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中了父亲身边年轻俊美的副官。
那时我并不知,他已有娃娃亲。
婚后五年,他成了权倾一方的军阀。
找到失散的青梅,执意娶她为妻。
言语里尽是恼恨:
「若非你执意要嫁,我妻始终只会是初梨一人。」
我伤心难忍,默默买了去上海的船票。
后来,一日又一日。
夏槐川终于忍不住,要亲自接人回来。
却看见了刊登报上的离婚声明。
-1-
夏槐川带回青梅这日。
偏不巧,是他的生辰。
此前我足足忙活了一个月。
请人为他裁制新衣、重金礼聘名角唱戏、写下五百封邀请函……
可那日——
他失踪了。
整整一个白日,我疲于迎来送往,焦急他的安危。
而他正同青梅温存缠绵,道不尽相思苦。
不知情的我,还强撑着微笑,同贵客一一编出托辞。
「督军昨儿说,觅得了法国的波尔多梨,要亲自送来,想来路上耽搁了。」
众人纷纷举杯含笑:
「督军真疼爱夫人,千金运梨,只为博夫人欢心。」
也就是这时,宴会厅门口一阵哗然。
我回首,瞧见士兵簇拥之中,身着笔挺军装的修长身影。
顾不上仪态,我穿过熙攘人群,朝着他奔去,只想确认他是否安然。
却对上了一双如视仇人的冰冷眼眸。
还有依偎在他身侧,恰似娇柔菟丝花的柔弱女子。
「正巧渝城的各界名流都在。」
夏槐川扫视满堂宾客,薄唇微勾,继而说道:
「七日之后,我将迎娶沈初梨为妻。
「我与初梨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还望婚礼之上,各位贵宾大驾光临。」
我如遭雷劈,呆立原地。
所有Ťũ₁人目光落在我身上,怜悯的、看戏的、嘲弄的……
满堂祝贺声里,夏槐川踩着军靴ẗūₐ走来,居高临下地俯身。
掐住我下巴,逼着我对视。
Ṫúₐ语气分外冰冷:
「二姨太,莫不是忘了礼数?不知给夫人行礼?」
-2-
不出一日,消息随着报纸飞遍渝城。
人人笑话我沦为妾室,感叹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初梨这些年沦落卖唱。
夏槐川怜惜她,一门心思想要补偿。
听丫鬟晓玥讲:
「督军让那女人搬进了办公楼同住……
「督军请了何记的掌柜,陪着看了一天的婚纱……」
「督军带人去凤祥和,亲自挑了一天的首饰……」
这些事,我们成婚时,他从未做过。
原来,军务繁忙是假。
只是,我不值得。
……
我伤心了整整三日。
第四日顶着红肿的眼睛醒来。
正值寒冬将去,窗外梨花,一夜繁开。
我恍惚忆起。
曾有人在满堂哄笑里,坚定地说:
「十八房姨太太有什么意思?我只要一人,白首到老。」
我知道,这段五年的婚姻,该结束了。
-3-
午后。
夏槐川刚检阅完军队,就匆匆赶回督军府陪沈初梨。
戎装还沾着雪。
整个西南闻风丧胆的军阀,躬身给端坐的女人编辫子。
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浅浅笑意。
「嘶——夏槐川,你弄疼我了。」
女人嗔怪一声,转头亲昵地拍男人的手臂。
她瞧见了门口的我,娇怯地缩进身后男人的怀里。
夏槐川眼神瞬间冷下来,嗓音疏离:
「有事?」
我垂眸掩下神伤。
整整五年,他冷淡至极,原来并非本性使然,只是不爱。
我开口,嗓音沙哑:
「有亲人要去往上海,身份特殊,须得一封通行证。」
我说话时,夏槐川垂眸。
拿惯了枪的手,娴熟地在辫尾系上红发绳。
听见我的话,英挺的眉骨皱起,语气冷淡:
「这般小事,往后不必再来烦我。」
随即接过钢笔,在我手中的文件签下字。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沈初梨身上。
甚至未曾察觉,我用袖口遮掩的名字。
是「宋温玉」。
我转身离开,有些落寞。
身后传来沈初梨柔柔的嗓音。
「槐川,把手上的红绳解了吧。
「七年前送你的,快磨烂了还戴着,也不怕旁人笑话。」
心口突然一阵刺痛。
这红绳……
原来如此。
-4-
五年前,新婚燕尔,夏槐川主动请缨出兵。
我一步一叩首,沿着千级台阶登上寺庙,为他求得平安符。
他没接,挽起袖子。
露出的手腕上,缠着女子的红发绳。
他说:「母亲遗物已能庇佑平安,无需再添。」
原来,那并非母亲的遗物。
少年远去参军,心上人剪断发绳。
一半绞着她的辫子,一半牵着他的心脏。
他许诺,国家安定之日,定回来娶她。
那……
夏槐川,在你心里。
陪你从籍籍无名到功成名就的宋温玉,究竟又算什么?
