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夫人塞给将军的妾室。
她试探他有无二心。
他坐怀不乱,命我抄了一夜的经书,以表真心。
而我呢?
手酸,心也酸。
-1-
鬼知道我为了当一等大丫鬟,付出了多少努力。
老夫人爱吃斋菜,我足足熬了四个月的大夜去学;
老夫人想听鹦鹉学舌,我天天拎出去教它说话,最后我和鹦鹉都背熟了《心经》;
老夫人嫌新过门的少夫人脾性大,我两头说和,腿都快跑细了,如是,才升到了一等。
同时进府的怡雨在众人面前点我:「瞧瞧这蹄子,吃个饭还要给老夫人绣汗巾,怕不是晚上做梦都在巴结主子呢!」
她向来是这刁蛮的模样,与我太相熟,胡闹惯了,所以我只是笑着,接着做我的事。
倒是年长些的另一个一等丫鬟冬桂为我说话:「你们可就酸吧,以为巴结主子好做呢?」
冬桂走过来看我绣花,接着说道:
「就说绣汗巾子这事儿,你们只爱抢那些大件儿绣,觉得出挑。殊不知一年到头,老夫人用得最多的还是这些眼头的小物件儿。
「老夫人一用,便念叨这是年丰的手艺,人可不就走到你们前头去了。」
怡雨也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抢走了我手里的汗巾,笑道:「那今日我也绣条汗巾子,让老夫人也念叨念叨我。」
我无奈地摇摇头,索性撂开手吃饭。
怡雨见我兴致缺缺的,对我说道:「你可别不言语,你知我是打趣你的。」
我转过头,环顾四周,恐人多嘴杂,只向她递了个眼神。
怡雨心领神会,帮我把饭碗端进里屋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年丰姑奶奶,我伺候您进屋吃茶总可以了吧?」
进了屋,避开众人,我才拉住她的手,让她别忙活了,和我并排坐下。
「年丰,我瞧你都闷闷不乐两三天了,为着什么事呀?」
我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对怡雨说道:「我上月刚过了十六的生日,少夫人听了这事儿,说要给我找好人家打发了。」
怡雨眉头一皱,不自觉提高了音量:「老夫人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她上赶子……」
我急忙「嘘」了一声,怡雨才将声音放小了几分。
「她上赶子急什么?横竖你又没心去少将军屋里。」
我摇摇头,唯有长叹。
怡雨见状,只得安慰我:「这事儿还得你多和老夫人说,求她留下你。我们这样的出身,也就在这府里能有几年清闲日子了,嫁了人,谁知是什么光景。」
这个话题,我们这群年轻的丫鬟谁谈及都是忧愁。
当年我被老夫人选中带进府里时,她是去怀安寺捐赠的大善人,我是跟着母亲在寺外乞讨的可怜人。
只因我把僧人端来的粥饭全给了母亲,被老夫人注意到了,她才派人领我近前说话。
那时她问我,都饿成人干了,怎么不吃。
我局促地拽着自己残破的衣角,低头小声回她:「我娘还怀着弟弟,我怕她吃不好,弟弟Ŧū₆也跟着挨饿……」
我没想到,老夫人会那么和蔼地招我坐到她身边。
她俯下身又问我:「你怎么知道,你娘怀的就是个弟弟呢?」
我咬了咬唇,回她:「我爹说,生不出儿子就要我娘一直生,她身子已弱极了,我、我怕她……」
我当时没忍住,眼泪哗啦啦就落下了。混着我脸上的尘土,淌成了泥泞。
家里加上我已经有四个女儿了,我怕我娘再生一个,命就没了。
老夫人见状,忙取出她的汗巾,帮我擦眼泪。
我下意识躲了一下,说道:「不敢的,老夫人,别脏了您的物件。」
她慈祥地笑着,拉过我仔仔细细地擦拭,回我:「那你以后就多绣几条汗巾还我,不就好了?」
我当时愣了好一会儿,还是同行的一个小侍卫没忍住张口。
那个小侍卫生得粉白,眼睛明亮,不笑时嘴角都挂着甜甜的梨涡:「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带你回府呢,还不快谢谢老夫人的恩典?」
那小侍卫应当是跟随少将军的,他正兴冲冲对我说话,就被少将军厉色喝止:「还不退下去!老夫人面前,岂容你个奴才多嘴!」
天光云影,礼佛之地都压不住少将军身上的戾气。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淡到没有任何情绪,像看着一只猫儿狗儿。
所以后来我敬他、怕他、听他、顺他,独不爱他。
可惜少夫人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他是这世上最英武无双的才俊,是个女子都会倾慕于他。
-2-
进了将军府后,我就一直留在老夫人的身边。
怡雨与我同天进府,她是老管家的外孙女,生活比我好很多。
但她并不恃强凌弱,反而第一天就拉住我的手,和我坐在廊下听雨说话:
「我外公在府里做了四十年的活了,他最清楚老夫人是个菩萨心肠。
「所以你看,老管家都敢把自己的外孙女送到老夫人身边,可见这儿是个神仙地方,你便不必再如此谨小慎微了。」
我进府的这天,老夫人给了我比旁人多一倍的卖身钱,让我寄到家里去给我娘用。
老夫人长叹,对我说道:「你们外边儿的人,只瞧着我家世代武将,皆是些骁勇善战的武曲星下凡。可那都是造杀业的事,是很折寿的。」
她说这些话时,像极了我们村里那些盼着当兵的儿子早日归家的老人:「瞧这偌大府邸,到头来只剩我这一个白发老妪伴着一个孙儿,尊荣是旁人眼中的,我只觉得恓惶。」
每每少将军出征的日子里,老夫人的话就变多了。
而我是个能坐得住的,我在她身边抄佛经,她就絮叨这些事,也不需我回什么话,听着就好。
时间长了,她会翻出我刚进府才认字时抄的经书,笑道:「我教了那么多丫头写字,你是学得最好、最快的一个。」
我老实地回她:「老夫人月月给我那么多钱,连我娘的身子都养好了,我需得做好老夫人交代的事儿,不然我受之有愧。」
我娘仍旧生了个女儿,可我用我的月钱威胁我爹,倘若他再逼迫我娘生子,我便不再给家里寄钱。
我给的钱,够我那窝囊了半辈子的爹,盖新屋、买一圈的牛羊了,他不敢不听。
