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赦,乱世女奴称帝指南8:淮州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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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夜过后,这场战事便大体安排好了:王招招、赵争、夏绫、漆雕令带兵前往淮州,石羽歌和韩酝防青州边界,卫尹守襄州,夏越坐镇雄州,和夏树茗一起负责这场仗的粮草。
在部署好的当日,各处人员便整装出发,我度想将萧婥和锦书留在身边,但这一次她们坚定要去前线,自请带兵守在襄州外的几处关隘备防。
见她重新脱下锦衣华服,换上适宜林中穿行的棉麻衣裳和轻软藤甲,我才发现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并没有让她变回那高高在上的梅岭娘子,一旦穿上藤甲,她依旧是山林里救苦救难的「杏仙娘娘」。
我们离开梅岭时她才十八岁,那时我以为她会以天真无邪的贵族小姐的姿态死去。我总觉得她一团孩子气,她却默默长成了大人。
「你今年多大了?」
萧婥一时也忘记了,仔细算了一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完了完了,我都三十一岁了!我怎么这么老了呀!」
「我也没想到……王招招如今弱冠之年,锦书说要让你与他成亲时我都没想到你们差了这么多,总以为你还只有十八岁。」
萧婥也笑了起来:「我才不嫁人,我要立多多的战功,攒多多的金银,争取三十五岁养老,当个富贵闲人。」
闻讯而来的锦书听到此处便冷笑:「不嫁人,等你死了连上坟的都没有。」
「哇,说我,你还不是一样!」
锦书不跟萧婥争辩,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难以解决。
论身份地位,她们是青州守的亲妹妹,不可能嫁不出去,问题就是她们两个在进入府衙后生活相当充实,都不愿意挤出时间成亲生子。而我不想用锦书和萧婥联姻,便一直拖到现在。
若是未逢乱世,萧婥正常嫁人生子,说不定如今已儿孙满堂。
大战当前,这些念头转瞬即逝,我们都只当是玩笑,没人真的在意。
锦书转而说起正事:「给阿名指派个差事吧,他不小了。」
我思索着锦书的提议,外间忽然闹哄哄的,我问侍从:「什么声音?」
「回府君,卫尹大人召了楚巫为大战祈福。」
萧婥道:「卫尹总是喜欢装神弄鬼。」
锦书知道我器重卫尹,轻斥萧婥让她闭嘴。
我摆摆手道:「楚地崇尚巫术,卫尹是为讨个好彩头,我不怪他,但阿婥也没说错,这些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能不能胜靠的是战场上的较量,不是谁家给神灵供奉得更多。若世间真有神灵,那么百姓祈求了这么多年的天下太平,为何神灵从不赐予?」
我看向锦书:「从前阿婥的母亲去佛堂上香,你天不亮就去帮着烧水,一边摇扇子一边骂佛祖,我都记得,明明你也不信神佛。锦书,我虽是你们的主君,却也是你姐姐,你不必时刻紧张,处处维护我的威势,你尽可以像阿婥一样依靠我。」
锦书「嗯」了一声别过头去,侧脸染上几丝红晕。
萧婥冲她吐了吐舌头,道:「害羞了吧,嘿嘿。」
我对侍从道:「吩咐下去,这场法事之后府内再不许兴此事,叫卫尹来见我。」
「是。」
锦书和萧婥走后,老得身形佝偻的卫尹来找我,他的身上还有着浓重草木燃烧的味道,似是自己也参与了那场法事。
一见到我,卫尹就夸张地以额伏地,撅着屁股道:「臣知罪。」
「知罪就别再搞这一套,这跟内宅妇人的压胜诅咒有什么区别?起来吧。」
「我……我这……不瞒府君,老臣前几日卜了一卦,实在是……」
「我不想听。」
卫尹被我说得一愣。
「要是几块龟壳几根木棍就能定我的生死,那我这些年做的事就太可笑了。」
卫尹揉了揉挠头,偏着脑袋「唉呀」了几声:「理虽如此……唉呀,是我莽撞了!」
他年纪越大,脸上的褶子就越深,苦恼得眯起眼睛思索时,我一点都看不见他的眼珠,看起来更好笑了。
卫尹的确有大才华,但也有他的局限性,比如深信鬼神之道。
我身边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没有完美无缺的下属,我要做的就是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而不是苛求他们变得完美。
想通这点,我便也想好了怎么给萧名安排差事。
「韩酝跟石羽歌去了青州,驿站那里的事由夏树茗代管,我怕他忙不过来,让萧名去帮忙,你觉得如何?」
「甚好,甚好,大公子正当历练。只是树茗大人未曾管过战报,不如将夏洄从青州调回来协助大公子。」
「夏洄不行。」我想起当年夏洄管战报的时候,将鲜卑进犯雍熹谋反那么重要的情报拖了几天才交上来。自那之后我便不再重用夏洄,只让他做些清闲事,此时听了卫尹的话,立即否决。
不过,夏洄毕竟也和我经历过那么多生死,的确该分给他一些功劳。
「叫夏洄去守雄州。驿站别让他碰。」雄州在梅岭和襄州中间,可以算是青州治下最安全的地方,何况那里是夏越坐镇,不会出事。
「是。」
安排好这一切,我抚着尚且平坦的肚子想了许久。
