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皇帝,快要死的皇帝。
临死前打算传位于太子时,他发癫跪在殿前歇斯底里,「父皇,儿臣心悦顾月,只愿与月儿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请父皇恩准儿臣休妻,以正妻之位迎娶月儿。」
我本该快要闭上的眼,豁然睁大,颤抖着询问一旁的太监,「他说什么?」
「回陛下,殿下说他要休掉一个手握边疆三十万大军将军的女儿,迎娶一个从青楼出来自称为穿越女的疯妇。」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我又气活了。
-1-
我是一个皇帝。
不是那种今天杀,明天斩的昏君。
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我的国家付出了一生。
临死临死时,被我的儿子将了一局。
他迎着磅礴大雨,拽着一个衣不遮体的少女跪在殿前大放厥词:「儿臣做了您手下十几年的傀儡,从前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
「自从遇上月儿才发现人生本不该如此。」
「她善良有趣,深知我心,与京城那群迂腐古板的贵女截然不同,儿臣想要与她长相厮守,请父皇成全。」
周围的太监与一群盼着我去死的妃嫔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雨中的二人。
太子妃尴尬得脚趾扣地,想不通太子怎么这时候犯了浑。
她撑着油纸伞犹豫着上前,「太…太子….这事可等下再说。」
而太子却țŭ̀⁺误会了太子妃的好意,像是眼瞎似的看不到殿中沉闷的气氛。
他站起将太子妃Ťú³一把推倒,抱着少女眼神中充满了怨恨:「裴昕你安的什么心我能不知道!你表现得这么善良大度,不就是为了今后月儿进府后好蹉跎她。」
「月儿说得对,你们这些闺中女子,没有见识过外面广阔的天地,困在这狭小的牢笼中,早就心性扭曲,只会勾心斗角,算计他人。」
「我是不会让你伤害月儿分毫,我已许诺月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现如今你站着太子妃的位置,该让位了。」
这下子轮到太子妃目瞪口呆。
她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太子。
最后见太子认真的神情,太子妃竟然一瞬间气笑了。
-2-
「好啊,你现在就可休了我。」
太子妃迎着大雨,居高临下地抬起下巴,睨了一眼二人,回到殿中。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鬼热闹可不常见。
人死前最先失去的是听觉。
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一句请父皇成全儿臣休妻的话,钻进我的耳朵,我浑浊的大脑如同炸开了般,猛的睁开双眼。
伸手拽住身旁的大太监。
「他…他说什么…」
我怕自己听错了。
大太监一言难尽低头,「回…回陛下…太子说….说要休妻…另娶…」
休妻……另娶……
太监怕我没听清又说了一遍,「太子要休掉手握三十万大军将军的女儿,去迎娶一个青楼出身,嘴里喊着众人平等的疯妇。」
我彻底清醒。
我是个皇帝,本该死了。
但此刻又被我的亲儿子气活了。
我支撑着身体,在太医不可思议的视线中缓缓坐了起来。
「太子妃,扶朕去见那个孽种。」
我抬手招呼太子妃来到门前,望着雨中的二人。
两人还挺会享受,淋雨还有人打伞。
我抬眼看了下身边的太监,他心领神会地招呼打伞的宫女。
淋了雨的太子,像是被触发了开关一样。
「父皇,儿臣一定要迎娶月儿为太子妃。」
「您久居高位,哪体会得了人间的真爱。」
「如若您不成全,这皇位儿臣不要也罢!」
听着这慷慨有力的宣言。
我终于明白太子妃为什么要笑了。
我也想笑。
但是我是皇帝,得有威严,生生地忍了下去。
我现在有点怀疑,这傻逼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因着之前看了太多话本,其中一个真假少爷被我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我有必要怀疑,我的太子Ţů⁺可能被换了。
想到这,我又怀疑地盯着太子看。
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先帝当年为何总爱摔茶盏。
「太子妃乃裴将军独女,裴卿镇守边疆几十年,三个儿子都埋在了雁门关外,你要休妻,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姜国?」
太子却突然嗤笑出声:「父皇果然忌惮裴家!」
「堂堂天子被臣子要挟,您不觉得——」
「父皇!」
太子妃的额头重重磕在砖上。
「父皇,儿臣父亲绝无要挟之意。」
我忍了又忍,无需再忍,伸手拿过太监手中的茶盏朝着太子扔了过去。
「陛下息怒!」
更多ŧū⁺的人跪倒一片。
-3-
太子妃的父亲镇守边疆许久,三个儿子全部战死沙场,唯独剩了太子妃这一颗独苗,怕太子妃在边疆出了意外。
裴老将军将人连夜打包送回了京城。
我怕老臣忧心,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
他儿子今后会是太子妃、皇后、太后,诞下的皇子皆为太子。
这份承诺让裴卿感动得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表忠心的话。
这才没过去一年。
我这个傻逼儿子就要休妻,这要是传到裴卿耳朵里。
这可不得了。
失信是小事,起兵谋反那就是大事了。
虽然我很信任裴卿,但我赌不起。
我是个皇帝,哪怕快死了,我皇帝的威严还在。
但是我这个儿子好像看不到一样。
不当皇帝,想țŭ⁴着当傻逼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是不是太给他脸了?