而这些,不论是老夫人本心善良还是她想为子孙积福,都是她给我的恩德,我不能不记。
所以在她要把我的原名「招娣」改了时,我主动提说,我想到一个好名字,望她应允。
我写在纸上,老夫人和一众丫鬟看着读了一遍:「年丰。」
怡雨笑我:「少将军手底下有个小兵叫『瑞雪』的,你倒是和他凑成一对了。」
我知道这个「瑞雪」,我进府的第二天就撞见了他。
那天我去给少将军送羹汤,路不熟,三转两转,竟堪堪走到了西侧门外。
一个小侍卫上前拦住我,正是寺中与我搭话,生得粉白、眼睛明亮的那一个。
他一笑,一对梨涡愈发甜了,他问我:「什么羹汤,还要端出府转一圈才给人喝?」
我耷拉着脑袋,眉头蹙成死结:「唉,老夫人交代的第一件活儿我就办不明白,可如何是好?」
他见我快急哭了,忙正色道:「你别急,送去哪里的?我再找个姑娘来帮你带路。」
一听我说是少将军,他立马展颜:「原是少将军啊,我帮你带路就成。」
小侍卫一边引路一边帮我端羹汤,留给我一个挺拔如竹的背影。
端到门前人多处,他又递还给我,小声对我说:「权当是你自己一路端来的,我不曾进来过,明白吗?」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看那笑眼如弯月的少年郎,蹑手蹑脚躲进光影里。
后来我每每给少将军送东西,都会特意从西侧门前绕一圈。
一直到我端着件狐氅路过时,听别的侍卫唤了他一声「瑞雪」,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名字。
兜兜转转的,除了那条弯路,还有我不可明说的心思。
所以那时怡雨拿瑞雪打趣我,我急忙上前就捂住了她的嘴。
在众人的调笑声里,我红了脸,只得小声辩解:「不是这样的,我是年丰,又不是丰年……」
唯独老夫人渐渐没了笑容,长长叹了一声。
众人见状,不再嬉笑,听老夫人对我说:「年丰,是个有心的孩子。人人都随我为孙儿祈福,倒是你记挂着我。」
年丰人增寿。
这是我们乡下每年贴春联时,常见的半联。
我希望老夫人多福多寿、长命百岁,虽然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的那声长叹——
眼睁睁看丈夫与儿子马革裹尸,几十年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长寿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3-
少夫人是当朝何太傅的嫡女,帝都颇负盛名的才女。
她与少将军,结的是娃娃亲。
少夫人自幼跟着她爹饱读诗书,原本一听要嫁的是个武官,怎么都不肯。
她说少将军是府里的独苗,肯定是让老夫人宠坏的粗人。
何况操戈杀伐,做的是朝不保夕的活,她不愿整日提心吊胆的。
但少将军只登门了一次,她就变了心意。
那次登门拜访,老夫人恐少将军礼数不周,特命我跟随。
所以我知道,少夫人是如何对少将军一看倾心,再看沦陷的。
她聊诗词歌赋,他对答如流;
她谈经国纬政,他的眼光较她还要长远。
「我的父兄皆战死沙场,他们不为虚名,为的是太平。」
少将军从不会在府里对着我们说这些话,但他会说给她听。
在他的心中,如太傅嫡女的身份,才配与他谈论家国天下。
而她的神情亦真挚:「那不去做将军,不就没有这些杀戮了?」
他接过她递来的茶:
「四国虎狼环伺,他们只会因为我们没将军,而欺人更甚。
「一场仗战死千个将士,保的是边境万万百姓,何三小姐聪慧,算得清这样的账。」
少将军向后靠在椅背上,竹影透过窗,落在他云淡风轻的眉眼上。
善战却不好战,这样的本事和眼界,放在一个二十刚出头的男儿郎身上,自然是让人动心的。
所以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戒备与鄙夷。
美人展颜,说她浅学过射箭,要与他比试。
她射中将近靶心的位置,谦虚地说:「将军不必让我。」
「三小姐想赢?」少将军如此一问,我便知他胸有成竹了。
而她落落大方,任清风浮动裙与钗,说道:「固然想赢,却更想输得光明磊落。」
少将军的眼中,也多了几分赏识的神色。
他拉弓引箭,在我以为他要射中靶心时,却是射穿了少夫人的箭,落在了相同的位置。
他回眸,高束的发带,甩在了胸前的玉带上——
那是他在父兄战死后,独自领兵破敌,追回陷落的三座城池后,皇帝亲手为他佩戴的。
而年轻的将军并不自负于功名,只是冲他心仪的姑娘温柔地笑着:
「如此,便算三小姐与我平手了。」
何三小姐失神了许久,只此一面,成了佳话,更成了良缘。
那天回府,老夫人向我探听情况。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少将军有些礼数未能周全,可胜在何三小姐欢喜。」
老夫人与何三小姐的祖母曾是闺中密友,她极看重这门亲事,听我此言,方放下心来。
「她教养过的孙女,不会差的。」提及老友,老夫人开了话匣子。
银发之下,她的一双眼睛依然黑白分明,神思飘远,她望向窗外的青梅枝头。
「我与她幼年同学于尚善堂,她背书那样快,真真是应了那句『过目不忘』。」老夫人浅笑了声。
「我就不一样了,」那双苍老的眼中,仿佛透出了少年人的华光,「我惯爱和男儿郎们混在一起,学骑马、玩长剑,我有回扮成个小子,还被老侯爷认成了他家的二公子。我后来见了那位二公子,恍惚看去,当真与我长得像。许是因着相像,我打第一眼,就觉得他亲近,像是许久未见的故人。」
老夫ṱũ₀人提到的老侯爷,是已仙去的辅国侯。
而那位老侯爷的二公子,便是老夫人后来的夫婿、少将军的祖父。
-4-
那段姻缘之于老夫人是很美好的旧忆,泛黄的书页始于两人的妙缘。
但只有十几年,就停在了将军战死沙场的一刻。
那时她尚年轻,三十多岁,膝下两位公子,教导得都很好。
府里的老嬷嬷说,得知将军的死讯后,老夫人痛哭了几天几夜,熬得饭都吃不下了。
两个少爷忍着丧父之痛,轮番照顾着,才让她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那会儿老夫人就问了一句话,她问:『两个哥儿是不是也要打仗去。』见他们皆不言语,她便不再说话了。」
