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思量

我下媚药陷害清冷权臣,逼他和我成亲。
大婚时,他醉卧书房整夜,轻抚青梅画像。
此后他冷漠十年,和我相敬如宾。
他对好友怅然道:「她终究不是良人。」
我愧疚至极,终于喝下毒酒放他自由。
重生一世,我将那杯下满药的媚酒,明晃晃端向了另一个人。
可他满眼猩红,失了理智克制,猝然握紧我递出的手腕。
「婉婉,你敬错人了。」

-1-
「她终究不是良人。」
我的手停在了门边。
扬起,停顿,最后又落了下去。
手中还刚做的糕点氤氲出热气,烘得我眼眶酸得厉害。
兰知彰和长公主青梅竹马,如果不是我,他们这时候早该琴瑟和鸣了。
所以,我从来不是他的良缘。
兰知彰在暖阁的窗纸上倒映出一道剪影。
他声线清冷,透着浓浓的倦怠。
「若是没有她屡次从中作梗,我早就和心上人结为夫妻了。
「如今却是两厢无言,生出种种芥蒂。
「我难不恨她憎她。」
他的好友调侃道:
「你可真没良心,人家可是喜欢你了十年。」
兰知彰声线毫无波澜地评判:
「心机歹毒,满心算计。」
八个字,冻得我遍体生寒。
我和他的十年,全是我算计来的。
当初宫宴上,我端着一杯下了药的酒敬向他。
花园假山后面,我生涩又颤抖着双手,拨开他的衣领。
兰知彰强忍药效,眼神晦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赌他是端方君子。
赌我拿清白威胁,他会娶我、护我,不会将我碎尸万段。
我仰头吻回他没说完的话。
他低哼一声,深深看我一眼,强忍着欲色侧过脸错开。
我继续颤抖生涩探向他的腰身。
他骤然紧扣我的手腕。
叹息一声,终于将我压入怀中,力量重得几乎要把我撞碎。
我终究赌赢了!
他在人头攒动的惊呼声里,将我挡得严严实实。
屋内烛火忽而轻轻地噼啪炸开,把我思绪拽回。
好友笑道:「都传你曾经在大婚夜醉了整夜,手里还轻抚长公主的画像。」
那天夜里,我静静坐在婚房,看着火红的喜烛燃尽了一根又一根。
他一夜未归。
隔天,我就成了京城的笑话。
此后五年冷漠,相敬如宾。
这次兰知彰没有说话,像是默认。
我低头收紧手,手背落下一滴滴温热,直到热气烫得我回神。
衣摆在空中旋转扬出一道残影。
从来该亏欠愧疚的,都是我。
月亮就该高高悬在空中和群星相伴,不应该再被我拖累。
我偷来的位置,是该还给他了。

-2-
我的胃再次绞痛,吞下的毒药发作得越发频繁。
我单手撑着桌案,呕出一口口鲜血,疼得满头冷汗中竟然想起了从前。
「你个小贱种竟生了副勾栏模样,活该你娘亲早死!」
后娘狠狠扇我巴掌,要把我送给以折磨人为乐的七旬阉人。
爹爹宠妾灭妻,却紧盯着我和娘亲几分像的面容。
庶妹手里掐着乳母性命,看我挣扎,强迫我下药敬酒,用作她求怜的工具。
京城的少年权臣,是那时唯一能救我出刀山火海、护我一命的人。
也是有能力把我千刀万剐的存在。
我只能赌。
赌他愿意从淤泥里拉我一把。
兰知彰不愧是全京城姑娘都想嫁的如意郎君。
就在我以为他会报复我时,他语带厌倦,冷声让嬷嬷教我如何当好一家主母。
他不怨我,亦不爱我。
即使月光有一刹那照在我的身上,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
所以我愧疚时,只能把他那份怨也加上。
替他委屈不能和心上人相伴,为他被迫娶我鸣冤。
「哗啦!」
我终于撑不住扑倒在地,衣袖扫掉烛台,火焰腾地燃起。
毒药刺激着本就千疮百孔的胃,我吐出来的鲜血都混着酸水。
视线模糊中,我看到了自己伤痕斑驳的手臂。
他本就厌我,给我找教习嬷嬷已经是仁至义尽。
所以我不敢告诉他教习时被嬷嬷恶意打破的手掌;为费力识字,通宵抽疼的心脏;长公主怨恨地用鞭子在我手臂抽出来的道道伤痕……
兰知彰不知道,十年来的深夜我都会止不住吃下食物来自我消解情绪。
可胃承受不住,最后又都会吐出来。
胃中的灼烧让我有一种赎罪的畅快,愈发迷恋以此方式折磨自己。
十载拼命操劳,再加一条性命——全作偿还。
火舌舔上我的衣角,我蜷缩成一团,终于敢委屈地呜咽出声:
「好疼啊。
「娘亲,婉婉好疼啊!」
声音最终都淹没在熊熊大火中。
死了会如何呢?
恐怕像我这样歹毒的人,会如叶落苍林。
死了就死了,没人在意的。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门倏然被人打开。
风卷过来的雪花在我脸上凉凉化开。
鼻尖传来熟悉的兰香气,似乎有人慌乱、撕心裂ţŭ̀₊肺地喊着婉婉。
许是听错罢。
风雪愈大,婉婉要归家了。

