查。」
我顺势接话:「是啊,我也怕麻烦。咱俩都怕麻烦,所以要我说,别做这个寄宿的生意好了。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从所有人懊恼的神色来看,他们势必是不同意的。
妈妈打着圆场,将人送走。
我则屏息静气,等着她回来骂我。
果然,她拉下脸来。
「我养你十八年,用得到你的时候,你推三阻四个什么劲儿。」
我毫不示弱。
「你也养了他们的孩子很多年,现在你病了,他们谁替你想了吗?」
娘家人敲骨吸髓,都恨不得拿她论斤卖,她还蒙在鼓里呢。
更何况:「要真是忙生计也罢了,小舅妈在家宁可打麻将都不愿辅导孩子,图省事让你管。摆明了是在占你便宜,你还要让他们占便宜多久?」
我句句紧逼。
我妈语塞,但终究勉强道: 「我是个女人,又离了婚,你还是个孩子。我不倚仗你舅舅,还能倚仗谁?」
「我多替他们做一点事,将来我们母女有麻烦,他们才会帮忙呀。」

-10-
这个世界上,有人,也有笼子。
有的人会躲开笼子。
但有的人,会主动把自己关进去。旁人想救她,都无从下手。
甚至她还会把去救她的人,也拖进去。
让我牺牲自己的前途来供养亲戚,除非是疯了。
我冷冷吐出几个字。
「你听好。」
「要么你现在就把我打死。要是打不死,我就要去读我想读的大学。」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挺可怕。
因为我妈脸色惨白。
她努力维持着长辈一贯的气势,但颤抖的双手显然说明,她此时心情复杂。
但她还是没放弃。硬的不行,又来软的。
「孩子,别犟了,听妈妈的话。考本市,离妈妈近一点。」
「外面的世界很艰苦,没人帮衬,你过不下去的。」
她字字恳切。
我却半点都不信。
与柔弱的妈妈相比,我可能天生有反骨。
不论家人怎么劝,我咬定了要考我想去的学校。
在高三最后的时间里,旁的家长在琢磨,如何让孩子多考几分。
我的家长,动不动抹泪。
「腰真疼啊。
「我命苦。没人帮我,都要自己熬。
「生女儿干什么?一点用都没有。」
每句话都在「内涵」我。
但假如我真的被她动摇了心智,那我从前十多年付出的辛劳,又算什么?
家人不帮我,我只能向其他人求助。
我向学校申请住宿。
小镇高中的住宿条件很差,但凡在学校附近有房子的家庭,都不会让孩子住校。
尤其是临近高考,不少家长都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
留在学校宿舍的,基本上都是些考不上学的「混子」。
我不在乎物质条件,也不关注室友在打游戏、谈恋爱,我唯一需要的,就是心无旁骛学习的空间。
我的努力没有浪费。
查到高考分数的那天,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我的分数,几乎可以去任何一所我想要去的学校。
得知这个喜讯,我妈也哭了。
哭完,她兴致勃勃地挨个给亲戚朋友报喜。
「尔雅考了 630 分。
「我说什么?还是我会教孩子吧!
「明年您也把孩子送来,我教一教她,保证也能读个好大学。」
我望着她手舞足蹈的背影,略带悲哀地想,这么多年,我都是妈妈的「活招牌」。
现在,我依然是。
那就……让她再高兴一阵子吧。
因为,我很快就会彻底离开她。
出分之后,是志愿填报。
这些天,我收到了不少亲戚「关切」的短信和电话。
但我一概没理,按我心意,填报了千里之外的高校。
对于我的「叛逆」,妈妈居然没有再劝说。
或许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我已经长大了吗?
