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日日痴迷娘的三寸金莲。
可娘给我裹足时,总是一松再松。
同样拥有三寸金莲的庶妹经常嘲笑我。
「脚大得跟猪蹄似的,以后谁敢娶你?」
我却觉得,她的脚更像猪蹄。
后来城破了,爹抱着柔媚无骨的娘送给督军时,她回头望着我无声地笑,用嘴型说了一个字。
「跑!」
-1-
我逃跑时,我那眼高于顶的庶妹,露出了妒忌和绝望的神色。
可我救不了她!
我谁也救不了。
我是仗着身量小,又熟悉街道,轻易甩掉了追兵,从侧城墙的狗洞里爬出去的。
实在放心不下娘,又猫在野草里,摸回城门下,远远看着。
偏巧就瞧见,我那美得如仙女一般的娘,穿着鲜艳的红衣,从城头上一跃而下。
鲜血从她破碎的身体里涌出,我从不知,原来人有那么多的血……
我想冲出去抱她,想替她捂血。
可她仿佛感应到我在附近,暴血的眼睛朝我看来,极其微弱地摇摇头。
嘴唇微张,无声地说着「跑!」
泪水糊住了视线,我无声地撕心裂肺,无声地呜咽着。
回神时,我已撑着仿佛瞬间没了力气的身体,拼命朝草深处爬去。
许是草丛的摇摆,惊动了城头上的人。
只听「嗖」的一声。
一支冷箭射在我脚边,我腿一软,直接趴在地上。
「呜呜……」
我用力拍腿,它怎么能软?
娘每一次给我缠足时,只要我疼得轻吸口气,她就急忙松开绑带,悄悄抹泪……
我的脚那么健康,它不能软。
我咬咬牙,愤怒瞪向城头,只见城头之上,庶妹拿着弓箭冷冷瞄着我。
她身后,柳姨娘柔柔依偎在督军怀里,笑靥如花。
以前在家里吆五喝六的爹,眼下低着头,弓着腰,畏缩着。
成了他眼中最低贱的奴仆模样。
此刻,我并没瞧不起他们,甚至想如果娘也能如他们这般能屈能伸,是不是就不会成为那一摊碎肉了。
可若真那般,娘便不是娘了……
我叫云馨竹,是娘亲取的。
她说:「竹竿空心有节、坚韧挺拔,即使在狂风暴雨中,也只是弯而不折,你名字的含义是不屈。」
不屈……
宁折不屈……
我闭了闭眼,极力压下心口的闷痛,扭头冲进野草深处。
因是盛夏,我在草里飞快地爬行,惊退了不少蛇虫鼠蚁。
曾经最怕这些东西的我,此时却像瞧不见它们一般。
一路冲到三里外的破庙,脸上被野草刮出许多血痕,我却不觉得痛。
等躲进破庙的地窖里,确定身后没有追兵时,才敢放声大哭。
那一刻,娘亲的血好像灌满我的脑子,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2-
我是被饿醒的。
眼睛肿得像核桃,肚子咕噜咕噜叫。
我瞪着地窖漆黑的顶棚,想着娘破碎的尸骨,紧紧咬着后槽牙。
我得活下去……
……
趁着天色昏暗,我从侧城墙的狗洞爬回城里。
避开巡逻的敌寇,摸回自家大宅院时,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奴仆的尸首铺了一地。
最喜欢给我炖梨汤的厨娘张姨肚子被剖开,成型的孩子滚在她脚边,早已冰冷发臭。
我走过去,伸手将张姨的眼睛轻轻合上。
可我的手刚拿开,她又把眼睛睁开了。
前日,她端着雪梨汤来找我,我还闹脾气凶了她几句。
「不喝不喝就不喝,你天天就会雪梨汤,你还能炖点别的吗?」
她轻轻抚摸着肚子,无奈地轻笑。
「小姐,等我月份大起来,就不能给你熬雪梨汤了。得请长假生孩子呢……哎呦!他踢我了……」
我吸了吸鼻子,双手捧着那团小小的血肉,小心翼翼地塞回她的肚子里,然后才轻轻触碰她的眼皮。
这一回,她的眼睛闭上后,便再也没有睁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甚至觉得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勾。
……
厨房里还有不少粮食,都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敌寇翻倒在地上。
肉米鸡鸭这一类早就被抢走了,只剩下几张干硬的囊饼,还有一些番薯。
若是以前,我必然是会嫌弃的。
我可是连雪梨汤都会嫌弃的呢!