老嬷嬷长叹,她与老夫人是同岁的,可她的头发只是灰了一层,老夫人的却全白了。
「一夜之间,老夫人就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从前她最烦管家管账这些琐碎事。那之后,她亲力亲为,俨然是家主模样,让孩子们只管放心带兵打仗,她绝不让将军府的威仪塌下来。」
一品正仪将军的匾额高悬府门,不知愁的女子没了笑脸。
正襟危坐的是将军遗孀,是撑起偌大府邸的诰命夫人。
她太明白那种陡然失去的痛苦了。
所以她常劝少夫人,静心养性,别花太多心力在少将军身上。
「人不能在年少时太过无忧无虑,否则所依之枝摧折,也会觉得如天塌地陷一般。」这句话,老夫人只在我们几个一等丫鬟面前说过。
冬桂说:「少夫人聪慧,若老夫人同她说,她该一点即通的。」
老夫人思忖了好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
「她起初不愿嫁,是不想嫁给一个武将,如今愿嫁了,又岂会不明白这个。」
老夫人心善,心善之人向来看得到旁人体察不了的细微处。
所以她那一声长叹,听得我很心疼。
她难过地接着说,嗓音都打着颤:「这样长的光阴,一院子都是盼不到归人的可怜女子。她今年才多大呢,她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呢……」
那一瞬间,老夫人眉塌眼陷,「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牵累人家好生养大的姑娘……」
秋风止息,光阴寂静。
我蓦地想起出了家的大夫人与远走他乡的二夫人。
那年两位将军兵分两路,一个平西疆叛乱,一个南下剿匪。
平西的马革裹尸,脸被野狼撕咬,送回帝都时至亲难辨;剿匪的被万箭穿心,死时盔甲下还穿着大红喜服。
平西的是长子,膝下尚留了个两岁的孩子,那便是后来的少将军。
而剿匪的是次子,时年刚满二十一岁,才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便在大婚夜领命出征了。
两位夫人都那样年轻,丧夫时连二十岁都没有。
老夫人好心,让她们自行改嫁去,说将军府绝不扣人。
可伤透了的心留在了这深墙大院里,两位夫人前脚踏出将军府,一个进了佛门,一个远离帝都,谁都不愿再沾染这片伤心地。
大夫人将幼子托付给了老夫人,老嬷嬷说,那一晚她俩紧闭房门,抱着一个稚子,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老夫人一夜白头,送走大夫人后,一病不起,足足躺了一个多月。
还能说什么呢,一个丧夫、一个丧子,皆是眼中泪、心头血。
圣上惦念将军府子孙凋零,特许少将军成婚一年后再领兵出征。
如今少将军与少夫人成婚也将近一年了,众人口里不说,心里都放不下。
但老嬷嬷年纪大、糊涂了,当着老夫人的面,一边挑彩绳一边说道:「莫不是咱这院里有什么邪风,怎的好好的儿郎,到最后都争着抢着要打仗去?到头来,没一个……」
冬桂给我使眼色,她给老嬷嬷敬茶,我抢下老嬷嬷手中的彩绳,忙道:「打络子这样的事,最熬眼睛的,您该早些吩咐我们做的。」
老夫人始终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卷佛经,她不言语,但我知道她听到了。
她向来不为难下人,尤其是像老嬷嬷这样,从年轻的时候就伴着她的老人。
所以在我们劝走了老嬷嬷,气氛一度很低沉的时候,老夫人笑着张口:「你们听她说的,可是气人了。她自己嫁了老账房,儿孙绕膝的,如今便来我面前显摆了,你们这群丫头向来有主意,快想个法子帮我治治她。」
如是,我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正想着说几句讨巧话,让老夫人舒舒心,没想到少夫人走了进来,张口便是要人。
「祖母院里妙人儿多,平日里我坐在西院都听得到一阵一阵的笑声,」她半蹲在老夫人身边,给老夫人捏腿,「祖母若疼我,便让我挑一个去做伴吧?」
老夫人自然应允,我当下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怡雨也抬头看了我一眼,满目的担忧。
没想到少夫人纤纤玉指一伸,果然指向了我。
更没想到,她不单是要我伺候她,而是——
「我知道老夫人最疼的便是这位年丰姑娘,所以我可不敢怠慢她,总要让少将军将她纳进屋里才是。」
-5-
我被少夫人强行塞给了少将军,理由是当初少将军肯将我带在身边去拜访她,可见少将军爱重我。
我不敢高攀,千般推脱,才说服少夫人一切从简,让我在少将军身边伺候着就成。
初冬的雪夜,少将军在里间看书,我侧坐在门边看炭火,谁也不言语。
连风雪轻拍窗棂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我不敢看他,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我进府已有八年了,这几年他领兵出征见得少,但早几年他还跟着老夫人同住南院时,我与他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饶是如此,每一次见面,我都觉得陌生如初见。
我在他眼中,永远如同一只猫儿狗儿;他在我心里,也从来都是如隔山隔海、隔着道看不见的洪流。
而我在门边翻炭火时,瑞雪披着一身风雪,办了差事回来复命。
他起初没抬头,垂眸进来,屈膝行礼,看到我的裙摆,欲言又止了一下。
少将军说:「不碍事,她是我房里新来的。」
瑞雪这才抬眸。
他看见我,先是一怔,没忍住呢喃了一句:「是你?」
少将军不咸不淡地说道:「先前是老夫人府里的,叫什么……」
见少将军思索半天,瑞雪才又低下头,声音放得很轻:「是年丰姑娘。」
