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败第一名

我是邻居家小孩的「对照组」。
她冰雪聪明。
我天生迟钝。
她稳拿第一。
我却连作弊都不会。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妈妈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东西。」

-1-
我爸是全市高考状元。
我妈是精通三国外语的精英人才。
可是,我打小就不聪明。
爸爸教我奥数,我做一道题,错一道题。
妈妈教我音标,我背了前面,忘了后面。
每次辅导我功课,他们几乎都会情绪崩溃。
以踹翻桌子、摔碎茶杯或者大吼大叫作为结尾。
爸妈都是爱交朋友的人。但因为有我,他们不敢社交。
毕竟,中年人的聚会,免不了带上孩子。
在一众的数学神童和钢琴小王子中间,我太普通,毫无可夸耀之处。
校长是我爸爸的知己好友。
他看破爸妈的心事,安排我在元旦汇演上唱歌。
妈妈有点担忧:「孩子没这个天分。别闹笑话。」
校长笑呵呵:「无妨。我自有主张。」
校长选了一个女生跟我一同训练。
她声调优美,我五音不全。幸好节目是合唱,不然我非出丑不可。
然而,上台表演之前,我的同伴却不见了。
老师说:「她生病了。孟蓓,你自己唱吧。」
懵懂之间,我被推上舞台。
然而一张口,话筒里传出来的,却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是我那个「因病缺席」的同伴。
这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又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舞台中央,任由欢快的旋律在大厅回响。
很快,台下爆发一阵大笑。
「假唱。」
「不要脸。」
VIP 席座上的爸妈,脸色铁青。
这场灾难性的演出之后,家里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连对口型都不会,这孩子这么笨,是随了谁?」
爸妈互相指责,各不相让。
翌日,爸爸气不过,带我去做亲子鉴定。
结论是亲生。
他也没脾气了。
优秀的父母生出来一个愚笨的孩子,是挺糟糕的。
更灾难的是,我家邻居,新搬来的一户人家,有个跟我同龄的女儿。
陈佳希转学的第一次考试,就拿了全校的第一名。
这棵「状元苗子」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第一个向陈家取经的,就是我妈妈。
我们是带着礼物上门拜访的。
然而,八面玲珑的妈妈碰上冷若冰霜的陈阿姨,也是束手无策。
妈妈问一句,陈阿姨答一句。
就差把鼻孔仰到天上去。
不过陈佳希挺随和,将她惯用的练习册全都推荐给我,气氛总算没有很僵硬。
我知道妈妈素来高傲,受人冷眼,一定不悦。
但是,她的怒火比我想象中更多。
从陈家出来,妈妈一言不发。
我提心吊胆地跟在她后面,生怕自己发出声音,惹她生气。
我的担忧是准确的。
因为妈妈突然转过身,一巴掌拍到我头顶。
「她有什么可得意的?……也对,有一个第一名的女儿,当然可以给我甩脸色。」 
我不敢哭出声,妈妈却仍不解气。
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阴狠语气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东西。」
「孟蓓,你跟陈佳希学一学,行不行?」

-2-
从这一天起,陈佳希正式成为我的「模板」。
她家买什么菜,我妈也买。
她报什么课外班,我妈也给我报名。
妈妈的口头禅变成了:「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这让我时常有一种错觉。
我和陈佳希,像是实验室里的「对照组」。
被摆在一处。
被比较,被记录,被分析。
就是不知道,实验的结果,到底能实现什么目的。
当然,在我看来,聪慧如陈佳希,也有缺点。
譬如,她不喜交际,独来独往。
而我活泼外向,朋友成群。
但很快,我连交朋友都受到了控制。
我过生日的时候,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来家庆祝。
我妈却守在门口,一个一个,ƭû₉问他们考试成绩。
问完,还加以点评。
「你数学很好。」
「你虽然没有拔尖的,但各科分数很平均,应该也不少用功吧。」
好像成绩不够优秀,就不配上我家做客一样。
当着众人,我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耻辱,拼命给妈妈使眼色,她却视若无睹。
其中一个女生成绩平平。
听到「70」这个分数后,妈妈的脸色有些尴尬:「不太理想。现在你们才读高一,那以后岂不是……」
她这里絮絮叨叨,完全不管我朋友反感的表情。
生日会草草结束。
妈妈对我语重心长:「别跟学习差的孩子交往,浪费时间。这种人将来考不上大学,没前途。」
「你看人家陈佳希,独来独往,不也挺好?」
我不想听她讲这样的话。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
我为什么非得跟陈佳希一样?