这些馕饼和番薯都是下人们吃的。
我以前将自己的雪花酥送给一个小丫鬟吃。
她看着雪花酥,咬了咬嘴唇,吞了几口唾沫之后,摆了摆手拒绝。
她说:「小姐,我怕我吃了以后,就再也吞不下馕饼了……」
我咬了一口干巴巴的饼,味如嚼蜡。
但我没有嫌弃它,而是一点一点就着水缸里的冷水把它吞下去。
此时,那个不吃我雪花酥的小丫鬟,就躺在厨房的柴火堆里。
衣不蔽体,下身全是血……
吃完馕饼后,我在她身旁掏了几个番薯装进布袋里带走。
又从屋里拿了我最漂亮的衣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瑶瑶,黄泉路上走慢点,说不定我能将你的仇人一个一个送下来。」
回屋给脸上的伤口上药,贴上纱布后,我去娘屋里的暗格里拿出一叠银票。
套上年前我生病时,娘亲给我求来的百家衣。
提着番薯和厨房的剔骨刀,趁着夜色出城。
……
黎明前一刻,城头上的敌寇频频打哈欠,靠在城墙上瞌睡。
我在黑暗中摸索,偷偷把娘的尸体拖进草丛里。
「谁在那里?」
城头上有人听到了动静,朝这边看来。
「汪……」
「野狗?」
-3-
我把娘葬在破庙旁的枇杷树下。
一来,是她爱吃枇杷;二来,是便于我找到她。
安葬了娘,我凭着记忆,走了两日,才到我家在城外的农庄。
庄里的老管事还不知城里的状况。
瞧见我来,急忙迎上来。
「小姐,你……」
他看着我破相的脸,最后目光落在我脚上泥泞的鞋子上,眼中闪过一抹震惊。
「小姐,谁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
「凉城破了,你们带上粮食、银子和衣服,赶紧逃命去吧!」
听到城破的消息,老管事腿一软,怕得直哆嗦。
「跑……又能往哪跑?」
「总不能等死。」
我绕过他去了马棚,骑上我平日最爱的小白马,一挥马鞭出了农庄。
老管事在后面追着问。
「小姐要去哪?」
「去下一座城报信!」
凉城前面是鹿城,我骑马三日才到。
到了鹿城门下,遇上了迎亲的队伍,大伙儿欢欢喜喜的。
唢呐声声,大红花轿抬得左一晃右一晃。
街上也是热闹非凡,城里的人完全不知敌寇已近在咫尺。
我牵着马走入城中,正想着快些去城主府报信,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上了街头的茶楼。
我下意识往茶楼上看去。
只见之前在凉城的督军,此时正坐在茶楼上,抱着柳姨娘喝茶。
他摇头晃脑地听着茶楼说书人讲故事,宛如一名悠闲的看客。
我爹提了一只烧鸡,满脸谄媚地奉承着。
我从不知爹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那么深,那么难看。
这时,督军怀里的柳姨娘忽然朝我这边望来,瞧见我的那一瞬,眼神瞬间晦暗……
我急忙牵着马拐进旁边的小巷,匆匆逃离,好在身后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追兵。
……
找到城主府时,已近黄昏。
我打好腹稿,满心期盼地走向那扇高高的朱红色大门。
可才靠近,就被穿着铠甲的铁面守卫长驱离。
他们眼神冰冷,每次我想开口说话就会被强行打断,拿着冰冷长枪指着我,让我离开。
可先前,我分明瞧见几名男子过来问路,他们都是好声好气地回答。
「城主府前,不得喧哗!」
守卫们居高临下瞧我时,那种轻蔑的眼神。
让我明白,即使我把话说出来,他们也不会信。
我只能转身离去,身后却传来他们的嗤笑声。
「她居然没裹脚……」
「是哪家的奴婢吧!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有一双大脚,说不得是看上我们,想找机会赖上。」
「咦……谁会娶这种入夜还到处跑,没有妇道的女子……」
我抬眼望着天边昏黄的云霞,心里除了无语,更多的是无力。
……
我叹了口气,路过打铁铺子时,拐进去管铁匠买了把小弓。
大弓弩一类是管制器械,但用竹子做的小弓则归为玩具,是可卖的。
且铁匠们为了生意,私下里会卖一点铁箭头。
我拿着小弓,在隔壁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买了纸笔。
写下凉城已破需要支援的消息,用细绳捆在箭头上。
而后找了个隐秘角落,「嗖」的一声,把箭射在城主府的大门上。
守卫们看到箭皆是一惊,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急忙拿着箭头进府去了。
另外几个开始巡视周围。
好在,我所在的角落足够小,容不下一个成年男人,被他们略过了。
消息传递成功,我心里却无半分喜悦。
