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第一病美人,被赐婚给同样是病秧子的六皇子。
大婚当日,我意外有了读心术。
我那清冷禁欲的新婚夫君,一步三咳,疏离地对我说:「今晚我睡书房,你自便。」
原以为他不喜我,可下一秒,我就听见他炽烈的心声。
【今儿碰到了杳杳的腰和手,啧,真是又软又香,爱不释手。不枉我在御书房跪了一宿。
【我家娘子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实在秀色可餐。真想看看她在床榻之上,为我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唉,可惜杳杳身子弱,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大抵是受不住欢好的,还是再养养吧。】
我:「?」
你个老六,想得挺花啊。
不仅咒我短命?还馋我身子?
-1-
我是丞相府嫡女,名唤姜芜,自幼体弱多病。
爹娘说我幼时生了几场大病,险些就嗝屁了。
对了,我娘说嗝屁就是死的意思。她总能语出惊人,说些我们不大懂的话。
正因体弱,我才改名为芜。
我不解,「为何是芜?」
他们答:「名字贱,好养活。」
我又问:「那为何不是狗子?铁柱?芜字哪贱了?」
我娘抢答:「因为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后来听我爹说,我娘本想为我取名姜草草、姜深情。
得亏我爹肚里有二两墨水,为我取名「芜」字。
话说回来,我虽身子骨弱,但胜在爹娘给了我一副好模样。
渐渐地,我便有了京城第一病美人的称号。
说实话,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称呼。
毕竟如今的我,因常年习武,身康体健,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提起几十斤重的玄铁重剑,甚至还能举着重剑摇一段花手。
我娘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手戳着我脑门道:「不喜欢也没办法。谁让你和我一样不通文墨,做不了京城第一才女。娘只好花重金,为你打造一个病美人的人设。」
我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撑着脑袋,看向不远处跳进荷花池里的青蛙,「噗通」,还是「扑通」啊。
-2-
正如我娘说的一样,我凭借京城第一病美人的称号出圈了。
只是有些话传着传着,就变了味。
一开始,说我弱柳扶风,病若西子,迎风欲倒。
可传到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猜测,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但凡是瞧见我容貌的人,无一不为我扼腕惋惜。
「如此美貌的小娘子,怎么就身患恶疾呢?」
「可惜,实在是可惜啊。」
我:「?」
你们礼貌吗?
每每听到这些言论,我总想上去理论一番。
可我娘阻止了我,说我得保持神秘,不能亲自下场,否则银子就白花了。
于是谣言愈演愈烈。
甚至京城大大小小的赌坊,还特意为我设了一个赌注,就赌我能活多久。
啊这?
有钱不赚王八蛋。
我便也悄悄在各个赌坊匿名下注。
不费吹灰之力,含泪赚了一大笔钱。
真香!
因为短命的谣言,还给我带来另一个烦恼。
那便是自我及笄后,上门来提亲的人多如牛毛,我家上好的乌木门槛都被踏破好几个。
他们一个个人面兽心,无非是想着娶了我,不仅能升官发财死老婆一条龙,还能继承我家的家业。
从此车子房子票子都有了,成功走上人生巅峰。
为了解决这个烦恼,我便让我爹放出去一个条件。
若是我死了,我的夫君必要以身殉妻。
如此,那群人总算消停下来。
-3-
当赐婚圣旨传到我家时,我很是感到意外。
彼时我正在后院练剑,累得脸颊通红,浑身大汗淋漓。
听见传召,只得匆匆洗了把脸,换身干净的衣裙,而后弱柳扶风一般,慢吞吞地移步前院。
宣旨的齐德龙公公见我面色红润,还笑说:「看来姜姑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个喜冲对了。」
对不对的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圣上也是心大。
合过庚帖吗?
我和六皇子八字合吗?
不怕我把他儿子冲没了?
毕竟我可没病。
其实,我并不排斥这门婚事。
听闻六皇子萧玊面若冠玉,身骨清朗,性子寡淡。
年过弱冠,既无通房又无侍妾。
只可惜他能力平庸,在一众皇子中并不突出,君子六艺没一项拿得出手的。母家也无甚权势,自己还是个病秧子。
但,他要地位有容貌,要才华有容貌,要容貌有容貌。
我还有何不满?
即便有朝一日他真死了,我和他无甚感情,自然也就不会为他伤心。
从此以后,我踏踏实实地睡他的床,住他的房,花他的钱养十个八个小情郎。
芜湖,美的嘞!
于是,我乐颠颠地接下圣旨,顺道多问了几句,确定没有殉夫这个条件后,终于彻底放心。
可我着实想不通,我和萧玊素不相识,圣上为何要为我们赐婚?
不同于我的乐观,我娘愁得脸上都有褶子了。
她似乎对这门婚事极不情愿,但因是圣上赐婚,只能被迫接受。
临出嫁前,我娘红了眼眶,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叮嘱我,「杳杳啊,你万不可对萧玊动真情。一定要记住娘说的话。」
很奇怪,我娘虽总是语出惊人,前言不搭后语。
可如今日这般慎之又慎地唠叨,我却是第一次见,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来不及多问,我已经被迎上花轿,只得挑开帘子,探出头匆匆回一句,「娘,我晓得了。」
毕竟我娘说得好,男人如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怎么可能在萧玊一棵树上吊死呢?
-4-
下花轿时,手里的喜扇挡了视线,我被繁琐的喜服绊住脚,身子失重往前扑倒。
怎奈众目睽睽,我不得不维持病美人的人设,更不能暴露武功,藏在宽大喜服下的手只能暗暗使劲,确保自己摔得不那么狼狈。
不想平日里病恹恹的萧玊,此刻倒是眼疾手快。
他一手拉住我的手,一手扶着我的腰,然后……
坚持不过三秒。
我俩齐齐摔在地上,他则成了我身下的肉垫。
大意了。
他可是病秧子,如何能接得住我?
紧接着,我耳畔传来他如玉的嗓音。
【嘶……】
我以为萧玊被我砸伤了,抬起头正想佯装小意温柔地问候一番。
可接下来听见的声音,却让我彻底凌乱了。
【好软,好细。会不会轻轻一掐就断了?洞房真的没问题吗?】
我一脸蒙地看着他:「?」
什么好细好软?
明明萧玊并未开口,声音又是从哪来的?
许是见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萧玊略皱眉头,探究地看向我,清清冷冷地开口,「怎么了?」
我压下心头的好奇,在他审视的目光中站起身,摇头笑,「无事,走吧。」
随后,在阵阵喜庆的唢呐声中,我被萧玊牵着进了喜堂。
他掌心滚烫,汗津津的。
看来的确病得不轻。
难怪京城人人都说我俩绝配,一个病美人,一个病秧子,病到一块去了。
若是同年同月同日死,还能省下不少棺材本。
彤云密布的霞光中,我侧目瞧见他额头细密的冷汗,五官精致,唇红齿白,脸色也被喜服衬得格外红润。
我关切道:「你行吗?要不……」
ƭū́₃拜堂取消?
话还未说出口,他便低声命令般开口,丝毫不容我反驳,「勿要说话。」
得,热脸贴上冷屁股。
我识趣地闭了嘴,如同玩偶一般进行仪式。
一边百无聊赖地垂眼数着喜扇上的珍珠。
一颗。
两颗。
三颗。
……
倏然间,耳畔又传来那莫名其妙的声音。
【本王不行?本王不行?本王不行?杳杳竟然怀疑我不行?
【我该如何告诉她,我行!很行!特别行!
【直说的话,会不会太唐突,吓到她?
【可若是不解释清楚,实在影响我在她心中的形象。我这该死的自尊,请立即告诉我该怎么做?】
直到被送进洞房,我才坦然接受能听到萧玊心声的事实。
-5-
入夜,萧玊比我预料中来得更早。
彼时我手里的荷叶鸡刚啃完半只腿,余下的来不及吃,只好让我的陪嫁侍女小桃将其藏起来,吐在地面的碎骨头,也被我三两下踢进床底。
屋外脚步声渐近,我慌慌张张地用帕子擦净手上的油渍,而后拿着喜扇遮面,规规矩矩地坐在千工拔步床上。
萧玊进屋后一步三咳地靠近我,上前来却扇,与我近在咫尺。
喜房里龙凤花烛烧得正旺,此时我才看清萧玊的脸,当真如传言一般有天人之资,宛若玉人。而那右眼下的小泪痣,让清冷的他多了一丝魅惑。
怪不得都说「灯下看美人,月下看君子」。
他盯着我瞧了好一阵,而后掩唇剧烈地咳了几声,似乎很难受,却又在气息平稳后,温声提醒我,「你身子不好,少食油腻之物。」
我硬着头皮反驳,「我没吃……」
话还没说完,他的指腹在我唇上轻轻一擦。
满是油渍。
他眉头一挑,清清冷冷地看着我,仿佛在与我对质。
我羞赧得红了脸,立即改口道:「我没吃……多少。」
可我却在此时听见他的心声。
【杳杳的唇真软,就是不知是何滋味。本王好想尝尝。】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娘嘞
他好变态,我能休夫吗?
明面上,他依旧没有多余的神情,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我。
「下不为例。」
说完,他蹙眉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手:
【他娘的,什么档次的帕子,竟然比我还先一步尝到我娘子的味道?
而后,只见他满是怨气地将手帕扔在地上,只恨不得再跺上两脚。
【好气,本王都没这待遇。本王要将你焚尸灭迹。】
我:「?」
他真不是人格分裂?
-6-
他拿来合卺酒与我同饮:
「你身子不好,不宜喝酒。我特意着人备了果酒,不伤身体。你大可放心。」
我:「……」
大爷的。
你要这样说,我可就不放心了!
难怪刚刚吃荷叶鸡的时候,我喝着没味,咕嘟一壶吹完都没有醉意,还以为是掺了水的假酒。
最后,我特意让小桃换上烈酒梨花醉,还没来得及喝,他就来了。
而他方才倒的合卺酒,正是梨花醉。
我担心露馅,赶忙起身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酒杯,一口闷下去。
趁他看着我发愣之际,我一把抢过他的酒杯,「夫君这杯,我也替你喝了吧。」
他的身体如此羸弱,可别一杯酒下肚,人给喝没了。
到时我背上克夫的名声,还怎么找第二春?
他满眼疑惑,「合卺酒须得两人一起喝……」
我晃着他的手臂道:「夫君,我爱喝果酒。你就让让我嘛。」
他一脸正色,训道:「不可贪杯。」
我看着酒壶陷入沉思。
若是一壶喝完,铁定会醉。
醉了还怎么洞房?
忽然计上心头,我装作手没拿稳,将酒全洒在地上。
霎时,醇烈酒香萦绕在房间里。
有些上头。
我刚想开口解释,却又听见了萧玊的心声。
【夫君?刚刚杳杳唤我夫君了。怎么办,本王好想坐实这个称呼。
【我家娘子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腰身纤细,肤白腿长,实在秀色可餐,不枉我在御书房跪了一宿。真想看看她在床榻之上,为我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只可惜杳杳身子弱,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大抵是受不住欢好的,还是再养养吧。
顿了片刻,声音才又传来。
【呸,萧玊啊萧玊,你可真是无耻之徒,有违君子之道。我家杳杳冰清玉洁,你怎么能这样臆想她?】
我:「?」
你个老六,想得挺花啊。
不仅咒我短命?还馋我身子?
真下贱呐!
-7-
心底骂骂咧咧,嘴上却要唯唯诺诺,努力维持京城第一病美人的端庄做派。
我假意战战兢兢地蹲下身,捡拾酒壶碎裂的瓷片,一边咛声自责,「夫君,对不起。杳杳不是故意的。都怪我身子太弱,不过才吃了一杯果酒就觉得乏,连酒壶都提不动。」
说到最后,我背着他沾了两滴酒,点在脸上充作泪水,「这可是我们的合卺酒,还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竟就这样洒了,实在可惜。夫君若想责骂,杳杳甘愿受着。」
他好一晌没说话,我偷瞧了他一眼,脸色阴沉得很。
正以为他生气于我破坏了交杯的仪式,浪费他一片好意时,不想传来了他的心声。
【什么破酒壶,如此不禁摔?
【要是把我家杳杳的手割伤了,本王定要碎你九族。】
他轻叹一口气,看向我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颇有些无奈道:「起来吧。我勖王府不缺洒扫下人,用不着你做这些。」
我利落地站起身,柔柔弱弱地回了句,「夫君说的是。」
早知他如此好糊弄,我哪用得着说这么多废话。
只是我始终不明白,这萧玊看上我哪一点儿了?
图我美貌?图我命短?
还是图我有个丞相爹?
这世上,向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一定是图我身子!
呸,男人!
待地上的瓷片被侍女收拾干净,他再次淡漠地开口,「今晚我睡书房,你自便。」
新婚之夜不洞房,他非要跑去睡书房?
他这是玩哪出戏?
怕不是欲擒故纵?
正当我揣测他的意图时,再次听见他的心声。
【谁懂啊?我家杳杳连做错事都如此赏心悦目。
【真是越看越想将她拆骨入腹。再不走,我可真把持不住了。
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一步三咳,缓缓往门外移步。
【为何杳杳不劝我留下?
【只要她开口,本王什么都答应。】
他步履渐慢。
许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故意咳得好大声。
我明知他的意图,此刻故作不知,闲闲地看着房梁顶,默不作声。
【再走一步就出房门了。
【快说啊,快说啊,你快说啊!】
我默默听着他焦急的小九九,打算配合一下戏弄他。
在他即将跨出房门前,我开口叫住他,「夫君等等。」
他收回快要踏出去的脚,颀长的身姿背对着我,清冷地嗓音中隐隐带着欣喜,「何事?」
【杳杳这是开窍了?打算留下我?
【待会儿我要不要象征性地推辞一下?】
我自然没给他推辞机会,直接将他推出房外,嘴上却贤淑地叮嘱他,「夫君晚安。夫君早点睡。夫君明儿见。」
说完,我毫不犹豫地关门,上栓。
动作一气呵成。
隔着房门,我听见他的心声逐渐暴躁。
【睡睡睡,睡个屁。
【抱着香香软软的媳妇儿睡不好吗?