少将军看了看瑞雪,又看了看我,笑道:「你二人的名字,可不正是『瑞雪兆丰年』。」
我俯视着,只能看到瑞雪的背ŧŭ̀⁴影。
但那一年,他走在我身前,高扬着脑袋,如翠竹挺直;而现在,他跪在我面前,低垂着眉眼,冻伤的手背青筋分明。
瑞雪微微侧过头,又看了一眼我的裙摆,替我解释道:「姑娘的名儿,是『年丰人增寿』之意。当时老夫人盛赞,传遍了阖府。」
少将军定睛看了我一眼。
这是他头一次正眼看我,带着丝赏识的意味,对我说道:「你是个有心的,祖母没白疼你。」
我安静地站起身,安静地行礼,安静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此刻该说点什么,才能显得我不那么谄媚。
可我的这些心思,在这座大院里,总归是无足轻重的。
所以我终究以取炭为由,识趣地退了出来,让他们放心地谈正事。
我特意提了一盏灯,绕了远路,最后在院门边Ŧũ̂ₔ停住了脚。
那里有棵高大的银杏,立于树下,可暂避鹅毛大雪。
可我明明为避雪才站到树下,却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雪,好奇这场雪究竟落得多盛大。
闲极发慌罢了。
在我发呆时,一个男子的身影从不远处的转廊走来。
不用看清他的脸,我就认出了他的声音:「姑娘快进屋吧,我已与少将军谈完事了。」
近前来,那双清俊的眉眼依旧。
颊边的梨涡也依旧。
我未接话,转而言道:「这场雪真大啊。」
瑞雪微微一笑,停在风口处,为我挡了大半风雪。
「瑞雪兆丰年。」
他此言一出,不知怎的,我跟着鼻腔一酸。
我没忍住问他:「你们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瑞雪一怔,旋即垂下了温柔的眼眸。
「姑娘问点别的吧。」
我一瞬了然,心中腾升起万般的无奈。
我蓦地在想,当年老夫人问她的两个儿子是否一定要带兵打仗去的心情,也该当如此。
我乖乖问了别的:「你打仗的时候,怕不怕呀?」
瑞雪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但他还是极认真地想了想后,对我说道:「怕。可我能做好的只有这一件事了,我家还靠着我的军饷度日呢。好在我们将军向来体恤下属,银钱上并不苛待。」
小兵们大多不明白四处征战的意义。
他们说不出少将军那些「不为虚名,为的是太平」的话,他们大多只为王命、为军令、为一口饭吃。
因为说不出那些惊艳世人的话,所以他们没有名字。
史书上没有,后人的赞颂里也没有。
有的只是尸骨无人收,等老了天天守在村头的爹娘。
看着瑞雪干净的眼眸,我蓦地无话可说了。
我把自己手中的灯盏不由分说塞在他手里,提起炭篮就往回跑。
我想为你亮一盏归家的灯,可我如今只能无名无分。
他大概是急促地呼唤了我的名字,但瞬间就消散在了夜雪中。
-6-
我猜想,少夫人将我塞给少将军,是为了试探他。
府里人多嘴杂,我听到过一些传言,说两人成婚至今,还未圆房。
如花美眷,他却总对她防着一层,心高气傲的女子,自然会心生疑虑。
可惜少夫人不明白,她已是他的心上人,都看不破他在防什么,那我就更不能了。
所谓自幼相熟的情分,我只得苦笑着摇摇头。
那算什么情分。自古杀伐果决的骁将,听说过哪个碍于儿女情长,甚至为丫鬟婢子敞开心扉的?
所以我自然试探不出来。
我统共就在少将军屋里留了两晚。
第一晚,我刻意回避,照看炭火,一夜未眠;
第二晚,他坐怀不乱,命我抄了一夜的经书,给我备了半人高的纸张,生怕我半夜停笔去找他。
我老老实实向少夫人汇报,还对她说:「少夫人既觉得奴婢与少将军自幼相熟,那少夫人该听奴婢一言。以少将军心比天高的心性,他断然不会为着旁的女子冷落自己的妻子,许是军务繁忙,偶尔疏忽家事也是有的。」
我无奈地看少夫人明明嘴角扬上了天,却还要口是心非:「许是他更喜欢活泼些的?和你常来常往的那个小丫头,看着就很机灵,是叫『怡雨』吗?」
我知老夫人给怡雨已寻好了亲事,怡雨自己也欢喜,老夫人便预备明年亲自给怡雨操办,所以我忙阻拦了下来。
「少将军若有心,何必等到今日由少夫人来安排。先不说我与怡雨,像冬桂那几个年纪大些、更出挑的,也没见少将军何时多瞧过一眼。」
我知这话少夫人爱听,索性欠下身子,一边给少夫人斟茶一边接着说道:
「平日里我们都畏惧少将军,只觉得他如同个活阎罗似的,生怕说错一句讨了罚,谁还敢妄图高攀呢。
「如今少夫人进府了,少将军才有了几分人情味,可见我们这些丫鬟伺候了十几年,是远不如少夫人进府这十几个月的。」
少夫人被我说得心花怒放,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到她身旁。
她凑近我说道:「难怪祖母最疼你,你果然是最贴心的一个。」
她问我,既然不是另有心仪之人,那少将军为何还避着她。
我其实也很好奇,所以只能摇摇头,言说自己也揣测不来少将军的心思。
少夫人长叹一声,只好转而言他。
她说既然已将我要到了西院里来,自然也不能让我坐冷板凳。
所以她让我陪她学着管家。
她的精神头十足,我猜想老夫人当年做这将军府的当家主母时,该当也是这般神采奕奕的模样。
「祖母既要我分担,我自当好好学。」
她临了还补了一句:「让将军只管安心在外带兵打仗,府里的事,我与祖母一起担着。」
我霎时便注意到老夫人的一瞬失神了。
那都是她曾经说过的话。
那天老夫人特地留了我,让我帮她做一条新汗巾。
初春仍旧严寒,她其实用不到的。
但我情愿听她的话去做,我欠她的又何止是当年的一条汗巾子。
「年丰,你与我说实话,」老夫人屏退了众人,只和我说话,「听闻他夫妇二人不和,可是真的?」
我想了想,回老夫人:「他二人平日里看着很好。我只听闻是少将军不肯圆房,若思及少夫人对我说的一些话,此事应当是真的。」
老夫人的神情先是怔愣,后是迷惘。
最后是掩盖不住的哀伤。
雪落下,天光灰暗,更显得她眉梢眼角都是忧愁。
我不懂,只能上前屈膝俯身,轻抚她的后背。