-3-
「和你娘亲一样!你们都是没皮没脸的小贱人!
「我娘给你安排做那老不死的小妾,你竟然还敢犯蠢学狐媚子勾引人,曾在知彰哥哥面前走过去过!」
妹妹钟离春刻薄的声音让我愣在原地。
不敢相信自己还没死。
然后腿窝猛地一疼,锐利的石子擦破手掌,立刻洇出一片血迹。
我重生在了给兰知彰敬酒前一刻!
钟离春俯身单手捏紧我的下巴。
「别忘了,你乳母还在我手中,杀了你们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今天那杯下了料的酒要是递不到知彰哥哥的手里,就等着吃你乳母的生肉吧!」
前世,钟离春想要让我给兰知彰献酒,和他生米煮成熟饭。
但是没想到,到后来我为了活命,捷足先登。
「啪!」
钟离春高高扬起的手掌还没落下,我已经反扇过去了。
我用了十足的力,盯着她肿起的脸冷笑:
「钟离春,你娘被恩客差点折磨致死,是我娘亲可怜她带进钟府!
「狼心狗肺,用尽手段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摇尾巴的主儿!」
当权臣十年的正牌妻子,泥人都能被养出脾气。
今世,我不想再忍了!
也绝不会和兰知彰有任何瓜葛!
钟离春被打蒙了,几秒后才气急败坏地喊丫鬟,把我压住。
我被几个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钟离春居高临下地踩在我头上慢慢地碾,面容几近扭曲。
「钟意婉,你没依没凭,现在还不如家里的狗!再多说一句,我拔了你的舌头!
「你过几天嫁给阉人,就等着被活活玩死吧……」
她还没说完,忽然被太监传唤打断。
「长公主到——」
众人纷纷跪拜。
我僵硬着寸寸抬眼,越过长公主的肩头,果真看到了紧跟其后的那人。
那场风雪穿过五年光阴,化作春花,轻轻落在兰知彰的肩头。
他眸色浅淡,俊美得如神佛,走在人群锦簇中,天生就耀眼绝艳。
和长公主在一起,般配至极。
不知是否因为被灰尘迷了眼。
那一刻,我几近落泪。

-4-
「发生了什么?」
我们本在隐秘的花丛后面。
长公主却准确找到了位置,非拉着兰知彰嬉笑过来。
钟离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姐姐偷了臣女心爱的簪子,臣女正在要回来。」
为一个簪子兴师动众,把我打得浑身是伤,钟离春这谎撒得漏洞百出。
况且他们向来精明,不可能听不出来。
可长公主还是将视线落在我身上,语气似乎还含着深刻的怨毒。
「在宫中也敢如此放肆!既然如此,就打断手脚,再别进来了!」
「晚凝。」兰知彰冷声斥责。
长公主却没收敛,扯着我的头发逼迫我仰起头来,笑得意味深长:
「长成这副丑样子,别以为自己偷了别人的东西戴在头上,就能变成国色天香,敢勾引别人,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恨我出现在兰知彰面前,吸引他的注意力,所以特意来出言贬低。
可我想的却是旁的。
继母经常给我馊饭,事事非打即骂。
前世,兰知彰足足养了我两年,我才恢复常态。
此时我侧脸都是土,瘦弱伶仃,狼狈到了极点。
怎么都行。
只希望兰知彰千万别看我。
可天不遂人愿。
吃痛中,我正好撞进他那双墨黑的瞳孔,神情深邃地静静垂眼看着我。
似乎在打量探究。
比任何羞辱都来得更让人难堪。
我的胃又开始绞痛了,仓皇地移开视线。
前世也是如此,主角却不是长公主。
而是钟离春临时起意,怨我在兰知彰面前出现过。
所以让我学狗叫爬出来,故意让兰知彰看到。
长公主嬉笑取笑,而兰知彰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就从我身边绕了过去。
他漠然的声音与此时重合:
「晚凝,不要耽误时辰。」
是了,他惦记的始终是长公主的名声和规矩。
这一世没有我,他终于能够和心上人好好在一起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焦急响起。
「婉婉,我找了你好久!」
那是我几年不见的表哥哥,也是唯一关心我的人。
前世他斥责钟离春,在众目睽睽下把我扶起来。
我舒出一口气,看向他时,还是没忍住哽咽出声:
「我疼……」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兰知彰转身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
和前世不同。
他回过头,视线径直落在我的身上,紧抿薄唇,眼眶在暖光中红了半分。