以前我为了皇位跟兄弟争得头破血流,现在我的儿子为了不要皇位,头破血流。
这怎么不算一个轮回呢。
「行,你滚吧。」
我嫌弃地挥挥手,这种傻逼就算当了皇帝,也是早晚灭国的料。
「既然你这么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那不妨今日就离府,将东宫闲置出来给别人坐。」
既然他不想当皇帝,那有的人想当。
我想了想,低头询问太子妃,「昕儿,你可愿意改嫁?」」
太子妃头低得更低了,「父皇息怒,儿臣怎么可一女嫁二夫。」
看着头低到尘埃的太子妃,我的心情无比沉闷,「起来吧。」
我望着她,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曾策马扬鞭、意气风发的少女。
可如今,她站在这里,像是一柄被折断的剑,锋芒尽敛,只剩沉默。
「裴昕!」太子突然暴喝出声,声音尖锐,额角的青筋暴起,「好一个『一女不嫁二夫』!这就是你的算计是不是?」
「你看看月儿!她单纯善良得像张白纸,怎么斗得过你们这些深闺里泡大的毒妇!」
太子妃依旧垂着眸子,没有任何的表态。
「来人。」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把这个……」傻逼二字在嘴边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喊出,「把这个喧哗的庶民,给朕拖出去。」
我还是皇帝,就算死,也得死得有尊严。
不干净的话,还是不要说出口。
太子看着要上前赶他的人有些慌了,「放肆,孤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岂是你们可以动的!」
太子的话,让侍卫左右为难。
一个快要死的皇帝,一个即将上位的太子,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
「太子?」我冷笑。
既要又要,又当又立,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太子这么不要脸。
「从今日起,你将不再是太子,皇储会另有他人。」
这话一出,太子妃以及众嫔妃有欣喜有焦虑,但都是异口同声,「请陛下息怒,以江山社稷为重。」
江山社稷?
真交到这傻逼手里,我恐怕也是死不瞑目。
-4-
他身边的顾月像是看出我坚决废太子的心,着急地喊了出声。
「陛下您不可如此。」
「从来都是嫡子继位,怎可废太子另立!」
四周寂静,我也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豁然站起身的少女。
一个小小娼妓竟然在皇宫内大放厥词地议论立储之事。
谁给她的胆子。
太子也像是察觉出顾月说话的不合时宜,尴尬地伸手拽了拽她为数不多的衣袖。
「太子你不要再劝我了,臣妾这么爱你,怎么能忍受你承受这么大的屈辱。」
「陛下,臣妾哪点比不上太子妃,让您宁愿废太子都不肯让他休妻。」
「臣妾跟太子是真爱,太子登上皇位,臣妾会辅佐他,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
「陛下,您如果不信,大可让太子妃跟我比试一下,臣妾哪样不是出类拔萃,怎会输给这古代迂腐的女子。」
「臣妾会造火药,有了火药,边疆战事就会有所转变,您就不用再忌惮裴将军。」
「陛下,求您成全臣妾跟太子吧。」
顾月低头叩拜,她就不信,得Ṫṻₑ知他会造火药,皇帝还会废掉太子。
她挑衅地看着太子妃,柔弱的靠在太子肩头。
「殿下,万万不能意气用事伤了父子感情,妾身会内疚心痛的。」
说着捂着胸口,期期艾艾地垂泪。
我如吞了苍蝇般看着他们二人。
说真的,我有点害怕。
她没事吧。
这个疯婆子,脑子可能真的不正常。
我周围跪倒一片,没有一个敢抬头的。
只有他们两人肆无忌惮地拥抱。
我的太子怕是蠢到连礼义廉耻都忘记了。
见我闭口不言,两人像是找回了场子,抬手召回了宫女撑伞,太子大手一挥,「裴昕,既然父皇不让休妻,那你就自请下堂吧。」
太子妃猛地抬头,发间金步摇纹丝不动。
这个曾一箭射穿突厥可汗旗帜的将门之女,此刻眼里烧着我看不懂的火。
「父皇。」
她行礼时腰板笔直,指甲却已掐进掌心,「儿臣请旨和离。」
合离?