我的朋友,应该由我自己来交,不必听从爸妈的旨意。
翌日,我专门找到那个被挑剔成绩的女生,想要道歉。
但她根本就不理我。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谁都知道,孟蓓的妈妈很势利。
我没法澄清,干脆不再交朋友。
反正,交得再多,也都会被我妈毁掉。
交朋友省下的时间,我被妈妈塞进各种补课班。
课上,势必会看到陈佳希。
那个长发挽起、面容忧郁、看似心事重重的少女。
大约是时来运转,效仿陈佳希不久,我的分数一点点上涨,妈妈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增多。
于是她更加以陈佳希的一言一行来要求我。
我是羡慕陈佳希的。
羡慕她是我妈心目当中完美无缺的第一名的女儿。
但是,再完美的小孩,也有秘密。
这天上课我便发觉了端倪。
一张不算难的卷子,陈佳希居然写得又慢,又愁眉苦脸。
在她找文具的时候,我看见她右手掌心有一片红肿。
虽然反感妈妈让我学她,但那是妈妈的问题,不应该怪到陈佳希身上。
趁着课间,我凑过去问:「要不要去医务室?我陪你。」
陈佳希仿佛很惊讶我看出她受伤,但随即摇头道:「别告诉我妈。」
「我不想让她知道。」
受了伤却不包扎,一定事出有因。
我不追问,只是从家里带来了云南白药,给她包扎。
包完,听到了细弱蚊蝇的一句。
「谢谢你。」

-3-
大约是清洁不彻底,几天后,伤口感染,陈佳希连握笔都艰难。
再也不能瞒着父母了。
班主任给陈阿姨打电话。
阿姨风风火火地赶来学校,第一句话却不是关心女儿疼不疼。
而是质问:「受伤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点子小事也要让我操心,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又当爹又当妈?」
陈阿姨在走廊上训女儿,声音很大。
陈佳希单薄的脊背微微拱起,似在抵御。
我茫然地玩着笔,想到她跟我说的话。
——陈佳希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她帮妈妈浇花,不小心碰掉了一盆仙人掌。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花盆安然无恙,尖锐的刺却深深扎进掌心。
陈佳希给我讲的时候,我很不理解:ẗũ̂⁹「花盆碎就碎了,又不值多少钱。」
她扯了扯嘴角。
「是不值钱。」
「但是,如果吵醒我妈,她会生气的。」
天底下很多父母都乐于为孩子付出。
陈佳希的妈妈也是如此。
她上夜班,工作忙。但无论多晚到家,都会给女儿制作精美的早餐。
那天夜里,她凌晨一点才下班。
但为了给女儿包四种馅料的饺子,忙活到五点才睡。
若是六点就被吵醒,一定会大发雷霆。
我不禁咂舌:「早餐随便吃点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包饺子?还做什么多花样,不麻烦吗?」
这个问题直击心灵。
陈佳希喃喃道:「我也不想她这样。」
「因为她一边做饭,一边说她手疼,腰也疼。仿佛我吃下的不是早饭,是恩情。」
此前我还不理解陈佳希为什么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吵醒妈妈。
但我现在有些懂了。
疾风骤雨的训斥与自己受点疼痛相比,自然是后者更轻松一些。
这件事也传到了我妈耳朵里。
毕竟陈家的一举一动,她都是了如指掌。
我以为她会说「蓓蓓,对我来说,花盆没有你重要,受伤了你一定要告诉妈妈」。
谁知,她却以此来教育我。
「孟蓓,你看看人家!知道害怕妈妈生气。再看看你,考那点分数的卷子也敢拿来给我签字。」
「你多向陈佳希学一学,行不行?」
我断然想不到,我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就好像我们拿到了相同的主观题。
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解法。
我的答案,是保护自己。
她的思路,是提高成绩。
但在妈妈严厉的视线里,我也只能顺从。
「妈妈,你说得对。」
于是,她称心地笑了。
陈佳希的手心留下了一块小小的疤痕。
但我知道,因为送药给她,她变得喜欢我了。
路上偶遇,她会对我报以微笑。
甚至,在老师选拔学生去邻校参加演讲比赛的时候,她向老师推荐,让我与她同行。
妈妈很重视这件事,在商场专柜买了一件昂贵的连衣裙给我。
然而衣服刚上身,就被弄脏了。
后排同学甩钢笔的时候,手一滑,笔飞到我身上。
四溅的红墨水染在蓝色的裙子上,我知道,这是洗不掉的。
我黑着脸,想该怎么办。
肇事者却先一步哭出声来。
「孟蓓,你这是大牌吧?我不是故意的,你别让我赔。我没钱,赔不起。」
「你要是非让我赔,我下个周就没有生活费了。」

-4-
做错事的人是于栩栩,为什么她反而先哭呢?
