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春

十六岁这年,我爹逼我给人做妾。
将我捆在喜轿上,扔在将军府门口。
将军夫人心慈,收留了我。
后来一朝变故,老将军狱中病逝,我借来板车,将其独子陆停一步一步从京畿大牢拉回家。
陆停年少成名,温文持重。
得知我要成婚,私下里与我咬耳朵。
「与其嫁给别的男子,不如考虑考虑我?
「你说是不是,小娘?」

-1-
我嫁到陆家时,只有十六岁。
我爹为攀附权贵,逼我给年逾五十的陆老将军做妾。
谁料我过门不到半月,陆家得罪皇帝,陆氏父子被革职入狱。
府中人心惶惶,仆妇丫鬟纷纷卷着银钱跑。
我爹急着和我撇清关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又几日,陆老将军在狱中病逝。
闻此噩耗,陆夫人当即气血攻心病重卧床。
陆家独子陆停在天牢生死不知。
陆夫人拉我坐在床前,牵着我的手:「好姑娘,那日让你进门是怜你无处可去,如今墙倒众人推,陆家也不是好去处,这些钱你拿着走吧,你还年轻,莫要被连累。」
我低头看着塞过来的银子,没有说话。
将军府财产皆以充公,便是这些钱,于现在的陆家而言也是不易。
陆夫人待我如亲妹,陆老将军并无意纳妾,是我爹把我绑了,硬送到将军府门前的。
青天白日的,我坐在轿子里哭,轿帘被风掀起,过路行人的目光议论狠狠鞭笞着我的尊严。
说我小小年纪勾搭男人贪慕虚荣。
说我不要脸。
我爹盘算着,女子名声尽毁,将军府就不得不收了我。
我在外等了一天,陆夫人终是看不下去,令陆停迎我进门。
陆停姿如玉树,身形挺拔,那双淡漠的眸子垂眼看向我。
「家父病重,陆停代父迎亲。
「宋姑娘,请下轿吧。」

-2-
我在外逛了三天,出入茶馆酒肆,听了一耳朵消息。
陆家失势皆因西戎而起。
年前西戎挑衅边境,朝中主战主和议论不休,陆老将军携子夜闯宫门,拉住圣上龙袍请求出战,害天子当众跌倒,这才失了圣意。
主和派占据上风,礼部已派人前往西戎王庭商讨停战事宜。
大梁兵弱将寡,国库不充,圣上此番决议并没有错。
然时势造英雄。
陆家忠义满门尽人皆知,焉知将来没有起复的一天。
陆老将军病逝后,对陆停的处理始终没有下来。
圣上在顾念老臣情意,犹豫不决。
或许,这便是一线转机。
我吃饱喝足,雇了辆马车赶回将军府。
将军宅邸乃陛下钦赐,如今已被收回,大门上贴了封条。
陆夫人站在寒风中,不知所措。
「夫人!」
我招着手,从马车上跳下来。
陆夫人惊诧道:「你这丫头,我不是让你走了吗?」
「外头风大,夫人病没好,仔细受凉。」
我将她接上马车,一一叙述如今的处境。
「将军走了Ţŭ̀ₕ,家也没了,日子总是要过的。
「夫人放心,我会种菜,一定把您养得白白胖胖的!」
夫人眼睛有点红,笑骂:「这丫头就知嘴甜。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玉桥巷长乐胡同。」

-3-
我们从权贵遍地的御前街,搬到了烟火巷陌的长乐胡同。
我用夫人给的钱,买下了这里一座一进的宅子。
宅子不大,但雅致幽静,四邻都是很好的人家。
余下的钱,我买了桌凳家具,另购了些菜种,在院中开辟菜园种菜。
种了小白菜、胡萝卜,还有一丛韭菜。
每日天不亮起来担粪浇水。
春三月,种下的菜活了,有风拂过,菜地青白一ẗŭ̀³片,望之生喜。
陆夫人的病总不见好,一到夜里,就闷闷地咳,眉间愁绪难解。
心病还须心药医。
听说陆停在狱中受了刑。
陆夫人几番想去探望,狱卒不让通行。
一筹莫展之际,我瞥见夫人屋内架子上的一副金鞭。
夫人说,那是陛下还在东宫之时赐予的,若他言行失德,请陆老将军直言进谏,时时规劝。
我当即花光银两,托陆家旧友将此物呈到御前。
老臣旧物,如今忠臣已逝,圣上怎忍心再苛责其子。
金鞭呈上去不出三日,陆停便从死牢转到普通地牢。
能探监了。
陆夫人想起身看望,奈何下不得床。
我安抚她:「夫人放心,我替你去,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对陆停视如己出的!」
「……」
夫人咳得更厉害了。
我使了些银子,送了吃食和药进去。
地牢又湿又冷,陆停闭眼靠墙坐在背光处,囚衣沾血,头发枯黄,下巴长出了一层青茬。
这是我与他见的第二面,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狱卒只给了一刻钟。
我隔着牢门,伸手进去掀开了他的裤脚。
腿上的伤深可见骨。
我倒吸一口气,麻溜上药。