娘说,世人对女子的成见极深。
我见识到了……
-4-
随便吃了点东西后,我去药铺买了一些跌打损伤和驱蛇虫的药,就又回到铁匠铺。
在铁匠师傅一脸烦躁的神色中,画出娘亲曾经教我的弩式复合弓。
「小丫头,天黑了,从哪来回哪去。别在我这捣乱行不?」
起初,铁匠对我的图纸还一脸不屑,可当我逐渐画完整时,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凝重。
不等我画完,就扯着我进了内室。
「这图纸你哪里来的,没在别人面前画过吧?」
我点点头。
娘说过,这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做出来的。
她说,会影响兵器史进程。
而且,极有可能会被官府按私藏兵器论罪。
可是,我觉得娘错了。
如果凉城的将士手中有这样的好武器,或许就不会输得一败涂地。
她也不用被爹送给督军。
我把图纸画完,铁匠立刻用手头上的木料、铁条和牛筋,给我做了一把。
做好时,已是半夜。
他兴奋地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刚刚试了一下,小小的弓弩,威力却比得上几石的大弓。做起来也简单,真好啊!」
我从他手里拿了弓弩,把做弓弩的钱和图纸给他。
「我从凉城来的,凉城已经破了,很快鹿城也会有大战要打。你把图纸献上去吧!」
铁匠一惊,紧紧抓着图纸,脸上的兴奋渐渐消失。
「你没说谎?」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出门,牵着小白马到城门附近找个角落休息了半宿。
等到次日天亮,城门开启时,便匆匆出城。
就在我出城没多久,城外忽有一骑飞骑冲入城门。
「报,情报属实,凉城已破。」
城头上的将军立即下令关城门。
原本出城的百姓一听,匆匆忙忙退回城里。
唯有我,往凉城方向一往无前地冲去。
城头上有人大喊:「丫头,外面危险,回来……」
-5-
三日后,我在凉城附近的山头下马,让马儿进山吃草。
自己则涂抹上驱蛇虫的药,摸在高高的杂草丛里,朝凉城靠近。
我没有去农庄和破庙。
我怕那些人顺着我之前留下的痕迹,在那里瓮中捉鳖。
娘亲很喜欢给我讲睡前故事,尤其爱讲三十六计。
她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可我不想走……
我在侧城门的狗洞附近,发现了隐藏在暗处的敌寇。
我之前留下的痕迹,果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看来暂时没法进城了。
没关系……
我扯了扯嘴角。
朝破庙摸去。
破庙里很安静,好像空无一人。
但我不着急,只静静窝在草里,等待着。
在天彻底黑下时,破庙的屋顶上悄悄落下来两个人,随后,又从昏暗的角落里走出两个。
等破庙里的人升起火堆,破庙外头的树上,还下来了一个。
他骂骂咧咧地走进破庙。
「督军疑心病真重,不过是丢了具尸首,就让我们不分昼夜地蹲守。」
「嗐,死的那女人曾是上京第一美人司徒珞,她不愿嫁给还是世子的督军,逃婚了。自然不一样……」
「还逃到庆国来了?这女人真傻,她那丈夫,怂得跟鹌鹑似的,哪有督军一分风采。不过督军攻打庆国不会是因为她吧?」
「哪能呢!区区一个女人,还能牵动国策?」
「也是!不过,那鹌鹑府里一个叫瑶瑶的小丫鬟,滋味真不错,可惜经不住事,老子才爽上,就咬舌自尽了……」
「嗖!」
一只小箭射入他的眉心,瞬间止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浑话。
见他轰然倒下,我毫不犹豫地飞快添箭上弦,对准其他人。
「谁……」
又倒下一人。
余下三人立刻顺着箭的方向朝我奔来,好在我的复合弓添箭奇快。
三人扑到我面前时,已倒下两人,剩余一人拿着大刀朝我劈下来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死定了。
无比后悔自己冲动行事。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小白马从天而降,从林子里跃出来,一脚踹翻他ţųₖ。
他疼得在地上打滚,我抓住时机抽出剔骨刀,迅速抹了他的脖子。
动脉划破,鲜血喷了我一脸。
温热的腥气在空气中散发开来。
刚刚惊险的一幕,让我心跳如擂鼓。
平复心情后,我紧紧抱住我的小白马,它好像知道我很害怕,也用脸蹭了蹭我的脑袋。
「小白,谢谢你,我也只有你了……」
……
确定破庙附近没人了,我才收起复合弓走过去。