-5-
可兰知彰转过头什么都没说话,只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似乎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表哥虞子安满眼心疼地揉着我的头。
「婉婉,你长高了,也不像从前那样爱笑了。他们又欺负你了吗?」
他那般温暖的手却让我无端想起兰知彰。Ŧù³
我十年间的唯一请求,是在生辰礼让兰知彰帮我束发。
娘亲说,夫妻束发往后寓意岁月绵长。
我对他向来都目的不纯,心存妄想。
他愣了一下,然后冷脸生厌,替我梳理长发。
那双手与虞子安的手不同,像玉一样修长冷白,穿插在发丝里又痒又凉。
可后来谢晚凝只派人送来了一句话,他就能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竟然一语成谶,我和他真的没有到往后余生。
本该麻木的心脏再次钝痛起来。
我侧头躲开,掩盖眼眶酸涩:「没有,兄长别担心,我一切都好。」
我和虞子安一起落座,不久后,宴会歌舞升平。
转头间,我看到了钟离春在角落里悄悄扬起来手中的毒药。
明目张胆地威胁。
而舞姬交错的对面,兰知彰芝兰玉树,坐得笔直清冷。
谢晚凝坐在他身边,一直托着下颌满含深情款款看他。
虞子安有所察觉,靠近询问我:「婉婉,怎么了?」
我轻轻摇头,低头捏紧酒杯,手指颤抖。
雪夜里他和好友的对话反反复复响在我的耳边。
他那般恨我厌我。
这杯酒断送了我和兰知彰十年的时光。
我并不无辜。我想。
我不能再害他了。
觥筹交错间,终于轮到我站起身朝他走去。
杯中琥珀色液体荡出一圈圈涟漪,酒香醇厚,泛出醉人的味道。
随着离他越来越近,鼻尖的兰香越发明显。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婉婉,主母该主持中馈,礼仪周全,我会让嬷嬷教习你的。
「她终究并非良人!」
……
从前有关他的记忆一幕幕纷飞闪过,又慢慢化为灰烬。
只要一步,再一步!
那些经久的噩梦会慢慢消散,我无需再觉得内疚。
于是那杯酒明晃晃地向着旁人。
兰知彰低眉浅睫,表情冷淡如常。
和前世并无分别。
可就在我要擦身而过的时候,有力的大手猛地抓在我的小臂。
我错愕侧头看去。
直接撞进兰知彰红透的双眸,映着我的倒影,竟然有泪光闪动。
他眼尾猩红,偏执又执拗道:
「婉婉,你敬错人了。」

-6-
「啪!」
还没等我回神。
玉瓷杯骤然在地上炸开,琼浆玉液随着碎片流淌。
长公主站起身,衣袖烈烈生风,直指着我冷笑怒声道:
「大胆贼女!竟然公然下媚药陷害朝廷命官!
「来人啊——给本宫带下去杖责三十,事后论处!」
众人鸦雀无声,目光纷纷落在我的身上。
有人窃窃私语。
「她表面乖巧懂事,还被太傅亲口夸奖,没想到背地里竟然这么龌龊。
「不过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想要铤而走险,用下药求欢这种下作手段。」
……
脑中那根弦不断绷紧,尖锐的风啸声让我头痛欲裂。
「真是个狐媚子!竟然敢这么不要脸,当众勾引朝廷重臣。
「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娘亲不就是个不要脸的主儿,他们娘俩摇尾巴勾引人的事一看就没少做。」
前世他们看到假山后的荒唐一幕时,那些话和现在如出一辙。
那ŧùₖ时或嘲讽,或鄙夷的目光,扭曲又密不透风地包围过来。
我想辩解,却半天无言,几乎陷入窒息。
而长公主看到我和兰知彰假山后的旖旎,目眦尽裂地抽出鞭子,朝我挥来。
兰知彰突然接下鞭尾,将我拢在怀中。
「今日之事,全由我一人承担。
「我定会给她个交代!」
春花秋月,幽兰生香,如千丝万缕的细丝疯狂向我涌过来。
那一刻,我眼眶酸涩,几欲落泪。
兰知彰最终还是俯身,从泥沼里拉了我一把。
同时裹着愧疚的春心长出带刺的毒蔓,呼啦啦地伸展到四肢百骸。
连疼带痒,痛不欲生。
这一世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此时侍卫训练有素,唰唰从两侧包过来,让我恍惚回过神。
紧接着长公主的鞭子就狠狠抽了过来。
谢晚凝眉眼凌厉,显然用了十足的力气。
兰知彰一把扯过我。
他身量高大修长,严严实实挡在了我身前。
我却侧身过去,手背瞬间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顺着手臂浸透袖口。
衣料粘连摩擦伤口,疼得我脸色瞬间苍白。
兰知彰看向我的脸色越发难看。
那不是我的月亮!
今生今世,我都不愿和他再有半分瓜葛了!
我忍着剧痛,咚的一声磕头在地:
「民女有冤,还请长公主明鉴!」
见我下跪时,兰知彰呼吸乱了几秒,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他垂眼看我,一双深渊似的眸晦涩隐忍,似是伤兽。
谢晚凝噙着冷笑,拖着鞭子一步步走过来。
却在听到我话的下一秒,脚步骤然顿住。
「那杯酒里干干净净!」
「若长公主不信,民女愿配合太医院检查!」
我满心愧疚。
又怎么会故技重施,让别人再重蹈覆辙?
所以那壶酒早就被我偷偷调包。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兰知彰紧绷身体,身形在半空中猛地晃动了一下。
不远处,钟离春的脸色却一寸寸阴沉下去,在灯火幽暗里死死盯着我。