这可不行。
「昕丫头。」我唤她乳名,「去拿朕的龙泉剑来。」
龙泉剑斩逆子。
正合我心意。
「父皇!月儿会造火药!能让我们不再受制于裴家!」
顾月趁机高喊:「我能造出比普通火药强十倍的——」
「闭嘴!」我又抄起杯子砸过去。
瓷片在太子脚边炸开时,顾月突然开始背诵:「硝酸钾 75%、木炭 15%、硫磺 10%……」
满殿死寂。
太子妃突然轻笑出声:「殿下可知,您这位红颜知己背的配方,连边疆贩爆竹的孩童都会?」
-5-
「拟旨。」
我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咳血:「太子上官解,忤逆君父,即日起废为庶人。」
太子失声尖叫:「父皇,我是嫡子,你不能!」
他竟要扑上来扯我衣袖,被侍卫一棍打在腿弯。
太子妃忽然跪下磕了一个响头:「父皇三思。太子他也是鬼迷心窍受奸人挑唆…..」
她没说完,但我懂。
一旦传出废除嫡子,庶子继承大统的消息。
那其他属地的藩王不满动摇国本……
我看着瘫坐在地的太子。
他正跪倒在地上,狼狈不堪,哪还有半点储君威仪?
「传雍王入宫。」
雍王是我的小儿子。
也是我最不喜的儿子。
只因他像极了她的母亲。
我闭眼靠在椅上,「再请裴老将军回朝……就说,朕要给他的掌上明珠,换个更配得上的夫婿。」
「父皇!」
太子嘶声力竭。
这就是报应吗?
我望着雨中这对痴男怨女,突然笑出了声。
这笑声把众人吓得不行。
「陛下?」太子妃狐疑地看我,大概以为我回光返照后疯了。
是的,太子二人这么有恃无恐,不过是以为我在强撑罢了。
「昕丫头啊…「我抹掉笑出的眼泪,「你猜二十年前,朕站在这里说过些什么?」
我捏着嗓子学年轻时的自己:「她不是娼妓!是异世来的仙女!会造火药!」
满殿宫人把脑袋埋得更低了,估计在憋笑。
当年那位「仙女」的坟头草已经几米高了,死前嚷嚷着什么「我是天命之女,我是未来来的。」
记得第一次试验火药那日,可热闹了。
我的「仙女」拍着胸脯保证配方万无一失,结果城中的百姓死伤无数。
后来边境军报传来,我才知道那批火药被人偷运到边疆,那个女人说要给我个惊喜,替我扫荡敌军。
染血的军报送到我手中时,墨迹已经被雨水晕开,像极了边疆将士流下的血泪。
「初一丑时,天降惊雷,城墙自破…」
我至今记得信使跪在殿前颤抖的样子。
他说那根本不是天雷,是我们自己的火药炸了。
守城的老兵到死都睁着眼睛,手里还攥着半面残破的姜国旗帜。
而我的「惊喜」,正在宫中描眉画眼,等着我给她庆功。
裴小将军回京那日,大街上静得能听见血滴落的声音。
他的铠甲碎了半边,露出里面被火药灼伤的狰狞伤口。
可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硬是拖着一条断腿,力挽狂澜。
带着五十个活着的士兵打退了趁机偷袭的敌军。
很多画面在我脑海中回荡,我仿佛看见了京城中满是落地的废墟,哭泣的幼子临终时的咳嗽声。
还有那些被哑火的黑火药炸伤的漆黑尸体。
「父皇!您怎么哭了?」太子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脸,果然一片湿润。
多可笑啊,二十年前我为了一个女人,听信她的大言不惭,害我的子民生灵涂炭,如今我快要死了。
现在轮到我的儿子重蹈覆辙。
那个叫顾月的女子正得意地昂着头,就像当年东宫里,我的「仙女」举着火药配方时的模样。
-6-
「陛下!雍王殿下到了!」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突然想起先帝临终时说的话:
「你是皇帝,你不能因爱而失去理智,你的一个错误判断,就会让你的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是啊,我是皇帝。
做到了这个位置,我就不能出错。
「昕丫头。」我颤抖着握住裴昕的手,「你爹上次来信说,边关的木棉花又开了?」
她愣了一下,眼圈突然红了。
那是她三弟最爱的花,那年出征前,少年将军笑着说要带回一捧花,别在姐姐的发间。
花还在,可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却不在了。
「给朕拿圣旨来。」
「是。」
看着雨中的太子,我自言自语:「该给裴家…一个交代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裴家三个儿郎站在雨幕里,朝我拱手行礼。
是三代忠骨,满门热血。
他们身后,是无数个被火药炸得支离破碎的亡魂。
「知道朕最后悔什么吗?」我望着房梁上盘踞的龙雕,对着太子妃说道:「就是将那女子,领入宫中。」
我瞅着太子鼻涕泡糊一脸的蠢样,突然释怀了。