从破庙里拿了一根火把,走到葬着娘的枇杷树下。
我想她了。
虽然她才离开我没几日,但是我已经很想很想她了。
好想抱抱她。
好想听她在用温柔的声音,给我讲三国演义。
我把火把插在土坟边上。
趴在坟头上,把脸贴着泥土,想要用这种方式跟她贴贴。
可就在我把脸贴在泥土上时,却发现泥土非常松软。
一按一个深深的手印。
明明我之前特意踩实了的。
「不对!」
想起那些敌寇死前说的话,我心里升起一阵恐慌,立刻扒坟。
等我把整个泥土都掀开之后,里面果然什么都没有。
我的娘亲不在这里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气涌上心口。
「噗……」
我胸口一痛,张口喷了一口血。
鲜红的血撒在黄泥上,灼伤了我的眼。
「娘……馨竹没用,连你的尸骨都守不住……」
娘的尸首肯定和督军脱不开关系。
我抹了抹嘴边的血迹,从挖开的土坟边站起来,目光阴冷地瞪着凉城方向。
「娘,黄泉路上,等等我……」
-6-
夏夜蚊虫多。
尽管已是盛夏,野猫的叫声依旧此起彼伏,它们准备孕育第二波幼崽了。
「喵嗷~~」
守在侧城墙狗洞附近的敌寇,被山里的野蚊子叮得烦不胜烦。
草丛里时常听见「ẗū₇啪」「啪」的声响。
我隐在草里,静静听了许久。
大致确定方向后,偷偷摸过去,待大致看到人的身影时,一箭入脑。
这个做法很冒险。
可这一带离城门不算太远,我若想隐秘地处理他们,就只有这种法子。
好在这些人分布得比较分散,且都隐在暗处,并不能清楚看见对方。
我射的又是头颅,中箭之人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就倒下了。
而野猫此起彼伏的声音,刚好掩盖了这些声响。
大概处理了八人左右,我便再也听不见打蚊子的声音。
但我并没有急着从狗洞里爬进去。
而是悄悄回到正城门。
城门之上,人来人往,火把来来ƭų₀去去,戒备十分森严。
我躲在树后,对着城墙上的敌寇射出一箭,正中那人的头颅。
射完,我立刻猫入黑暗中,摸回侧城墙的狗洞附近。
「敌袭!有敌袭!戒备……」
城头上有人大喊。
我轻手轻脚地趴在狗洞口,果然听见狗洞内也响起一阵脚步声。
还有几人的交谈。
「少将军喊集合了,我们要过去吗?」
「肯定啊!这么一个狗洞,仅够七八岁的孩童出入,我都不知道守在这里能干什么……」
「就是,也不知道督军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凉城攻下来十天了,照理说应该去攻下一座城……」
「别说了,赶紧走吧!去晚了又得挨罚!」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离去,我才爬进去。
我其实已经十二岁了,但天生骨量瘦长,是以这个洞,我还能爬。
我猫进黑暗小弄里,渐渐隐入城中。
不多时便听城头上有人大喊。
「上当了,声东击西。这小东西有点本事,跑都跑了,她回来想干嘛?」
我扯了扯嘴角。
回来干嘛?
呵!
我没有回大宅院。
狗洞和破庙都有人守着,农庄和大宅院里肯定也有。
稳妥起见,打算先找一间没人的屋子窝进去。
其实城里的屋子大部分都没有活人了,敌寇几乎不留活口。
天气湿热,腐烂的尸体堆在屋子里,已长满蛆虫,恶臭扑鼻。
大多数男子的尸体都是头身分离,而女子和孩童则要凄惨得多。
绝大部分的女子衣不附体,受尽了各种羞辱。
孩童少有全尸……
我循着气息不那么浓郁的屋子进去。
找来找去,最后猫进了张员外家后院。
就在我打开后院一间干净的房间时,忽然听到一阵令人作呕的喘息声。
我偷偷摸过去,只见一名敌寇正趴在少女身上,神情陶醉。
我毫不犹豫地抬起复合弓,一箭射进敌寇的后脑。
他浑身抽搐了一下,便倒地不起,露出他身下被绑在椅子上的少女。
少女下身那处红肿溃烂,整个人已经被饿得Ŧū₀不成人形。
「秀秀……」
我从未想过,再与庶妹相遇竟是这种情况。
明明她之前在城楼上,朝我射来一箭时,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明明她平日里最是嚣张跋扈,总是嫌弃我脚大,经常和小闺蜜一起取笑我。
我每次都会跟娘哭,想要好好裹脚。
娘却总说她们是可怜之人,不要跟她们一般计较。
我们的脚就应该像男人的脚一样,自然生长才是最好的。
「杀了我,云馨竹,我求求你杀了我……」
她崩溃着嘶吼。
我沉默着摇摇头,解开她身上的绳子,抖着手从衣襟里掏出创伤药。
她却红着眼摇了摇头。
「别白费力气了,我这样子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云馨竹,是你赢了……」
赢?