【要不是杳杳体弱,本王怕克制不住自己,鬼才想睡书房。】
-8-
翌日,天色还未放亮,我就被房门外传来的嚷嚷声吵醒。
「晨昏定省,这都快辰时了,勖王妃还睡着,真是好大的架子,请个安还得三催四请,让我家娘娘干等着。真是毫无教养,目无尊长,丝毫不将娘娘放在眼里。」
说话之人约莫是一位老妇人,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大有泼妇骂街的架势。
从她的话里不难猜出,她是萧玊的生母徐妃身边的人。
按照规矩,新婚第二日的确应该入宫去给徐妃请安。
可既然她都这样说了,我若是不把「毫无教养、目无尊长」八字贯彻到底,倒是显得我不近人情。
「你这老妇从哪儿冒出来的,怎如此无理。我家姑娘自幼身子骨弱,在家时就被夫人和丞相大人宠着,每日睡到自然醒。怎地如今嫁人了,就要被夫家管着了?这是何道理?」
说这话的,是我的陪嫁侍女小桃。
平日在家中,我娘从未以三纲五常、女戒女训要求我,甚至常在我耳边念叨男女平等、一夫一妻。
她说,男子可读书识字,建功立业,女子亦能。
巾帼从不逊于须眉。
我虽不知她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话,但深以为然。
故而,才有了小桃这番看似大逆不道的言语。
她自然也清楚我的病是装的,只是如今为了维护我,也不得不说出善意的谎言。
「我可是徐妃身边的人,你又是哪来的黄毛丫头,敢对我大呼小叫。」老妇阴阳怪气道:「一早就听说姜家姑娘是个病美人,怕不是今日故意借此拿乔作怪呢。」
小桃骂道:「你才作怪,你丑人多作怪。你个老泼妇,家住大海的吧,管这么宽。」
说罢,她突然放声号啕起来,「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姐,你可真是命苦啊。这才第一天过门,就受到这等对待。这以后还得了,怕是会被这些人骑在头上欺负。」
小桃为人机警,伶牙俐齿。
她受到我娘的耳濡目染,好的没学多少,骂人的话倒是学了不少。
对上她,那老妇人讨不到什么好处。
外面对骂得起劲,我闭上眼,打算继续睡觉。
「来人,将这贱蹄子绑起来掌嘴,胆敢对娘娘不敬,这就是下场。」老妇强硬道:「天地之法,祖宗规矩,不能为勖王妃一人所坏。今儿勖王妃就算是重病不起,抬也得抬入宫去给娘娘请安。」
听这话,想来那妇人带着帮手,小桃一人如何敌得过?
我立即下床趿鞋,拿上衣服。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外面传来萧玊的声音。
「住手。是本王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搅王妃清梦,有何不妥?」
「夫为妻纲,王爷未免也太骄纵新妇了。」
老妇冷声开口,颇有责怪的意味。
「容姑姑,平日里本王敬你年长,才尊称你一声姑姑。不想竟让你分不清自己的地位。
「这里是我的勖王府,不是她的未央宫。就算杳杳有何不妥,那也是本王默许的,何时轮到你在此说三道四。」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疏离,只是渐渐多了一丝不耐烦。
【你个老妖婆,说的什么屁话,我不骄纵自己的夫人,难不成骄纵你?】
容氏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王爷这是要和娘娘撕破脸吗?百善孝为先,王爷就不怕世人指摘王妃不孝?」
【烦死了,她怎么这么能叭叭。好想把她乱棍叉出去。
【本王都不舍得说一句重话的人,也是你这个老东西能说道的?】
「不孝?」萧玊默了一阵,而后声音骤然冷了几分,「母慈,方能子孝。她可曾尽过一丝做母亲的职责?如今倒是先怪起我们来了。」
容氏哑口无言,想来是被萧玊说中了。
「你方才说姜氏毫无教养,目无尊长。依本王看,是你目无尊卑。她是本王的王妃,是你的主子,你一个奴婢有何资格议论她?」
许是他说得急了,不停地咳起来,只是听着便叫人觉得难受。
他止了咳,继续道:「今日王妃何时醒来,就何时入宫请安。至于徐娘娘,她若是愿意等就等着,若是不愿意等,也省得我们入宫。」
随后他吩咐侍卫,「巽风,把人赶出去。」
我穿衣的动作一滞。
这就赶出去了?
我还没上场呢?
容氏的声音渐行渐远,「王爷,您就不怕圣上怪罪下来……」
「一切后果,自有本王承担。」
话音落下,外面彻底清静下来。
屋外灯火昏黄,萧玊的身影落在门上。
他微微侧身,朝房间里看了一眼。
离开前,他叮嘱小桃勿要打扰我。
我也再次听见他的心声。
【怪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该受的罪,不该受的罪,我都已经受了,又怎会怕再多一桩。
【也不知杳杳醒了没?
【若是听见本王如此维护她,一定会被我感动得死心塌地吧。
【罢了,来日方长,她迟早会被本王迷住。
【杳杳啊杳杳,你快快好起来吧。】
-9-
不知是否想多了,我总觉得萧玊最后这句话不单单是指我身体好起来,还有另一层含义。
可我在脑海中搜寻许久,也没有找到关于萧玊的丁点儿记忆。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成婚前,我从未见过他。
思绪愈发凌乱,我彻底没了睡意,叫来小桃伺候我盥洗,一边梳理起萧玊和徐妃的关系。
传闻萧玊和徐妃关系不和,具体怎样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看今日的架势,容氏大抵是受徐妃之命前来。
可萧玊宁愿推迟请安,都不愿叫醒我,还称徐妃为徐娘娘而非母妃,足见他们关系如履薄冰,比传闻更甚。
见到萧玊时,他已在前厅等我用膳。
听见动静,他将手里的茶盏搁置在八仙桌上,偏过头来瞧我,一时间愣住忘了言语。
旋即,我听见他的心声。
【啧,她的唇好粉嫩,看起来真润,水蜜桃似的,好想咬一口。】
我无语望天,对他方才仗义执言的好感瞬间下降。
人前衣冠楚楚。
人后衣冠禽兽。
你是懂伪装的。
【真想将她藏起来,关在房间里日夜不分,只给我一个人看。】
我终是忍无可忍,迎风低咳了两声,娇娇弱弱道:「夫君这样盯着我作甚?可是我这身打扮有何不妥?」
直到我出声,他才容色淡淡地收回目光,「并无不妥。用膳吧。」
【萧玊啊萧玊,你个登徒子,大白天的乱想什么呢?】
我立即在心头附和。
登徒子,臭不要脸……
还没骂完,耳边又响起他的心声。
【就算要想,也该是晚上啊。】
我:「……」
他娘的。
手痒了。
怎么办?
好想打他一顿。
-10-
萧玊为我盛了一碗清粥,色泽寡淡,看起来毫无食欲。
满桌的菜,同样清淡到令人发指。
他忽然开口问:「不知王妃在家时吃什么药?」
我暗暗甩他一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才……」
所幸,「吃药」二字没说出口。
我委婉地笑了笑,话音一转,柔声道:「你猜,夫君不妨猜猜?」
他慢条斯理地夹菜,并不说话。
看得出来,他不想做无谓的猜测。
直到听见他的心声,我才知自己想错了。
【夫君!杳杳又唤我夫君了!
【她一定是被本王的英姿所倾倒。
【怎么办?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才能彰显出风华绝代的气质?
【算了,实在想不出来。我还是给杳杳夹个菜吧。】
你个老六,别给自己加戏了。
你不累吗?
我累。
我努力屏蔽他的心声,开口打破诡异的气氛,挥着手帕掩面,低声哭诉道:「大夫说我这身子已经无力回天,吃一顿,少一顿,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方才不留遗憾。故而,平日并未吃药。」
简而言之,请君不要限制我的饮食。
否则,我真的会忍不住掀桌。
他手里的筷箸「啪嗒」一声掉在桌上,眉心紧蹙,反问道:「怎会如此?」
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我不老实地点了点头。
饮食太过清淡,我实在没胃口,只浅尝了几口。
萧玊也随即放下筷子,温声道:「你若是身体不适,便不去请安了。勿要勉强自己。」
【左右我和她相看两生厌,并无母子情分。】
我没问,他们究竟因何生出嫌隙?
他不主动说,只怕就算我问了,他也不会轻易告诉我。
我摇头,善解人意道:「去,必须得去。不仅要去,还要轰轰烈烈地去,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说罢,我掏出手帕,掩唇佯装咳嗽,顺势咳出一口鲜血出来。
除了我和小桃,无人知晓血是我事先备好的血浆。
既要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才不会露馅。
我的手心攥着带血的手帕,身子渐渐软下来。
小桃十分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来扶我,不想萧玊先她一步上前来,小桃就这样被挤出去三步远。
他紧紧扶着我的胳膊,脸上慌张的神色却不似作假,急切道:「你都这副样子了,还进什么宫请什么安?我这就带你去看病。」
他抬脚就要走,我及时拉住他的衣袖,眼角衔泪,低声劝道:「夫君不可。容姑姑说得对,礼不可废,安还是要请的。
「你无须担心,我的身子没事,我心中有数。更何况,我不想有人因此说你的不是,说你不孝,说你不知礼数、不遵规矩。若是圣上怪罪下来,你因为我受罪,杳杳心中实在有愧。」
当然,这些不过是场面话,才不是我真正的目的。
若是今日不进宫,只怕徐妃还真当我是软柿子好欺负。
再者,我如今已嫁给萧玊,迟早会跟徐妃对上。
但萧玊对我的说辞倒是深信不疑,他瞧我的眼神愈发心疼了。
【没想到,杳杳都是为了我,看来她心中是有本王的。
【身为人夫,我却不能保护好她。
【我真该死啊!】
-11-
约莫巳时初,日头渐升,我和萧玊乘马车到达皇宫门口。
下了马车,我坐上一顶软轿,被抬去未央宫。
按照规矩,我原是没资格在皇宫中乘轿子的。
但萧玊说我身患重疾,若是走去未央宫,恐增重病情,便事先向圣上求了一道圣旨。
他事事妥帖,反叫我生出一丝内疚感。
若是他知道我欺骗了他,一定会很生气吧。
萧玊步行跟在轿外,我挑开帘子,心虚地觑了他一眼。
他感受到我的视线,举步靠过来,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杳杳这眼神不太对劲啊?
【难道不应该是被本王的体贴周到感动到落泪,然后对我说要以身相报,想和我亲亲抱抱举高高?
【为何本王总感觉,她的眼神像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难不成……
【杳杳背着我在外面有野男人了?哪个野男人能有本王俊?能有本王洁身自好?能有本王一样的八块腹肌?】
什么?
八块腹肌!
我迅速抓住重点,眼前一亮,余光不动声色地往下瞟去。
我不信。
除非,让我摸摸看……
啊呸,我怎么被他带沟里去了。
觉察到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我及时收回眼神,平心静气,避免露出小心思。
他再臆想下去,怕是会越来越离谱。
我赶紧开口打断他脑子里的声音,哀叹道:「早上容姑姑在勖王府碰了一鼻子灰,想来徐娘娘不会轻易放过我,有些紧张罢了。」
他舒了一口气,轻轻握住我搭在帘子上的手,轻笑着宽慰我,「有我在呢。」
【原来如此。我就说,杳杳心里是有我的。】
他手心冰凉,五月的天依旧跟冰块似的,冻得我浑身一哆嗦。
他大概以为我害怕,手握得更紧了。
不是啊。
大哥,你是真对自己的体温没有数吗?
比萧玊的手更冷的,是徐妃锐利如刀的眼神。
若是眼神能杀人,我和萧玊大概已经投胎几百次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俩是世仇呢?
而我就是那个被连坐的倒霉蛋。
且不论我,单说他们母子之间,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此?
-12-
未央宫不副其名,没有想象中华丽,甚至有些冷清偏僻。
一早就听说徐妃失宠多年,看来传言不假。
可即便是失宠,她身边的人行事依旧乖张,若是得宠,大概只会更嚣张跋扈。
我和萧玊没进未央宫的殿门,被晾在门外。
徐妃连正眼都没给我,一脸冷厉地说,敬茶就免了,她可没把我当作儿媳。但为了让我们长长记性,须得在宫门前跪满三个时辰才能起来。
无所谓。
虽然不能在茶里下药,但我还有后招。
我表面乖顺,低头回道:「娘娘教训的是。」
我能老老实实罚跪?
那不能够。
可我没想到萧玊会为了我和徐妃争执起来,险些兵戎相见。
他满眼疼惜地将我拉起身,护在身后,「杳杳,今日你执意带病请安,已经全了祖宗礼法。勿要再跪她,她压根就不配。」
话音落下,他拉着我,转身欲走,同时响起他的心声。
【我就知道这个老妖婆没安好心,会变着法地折磨我们。
【要不是杳杳性子温和,善解人意,执意要入宫请安,我怎会让她来这儿受苦。
【若是杳杳今日出了什么事,我定不会让你好过。】
听见他的心声,我不觉老脸一红。
我,性子温顺?善解人意?
你对我可能有一丁点儿误会。
我姜芜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必百倍还之。
我反手拉住萧玊,表现出十足的贤良淑德,噙着眼泪左右为难道:「夫君,我没事的。不过是跪三个时辰,跪废一双腿罢了。总归她是你的生母,我们作为后辈,怎可忤逆不孝。今日我就是跪到吐血身亡,也是应该的。」
当然,主要是因为这场戏最重要的人还未登场,我怎么能走?
萧玊不甚理解地看着我,神色既怜惜,又颇有些恨自己无能为力的意味儿:
「杳杳,你就是太善良了。你敬她是长辈,她却不顾你身负重疾,想要你的命。虎身犹可近,人毒不堪亲。如此生母,不认也罢。」
徐妃闻言勃然大怒,颤手指着他怒斥,「好!好啊!萧玊,你个逆子,孽障。本宫竟生下你这个白眼狼,当初真该狠下心杀了你。若不是你,我又怎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当年我尚未满月,你就已经狠心杀过我一次。若不是有人救我,我早就死了。你做过什么,莫不是忘了?」
萧玊手心渐紧,神色蓦地有些悲凉。
仿佛一刹那间,万籁俱寂,独留他一人孤立于世。
看来他这个皇子,自小就过得不如意。
本该是世间最亲近的两个人,却如仇人一般恨不得拔刀相向。
我一时心软,不禁安抚地握紧他的手。
萧玊身子一僵,惊讶地看着我,而后眼里渐渐露出喜意。
【呜呜呜……杳杳竟主动拉我手了。
【她一定是心疼我了。
【果然,会卖惨的男人才会惹人怜爱!
【她是爱我的。
【杳杳,幸好我还有你。】
他眼里爱意坦荡,我却心虚不敢对视。
我和他本就只是奉旨成婚,并无情谊。
他对我没有来由的深情,让我很难相信其中有几分真心。
那厢徐妃看着萧玊怔了怔,沉默一阵才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范舒那个贱人走得近。她不过是利用你,你还真当她是老好人?」
范舒,本是定国将军范泸之女,亦是当年冠宠一时的淑妃。
那一年边疆兵败,有人趁机上奏范泸勾结敌军,导致边关失守。
圣上疑心重,立即将范将军召回京打入诏狱。
范氏一族皆被下狱,无一幸免。
自那以后,边关又接二连三吃了败仗。
圣上更加坚定范将军通敌一事,下令诛杀范氏一族。
淑妃虽免了死罪,却被打入冷宫,成了范氏唯一活着的人。
这些年不少人想替范家翻案,无一例外都受到牵连,或被贬官或被罢黜。
若是圣上知晓萧玊和范淑妃私下有联系,一定也会受到牵连。
徐妃和萧玊关系不和,知道此事却秘而不宣,是想以此威胁他?还是对他存有一丝歉意?
谁知道呢?