五年相伴。
她知你冷暖,寒有秋衣,热有凉饮。
她知你心志,虽喜静少言,却逼着自己周旋名流,为你拓宽人脉。
她这辈子娇生惯养,但被你的仇敌掳去,整整七日,针扎指尖、坐老虎凳……
七尺男儿都痛哭招供,她却紧咬牙关,只字未吐。
这样的她。
只算得上你和她戏里,拆散苦命鸳鸯的恶人吗?
-5-
我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
让晓玥一早出门,买了最近的船票。
三日后,恰是他们大婚之日。
又将夏槐川从前所赠之物,一一收起。
不多,一个小皮箱足以装下。
「太太,这也要当掉吗?
「这是督军当初亲自给您打的婚戒啊。」
晓玥问道。
我苦笑一下,点点头。
她红了眼,夹着哭音说:
「督军真是没长眼。
「咱们小姐相貌、才学、品行,哪样不是一等一的。
「那个女人,堂子里出来的,什么都不懂!」
「不可妄语。」
我止住了她的话头,怕小姑娘惹出祸端。
等晓玥去了当铺。
窗外忽然飘起梨花,如霰如雪。
我猛地想起什么,抬手摘下鬓边的梨蕊珠花。
手指渐渐收紧。
许久,才长叹一声,松了手。
手心被珠花下的金属夹刺伤,现出一抹血色。
-6-
离开前两日,我去了法无寺,将当掉的钱悉数捐掉。
寺庙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
为感谢,住持赠我开过光的护身符。
抬脚跨出院门时。
一众骑兵,风驰电掣般驰至寺庙前。
为首之人,正是夏槐川。
香客纷纷避让,拥挤的道路让出空地。
夏槐川身着笔挺军装,勒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军靴稳稳踏在地上。
他伸出双手。
剑眉之下,薄唇微扬:
「放心,有我接着。」
马背上,沈梨初面若桃花,笑意盈盈地跌落他怀中。
北风乍起。
我紧了紧披肩,捂着嘴低低咳了声。
「二姨太,你怎么在这儿?」
沈梨初突然转头看向我,娇声问道。
「二姨太」三个字,她咬得很深。
夏槐川目光冷峻地打量着我,落在我手中的护身符上。
当着一众好事者的面,丝毫不留情面:
「这护身符,我说过不需要,你既求来了,便献给夫人吧。」
本来也不是给他的,听他这般说,我还是止不住难过。
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夏槐川没说什么,比了比手势。
身旁的勤务兵,端着枪,趾高气扬地逼近。
「得罪了,二姨太。」
我看着夏槐川,突然笑了,松了手。
护身符掉在地上。
我迈步离开。
擦肩而过时,却被一把拽住手腕。
夏槐川垂下眼睫,冷冷睨着我。
皮质手套冰凉刺骨,力道大到像要捏碎腕骨。
「去,捡起来。」
「槐川……」
沈初梨扯了扯他的袖子,怯生生地说:
「宋家小姐不愿让我进门,不给就算了。」
钳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多了几分。
夏槐川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
喉结滚动,像审问奸细般逼问:
「你手上的婚戒呢?」
我怔愣住,没想到他竟会留意到。
随口骗他:「圈口断了,叫人修补去了。」
他凸起的眉骨微展。
身后,沈梨初嘴角撇了下来。
变故就是那一瞬发生的。
-7-
刹那间,枪声大作。
夏槐川重重地丢开我,任由我踉跄着摔倒在地,手心擦出血痕。
枪声、尖叫、哭声……
混成一团。
我眨着酸红的眼眶,清楚地看见。
他以自身血肉为盾牌,将沈初梨紧紧护在怀中。
子弹贯穿了他的肩膀。
殷红的鲜血迅速洇染了普鲁士蓝的军装。
他只抿紧了唇,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手按着怀中人的后脑,另一手迅速掏出勃朗宁反击。
片刻之间,硝烟散尽。
士兵们将方才隐匿在香客中的杀手,押成一排。
夏槐川收起配枪,神色冷峻如煞神,下令道:
「押回警务局,我要亲自审问。」
沈梨初失声惊呼:「槐川!你的肩膀!」
夏槐川抬手轻抚她的发丝,柔声安慰:
「无妨,快离开这。」
「那二姨太呢?要带她一起吗?她也受伤了。」
夏槐川冷冷地瞥过来。
对我满身的狼狈视而不见。
踩着军靴,径直从我面前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去。
心里最后一丝留恋,也烟消殆尽了。
回了督军府,我院里的丫鬟奶妈都不见踪影。
-8-
管家回我,面有不忍:
「夫人……督军抓了所有人,去了警务局。」
我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警务局,那是吃人的地方。
再嘴硬的奸细也会皮开肉绽,张口说话。
我在办公楼外等了许久。
披肩上积了一重雪,才有勤务兵打开大门。
沙发上,夏槐川袒露着精壮的上身,胸前裹了一圈绷带。
他怀里,沈初梨旗袍领口凌乱,双颊绯红。
我直直地盯着他,张开快冻冰的唇:
「夏槐川……
「你把她们放了,你清楚与我无关。」
男人充耳不闻。
若无其事地俯身,吻住沈初梨的双唇。
唇齿交缠,水声暧昧。
在沈初梨的娇嗔里结束。
「槐川,二姨太看着呢。」
他这才撩起薄薄的眼皮看过来,语气冷淡:
「等我审问结果出来,自然放她们回去。」
我咬紧下唇。
两年前,父亲去世。
他收拢了父亲大批部下,还扩张了势力范围。
如今我好像真没什么可威胁他,连命也是。
「徐老……
「带二姨太出去,半小时后人会送回。」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
夏槐川说完那话,就起身离开,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他身后,沈初梨阴沉地剜了我一眼。
直到管家递过来手帕,我才反应过来,脸上满是湿泪。
回去路上,老管家劝我:
「夫人,老奴瞧得出,督军心里有您。
「您一掉泪,督军这不就心软了。
「只是沈家于他有恩,他负了沈小姐,让她沦落为歌女,沈家二老也遭遇不测,他心里愧疚。
「且等些时日再看……」
我听着他絮叨,苍凉笑笑,没接话。
谁都明白,夏槐川此番是在杀鸡儆猴。
他太在乎她,舍不得她受半点伤害。
他是在警告我,但凡敢动她,下场当如此。
老管家又幽幽叹了口气:
「夫人这样的聪慧温婉女子,督军定是要悔的。」
-9-
那夜,不知为何。
我想起了同夏槐川最快乐的日子。
十八岁的宋温玉,见惯了政要权贵妻妾成群,将女人视作贱物。
生了青灯古佛的心思。
只有父亲身边这位副官,与众不同。
他长相俊美,身手不凡,智谋过人,深得父亲器重。
更难得的是。
每次发了军饷,别的军官勾肩搭背去吃花酒。
独有他,拿着不多的银元,去买七粒珍珠。
值班室里,英气逼人的青年,低垂眼眸。
专注地将一颗颗珍珠串成梨蕊模样。
一日,我佯装路过,不经意地问道。
「夏副官这是给心上人做的吧?」
青年抬起头,古井无波的漆黑眼眸撞进我眼中。
我忐忑不安等一个回答。
许久,听他轻声说:
「我想……小姐戴着,必定很好看。」
我太过开心,以至于没注意到。
他捏着珠花的指节蜷起,指骨用力到泛白。
……
那日,得知我有了心上人。
父亲喜出望外,念着总算不想做尼姑了。
知道我喜欢上梨花,他亲自挑了一株枝繁叶茂的梨树,种在我房前。
他那么欣喜,女儿终于有所依靠。
直到死那天,还把夏槐川叫到病床前。
掐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抓着他手臂:
「夏小子,要不是温玉三年前看上你,你怎么能有今天。
「你要好好待她,不然老子做鬼都不放过你,听到了吗?」
夏槐川拉过我的手,放在手心攥住,他说:
「好。」
-10-
离开前一日。
晨起梳妆,我攥紧了梨蕊珠花。
双眼酸涩难抑。
五年婚姻,他心里始终有人。
可我还是会想问。
亲自给我戴上珠花时,红透的耳根,也是能伪装的吗?