陆停本昏睡着,被我折腾醒了,惦记着男女大防连忙收回腿,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声音嘶哑:「你,你,姑娘这是做甚?」
我捂住胸口:「儿,娘好心疼。」
陆停:「?」
他看我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宋姑娘?」
「对对对。」
难为他还记得我,我扒着牢门和他说话:「将军府被抄了,我们搬到了长乐胡同,你娘身体未愈不能见风所以没来,我们在院子里还种了大白菜,邻居婶子吃了都说好……」
我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没完。
陆停安静听着,眼眶渐渐湿润:「陆家此番遭难,多亏了姑娘,姑娘大恩大德,陆停铭感五内。」
他说着就要起来给我行大礼。
「你这是做甚?」我一爪子把他捞过来,扒拉开乱糟糟的头发,从中捧出一张俊脸,「你要好好吃饭,伤口要上药,我们都在家里等你,知道了吗?乖。」
陆停怔了下,偏过头去,耳尖泛红:「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宋,生于万物伊始,阿娘给我起名惊春。」我算了下辈分,认真道,「所以,你可以唤我一声母亲。」
陆停沉默了一下,目光古怪。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
「为娘走啦,你在里面好好休息。」
陆停:「……」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几日后,圣上下旨褫夺陆停飞鸿将军之职,降为七品羽林卫。
陆停出狱那天正是晌午,日头正毒,他伤口未愈,走不得路。
我问邻居大婶借了板车前去接他,一铲子就把他铲上来了。
套上麻绳,撒丫子跑。
路上不少经过的富家子弟,稀奇地看过来。
「咦,这不是我们陆少将军吗?怎么今日出狱了?」
「快快快!都来看看,怎么能让个小姑娘拉车呢,真不懂怜香惜玉!」
「看来真是在牢里折腾惨了。」
我后知后觉让他丢了个大脸,正要停车,陆停止住我。
「我腿脚不便,姑娘拉我已是受累,怎敢嫌弃?
「功名利禄皆是浮云,能活着,已是上上签,宋姑娘,你说是不是?」
他说这话时正对着我,琥珀色的眼眸映着日光,坚定又温和。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按名分我也是他爹的妾室,不喊小娘也就算了,怎还一口一个姑娘,如此生疏。
便宜儿子果然要不得。
我奋力拉车,陆停在后头问我:「姑娘可有想要的东西,日后陆某所有,姑娘尽可拿去,此生甘为驱驰。」
我嘿嘿笑。
小时候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够饱腹,后来日日祈祷我爹能有一天嘎嘣没了,至于现在嘛,我说:「我要万贯家财,诰命在身,天下美男任我挑选!要别人都不敢随便欺负我!」
钱我还可慢慢赚,诰命就只能指望我这便宜儿子了。
陆停就笑。
笑得止不住。
板车穿过杨柳岸,林荫挥下,清风拂过,他笑得我脸热,正要回头骂他,他连忙止声,正色道:「好,我记住了。」
我晃了晃拳头:「你最好是。」
那年秋,蝉鸣将尽,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陆停从京畿大牢拉回家。
待到院门口时,陆停扬手遮面,已经昏睡过去了。
我当真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扶他下车,陆停突然开口喊了句「小娘。」吓得我一激灵。
「小娘。」
他视线往下:「裤脚破了。」
我垂眼望去,这粗布短打不知在哪里蹭到了,露出一截嫩生生的脚脖子。
陆停看了两眼,移开目光。

-4-
家人团聚,陆夫人又是好一番落泪。
家里两个病号,请了大夫后没钱抓药,我索性照着药方上山采了点野药材用着。
两人都在慢慢好转。
圣上让陆停休养一月再去上任。
卖菜收入微薄,我打算找点别的活计维持家用。
我在城里寻到一个码头卸货的活。
伙计多为男子,管事的本不欲招女子,但见我力气大人机灵还是勉强收了。
一天下来,能赚个五十文。
我干了两天,肩上都是勒出来的青紫印子,夜里腰背酸痛睡不着。
我攥着那一百文回家时,陆停正扶着拐棍和陆夫人蹲在菜地里讨论种菜技巧。
「娘,当心,这叶子上有虫。」
「能吃吗能吃吗?小春这两天瘦得厉害。」
「那我吃一个试试?」
「馋鬼!你吃了小春吃什么?!」
我终是忍不住,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挣钱好难。
怎么这么难?