萧玊和范淑妃又是什么关系?
日久生情?
该不会这就是我娘说的「小妈文学」?
绿帽子竟是我自己的?
我好似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只可惜信息量有点大,一口吃不下。
要不你们再展开说说?
这些秘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听到的。
-13-
恰在这时,圣上来了未央宫,身后还跟着我爹及二三臣子,那些人是我爹同僚或门生。
所幸他们隔得远,应该听不见徐妃的话。
入宫时,正好赶上散早朝的时间。
我便让小桃等在下朝的必经之路去找我爹,故意将今早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来,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徐妃的所作所为。
之后便由我爹将圣上带来未央宫,方便现场告徐妃黑状。
我瞅准时机,一口血吐出来,眼皮子一翻,身子软下去。
活脱脱一副旧疾复发的模样。
「杳杳……」
萧玊眼疾手快地接住我。
这次倒是很稳,没有摔倒。
我爹还没走近,已然哭哭唧唧地道:「圣上,您可要为小女做主啊。老臣的女儿好好的一个人,嫁过来还没两天,今日竟遭此横祸?险些被徐娘娘逼死。」
顿了片刻,我爹继续稳定输出,声泪俱下,「老臣为我朝殚精竭虑一辈子,自问上无愧于天子,下无愧于百姓,唯独愧对我这个女儿。圣上,您也有子女,为人父,还望体恤老臣做爹的心。」
我躺在萧玊怀里,出气多进气少,虚弱地睁开眼,善意补刀,「爹……我没事的。娘娘她命我罚跪,也是一片好意,只是想教教我规矩罢了。
「说到底,都怪我身子骨太差。若不是今早我被娘娘派来的人吓到,导致旧疾复发,也不会耽误请安的时辰。若是没有耽误请安的时辰,娘娘或许也就不会罚我。」
「圣上,爹,我不怪徐娘娘的。咳咳咳……」
我抹着眼泪剧烈咳嗽起来,又咳出一口血,那模样好不凄惨。
萧玊的神色罕见地慌乱起来,用他那一尘不染的衣袖替我擦拭污血,「杳杳,你莫要给她说好话。若不是她,你怎会变成这样。我这就带你去见太医。」
【杳杳今日咳了这么多血,也不知还能活多久?我们才刚成婚,还有好多事情没能一起做呢。
【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带她进宫的。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我沉默:「……」
说实话,不怪你。
真的不能怪你。
【都怪我!】
他心底的愧疚,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我:「……」
好吧,怪你,都怪你。
他欲抱着我起身,我连忙拉住他,暗中给我爹使了一个眼色,摇头低泣道:「夫君,你别担心我。我没事的……咳咳咳……」
太医可不兴见啊,届时还不得露馅。
我爹顿时明白我的意思,上前来拉住我的手,掩面痛哭,「呜呜呜我可怜的女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娘可怎么活啊……」
末了,他又转头质问徐氏,「徐娘娘,小女自幼身患重疾,身子虚弱。就算您对小女有何不满,又何至于逼死她?
「我和她娘从小就捧着她,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她就是我们的命。
「我姜家就这一个后人,你这是想让我姜家绝后啊……」
啧,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高,实在是高!
我暗暗给我爹竖起大拇指。
一番话,惹得同行的臣子无不为我说情。
圣上询问缘由,萧玊陈明情况,说我因被徐妃罚跪,吐血晕倒,今日一早更是被徐妃身边的容氏气到吐血,求父皇为我们做主。
人证物证俱在,徐妃欲辩无门。
最终,圣上下令将徐妃禁足在未央宫三个月,另外罚抄佛经千遍以修心养性。
萧玊趁热打铁向圣上求情,彻底免了我给徐妃请安一事。
离宫前,圣上还要宣太医为我看病。
我爹急忙推辞,说相府常备急救良药,火急火燎地将我带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因有萧玊同行,我也不敢随意睁眼,只能倚在萧玊怀里,安静地听着他和我爹谈话。
他们谈话的内容,左右离不开我得了什么病?要如何医治?
我爹怎么知道我得了什么病?
因为我压根没病。
得亏我爹脑子灵光,演技好,说我这是打娘胎里就带来的病,寻医无数也瞧不出个究竟,只能吃些珍贵的补药吊命,总算把萧玊糊弄过去。
-14-
满京城的人都在私下谈论,勖王妃新婚第二日病发,咯血不止,却还要被徐妃勒令抬进宫请安。
一时间,徐妃的「恶婆婆形象」传遍京城。
听说这事儿,我并未感到意外,此刻我只想再睡个回笼觉,只因昨晚我娘的告诫让我一夜无眠。
昨个儿回娘家,我便借治病的由头留了下来。
萧玊倒也没有阻拦,确认我醒来无事后便匆匆离开了。
离开前,他叮嘱我好好养身子,等到回门之日再来接我。
他没说离开的原因,我也就不问,更不想留下他,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他不在,我不用辛苦装病,也正好有机会问阿娘,她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何意?
为何她好似不愿我嫁给萧玊?
还让我不要爱上他?
直到昨晚,所有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我娘从异世而来,只因睡前吐槽了一个脑瘫的话本子,醒来就穿越了。
如今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只是话本子创造出来的。
阿娘是胎穿的,穿过来时话本里的故事尚未发生,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穿到一个普通的架空古代,直到后来,许多人、事和书中世界吻合。
阿娘说,萧玊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而我只是他早逝的原配妻子姜娆。
在整个话本中,我……还是暂且称为姜娆吧。
姜娆是真的病美人,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性子温和,善解人意。因身子骨弱,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复一日在闺阁中学礼仪,读诗书。
她和萧玊同样是奉旨成婚,同样是萧玊主动求来的。
不同的是,她没有读心术,萧玊的病也是装的。
成婚后,姜娆一心一意待萧玊,盼着和他琴瑟和鸣。
萧玊装作对姜娆情深似海的模样,真正想要的却只是得到姜家的支持,以争夺皇位。
为了帮萧玊成为储君,姜家受到牵连,被政敌诬陷下狱,除了姜娆无一生还。
后来,萧玊登基,姜娆又替他挡下刺客的毒箭,不治身亡。
至此,话本的故事才正式开始。
话本里的姜娆,只是活在别人的回忆里。
自萧玊爱上女主后,她再没被人提起,甚至一度成了皇宫中的忌讳。
姜娆死后,萧玊追封她为皇后,空置后宫。
时间一长,许是情意和歉疚渐渐消磨了,也许是抵不住前朝大臣的唾沫星子,萧玊开始纳妃。
一个接一个,她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姜娆的影子。
和姜娆最像的,自然是女主江瑶月。
据书中描述,二人的外貌有九分相似。
江瑶月遇见萧玊那天,恰是姜娆死后的第一个忌日。
那日,萧玊大张旗鼓地出宫,明着是去皇陵祭拜她,暗里却是要引出当年的刺客。
如萧玊所愿,他钓出了刺客背后的人,却也因此受伤坠崖,被身为医者的江瑶月捡回家去。再之后,江瑶月入宫,和萧玊发生一系列催人泪下的狗血虐心故事。
故事的最后,一帝一后,子孙满堂。
阿娘说,许多人都称赞萧玊专情,唯有她大骂萧玊是渣男。若是真的喜欢姜娆,又怎么会再喜欢上别的女子。
因此她想尽一切办法改变我的命运,为我取名姜芜,为我寻遍名医治病,为我找师父教习武功,为我安排一场又一场的亲事。
打我记事起,她就给我讲陈世美、薛平贵的故事。为的就是告诫我,男人都是负心汉不可信。
可现实还是在朝着话本的方向发生。
甚至我比话本中的姜娆,提前半年嫁给了萧玊。
故事讲完,我娘千叮咛万嘱咐,「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杳杳啊,你可千万不要恋爱脑。爱别人之前,应该先爱自己。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找不到?」
我:「娘,你放心。我是姜芜,不是姜娆。我怎么会为了男人去死?不值当的。」
她拍着我的手,欣慰一笑:
「不愧是我的女儿。」
-15-
待在相府期间,萧玊命人将珍贵补品流水似的送到相府,百年的灵芝,千年的人参,十年开一次花的天山雪莲,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罕见补药。
约莫是因为那日出宫,我爹随口对他编的谎话,说我的命全靠补药吊着。
回门那日,萧玊并未出现,只是派他的贴身侍卫巽风来接我。
回到勖王府,依旧不见萧玊人影。
府里上上下下口风一致,都说不知他的下落,就连巽风也说不知。
骗鬼呢?
主子失踪,巽风还能跟没事人一样?
我装作相信他的说辞,每日该吃吃该喝喝,好不自在,偶尔也问问他的下落,表现出一副担忧的样子。
几日后,我跟踪巽风到京郊别院,终于找到了萧玊。
还有另一个在我意料之外的人——江瑶月。
我并未见过她,但她那与我有九分相似的面貌,让我笃定她就是江瑶月。
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伤心。
假的!
但我不是伤心于萧玊瞒着我养外室,而是……
女主提前出现,很可能意味着我要提前下线。
他大爷的,Ṫũ̂₋这也太突然了。
我心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此机会提出和离。
话本中所有的悲剧都因萧玊而起,只要我远离他,或许就能避开。
我掐了一把大腿,直疼出眼泪花,这才推开房门,故作坚忍道:「王爷,我们和离吧。亏得我……」
担心你,每日吃不下,睡不好,原来你在这儿绊住了。
既然你已经有喜欢的人,我甘愿下堂,让出王妃之位。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我便发现不对劲,及时噤了声。
萧玊正在系上衫的衣带,巽风正在整理托盘中的瓶瓶罐罐和带血的纱布,至于江瑶月……
不见了?
我仔仔细细环视了一圈,竟不见她的身影,可我分明看见她进了院子。
难道我受话本子刺激,眼花了?
他们俩骤然看见我,神色有些慌张,似乎还想继续隐瞒什么。
萧玊连外套也顾不上穿,只着一层纯白的中衣就朝我踱步过来,紧压着眉头道:「杳杳,你方才说什么?」
说完,他的心声也暴躁起来。
【和什么?
【什么离?
【她竟然不叫我夫君,叫我王爷?
【我不过才离开几日,杳杳就移情别恋了?还是说从一开始她就不曾喜欢我?喜欢他?
【我生死一线之时,心心念念着的人,一见面却要同我和离?
【除非本王死了,否则一辈子都不可能和离。】
他回头斜了一眼巽风,在心底恶狠狠地质问他,我为何会出现?
巽风战战兢兢,一脸不解地摇头,而后端上托盘飞速离开现场,踏出房间后,还十分体贴地顺手关上房门。
我暗暗握紧拳头给自己鼓气,就算没有人赃并获,也要和离。
还好意思说我移情别恋?
显得你多可怜,我多滥情似的?
分明是你出轨在先!
「王爷,我们……唔……」
「和离」二字还未说出口,已经被萧玊咽下肚。
唇被严丝合缝地含住,他赌气一般,轻轻厮磨我唇瓣,我渐渐有些喘不上气。
一边和江瑶月不清不楚,还敢来招惹我?
我气极,一把推开他:
「你不用瞒我,让她出来吧。你既然都将她带回来了,又何必躲着我?」
萧玊疼得皱起眉宇,倒吸了一口凉气,胸口的衣衫顿时显出斑斑血迹。
伤口裂开了。
他只是轻笑,没再反驳,「还是被你发现了。」
「出来吧。」
房间里侧,江瑶月一个趔趄跌出柜门,手里的瓜子撒落一地。
她双手捂住脸,指缝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那个……你们继续啊,当我们不存在就好。」
我敏锐地抓住关键字,「我们?」
话音刚落,不大不小的衣柜里又走出来一个身姿俊挺的少年郎:
「杳杳,我回来了。」
-16-
少年一袭紫棠色窄袖劲装,乌发用一条半旧不新的红锦带高束成一个马尾,鼻梁挺立,小麦肤色,深邃冷峻的眉眼在看见我后渐渐柔和,染上几分喜色。
尽管多年不见,他的模样变化很大,我还是一眼就认ŧü₍出他,也认出他扎着的是我送的那根红发带。
辛赋疆,年长我五岁,与我一起长大的混小子。
如今弱冠之龄,已在沙场身经百战,未尝败绩。
他爹辛老将军是教习我武功的师父,正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我和辛赋疆才会自幼相识。若是按照话本,我和他应该至死不相识。
他幼时不学无术,是十足的纨绔,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吃喝玩乐、斗鸡遛狗,但凡是不务正业,就没有他不会的。
记得我九岁那年,央他带我去赌坊长见识。
他环抱双臂,满眼嫌弃,「小药罐子,我可不敢带你去。万一害你病发,我爹非打死我不可。」
我也不干了,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撒泼耍赖,说不带我去,就去找他爹告黑状。
他爹对他管教极严,若是知晓他去赌坊那种地方,指定会打断他的腿。
其实那时我的病已经渐渐稳定,极少发病,却整日被爹娘圈在后院,实在无聊至极。
他无可奈何,推辞不下,便带我去了。
那天,他教我如何摇骰子,如何听声辨骰子的大小。
我俩在赌坊赢了不少钱。
正要离开,赌坊老板把我们拦下,硬说我们出老千,逼我们把钱留下。
辛赋疆自是气不过,最后和赌坊的人打了起来。
那会儿辛赋疆虽还是半大的小子,但身量已经比同龄人高挑,和赌坊雇佣的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打起来不相上下。
可我却被赌坊老板抓住,用来威胁他。
我心生一计,装作病发,躺在地上不停抽搐、嘴角歪斜、翻白眼,最后假装晕死。
若是背上人命,赌坊老板要吃官司。
我赌他不敢。
双方僵持时,幸亏他爹辛老将军和我爹及时找过来,把我们俩各自领回去了。
回家「醒来」后,听我爹说辛赋疆吃了一顿他爹亲自做的竹鞭炒肉,正在祠堂罚跪。
这事儿是我连累了他,我心中过意不去,便去辛家替他说情。
辛老将军久经沙场,行事雷厉风行,向来严苛,只是站在那便威慑力十足,如一柄出鞘的雪亮钢刀。
唯独对我是例外,他对我总是和蔼慈祥,大概是因为……我有病。
跟辛老将军求完情,我去辛家祠堂见辛赋疆。
据说那里供有七十六座牌位,皆是保家卫国、征战沙场的忠魂。
辛赋疆席地而跪,脊背挺得笔直,固执得不肯起身,犟得跟头牛似的,眼眶也红红的,嘴里还不停念叨,「杳杳,对不起,都怪我乌鸦嘴。我不该带你去赌坊,差点就害死你了,都是我的错。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去赌坊,更不会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祠堂里光线昏暗,他看向我的目光,比牌位前的烛火还明亮,一字一句,如同发誓一般郑重。
他往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何时见过他这般慎重,倒是有了几分辛老将军的风范。
所以我隐瞒了真相,没告诉他其实我装的。
我半开玩笑地说:「好啊,那你可得记好了。你若再去赌,我可不会再替你打掩护。」
后来,他果真一次也没去过赌坊,反而他最讨厌的练武场上,每日都有他的影子。
他十四岁这年离开了京城,只因北戎铁骑南下,连破数座城池。
战事吃紧,辛老将军要出征抵御外敌,辛家便举家搬迁去了凉州。
他离京那日已是冬至,听闻凉州这时节正在降雪,祁连山山顶的雪更是终年不化,想来是极冷的。
我本想去赌坊赢些钱,买一件上好的白狐裘送他。
可不知为何,那日手气不好,大把的银子全赔进去,最后只好送他我亲手做的发带。没什么别的含义,只是图个简单而已。
针脚歪歪扭扭,他倒也不嫌弃,说礼轻情义重,还回赠我他的贴身玉佩。
可我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将那发带明目张胆地束在头发上。
这些年,我和他仅有书信往来,却在京城听说不少他的传闻轶事。
比如他斩杀北戎最厉害的大将时,只有十七岁,自此一战成名。
又如他孤身潜入敌营,火烧敌军粮草,却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可我却知道,他斩杀北戎大将前,曾不分昼夜地磨炼枪法。
他火烧敌军粮草前,曾彻夜研读兵书和地形图。
他并非一战成名,而是十年磨一剑。
京城人人都说,他年纪轻轻便军功赫赫,又是圣上亲封的平北将军,前途不可限量。不少官宦人家,都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曾经人嫌狗厌的纨绔少年,如今成了一块香饽饽。
甚至连我娘也曾打过他的主意,被我拒了。
阿娘担心我成为第二个姜娆,不断为我相看夫婿。
我还给辛赋疆写了不少信,吐槽那些奇葩的相亲对象,却无一回复,料想是他忙于军务,无暇抽身。
我担心打扰他,害他分心,便不曾继续写信。
只是没想到,今日会在别院遇见他。
听我爹说,这些年朝中攻讦辛家的人不在少数,弹劾辛家违背圣谕,拥兵自重,坊间更有谣传辛家勾结外敌。
圣上虽隐忍不发,但猜忌的心思已经起了,早有收回兵权的意思。
若是被圣上知道他偷偷回京,怕是会对辛家不利。
-17-
心中顾虑重重,我不敢多问,只道:「你怎会在这儿?」
他盯着我轻笑,而后挑衅地看了一眼萧玊,语调懒散,「若我说,我是回来抢人的。你可信?」
我下意识八卦,「抢人?哪家的姑娘?竟如此倒霉被你看上……」
话一脱口,我便明白过来。
我出现之前,房间里仅有他们三人。辛赋疆又不喜欢男人,不可能抢萧玊,那便是抢江瑶月。
你可真有种!