「年丰嘴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夫人舒心。」我不敢皱眉,尽量说得温和。
我没想到,老夫人只怔怔看了我一眼,就落下了眼泪。
这是我进府的第九个年头,这个在我眼中如同神佛的老人,头一回如薄冰脆弱。
她无声地落了许久的泪,才哑着嗓子唤了声我的名字:
「年丰啊……」
只此一声,我便没忍住也跟着掉了眼泪。
而更让我意料之外的,是老夫人接下来的话。
「他见了他娘的心死,见了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宁愿他这一脉死在沙场上,也不愿我们这些可怜人一代又一代地重蹈覆辙……
「这孩子、这孩子究竟何时想的这些?」
老夫人虚弱地倚在我的臂弯里流泪,我的心跟着抽痛。
那是断子绝孙的决定。
他不仅要做百姓的护国将领,还要保全他这一小家的亲眷。
若杀业终有恶报,便停在他这里。这是痛彻心扉的觉悟。
-7-
我们终究迎来了少将军要出征的圣旨。
大军临行前,老夫人把少将军拉到身前,只攥着他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向雷厉风行的少将军也红了眼眶,副将催促再三,他也不肯放手。
只因我们都知道,如今老夫人年事已高,且不说若再目睹唯一的孙儿战死疆场能否扛住,只说这一回少将军要去千里外的漠北,路上来回便要数月,老夫人未必等得到他回来。
一旁看着的少夫人早已泪流满面,她攀着我的臂弯,强撑着不倒罢了。
而少将军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他不再周全那些虚礼,伏进老夫人怀里,「奶奶,等等霄儿,等霄儿回来,给您过七十大寿……」
再起身,撒娇的孩子便成了无坚不摧的将军。上了战场,心中就不能再想家。
那一道道金戈铁马的身影走远了,个个如劲竹、如孤松。
我起初还能盯住瑞雪,后来再瞧去,个个都是没有名字的瑞雪。
少将军出征后,少夫人越发扑在府里府外的事务上。
最远的田庄在城外,临着将军府的陵园,满山都是银杏树。
她和老夫人一样,在少将军带兵打仗的日子里,都变得格外絮叨。
她问我,是不是将军府的人都爱银杏,怎的到处可见。
我想了想后回她:「少将军是不爱树木的,他爱观花。」
少夫人一边看地里的青苗,一边笑说道:「我原以为他在西院种了那许多凌霄花,是因着他名字里有『凌霄』二字,原来是因他爱花。」
我也跟着笑道:「凌霄花却是个例了,的确是因着与少将军同名,才种了那许多。」
少夫人跳起来挠我的痒,假嗔道:「你这坏丫头,话只说一半,就等着听我的笑话呢,是不是?」
我跟着她笑闹,山上的银杏已郁郁葱葱。
我与少夫人跑到了半山腰,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歇息。
她仰头看那些小扇子似的树叶,喃喃问我:「年丰,你说,等这些叶子转黄了,能盼到他回来吗?」
少将军出征不过两个月,怎么想都不可能。
但我不想看她眼中的那片光彩消失,便对她说道:「盼得回来固然好,盼不回来也需得做好眼前的事。每年的秋收是田庄上的头等大事,如今老夫人身子骨不利索,还得少夫人多操劳。」
她定睛看我一眼,笑得颇为落寞:「年丰,若有一日府中无主,你做何打算?」
此事我从不曾想过。
幼时,我一切听凭老夫人做主,只顾着自己眼前的活计,连带着照料我娘亲和姐妹们;近些年,少将军成年领了官职,一些事务便听少将军的了。
Ṭű⁹
我从没想过,若有一日,老夫人仙去,少将军战死沙场,我该何去何从。
所以我只得老实回她:「奴婢知道,该想想前程了。可我没想过,也不敢想。」
少夫人拍了拍我的肩头,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你怕想了,有朝一日就真要走那一步路了。你见不得将军府出这些事。」
我转头看她,这一次仔仔细细地瞧了瞧。
我清晰记得她在太傅府恣意任性的模样,也记得她初到将军府时活泼灵动的样子。毕竟这不过是一年多里的事。
我蓦地就想起老嬷嬷形容老夫人的那句话——一夜之间,她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可是老夫人的沉稳,是失去了心爱的夫君换来的,而少夫人还未经此痛,就已经学着接受一切了。
时刻怀着生死诀别的心,去等待一个朝思暮想的人。
这该是如凌迟般痛苦的事情。
我俩正相顾无言,各自怀揣悲戚的心思出神时,一个家丁跑上前来,说老夫人昏迷不醒,要我们速速回去。
我惊惧之下跳起身,踩到碎石扭了脚,好在被少夫人一把搀住,不然就要滚落山坡了。
她一边搀扶我往前走,一边安慰我:「年丰,你别急,这片路不好走,我带着你。」
那是和瑞雪曾对我说过的一样暖人心的话。
她还说:「祖母那样心善,我们还要给她过七十大寿的,老天爷断然不能、断然不能……」
她的话音,渐渐隐入了抽泣声中。
而晴了小半个月的天,也蓦地阴沉,淅沥沥落起雨来。
-8-
雨势渐盛,我和少夫人跑进南院时,已淋透了全身。
老夫人已经苏醒了,她靠在床边,暖黄烛光映照在她慈祥的脸上,连她的一头白发都照成了金发。
老夫人此刻就像一尊菩萨,怀着她温热的菩萨心肠。
见我和少夫人气喘吁吁地进来,她微微招手,让我俩去她身边。
她挨个摸了摸我和少夫人湿透的衣衫,皱起眉虚弱地说:「这样大的雨,将你们都淋透了。快去换了干衣裳,把头发也擦干了再来。我不过是多睡了会儿午觉,听他们大惊小怪的。」
见我与少夫人不肯离开半步,冬桂招怡雨来搀扶我俩。
冬桂劝我:「少夫人心急便罢了,你如何也不懂事。你们若因此着了风寒,更让老夫人挂心,平添烦恼了。」
闻言,我只得扶着少夫人一同离开。
我刚踏出老夫人的房门时,便听她唤怡雨前去:「雨丫头,先前我给你说的亲,你可反悔了不曾?若还情愿,我便帮你操办起来……」
她明明说的是喜事,我却听着只像是在安排后事。
嗓子一哽,鼻腔一酸,没忍住,我就落了泪。
少夫人忙帮我擦拭眼泪,我借机握住她的手,跪下向她磕头恳求:「少夫人,求您允了年丰一件事。若老夫人要打发奴婢出府,万望少夫人莫应允,年丰想照顾老夫人最后一程!」