我赢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用水把干冷的馒头泡软,一点一点喂进她嘴里。
她起初总用舌头顶出来,不肯吞咽。
我冷冷地看着她。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何况你不想报仇吗?这些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她绝望的眼神在我一口一个杀中渐渐亮起来,可紧接着又暗了下去。
「杀……杀光他们……可……可我打不过,我也逃不掉,一跑起来我的脚就钻心的疼……」
我看着她畸形的脚,抿了抿嘴。
「没关系,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总不能死得像个窝囊废一样,一个仇人都没带走。」
「死……死也要带走一个?」
「当然,你箭不是射得很好吗?到时我给你找一把称手的……」
好说歹说,她总算肯吃东西了。
吃完东西后,我给她浑身都洗了一遍,在伤处上了药,穿上宽大的衣裙。
此地不宜久留,我趁着夜色,把她背到城南的如意酒楼里。
酒楼里也堆满了尸体。
但我知道这有一个地窖,常年储存着各种好酒和粮食。
因为这个酒楼是我爹开的。
我在地窖深处找到了一个大酒缸,把云秀秀放进去。
「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杀坏人……」
她乖乖点头,漂亮的脸上透着一丝麻木。
我给她的大酒缸盖上盖子之后,窝进边上的酒缸里闭目养神。
许是今儿杀的人太多,我睡得极其不安稳。
满脑子都是箭头射在人脑子里,鲜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流淌出来的模样。
我也曾是一个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娇小姐呀!
后来……
我梦到了娘亲。
她如过去那般轻轻亲吻我的额头,温柔地笑着。
「馨竹不要想着为我报仇,离开这里,找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我痴痴望着她,摇头。
「娘亲,你曾说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可是我不喜欢爹了,我不想把他当家人……」
「娘亲,没有你,我便没有家了。」
-7-
次日醒来,我窝在ẗùₔ大酒缸里没有出去。
期间有两个敌寇进来摸酒喝。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悄悄地议论。
「昨晚溜进来一个小东西,杀了好些人,督军都没有生气,居然还住到小东西的家里去了。」
「还不让人伤那小东西,以督军残暴的性格,属实有些诡异……」
「不管了,喝酒喝酒,这鬼天气太热了……」
「嗖!」
「嗖!」
两人应声而倒。
我看了看包裹里所剩无几的小箭,叹了口气。
只能走过去,从他们的脑门上把箭扯出来,放在酒水里洗干净,重新装回口袋里。
云秀秀瞧着我杀人,艳羡地看着我手里的复合弓,还有我那双可以走很远路的脚。
忽然问出了一个我小时候偷偷问过娘亲的问题。
「女子为什么要裹脚呢?」
我抿了抿嘴,看着她缩在酒缸里,那双畸形的宛如猪蹄尖尖的脚。
看着很小巧,可一点都不好看,我甚至觉得丑陋。
那些男人是如何昧着良心,说这样的脚好看的?