至少我当年闹腾时,还记得先把龙鼻涕擦干净。
「昕丫头。」
「你爹上次信里说……」我的声音低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若过得不快乐,随时可回边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是重新择婿也好,是纵马驰骋也罢…」
「父皇……」
「儿臣参见父皇。」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雍王跪在殿前,姿态恭谨,可抬眸的瞬间,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眉眼,那神态,甚至那微微上扬的唇角,都像极了她当年蛊惑我时的模样。
「……起来吧。」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二十年前,我信了她的鬼话,害死了无数将士,毁了裴家满门忠烈。
二十年后,我的儿子,竟也要步我的后尘?
荒唐。
可笑。
可最可笑的是——
我竟连阻止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这一切的罪孽……
本就是我亲手种下的。
-7-
「雍王,你可认识这女子?」
我伸了伸手指向站着的顾月。
两人对视一眼,错开视线。
雍王行礼,「儿臣不认识。」
「不知父皇将儿臣喊进宫有何吩咐?」
「哦?不认识?」
我打断他的话。
「怎么朕听说雍王之前新娶了一房小妾,也通晓制作火药之事。」
自从二十年前火药爆炸事件后,京城就被勒令不准提有关火药的事情。
而远在西北的边疆,为了引起周围人对火药的忌惮,编造出了一首关于火药改良的童谣。
如今京城再起有关火药的事情。
还是从雍王府中传出。
我不得不留了个心眼,派人盯着。
「父皇,儿臣不懂您在说什么。」
雍王低眉顺目地站着,姿态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儿臣怎会娶一个青楼出身的娼妓呢?不止儿臣,就算天下男子都不会去娶一个这样的女子,儿臣怕脏,怕染了脏病。」
他语气温和,仿佛对我的问话感到不解。
可那双眼睛,却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我盯着他,忽然觉得可笑。
他当然不会娶青楼女子。
因为他骨子里流着的,是比青楼女子更危险的血——那个自称「仙女」的女人的血,那个用甜言蜜语哄得我团团转,最后害得边疆将士尸骨无存的女人的血。
自负、傲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装得再温顺,也骗不过我。
「什么青楼娼妓,什么脏不脏的!」
太子突然暴起,一把将顾月护在身后。
月儿不是这种人!皇弟,你不喜月儿便罢,何必毁她清白!
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得通红,仿佛全世界都在迫害他纯洁无瑕的真爱。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像月儿这样通情达理、一心只为心上人的女子,世间少有!你们知道什么是『出淤泥而不染』吗?我的月儿就是淤泥中最纯洁的花!能得到她,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
我捂住脸,突然觉得丢人。
二十年前,我也曾这样,站在先帝面前,为那个女人据理力争。
「影卫。」我抬手,声音疲惫。
一叠厚厚的文书「啪」地砸在众人面前,溅起细小的尘埃。
太子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
太子妃弯腰拾起一本,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她默默将文书递到废太子手中。
「是青楼姑娘的侍寝记录。」她轻声道,「还有……顾月姑娘被赎身的契书。」
花楼的老鸨都有记账的习惯。
哪个姑娘能赚钱,哪个姑娘就会有一本专门的「恩客录」,详细记录着每一位贵人的光顾。
而顾月——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奇女子,点子多,「恩客」自然也不少。
废太子的手开始发抖。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脸色越来越黑,最后猛地将整本册子砸向太子妃!