她将我拉扯起来,唯有满口答应。
怡雨的婚事,是我们府里这段低沉日子里的一抹暖光。
老夫人出手阔绰,一时间南院里人头攒动,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怡雨迟迟不肯跟着迎亲队伍走,赖在老夫人的膝下,只管插科打诨,逗老夫人笑。
喜婆来催促,说快误了吉时了,老夫人才亲手拿了大红盖头来,劝怡雨:「快去吧,雨丫头。不过误了吉时也不怕,若那家人刁难你,你只管回来告状,我给你撑腰。」
怡雨笑着应下,乖乖跪好,让老夫人给她盖上红盖头。
可那串笑声,笑着笑着便不笑了。
只需一声新娘子的啼哭,就惹得我们满屋的丫鬟,都红了眼眶。
冬桂给我使眼色,我们不愿让老夫人跟着感伤,便强撑着笑容扶起怡雨,送她出嫁。
可怡雨才走到院门前,猛地挣脱出来,又折返跑回了老夫人的门口。
她跪在门前,冲老夫人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新娘子哭花了脸,抽泣着对天发誓:「老夫人!雨丫头下辈子还来跟着您,当牛做马,驮您去做菩萨!」
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心声。
惹得老夫人也红了眼,劝怡雨别再说浑话,嫁了人就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去。
那之后的几个月,老夫人已开始犯糊涂ẗųₕ了。但她会在自己清醒的时候,急忙张罗,将几个未出阁的丫鬟,都好生嫁出去。
将军府的威仪,加上老夫人动用的娘家的权势,她给丫鬟们寻的都是家世人品俱高的去处。
我与冬桂,是留到最后的两个。
冬桂本是老夫人从路边捡回来的孤女,没个家人寻觅,所以她抵死不从,说自己这条命是老夫人给的,无论如何要为老夫人养老送终。
老夫人也说,南院里最得力的便是冬桂,她也的确一刻都离不开,如此,冬桂才留了下来。
最后,老夫人招我去了房中说话。
她拉着我的手,满面的惭愧:「我原本是有些私心的。只想着听了你们少夫人的话,让霄儿纳了你,你便能常留在我身边,也与我更亲些。谁承想如今她不愿放你不说,我也无法为你寻得更好的去处……」
我摇了摇头,在她身前跪得笔直:「老夫人,无论是何身份,年丰都心甘情愿留在您身边,照顾您一辈子。冬桂姐姐之心、怡雨之心,亦是年丰之心。」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唯愿填饱自己和娘亲、姐妹们的肚子,以及还得了眼前这盛大的恩情。
老夫人长叹了一声,视线落到我正在做的一条汗巾子上。
经年旧事那般美好,我与老夫人都陷了进去。
而她犯了糊涂,刚才还在说我被少将军纳了的事,现在却说:「年丰,你只管告诉我,你可有心上人没有?我为你做主,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瑞雪的脸在我脑海中划过,我一咬唇,缓缓摇头。
「老夫人知道我的,我连汗巾子都绣不好,哪有心思管顾那些事。我还小,只想多陪老夫人几年。」
「那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把你绑在我身边吧。」老夫人笑着说,我清晰地看到一束阳光落在了她温柔的眉眼上。
然后她就这么闭上了眼睛,再一次昏迷了。
她倒在我怀里,呼吸微弱,惊得我连哭泣都只敢静悄悄地。
-9-
老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了,少夫人操持府里的事务,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应对各路各怀心思来探看的外客。
于是她将老夫人这边的事,全权交给了我与冬桂。
冬桂见我稳重,更让我时时刻刻都守着老夫人,照顾她的起居饮食。
我情愿做这些事,小到一杯水都极上心。
老夫人犯糊涂,我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哄她。她早年的事我知道得少,好在这些年的事我都桩桩件件记挂着,随她提起什么,我都搭得上话。
我想让她的心情畅快些,这样兴许能再让她挺些时日。
这样假若少将军能回来,她还能再见这膝下唯一的孙儿一面。
少夫人来与我们商议过,若少将军回不来了,断然不能向老夫人走漏一丁点的风声。
她提起她的夫君时,饶是冷静,话到尾音还是颤了颤。
我给她斟茶,宽慰她:「少夫人只管放宽心,少将军是天降武曲星,老夫人积了这些福,定会保他逢凶化吉的。」
少夫人端起茶盅,欲饮却又放下,避开众人对我说道:「他刚出征时,我茶饭都不思了,可没的办法,总要有人撑起这个家。」
总要有人撑死将军府的门楣,就像老夫人。
「此时祖母常卧病榻,我已顾不了胡思乱想了,我只怕……」少夫人紧锁了眉头,「只怕我没身孕,将来若他战死沙场,我没这个名分,再撑起这个家。」
若少将军始终无儿无女,届时老夫人殡天,少夫人被何太傅接回去,将军府就真的散了。
就在人心最惶惶的冬末,一场盛雪过后,少将军凯旋了。
因着老夫人的病情,我们都在设想最坏的情形,陡然听到传令兵来报,皆是怔愣。
少夫人最先回过神来,一声痛哭就往外冲。
冬桂领着一众家丁都去相迎,我腿脚一软,「扑通」就跪倒在了老夫人的榻前。
我喜极而泣:「老夫人,少将军回来了,他平安回来了!」
可老夫人还在昏睡着,偶尔一声梦呓,皆在呼唤故人。
少将军很快就从院门外冲了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穿着一身带血的铠甲,看面容黢黑清瘦了不少。
我把他拦在门外,小声说道:「老夫人还睡着,少将军不妨先去更衣洗漱,以免这身血迹吓着老夫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铠甲,最终点了点头,跟着少夫人转身先去了西院。