敢和男主抢女人,不要命了?
罢了,我也不能真见死不救,看在幼时揍过他的情分上,还是找个机会提点他。
「咳咳咳……」我适时咳了几声,努力扭转话题,柔声道:「我的意思是说,辛小郎君真爱说笑,你堂堂平北将军何须抢人?」
我话说一半,萧玊上前来挡在我身前,如同一堵人墙,将我和辛赋疆隔开。
随后,我便听见他的心声。
【郎君?郎君?郎君?叫得可真甜。
【难怪方才不叫我夫君,而是王爷,合着是知道情郎在场?
【好你个辛赋疆,竟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对本王的王妃送秋波,真当本王是死人?】
我听得一脸蒙。
对我送秋波?
难不成萧玊以为,辛赋疆对我有意?
他分明是对江瑶月有意思,你搞错对象了!
等等,辛赋疆莫不是故意声东击西,将我当作靶子,好掩盖他喜欢江瑶月的事实?
凭我对他缺心眼程度的了解,一定是了。
呸,重色轻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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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玊无力地咳嗽几声,脸色苍白,好似枝头缀了霜雪的白玉兰,清冷却难掩刚毅之气。
他湿濡的眼眶开始泛红,身子摇摇欲坠:
「杳杳,你方才说要和离,难道是为了他?」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晃动身子,挡住我看向辛赋疆的视线,心里气得张牙舞爪:
【杳杳竟然还在看他?他能有本王好看?
【不许看他!不许看他!不许看他!
【你们都别拦我,本王要撕碎辛赋疆的脸,看他还如何勾引有夫之妇?
【恩将仇报的小人!不要脸的伪君子!破坏姻缘的插足者……本王要画个圈圈诅咒你。
【幸好,本王早知你目的不纯,留了一手狠的。】
我攥紧拳头,忍了又忍,终于忍住对他下手的冲动。
实在是太吵了,吵得我脑仁疼。
能不能消停会儿?
你们三个人的恩怨情仇,为何非要扯上我?
话说回来,和离一事与辛赋疆没有半枚铜板的关系。
我不屑撒谎,也不想将他无端牵扯进来,便否认道:「当然……」不是。
可惜辛赋疆开口截断了我的话,「即便不是为了我,杳杳都说和离了,自然是不喜欢王爷你。王爷何必强求?」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
虽然你和萧玊不对付,着急在江瑶月面前表现自己,但能不能先容我把话说完?
你如此不知礼数,如何讨她欢心?
听了这话,萧玊成功误以为我是为了辛赋疆才和离。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良久后才松开。
「说得对,本王不该强求。与其留杳杳在身边,倒不如放她离开,早日觅得良人。」
我心中一喜,以为他想通了。
谁知他颓唐地退了几步,捂着伤口跌坐在床边,恰到好处地显露一丝委屈和哀伤:
「辛小将军,本王替你挡了一箭,伤及心脉,定然是活不长了。等本王死了,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将杳杳娶回家门,又何必着急刺激我?
「本王虽不舍得放开杳杳,但更希望她此生能幸福。只要辛小将军能一心一意待她好,只要杳杳愿意,便是让本王亲眼看着杳杳改嫁又何妨?本王不仅会祝福,还会备上整个勖王府的财物作为随礼。
「至于我,自幼就被视为不详。徐妃最常对我说的话便是为何死的不是你?圣上为我赐名为玊,将我视为污点,这些年来对我不闻不问。
「或许我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我是生是死,无甚区别。左右这些年无人关心,从来都是孑然一身。」
说完,他弓着身子痛苦地咳嗽,而后依依不舍地盯着我,为难道:「可是,杳杳,我们的亲事是圣上亲口赐下的。即便和离,也该由圣上开口。我万不敢忤逆圣意,写下和离书。」
【辛赋疆啊,辛赋疆,本王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就不信你还能恩将仇报,舔着逼脸抢人?
【杳杳,你看到了吧。辛赋疆趁人之危,夺人之妻,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得擦亮眼睛,莫要被他蒙蔽了双眼。】
他表面儒雅和气,内心却早已暴跳如雷。
若不是我能听见他的心声,怕是要被他欺骗,真以为他是正人君子。
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他不爱我,所以才能轻易成全我和辛赋疆。
至于卖惨,大概是想在江瑶月心里刷一波好感度。
只是难为他,为了我爹的权势,还要在我面前苦苦演戏,表现出对我一往情深的样子。
不过这些我一点儿都不关心,唯一疑惑的是他为何会替辛赋疆挡箭?
他们的关系,似乎没到舍命相救的地步。
只怕是想有恩于他,趁机拉拢辛家。
以命做赌,你更狠!
活该你当皇帝。
-18-
气氛渐渐凝重。
一旁的江瑶月不嫌事大,嗑起瓜子来,声音嘎嘣嘎嘣响。
她一副置身事外看戏的模样,「啧,两男争一女?狗血三角恋?我是土狗,我喜欢看。」
江瑶月被他俩同时瞥了一眼,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煽风点火起来:
「要不你俩打一架得了,谁赢了归谁?
「万一你俩伤了残了,正好有我这个大夫在,可以保证你们俩死得痛快些。」
我紧皱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认真的?
死得痛快些?
难道不应该是有她在,可以保证他们俩无恙?
还有,她作为狗血三角恋的当事人之一,吃自己的瓜都这么兴奋,真的好吗?
她,似乎和话本子里的江瑶月不太一样。
不确定。
再观望观望。
她自来熟一般朝我招手,笑道:「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江瑶月。你应该就是勖王妃吧?不愧是京城第一病美人,果然弱柳扶风,惹人怜爱,我瞧着都喜欢得紧。」
她话刚落,萧玊的心底又躁起来。
【他娘的,本王跟男人抢杳杳就算了,怎么你也要横插一脚?
【杳杳是我的,你们都别想。】
「……」
你别太离谱。
确认过,这厮的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
我无语望地,此刻只想找个缝儿钻进去清净清净。
江瑶月浑然不觉萧玊的异样,依旧笑意诚挚,不似作假。
原本我以为自己会讨厌她,因为我心疼话本中的姜娆,自然而然地就将那股怨气对准她和萧玊。
可如今真正接触,我不仅不排斥她,还被她落落大方的言谈吸引。
难道这就是阿娘说的「女主光环」?
强大到不仅斩男,还斩女?
我心有愧疚,朝她点头微笑,「江姑娘好。」
她拍了拍掌心的瓜子壳,大喇喇地道:「我这人最看不得锯嘴葫芦,明明长了嘴,却跟哑巴似的,一个不问,一个不解释。两个人误会来误会去,非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不觉得为时已晚吗?
「勖王妃,我知道你应该是误会我和勖王有什么?其实这些时日,他一直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怕你担心他,所以一直没敢告诉你真相……」
江瑶月还欲说下去,萧玊出声喝止了,清冷似碎裂的白瓷。
「江姑娘,你无须替本王解释什么。
「反正杳杳的心已经不在我这儿,我即便是死了,也不干她的事。这样也好,她不会替我难过,我就放心了。你们都走吧。」
他闭上眼,对我们不闻不问,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辛赋疆被萧玊先前那番话洗脑,此刻眼里满是内疚。
他张了张嘴,大概想安慰他,最终在临出门前说了句,「王爷大可放心,我辛赋疆做事光明磊落,从不趁人之危。我定会找出刺客,给你一个交代。」
他攥紧掌心,望着我沉默了片刻:
「杳杳,是我回来晚了。但只要你回头,我永远都在原地等你。」
说完,他大步走出房门。
浓黑的夜幕中,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再三确认,他刚刚说话时,眼睛是看向我的,喊的是我的小名。
靠!做戏做全套是吧?
为了给我拉仇恨,你小子真是一点儿都不犹豫啊。
江瑶月没说别的,也离开了,我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萧玊阴阳怪气的心声渐渐传过来:
【杳杳,是我回来晚了。只要你回头,我永远都会在原地等你。
【气死我了,本王只是假装不在意,不是死了听不见。】
-19-
满地婆娑树影,月光清冽。
出了内院,江瑶月主动跟我搭话,「勖王妃应该很想问,我为何会在这儿?」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说出答案:
「因为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我若是不来,问薪有愧啊。」
给的实在太多了?
难道萧玊已经献身于她?
这话也是我能听的?
我脸臊得慌,「是吗……」
她点头,「整整一千两黄金,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后知后觉自己想错了,窘迫一笑。
也对,萧玊不是好色之徒,江瑶月也并非自甘堕落之人,他们怎会行无媒苟合之事。
是我龌龊了。
幸好她并未看出我的心思,继续道:「他为了找我给你治病,出手如此阔绰,想来是爱你爱到骨子里的。」
我反问,「江姑娘当真觉得,他喜欢我?」
与其说他爱我,我更相信他爱权势。
为我治病,大概只是他登基计划中的一环。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的病是假的。
我姜家不会因此对他感激涕零,为他冒险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
「不然呢?谁会为了一个不喜欢的人散尽家财?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你当他是散财童子?还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她轻笑,「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看不清他的心,说明你已经身在局中。」
我嘴上虚应一句,「或许吧。」
按照话本中的发展,你们才是世人口中的天作之合。
我如何敢相信他的真心?
「对了,他身上的伤口裂开,若不及时处理,恐危及性命。他又不许旁人触碰,看来只能由你替他换药了。」
说完,她给了我一瓶药,扬长而去。
我定了定心神,转身回去。
走到半路,又遇上巽风,他端着煎好的药送去给萧玊。看见我后,他将药给我,说是急着去如厕,托我把药拿过去,说完便一溜烟儿地跑了。
-20-
我推开房门时,萧玊依旧在心底骂骂咧咧,见来人是我,终于安静下来。
他垂下眼睫,冷淡道:「咳咳咳……你回来作甚?既然不喜欢我,又何必勉强自己做这些。」
【杳杳回来了!她一定是心疼我,所以才会回来。】
听着他的心声,我恍惚以为,他是真心喜欢我的。
可是怎么会呢?
我和他成婚那日才见面,他根本没有足够的理由动心动情。
他想演,我便也不拆穿他,顺着他的心思把戏演下去。
至少不能同他撕破脸,否则等他当上皇帝,我姜家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拿起汤匙盛了一勺药,轻轻吹凉送到他嘴边,温声劝道:「夫君先喝药吧,喝了药伤才能好。」
他抬眼,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夫君?
【哼,别以为你这样喊我,我就能原谅你。
【晚了,本王生气了,可不是这么容易哄好的。】
直到手臂泛酸,我仍旧保持着喂药的动作,渐渐湿润了眼眶,和他对望:
「夫君还在生我的气?」
见他无动于衷,我扭头拿手帕拭泪,低声哭起来。
僵持了一会儿,他一言不发地将药碗接过去,板着脸仰头一气喝完:
【不是,杳杳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不就是药嘛,我喝,我喝还不成吗?就算你喂我毒药,我也照样喝。】
他不开口,我只好自说自话,「听巽风说你怕苦,不肯好好喝药,可我瞧着倒是乖得很。我来时正好带了蜜饯,可解解你嘴里的苦味儿。」
他喝完药,我捻起一颗蜜饯放进他嘴里。
他怔了怔,嘴角几不可见地上扬:
【她夸我乖?还特意为我带蜜饯?
【她好体贴,好想和她贴贴。
【啊呸,萧玊啊萧玊,你可真没用,怎么能三言两语就被哄得不知南北?她一边为了辛赋疆要跟我和离,一边又来讨好我?真当本王是傻子好糊弄?
【可是为什么……
【本王似乎很受用,还很乐意当傻子?】
「你对我说这些话,就不怕被辛小将军听了吃醋?你若是想走,我不会拦你。」
「我和辛赋疆虽自幼相识,却从未想过嫁给他。王爷可知为何?」
这话倒是不假。
一来我和他太过熟悉,自小将他当作哥哥,忽然有一天成了夫君,这不合「伦理」。
二来,如今我爹是丞相,姜辛两家,一个是文臣之首,一个是武将之首。若要结亲,圣上必定猜忌。
我倾身靠近萧玊,只见他耳根眨眼间红透,手不觉抓紧被褥,身子往后退却。
我故意继续靠近,直到他僵着背停在原地。
我开始解他衣带,解下一圈一圈染血的纱布。
紧实白皙的胸膛上,伤口赫然显露出来,不偏不倚正是心口的位置。
血肉翻飞,隐约见骨,我不忍地移开了眼睛,继续替他重新上药。
离得近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将我包裹。
我不觉放慢了呼吸,也放慢了动作,唯独心不自觉地怦然跳动。
他皱眉沉思,试探道:「难道辛赋疆……不举?」
我被他的话噎住,一阵暗笑,下手不觉重了,他痛得直皱眉头。
嗯?