我一点都受不了了。
两人吓了一跳,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谁欺负你啦?」
「小春小春。」陆停蹲在我面前,轻声安慰,「怪我,什么都做不了,苦都让你吃了,对不起都怪我,你别哭了……」
陆夫人也哭:「怪我,自幼养于深闺什么都不会,也没个兄弟叔伯帮衬,让你们兄妹俩跟着受累……」
陆停一个人哄两个,手忙脚乱,恨不得磕头谢罪。
夜里,陆停敲响我的房门,仔细询问码头的活计。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你明天在家休息,我去。」
「你去什么去?伤还没好呢。」我愤愤道,「别想浪费我辛苦采的药!」
「你听我说。」
他哭笑不得:「我这手字师从书圣张闵,一字可抵千金,每年都有人上门求我的墨宝,明日我就去书肆卖字。」
「千金欸。」我两眼放光,「真的吗?」
「真的。」
我安心睡去,担心他腿脚不便,第二日早起准备和他一起去。
没想到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了。
我跟在他后面,看他拄着拐走进书铺,那书铺掌柜满脸讥笑,说看在他一手好字的分上,给他支个摊子抄书。
陆停好脾气地抄了一天,又替过路人代写书信,一日过去,赚了八十文。
大骗子!
我只当不记得千金的事,也没再去过码头,陆停腰腹伤势未愈,ţū́₊他夜里收工回家,我照旧给他换药。
绷带一圈一圈缠紧,再打个蝴蝶结。
陆停忍着疼,面色苍白,冷汗涔涔,颇有一副病弱美人相。
两人距离拉近,他靠近我,低低喘了口气。
我耳朵不知怎的一热。
「小春,我……」
「你你你先不要说话!」
「……」
他闷笑了一声。
「我是想问,你处理伤口的手法很是娴熟,以前学过?」
「当然。」我得意道,「我娘是乡里有名的巫医,十里八乡看病都找我娘呢!」
「那你识药?」
「对呀。」
「喜欢治病吗?」
「喜欢。」我仰头望他,不解道,「怎么了?」
陆停笑了笑:「我们小春这么聪明,何不试试学医?」
「可是……」
我这半吊子医术,要学到何年何月啊。
「我今日回来时看到回春堂在招学徒,既然喜欢,就去试试。」
陆停的声音落在我头顶,稳重踏实。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5-
回春堂的李大夫收了我,要我学会辨析万种药材,熟知数百种病症疗法,稍有错漏,就是一顿好骂。
医馆提供饭食,虽然没有工钱,但比在码头搬货强上许多。
陆停能正常行走后,去校场帮忙训练兵士,校尉心悦诚服,多给了几两银子。
武将蛮勇,多拼的是武力,打得赢就算厉害。
陆停十三岁上战场,是当年冠绝上京、银枪白马的玉面少将。
天之骄子一朝跌落,我从未见他自怨自艾过。
我将这些感想说给陆夫人听,陆夫人捂嘴笑:「傻小春,阿停打小就蔫坏蔫坏的,惯会装惨扮可怜,你当心别被他骗了。」
是吗?