在少将军再来前,老夫人醒了。
屋外细雪绵绵,她唤我的名字:「年丰,我梦到霄儿了。」
我回握住她的手,坐在榻边,柔声对她说道:「少将军在西院里呢,您可是想见他了?我派人去请少将军来。」
她点了点头,旋即少将军就走了进来。
他走到门边时,我小声提醒他,老夫人暂时不记得他去出征的事,未免让她忧心,不如避而不谈。
少将军应了一声,舒展眉眼,笑意盈盈地走了过去。
「祖母,霄儿去小厨房学做长寿面了。等下月过新年,我们给您贺七十大寿,霄儿亲手做一碗给您尝尝。」
老夫人笑开了花,伸手摸了摸少将军的脸颊。
她说着糊涂话:「祖母前日给你提的,何太傅家的三小姐。你说你去年七夕灯会一见倾心,何时打算上门提亲去呀?」
彼时少夫人就站在少将军身后,神色明显一怔。
少将军语气温和地回道:「等开了春霄儿就去,饶是她不愿嫁武人,霄儿也要使尽手段拐了那何三小姐来。」
少夫人轻挪两步,藏在珠帘后,笑中带泪。
老夫人点点头,又唤了我前去:「让年丰跟着你。你向来随性惯了,少不得礼数不周全。你也别总瞧不上我屋里的丫头,她们个个冰雪聪明着呢。」
少夫人这也才知晓了当初少将军带我随行的缘由,颇歉疚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正一派和气地陪着老夫人,一阵寒风拍动窗棂,老夫人猛地一颤,忽然没了笑脸。
她的双手再次抱起了少将军的脸,但这一次,她泪流满面了。
「我的霄儿,你、你终于归家了……身上可受伤了?漠北苦寒,可冻着了?可受饿了?定是饿着了,都能摸着骨头了……」
吾儿寒乎?
吾儿,欲食乎?
屋中众人,无不伤心动容。
-10-
老夫人在最后的一程里,许是回光返照,什么都记得很清楚。
我们一起过新年,她翻出少将军幼时玩过的布老虎,说他白天扔在一旁,嘴上说如此幼稚之物他是不碰的,夜里却藏在枕头边,睡着了都抱在臂弯里。
我们难得Ŧú₉见着少将军红了脸,皆大起胆来笑他。
他也不恼,任由我们一群女子混闹,他只顾吃酒说笑。
酒过三巡,我奉老夫人的命,去给门里门外守夜的小厮们发银钱。
我一路发,一路认。
一直走到西侧门,都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自进了少将军的屋,我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瑞雪。
可此一战凶险,据闻死了上千人,而少将军回来已小半个月了,我始终没见到他,实在揪心。
我只得向西侧门外的小侍卫打听:「去年守此门的人呢?我怎么派发了大半个院子,都还没瞧见他们,可是今年没轮值?」
一个小侍卫抬起头,指了指北边,「姐姐说的是瑞雪和郑林吧?应是在北门看守呢。」
我一路又小跑去了北门,雪天路滑,还在台阶上摔了一下。
推开北门,我忙往外看,却只看见郑林。
我强掩住内心的惶恐,一边给他发银钱,一边接着打听:「听说此战折了许多兄弟,郑大哥能平安回来,便是大福气了。去年见你与瑞雪同值守,今年都不曾见他,他莫不是……」
郑林接了钱,长叹了一声。
我惊得心里抽痛,胃里也止不住地翻涌,听他接着说道:「是啊,太多兄弟都没了,尸体都运不回来。」
风雪呼啸,我的手藏在袖中颤抖。
「瑞雪算命大了,折了条腿,但好赖保住了性命。将军给他安排了底下管铺子的活,没再让他来值守。」
我的心瞬间落下,长呼好几口气,才定了定心神。
那一路我不知是怎么摸回去的,我的脑子里只有那半句「好赖保住了性命」。
我没想到,我回去时,正赶上瑞雪和几个管事来给少将军与老夫人拜年。
他脱下了朱衣银甲,穿着一身葱绿的长衫,烟灰的小袄裹住轮椅里的人,那对梨涡依旧笑意融融的。
我与他只打了个照面,我借着与一众管事搭话的时机,与他说话:「只要人长在,新的一年定会更好的。」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院中的落雪。
他说了那句老话:「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
他跟着人群一起对我说道:「多谢姑娘的吉言,祝姑娘新的一年也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该当是登天一样的难事了。
我将手中的灯盏再一次留给了他,「雪天路滑,别从北门走了。」
瑞雪心细,低头看到我摔跤后,被泥泞染脏的裙摆。
他微微皱了眉。
原来他皱眉时,那对梨涡就不明显了。
我已经转身要进屋了,瑞雪蓦地叫住了我。
「听闻年丰姑娘管账是把好手,若我铺子里有不懂的活计,能来请教姑娘吗?」
我转头冲他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在他温柔的笑眼下,那对梨涡又明显了。
活着就好,瑞雪。
活着就好。
-11-
初春草色刚显时,老夫人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只闻呼气,不见吸气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她这一生,跌宕起伏,坚毅善良,其实已然足够了。
只是我们这些小辈舍不得罢了,总觉得那样好的老夫人,该当长命百岁,该当比我们还要活得久些。
她为所有人都做好了打算,尤其是冬桂。
她让少将军认冬桂为义妹,待冬桂为她守孝之后,务必要为冬桂说门好亲事,要让冬桂做当家主母,绝不能受半点委屈。
唯独到了我,老夫人眼含几分愧疚地拉住了少将军的手。
「你知道我向来疼这些姑娘,我放不下冬桂,放不下雨丫头,尤其放不下被你强占的年丰。她们都和我一样,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怜人……
「可你总瞧不上她们。为何要瞧不上呢?她们个个与我一样,都在挣扎着活个人样出来,你总说将军府的天靠祖母撑着,你不在府的日子,又何尝没有她们的功劳?