「娘说,那是因为妇女可以顶半边天,男人怕压不住女子,便故意说脚小的女子好看,从此女子裹了脚,再也走不动路,撑不起半边天,只能依赖男人……」
云秀秀眼神空洞地望着我。
「不能依赖男人?」
我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发顶,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许久后,我看着黑黝黝的地窖顶棚,说出娘亲曾经对我讲的话。
「总有一天,女子不用再裹脚,也不用守着三从四德,而是可以和男子一般入朝为官,下海经商……」
云秀秀幽幽叹息了一声。
「那可能要很久很久……」
我点点头。
天黑了,我喂她Ṫų³吃下一些地瓜后,便让她在酒缸里呆着。
告诉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乱动,不要发出声响。
而我自己则拿着复合弓,从地窖里爬出去。
可就在这时,地窖入口忽然之间进来一个人。
黑暗中,我和他撞在一起,我下意识举起复合弓对准他。
可就在我即将按下开关的那一瞬间,他手一转就夺走复合弓,丢在地上。
随后,迅速控制我的手,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瞬间喘不上气。
紧接着,两名敌寇敌寇举着火把走进来。
在火光的映衬下,我们都看清了对方的脸。
刚刚我撞上的那人竟然是我爹……
其中一名敌寇笑了。
「呦!不愧是两父女,找个酒都能找到同一个地方来。」
我愤怒地瞪着爹,爹也冷冷地看着我。
他掐着我脖子的手,力道逐渐加重,似乎并没有因为我是他女儿而放过我。
我忍不住扯出一抹讽笑。
此情此景,并非意料之外……
一个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送出去的人,又怎么会爱护妻子所生的女儿?
可是明明我小时候,他对我可好了。
他会在院子里给我搭秋千,把我推得高高的。
每一次外出回来,他都会变戏法似地给我变出好玩的好吃的。
我在外面惹事被欺负时,他就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将我护得滴水不漏。
但此刻,他是真的想掐死我……
我无力地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娘,看来女儿不能给你报仇了!
可就在这时,其中一名敌寇忽然抓住爹的手。
「督军说过,要活捉,不能伤她分毫!」
爹生深吸了一口气,冷哼了一声,放开了掐在我脖子上的手。
我跌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在地窖里搬出几坛酒,送到地上的推车上。
我则被那两名敌寇压着,从地窖里出来。
-8-
我被五花大绑押回大宅院时,爹也推着那几坛子酒,慢悠悠地跟过来。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做惯了这个事一般。
我被送进娘的屋子里时,督军正抱着娘的尸骨轻轻地抚摸着。
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将娘的尸体保存得很好。
娘冷硬的尸首,关节处竟变得柔软,能够弯曲伸直。
尸首的破损处用线缝合,身上的泥巴被清理干净,穿着漂亮的红衣。
若不是娘亲苍白泛青的肤色,我甚至以为娘亲还活着。
「你别碰她……」
我愤怒地瞪着他,恨不得扑上去,咬下他的一块肉来。
当初娘宁肯从城头上一跃而下,都不想服侍他。
若是知道自己死后,会被这般对待,定会觉得屈辱。
督军听到我的怒吼,抱着娘在床边坐下,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而后,才回头,凉凉地注视我。
「小东西,你认真看看本都督这张脸,你不觉得眼熟吗?」
我闻言一愣,呆呆看着他的脸。
他比爹年轻些,也俊秀些,也更像我一些……
不!
是我像他……
「怎么样?明白了吗?」
督军走到我身前蹲下,轻轻捏起我的下巴。
「你分明已经跑了,怎么又回来了呢?让本都督猜一猜……嗯……你是回来弑父的么?」
我冷冷瞪着他。
想到自己体内可能流淌着一半他的血,就觉得恶心得要命。
「你为什么要把娘的尸体挖出来,如果你真的在意她,为何她从城头上跳下来时,你依旧无动于衷?」
「既然无动于衷,眼下又装什么深情?」
「呵!」
督军看着我轻笑。
「不愧是本都督的种,脑子就是通透。」
「可你娘是不会死的。她是穿越女,没完成任务就会不停地复活,本都督就是她的任务。」
他得意地笑着,随后回头看着娘的尸首,目光温柔中带着疯魔。
「她还没辅佐本都督一统天下呢,她怎么可能会死?不信,你且等着看,很快她就会复活了……」
我呆呆看着床上的娘。
这一刻,我甚至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那样,我就又有娘疼了。
这时,爹抱着一坛酒进来,憔悴许多的柳姨娘也端来了几样拿手好菜。
看到我时,她微微一愣,却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酒菜摆好后,爹自觉地拿起筷子试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片刻后,督军瞧着他依旧好好站着,才在他腿上踹了一脚,让他滚出去。