但,示弱总是管用的。
不分青红皂白,不少人开始起哄。
「一件衣服而已,孟蓓你怎么这么小气。」
「不想弄脏,你别穿来学校啊。」
「家里有两个钱就了不起?Ṫů⁵」
我不大会吵架,每次遇到争执,脑子就一片空白。
是陈佳希帮了我。
她盯着于栩栩,目光平静:「虽然你不是故意,但后果已经发生,客观上你的确给孟蓓造成了困扰。我建议你别哭了,先跟她道歉。」
二对一,在气势上压倒了于栩栩。
虽然得到了道歉,但我还要想办法处理衣服的污迹。
是陈佳希拿走我的裙子,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第二天,还给我时,裙子焕然一新。
简单俏皮的卡通图案恰到好处地遮挡了染色的部位。
陈佳希柔声道:「我帮你选的图案,希望你喜欢。」
何止是喜欢,简直是爱不释手。
这次演讲比赛,陈佳希拿第一,我拿第二。
坐车返校的路上,我兴致勃勃地邀请她来家里做客。
「我有挺多个玩偶,要是能给他们缝制衣服,那一定很有趣。」
陈佳希苦笑着摇头:「不行。不能让我妈妈知道我又做手工了。」
她的这个爱好,陈阿姨见一次,打一次。
最后被扼杀在摇篮里。
帮我缝衣服,都是摸黑来做的。
见陈佳希失落的样子,我眼珠一转,提议:「要不,将来你去学服装设计吧。你一定能学好。」
她下意识地回应:「可是我妈想让我学建筑。」
但手指拂过我身上那条她亲手补过的裙子,她灿然一笑。
「但也许,我会不听她的。」
奖状捧回去,我妈笑逐颜开。
她特意做了一桌子好菜,还不忘叮嘱我。
「蓓蓓,有一句话叫:亲近你的盟友,但更要亲近你的敌人。」
「你跟陈佳希交朋友,是好ṭŭⁱ事。你要学习她,模仿她,最终打败她。」
「你要打败第一名,知不知道?」
方才还饥肠辘辘的我,一刹那就失去了胃口。
的确,在排名表上,我和陈佳希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跟她交朋友,是带着其他目的。
我说:「我跟她玩,是因为我喜欢她。不是因为把她当敌人。」
妈妈又露出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陈佳希太优秀了。
无论考试是什么题目,无论难度如何,她稳拿第一。
据我所知,很多人都想超越她。
至少,于栩栩就想。
每每发下成绩单,于栩栩会拿笔在陈佳希的名字上来回涂画。
红色的笔痕如刀锋,在陈佳希的名字上,画一个方方正正的框。
我觉得不吉利,跟她理论。
「死人才这样画框呢!你别这么下作行吗?」
于栩栩却将纸片随手撕碎,一脸无辜地看向我:「说我诅咒陈佳希,你有证据吗?」
跟这种人理论,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我气呼呼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满心祈祷,于栩栩的诅咒不要发挥作用。
但这次的月考,陈佳希阑尾炎突发,没能参加考试。
而就是在这次,我超常发挥,拿了第一。

-5-
孟蓓考第一。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养我十多年的辛苦有了回音,妈妈喜极而泣。
连一向早出晚归的爸爸都破天荒地准时下班,买蛋糕给我庆祝。
他们甚至请了几个朋友来家里聚餐。
其中,就有当年哄我假唱的小学校长。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年的演出事故,信誓旦旦地说:「孟蓓不是笨,是大智若愚,是大器晚成。」
「我早说过,这孩子以后有出息。」
看来,拿了第一名,真的可以拥有很多优待。
就连小时候的丑事,都可以变成「欲扬先抑」里的那个「抑」。制造强烈反差,加强故事效果。
然后,铺垫一个完美的结局。
要是人生也像写故事一样容易,就好了。
几周后,陈佳希回到学校上课。
大约是没有休养好,她气色很差,眼神也是迟滞的。
她几次测验成绩都不理想。
看得出来,她自己也着急。