-7-
谢晚凝虽贵为长公主,也不能随便冤枉人,更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不甘心地紧盯了我几秒,才召来御医查验。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谢晚凝却不服,依旧怨毒盯着我,不依不饶地拎着鞭子上前。
兰知彰面色发寒地低斥。
「晚凝!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谢晚凝强忍着泪意看向他,怒摔鞭子后愤愤离去。
这场宫宴因为这一场闹剧不欢而散。
我在心底叹息。
前生今世,他们第一次闹矛盾竟然还是因为我。
兰知彰,实在对不住。
我出来找马车时发现钟离春并没有等我,早就让下人驾着马车离开了。
她本就恨不得日日折磨我,更何况这次我还惹怒了她。
我只能在黑夜里一步步走回去了。
宫道上马车来来往往。
其中不乏一些和长公主交好,特意来羞辱我的贵女。
谢家将军之女掀开车帘,嘲讽道:「还以为是什么名门贵女,天姿国色,没想到长成这副丑样子,还胆敢肖想兰大人!」
同乘的人嗤一声笑了:「就她还天姿国色?我家小厮都比她好看点!」
她们为刚才宴会上的长公主鸣不平。
哪怕我什么都没做。
我没有理她们,快步往前走。
腿窝忽然一疼,我跌倒在地,手掌擦破一层皮,泛出丝丝鲜血。
踹我的丫鬟脸上都是得意。
「哈哈哈,本来就丑,现在就更丑了,你快看,她好像快要哭了——」
「怎么?你庶妹那般水灵,你却处处不如她?是不是勾引人成性,和你娘一样,不招你爹待见啊!」
一阵阵女子恶意的娇笑引来无数注视。
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在皇城妄言欺辱他人,在场女眷都抄录十份女戒送到学府去,禁步十日。」
「瞒上欺下,丫鬟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发卖了吧。」
另一辆马车停在我身旁,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
我仰头看去,正撞进兰知彰那双浅薄的眸。
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我——披头散发,瘦骨嶙峋。
我想。我或许真的福薄,不然怎么与他的每次见面都这般难堪?
众人马车迅速走近,生怕再惹上麻烦。
我礼数周全地朝他拜谢:「多谢兰大人相救。」
我低下头,许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非要和我如此生分吗?」
相隔十载,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莫要同他生分。
我顿时全身血液倒流,僵在原地。
往前他种种异样的迹象不是错觉,也不是意外!
兰知彰,和我一起重生了!!

-8-
我身体一僵,想要落荒而逃。
可兰知彰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载你一程。」
我装傻:「大人,这不合规矩。」
兰知彰叹气:「婉婉,我并不想逼你。」
我和他夫妻十年,这句「婉婉」,俨然是前世他唤我的语气了。
他从来精明,最能知道怎么能够威胁我。
装傻也蒙混不过去了,只能同他说个清楚。
我抿了抿唇,苦恼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认命弯腰上了马车。
我朝他疏离地行礼。
他始终蹙眉看着我,脸色越发难看:「你为什么不把酒……敬给我?」
我诧异他首先问我的竟然是这种问题。
我下定决心将所有都和他讲清楚,好断得干干净净。
「前世,给那杯酒下药我并不是出于自愿,在花园假山给你敬酒却是我藏有私心,让你被迫和我将就十年,我感到十分愧疚……」
「并非被迫!」他紧抿薄唇,「也并非将就。」
我惊讶看他。
兰知彰那双风雪化成的眼似乎化成几分水色,又静静垂下,替我在手掌上敷上伤药。
被温热的大掌包裹时,他的指尖还隐约带着颤抖。
指腹沾了药膏揉在我的伤口,顺着掌心一路疼进到我的心脏。
我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动作。
「你教我认字识礼,骑马射箭,为我撑腰立威,我万分感激,可我知道,你只是尽该有的责任。
「我人微志小,只想与心上人两情相悦度过一生,前世我们相互折磨,实属不该。」
想起那些过往,因为愧疚,那些铺天盖地的反胃感又席卷而上。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
「前世孽缘一场,你我都不好过,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似是伤兽:「这次你又不想要我了,对吗?」
我一时失神。
兰知彰在成亲时独留我一个人整夜,轻抚旁人画像,让我成为京城笑柄。
谢晚凝趁他不在时将我绑进公主府,一鞭鞭抽在我的小臂上。
她说:「他一声声叫你『婉婉』,是因为我名字中有个『晚』字。」
我才知道,原来是菀菀类卿。
直到雪夜中我亲耳听到他的那句「并非良人」。
我才敢真正笃定谢晚凝的话。
他却和我说,是我不要他。
我和娘亲一样,总想着将就过去就算了。
那十年里学着她,将兰知彰浅薄的爱意拼凑起来,努力安慰自己。
以为凭借这点可怜的光亮就能过好余生。
可实际上余生太长了,我和兰知彰都没能熬得过去。
我得放过他了。
我冲他坚定点了点头。
我下马车时,他突然扯住我的衣角。
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凸起。
我看到了他颤抖的肩膀,眼中有隐藏不掉的颓废。
他喉结隐忍地滚了滚,哑着嗓子问:
「可婉婉,我们那十年又算什么?」
「算我的偿还吧。」
下马车时兰香浮动,撩过耳侧一缕散发。
我没再回头。