「我做了督军夫人,这府里哪样不是我的?
「别说这梨枝,就是你家二姨太,我也能说打得就打得。」
门外传来沈初梨的嗓音。
我走出去,瞬间浑身血液逆流。
几个长工架着梯子,拿着斧子。
一斧又一斧,父亲为我亲手种下的梨树,残枝纷飞。
梨树前,沈初梨手摇羽扇,笑意盈盈。
她身前,晓玥跪在地上,左脸高高肿起。
我冲上去,抬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谁许你动这棵树了,未经主人允许,擅自毁坏他人之物,你还有没有教养?」
沈初梨不可置信地捂着脸。
抖着唇说了半天你。
最后眼睛一红,嗓音委屈至极:
「姐姐何必这么生气,我只是想摘些梨花,装点下婚礼。
「我知道,姐姐不乐意槐川娶我进门。」
我一边扶着晓玥起身,一边冷冷嘲讽:
「你比我老三岁,怎么好意思叫我姐姐?」
「宋温玉,我以为昨日的教训已经够了。」
夏槐川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掠过我,眉头紧皱,轻轻抚摸沈初梨的脸颊。
侧头厉声呵责:
「不过是一棵树,你既为妾,理当懂得尊卑。
「只要初梨高兴,整根树拔了,你也没权置喙。」
不过是一棵树……
他全然忘了。
我从前有多喜欢这棵梨树。
每半旬摘下梨枝,放在我们床头,他的办公桌上。
现在,他满心满眼,全是沈初梨。
夏槐川,我可以不要。
但父亲亲自种的树,不行。
我展开手臂挡在梨树前,咽下所有情绪,平静地说:
「夏槐川,你要是敢动,我会恨你一辈子。」
他眉眼微动,动了动嘴唇。
一旁的沈初梨像是察觉到什么,眼睛一转,指着我头顶说:
「槐川,姐姐头上的珠花,是不是就是你三年前写信说要送我的?」
她突然哭了出来。
「肯定是!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那时候你写信说丢了,我哭了好久,念了整整三年,原来是被人抢了。」
我如遭雷击,死死盯着夏槐川。
他下颌紧绷,半晌,喉结滚动,嗯了一声。
「无事,我再为你——」
他的话被打断。
我扯下珠花,顾不得发丝被扯痛,径直扯烂,狠狠扔到两人脸上。
珍珠散落一地。
沈初梨发出尖叫。
夏槐川沉下脸,冷冷警告:
「宋温玉,你要还想在这督军府做姨太太。
「现在就收起你大小姐的脾气,立刻给初梨道歉。」
我不再理会他,强忍着泪水,提起裙摆跑回房间。
我小心翼翼地在玻璃渣里找糖吃,到头来,连笑着含化的糖也是割伤五脏六腑的碎玻璃。
夏槐川,你让我五年婚姻,输得好彻底。
-11-
过了会,晓玥抱着一支梨花进来。
一如往常,插入花瓶中。
「丢了吧,以后都不用再去摘梨枝了。」
喘息了片刻,我继续吩咐:
「拿纸笔来。」
我攥着钢笔,一笔一划写下离婚书。
去了开报社的许太太家中,托她一个月后登报声明。
又雇了长工,当天下午就把梨树连根拔起,移栽到了锦江旁。
忙完这一切,已是深夜。
我身心俱疲,刚解了旗袍扣子,一个阴冷的声音突兀响起。
「宋温玉,明日是我同初梨大婚的日子。」
循声看去。