我主动请缨,帮她补课。
不过,「一对一」教学刚进行两天,就被叫停。
阻止我的,是妈妈。
她看着我为陈佳希梳理的考试重点,气急败坏。
「孟蓓,你是不是傻?把陈佳希的分数提上去了,你还怎么考第一名?Ṫũ₌」
我咬牙道:「她是我朋友!」
「我不帮她,谁帮她。」
妈妈却不由分说,拧着我的耳朵,把我锁进卧室。
只留下一句。
「不。孟蓓,你不需要朋友。」
「你只需要第一名。」
在妈妈的干涉下,我也没办法帮助陈佳希。
下一次月考,她的成绩继续下滑,已经变成了中游。
陈阿姨亲自到学校来,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又是哭,又是叫。
「我女儿是怎么了?老师,求您救救她。」
几位老师都在宽慰。
「孩子病了很久,没跟上进度。不过,她有底子,赶一赶就能追上来。」
陈阿姨却半信半疑。
「当真吗?」
「佳希做完手术,麻药一退,我就催她学习了。看来还是强度不够。」
「老师你们也要多监督她。哎呀,我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爱护的。」
透过半掩的门,我看到陈佳希安静地站在走廊转角。
表情无悲无喜。
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不再引发她任何情绪。
我很想冲过去安慰她。
但上课铃响,我只能无奈放弃。
这次请家长之后,陈佳希再也没来过学校。
免不了有人好奇她休学的原因。
接我放学的时候,我妈听见旁人闲聊,她也兴致勃勃地插话。
「是装病逃学吧?要我说,打就好了。一顿不行,再打一顿。总不至于挨打了也不肯上学。」
那阿姨频频点头:「她妈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小腿都打骨折了,孩子还是躺在床上不起来。她妈是真没法子了。」
「这不,带她去省城看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我在旁听着,只觉毛骨悚然。
人体骨骼是很坚硬的。
到底是什么工具,能把腿打骨折?
陈佳希会向妈妈喊疼吗?
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落在妈妈眼底,不知为何,她脸上居然有些笑意。
「孟蓓,知道怕啦?」
「放心,你乖乖的,妈妈就不打你——」她郑重其事地规划未来,「趁陈佳希不在,你要把握住机会。」
「蓓蓓,再给妈妈考一个第一名。」

-6-
我在惦记陈佳希疼不疼,妈妈却只在乎我的考试成绩。
我问:「我能去看看她吗?反正省城离我们也不远……」
但妈妈一口回绝。
「想都别想。」
「该考试了,你得抓紧。」
我不死心,提出条件:「那如果我再考第一,你能带我去看她吗?」
妈妈似乎想拒绝,但很快改了主意:「你只要考第一名,怎么都行。」
有她这个承诺,我日夜复习,做题做到头晕恶心也不愿停下。
幸运之神依旧眷顾。
这次,我保住了第一名。
我催妈妈出门,她却不耐烦地摆摆手,让我坐下。
手持成绩单,跟我长篇大论。
「你看,第二名的于栩栩,她的分数跟你很接近。甚至她的英语比你好。说不定下次她就会超越你。」
「你打败了陈佳希,别人也会打败你。孟蓓,你要有危机感。」
我忍不住再次提示。
「妈,你答应过我,考了第一名,我可以去省城医院看陈佳希。」
妈妈惊讶地挑起眉毛:「开什么玩笑?一来一回,四个小时就没啦!你能背多少个英语单词呢!」
是不是做了妈妈,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言而无信?
我张了张嘴,想举出种种例子,来论证,花掉这四个小时,根本对我的分数没有影响。
但我知道这是无用功。
妈妈只会相信她愿意相信的。
最后,我默默坐回书桌前。身心俱疲。
仿佛是在打一场永不终结的仗。看不到希望,也没有人体谅。
我突然有些理解陈佳希的绝望。
她当年,是不是也如我现在这般,再无机会喘息?