但我很快就明白,她是不可能放手的。
志愿填报截止日前一夜,我听见客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悄悄起身,隔着门缝,看到我妈在摆弄家里的台式电脑。
屏幕上的界面,非常熟悉。
虽然早做好了防备,但我心里仍然一凉。
我装作半梦半醒,打着哈欠去了洗手间。然后又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回到卧室。
我知道,电脑前的我妈,一定先是不安,又是侥幸。
所以,在关上门之前,我轻轻喊了她一声。
「妈。」
「志愿只能改两次。」

-11-
在安静的夜里,我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的身子震了一下,很快笑道: 「我不改你的志愿。我就是……想看看你填对了没有。」
我也笑了。
「没什么,我不过白说一句——您想改也改不了。」
「因为修改的次数,我已经用完了。」
我慢慢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前几天,我还在自责,为什么要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我的妈妈。
但现在,我很庆幸。
卧室里依旧是熟悉的两张上下床,四人同寝。
从前我恨透了与人共享。
但因为有了奔向自由的期待,再回头来看,竟然觉得也没什么难的。
也许被打败的困难,就不再难了。
等我读了大学,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然而,哪怕相隔千里,我妈仍然有办法使唤我。
大一课程这么多,晚上六七点,她还总给我打视频电话。
「你帮给学生讲几道题。」
「晚课?什么课安排在晚上?肯定不重要。」
这种说法简直荒唐。
我赌气把课表发她,谁知她「退而求其次」,要求我中午休息的时候连视频。
假如我真按她的设想继续助人为乐,我连去食堂吃饭都没时间。
至于周末,更是动不动就发来几道题目,让我帮着讲解。
我屡次拒绝,但我妈也另有对策。
她联系到了我的辅导员。
「家里生计艰难,我身体又不好,需要女儿帮衬。」
「麻烦您跟孩子说一说,我们家不像别人家大富大贵,什么旅行啊、玩耍啊,那是万万要不得的。」
导员信以为真,还问我,是否需要申请贫困生补助。
在办公室被追问家境如何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仿佛油锅上的蚂蚁。
又急又恨,满是绝望。
但这些并不是全部。
开学没多久,大舅妈突然到学校来看我。
她还带来了一位中年女人,介绍说,这是舅妈在 A 城的朋友,得知我在此地读书,所以来看看。
阿姨慈眉善目,满脸堆笑:「我也是 A 城出生的。以后有时间,上阿姨家来坐一坐。」
原本我以为只是朋友的客套。
但几天后,我妈突然发给我一张陌生人的照片。
男人长相身材倒是中上。
学历工作也无可指摘。
只是,我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我妈要我加此人的微信:「多聊天,热情点。
「是你舅大领导的亲戚。人家说了,他家找儿媳妇,要找年纪小、家世清白、单纯善良的女孩子。
「咱家家境是配不上了,但他妈妈说,你聪明,也长得好,一看见你真人,她就喜欢。」
原来,舅妈带来的女人,并不是什么朋友。
而是来相我的!
知晓这一切的我妈,不只没有拒绝,甚至连一句提示都没有。
太荒唐了。
我径直回复:「不加。」
「我刚十八岁,她给我介绍二十八岁的男人,是什么居心?」

-12-
为了劝我,我妈一连发来四条语音,每条都是令人窒息的 60 秒。
她说,自己就是为了照顾弟妹,耽误了亲事。到三十岁,才找了我爸凑合结婚。
所以她身为母亲,要提前为女儿计划。
听起来是很合理的逻辑。
假如我再笨一些,兴许我还会感动。
但此刻我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些年,我服从过,抗争过,虚与委蛇过,据理力争过。
都没用。
我以为出逃是有用的。
我成功地逃了一千公里。
但这个距离,显然不够远,毕竟我还是逃不出家人的掌控。
从前我的设想,是等读书毕业,彻底与家里断了音讯。
但我真的能保证,妈妈不会再试图干涉我吗?
深入骨髓的掌控,如影随形。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自由和惬意之中。
只有我,每天都在忧虑。
该怎么做,才能逃得更远?
这段时间,我疯狂地刷遍了学校里的毕业生论坛帖子。又四处去打听,已毕业的学长学姐都做了什么。
然后试图判断,在我的案例中,是否适用。
直到我在论坛刷到一条帖子。
某位机械学院的大神自学德语,去欧洲留学,成功地拿到了奖学金。
我突然有了个模糊的想法。
假如我能逃到地球的另一端,是不是就足够遥远了呢?