夏槐川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指骨紧扣。
眉眼阴鸷地锁住我。
我系上扣子,自嘲笑笑:
「怎么,督军还要我亲自送上祝福?」
「……我知晓你不痛快,但得忍着。」
说着,夏槐川起身走到我身后。
他贴得很近,近到我能嗅到酒气,混着沈初梨惯用的脂粉香。
指腹的枪茧划过我脖颈,极富掌控欲地摩挲着。
「宋令恩死了,你今后不再是宋家大小姐,只是我夏槐川的妾。
「你乖乖的,别对初梨动什么歪心思。
「我保你依旧能享尽荣华富贵。」
说这话时,他手掌下移。
手臂、腰侧、臀线……
将一个冰凉的物件套上了我的无名指。
接着,青筋凸起的手臂紧紧揽住我腰身。
贴着我耳边沉声道:
「宋温玉,别再耍这些小性子,故意弄丢戒指、为难初梨。
「没用的,我的妻子,只能是初梨。」
我抬起手,看见熟悉的银戒。
有些诧异和好笑。
我从前太迁就他,以至于到现在,他竟然还以为,我仍旧求着他回心。
「妾身明白。」
这话不知哪里惹恼了他。
夏槐川突然抱着我腰,扔到床上。
膝盖顶入分开双腿,俯身压下来:
我被摔得脑子发蒙,眼角溢出泪水。
「你疯了吗!」
他没说话,粗喘着。
像是竭力克制什么。
向后梳起的头发垂落几丝。
双眼猩红,像被囚禁的困兽。
可是夏槐川。
明日迎娶娇妻,此生功成名就。
还有什么能困住你呢?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突然,门被扣了三声。
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督军……太太找不见您,急着等您回去。」
夏槐川浑身一僵。
撑着手臂起身。
眼神一寸寸变为我熟悉的冰冷。
踏出门槛前,他头也不回,冷不丁地吩咐:
「明天一整天,你乖乖待在屋里,别出现在宴会上。」
我沉默着,没有回他。
-12-
大婚当日。
离去时,我挽着低髻,一袭素白旗袍。
竟出奇地轻松。
轿子外,路人议论:
「督军对新夫人宠得厉害,红绸从督军府铺到法租界,比迎宋家大小姐气派多了!」
确实有排面。
光迎宾的轿车就备了一百辆。
红毯旁的鸢尾花都是从法国航运过来。
不像我们的婚礼。
他忙于军务,连面也很少见。
……
日落时分,终于到了港口。
我随人群登上轮船,扶舷回望。
晓玥问:「小姐是舍不得?」
我只是笑了笑说:「风景很美。」
日暮西沉,整座城市氤氲在金色雾气中。
不像黄昏,倒像初晨。
……
婚礼现场,宾客满座。
年少的恋人穿着婚纱,为夏槐川整理军装领口。
满头珠宝,把那张小家碧玉的脸,衬得格外精贵。
有那么一瞬,他却分神了。
想起宋温玉不着妆饰,安静地在书房一角看书的模样。
冰清玉洁,娴静安雅。
就像当年他还落魄时,一众同僚口中说的。
「大小姐长得可跟嫦娥似的,天上来的。」
等沈初梨离开,他故作随意地问管家:
「夫人……二姨太在房里吗?」
管家答:「二姨太身ƭú₉体不适,一早看病去了。」
夏槐川心头一咯噔,拧起眉。
正要吩咐副官去查看,礼仪先生催促:
「督军,该入场了。」
夏槐川压下那阵无名的慌乱,从容地走进了宴会厅。
不急这一时。
再说,宋温玉真的生病了?