我没有她那样的天资。
我只能信奉「勤学苦练」的笨方法,一点一点夯实基础。
可是即便我拿了第二次、第三次第一名,妈妈也觉得不够。
她说:「满招损,谦受益。」
「要想长盛不衰,就得付出努力。」
「蓓蓓,再做一套题。」
道理我都明白。
可是……我真的很累。
在数不清多少个挑灯夜读的夜,我想睡觉,妈妈却逼我再学一个小时。
长久积累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我盯着妈妈,仿佛我们不是母女,而是仇敌。
「你从前读书,也每次考第一吗?你在公司,业绩永远第一吗?为什么总是这么严苛地要求我呢?」
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声音都有些嘶哑,
「现在我是第一名的孩子了。那你,你是第一名的妈妈吗?」
妈妈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我了。
但这一次,她疯了似的,扯我的头发,打我的脊背,骂我不孝顺。
让我跪在墙边,反思自己。
「孟蓓。」
「给你吃,给你穿,花大钱给你找学校,小时候你但凡生病,我点灯熬油似的熬夜守着你。我为你付出得还不够多吗?你还想让我怎么对待你?」
「没良心。」
我的后背像被火灼烧过,火辣辣地疼。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原谅。
妈妈的确为我做了很多事。
可是她也真真切切地伤害了我。
我和妈妈陷入冷战,另一边,陈佳希却看病回来了。
不顾我妈三令五申「不准去看陈佳希」的命令,我第一时间敲响了陈家的门。
我很记挂她。

-7-
陈佳希被打伤的小腿已经痊愈。
但她的眼神依旧是黯淡的,像一口陈年的古井。
见了我,她打起精神,跟我聊天。
但我们没说几句,陈阿姨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搭话。
「孟蓓啊。」
「听说你现在是第一名?」
我脸上一红。她这个问法,好像是我把陈佳希的东西抢走了一样。
陈佳希也不自然地坐直身体。
然而陈阿姨却不肯放过我们。
她指着女儿,似笑非笑。
「佳希,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孟蓓都拿了第一名了,你还好意思躺在床上,混吃等死?」
我感觉有双大手,死死攥住我的喉咙。
想哭。
想喊。
却只能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在陈佳希转学来到这里的近千个日夜,我妈最喜欢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孟蓓,你看看陈佳希,再看看你。」
可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反而成了陈佳希的对照组。
真荒唐。
陈佳希已经病了。她的妈妈为什么还不肯让她松口气呢?
我生怕陈佳希生气。
她却只是温温柔柔,云淡风轻地笑着。把一只手放进我的掌心,像在安抚。
「孟蓓。我妈就是这样,你别介意。」
我怎会介意?
我的妈妈,也是这样的人。
我和陈佳希住在相同的笼子里。
我们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娱乐,只需要考一个光鲜亮丽的第一名。
我乐观地想,如果我再热情一些,给她加油打气,或许陈佳希可以挺过去。
但就在今晚,陈佳希逃走了。
她不顾腿伤初愈,从二楼阳台跳了下去。
离家出走,全无踪迹。
陈阿姨急疯了,发动所有她认识的人去找。
可是人海茫茫,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陈阿姨是提着水果刀上我家来闹的。
刀子明晃晃的尖指着我妈。
「我闺女都病了,你还教唆孟蓓上门来刺激她?你安的什么心?」
我妈倒还镇定,让我去卫生间躲着,自己则面不改色。
「我闺女去探望同学,我教唆她什么?明明是你家女儿生了见不得人的病,你不看好她,反而向我们要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在扎陈阿姨的心。
她好像也顾不得面子了,把衣领扯一扯,阴沉沉道:「别以为我不记得你是谁。」
「二十年前,我不就是抢了你一个名额吗?你就一直记恨我,这么多年,你还在记恨。你就想办法毁我女儿!」
「我没老公了,就这么一个女儿,我爱她爱得像眼珠子那样,她为什么要跑?为什么?」
热心的邻居把刀夺下来。再把人抬到远处。
整个楼道都回响着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在回忆什么往事。
我怯生生地问:「妈,你和陈阿姨,从前就认识吗?」
好半天,她才点了点头。

-8-
「那时候,我和她一起报考研究生。我第一,她第二,但最后,录取的人反而是她。」
「后来我才知道,佳希的爸爸是那个老师的外甥。」
原来,在第一次拜访陈家的时候,妈妈就想起了这件往事。
向曾经的竞争对手殷勤询问如何教育女儿,她一定很煎熬吧?