不信。
陆停伤势痊愈,回羽林卫任职。
羽林卫中有不少世家子弟是被塞进去混资历的,陆停家道中落,自然成了别人奚落的对象。
他并不在意,每日先早起半个时辰给菜浇肥,再去上值。
院子里又养了两只鸡,一公一母,母鸡下蛋,公鸡在陆停发俸禄那天美美地炖了一罐汤。
陆夫人说我俩赚钱辛苦,该多吃一点,陆停又把他碗里的鸡腿夹给我。
我吃得不好意思,陆夫人只是托着腮笑。
但今天不知怎么了,陆停直到戌时还没回家。
我提了灯笼出去找。
医馆的坐诊大夫柳文青见了我,上前问道:「小春,这么晚是去哪儿啊?」
陆停下值或休沐时常来医馆接我,我的情况医馆是清楚的,我忙问:「我家公子不见了,柳大夫可有看到?」
柳大夫往东指:「方才见一群Ŧŭ₀人拥着陆公子到醉仙楼吃酒呢。」
我心里一惊。
陆停哪有钱吃酒,他那样好的脾气,别是被人吃了吧。
我匆匆往醉仙楼奔去。
醉仙楼大宴宾客,觥筹交错,往来贵人推杯换盏,美女如云。
我闯了几个雅间,引来小二骂骂咧咧,终于在二楼找到了陆停。
他正被一群人压在座位上,为首的纨绔手持酒杯逼他喝下去。
「陆停啊陆停,你也有今天,往日我还念你三分薄面,今朝落魄,你少给我摆脸子逞威风,这酒,你喝是不喝?」
「哎呀您就别硬撑了。」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喝就是不给我们赵公子面子,你爹都死了快一年了,你还装什么呢?」
「就是就是!」
陆停抬眼,平静道:「不喝,你待如何?」
「老子打死你——」
赵公子的拳头正要落到陆停脸上,千钧一发之际,我掀翻桌子,捡了根木棍就跳上去往他身上招呼。
一通胡戳乱打,打得他顾得了头脸顾不得下半身,旁边人看得目瞪口呆。
「你打死谁?好大的胆子,我今天不把你打得叫姑奶奶我就不姓宋!」
「呸!狗登西!你娘倒了八辈子霉生了你这个赔钱货!你爹上辈子杀人这辈子养你!猪狗不如的畜生!
「恶棍看打!」
纨绔的随从呆立须臾,上前拉架。
陆停抱着我往后退。
「小春小春,好了好了,我没事……」
「啊啊啊啊啊——」
退到十米外,我仍挥舞手脚气势汹汹。
「天爷,这是哪来的小娘皮,如此凶猛!」
赵公子捂着肿成猪头的脸,痛呼:「老子和你没完!」
「我才没完呢!」
「小春……」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陆停要挡在我身前,被我两手扒到后面去,我挺身而立,气势如虹。
「我们家阿停平时在家好好的,从不寻欢作乐,你倒好,非扯他来这破地方!仗他脾气好欺负他,我从进门到现在他未曾说过一句话,仔细一看原来是哭了!
「满桌子人,你怎么不找别人灌酒,尽瞅着我们阿停了是吧?你是不是针对他?以后这劳什子酒我家阿停就不喝了,再敢欺负他老娘打断你的命根子!」
有人弱弱出声:「那个,阿停他娘……」
「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吗!」
赵公子被我骂得回不过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陆停低头靠在我身上,肩膀颤抖。
「走走走,我们回家,以后不和他们玩了!」
我牵着陆停走出去,听到后面有人问:「这,这谁啊?」
「好像是陆停的小娘,他爹过世之前纳进门的。」
「小娘啊。」
「好霸道,想谈。」
回家后,我把那恶霸一番行径添油加醋说与陆夫人听,待我说到「陆停老实巴交站在一边不敢反击」的时候,陆夫人眼皮子跳了跳,一副不忍卒听的样子。
陆停正巧从厨房过来,陆夫人手持蒲扇,往他身上狠狠拍了两下。
陆停拉我起身:「水烧好了,快去洗澡,今日累坏了,要早点休息。」
陆夫人瞪了他一眼。
夜已深,我泡在浴桶中,余光瞥见屏风上搭了件从未见过的衣裳。
花样精巧,用料上乘,是近来京中女子最时兴的款式。
衣裳下压了张纸条,纸上两三笔勾勒出女侠勇斗恶霸的情景。
下面附有一行小字——【月落星沉,枕下清欢】。

-6-
醉仙楼一事后,陆停担心那群纨绔找我麻烦,每晚下值后绕路来接我。
陆停牵着马,让我骑在马上,踏着月色,慢悠悠地走回家。