-9-
我没有像意料之中那样走回去。
虞子安在路上碰到了我。
马车上,他视线落在我涂过药膏的伤口处:「婉婉,人人都知道,长公主喜欢兰知彰,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我轻轻点头。
「你不要怨恨阿公逼迫你娘亲嫁人、病死,还不管你被处处针对嘲笑。他得考虑家族利益,你是他的外孙女,要更加体谅他。」
我沉默攥紧了手。
「我知道你事事困窘,但你挺一挺,嫁人之后未尝不能过去,我会多替你出头,不会让你总受人欺负……」
我眼眶通红,抬头希冀问他:「可兄长明知我现在已是进退维谷,兄长可不可以……」
拉我一把?
虞子安嘴唇翕动良久,我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尽。
表哥哥纯良,看我多有不忍。
我大抵明白他是让我多自珍重。
直到我下了虞子安的马车。
他都没有再说话。
所有人都不曾善待我。
哪怕纯良、对我多有不忍的表哥哥。
在进入房门的那一刻,忽然有人拽住我的头发。
将我一路拖行到已经奄奄一息的乳娘眼前。
她嘴角流血,满脸都是淤青,倒在地上无力爬起。
乳娘哭着让我救她:
「大小姐,我全身都好疼啊!你快像之前一样跪下磕头,把二小姐哄高兴了,就能放过我们了。」
「你快学狗爬过来啊!难道你不想活着了吗!?」
头皮的刺痛让我恍惚了几秒。
娘亲死后,乳母为报恩,一直抚养我长大。
教的却是让我折断脊梁,向欺负我的每一个人摇尾乞怜,好为我们的生存求得一时安稳。
每次我被打得神志不清。
她都会一边抱着我哭,一边期待地望着屋内的一豆灯火。
「小姐,这只是一时的,等你嫁给哪位贵人,我们就安稳了。
「你熬一熬,熬熬吧,熬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般语重心长,那般情深意切。
我想的却是……
凭什么呢?
娘亲一生端庄善良,爹爹却宠妾灭妻,让阿娘缠绵病榻,含恨而终。
凭什么我要用清白在兰知彰面前做筹码,才能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凭什么同是贵为嫡女,只有我得卑躬屈膝,如狗一样过活?
究竟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真是个小贱蹄子!给人下药这点事都办不好。
「要不是你,荣华富贵就都该轮到我身上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钟离春恶狠狠踹向我的小腹,还在尖酸讽刺。
烛心轻轻噼啪炸开。
我抬手拔下头上鎏金簪子。
「啊啊啊!!」
钟离春捂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不敢相信一向乖顺的人也能奋起反击,她跌倒在地,不断后退。
她指着我:「你竟敢失手害我,你等着爹爹责罚你吧!」
而我静静站在原地,鲜血顺着右手流淌嘀嗒溅落在地上。
「不是。」
钟离春愣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说:「不是失手。」
是故意伤她。
乳母趴在地上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快意。
做兰知彰十年正妻,被扶正的傲气像是燎起的野火,焚烧不尽。
我再也弯不下半寸腰身。
早该这样的。

-10-
我以为爹爹会怒气冲冲替庶妹出气,我会被打得半死。
可府内毫无动静,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
从那夜以后,找我的麻烦的人也一改常态,都毕恭毕敬地称我「大小姐」。
还没等我想个明白,送来的拜帖就替我解释了所有。
兰知彰邀约钟家长女花灯节同游。
当朝民风开放,男子邀约女子在花灯节夜游是常事,甚至可称得上是桩美谈。
每每花灯节前后都有数不尽的眷侣相携。
后来逐渐演化成贵女相互攀比的借口。
可让全京城都炙手可热的人亲自下帖来请的,只有我一人。
钟离春站在后母身边,脸色已是铁青。
爹爹虽是朝中老臣,却是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
不难猜,这两日都是兰知彰替我在背后威慑。
有他撑腰,没人会敢为难我。
我也知道,他这是替我在京城贵女中开路。
而不识好歹拒绝这样帖子的,应该也只有我一人了。
我躲开他的视线,礼数周全拜他。
「我已有邀约,兰大人还是请回吧。」
兰知彰低头看向我的眼神像是深潭。
他的手悬停在我的肩头,却在即将触及时收回了。
「无妨,我可以陪同。」
周围人瞠目结舌。
我拧起眉头,实在是想不到兰知彰何时这么死皮赖脸了。
他不应该去找心上人谢晚凝吗?
我没起身,深吸口气:「恐怕多有不便。」
兰知彰语气隐有笑意:「本官正好办公,需要借住在府内几日,没有不便。
「钟员外,您说呢?」
「自然,自然。」
爹爹喜不自禁,自然不会拒绝这个巴结的机会。
「那婉婉呢?」
我当然不能做主。
我站直看向兰知彰。
暖风吹散他冷凝的眉眼,融了一池春水。
眼中明晃晃的,仅我一人。