不然,也不会在离开陈家之后,把火气撒在我身上。
我只觉头痛欲裂,喃喃道:「这就是你让我打败佳希的理由?」
妈妈从回忆中惊醒,脸色惨白。
「蓓蓓,你要保住第一名,知不知道?」
她急迫的样子……真滑稽。
我躲回房间,挨个给同学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陈佳希的去向。
但奇怪的是,好像没人关心这件事。
似乎,担心陈佳希的人,只有我而已。
甚至在我问到于栩栩的时候,她还咯咯笑出声。
「她妈妈上你家闹的事情早就传开了。你这么热心,是因为心虚吗?」
「孟蓓,是不是你逼走陈佳希的?她不在,你就继续拿第一了。」
为什么发生在我身边的每一件事都如此荒诞?
我想不明白。
渐渐的,我开始抗拒同学们的视线。
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学校对我来说,像是牢笼。
一座,没有我想见的人的,牢笼。
直到有一天,我偶感风寒。请假休息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快乐。
第二天出门上学时,那种心慌腿软,浑身乏力的感觉,再次恢复。
即便勉强自己坐在教室里,也毫无听课的兴趣。
我的情况引发班主任的警惕。
很快,我被领回家。
紧接着,是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半梦半醒。
任由妈妈在我耳边,时而有理有据地劝说,「孩子,我们知道陈佳希走了,你担心她,但你也不能不上学呀」。
时而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你有吃有穿,是哪里不顺心如意,让你躺在床上这个鬼样子?」
终于,爸爸也忍不住出手了。
在我卧床的第七天,他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去上学!」
「你以为你长大了,我就不敢打你吗?」
爸爸手里拎着一只棒球棒。
若在往常,此时我应该害怕的。
但我现在只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激动和期待。
我把睡裤挽起,露出小腿,指着某处,灿然一笑:「打这里。」
爸爸狐疑地看了看我指的那处:「为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解释:「陈佳希她妈打她,就打的是这里。」
「你们让我跟陈佳希学,那就学到底。」
爸爸青筋暴起。
他没有打我。
反而回过身子,重重地推了妈妈一把。
「都是你,非要让孟蓓跟那个陈佳希学。她脑子有病!现在孟蓓也学坏了!」
「你到底会不会教孩子?」
妈妈怒道:「我不会教,那你教啊?每天一睁眼就往公司跑,你倒是管她呀!」
爸爸连连冷笑。
「我不去上班,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这个场景好像分外熟悉。
十年前,因为我不会假唱,他们也是这样互相指责。
好像把责任推给另一个人,后果就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一样。

-9-
我是真的病了。
被带去精神心理科,得到诊断书的那一种。
没人再敢刺激我,因为医生说:「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太多,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多陪伴孩子,跟她交流,让她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但我宁愿我妈不跟我交流。
独自面对她,是我最煎熬的时刻。
看得出来,妈妈面对我,也无计可施。
她提议:「孟蓓,你请几个同学来家里做客吧。跟朋友聊一聊,也许你就开心起来了。」
我淡淡道:「我没朋友。」
她眼睛一蹬:「怎么没朋友?我记得你小时候有很多朋友!」
「你去打电话请他们来。就算学习忙,也可以抽空来看看你。」
以前她不想让我交朋友。
现在她责备我没朋友。
好像友谊这种东西,跟瓶装水一样,随便进一家店,就可以买到。
我懒洋洋地缩回去,不想再Ţū́ₕ说一句话。
过几天,妈妈又有了新主意。
「孩子,你去学校吧。妈妈不求你考第一名。你只要去考试,有个高考分数,妈妈送你出国读书。」
「从前逼你学习,是为了让爸妈有面子,但现在我想通了,你健康就行。学习都是锦上添花的事儿。」
听上去是她在迁就我。
但我早知道,她的承诺比纸都轻。
在药物的作用下,我的状态刚好一点,妈妈就不顾医生劝阻,强行把我送回学校上课。
她忧心忡忡:「已经耽误太久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是很久了。
停课的时候是深秋,现在已经是初夏。
班里的同学都看起来很陌生。
我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想把桌子上凌乱的书本和卷子理一理,却在纸堆里摸到了一张表格。
纸张已经发黄,因为这是半年前某次考试的成绩单。
那时候我还是第一名。
我的名字上,被画了一个红色的框。
我曾经见过相同的记号。
是于栩栩用来标记陈佳希的。
这是她打败第一名的宣言和口号。
后来,她就用来标记我。
我捏着纸张,走到于栩栩面前,冷冷盯着她。