欧洲很多公立大学免除学费,保证金也不多,这是优势。
但我不会德语,这是劣势。
不过我的专业是工科,对语言的要求没有那么高。
在我权衡利弊的时候,我妈催了无数次添加好友,我都装聋作哑。
直到她心酸地表示,对方等不及,已经找了更合适的儿媳对象。
「人家欢天喜地地同意了。这么好的机会,谁像你一样傻。」
「说是过年就领证。」
二十八岁又不算大,为什么这样着急结婚?
我满腹疑惑,尝试用对方的电话号码在几大短视频平台搜索用户。
无果。
又查了学校和名字,依然无果。
但是以邮箱后缀为关键词去检索的时候,终于发觉了端倪。
他为什么要找女朋友?
他应该找男朋友才对。
我咽不下这口气,质问我妈:「他骗婚,你们不知道吗?」
看起来,有可能是知道的。
我妈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舅妈怎么会害你」,一会儿又改口:「等孩子生了,你把钱攥手里,痛痛快快的,不也很好吗。」
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不信妈妈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无非两相比较,她觉得女儿更不重要些罢了。
这次失败的「相亲」给我敲响了警钟。
我想,没有太多时间供我犹豫了。
在我妈联合她的亲戚把我卖掉之前,就选这条路吧。
虽然它布满荆棘。
但是,如果一条路容易走,那走的人肯定就多了,怎么会轮到我?
我不怕路难走。
我只怕达不到目标。
我当真去图书馆借了德语书,又到处搜免费的课程。
因为需要用绩点申请 aps 审核,我每节课都是第一个进教室,听课、作业也一丝不苟。
课后的时间,更是被我塞满了兼职家教。
什么赚钱,做什么。
读书的保证金需要一万多欧,我必须靠自己攒出来。

-13-
为防止我妈发觉我的异样,我动了不少心思。
我精确记录她的每一个需求,每拒绝她两三次,就答应一次。
寒暑假回家时,也无怨无悔地帮她辅导学生。
我的乖顺,有目共睹。
不少亲戚都明里暗里夸过我。
「尔雅长大懂事啦!以前还叛逆,现在知道替妈妈分忧。」
「哦——你弟弟数学不好,你再多给他讲几道题。」
我半低着头,监督我的小表弟做几何题目。
但卷子下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德语单词。
我在心里反驳他们——
是的。我长大,懂事了。
所以我知道,我要离开。
而且我也知道,离开以后,该如何生活。
我隐忍了这么多年,退让了这么多年,终于,好运气像影子一样站在我身边。
虽然录取率不到 5%,但我依然拿到了梦校的 offer。
零基础考到德语 C2,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难。
就连保证金,也堪堪在截止日期前存到了足够的金额。
每一步都精准地按我计划推进。
大二结束,我将所有的材料都妥帖存好,然后从容地回家过暑假。
按妈妈的要求,我每天在家照管十来个孩子。
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很多年。
假如我不做些抗争,会继续过很多年。
进进出出的学生家长,有时候会跟我搭话。
有一位阿姨挺喜欢我,总劝我:「小姑娘家,多出去玩玩,别老闷在家里」。
我礼貌性的笑容还没摆出来,我妈已经接过话头。
「她不闷。」
「她陪着我,怎么会闷呢?」
于是那个阿姨不再说话了。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高中同学举办了聚会。
以前我不爱参加这种活动。
但现在,因为很快要离开,我有些割舍不下。
同学见面,气氛挺热烈。
有些意外的是,我见到了符晨。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他坐到我旁边。
举手投足,气质沉稳不少。
席间,他突然向我敬酒道歉。