-11-
自从在府里住下,兰知彰总是能以各种方式和我偶遇。
每每看到我,只淡淡说一声「巧遇」。
本想和他保持距离,却躲也躲不过去。
甚至前世我为他做过的各种糕点,都被他学了个遍。
我烦不胜烦,和他说过很多次他只是觉得不习惯而已。
并非真的喜欢我。
他却乐在其中,浅笑不答,推过一碟栗子糕道:「婉婉,你快尝尝甜不甜。」
简直幼稚!
我和他说已有旁人,实则根本没有,只能找到虞子安来凑数。
花灯节热闹,满街灿烂辉煌,精美暖色花灯交错,烟火妍丽,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虞子安陪在我身边,替我搜罗各种好吃好玩。
而兰知彰也果真毫不介意站在了我身边另一侧,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偏偏他还像毫不知情,比如坐针毡的虞子安要自然得多。
我咬牙切齿道:「兰大人真是清闲。」
前世他为了朝中事务,常常熬到深夜才回。
现在倒是有空陪人在街上闲逛。
兰知彰拿来糖人递过来,露出浅淡笑意:「我今夜会通宵做完,婉婉不必心疼我。」
我一时被他噎住。
更加惊叹他的脸皮见长。
逛了许久,我实在不想再受路人异样的眼光,索性各自支开了两个人。
路过一个摊贩时,看到了一只漂亮的琉璃花灯。
需要射中靶心才能得到,只是难度太大,周围并没多少人。
我前世被兰知彰亲自教习射箭,虽然生疏,可好歹是能够射中的。
就在我拉弓时,转头却正对上谢晚凝傲慢挑衅的脸。
她也明显愣了愣,然后嗤笑拉弓射中我中意的那盏。
她向我微微扬起下巴。
被众人环绕的姿态盛气凌人,明艳得不可方物。
前世谢晚凝鞭打我手臂的场景,走马灯似的骤然浮现在我面前。
她高高在上地冷笑:「你个贱人!只会抢走本该属于别的东西,你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配得上!?」
是该让的。
无论是花灯,还是兰知彰,都不属于我。
我手指颤抖,拿弓箭的力气松了几分,想要把它放下。
忽然一双大手覆了上来。
兰知彰从背后虚拥着我,站在琳琅璀璨的花灯下,身姿颀长。
如墨染长卷,陡然在我眼前渲染出大幅色彩。
他坚定托举起来我手中的弓箭,而后拉满,箭尖直指靶心。
他淡淡抬眼:「婉婉,你只管射,我来给你托底。」
我在滞然中松手,那根羽箭发出嗖嗖的破空声。
径直射穿了谢晚凝的那根,半个箭身钉在靶子上,羽尾在半空中嗡鸣不定。
早就熄灭下去的火焰,腾得一下在我的胸腔中熊熊燃起。
我惊惧之下推开了兰知彰。
一旁的谢晚凝攥紧了手,神情悲伤地看向兰知彰。
后者却看也没看她,低眉冲我笑道:「婉婉,做得很好。」
谢晚凝跺了跺脚,恶狠狠推开身边侍卫,甩袖离去。
摊主愣了半晌,还是将那盏琉璃花灯递到了我的面前。
虞子安说临时有公务需要提前离开,无奈朝我告别。
可他离开的背影匆忙,更像是不想受到太多别人异样的眼光。
留下我和兰知彰两个人,相处实在尴尬。
我提出要回去,他却买了两盏放水的花灯。
他垂眸放走,满眼真挚。
「愿和婉婉白首不离,世世相守。」
我蹲在他的身边也推走烛火飘摇的莲花灯。
「愿与兰大人劫后余生,再不得见。」
兰知彰紧绷身体,脸色苍白了几分,突然不声不响地把我拥入怀中。
他把脖颈埋进我的脖颈之中。
有温热的液体淌过。
「婉婉,我好想你。
「求求你,再回头看我一眼吧。」

-12-
我没有推开他,静静看着那盏花灯随着河流,身不由己地飘远。
「国寺的台阶三千阶,夜里独身,一叩一拜首,才有机会求得机遇难得的平安符。
「兰知彰,你求得了,我就原谅你。」
这是个刁难,因为根本不可能完成。
先不说国寺三千阶有多陡峭,且说夜里多虎豹狼豺,独身一身,性命难保。
平安符难得,就算拜了也不一定能求到。
更何况兰知彰本就不爱我,不会甘心为我涉险。
我果真,从来都不识好歹。
兰知彰仓皇松开了我,静静看着我许久,貌若神伤。
最后他叹了口气:「婉婉,我们回去吧。」
他挺直的背影多了几分踉跄。
自从那夜以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府邸。
一切又恢复如常。
春猎在即,叫得上名字的各大世家都需要参加。
贵女们Ṭūₚ三五一团,对于这种竞技并不感兴趣。
我失神扫过这片场地。
一幕幕闪回,都是兰知彰亲手教我骑马射箭的影子。
我收回视线时正好看到谢晚凝挑衅的眼。
她出列拜在皇上面前:「听说钟家长女擅长射箭,皇儿想要比试比试。」
皇上不会没听过我。
毕竟当时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兰知彰下帖,为了和我夜游,不惜住进钟家。
可后来这位还是没给他面子,带着三人同游。
谢晚凝喜欢兰知彰到尽人皆知,偏偏又多出一个我。

-13-
众人将视线都聚集在我的身上,目光了然,多是鄙夷,看足了热闹。
大抵,是因为我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花容月貌。
在花灯夜,兰知彰为我所做的种种使谢晚凝心中有怨,她这样做是为了报复。
皇上很感兴趣,也想看看兰知彰相中的女子和谢晚凝相比如何。
「既然如此,朕便准了,钟家长女何在?」
我被架在上面,只能上不能下,只能应允。
周围的人却都等着我惨败。
毕竟谢晚凝是被太师专门教导的,射箭甚至比之一些将军都要出色。
我下意识看向兰知彰。
他甚至唇角带了丝笑,表现得比我还要自信。
其中或许有他的手笔。
我一时失语。
谢晚凝骑马射了三箭,除了第三箭略微射偏,无一不中。
在场所有人发出惊呼,看向我的目光就更加鄙夷。
我骑在马上深吸口气,三箭以后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没有欢呼,尽是不可置信,还有人不信邪去场上验明真假。
直到皇上扫了一眼兰知彰,拍了拍手称赞,语气却是意味深长。
「果真是好身姿,箭箭都有兰卿的气魄啊。」
场上便是一声接过一声的奉承,又重新开始活泛热闹起来。
我下马站在原地,看着场上的羽箭,久久没能回神。
是我赢了。
还是亲手赢得谢晚凝!
仿佛那个年久的噩梦被我亲手击溃。
谢晚凝咬牙切齿,忽然冷笑一声,骑在马上仰起下巴拉弓。
羽箭正对着我的心口。
谢晚凝狰狞疯狂的面目,和前世那个在阴暗大殿的虚影隐约重合。
她癫狂怒声:「前世兰哥哥是我的,今世会是,以后也都会是!
「你死过一次,我就能让你死第二次,钟意婉,你下地狱去吧!」
我回头时,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有人急促唤了一声「婉婉」,竟和前世那声那样相似。
紧接着,兰香扑鼻。
有人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利器入肉的闷响混杂着男人的痛哼。
我愕然看兰知彰,血色迅速蔓延了我的眼睛。
他反复捧着我的脸左右查看,瞳孔怕到晃动,手指都在颤抖。
我一时愣住,不明白兰知彰怎么会怕成这样。
分明前世剜肉疗伤,他都能眉头不皱一下。
最后他似乎看我没事,终于松了一口气,顷刻失力压了过来。
心中的慌乱也近乎让我失去理智。
「别睡……」
我颤声道:「兰知彰!你千万要没事!
「我真的不想再欠你什么了!」