「果然!」他目眦欲裂,「你这个毒妇!早就设好了圈套等着陷害月儿是不是?说!是不是你买通老鸨伪造的这些东西!」
角落里,顾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柔弱无骨地倒在废太子怀里。
「姐姐……」她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你不能为了独占太子殿下,就这样污蔑我啊……」
我闭上眼,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二十年前,那个女人也是这样,一边哭着说自己被冤枉,一边悄悄往皇后茶水中放朱砂。
-8-
有可能朱砂在皇后体内时间太久,久到连太子的脑子都被荼毒茶了。
要不然他怎么会一点脑子都没有呢?
以前还挺像个人。
要不然我也不会放心地把皇位交给他。
可是现在临死了,我却后悔了。
「那这也是假的吗?」
我说着,将一个盒子扔到了太子怀中。
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盒盖弹开的瞬间,一叠泛黄的密信散落出来。
「这…这不可能…」
【殿下安,妾已令太子痴迷火药之术。待爆炸案发,百姓暴动,便是您龙袍加身之时——】
【今晨故意打翻太子妃药膳,太子竟为妾掌掴太子妃。】
【殿下安,等妾暗杀太子妃,再给裴将军寄信,说是太子宠妾灭妻害死了太子妃,使得裴将军反。】
太子越看,手越抖,看到最后,浑身都在颤抖。
「上官解。」我唤着他的字,声音轻得像在唤儿时发烧的他,「你知道你母后是怎么没的吗?」
他被我护得太好了,好得都已经分不清孰是孰非。
他茫然抬头。
像个迷路的孩子,就像当年那个抓着我的衣角问「母后什么时候醒」的幼童。
「不是…生病…?」
「蠢货!你母后每日的安神汤里,都被雍王生母掺了朱砂,生下你后,你的母亲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不过几年便早早撒手人寰。」
「就像这些信的主人,正往你脑子里灌毒!」
殿外惊雷炸响,照亮太子瞬间惨白的脸。
「什么……什么?」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懿慧皇后临终时抓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解儿…我的解儿啊….」
母后是他心中的意难平。
他这一生都在寻找像他母后那般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
「错把鱼目当珍珠,朕也不知道怎么生出你这副猪脑子的儿子。」
「父皇若不喜儿臣,大可不必特意召至殿前羞辱。」
雍王适时地开口,声音像一泓死水,伏跪在地上。
我支起身体,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裂痕。
「雍王啊…」我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案几,「你比你母亲聪明。」敲击声蓦地一顿,「知道毒蛇咬人前,要先藏好毒牙。」
「来人,将雍王贿赂大臣、企图谋反的证据拿上来。」
-9-
殿外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
十二名金吾卫押着三名朝臣鱼贯而入,沉重的镣铐拖过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为首的户部尚书脸上还沾着墨汁,显然是从值房直接被拖来的。
「陛下!臣冤枉啊!」
刑部侍郎突然扑倒在地,额头撞在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官袍下摆湿了一片,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陛下!臣等冤枉啊!都是雍王!」
户部尚书凄厉的哭嚎戛然而止,我手中的账册已经狠狠砸在雍王脸上。
「两百万两赈灾银!」我猛地站起身,「灾民啃着树皮。」
「而你的地窖里堆满了硝石硫磺!」
雍王额角被账册划出一道血痕,可他依然跪得笔直,嘴角甚至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上官儒风!」我唤他的大名,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你身上流着皇室的血,却要重演二十年前的惨剧?」
「那些被火药炸飞的孩童,他们的哭喊你听不见吗?!」
殿外传来隐约的雷声,恍若当年爆炸的余响。
我扶着龙案的手不住颤抖,掌心黏腻的冷汗晕开一片。
「父皇息怒!」太子突然膝行上前想要搀扶,我下意识甩开他的手。
「朕这一生…」喉头突然涌上腥甜,我强咽下去,「为君,愧对天下百姓;为父…」目光扫过太子额头的伤口和雍王垂眸冷淡的面容,突然笑出声来,「竟养出两个祸国殃民的孽障!」
最可笑的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
太子愚蠢的痴情,雍王狠毒的算计,不过都是重蹈我的覆辙。
当年那个在雨中为先帝表演火药仙术的储君,如今正看着自己的报应跪在眼前。
「传旨。」
「即日起,废太子——」
话未说完,顾月袖中突然寒光乍现。