「尤其是年丰。你成了婚,转身奉旨出征了,丢下才上手的新娘子,和我这糊涂了的老太太,还不是全靠年丰兜着底?」
老夫人说得着急,好一阵咳嗽。
我不忍心,上前轻抚她后背,哭着说道:「老夫人,都是年丰该做的,求您歇息会儿,别再为年丰费心力了。」
老夫人凝视我,眼中是无限的悲恸。
我很久以后,有了自己的子孙时,才在想,她会收留这么多的小姑娘,大概也因为她很喜欢小孩子。
我们是被她养大的,她视我们如亲,所以才会在临走时,有万般的不放心。
可终她一生,最后扶棺的,只有一个早早懂事的孙儿。
她想让我自己选择,只让少将军答应,成全我的心愿,便算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虽知道少将军明事理,老夫人还是将少夫人叫到榻前,应许她将军府不扣人,若将来少将军战死沙场,她重归自由身,回家或再嫁,绝不阻挠。
她照顾到了每一个人后,就在一个晴朗的春夜,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我们所有人都伴在她的身侧,她走得无憾而安详。
出殡那天,曾经被她一手操办嫁出去的姑娘们都回来了。
个个披麻戴孝,饶是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人一多,也能扶起棺椁。
怡雨已有了身孕,不能长跪,在少将军的厉声喝止下,她才磕了头便作罢。
可她依然留在灵堂里,坐在她曾在将军府时最爱的一把方椅上,静静望着老夫人的灵牌,眼眶始终红红的。
那场丧事,痛哭之声从不间断,连雨水也未停歇。
众人都说,老夫人生前是大善人,不仅凡人舍不得,苍天也见怜。
冬桂已消瘦极了,她流着泪向天上望,喃喃问我:「老夫人一定是做菩萨去了,对不对?」
我狠劲儿点头,将冬桂揽进怀里。
我抹掉她的眼泪,劝她去吃喝些,为了老夫人,也要好好地活。
「她说,我们个个与她一样,都在挣扎着活出个人样来,」我既在对冬桂说,也在对我自己说,「珍重自己,才能活出个人样来。」
-12-
老夫人一去,昔日热闹的南院,陡然便冷了下来。
大家都怕睹物思人,愣是逼少将军在西院又加盖了几间屋子,供我和冬桂几个住下。
而老夫人过世的第二年,少将军便如约认了冬桂为义妹,给她寻了极显赫的家世结亲,最后依照着将军府小姐的尊荣出嫁。
冬桂有意带我一起走。
我想起了老夫人,想起了将军府的点点滴滴,最终摇了摇头。
没几日,少将军便来找了我。
他明白,虽是少夫人的一场闹剧,但我在府中,的确是他屋里的人。
他问我有何打算。
这样的话,曾经少夫人问过我,如今换了少将军。
我知道他这样急着安排,定是又领了出征的旨意。
所以我跪地行礼道:「若少夫人将来有孕,我便留下帮夫人管家。若少将军执意不要孩子,我便出府去。」
我这一次终于大胆提起了他的名字:「我想去寻瑞雪。他的玉器铺子离陵园最近,我便可守着老夫人,常为她扫墓了。」
少将军十分错愕,想了好一会儿,才反问我:「瑞雪?」
我挠挠头,回他:「我虽肖想过他,却绝没有与他苟且过。少将军若不允,我以后也不会找他去。」
他气笑了,又问道:「怎么,我一个将军,能保你一辈子的荣华,还比不上他一个小兵?」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论带兵打仗,千万个瑞雪都比不上一个将军。可考虑到今后过日子的事,瑞雪肯让我管家,肯让我这乞儿出身的婢女,站到他前头去,这便足够了。」
少将军听懂了我之所求。
而他的选择,也印证了曾经老夫人的话——
他要放我走,让我安心去寻瑞雪。
所以少夫人绝不会有孕,这将军府,到他这里就要空了。
天光云影,夏风拂面,到这终了,少将军看我终于不再像看一只猫儿狗儿了。
他对我说:「年丰姑娘且再暂住些日子,再帮帮我家夫人。至少……」
他微微蹙了眉,他知道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至少等他这一次出征有个结果后。
「你若不放心,」没承想少夫人躲在门后偷听,听到这里,她终究没忍住站了出来,「不如就聘请了年丰姑娘做管家。」
少夫人一向要强,她在竭尽全力带着笑容说这件事,哪怕她早已心如刀割,「等哪日这将军府散了,再由着她离去,如何?」
也许我迟迟留到最后,冥冥之中,便是要我为老夫人守这座将军府的最后一程吧。
如是想着,我应了少夫人。
许是老夫人祈福有灵,少将军后来身经百战,或胜或败,始终都能留条命回来。
他治兵有方,培养了许多骁将为帝王所用。
而他亦有一条原则:从他始,军中只收家中有兄弟姐妹的,决不要独子。
少将军不到四十岁,就越过了他的曾祖父,被封为一品军侯,还领了御赐的宝剑,可斩佞臣贼子。
急流勇退,他在此时请求解甲归田。
少夫人也不再年轻了,将军怕伤了她的身子,二人也没再生养,只是收养了一群孤苦伶仃的孩子,像老夫人当年一般。
而我呢,原本想着一边陪将军府最后一程,一边和瑞雪过自己的小日子。不承想这般两头跑,一跑就是余生大半Ṫŭ₈辈子。
我这一生,该当是很好了。
遇见一个又一个的善人,使我也得以善终。
老来我在银杏树下乘凉,一个被少夫人养大的小姑娘窝在我身边,听我讲佛经。
她跟着我学写字,学得很快。
在我下意识夸她「我教了那么多孩子写字,你是学得最好、最快的一个」后,久久我才想起来,这句话曾经老夫人也对我说过。
少将军亦不再年少了,大家都称呼他为「老侯爷」。
但我还是时常叫他「少将军」,我始终放不下年少时那段好光阴。
他说我越来越有老夫人当年的模样了。
我笑了笑,说道:「自她走后,我们其实都活成了她的模样。」
身骨会枯化成灰,但老夫人留下的心性不会。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罢。
我在弥留之际,绣了最后一条汗巾。
我用它给刚救进府、哭花了脸的一个小瘸子擦了擦脸。
我笑着对他说:「孩子,别怕,我的夫君没了半条腿,可他依然过好了这一生……」
老夫人,我想,我也过好了这一生。
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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