-14-
谁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数,所有人都惊慌失措。
御医迅速围了上来,试图将我和他分离开。
可兰知彰就算是昏迷过去,手仍然始终死死攥着我的手腕。
他们复杂看了我一眼,时间紧急,索性将我一起送进帐内治疗。
我一直坐在他的床边,听着御医说他凶险,说箭尖离他的心脉只有半寸。
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活。
偏偏,不顾死活地来救我。
他半夜发了高热,极为不安,嘴中断断续续说着胡话:
「婉婉,那是我的婉婉,我的妻!滚开,都滚开!她还在火里!
「婉婉,睁开眼看看我啊,求你,求求你……」
他满头是汗,在我伸手去帮他擦时。
兰知彰猝然将我捞进怀里,灼热又急促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侧。
他似乎还没从噩梦缓过神来,额头缓缓抵在我的锁骨。
我身体一时僵住。
兰知彰深重的喘息烫得我忆起那些错乱的曾经。
我不断挣扎,却抵不住他越发收紧的手臂。
「婉婉,别离开我,我们回家,我日日给你做栗子糕吃,好不好?」
我一直绷紧的一根弦终于断了。
「兰知彰,你清冷自持,始终对我冷淡,我不怨你;你心向旁人,我主动去死让位。你还想我怎么做?
「你现在这般情深义重又要给谁看的?
「是你先不要我的,现在以为豁出性命就能让我大受感动,以身相许吗?
「我现在,已经不欠你的了!」
我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冲他发脾气竟是在这种情境下。
紧接着,是抑制不住地干呕。
我又哑声,颓然坐在他的身边。
突然无端觉得一阵深重的悲哀。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他眼眶通红,也终于缓过神来,紧抿着唇。
却紧抓着我的手,说什么都不放开:
「婉婉,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讲给你听。」
前世洞房花烛,谢晚凝到皇上那里闹,皇上下旨命他紧急处理了一夜政务,并非他有意不去。
隔天再进婚房,我已经睡着,他舍不得再吵醒我。
至于轻抚长公主的画像,是他耐不住,信手画的我。
所谓心上人,这种谣言皆因长公主所起,引得我和他种种嫌隙,即使他压制下去,也仍有一根刺在我们中间。
以至于后来兰知彰同好友谈起时,百般埋怨。
所以,他心里一直是我,从未变过!?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能够猛地甩开他的手,咬牙起身。
一时没接受这样大的冲击。
我强忍着心头酸涩看他,想探查他眼中的所谓真ṭú₌情是否属实。
兰知彰倒是坦荡,徒留我一个人痛苦消化干净。
我泪眼婆娑:「可你,从未对我讲过!」
凭什么到头来倒像我无理取闹?
可我的伤心是真,求而不得是真,创痛巨深也是真。
可他说,都是假!
他神色悲伤:「婉婉,是我对不起你。」
我终于冷静下来,冷漠看着他,一字一句满是决绝。
「兰知彰,今生今世,我都绝不会再回头了!」
下一秒,鼻尖传来一股异样的香气。
我意识到不对,想要起身去叫人。
可就在距离帐篷前一刻,终于挺不住倒了下去。