而后,慢悠悠地品尝起桌子上的好酒好菜。
院子里的其他敌寇将士,也在柳姨娘的招呼下,喝上了酒,吃上了菜。
许久未正经吃过东西的我,闻着满院子的香气,肚子止不住咕噜咕噜地滚起来。
督军的耳朵动了动,轻嗤了一声。
指着桌上的饭菜,目光轻蔑地看着我。
「叫本都督一声爹,桌上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撇过头,懒得看他。
他又耐着性子哄了几句,见我一直不买账,便气笑了。
弃了碗筷,走过来,一脚把我踹翻。
「你怎么和你娘一样不知好歹呢?嗯?以为本都督真不会杀你么?」
我看着他那张与我相似的眉眼,忍着胸口的剧痛,咬了咬牙。
「你强迫了我娘,才会有的我,对么?」
他一愣,笑了。
「怎么能是强迫呢?能让本都督碰,是她的福气。本都督都答应娶她为妻了,她却非说与我无男女之情,跑了……呵……」
他起身,慢慢走回床边,目光沉沉地看着床上的娘亲。
「她以为她跑得掉么……」
-9-
才说完,他忽然「哇」的一声吐了口血。
黑色的血液落在娘身上,他慌乱地用衣服去擦。
可是,越擦,越多。
因为,他口中还在不停地溢血。
他恼恨地回头瞪着我,眼里藏着一抹几不可查的伤痛。
「你何时下的毒?」
此时,我已用藏在衣袖里的剔骨刀割断了绳子,从地上站起来。
我淡淡扫了眼酒坛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外扶着柱子吐血的爹。
「白日里闲来无事,把酒窖前头的几坛子酒都下了蛇毒。」
回来的路上,为了抓蛇,我可是忍着厌恶费了不少力气。
「如我想的那般,爹果然会来拿酒呢!」
爹扶着柱子,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院子里的敌寇也喝了酒,此时一个个捂着肚子,痛得满地打滚。
黑血从他们口中如水一般落下,浇灌着院子里的青石地面。
我提着剔骨刀冲出去,趁他们毒发无力反抗,给他们抹了脖子。
柳姨娘见此,眸光一闪。
竟也疯了一般冲进厨房拿来菜刀,手起刀落。
她出身贱籍,从未裹脚,跑起来虎虎生风,甚至比我还利落些。
等院子里的敌寇皆尽倒下时,我们已浑身是血。
-10-
柳姨娘看了眼倒在柱子旁的爹,冷哼一声,越过他进了娘的屋子。
屋子里,督军虚弱地靠在床边,痴痴地看着床上的娘。
「珞儿,你快醒醒,我又中毒了,你快起来给我解毒,好不好?」
柳姨娘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目光冰冷。
「我女儿呢?你说过只要我乖乖听话,就不会为难她的,可我已经三日未见她了,你把她藏哪去了?」
督军冷冷斜了她一眼。
随即,屋顶忽然落下一名暗卫,瞬间打掉柳姨娘手里的菜刀,抓住她的脖子一拧。
「咯嗒」一声,柳姨娘便瞪着眼,软软倒了下去。
我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瞧着她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
督军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吞下去。
而后,目光冷冷看向我。
「丫头,想杀本都督,你们这点小计量,太嫩了。当年你娘那么聪明,都不敢动本都督。呵!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随后,他给暗卫使了个眼色。
暗卫脚一抬便闪到了我身边,没几个回合就抢走了我手里的剔骨刀,控住了我的双手。
督军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脸。
「长得不错,脑子也机灵。可惜了!本都督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随后便对暗卫说:「到底是本都督的女儿,给她个痛快!」
暗卫点点头。
就在他的手掐上我脖子的那一瞬间。
「嗖」
一支箭瞬间没入他的脑门,打断了他的动作,也要了他的命。
我和督军同时看向箭来的方向,只见走路都走不稳的云秀秀,举着复合弓颤巍巍地站在门口。
我心头一动,抓起被暗卫夺走的剔骨刀,狠狠砍向督军。
督军中的毒好像已经被他吞下的药缓解了一些,动作缓慢地避开了我的攻击。
「小丫头,那武器是你给她的吧?当初我关了你娘一年,她都不愿意给我画出来。没想到你也会……呵呵……」
他目光阴沉地看着我。
「连取蛇ţű̂ₖ毒也会,看来她教了你不少东西,是不是连火铳也会?那她不用复活也没关系了……」
说着,他拔出腰上的软剑,随手舞了个剑花,看着我笑。
「来,让本都督看看,你还有多少本事!」
我看着他虚浮的脚步,没有迎战,而是转身就跑向了厨房。
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厨房里,锅灶下的柴火还烧着,抽出一根丢在柴堆里。
又抽了几根,从后门跑出厨房,点燃了路上所能见到的所有纱幔。
督军见追不上我,我还四处点火,便把目光转向了拿着复合弓的云秀秀。
云秀秀拿着复合弓从酒楼地窖走到这里,她的双脚已经在冒血了。
此时哪里跑得掉?