磨炼小半年后,我的医术有所精进,勉强能得医馆大夫一两句夸赞,随他们出诊,偶尔让我独自应对三两个病人。
然而陆停来得这样频繁,也不是个事儿。
医馆的坐馆大夫中,与我关系最好的是柳文青柳大夫。
柳文青祖辈世代行医,然父亲早逝,家中只一寡母,年过二十仍未成亲,医术精湛,颇有声名。
寡母患眼疾,柳文青行医在外放心不下,医馆与柳家离得近,我替他去看过几回。
一来二去,便熟识了起来。
他承我看顾寡母多次,一身医术不吝相授,李大夫偶有斥责,也是他替我说话。
柳文青心实嘴笨,那日受邀给一官宦人家诊病,病患不慎误食与药材相克之物突发急症,险被扭送官府,幸亏我在厨房发现了端倪,当场怒骂。
回医馆的路上,柳文青心绪不佳。
「小春,多亏你在,不然我难逃一顿官司。」
「那还得是你自个儿医术好,刑狱判官都不敢收你。」
「小春,你说话总是这么好听。」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这段时日我想了很多,你爹娘俱不在,如今夫君已逝,我也并未娶妻,不如我俩一块过吧,我不嫌你嫁过人,一定会待你好的。
「再者说,你现在所做全是为陆家考虑,我看那陆公子绝非池中物,将来必有大展宏图的一天,那时陆家已不需要你了,你待如何?你要为以后着想,我等普通人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柳文青这话委实戳到了我的痛处。
我娘亲仁慧,早年种田行医供夫君苦读,可我爹进士及第后,娘亲未曾享一天福便撒手人寰。
留我与父亲一众妾室子女争斗,后宅倾轧多年。
人生十七载,从未寻到归处。
宋家不是,陆家也不是。
陆夫人在我危难时提供栖身之所,陆夫人很好,陆停也很好,可我终归在陆家只占了个名分,总是要走的。
我能去哪儿呢?
我答应柳文青考虑考虑。
那天回家时,柳文青追出来送了一只香囊,里面放了各色安神的药材。
香囊所用布料为青灰色,与时下女子制香囊喜好的亮色不同,柳文青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说是寡母为其做衣用剩下的。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就没了兴致。
陆停牵马到近前,瞥了眼我手中的香囊,语气淡淡:「想追姑娘,也不知送些讨人喜欢的东西,将来提亲,难道要捉只野鸭做聘雁?」
柳文青臊红了脸,反驳道:「小春聪慧仁孝,我与她相交已久,知道她定然不是那些眼中只有黄白之物的俗女子,陆公子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看不上我等凡人也是正常……」
「不错不错。」陆停点点头,煞有其事道,「柳大夫高洁,看不上真金白银,那不如把你的钱都给我吧,我看得上。」
「你你你!」
柳文青拂袖而去。
我在旁边看得咋舌。
真是张嘴就要啊!
陆停几时这般口齿伶俐了?
陆停把人气走了,转过身来二话不说拿走我手上的香囊,系在马尾巴上,拍拍马屁ţů₍股让它走了。
「小春。」陆停幽幽道,「我这么辛苦赚钱,他竟然看不上,我好难过。」
我下意识安慰:「他是装的,怎会有人不喜钱?别和他一般见识。」
「嗯,我觉得也是。」
我望向马离开的方向,小声抱怨:「你让它走干嘛,我都没马骑了。」
「骑我。」
「?」
陆停背对着我,单膝跪在我面前:「上来。」
「这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
「不,不合礼数。」
「什么礼数?」
什么礼数……
我拍了下脑袋,恍然大悟:「对哦,我们就是单纯的母子关系!」
「……」
月色下,陆停的身影似乎又矮了三分。
我欢欢喜喜地爬上他的背。
陆停稳稳托着我:「喜欢香囊?」
「昂。」我想了想,「说不上喜欢,但别的姑娘都有,就忍不住想要,我针线活又不好……」
「那你喜欢柳文青?」
陆停声音低沉,似乎暗含蛊惑。
我莫名心慌。
「没,没有,就是普通朋友……」
「哦。」他拉长声调,慢吞吞问,「那,喜欢陆停?」
「喜……」
我差点咬着舌头。
好端端地问这些干嘛?!