辛赋疆不举?
这话要是被他本人听见,铁定炸毛。
「他举不举,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如何能知晓?我之所以这样问,只因幼时偷偷见过王爷一面,对你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
个屁。
我幼时压根没见过他,这些都是骗他的说辞。
反正是偷偷见的他,不是我姜芜。
我刻意冷下脸来,委屈道:「说来说去,王爷还是不信我罢了。既然你不喜我,先前又何苦说出那些话,让我误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我还想着,我误会了你和江姑娘,闹脾气要和离是我的不对,所以回来跟你道歉,赔不是,如今看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说着,我握住衣袖,抹着不存在的眼泪,起身往外走。
他迫不及待地下床,心急得连鞋也忘穿,拉住我手腕解释道:「杳杳,不是你一厢情愿,是我误会了你和辛赋疆,是我错了。」
我不依不饶,继续演戏,「王爷,我自幼长在内宅ṭųₒ,囿于深闺,所见儿郎并不多,所学也不过相夫教子。你我虽是奉旨成婚,可我却是一心一意盼着和你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可你呢?欺我瞒我?连受伤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叫我提心吊胆多日。若不是江姑娘性子直爽,同我解释清楚,你打算瞒我多久?
「我知道,王爷身份显赫,若不是赐婚,又怎会娶我一个时日无多的病秧子为妻?平白叫人看了笑话。既然你并非真心待我,我这就离开。」
他不由分说地自背后搂住我,下巴抵在我肩头,声音低哑缱绻:
「我错了,杳杳别走。我并非不喜欢你,也并非要赶你走。我只是怕,怕你不喜欢我,怕执意留下你会让你厌恶我。
「杳杳,我爱你,远比你想的要久远,约莫上辈子就喜欢了。」
他好似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在心底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会让我受委屈。
目的已经达到,我收了眼泪,点到为止。
不过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把戏。
萧玊,你当真以为只有你会演戏?
即便他表里如一,真的喜欢我,我也没办法拿整个姜氏的作赌。
代价太大,我赌不起,也不敢赌。
话本里的萧玊或许也是爱姜娆的,可他最后不还是娶了江瑶月,跟她生儿育女?
午夜梦回时,他可分得清自己喊的是「杳杳」,还是「瑶瑶」?
你瞧,爱可以随随便便交付,唯有命才是自己的。
-21-
回城后不久,江瑶月来王府为我看病。
为撮合她和萧玊,我提议让她住进王府,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江瑶月:「好……」
不等她答应,萧玊的声音从院外传进来。
「不妥,住进王府恐有损清誉,生出闲言碎语。」
我原以为他担心有损江瑶月的清誉,不想是他自己的。
【男人不自爱,犹如烂白菜。
【杳杳一定是想考验我是否有别的心思。
【本王只需坚定拒绝,杳杳一定会被我的忠贞感动。】
萧玊信步而来,没看江瑶月一眼,反倒定定地盯着我。
那眼神仿佛在问我,感动吗?
我一时语塞:「……」
男人,你的戏太多了!
我可不是考验你。
他对江瑶月似乎毫无兴趣,倒真像是如江瑶月所说的那样,只是花重金请她来为我治病:
「江姑娘是大夫,来府上为我看病罢了。再说,府上又并非全是男子,有何不妥?」
江瑶月点头,「有道理。」
「江姑娘意下如何?」
萧玊冷眼觑她,声音温和,却莫名带着一丝威胁。
果然,下一瞬我听见了他的心声。
【银子不想要了?】
江瑶月连忙笑呵呵地改口,「私以为王爷说的有道理。确实不妥。住在王府,平日炼药也不方便。再说人言可畏,万一有人嚼舌根,说我破坏你俩的感情,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当事人都拒绝了,我也不好再坚持。
我:「既如此,那就只能辛苦江姑娘了。」
进了房间,江瑶月替我诊脉。
萧玊站在我对面不远处,一瞬不瞬地盯着,似乎比我还紧张。
我屏息凝神,也不知道娘说的法子,能不能顺利应付过去?
一盏茶后,江瑶月才收回手。
萧玊当先开口,「杳杳得了什么病?可能医治?需要什么药材?你只管开口,本王一定全都找来。」
江瑶月瞅他一眼,笑道:「夏雪、冬日鸣蝉、同日开的四季花。你也能找来?」
话落,萧玊拧紧眉头,陷入沉思,大抵真的在想如何找到这些东西。
蝉夏日鸣,雪冬日落。
四季花,自然是开在不同季节的花。
何来同日开的四季花?
我觉得,江瑶月是在故意刁难他。
我也不拆穿,配合她的话演下去,失落地叹气道:「唉,如此说来,我大抵是没得救了。」
萧玊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蹲在我面前,仰头看我,眼底一片柔情。
他温声安抚,「杳杳,我不会让你有事,一定能找到这三样药材救你。」
【杳杳,我不会再让你出事。】
他的心声,似话里有话。
再出事是何意?
难道我和他之前就认识?
为何我没有印象?
江瑶月偏过头去,一副没眼看的模样,「得了,我骗你们的。我这是作了什么孽,看你俩在我面前恩爱。
「王妃脉象怪异,我行医数载,从未见过这种症状。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对策。等我回去看看医书,说不准能有些头绪。」
送江瑶月出府时,趁萧玊不在,我向她打听萧玊的病。
原书里,萧玊的病是装的。
可这几次他与我触碰时,手都冰凉得不似正常人该有的温度。
江瑶月诧异,「他没告诉你?」
我:「许是怕我担心。」
她挣扎了一会儿,附在我耳边悄声告诉我实情。
末了,她又叮嘱道:「我答应过他,不能告诉你,所以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你们俩还真是难夫难妻,全都有病。」说罢,她信誓旦旦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全力治好你们。就算不为了钱,也不能砸了我师父的招牌。」
我记得娘说过,原书里的江瑶月是个孤女,五岁时被一对夫妇收养。
哪来的师父?
「你师父是?」
「扁素心。」
我有些吃惊,「扁素心?」
怎么会这么巧?
难道是因为我娘意外救下她,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也影响了其他人物的命运?
「你知道我师父?」
我不能说如实说,只好摇头否认,「突然听你提及还有师父,有些意外。」
「六岁那年鄯州大雪,我差点冻死街头,是师父将我带回家,授我医术。
「说起来她隐居鄯州前,的确来过京城。若是我师父还在世,凭她的医术,你们的病一定不在话下。」
说到这,江瑶月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渐渐濡湿。
我安慰道:「逝者已矣,若是你师父还在,一定不愿你为她伤心。」
她拭去眼角的一滴泪,强颜笑,「我只是恨自己学艺不精,连师父都救不了。她为了一个负心汉,终生未嫁,得了心病,最后将自己的命搭进去了。我真替师父不值。」
说完,她跟我道别了。
辜负扁素心的男人是谁,我并不知晓。
当年我还年幼,不怎么记事,但爹娘一定知道。
-22-
按江瑶月所言,萧玊身子虚弱是因为中毒。
巧的是,原书里姜娆就是死于此毒。
刺客将毒抹在箭上,刺杀萧玊,不想姜娆替他挡下。
这种毒生自西域,名叫九叶罗罂,毒性极烈,无药可解,中毒者毫无生还的可能。
萧玊是如何中毒的?为何还能活着?是否说明毒有解。
夜里同坐一桌吃饭,我顺手给他夹了菜,试探道:「夫君,我看你这几日食欲不好,明日让江姑娘也为你瞧瞧吧。」
他怔了怔,「不必麻烦,我的病是小事,还是你的病要紧。」
【杳杳这是在担心我?
【看来她这几日都在偷偷关注我,她一定超爱我!】
「……」
怎么说呢,我的耳朵有时候也挺无助的。
我故意反问,「夫君推三阻四的,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难怪新婚夜你要睡书房,这都成婚数月了,还不肯与我同寝。」
他正在吃菜,不慎被噎住,猛地咳起来。
我,作为罪魁祸首,体贴地靠过去,轻拍着他后背,顺道幸灾乐祸地关切他一番,「这么大个人吃饭都能呛住,也太不小心了。」
紧接着,耳畔响起了他的声音。
【杳杳竟如此迫不及待想跟本王圆房?
【这些日子,真是苦了她了。】
我:「……」
嗯?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待平息后,他白皙的脸颊一片绯红,握住我手腕,目光缱绻地对视一晌后,又缓缓松开手。
他道:「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这他都能忍?
看来是铁了心要瞒我。
……
吃过晚饭,我和小桃在后院散步消食。
萧玊回了书房处理公事,他最近似乎格外忙碌,分明在朝中只任了一个清闲的官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我唯一知情的,便是那日的刺客已经查到,似乎和四皇子有关。
当下成年的皇子一共三位,嫡出的太子有勇无谋,简单来说就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贵妃所出的四皇子有才无德,为人不择手段,性子狠辣。
萧玊则是表面人畜无害,谁都能踩上一脚。实则暗中积蓄实力,等待时机。
朝中有传言,圣上欲废太子立四皇子。
一旦四皇子登基,估计其余皇子不会有好下场。
又听说,辛赋疆一回京,朝中许多工部官员被治罪,轻者罢官,重者下狱待审。无召入京本是大罪,但圣上只罚了他半年俸禄,大抵和这事功过相抵了。
反观我爹,近来上了十几道折子,请求辞官回乡。
圣上硬是揪着人不放。
我爹没法子,只好隔三差五就装头疼脑热。
圣上何其精明,瞧破了我爹的伎俩,却不说破。往姜家赐下不少补品,又破例让我爹休几日假,威胁说,若是再养不好身体,就等着扣俸禄吧。
我爹一听要扣俸禄,那还得了?
只能灰溜溜地按时去宫中上值。
果然如我娘所说的那样,想要脱离剧情,难呐。
月上梢头,我有了困意,回卧房时萧玊也在。
他一身雪白中衣,发梢上缀着水珠,约莫是刚沐浴完。
我礼貌询问:「夫君这是特意等我?有事儿?」
他:「没事儿。」
【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睡你。】
「?」
他在说什么鬼话?
「没事儿的话,我要歇息了。」
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他点头应了一声,命小桃退出去,关上房门,随后他开始解衣。
「等等,你……你……你……做什么?」
看着他若隐若现的腹肌,我很没有骨气地咽了咽口水。
他手一顿,「脱衣。」
谢谢。
我眼睛还能用。
我想说的是,你跑我房间脱衣干吗?
他不会真想同寝吧?
似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他的心声在我耳边环绕。
【终于可以和香香软软的杳杳一起睡了。
【该Ṱűⁿ死的书房,谁爱谁谁睡,本王才不睡。】
等等,你咋脱这么快?
别脱了。
再脱,你可就只剩下亵裤了。
你可真是不把我当外人。
我赶紧上前,一把合上他的衣衫,磕磕巴巴道:「夫君,我……我对男子胴体过敏,要不你还是和衣而眠吧。」
是真的过敏,我感觉鼻腔温温热热的。
他疑惑,「过敏?」
我硬着头皮点头,「没错。」
「可我不习惯卧衣而眠。」
我趁机提出,「那你睡隔壁去。」
他无奈妥协,「行吧。」
我正暗自欣喜不需要同寝时,他一转身,坐下,脱鞋,上床,还特意往里挪了挪,给我留出位置。
呜呜呜,我这破嘴,没事瞎说什么?
这下好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洗漱完,我磨磨蹭蹭地平躺床上,毫无睡意:
「夫君,我睡相不好,怕是会打搅你。要不你还是……」
「无妨,我见过。」
我大惊失色,「啊?」
偷窥我睡觉?
他解释,「本王的意思是……见过睡相差的,不差你一个。」
我:谢谢你……
-23-
转眼已是半月后,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也是我期待已久的日子。
这日朝臣休沐,夜里满城百姓聚在渭水河畔,放水灯,引渡亡魂孤鬼。
若是不出意外,大抵是要出意外的。
月色入户,街上灯火通明。
我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只要今晚一过,我就自由了。
再见了勖王府。
Ťű₂再见了萧玊。
哦,不对。
再也不见,萧玊。
虽然你待我很好,但我更想活。
「杳杳今日似乎格外开心?」
身旁,萧玊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不知为何,在热闹的喧嚣中,他的声音显得落寞至极。
我看着街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笑答:「是啊。能和夫君一起游街,一起去放水灯,自然开心。」
「原来如此。」
他笑意明朗,如皎皎满月,虔诚问我,「以后每年的七月十五,我都陪你一起过。可好?」
我攥紧了掌心,心虚不敢看他:
「这……」
恰在这时,远处一道张扬恣意的声音传过来,替我解了困。
「杳杳。」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辛赋疆一袭玄衣,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过来。
等他走近,我打趣他,「辛小将军,你没去找江姑娘?」
「我跟江瑶月又不熟,再说,圣上头疾发作,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她应召入宫去为圣上看诊了。」
「不正是勖王举荐的吗?他没跟你说这事儿?」
说完,辛赋疆挑衅地看了一样萧玊。
我:「竟有此事?」
可巧,书里的圣上正是死于头疾。
我娘虽记不清具体时间,但隐约记得圣上死于头疾。
有人买通宫人,在药里下猛药。
头疾者服用,会产生幻境,最后力竭而死。
书中没写罪魁祸首是谁,按我娘的话说就是,狗作者脑子有病,挖坑不填,迟早把你自己埋了。
圣上若是出事,说不准会嫁祸给江瑶月,从而牵连到太子和萧玊,最终四皇子坐收渔利。
皇帝一死,便是新君登基。
而我,可能会死于萧玊登基之前。
似乎一切都在脱离剧情,又似乎一切都在按照原来的剧情发展。
「是江大夫自己的主意。」随后,萧玊向我解释:「你身子弱,当静养,不宜思虑太多。」
辛赋疆眉头一扬,转回话题,「多年没回来,对京城很是陌生,便想找个人带我在城中逛逛。思来想去,我也就认识杳杳你。」
我还在沉思,萧玊一把将我拉到他身边:
「不知辛小将军究竟是想找个人?还是想找本王的王妃?」
【辛赋疆,你竟敢当着本王的面,勾搭本王的王妃。当我是死的吗?】
辛赋疆上前拉住我胳膊,郑重道:「实话实说又如何?我就是想找杳杳。我只要她一人,非她不可。」
萧玊死死盯着辛赋疆的手,我隐约嗅到一丝杀气?