「庄尔雅,当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陷害你。」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什么?」
符晨仿佛是鼓足了勇气。
「高二那年,我带你去打游戏,真的是只想让你开心一点。谁知我刚走,就撞上领导抓学生上网。
「一堆老师把网吧围住,我连摸进去报信都做不到。
「又恰好碰上我爸路过你家,就……把我接回了家。」
原来是这件事。
难为他记了这么久。
我坦然道: 「没关系的。其实,我早都忘了。」
符晨的眼神有些落寞。
「但是,我一直忘不掉。」
这一刻,我好像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了什么。
原来,在那段困苦难熬的日子里,有人在关注我,也想逗我开心。
虽然他帮我找的「开心」,有些离经叛道。
散场的时候,符晨挨个儿加我们的微信,「查漏补缺」。
我任由他添加我为好友,并在他的脸上,读到了心愿得偿的兴奋。
恐怕他很快会失望的。
因为今天见面,不过是道别而已。
未来,我已经不打算和任何人联系了。

-14-
经过妈妈多年的努力,时至今日,我的家已经面目全非。
一层是「教室」,二层是「宿舍」。
挺像一所真正的学校。
回到家的时候,教室里,几个学生围在一起,翻看志愿书。
他们开学读高三,现在正怀揣期待。
有人说 A 大好,有人说 B 大好。
还有人提到了一个学校的名字,笑说: 「这个学校是不是没啥名气?咱们这儿考它的人不多吧。」
没人接茬的话,这个话题就过去了。可是在一旁批卷子的我妈,突然开口。
「这学校很好。阿姨当年考上这里……校长都来家里道喜。」
我路过教室的脚步停了一下。
我自以为知道妈妈的很多事,但这显然是我从未了解过的内容。
我犹豫着问出来:「那为什么没有去读?」
我妈头也不抬: 「你姥不让。
「你姥说,教书匠穷,没前途。
「再说,她守寡早,我又是家里的长女。我在家,能帮着照顾弟弟妹妹。我走远了,就没人帮她带孩子啦。」
妈妈语气平静,好像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可是我知道,她一直把最小的姨妈拉扯到十八岁,才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
甚至,大舅比她小五岁,大舅的女儿反比我大两岁。
她把很多年的人生,都献给了自己的家庭,无怨无悔。
好像从中得到了什么乐趣一样。
有个学生追问: 「不遗憾吗?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呀!」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
单薄的嘴唇抿得很紧,还在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喊出来似的。
然而,她很快绽开笑容。
「那是我亲妈,我怎么能不听她的?」
大概是脸上的皱纹太多了,她的笑,倒真有些像滑稽的哭。
这个话题没意思,几个学生又回去研究志愿书。
而我妈,依旧在台灯下写着什么。
我知道,那是她的「教案」。
她会记录每个孩子的学习进度,然后汇报给他们的家长。
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她比亲生的父母还要尽心尽力。
也许,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一位老师。
从前我只会鄙夷她「自我感动」。
但现在,我只觉悲哀。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妈妈不懂我。
她不知道什么是盼望,什么是理想,什么是委屈,什么是绝望。
所以她才会要求我委曲求全,甚至试图折断我的翅膀。
原来,她都懂。
她把自己曾经遭受过的一切,都延续到了女儿身上。
在看到我倔强且愤怒的眼神的时候,她有没有想到过三十年前的自己?