大概只是为了见他的把戏。
她早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大小姐,只是一个离不开他的女人。
-13-
历经八天舟车奔波,我抵达上海。
警察署署长夫人,也是我姑妈,亲自来接我。
姑妈心疼我,让我定要先住下。
卸下督军夫人身份,生活清闲许多。
我每日读书看报、抚琴听曲。
闲时打理父亲留下的产业。
再没了一日接一日的宴会,永远处理不完的家中杂事。
偶尔夜里听见汽车声,我还是会惊醒。
以为同过去几千个日夜一样,夏槐川处理完军务很晚回来。
我该撑着疲倦的身子起身。
对着他那张刚杀过人的冷脸,笑脸相迎,嘘寒问暖。
可如今,我只是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收到夏槐川的信,已是到上海的两周后。
-14-
姑妈拉过我的手,递给我信。
「不想看就别看,到了上海这地界,他夏槐川可翻不起浪。」
我笑笑,说是无妨。
打开信封,随手将里头的银戒丢到一旁,展开信纸。
只有笔力苍劲的两个字——
「速归。」
……
我扯了扯嘴角。
他还是这般惜字如金。
我连信也懒得回了。
还有三日,报社会刊登离婚声明。
如今我离开他的势力范围,又身在警察署。
他奈何不了我。
-15-
发现宋温玉离开,是新婚的第二日。
彼时春阳乍暖,穿冬靴已嫌燥热。
夏槐川想问她,她去年在巴黎定制的鳄鱼皮军靴放在何处。
可屋里没有人。
角落的书桌上,还放着缝到一半的鞋垫。
什么都在,除了宋温玉。
他心中涌起不祥预感,却又自我宽慰多虑了。
叫来管家问。
管家有些为难:「眼看开春,夫人……二姨太半月前就说,要开库房整理春衣。
「但上周又说不急,钥匙也是姨太太在管着。」
夏槐川心一下子悬空。
顾不得还约了云南的大烟商会面,叫来副官,下令盘查渝城要道。
一旦发现宋温玉,即刻押回!
「槐川,宋小姐不过是闹脾气罢了。」
沈初梨在旁轻笑:
「宋小姐也是,都是入了门的女人了,还使千金小姐性子,扔下一家子不管。」
夏槐川这才回过神。
是了,他向来知Ṫū₈道,宋温玉有多爱他。
她怎么可能,真的走。
接下来的日子,督军府乱作一团。
沈初梨招待贵宾时出尽洋相,夏槐川不得不出面收拾残局。
她对不同场合的着装礼仪一窍不通,夏槐川无奈,诸多琐事只能亲力亲为。
这些事,是宋温玉在时,从未有过的。
一日又一日,夏槐川在等。
等来了宋温玉投奔姑母的消息。
等来了她今日听曲、明日看评书的消息。
愈等愈焦躁。
直到等来了——
离婚声明。
他指骨收紧,手中的报纸发出不堪承受的撕裂声。
阴沉的脸,骇得周围军官纷纷低头。
「去,备车,我亲自去上海抓人!」
他迅速召集心腹,部署好半个月的军务。
挑了一批精锐,风风火火出门。
甚至顾不得身后,沈初梨一声又一声的哀切挽留。
-16-
我万没料到,夏槐川竟疯狂到追到上海,还当街劫人。
汽车内,我的嘴被布团堵住。
夏槐川就在一旁,侧脸冷峻,黑眸紧紧盯着我。
他这些年身处高位,不说话时自带煞气。
眼底下浓重的乌青,更添几分可怖。
明明是阳春三月,惊得我浑身冷汗。
车至城郊小路,他才解开布团,阴森森道::
「想清楚再开口,要么活着回渝城,要么死在这儿。」
这是什么选择,恐惧消了,一股火气上来。
我硬生生气笑了。
「那死吧,这五年,算我认错人。」
夏槐川额角青筋跳动,不疾不徐的声线压着怒火:
「宋温玉,你究竟在闹什么。
「一声不吭跑到上海,就因为我娶了初梨?