「将军慎言,这些话若是传出去,你知道后果如何。就算你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不顾及杳杳的清誉吗?还请辛小将军放手,另找他人。
「我自然顾及杳杳的清誉,所以这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十几年。若不是圣上乱点鸳鸯,哪轮得到你?」
「王爷,我和杳杳相识的时候,可没你的事儿。若论先来后到,也是我先来的。」
萧玊冷笑,「那又如何?跟杳杳拜堂成婚的人是我,往后跟杳杳共度余生的人也会是我。只要没有和离,她就是本王的人。」
【可不是圣上乱点鸳鸯,是本王在御书房跪了一日一夜求来的。】
【你又做了什么?凭什么就得是你?】
-24-
听了他俩的话,我麻了。
所以他们喜欢的人是我?
难道不应该是江瑶月吗?
我想错了?
不应该啊。
「你们俩先放手,冷静冷静。」
辛赋疆:「冷静不了。」
萧玊:「没法冷静。」
【这都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抢人了,还怎么冷静。】
我一人瞪一眼,冷喝,「我需要冷静,行了吧?」
他俩乖乖松手。
下一刻,又剑拔弩张起来。
「行。既然都喜欢我,那我就勉为其难都收了。」
两人异口同声,「不行。」
萧玊:「有我没他。」
辛赋疆:「有他没我。」
「这就不行了?都说爱屋及乌,看来你们不过是嘴上说说,也没多喜欢我。」
说罢,我看向萧玊,「你,妒夫!」
我又看向辛赋疆,「你,无度。」
「你们若是女子,说不准早就被自家夫君以妒忌之名休弃了。」
他俩怔在原地,大概是被我的话惊到了。
爱一个人自当一心一意,说这番话,并非真要他俩爱屋及乌。
而是想让他们知道,我是人,有自己的思想,不是别人抢来抢去的物品。
冷静下来,我决定直接摊牌:
「辛赋疆,我一直把你当作兄长。虽然有时候你没有兄长的样子,但你待我的好,我铭记于心。
「你是将军,在其位,思其责。你有更辽阔的疆场,要做自由自在的鹰去追风万里,而不是耽于情思,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你会遇见更好的良人,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将爱意毫无保留地给你的女子,但那个人不是我。
「你,明白吗?」
话说开,我舒了一口气。
对待感情,就得快刀斩乱麻。
我知道这些言论或许会伤害他,但我不想他越陷越深,更不想他日后因爱生恨。
我珍视他,如同亲人,但也止于此。
「杳杳。你当真这样想?
「当真只是将我当作兄长?」
辛赋疆的目光顿时黯然,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赫然可见。
我:「我心敞亮,如日昭昭。」
辛赋疆苦笑,「杳杳,你告诉我,若有一个人教我且自新,改性情,苦海回生。我该如何放下她?」
我知晓他说的那人是我。
原书中的他直到辛老将军战死后,才悬崖勒马,每日苦练枪法,用功读书,在军营里从最低等的兵卒做起,磨炼了四年,才凭着军功当上将军。
年少时,辛赋疆可比如今顽劣多了。
他娘早逝,他父亲整日忙于军务,对他疏于管教。
等到辛赋疆年岁渐长,想要管教时,他已经比皮猴子还野。
记得我五岁那年的春日,爹娘领着我初次去辛府拜访,想请辛老将军教我强身健体的武功。
春柳初生的墙头,微风轻摇柳枝。
辛赋疆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拿自己做的弹弓,朝我脚边弹了一颗石子儿。还大言不惭地说,女孩儿就该在闺中绣花,学什么武功?学得懂吗你?
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等日后学会了武功,一定要将这混小子按在地上打。
后来,我赢了他。辛老将军将看管他的职责落在我头上,我爽快答应,只要能让他不爽的事,我都乐意做。
他练功偷懒,我就拿荆竹鞭策他。
他不读书,我用激将法刺激他。
他出去赌,我背地给辛老将军打小报告。
后来,他改了性子,两家的关系也渐渐熟络。
辛老将军待我如女儿,我爹娘也将辛赋疆视作亲生儿子。
后来的辛赋疆,最爱来我家蹭饭,他总说我家的饭菜是他吃过最合胃口的,有家的味道。
其实只是因为他在辛家都是一个人吃饭,他想要的是陪伴。
说到底,我只是出于朋友之谊,在他需要时拉了他一把,更多的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他顾自说着,「去年边疆大雪,吐戎军偷袭。我奉命带领五百精骑在焉鞣山切断敌军退路,事成后不幸遇上雪崩。
「我们被埋在雪里,大雾四起,迷了方向,困在山里整整七日。
「那时我又乏又困,冷饿交加,亲眼见到同袍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我也倒在雪地里,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是你救了我。
「醒来后我便发誓,若是能活下来,回京后一定要向你表明心意。我要三媒六聘,娶你为妻。
「可我忘了,我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
去年那场恶战,他曾在信中提过一二。
他说是因为我赠他的那根红发带,成了茫茫雪山里唯一的颜色,才能让援军成功找到他们。后来他每次出征,都会戴上那根发带。
只是在信中,他刻意轻描淡写了当时的情形,不成想竟这样凶险。
「杳杳,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
「我不愿我的喜欢,成为你的负担。
「你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我也会如从前一般。
「眼下你不需要,我便不会再叨扰你。
「若你需要我,回头看,我永远都会在你身后。」
话落,他净亮的眼眸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徐徐离开了。
中天月将圆,光芒柔美。
露华沾衣,他身影伶仃,好似茫茫雪原上,孤立无援的将士。
-25-
辛赋疆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萧玊的声音响起:
「杳杳,你如此直白地拒绝辛小将军,怕是伤了他的心。要不你还是追上去瞧瞧?本王孤身一人也无所谓的。」
【原来他这么早就惦记上杳杳了。幸好本王提前请旨赐婚。
【辛赋疆,这下你可以死心了吧。杳杳根本不爱你。
【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你。】
「怎么?你出门前喝碧螺春了?」
茶味这么浓。
刚说你妒夫,这会儿就整这出。
我是不是还得夸你善解人意?
你丫别急,下一个就轮到你。
我可是特意为你安排了一出「生死离别」的大戏。
萧玊神色迷惘,明显没有听懂我的弦外音。
【杳杳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难道是关心我口渴?】
「前面有座茶楼的碧螺春不错,杳杳若是有兴趣的话……」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自他背后的高阁飞速射来。
射箭之人蓄满力道,很明显是想置萧玊死地,和我花重金聘请来演戏的「杀手」不是同伙。
「小心。」
我下意识拉了萧玊一把,右手稳稳接住箭杆。
银灰色箭头呈暗色,明显有剧毒。
正想朝刺客隐匿的方向掷出去时,突然意识到我的病秧子人设,立即佯装万分惊恐,歘地撒手扔箭。
街上混乱起来,附近的百姓也四散逃离。
萧玊微眯着眸子,满眼震惊,「杳杳,你……
「吓死我了。夫君,我的手好痛。
「我好害怕……呜呜呜……」
眼泪说来就来。
论演戏,我没在怕的。
萧玊将我揽在怀里,仔仔细细地检查我手掌,见我安然无恙,也没追问下去,而是朝虚空喊了一句,「巽风,务必抓住刺客。」
也不见巽风的身影,只听他回了一声「诺」,便没了声响。
此后萧玊沉默良久,盯着地上那支箭。
【难道真如江瑶月所说,杳杳的病有蹊跷?
【她一直在骗我?】
听见他起疑,我不觉心一沉。
这些时日江瑶月过府来替我把过数次脉,我都顺利应付过去了。
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今晚的刺客是单纯冲他来的?
还是为了试探我?
我及时出声,打断萧玊的思考,「夫君,我们去放水灯吧。」
他却斩钉截铁道:「回府。」
我被他拉着往回走,不死心地问:「我们不去放水灯了?」
原计划在渭水河畔送他一出大戏,我替他挡剑,坠河「死」不见尸,从此离开京城,彻底自由,总不能因为一场暗杀就放弃了。
他:「你的安危更重要。」
「可若是错过了就要等一年。」
他忽然停下来,回头看我,「一年而已,本王等得起。你呢?你当真想和我一起度过下一次的盂兰盆节?」
我委屈地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
-26-
回府后,他一句话也不说,闷头进了书房。
我不想去触他的霉头,径自回了后院。
正在打包行李的小桃看见我,手立即顿住,一对嵌八宝的玉葫芦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小姐,你咋回来了?」
我四仰八叉地瘫在软榻上,无奈道:「出了意外。萧玊似乎已经猜出我装病了,正在气头上呢。
「唉,都怪我手贱,没事儿空手接什么白刃啊?还一接一个准儿。看来那刺客也不咋的嘛,武功还没我厉害,做刺客的门槛这么低吗?
「小桃,你说等我离开京城了,去做刺客怎么样?听说这行可赚钱了。」
「哎呀,小姐,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小桃看着包袱里的金银细软,耷拉着脸,看起来比我还丧: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自寻烦恼吧。」
我长叹一气,「管他呢,他最好是别理我,处处对我不满,挑我刺儿。届时咱们告到圣上面前,就说我和他相看两生厌,求一纸和离书离开京城。」
小桃翻了翻眼皮子,无语哽噎。
「是吗?」
门被推开,萧玊出现在门外,浑身戾气。
【杳杳,本王努力说服自己,无论你做什么一定有苦衷。
【可你倒好,还在想着和离的事儿。】
我浑身一激灵,用眼神质问小桃,咋没个看门的?
小桃挤眉弄眼,咱也没料到计划会失败啊?
我苦瓜脸:【他不会全听见了吧?】
小桃:【或许吧。小姐,你自求多福。】
她迅速逃离现场,留下我和萧玊相对无言。
我破罐子破摔,不想解释,起身朝门外走去。
他忽然开口问,「你去哪?」
「想来王爷此刻不想见我,我去睡书房。」
他咬牙,「书房是本王的地儿。」
「那我去厢房。」
他:「整个勖王府都是本王的。」
【你也是本王的!】
他的心眼怎么比针眼还小?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好,我家去。」
他:「大晚上的回姜家,你一个弱女子,万一再遇上刺客怎么办?」
话出口,他大概也意识到有些激动,渐渐冷静下来,「本王可不是关心你。你若出了事,我没办法和岳父岳母交代。」
「那就只好劳烦王爷,让王府的侍卫送我回去。」
「你……」
他脸色阴沉,气得说不出话:
【不是,她怎么油盐不进啊?
【本王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难道她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本王何时不想看见她?我恨不得将她拴在衣带上,时时刻刻见她。】
他妥协道:「本王亲自送你。」
-27-
回姜家数日,徐妃突然传口谕召见我。
入宫后,我被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哑巴宫女领着往后宫去。
路越走越偏,与上次去未央宫的路全然不同。
我没有多问,只暗自留了个心眼。
兜兜转转半个时辰后,停在一处宫殿前。
宫殿大门上没有匾额,所有陈设年久失修,格外陈旧破烂,也无旁人伺候,更像是冷宫。
刚坐下,进来一名衣着素雅的中年女人,步履矫健,衣袂生风。
不似寻常妇人纤弱,倒像是常年习武之人。
她坐在上座的木椅上,唤那哑女为我斟茶。
说是茶,其实没有茶叶,只是一杯凉白水。
我从哑女手里接过茶,搁在一旁的桌上。
见我没喝,她低笑,「怎么?怕我下毒害你?」
说完,她端起自己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示意没毒。
我依旧没动,反问:「淑妃娘娘想见我,为何传话的宫人却说是徐娘娘?」
进宫前,我娘千叮咛万嘱咐,说后宫里能够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包括冷宫里的淑妃。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冷宫外守卫森严,可我进来时,他们并无阻拦,可见淑妃不简单。
「你都猜出我的身份了,也应当知道,按我废妃的身份,是不能见外人的。」顿了一会儿,她继续道:「你也不必紧张,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玊儿的事儿。」
我原以为她要当说客,劝我跟萧玊和好,可自始至终她都只是讲着故事。
从她口中,我知道了萧玊的幼年,那是原书里不曾细述的事儿。
萧玊出生时,徐妃正得宠。
钦天监被人收买,说萧玊不详,乃国之祸源,恐危害国运。
圣上听信谗言,对萧玊不满,也开始冷落原本备受宠爱的徐妃。
徐妃为挽回皇帝,不惜给尚在襁褓中的萧玊下毒,对外说有人谋害皇嗣。
圣上打发宫人回话,说一个孽障,死便死了,还下令所有御医不得给萧玊看诊。
徐妃心死,欲上吊自缢,是淑妃及时赶到,救了她和萧玊两条命。
不出一月,又逢边疆兵败,似是印证了钦天监的话。
定国将军入狱,淑妃也被打入冷宫。
徐妃又将自己失宠一事,怪罪在淑妃头上,说若不是她父兄败北,自己也不会被牵连。她稍有不如意,便会对萧玊打骂责罚,还勒令他与淑妃断绝往来。
徐妃的所作所为,终究将萧玊推向了淑妃身边。
原本是闺中好友的徐妃和淑妃,也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
说到这儿,淑妃叹惋,「我从未视她为仇人,是她作茧自缚,将自己困在了过去。」
后来萧玊年岁渐长,好不容易才求得圣上开口,让他去太学念书识字。
自那以后,萧玊的性子愈发阴郁。
只因他常被太子和四皇子欺压,上上下下的宫人也敢对他不敬。
再不济他也是皇子,此事除非圣上默许,否则哪个宫人敢骑到主子头上。
萧玊处处隐忍退让,这才能顺利活到成年。
直到年前,他找到当年钦天监监正被皇贵妃收买的证据,为自己讨回公道。
皇帝宠爱贵妃,又对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寄予厚望,便对此事秘而不宣,下令所有知情人缄口。大抵是出于愧疚,他许给萧玊一个请求。
我隐约能猜到,萧玊用这个请求换了赐婚。
我爹是丞相,虽是清流从不站队,但权势和声望俱在。
圣上不看好萧玊,又怎么会答应这桩婚事。
所以萧玊在御书房跪了一夜,圣上终于答允。
故事讲完,淑妃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茶水:
「所以,玊儿必须成为人上人。可如今,他心心念念的却是你。」
我明白了,她压根不是来当说客的,而是想告诫我。
不愧是将门之后,好一招先礼后兵。
「娘娘的意思是,若有朝一日我成了他的绊脚石,会毫不犹豫地除掉我?」
她温声道:「活人,始终都会成为牵绊,不如死了干净。你说呢?」
「今日我死了,便能顺利嫁祸给徐妃。萧玊和徐妃的隔阂越来越深,我姜家也会与萧玊为敌。而娘娘你,就能成为他唯一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
「打断他的腿,折断他的羽翼,然后对他说,你还有我。娘娘真是好狠的心思。若是在战场上,您一定能让敌军闻风丧胆。」
范氏一族被皇帝诛杀殆尽,淑妃怎么可能甘心在冷宫苟活?