也许是有的吧。
可是,她顺从了。
所以她以为,我也会顺从。
今夜无眠。
我缩在被窝,来回翻看着手机邮箱里的邮件。
反复说服自己——
庄尔雅。
你不要听妈妈的话。
第二天,是个寻常的夏日。
按照 A 大开学的日子,我该启程去读大三。
我为家里的小孩子们切好瓜果,听写单词,然后拎起行李箱,来到妈妈的身边。
其实很想跟她说点什么告别的话。
记得小时候,我很乐意跟她分享每天的见闻。
但自从她把越来越多的孩子带回家里,我就不爱说话了。
尤其是此刻,她正忙着跟某个家长打电话,只简单地朝我挥一挥手。
对于永别来讲,这个告别有些不够隆重。
但,无所谓了。
我去的是火车站。
登上的却是另一趟列车。
它的终点,是机场。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回 A 大读书。
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填好了休学申请的各种材料。
几天后,它会被我的室友发现。
至于是否符合学校规则,都不再重要。因为我已决定在另一个国度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那里也许充满了艰难。
但我不怕。
托运,安检,登机的前一刻,我小心翼翼抽出手机卡,将它塞进行李箱深处。
应该是用不到了。
和过去切割,要越彻底越好。
我知道,一天后,学校会发现我没有报到。
然后,室友会看到我的休学申请材料。
他们会向妈妈核实我的行踪。
真相揭开的一刻,妈妈也许会愤怒,也许会后悔,也许会伤心。
但我知道,我不会回头了。
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总是盛开着鲜花。
我的人生,选择不听妈妈的话。
15. 番外
符晨一直觉得,庄尔雅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她很少说话,更不爱笑。每天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成绩很好,老师常喊她到黑板上做题。
符晨总是故意把胳膊架在桌子边。
这样,她走过去的时候,衣服会碰到他的手臂。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最接近她的方式。
在又一次因为学习成绩引发家庭矛盾的时候,符晨妈妈决定,将他送到一个「王阿姨」的托管班。
据说,王阿姨比老师还厉害,能管得住孩子。
符晨原本是不乐意去的。
直到他发现,王阿姨的女儿,就是庄尔雅。
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有些了悟,为什么庄尔雅总是不快乐。
因为她要做很多家务。
她还要帮妈妈辅导学生。
甚至,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刚搬进去不ťṻ₆久,王阿姨家就发生了一件什么事。
问旁人,都是讳莫如深。他只知道,庄尔雅作为受害者,一直怏怏不乐。
符晨是鼓起勇气提出带庄尔雅去打游戏的。
他没经验,不懂如何哄女孩子开心。只猜测,自己喜欢的,她也许会喜欢。
好心办坏事。
遇上老师抽查,害得庄尔雅背了个口头警告。
符晨不敢辩解,只寄希望于她打他的那一巴掌,能让她好受一些。
好在,真正的强者,不会轻易言输。
庄尔雅就是这样的人。
符晨渐渐发现,一切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都非常合理。
她威胁他,他觉得她有勇气。
她离家出走,他觉得她有想法。
她拿奖,他觉得,「本该如此」。
就连她拒绝加他好友,他也心领神会——她这样优秀,确实应当不屑跟自己交流。
而他,只敢借着无意义的念叨,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妈妈很喜欢你。」
「要不,你给我家当闺女吧。」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她一个淡漠的眼神。
符晨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敢把迟来的道歉说出口。
并不意外,庄尔雅好像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虽然他午夜梦回,总是懊悔。
有意思的事情千千万万,他当年为什么要带她打游戏呢?
真是脑子有包。
符晨是在深夜接到同学群里消息的。
本该大三开学的庄尔雅,并没有去报到。
她留下一张退学申请书,就彻底失去了踪迹。
几经查找,终于发现,她居然是去欧洲读书了。
两年的时间里,她悄无声息地办好了一切手续。
室友见过她苦练德语,但以为只是爱好。
老师知道她申请 aps,但以为是家人默许。
导员听说她经常兼职,但联想到她家人提到家境困难,也没有当回事。
整整两年,她没跟任何一个人提起她的计划。
但她显然成功了。
据说她家里人又是惊诧,又是气愤。