而且,她捡到的复合弓上只有一根箭,刚刚已经用掉了。
看着督军提剑走向她,害怕得浑身发颤,拼尽全力往后退。
督军轻呲了一声,提剑就扫向她的脖子。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冲到他身后将火把扔向他,他无奈只能抬剑先劈开火把。
火星溅在他的衣服上,烫焦了几个洞。
我冲过去,拿过云秀秀手里的复合弓,从兜里摸出小箭,朝他迅速扣动扳机。
「嗖」
距离太近,他又行动迟缓,侧身避开时,却没有完全避过,被一箭射穿了肩胛骨。
他捂着伤处,目光灼热地看着我手里的复合弓。
「好大的威力!丫头,只要你把它交给我,再把火铳图画出来,待我一统天下,我必封你为长公主……」
我却毫不手软地将所剩不多的箭全部射向了他,他躲开了几根,最后却被我射伤了腿,无力地倒在地上。
此时,宅子里的火势已起,我抱起云秀秀冲向了门外。
秀秀看着走廊里靠在柱子上的爹,扯了扯我的衣领。
「爹……」
我叹了口气,把秀秀丢到门外,然后又折回去,走到爹面前。
爹看着我,扯了扯嘴角。
「馨馨,你娘和他是表兄妹,你长得像你娘,才会……有几分像他,你是爹的宝贝女儿,一直都是……别听他瞎说……」
此时已丧失行动能力的督军,恶狠狠地瞪向他。
「你胡说……馨馨是本都督的闺女, 你胡说……」
爹听后嘿嘿地笑。
「司徒珞被我偷到赵国十四年,馨馨才十二, 你说我是不是胡说……哈哈哈哈哈……」
「你个畜生, 你不过是珞儿的一个仆人, 若不是珞儿脚小,行动不便,哪会叫你得逞?」
「仆人怎么了?我要了她之后, 她不还是得乖乖听话, 给我钱花?哈哈哈哈……如果我Ṱṻₙ赌一把, 我永远只是一个奴仆, 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哪来这么大家业?」
我冷眼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转身进了娘的屋子, 把娘的尸体背出大宅院,然后又回来把柳姨娘的尸体背出去。
「馨馨, 把爹也带出去……快……火越来越大了。还有那家伙怀里的药,快去掏出来给爹, 快……」
爹爹期盼地看着我,我吃力地背着柳姨娘的尸体,看都没看他一眼。
见我出了院门,秀秀慌忙把大门关上, 她白着脸看着我, 泪落了满面。
「不……不救……不救了……呜呜呜……姨娘以前说,爹……爹不是个好东西。姨娘是主母的贴身丫鬟, 是被爹爹下药才有的我……呜呜呜呜……」
-11-
云家大宅大火熊熊燃起时,京城来的援军到了。
赵国敌军群龙无首, 很快就被击退,凉城又回到了庆国手里。
只是城中百姓十不存一, 又死了太多的人, 出现了瘟疫。
娘是真的死了, 并没有如督军说的那般会复活。
我和秀秀把娘亲和柳姨娘葬在山头上的枇杷树下,站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俯视整座凉城。
赵国督军和爹并没死在那场大火里。
他们拼了命地爬出来, 但是浑身的皮肤和头发都被烧毁。
他们在城中苟延残喘了几日, 才因烧伤面积太广, 感染严重, 死在堆满尸体的角落里。
我和秀秀搬到了鹿城, 用手里的余钱开了一家鞋坊。
专门做漂亮的绣花鞋。
这些绣花鞋有大有小, 样式繁多。
无论是大脚还是小脚,都能在我这里找到合适的漂亮鞋子。
有人问起我的大脚时, 我就说:「你看, 我这里的大脚绣花鞋比那三寸金莲鞋还好看呢!而且没有被绑过的自然脚,走路有劲,干啥都好……」
许多人说我伤风败德,可我的鞋总是卖得很好。
富贵人家的小姐瞧见下人的鞋子, 比她的金莲鞋还好看,渐渐也不太愿意裹脚了。
谁愿意每天忍着剧痛过活呢?
与此同时,也有一些男子开始欣赏双脚正常的女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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