若说她不想报仇,我是不信的。
我忽地想起第一次见徐妃时,她提醒萧玊的话,说淑妃只是在利用他。
淑妃的手死死握住茶盏,「我狠?你若身在我这个位置,我不信你能坦然接受一切。」
「我的确没办法与您感同身受,但我的命也只有一次。您不该为了复仇牵连无辜之人。
「还有,您今日不能杀我。难道您没有闻到自己身上有异香?」
此香的配方,是我娘亲自研制的,别无二家。
一旦人沾染上,三月之内香气犹存,且行走过的路径也会留下香气。
方才接茶时,我趁机将香膏抹在那宫女手上。而那宫女一直站在淑妃身边,淑妃身上自然会沾染气息。
这样一来,不愁查不到淑妃头上。
「娘娘蛰伏这么多年,应该也不想和萧玊反目吧?」
临走,我对淑妃道:「范氏全族,蒙冤而亡,我也为之扼腕。如今范家只剩您一人,莫要因为复仇,铸下大错,令范氏忠魂不得安息,背负上不忠不义之名。」
「娘娘,您可还记得范家的家训?是『仁义礼智,温良恭俭,忠孝悌廉』。」
家训家训,旁人不会轻易知道,但好在我娘手握剧本。
虽不知这十二个字,能否彻底让淑妃放下对我的杀心,但总得试一试。
-28-
出皇宫,已是傍晚。
姜家的马车旁站了一个人,是辛赋疆。
他三两步跑上来,「杳杳,你没事吧?」
我摇头,「没事儿。」
「那就好。听伯母说你被徐妃召进宫去了,我……我们都很担心你。」
看来是我娘告诉他的。
我:「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脸上淤青未愈,左手几乎被纱布裹成了粽子,纱布的末端系了一个小巧的蝴蝶结。
一晚没见,他憔悴了许多。
他尴尬一笑,「骑马摔了,无大碍。」
他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还能骑马摔了?
我知他在说谎,却也不好追问下去。
万一是因为我拒绝他的那番话,伤了他的心,他一气之下酗酒骑马摔伤的呢?
真是罪过啊!
我打趣道:「以后小心些,你可是战神。若是被你的部下知道你骑马摔伤了,一准儿会笑话你,还怎么立军威。」
他笑,「嗯,以后不会了。」
「勖王没跟你一起出来?我是外男,不能随意进出后宫,便给他传了信。」
萧玊大概是去徐妃那了,自然遇不上我。
我简略道:「没遇上。」
我看他一只手不便骑马,便邀他坐马车。
他一口回绝,说于理不合。
我没再坚持。
回府的路上,小桃的嘴根本停不下来:
「本以为徐妃是个狠角色,没想到淑妃更狠。
「表面温柔,笑里藏刀,出其不意在背后捅刀子,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狠毒的话。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一个苦命人罢了。」
小桃抱怨:「小姐,您可别圣母心泛滥同情她。她刚刚可是想杀你。」
我笑:「不是同情。我只是站在一个女子的角度,看到了她的身不由己。」
听说她入宫前,剑法一绝,曾立志从军当女将军。
怎奈范家势大,功高震主,遭圣上忌惮,强行将淑妃纳入后宫。
正如我娘所说,历来困住女子的,多是婚姻。
而淑妃,入宫后被婚姻困住,家人惨死后,又被仇恨困住。
我窥不见她入宫前恣意的人生,凌厉的剑法,唯见如今被抛弃冷宫、仇恨蒙蔽的垂老妇人。
原书里淑妃的结局是怎样的,我娘也记不清了。
只知一次兵败,皇帝就听信谗言,将范氏一族诛杀,既失了一门名将,也平白葬送了一个女子本该精彩的一生。
小桃:「也难怪圣上头疾发作,每日在前朝处理政务,完事回了后宫又没一个正常人。这搁我,我也受不了。」
小桃的一句无心之语,点醒了我。
圣上因头疾驾崩,会不会跟范淑妃有关?
所有人都只知道冷宫守卫森严,淑妃不可能谋害圣上。
可万一冷宫的守卫早就被淑妃买通呢?
若不是她心急想要除掉我,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
萧玊又是否知情?我该不该提醒他?
淑妃于他既有救命之恩,又有教养之恩。
他会信我吗?还是会觉得我挑拨离间?
同日晚,圣上醒来的消息传出宫。
次日,圣上一听是太子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神医,为自己治病,在朝堂上好一番嘉奖。
但那晚辛赋疆说,是萧玊举荐的江瑶月,可萧玊却将功劳拱手让给太子。
所谓枪打出头鸟,萧玊是有意向太子示好。
这样一来,四皇子便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看来,四皇子要遭殃了。
我就知道,萧玊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每一步棋都是有目的的。
又听闻,圣上赏赐江瑶月无数珍宝。
江瑶月全都拒了,换了一个条件,她想入太医院。
圣上大手一挥,准了,破例提拔她为正五品御医。
在她之前,御医都是男子,从未有女子当御医的先例。
-29-
思虑再三,我还是写了一纸匿名信提醒萧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小心淑妃」。
至于淑妃可能会谋害皇帝一事,我只字未提。
不出一日,巽风来了姜府,将纸条退回来。
「我家王爷说,『既然担心我,为何不当面告知?』」
我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属下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末了,巽风又学着萧玊的口吻道:「看一眼,便知是杳杳的字迹。」
他似乎从未见过我写字,又是从哪知道的?
巽风还在顾自说着,「还有那日王爷赶去冷宫时,淑妃娘娘正打算杀您。王爷不敢见您,又看您胸有成竹,便没有现身,只在暗处护您。看您独当一面,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他既开心,又难过。
「等您走后,他在淑妃娘娘面前放下话,与您为敌,便是与他为敌。
「王爷还说了,前些日子辛小将军留在姜家吃了晚饭,他也想来,但实在是抹不开面子。」
进宫见淑妃的那晚,我娘留辛赋疆在家吃了一顿便饭。
我笑,「这话是你说的吧。」
「是。王爷虽然没说,但我都明白。那天晚上,他就在姜府外眼巴巴地看着,直到……」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转而道:「王妃,您和王爷的事儿,我们外人不好评说。但属下能看出来,王爷是真心喜欢您的。
「您不在的日子,他是茶饭不思,辗转难眠。这会儿王爷就在府外,您能不能出去劝劝他,就当是属下求您了。」
我:「你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说。属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半句假话。」
「盂兰盆节那晚的刺客找到没?是谁安排的?」
「死了,不过能猜出是四皇子。王爷手里有四皇子的把柄,所以他想置王爷死地。王爷放您回姜家,也是担心四皇子会对您不利,趁机作出与您不和的假象。」
巽风言辞恳切,应是真话。
所以盂兰盆节那晚,不是萧玊故意试探我,真的只是因为我手贱才露馅。
他可是男主,我不过是一个炮灰,哪里用得上我救。
嗐!作孽啊!
出府后,王府的马车果然停在不远处。
我走过去,离马车一步开外。
「王爷,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身子是自个儿的,您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他没回话,只有几句心声飘过来:
【小没良心的。安慰我之前,甚至都不愿掀开帘子看一眼,就这样讨厌我?想离开我?
【明明是你欺我瞒我,说话还这样理直气壮。
【本王甚至舍不得跟你置气,舍不得埋怨你一句。自你离开后,没睡过一日安稳觉。本王的心不是石头,也会难过。】
听了这些话,我都忍不住骂自己一句,呸!渣女。
但转念一想,他也瞒了我许多事。
勉强扯平了。
静默良久,他依旧没回话。
「王爷,你若是不说话,我可就回府了。」
转身,我正好撞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瞬间被清冽熟悉的气息包围,隐隐还有一丝刺鼻的药味儿。
「杳杳,我错了,你别不理我。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被他紧紧桎梏,「你先放开。」
他纹丝不动。
我艰难呼吸,「再不放手,我就要被你勒死了。」
他立即松了手,脸色苍白无措地看着我,像是等待神审判的虔诚信徒。
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和我面临一样的命运,会作何选择:
「王爷,若你明知自己会为我而死,还会爱我吗?」
「纵使飞蛾扑火,也无怨。至少自焚的那一刹,我拥有了光。
「若为了偷生,回避自己的感情,与懦夫何异。这个世上,我永远都会坚定地选择你。」
我又问:「不悔?」
「九死犹不悔。」
虽九死其犹未悔。
在他心里,我真的如此重要?
临走前,我娘拉着我,「乖女儿,你若是不想回去,就别回去。就算圣上怪罪下来,还有我和你爹顶着。」
我爹附和,「对啊。虽然勖王为人还算地道,但我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女儿,你可千万别委屈自个儿。」
我娘不乐意,「咋的?你被他收买了?竟然替他说话。他地不地道我不知道,你要是敢胳膊肘往外拐,老娘立马挖个地道把你埋咯。」
我爹连连示弱,「哎哟,祖宗,我哪敢啊。」
他俩拌嘴,我看了一眼远处的萧玊。
他正满心满眼地看着我,那单薄的身影,让我觉得摇摇欲坠。
「爹娘,其实他待我真的很好,我心中并无不满。」
我娘如临大敌,「完犊子。你都开始护他了,不会日久生情喜欢上他了吧?」
不知为何,我的心忽然乱了一下:
「怎么可能?我不会的。」
我娘还想说些什么,我连忙道:「娘,你放心吧,我有分寸。天大地大,自己最大。」
说完,我便带着小桃上了王府的马车。
我想弄清楚,萧玊对我的执念从何而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等了却他的执念,我是不是就能离开他了。
-30-
不出三日,承平二十八年八月初五,一桩皇宫秘闻被太子揭露。
皇贵妃和四皇子下狱,皇贵妃的母家孙氏一族也受牵连入狱。
原来皇贵妃当年生下的是个哑女。她一早就担心生不出皇子,便让母家人从民间找到刚出生的男婴,冒充皇嗣。
那哑女被孙家人扔进护城河,差点活活溺死,是彼时身为巡城统领的范家次子救了她。
不难猜出,当年险些溺死的小公主,就是那日领我去见淑妃的哑巴宫女。
皇贵妃虽犯了错,皇帝倒也没有牵连公主,给她赐封「明珠」二字,从此宫里多了一位四公主,少了一位四皇子。
淑妃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突然跟圣上认错,说范家是罪臣。她先是后妃,再是范舒,请圣上下旨,将她从范家族谱中除名。
四公主也为淑妃求情,圣上终究还是允了,又念及她对公主的养育之恩,将淑妃放出冷宫,移居永安宫。
听说此后几日,无数痛斥孙氏卖官鬻爵,中饱私囊,欺压百姓,草菅人命,豢养私军的奏章抵达御案。
皇帝一看,气得头疾又犯了,判孙氏一族满门抄斩。
其中亦有我爹搜集到的不少证据。
我爹说,等到此时才呈上证据,是和萧玊提前商量好的。
也难怪四皇子要除掉萧玊,这些事一旦被揭发,他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四皇子和孙家倒下,原书里诬陷姜家的罪魁祸首没了,我爹也没再提及辞官。
可我知道,他和我娘都想离开京城,游历山川也好,躬耕田园也罢,都比在京城当官自由。但他们放不下我,只好留在京城。
孙家人被斩后,京城连日阴雨,王府里树梢上的枝叶都被洗净了。
太阳一晒,亮得有些晃眼。
晌午,萧玊好不容易才闲下来,我和他对坐用膳。
刚想问他一些事情,话还没出口,他吐了几口鲜血,不省人事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日他入宫找我前,又遭遇了一场四皇子派去的暗杀。
他身上的伤还没来得及好好处理,就匆匆入宫了。
出了皇宫,他又在姜府外痴痴地站了许久。
巽风劝他回府疗伤,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比起身痛,这里更痛。直到痛得昏迷过去,巽风才将他带回王府。
再之后,他忙着联合太子斗四皇子,过度劳累,导致旧伤复发。
这些他从未和我提及,甚至自我回王府,他就搬去书房睡了。
我原还疑惑他为何转了性子,原来是因为受伤。
江瑶月看完诊,说他暂时无事,我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我和她并肩而行,送她出府。
这是她成为御医后,我第一次见她,她似乎比之前更稳重了。
我问:「江姑娘是何时看出我装病的?」
她笑了笑,「有因必有果。因是病症,果是解药。因果不对等,自然会引起怀疑。」
末了,她又谨慎地开口,「你不会因此记恨我吧?你是我在京城结识的第一个女子,我不想……」
「理解。问『薪』无愧嘛。」
话落,我和她相视一笑。
萧玊是她的金主,她对金主说实话,我有什么可记恨的。
她即将上马车,我又忍不住低声提醒她,「江姑娘,宫中规矩多,不比宫外自由,你要处处留心。在圣上身边做事更要谨慎,尤其是每日吃的药。」
她虽不解,却也点头笑着应下,「多谢,我记下了。」
-31-
傍晚,萧玊醒来。
他一睁眼便看见我坐在床头,傻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似阴雨初霁:
「我还以为……」
我:「以为我会不辞而别是吧?」
就算要走,也不急于一时。
既然决定回来,我就会选择光明正大地离开:
「有病不治,你自作自受,赶紧把药喝了。」
训完,我把药递给他,他闻见药味,直蹙眉。
【这药也太苦了,如果杳杳能亲自喂我喝就好了。】
下一瞬,他一脸痛意,「嘶……伤口好疼,手好像使不上劲儿。」
我柔声威胁,「你伤的是左手,右手又没事。」
他委屈,「躺太久,右手麻了。」
「这样啊……」我笑眯眯地点头,不揭穿他的谎话,回头朝门口的巽风道:「巽风,进来给你家王爷喂药。」
巽风原本探着头看热闹,被我一喊,立即转过头去,好似没听见我的话,自言自语地溜了,「哎,我忽然想起来,灶上还熬着药……」
临走,他又折回来,硬拉着小桃一起离开。
萧玊看着他的背影,笑意渐深。
【干得漂亮,下个月给你涨俸禄。】
见我盯着他,他立即止了笑,掩唇咳起来,「咳咳……杳杳若是不愿意,就把药放下吧。你说得对,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合该吃些苦头。
「若我就这样死了,你便能顺利离开,也算是我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我攥紧拳头,忍无可忍,「王爷,你觉不觉得,你和咱家后花园的白莲花挺像的。」
他一本正经,「莲花至纯至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杳杳是在夸我品行高洁?」
「王爷说是就是吧。你开心就好。」
话落,我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捏住他下颌,直接把药灌下去。
一气喝完。
他被呛得猛咳,苍白的脸色都涨红了。
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
「举手之劳,王爷不必太感激。」说完,我又随口加了句,「若实在想谢我,不妨来点实在的,例如银子。」
他无奈一笑,「财迷。」