第二日正值陆停休沐,他难得空闲在家,我早起时看见屋内堆了一桌子香囊,有翠竹,藕粉,鹅黄等色,里面放了各式香料,沁人心脾。
推开门,陆夫人不知为何眼下乌黑,拿着平日撵鸡的竹竿追着陆停满院子打。
陆停近日挨打的次数越发多了。
哎,不孝子。

-7-
我答应柳文青考虑,其实心里已有答案。
但我没想到他会直接找上门。
那日端午,陆停受上官提拔,得圣上赏识,调入神机营任前锋,调令下来的时候,陆停正在那片小菜园锄地。
六月细雨,他戴着斗笠,我和陆夫人坐在檐下,一人一个甜瓜啃得香甜。
打开门,却是柳文青站在门口。
一手拎着病患答谢的山货,另一手捏着红笺。
「找谁?」
柳大夫明显有些怵他:「宋小娘可在?」
「……」陆停左移一步挡住视线,「找我家小娘何事?」
「提,提亲。」
「我们情投意合,前些日子说好的……」
我悚然一惊,一块瓜卡住喉咙,惊天动地Ṭṻ₈地咳起来。
陆停静了静,我正要上前把事说清楚,突然听他来了句:「不许。」
柳大夫呆住了:「什么?」
陆停声音低沉,微弯下腰,直视柳大夫的眼睛。
「我说,不许。」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又不是小春亲生的,管那么多,难道要她给你家做一辈子的丫鬟吗……」
「……」
陆停拳头都攥出青筋了。
我胆战心惊,陆夫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我从未将她当作丫鬟,她要成婚我不拦着,但也绝不会是你这样的蠢材。
「你配不上她。」
「你!」
柳文青走后,陆停转身看过来,隔着垂垂雨幕,他一双眼又静又沉,似乎饱含痴念与欲望。
我心里重重一跳。
当晚,陆停大半夜地不睡觉,在院中练枪。
天边还下着细雨,明月高悬,萤火纷飞。
他赤裸着上身,一柄银枪使得出神入化,雨汗交织,顺着腰腹的肌肉纹理滑入下衫……
陆夫人摇着扇子,啧啧称奇。
「阿停身材还是不错的,比那些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空有一腔情意的文弱小生强多了,对吧小春?」
我胡乱应着,脸颊发烫,悄摸看了一眼又一眼。
「他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陆夫人道,「天热,燥着了。」

-8-
隔日,我上医馆说清楚,婉拒了柳文青。
柳文青面上说无妨,但已然没有往日热忱。
甚至还与李大夫说我做事不仔细,将黄芪与桔梗混在一起。
李大夫将我臭骂一通。
那时我已差不多能独当一面,医者男多女少,性别差异多有不便,若遇女患,多是我出诊,由此我专攻女科,也算小有所成。
清理药材这种事早就不是我的活了,自有新来的学徒做。
我十分委屈。
在柳文青回家的路上用麻袋套住暴打了一顿。
正遇上陆停来接我,我搂着他的胳膊大声抱怨:「混账东西!原以为他是个好人才多次帮衬,没想到竟是个小肚鸡肠两面三刀的,狗东西!贼鼠辈!啊啊啊我怎么没多踹两脚——」
陆停好气又好笑:「好了好了别生气,这样的废材,让你气这么久都是给他脸了。」
「有道理。」我平复心情,沮丧道,「可是我天天看他那张死脸,都不想去医馆了。」
「那不如出来自己做,不必看人脸色。」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
「可是。」我算了算银子,「没钱啊。」
「嗯?」陆停歪头看我,似是疑惑,「我的俸禄不够吗?」
陆夫人不想管账,于是陆停的俸禄都在我这了。
「够,但是,那都是你辛苦赚的,用完就没了……」
「没事。」陆停揉着我的头发,笑了,「都是你的,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还能赚更多。」
「哇!」
我真心夸赞:「你真好!
「我以后成婚了还能花你的钱吗?
「算了,我还是不嫁人了……
「那你成婚了我还能花你的钱吗?