始作俑者却回给我一个无辜的微笑。
「又想找什么事?哦,你说这个——你该不会觉得,你跟陈佳希生病,都是我诅咒的吧。」
我想,假如朝她的脸打下去,应该很解气。
反正我已经让我妈足够失望了,再多一件,应该也不算什么。
盘算朝哪个方向下手的时候,我的衣角被扯了一下Ťũ̂ₛ。
我惊讶地回头。
目光落处,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
她在轻声说。
「不可以。」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是陈佳希。
她是何时回家的?我竟不知道。
我想喊她的名字,陈佳希却竖起食指,示意我安静。然后牵着我,把我领回座位。
「孟蓓,振作起来。你可以做到的。」
虽然头痛欲裂,但我依旧察觉到了不对。
「佳希,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却只是看着饿,不说话。
四目相对,仿佛我能从她的微笑中,能汲取一些力量。
我只是一晃神,她就没影儿了。
捂着疯狂跳跃的心脏,我去问身边的同学:「陈佳希她,回来过吗?」
那人摇摇头:「谁?哦,那个离家出走的陈佳希啊……没有。」
我自嘲地趴在课桌上,任由眼泪滴下来。
我就该知道的。
也许是形单影只的日子太难捱,所以我虚构了一个她,继续做我的朋友。

-10-
这个下午,我想了很久。
我该怎么做,才是更好的出路?
回家后,我向爸妈提出要求:「想让我去上学,也行。除非,你不管我任何学习的事,以及将来我的高考志愿,我自己报。」
妈妈立刻黑脸:「不行。志愿必须我来把关。你是小孩子,做不了重要的决定。」
于是我又躺回房间,任打任骂,就是不肯去学校。
这段时间,爸妈有不少朋友打听过我的近况。
本来他们都已经心灰意冷,绝口不提有个笨女儿。
但此前我连续考第一,他们兴奋过度,大事宣扬。
如今我变成这幅鬼样子,爸妈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对亲友的询问。
终于,妈妈顶不住了。
她说:「孟蓓。你只要去学校,我什么都不管你。」
「我全当……没你这个女儿罢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跟妈妈的「谈判」中占据上风。
原本我以为这是件值得纪念的里程碑。
也许,以后,妈妈会听我说话,只要我用对了方法。
但这一天晚上,我起夜,偷听到爸妈的对话。
爸爸用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说:「这个医生技术不行,别听他的。去国外试试吧。」
「咱们还不到五十,也不算老。」
我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爸爸要放弃我了。
因为,我达不到他预设的女儿的条件。
那么,妈妈会无条件爱我吗?
我在黑暗中,安静地等了很久。
却只等来一句。
「老二可得好好带,不能让她跟蓓蓓一样。」
原来,我又成为了反面的教材。
祝他们下一次的运气,比这一次要好。
半年没上课,我的成绩下滑得厉害。把功课捡起来,要花很多的力气。
但无所谓。
我并非不怕辛苦,我只是讨厌被爸妈监视的窒息。
我回来的时候,赶上了一模考试。
出分之后,于栩栩装模作样走过我身边,留下一声阴阳怪气的笑。
「好巧哦,孟蓓,你比我整整少了 200 分。」
她在惹我发火。
但我并没有生气。
因为,控分是我正在学习的一项技能。
妈妈虽然答允不管我,但我知道,她的信用在我这里已经破产了。
要想杜绝她的管束,我必须保持一个令人失望的状态。
于栩栩走后,我拿出红笔,在成绩单上勾画。
+5,+10,+8。
有很多题目,我是故意做错的。
假如加上这些分数的话……
我徐徐吐出一口气。
我是第一名。
是不被任何人知道的,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算完分数,我顺手在于栩栩的名字上画了个框。
红色。长方形。
不得不说,这种龌龊的小心思,其实很有趣。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路过了陈家。
这里早就没人住了。
陈阿姨遍寻女儿不着,心灰意冷,已搬回老家。
我问邻居:「陈佳希回来过吗?」
邻居打开话匣子:「没有。那孩子也是死倔,怎么找都找不着。」
「孟蓓,你考得怎么样?你比陈佳希有福气,可别再让你妈妈失望了。」
我随口应了一声。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陈佳希一定会拥有比我更快乐的人生。
手机振动起来,是班级群里在呼唤聚餐。
于栩栩的发言映入眼帘。
「我估分以后,好像是咱们学校的第一!不会吧不会吧,这不会是Ţũ̂ₒ真的吧!是不是我太乐观了呀。大家估得怎么样?」
她确实太乐观了。
我默默折叠了群聊。

-11-
一切都如我所料。
分数出来的那一天,我家电话被招生组打爆了。
我的心情却很平静。
坐在自己的房间,把被陈佳希缝过的衣服叠平整。
然后,找到那个聊得热火朝天的班级群聊,把我的分数截图发过去,@于栩栩。
「不好意思。我才是打不败的第一名。」
妈妈兴奋的声音从门缝里钻过来。
像是在附和。
「我女儿怎么会失败呢?她是我女儿呀。这孩子,沉得住气。把我们都瞒过去啦。」
妈妈已经做好了送我去读预科的准备,却没料到,我竟然能拿回第一名。
怎么可能不开心?