-15-
再醒来时,模糊的视线里是兰知彰苍白着脸趴在悬崖边上。
忽然头皮一疼,我被迫仰起头,看到了面容狰狞的钟离春。
「兰知彰护你太紧,要不是长公主殿下相助,我还真见不到你!
「你这个贱女人!都是你,他才没有娶我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和你那个废物娘亲一样乖乖死在别院里,还跑出来勾人人?」
我费力一口咬上她的手指。
她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被扇到一旁,艰难吐出一口鲜血。
钟离春掐着我的脖子,愤怒怨毒地看着我:「凭什么连你这样的人,都可以获得他的喜欢?
「我偏要你死在他面前,让他彻底断除念想!」
她说罢,就将我猛地推向悬崖。
我的身体快速下坠。
下一秒,失重感被生生打断。
胳膊被人拽住,肌肉拉扯的疼痛感让我回神抬头。
兰知彰手臂青筋凸起,脸色煞白。
为了抓住我,他也跟着跳下来。
他一手抓着悬崖边上的树枝,一手紧紧抓着我。
胸口的伤已经洇出一大片血迹。
兰知彰的手在抖。
他害怕地颤声:「婉婉,千万别放手。」
Ṭų₅
可下一秒,树枝断裂,我们一起往下坠去。
兰知彰长臂将我搂入怀中,蜷缩着身体调整角度,紧紧抱着我。
然后就是剧烈的疼痛,石块的撞击。
一片混乱中,我只听到耳边男人忍不住地闷哼。
紧接着,扑通一声。
无数水花溅开,瞬间把我荡到水底,本能的求生让我胡乱扒拉着周围。
有人冲破水层,拉着我失力的手一起冲出了水面。
我们被水流一直冲到了岸边。
就在我以为兰知彰已经昏了的时候,他再次抓住我的手不放。
手心的东西硌得我生疼。
那是国寺一年仅出一枚的金制平安符,上面坠着湿溻溻的坠子,是他亲手刻的字。
在一片水声中,我听见了他的声音,颤得厉害,哑得吓人。
「婉婉,你那日嘴角都是血,溢出来,止也止不住,我差点没从大火里把你抱出来。
「我一遍遍唤你,你却没应我。
「他们都说你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
「那时我在想,死了,那时候你该多疼啊!再醒不过来的话,那你怎么睁眼再唤我一句夫君呢?
「我不知道,我替你洗干净,才发现你身上伤痕太多,我竟不知不觉间亏欠你那样多,也没将你护好。
「我守了你三天三夜,寻了无数名医术士,他们说,让我节哀。
「可婉婉,我看谁都像是你,我该怎么节哀?
「我一路扶棺,送你下葬,夜夜恍惚去找你的痕迹时,竟那样少。
「婉婉,你说自己是菟丝子,可我想让你成常青树,你要比谁都要自由。
「我以为我替你撑腰,教你诗书礼仪,骑马射箭,日日陪在你身边就够了。
「可婉婉,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平日不多和你亲近些,替你画眉点唇,给你束发封帛,你我独处竟屈指可数。
「我再寻不到你了,你甚至不愿来我梦里,从前明明我一转头就能看到你的,你好像永远都会替我夜里挑灯,默默等我。
「我才知道你真的不要我了,永永远远,我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婉婉,我整理好所有东西,穿你替我做得最好看的衣裳吞金,想着这样总能找到你。
「幸好上天垂怜,让我重来一世,我恨不得立马去找你。
「我却怕你受怕惊恐,抑制自己,像前世一样等你递来那杯酒,再顺理成章,把话拆碎了,慢慢讲给你听。
「但是婉婉,你却说不要我了。
「是我活该,你该怨我,那今世我跟在你身后,想你所想,见你所见。
「我拜遍了庙宇,三千阶也好,五千阶也罢,只愿求得一个婉婉平安,便此生无憾了。
「婉婉,我真的很怕你再离我而去,怕到夜夜噩梦,醒来时浑身都是冷汗,婉婉……
「吾妻婉婉……吾妻婉婉……」
到最后, 他努力半睁着眼, 似乎是失去理智,只絮絮叨叨地眷恋着我。
兰知彰身上满是鲜血,伤痕累累。
字字句句都像是诀别。
灯夜下帖,在贵ŧṻ²女中替我开路;春猎比箭,皇上金口夸赞。
处处皆是为我扬名。
他便早早为我安排好了一切,若他离开,Ţṻₙ我也会有大好前途。
他早就想好了,我绝不接受他的一天!
我面上一片冰凉,伸手去摸, 早就满眼是泪。
原来我远没有嘴上说得那么洒脱。
我慌乱捧着他的脸, 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呜咽:
「兰知彰, 你说过,此生都会护我平安, 你个骗子!你不能食言!」

-16-
兰知彰这一世重生, 果真很是无赖,脸皮也很厚。
半点没有从前风光霁月的模样。
在悬崖底, 秋猎巡查的士兵将我们救回。
他醒来时第一件事是着急下聘,生怕我再反悔。
兰知彰身姿挺拔, 颇不要脸:「不会食言, 不做婉婉口中的骗子。」
婚事准备得如火如荼,兰知彰整日带着淡淡笑意,恨不得时时黏在我身边。
小到婚服花样,大到娶亲流程, 都亲自参与个遍。
除此之外, 他竟然还有精力处置旁人。
他亲自监刑,钟离春被打了三十板子, 双腿尽断, 终身禁足府内。
为我娘亲正名, 落灰的牌位擦拭干净,正居主母之位, 后母发落至远地,爹爹也被连贬三级。
至于谢晚凝,他一力促成和亲,当众射杀臣女, 皇上也留她不得。
春和日丽, 他站在檐下缱绻垂眸,为我插上亲手做的玉簪。
他笑,我便也随着笑, 心里直骂自己没出息。
我恼羞成怒地找碴:「你手艺不成, 一点都不好看。」
他挽过我耳侧碎发, 春风化雪,笑得实在晃人:「那往后为夫再多多努力。」
成亲那天, 兰知彰扶我的手下轿, 见亲见友见天地, 铮然喜乐中拜了三拜,端的是无尽喜乐。
婚房内喜烛晃荡悠长,乱了人影在青纱帐。
兰知彰拥我入怀, 温声软语,一夜帐香春暖。
他说:
「婉婉,我们岁岁年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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