「算了,你也别嫁人……」
陆停嘴角抽了抽,突然一把将我扛在肩上。
我惊呼一声:「你干嘛?」
「吃饱了撑的,锻炼锻炼。」

-9-
我在御前街盘了间铺面,开张做医馆,专为女子看诊。
初时病患寥寥,我也乐得自在,每日窝在铺子里研读医书。
御前街在军营东面,是陆停执掌巡逻的范围,京师布防变动,他半年内连升三级,如今已任神策军指挥使。
不再是当初那个受人奚落的小小羽林卫。
圣上有重新启用陆家的征兆,朝中臣子闻风而动,往日僻静的长乐胡同门庭若市,各家马车停在巷子口,外面进不去里面出不来。
「让我来,我先来的,我先进去拜见指挥使大人!」
「放你娘的狗屁!我官大自是我先进!」
「天爷,能不能先让老夫出去,我要解手!」
我揉揉眼睛,问旁边的人:「这是哪儿?」
陆停笑了笑:「不知道,也许是别人家。」
「搬家吧搬家吧!」
怕被这群疯子逮住,我拉着陆停走到夜市,一路走一路吃,手上还抱着一堆玩的,陆停跟在边上付钱。
玩到一半,我骤然想起来:「糟糕!夫人一个人在家呢!」
「没事。」陆停笑眯眯道,「也不是第一回了,阿娘有经验。」
「那我们出来不带她,会不会生气啊?」
「她高兴还来不及。」
「?」
陆停但笑不语。
除了各大朝臣的打探,不少夫人小姐也托媒人送了帖子前来说亲。
陆夫人通通闭门不见。
长乐胡同进不去,她们便上医馆来打听,那日我早起出诊,看到医馆外候了一群人,当即脚底打滑。
「我,我什么时候这么出名了?」
待上近前,才得知是想从我这探听陆停的消息。
「宋小娘,听闻您当日不辞辛苦将指挥使大人拉回家,更有去岁大闹醉仙楼之壮举,真是有情有ṭūⁿ义我辈典范……对了,说到情,不知陆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先别问这个!我就想知道,那陆停二十好几了还不成婚,怕不是个萎人?」
「对对对,若有隐疾便说清楚,切莫平白耽误女子年华。」
「所以——」
一群夫人小姐目光灼灼望向我:「他到底是不是?」
「……」
是,是什么是?
我又没试过,我怎么知道!
等等!
我在想什么!
我试什么,我怎么能试?!
众目睽睽,我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
全场鸦雀无声。
片刻后,众人恍然大悟,有媒人递来一捆卷轴:「如今陆公子出息了,小娘也不必守在陆家,这是京中未婚男子的画像,您且看看,可有中意的?」
我翻过一张又一张画,脑中闪过的却是那晚陆停月下舞枪的身影。
论容貌,论英姿,似乎无人比得上陆停……
不行,我们身份有别。
医馆的队排到了大街上,陆停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他拨开人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
我满面潮红地望过去。
陆停挑了挑眉。
「怎么了,小娘?」
人群散去,陆停一步一步走近我,瞥见我手里的卷轴,低声问:「想成婚了?」
我惊觉他与平常不大一样,不住后退,腰磕在柜子上,疼得我脸一白,胡乱把柳文青的话拿过来说。
「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也到年纪了,总不好终身赖在你家,难道要你养我一辈子吗?」
「为何不行?」
「我,我……」我咬着唇,惊慌道,「现在我们关系好,你认我做小娘,将来你若娶妻,那你的妻子可愿留我在家,陆家若没我一席之地,难道要我看你俩睡床上我躲床底吗?
「你也看到了,我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乱想什么?」
陆停抚上我的腰,温热的手掌轻轻揉着我撞疼的地方,他附耳在我身侧,轻声诱哄:「岂止现在认你做小娘,我认你做一辈子小娘,将来你我成婚,我睡床上——」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睡我身上。」
我慌得捶他:「你说什么!