「你有何资格闹?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亲欠初梨家两条人命。」
我又惊又懵:
「这跟我和父亲有什么关系?」
他冷哼一声:
「你当初让父亲派兵,害得初梨家破人亡,被卖进堂子,以为无人会知晓吗?」
自己和父亲平白遭此污蔑,我再忍不下了。
「绝无此事!我连此人的存在都不知道,父亲更不可能因为此等小事害人全家性命!」
我反应过来,冷笑一声。
「是沈初梨同你说的?」
他沉默不语。
「夏槐川,我父亲对你有知遇之恩,我又与你有五年夫妻情分。
「就凭她一张嘴,你不调查就认定是我们害她?
「就为这,你就在生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逼着我给她行礼?
「就为这,你就能狠心忘了婚礼上的承诺,逼着我做妾,任由她骑在我头上欺负我?」
我撩起旗袍袖子,露出手臂上狰狞的伤疤。
「当年被抓,火钳烫着手臂,我都没说出你的行踪。
「因为信你,信你一定会带着人来救我。
「现在……
「我后悔了。」
夏槐川眼里闪过心疼。
抿紧唇,双手死死交叠。
用力到指骨见红,渗出血。
几番张口,他才终于开口:
「我那时确实气上头了。
「温玉,你不知,我双亲早逝,是初梨父母救了我,我又同她一起长大——」
「夏槐川,我不在乎。」
我冷冷打断了他。
「我不在乎你们的事,也绝不会回去!
「你但凡有点ƭůₚ良知,就该放了我。」
他别开脸,神色闪过痛楚,许久问道:
「确定……不回?」
我反问他:
「回去做什么?你舍得让沈初梨做姨太太?」
他又沉默了。
一ṱų₄股强烈的恶心涌到嗓子眼,我不管不顾地去抢他腰间的配枪。
「我宋温玉绝不做妾,你要不就在这一枪子崩了我!」
夏槐川死死按住枪,压住我的腰,嗓音在抖:
「温玉……别这样。」
……
被放下车后,我撑着虚软的身子,看着车子远去。
还好,我赌对了。
夏槐川念着旧情,舍不得杀我。
-17-
此后,无论我身处何方。
时常收到匿名礼物。
不是稀世珠宝,就是流落名画……
我仅瞥一眼,便转手高价售出。
三年后,上海沦陷,我辗转逃去最近的渝城。
在朋友的聚会上,不期然撞见了熟人。
女人倚墙而立,抽着水烟,神色迷离。
唇上艳丽的口红和浑身珠光,反倒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我皱了皱眉,快步离开。
「宋温玉?」
她叫住了我。
我定睛一看。
竟是沈初梨。
她眯起眼,上下打量我。
突然勾起唇,伸出手。
五根手指戴满硕大戒指。
「宋小姐,后悔当年走了吗?你要留在槐川身边,这些,也可以是你的。」
我没回她,只平静地劝道:
「鸦片害人,尽早戒了吧。」
她咬了咬唇,眼一点点红了,低声说:
「可我后悔了。」
我微微一怔。
许是鸦片的刺激,又或是长久无人倾诉。
沈初梨拉着我走进无人的会客厅。
抽抽噎噎地哭诉夏槐川这些年对她的冷落。
「他只拿钱财哄我,平日里连话都不愿多说。
「你看,连我染上大烟,他也不闻不问。」
说着,又吸了口水烟,泪水滚落。
面对这个曾破坏我婚姻的女人,我竟恨不起来。
只像个冷眼隔岸观火的看客。
说着说着,她突然死死掐着我手臂。
「都怪你,宋温玉!
「你从我这偷走了他五年,还要偷走他一辈子!」
我拍开了她手。
嫌恶又冷淡地说:
「沈初梨,没人逼夏槐川。
「我父亲从未过问他是否娶我。
「是他,在我父亲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这三年,我偶尔回想这段失败的婚姻。
会迷惑,夏槐川明明有心上人,为何还求娶我,又为何婚后如此冷淡?
后来想,他那样的人。
从军不过四年,就从无名小卒做到父亲副官。
必定对权势野心勃勃。
所以,青梅和权势,他选择了后者。
但愧疚拷打着他,让他始终没法像正常丈夫一样,对我体贴温存。
这份积压浓重的愧疚,在找回沈初梨时,彻底爆发。
至于沈初梨,他也谈不上多爱。
像他这样的人,很难全心爱上一个人。
想到这,我看着面前消瘦的女人。
叹了口气:
「沈初梨,你要他的爱做什么呢?