那柄淬了毒的匕首离我咽喉只有三寸时,雍王的身体横挡过来。
利刃刺入血肉。
「父…皇…」雍王呕着血倒在我怀里,温热的液体浸透我的龙袍。
他染血的手艰难地伸向袖袋,掏出一支丑陋的香囊。
那是他幼时,我给他的。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看看我……」
他只是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的父皇就是不肯多看他一眼。
-10-
我是个皇帝。
一个忧国忧民的皇帝。
他们说我勤勉、爱国,但是我觉得我是个失败的皇帝。
抱着死去的二儿子尸体,我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心魔已去。
死也瞑目。
(裴昕番外)
先帝驾崩那夜,大太监捧着锦盒跪在我面前,盒中是一封圣旨。
「陛下口谕…」
「请太子Ṫŭ₋妃…不,请太后娘娘…择幼主登基。」
太子闻言猛地掀翻了灵前供桌。
「妖妇!」他双目赤红地扑来, 「定是你蛊惑父皇——」
我展开手中虎符,殿外立刻传来羽林卫整齐的甲胄碰撞声。
那是先帝临终前, 亲手塞进我掌心的底气。
「啪!」
一记耳光甩在太子脸上,力道大得让我掌心发麻。
他偏着头僵在原地, 半边脸上渐渐浮起鲜红的指印, 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你…你竟敢…」太子的声音在发抖, 像是第一次认识我。
我抚过鬓边白花, 垂眸看着自己素白的孝服。
「哀家是太后。」
「先帝遗诏在此, 即日起——「目光扫过太子和缩在角落的顾月, 「尔等贬为庶民, 永不得入京。」
「你个毒妇,毒妇!你不得好死。」
「堵上他的嘴!」我厉声打断,果然是个蠢货。
先帝最后那句「昕丫头, 替朕看着江山」的嘱托, 此刻重若千钧地压在肩头。
当侍卫拖走二人时, 太子突然疯狂挣扎起来:「裴昕!贱人!贱人!」
顾月我并没有杀她,我要让她跟上官解纠缠一生。
不是真爱吗, 那就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传哀家懿旨。」
「即日起, 整顿军务,清查户部,凡贪墨赈灾银、勾结谋逆者——」顿了顿, 声音陡然凌厉, 「斩立决!」
群臣伏地, 无人敢言。
我转身,走向龙椅。
龙椅上的幼帝睡得正熟, 浑然不知自己将继承的是怎样的山河。
可我知道。
我会像父皇一样, 殚精竭虑,至死方休。
也会像父亲一样,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用身躯挡住烽火, 护住身后的黎民百姓。
在新帝未成长起来时,这天下将由我来守护。
殿外晨曦初露,照在簪头将绽的木棉花上。
二十年前被火药炸毁的城墙缺口处, 如今该是又开满了木棉花。
而裴家的四姑娘死在了来京的路上。
现在只有太后裴氏。
(雍王番外)
父皇不喜爱我。
他总是用那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盯着我。
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是恨意夹杂着惧意。
他恨我, 又怕我。
却唯独没有爱。
可是明明小时候。
他也曾将我举到头顶, 带着我去涉猎。
将我细长的风筝牵在我手中,哈哈大笑。
越大, 我越心慌。
也越明白,我的父皇不爱我。
我恨啊,恨得不行。
为什么上官解那个蠢货他就能放在心上,为什么我就不行。
在生母的日记本中,我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父皇也真心爱过我的生母,却被我的母亲吓到夜不能寐。
从心中的仙女变成妖女
我用母后日记本中的信息亲自调教出了一个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完美女人。
安排他去勾引太子。
没想到我成功了。
那个蠢货竟然真的赶到父皇跟前要给那个女人要名分。
蠢,太蠢。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但是太子却让我见识到了。
他带着顾月去求父皇,在雨中跪得笔直。
他竟天真到以为,凭这点儿女情长就能撼ťŭ̀⁴动帝王心?
太子妃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是我们哪个皇子都无法撼动的存在。
是这二十来年,裴将军用裴家满门的军功换来的。
真好。
父皇,您最疼爱的太子,正在重蹈您当年的覆辙。
而您最厌恶的儿子……
会亲手把火折子, 递到他手里。
可是最后,我失败了。
失败得很彻底。
我的父皇早就对我有提防。
他忌惮我的存在。
他恨我, 也恨自己。
当顾月听到废太子后, 想要刺杀父皇时。
我的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回应。
我挡在父皇面前。
我想赌一把。
以死为赌局。
看一看我的父皇心中有没有我。
我错了。
错得离谱。
在我死前,我在父皇浑浊的眼中只看到了安心。
我的死让他终于放下了心。
原来是这样。
他不爱我。
他害怕我。
罢了,我累了。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