孩子嘛,不好的时候,是她自己不争气。
好的时候,是爸妈调教的功劳。
兴许是这个惊喜足够大,在报考学校的时候,我一意孤行,报考了一所千里之外的学校,爸妈也满口称赞。
「远一点也不怕。现在交通很方便,咱家也不差几个机票钱。你什么时候想我们了,我们马上就去看你。」
我勾着嘴角,不说话。
想他们?应该不会。
我过了十八年压抑日子,长大后,好不容易有机会去改变,和内耗自己的人划清界限。又怎么会想见他们?
反正爸妈要的,是一个足够夸耀的第一名的女儿。
他们得偿所愿了。
至于让这个孩子亲近他们,就别妄想了。
打从读大学之后,我再没有回过家。
爸妈去学校看我,我也有各种法子,不叫他们找到。
开始,他们还劝我。
「父母子女,哪有隔夜的仇?早年我们管束你是严格了一些, 但我们也是为你好,想让你有更好的人生。」
「不打你, 你能考上 A 大吗?」 
「你要宽容一些, 再怎么说, 我们也是一家人。」
我一概不理。
后来, 他们忍不下去了。
临近年节, 更是一天十个电话, 催我回家。
这种时候,我只问一个问题。
「陈佳希回来过吗?」
「她没回家的话, 我也不回。」
被我的逻辑刺激到, 妈妈恼怒不已。
「陈佳希,陈佳希, 你张口闭口, 都是陈佳希。她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她不回家你就不回家?孟蓓, 你有主见吗?」
看到她发火,我莫名有些快意。
「为什么不呢?」
「看看人家, 再看看你。效仿她,成为她——这不是你当年对我说的话吗?」
「我只是照做而已。」
毕业之后, 我越发放飞自我。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换居住的城市,顺便换一次联系方式。
等爸妈花大力气找到我时,我差不多也腻了, 就再搬一次。
反正,习惯了独来独往, 我不需要有朋友。
再说,如果我走过的城市足够多, 是不是有一天, 我能遇到那个我想象中的人呢?
在数不清多少次搬家以后, 我找到一座风景如画的小城。
这里的节奏很慢,食物很好吃。
还有一条街, 小店林立, 卖别致的裙子和首饰。
我闲来无事,就会去逛。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我走进了一家店。
意外的是, 陈列的每一件衣服,都很符合我的喜好。
我一连拿了四五条裙子去试衣间。
店主是设计师,也是裁缝,她说起话来,平缓而温柔。
「喜欢的话, 可以多试一些。」
「也可以定制的哦。」
俯身给我量腰围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气。
很清淡,很熟悉。
我眼眶一红。试探着问:「老板,我能不能留你一个联系方式?」
「我很喜欢这件衣服,它让我想到了一个朋友。」
店主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慢条斯理地收起手里的卷尺,背过身去。
「哦……是什么样子的朋友?」
从对面的穿衣镜看过去, 女孩子黑发如瀑,笑容恬淡。
多年不见,她的样子倒没什么变化。
我捏紧了身上裙子的裙裾。
声音颤抖而沙哑。
「是啊。是一直在心里记挂着,很多年不见, 也能促膝长谈的朋友。」
「陈佳希,是我。」
「我真的,很想你。」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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