「你如今平步青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我身份,要是我们在一起了,要遭受数不尽的流言蜚语……」
「还有,还有夫人。」我哭红了眼,「你要夫人怎么办?」
「别哭,别哭。」陆停看见我哭就急,「我娘一直都是拿你做女儿待的,至于流言蜚语,是我求娶你,便该由我解决,你只需回答愿意或不愿意,其他的事情,无须你操心。
「好小春,你都能考虑那姓柳的,为何不能考虑我?我不比那废柴强多了,你不知道,我夜里——」
他抱着我,从来威风八面的少年将军此刻嗓子都要哭哑了。
「求你了。」

-10-
我又要考虑了。
上次考虑柳文青,这次考虑陆停。
自那日后,我与他的关系总是怪怪的。
我早晚去医馆,也不要他陪着了。
他不敢凑近,远远跟在后面。
夜里回家,屋内总会出现些新鲜玩意,有时是糕点,有时钗环首饰。
往日得了礼物是欢喜,现在却是又酸又甜。
陆夫人敏锐地察觉不对劲:「阿停怎么了?」
我说:「阿停坏。」
「怎么坏了?」夫人笑道,「你说出来,我替你打他。」
我又不好意思说了,心里羞愧,觉得耽误了人家宝贝儿子。
「小春啊。」
陆夫人摸着我的脸,了然道:「世间男女相悦是常事,不必觉得谁亏欠了谁,既有情,何不试试呢?」
我低头不语。
冬至了,菜园中除不尽的杂草结了厚厚一层霜冻,没等我想个明白,边关发生动乱。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知能否过个好年。
医馆自那日一闹,生意有所好转,我医治了一个产后褥疮的病患,逐渐打出名声。
近来两国交恶波及普通百姓,从域外采摘过来的雪莲芝贵了百倍不止。
此药珍稀,难寻替代,我询问了往来商队,都说不愿再去西戎。
又几日,西戎撕毁停战协定,在边境重燃战火,战争一触即发。
冬夜,飞雪飘零,我开了药方,揣着手从病患家中出来,陆停站在前方路口静静等着我。
我们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
他接过药箱,自然地将我的手裹进他的大氅:「累不累?」
「累。」
「冷吗?」
我哈了一口气:「有一点。」
「那回去给你烤个红薯吃,好不好?」
「好。」
雪下大了,陆停撑的伞往我这边倾斜,他肩头落了一层白。
他安然注视着我:「战场之上,生死不过须臾,若我侥幸回来,能得到一个答复吗?」
「好。」
我小声回答。
我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将脸埋进他厚厚的领口里,四下无人,我珍而重之吻了他的侧脸。
陆停呼吸都凝滞了。
「能好好回来吗?」我问。
「能。」
他笑了:「佳人相伴,岂敢不归?」

-11-
与西戎这一仗,打了很久。
院中新栽了一棵李子树,果熟叶落,我坐在树下,饱饱地吃了三回。
这三年我医术不断精进,有不少人上门求医,因担心战事缺药, 我囤了许多药材,和陆夫人亲手缝制的狐裘护膝一起, 送到边关。
陆停不时会有来信, 讲些军旅趣事给我听,在信的末尾,他总会写:【久不见君, 思之如狂, 若能得一贴身物件每日相伴, 立死足矣。】
我听了吓到了,陆续往边关送了许多东西, 香囊、发钗、绣帕,实在没得送了,甚至一咬牙塞了件小衣。
陆夫人从旁经过, 恨铁不成钢:「傻姑娘,你就惯着他吧!」
陆停最近的一封信,说宫中皇后性情淑佳,喜好养生, 与我应当投契, 劝我多多接触。
我很是疑惑。
过了两日,皇后身体不适,召我入宫看诊。
当今皇后出身颍川宋氏,与我家祖上百年前约莫是堂兄弟, 那晚我从宫中出来, 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直到写药方时看到最近降价许多的外番药材,才恍然大悟。
这混账!
春三月, 大军还朝, 百姓夹道欢迎。
陆停银鞍白马,走在正前。
我军将西戎打得退避汜水以北,二十年内不敢进犯。
圣上赐官授爵, 那座被收回的将军府又回来了。
我们终于要搬家了。
夜里我收拾行李, 陆停从身后环住我, 笑道:「不急。」
压抑许久的思念犹如潮Ṭŭₙ水,我们吻得难舍难分。
皇后说我治好了她的心疾,又系出同宗, 与我一见如故, 认作义妹,封郡主, 从宫中出嫁。
皇后身体好得很, 哪有什么心疾?
新婚夜, 我揪着陆停的耳朵和他算账。
「不是说认我做一辈子小娘吗?嗯?」
「错了。」陆停一手捏着我的脚踝,一手捧着画册研习,他眉目含春,生了薄茧的手自我小腿到腰侧往上, 抚到胸前,低首细语:「有道是,吃谁奶,喊谁娘。」
我瞪了他一眼, 双颊绯红。
「登徒子!」
「嗯,我是。」
月倚纱窗。
锦被翻红浪,玉枕落花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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