以舅舅为首的亲戚狠狠在校园里闹了一场。
质问学校为何给孩子开具成绩单、在读证明等材料。
原本学校挺同情这个「叛逆学生」的家人,但发觉他们不讲道理后,就能躲就躲。
求助学校无果,庄尔雅的妈妈又开始辗转托人,与当地学校取得联系,要求给孩子退学。
被学校不软不硬地顶回来。
「学生已经是成年人,我们理解她并不需要监护人。」
也有当地华人帮忙联系。
但也不知道庄尔雅同他们说了什么,这些热心人最后也拒绝帮忙牵线搭桥。
王阿姨找遍了女儿的同学,拜托他们联系她。
然而,谁都找不到人。
谁都没能想到,看似温柔的庄尔雅,居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家人无奈办了旅游签证,去亲自找她。
但房东拒绝让他们进门。
五大三粗的舅舅破口大骂。
「有本事她别躲。」
「喝几口洋墨水就忘了她舅,数典忘祖的东西。看我不把她腿打折了。」
涉及人身威胁,房东就报了警。
警察局「一日游」之后,舅舅蔫了。
没人再敢轻举妄动。
据说,回国后,王阿姨对众人哭诉。
「我这么一个热心的人,怎么养出她这种狠心的女儿。」
「必定是随了她爸。」
亲戚们都赞同这话。
「姐,我给你说过什么?女孩子不能读太多书。你看,读着读着,人就跑了!」
安慰半天,得出结论:「就当尔雅死在外面了。以后,你安心照管我家的孩子,让他们给你养老。」
于是,王阿姨绝口不提女儿了。
寄宿的生意照旧一年一年做下去。
只是当有一天,她腰痛难忍,需要静养的时候,曾经围绕在她身边,跟她一起骂女儿不孝的亲戚,一个躲得比一个远。
反倒是被她骂了几年的女儿,托人寄回一笔钱。
只不过,有个挺奇怪的备注。
「抚养费。0~5 岁。」
王阿姨本以为女儿是回心转意了。
但谁知道,依旧是杳无音信。又过一阵子,收到了另一笔钱。
「抚养费。5~10 岁。」
王阿姨这时候开始慌了。
逢人就讲,以前是骂过女儿,让把养她长大的钱还回来。
「你有本事,就把你花的钱都还我。以后别叫我妈。」
所以,女儿退钱,说明什么呢?
难道母女亲情也能断吗?
开始,人们还同情。
后来也烦了。
「你早年对她好点儿,也不至于落下现在这样。」
「丫头小小年纪就要帮你弄那么多孩子,心里肯定有怨气。」
她却还与人争辩。
「我还待她不好吗?我小时候,我妈拿烧火棍打我。我可从来没打过她。」
符晨毕业回国的时候,出于恻隐,去拜访过王阿姨。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因为他提到,庄尔雅在高中的时候,总是郁郁寡欢。
做母亲的立刻变了脸色。
「我就知道!她早就想离开我了,对不对?」
「我就不该一时心软,纵着她到外地读书。」
她对女儿只有怨恨。
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她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符晨突然明白,为什么庄尔雅要逃。
因为总有一些父母,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起身要走。临出门的时候,王阿姨还在念叨。
「这种晦气女儿,谁爱要谁要吧。」
符晨终于忍不住道:「我妈妈很喜欢她。」
「您不要,我们家要。」
后来,很多年,符晨都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
他本以为,以后都不会再遇到这个人了。
然而,某次公司外派出差,他居然遇到了一位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
在某个科技企业的研发部门,做到了高层的位置。
若非姓氏相同,他几乎都不敢相信是她。
会议结束,符晨没有犹豫,主动上前。
「尔雅?」
时隔多年,他早已不是那个毛躁且幼稚的少年。
她也不再是阴郁而敏感的少女。
两个人的谈话,既有多年不见的疏远,也有旧友重逢的亲近。
这么多年,他设想过很多回,她会成长为什么样子。
现在的她,和他想象中差不多。
理智,沉稳,依旧带着隐隐的「生人勿进」的气场。
庄尔雅这一路走到现在,挺不容易。
但脸上的平静说明,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交谈话题逐渐深入,符晨已有些走神,在思考,是否把沉寂了十多年的那点旖旎情思说出来。
庄尔雅却主动打开手机,给他看家人的合影。
襁褓里的小女孩玉雪可爱。
符晨的嗓子哽住,勉强笑了:「孩子……很像你。」
他搜肠刮肚,想再说点什么夸奖之词,以掩饰自己的落寞与遗憾。
她倒是很从容。
「我很爱我的女儿。我愿意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我会呵护她长大,也会教她很多道理。我想,最重要的一个道理就是……
「孩子,你可以不听妈妈的话。」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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