「有他那份的愧疚,就足以你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
「别折磨自己了,他不会心软的。」
她没说话,扔了水烟袋,捂着脸低低地哭起来。
良久对我说:
「对不起,我当初那么对你……
「只是卖唱真的太苦了,我太害怕过那种穷日子了,所以拼了命地想法子把你赶出去。
「真的,对不起……」
我拍了拍她肩膀,没说原谅。
-18-
突然,窗外传来汽笛声。
隐约听见有人叫「督军」。
沈初梨哀婉地笑了:
「他从来不会涉足这种宴会,更不会亲自来接我。
「宋温玉,他是来找你的。」
我不置可否。
陪着她出了会客厅。
夏槐川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来。
他穿着铁黑色军装礼服,肩章上有中将级别的金穗带和星徽。
相较三年前,愈发沉稳内敛。
对我,只是疏离地点点头:「宋小姐。」
随后接走了沈初梨。
我松了一口气。
很快翻了篇,同友人叙起旧。
一直到晚间才告辞。
拉开车门,我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吩咐司机:
「开慢些。」
「温玉。」
一个低沉的男声骤然响起,瞬间将我惊醒。
-19-
轿车的另一侧,夏槐川隐匿在阴影之中,目光幽邃,静静地看着我。
「能在渝城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语气淡漠:
「在私家车上撞见督军,实在难以令人愉快。」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楚,转瞬恢复平静。
「我此番来,是想好好谈谈。
「三年前的问题, 我还没回答。
「我可以和沈初梨离婚, 往后余生,只会有你。
「如果是这样……你愿意吗?」
我叹了口气:
「夏槐川,八年前的婚礼上,你说过一样的话。」
他抿了抿唇, 沉默不语。
伸手探进军服口袋,掏出一样物件递向我。
「这珠花,其实那天我就ţŭ̀⁴把所有珠子捡了起来, 修好之后, 一直没机会给你。」
我看着他掌心的珠花。
封存的记忆再次涌上, 变成一股火气。
却听到了意想不到的话:
「温玉, 串珠花时,我心里想的人, 从来是你,不是初梨,你信吗?」
我沉默片刻,接过那朵珠花。
这珠花我佩戴了五年, 对每颗珍珠都熟悉无比。
其中一颗珍珠缺了一角。
夏槐川确实将所有珍珠捡起, 重新串好。
他嘴角上扬,难掩欣喜:
「温玉,你这是答应——」
话未说完,他眼睁睁看着我随手将珠花扔出窗外。
我转过头,声音冰冷:
「这番话,你三年前就该说, 而非现在。
「已经丢了的心,可不会像串珠子一样再串起来。」
他浑身僵住, 眼中的喜悦迅速消散, 只剩一片死寂。
眼睑闪着光,像是眼泪。
-20-
那之后, 我再没见过夏槐川。
他那样骨子里心高气傲的人, 三番低声下气求人已是难得。
如今年逾而立, 更是不会做出当初莽闯上海的行径。
后来, 我投身社会事业,创办了女子学校, 踊跃捐资支援抗战……
偶尔听闻夏槐川的消息。
他历经大小战役。
在权力斗争中起起落落。
建国后, 我在报纸上不经意看见, 他出席授勋仪式的报道。
直到某天, 我收到一封信。
确切地说, 是一封遗书。
开头写着「吾妻亲启」。
信中是迟来的道歉。
最后, 邀我前去成都磨盘山公墓功勋园。
夏槐川死了, 死在四十六岁,死在旧敌枪下。
忠于野心的人, 最终也葬于野心。
出于感慨和唏嘘, 我赶赴葬礼。
遇见了沈初梨。
岁月的磨砺, 让她多了分淡然。
只是看着,并没有哀伤。
我才知,他们早在十年前离了婚。
离开墓园时, 阴雨绵绵的天气突然放晴,温暖的阳光倾洒而下。
我想,真好。
我们都没有吊死在旧时代的枝丫上。
没有纠结于一个男人的情爱。
而是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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