「话可不能这么说。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也一样。」
「不必费那精力。整个王府的财产都是你的,本王也是你的。」
「……」
咦?什么土味情话。
最后那句话大可不必,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放下药碗,我起身,「你好好养伤,等你痊愈,我们好好谈谈。」
他没再拒绝,一口答应,「好。」
-32-
五日后恰逢中秋,圣上在宫中设夜宴。
朝中五品及以上的官员,都有携家眷赴宴的资格。
开宴时,正逢满月当头。
上位坐着皇帝和皇后,右侧是诸位皇子和后妃,我和萧玊的位置在太子下位。
左侧是臣子及家眷,我爹身为文臣之首,坐在左侧的首位。
江瑶月也来了夜宴,只是位置在第二排靠后,隐在人群中吃吃喝喝。她斜前方的位置是辛赋疆,正好与我相对。
宴会上,淑妃说特意为圣上排了一出戏。
圣上大喜,命伶人上来献艺。
可戏演到一半,圣上脸色阴郁,摔了杯子,怒不可遏地站起身叱骂淑妃,「放肆,你可是在讽刺朕昏聩,错杀忠臣?」
这出戏演的正是当年范家军孤立无援,死守天水城,范家长子、次子战死一事。戏里的主君听信谗言,杀了戏里的将军。
淑妃离了座,孤零零地站在下位,与圣上形成对峙:
「难道不是吗?定国将军府范氏一族忠君事主,换来的却是猜忌和满门抄斩。范家长子范岐、次子范蔺,皆战死沙场。
「定国将军和将军夫人,以及范家上下一百条人命被处死。可怜兄长唯一的孩子刚满十一岁,病死狱中。
「你刚愎自用,昏聩无能,轻信奸佞。你为君不明,为夫不仁,为父不义,如何当得起『明君』二字。」
「你……」圣上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忽然一口污血喷出来,身子摇摇欲坠。
皇后起身扶住皇帝,急忙宣江瑶月给皇帝看诊,又让禁军立即把淑妃打入诏狱。
就在这时,宴席后方无人注意的角落射来一支暗箭,正中皇后心口。
场面愈发混乱,谁也不知道淑妃有多少同伙,暗中还有多少刺客。
萧玊始终牵着我的手,将我护在他身侧。
他似乎忘了,我会武功,不需要他一个病秧子保护。
皇后死了,皇帝跌坐回龙椅上,饱经沧桑的双眼看向淑妃。
淑妃平静地被禁军反剪双臂,任由刀一左一右架在脖子上。
她看着上位的皇帝和皇后,又笑又哭,眼角清泪簌簌滑落,声音悲怆:
「有你们为我陪葬,也算值了。
「将门之后,不苟活,更不惧死。我忍辱偷生,就是为了今日取你们的性命。
「我范舒早就自范家族谱除名。今日所作所为,皆是我一人之过,无关定国将军府。
「我死后不入皇陵,不入范氏坟冢,宁做孤魂野鬼。」
话说完,淑妃看向宫墙外,抹了脖子。
血流如注,她倒在地上渐渐没了气息。
闭眼前,她看着萧玊的方向,努力张了张溢满血沫的嘴,似乎在说「沉冤昭雪」。
另一边的禁军,抓住射箭之人,但他已自缢而亡。
圣上下令,彻查宫内宫外的刺客,之后彻底昏死过去。
宴会被迫中断,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出宫后才如梦初醒。
我问萧玊,「你可知淑妃的计划?」
难怪,当初她要从范家族谱除名,请圣上昭告天下,自己不是范家人。
只为保全范家忠烈的名声。
她宁愿一人做弑君的「罪人」,做「背叛」范家的外人,也不愿世人误会定国将军府。
萧玊默了一会儿,情绪异常低沉:
「不知。
「自上次和淑妃娘娘见面,我们便再没见过了。」
上次见面,应是他为了我和淑妃起争执一事。
「或许,她是怕牵连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淑妃于我而言,亦师亦母。她传我范家剑法,范家独门暗语,战场上的退敌之策。若是没有她,不会有今日的我。
「如果她没进后宫,会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女将军。」
可惜,没有如果……
-33-
承平二十八年八月十六,丑时。
圣上身边的齐德龙公公,带着口谕来勖王府传召萧玊。
寅时,皇城的方向响起丧钟,足足四十八声。
这声音代表皇帝驾崩。
龙驭上宾后,京城里各个官寺宫庙,也要敲三万杵钟声。
举国缟素,一百天内,戏院勾栏不得开张作乐。一月内,不得嫁娶。
我早早起来梳洗,换上素衣。
管事儿来报,王府外有人求见,指名要见萧玊。
他不在,我只好亲自出去。
那是一名男子,身着黑衣,身形魁梧,戴着斗笠,刻意压低了笠檐,只能瞧见下半张脸。双手布满茧子,尤其是右手虎口。
他确认我的身份后,留下一封信,便走了。
信笺上写着玊儿亲启,隐约能猜出是淑妃写给萧玊的。
卯时末,萧玊回府,我将信交给他。
他展开信时,我瞟了一眼,上面是我看不懂的文字,想来就是范家的独门暗语。
看完信,他将信纸放在蜡烛上焚烧,同我说:「淑妃娘娘说等我当上皇帝,要替范家沉冤昭雪,否则她死不瞑目,会化为厉鬼诅咒我。
「杳杳,传位诏书上,的确是写的我的名字。」
传位诏书究竟是圣上写的,还是淑妃伪造的,不得而知。
圣上是想传位给太子,还是萧玊,也已经无从问起。
但唯有诏书上写了名字的人,才能名正言顺地继位,被诸位臣子拥护。
我不觉声音哽咽,「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先帝走了,我和萧玊的赐婚,便如同一张没有戳盖官印的白纸黑字,不再需要执着于圣上首肯。
这个时候和离,是最好的时机。
我还没拿出和离书,他好似看穿我的心思一般,先一步开口,「所以你终归还是要离开我?」
不及我回答,他拉着我往门外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他登基前遭遇的刺杀,会不会提前到今日。
我紧张极了,一路警惕地东张西顾,所幸只是从前厅到了后院,和书里的路线不同。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后院那棵高大繁茂的黄葛树,此时几乎挂满了泛黄的宣纸。
每一张宣纸上都作了画,一旁还有字。
「你不是问我,从何处见过你的笔迹?我中毒是怎么回事?我究竟为何会喜欢你?又是从何时喜欢你的?
「答案都在这儿。」
-34-
我抬头,一一看着那些画。
承平十七年,画上的男孩儿被罚跪宫门口,有个小女孩儿递给他一块点心。
「饿了吧?我从宫宴上拿的,快吃吧。
「你犯什么事了?不仅仗责你,还让你罚跪。
「完了,我娘找我来了。我该走了……」
承平二十年,男孩儿在太学被人欺负。
女孩儿紧闭双眼,明明很害怕,却挡在男孩儿前面。
「你们不能欺负他?
「我……我是翰林院编修姜嵩之女,姜娆。」
姜嵩,是我爹的名字。
承平二十年,他的确任职翰林院编修。
为何这么巧?
还是承平二十年,男孩儿替女孩儿上药。女孩儿拍着他的肩安慰他:
「嗨呀,不疼的,真的一点都不疼。
「哎,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别哭啊。
「他们经常这样欺负你吗?
「你咋又哭了?水做的吗?我不问就是,你别哭了。」
承平二十一年,两人并肩坐在树下。
「我要离京了。我娘要送我去京城外的松鹭书院念书,说那山清水秀,适合养病。
「她还说我身子不好,都是名字惹的祸,要为我改名姜芜。
「可我觉得娘好像变了,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承平二十五年,少女病发,开始在佛寺颐养身子。
种花。
抚琴。
抄经。
参禅打坐。
还有一些姿势怪异的图。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我娘教我的八段锦。
承平二十六年,少年来了佛寺,少女激动地朝他跑过去:
「诶,是你?你终于能出宫了?
「你是不知道,我在这儿有多无聊。人都快发霉了。
「我娘很好,比我亲娘还好。」
……
承平二十八年冬,他们成婚了。
拜堂成婚。
合卺交杯。
甚至还有洞房花烛,不过画上的人也只是简单地相拥而眠。
两人回门,在祠堂听教诲。
一旁写着:
【其一,在杳杳身子痊愈之前,不能圆房。
【其二,不得欺负、欺瞒、欺骗杳杳,要尊重她,对她全心全意。
【其三,不得纳妾,养外室找小三。
【……
【最后,你不能做皇帝。】
这些话,我能猜出是谁说的。
不让萧玊做皇帝,大概是担心重蹈书上的覆辙。
承平二十九年夏,女子卧床,男子哄她喝药:
「太苦了。
「我能不能不喝?」
承平二十九年冬,漫天大雪。
画里的女子倒在男子怀里,胸口插了一支箭:
「夫君,你别哭。
「我的病注定是活不长的。
「替我照顾好我爹娘。」
男子痛哭落泪,求她不要走。
同年冬,男子举着箭插向自己的心口,倒在一座坟前,碑上写着爱妻姜芜之墓。
画上的年份,到承平二十九年止。
「有人告诉我,我对这个世界很重要。或许我死了,一切还有重来的机会。」
「所以你自杀殉情了?用杀死她的那根箭?」
「是。」
「万一根本没有重来的机会呢?」
「九死,犹未悔。幸好,我又遇见你了。」
我终于明白,他和书里的萧玊并不一样,他没有利用姜家,也没有当皇帝,甚至为了挽回姜芜的性命,不惜殉情。
可我是他画里的人吗?
尽管她和我有相同的外貌、名字、身份,甚至是爹娘,但我并未和萧玊一起经历那些事。
我和她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萧玊的执念是她,不是我。
「萧玊,可惜我不是她。」
「你就是她,她就是曾经的你。你就是我的杳杳。
「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一次你的病为何会好,又为何没有进宫,但你是我爱的人,我不会认错的。
「眼睛会认错人,我的心不会。」
我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
或者说,不论我如何解释,他都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一晌沉默后,他浑身好似被抽尽气力,抬眼看着将明未明的东方,低声道:「后宫,不是什么好地方。
「淑妃、徐氏、皇后、皇贵妃,有人为情所困,有人为权所累,有人为仇恨蒙蔽,最终都变得面目全非,失了自己。
「杳杳,我知道,你不想和她们一样,被困在宫墙内。
「我放你离开,只愿你余生顺遂无恙!」
-35-
登基前,太子起兵了,据说是他舅舅献的计策。
他们昭告天下,萧玊毒杀皇帝,篡改传位圣旨,名不正言不顺。
不出四日,太子的军队被辛赋疆领兵镇压下来。
这场兵变的结果是,太子自杀,太子的舅舅入狱,判了流放。
萧玊登基后,改元德昭,一连下了三道政令。
第一件事,轻徭薄赋。
第二件事,替范家沉冤昭雪。
第三件事,向天下昭告和离。
他准了我爹辞官折子。
这日一早,我带着小桃,随爹娘离开京城,东方未明。
出了城门,我挑帘往回看。
晨曦初照的城墙之上,似乎有人正目送马车离开。
不知是否出了幻觉,我竟听见了萧玊的声音。
他在跟我道别,声音是那样的羸弱和邈远。
离开京城后,我们回到了我爹的家乡,渝州。
到渝州后不久,辛赋疆打马而来,跟我辞别。
他说:「杳杳,我要回北疆了。
「就像你说的,在其位,思其责ṱŭ⁾。我该去追风万里了。
「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又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的见面。
「临走之前,很是馋干娘的厨艺,所以特意来渝州蹭顿饭。」
我爹娘认他做了干儿子,他也算是我正正经经的兄长了。
离开时,我娘紧赶慢赶,给他做了一大袋干粮,生怕他一路上饿着。
这一次,我似乎没什么可送的,只好将玉佩还给他。
他没接,笑说,都是一家人,还这么见外?
我只好道:「兄长保重。」
他潇洒地挥了挥手,扬鞭策马,只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离开不久,江瑶月也来了。
她说:「当年盗取扁家医书,抛弃我师父的负心汉,不仅失去御医一职,还因心思不正被下狱。是时候回鄯州一趟,告诉师父这个好消息。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我问:「之后呢?有什么打算?」
她看着北疆的方向,轻笑,「或许去边疆,去军营,救治更多的人。
「若那里不需要我,我就四处游历,将扁家的医术发扬光大。」
她和书里的江瑶月果真不一样,努力争取,但又绝不会困于儿女情长。
这个世上,比情爱重要的东西太多了。
例如,责任。
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比我活得通透、豁达。
我向她打听萧玊的病情,她拧着眉头,掐指一算,故意打哑谜,「应该快了,没几年了。」
没几年?
我不敢深想她的话,究竟是病好没几年?还是病逝没几年?
送走他们,生活又归于平静。
在渝州的第二年,我爹开了一家私塾。
不想当年科举的状元郎,后来官至丞相的姜大人,如今也遇上了难处。
私塾压根没什么人光顾。
我爹便在门口立了一个牌子,但凡想读书识字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能免费入学。
我娘也替爹张罗私塾的事,四处宣传。
渐渐地,私塾的孩子多了起来,我和小桃也去私塾帮忙。
我娘又在旁边开了一间女学,不教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也不教女子如何讨丈夫欢心,而是教女子自立自强、不依附于他人,如何从业,实现经济独立,遭遇不公时应当反抗。
另外, 我娘让我教她们一些防身之术。
可惜好景不长, 官府将我们办的私塾查封了。
起因是女学的一名学生, 被夫家殴打多年, 女子终于忍受不了暴行, 反抗时失手将丈夫打死了。
她被刺史收押下狱, 以杀人之罪, 要将她斩首示众。
没等到斩首, 刺史先被查出贪污民脂民膏。
新上任的刺史办案还算公正,将女子无罪释放,还解封了私塾。
次月, 朝廷发布政令,准许女子入学读书,鼓励女子从商经业。
第二条政令是, 妻子和丈夫平起平坐,若是不和, 女子也能主动和离, 不再需要看夫家的脸色。
-36-
在渝州的第三年,德昭帝依旧空置后宫。
世人只知, 他心中有一个人,却不知那人姓甚名谁。
是年七月, 德昭帝突然下诏禅位。
新帝是刚过束发之年的萧裕,也是萧玊同父异母的弟弟,先帝的第十三子。
至于德昭帝是生是死, 无人知晓,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消息传来渝州, 已是十日后。
自听说此事,我便觉精神恍惚, 以至在女学助教时,犯了不少错。
我娘担心我出事,干脆暂时关闭女学。
她和小桃一整日都守在我身边。
我爹也请私塾里的孩子, 变着法地逗我开心。
其实早在江瑶月来渝州时,我就已经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只是骤然听见,有些难以置信。
我跟他们解释说,不用担心,我不会做傻事。
他们不信。
在家中被他们无缝衔接看了几天,我闷得慌,恰逢盂兰盆节, 正好出去散心。
今夜的渝州城, 热闹和喧嚣达到极致。
街上灯火亮如昼,瞿水上飘满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也放了一盏水灯,为萧玊祈福消灾。
水灯随着河面的涟漪,朝中心荡去。
我看着闪烁的烛火,喃喃道:「萧玊, 若有轮回,下辈子别再执着了。」
目送水灯消失在河流的尽头,我才起身离开。
许是蹲了太久,我站起身时, 眼前忽然一黑。
待视线再次清明,看见萧玊一袭素衣站在我面前。
他身后的煌煌灯火,竟将他衬得如谪仙一般:
「若我非要执着呢?
「杳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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