赵争和夏绫都走了,催得急,都没有好好送一场,更没有再与他们商量。
我做事一向险中求稳,如今我坐镇后方,不必跟景烈皇后萧玄朗一样冲锋陷阵,那这个孩子就可以留下。
更重要的是,我想要留下。
当年我能怀着萧名从魏虎眼皮子底下逃走,现在,我也能怀着这个孩子夺得淮州。
萧翀,你可以的。
淮州战事一开始便陷入胶着,淮州城存在已有几百年,城池固若金汤,易守难攻,雍熹身后似有北边几个大世家支持,贸然进攻只会徒增伤亡,青州军便围而不攻,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淮州被围的同时,羯人又开始侵扰青州边境。
雍熹果然与胡人关系匪浅。
而元槐序那边却不像我们这样狼狈,一路砍瓜切菜般地杀去了桐城。
田家富庶一方,号称坐拥几万部曲,但这些鱼米精粮养活的部曲怎么比得过在死人堆里吃人肉活下来的恶鬼?元槐序一路走一路杀,连屠两座城池,田家人吓得要命,虽然依旧组织抵抗,但田家的大船却连夜扬起了帆,一船船地送族人出海。
与元槐序这样的恶鬼相比,田家简直像是过家家的孩童。
他很快就杀到田家,将桐城田氏未能逃出海的族人一千二百五十三人全部抓起来,每日在海边吊死几十个取乐。
而田家所立的伪帝,那个年仅几岁的孩子,也被他凌迟处死。
元槐序追杀海上流亡的田氏族人,只要抓到就一船一船地烧死,不论男女老幼,整片海域都是被鲜血吸引过来的海鱼。那段时日,海风中都是浓烈的尸臭。
这连番举动已经不只是为了震慑,元槐序似乎对于虐杀乐此不疲,在血与哭号中找到了快乐。
我不知道被鲜卑人追杀的那八个月里他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他现在是个疯子。
而这个时候,我已不能再等,命令青州军开始攻城。
一直冒充鲜卑商人在外传递信息的蕊儿忽然失了音讯,夏越知道此事后,违命离开雄州,求我让他去前线。
他斩钉截铁地说,雄州城是安全的,他一定要去淮州找蕊儿。
一个女子在战争中若失了音讯,大概率是活不成的,我心里明白,但不忍对夏越说出口。
蕊儿在我们身边长大,这么多年,夏越因为夏绫不肯与我和好,自己也拖着不成亲,蕊儿便生出希望,以为自己等得到夏越。
我从前只当夏越是无意,原来他也在乎。
「阿越,既然你铁了心去找她,那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回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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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我们觉得不对劲!」
萧名带着萧同闯入书房,手里还拿着这几日的战报。
议事厅里谈论的都是军政要事,萧名知道轻重,绝不会一点小事就闯进来。听到他这样说,我立刻警醒起来。
「这几封战报时间不同,但前天下过一场雨,湿度应当有变化,可这些布帛的状态分明一模一样,不是分批送来的。」
萧名说完,又指了萧同:「同同实验过了,这些就是同一天内的战报。」
消息,又是消息出了问题。
夏树茗郑重起身道:「怎么会……」
忽然,外间又有急报。
「报——雄州城失守,求急援!」
战报,雄州……我起身走到沙盘前,拨动上面代表士兵的旗子。
「雄州是因何失守?」
「回府君,是流亡鲜卑军团。」
不可能,鲜卑差点就被元槐序灭族了,怎么可能攻破雄州的大门?那里可是夏绫镇守了五年的地方。
不是失守。
「传我的命令,封锁青州、襄州城门出入口,若韩酝和石羽歌接到雄州求援,不准调兵,死守青州。」
我看向夏树茗:「树茗,你不要管粮草了。」
「府君?」
「夏洄背叛了我,夏氏诸人皆不可信。」
雄州不可能被攻破,退一万步说,即便要攻城,也不该攻在青州和襄州中间的雄州,长期占领的可能性太低,所以雄州有内鬼,内鬼的目的就是吸引主力军离开,趁机占领青州主城。
夏越违命离开雄州,那里现在就是夏洄守城,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了。
「叫城中虎贲军中郎将以上全数入府听命。卫尹,你立刻选信得过的人给大军和锦书去信。给萧名和萧同加派一倍守卫。」我急匆匆地抱了一下萧名和萧同,「接下来的日子你们随时可能面临危险,不管我在与不在,不管是待在府里还是逃跑,一定要记得,活下去最重要,保护好彼此,你们是世间最亲的人。」
夏树茗想向我走来,但侍卫们听了我刚才的吩咐后不敢再让他近身,举刀拦住他。
「府君,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请你相信我!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都在家中,府君现在就可以将他们都绑来,但凡我有违逆之举,府君可以将他们通通处死。我没有姬妾外室,他们四人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会拿他们做牺牲品的,府君……阿翀,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凝眸看向夏树茗,脑子里瞬间过了许多想法。
夏洄的命也是我救的,夏洄的一切何尝不是我给的?他四年前娶亲,是我求当世大家做媒向百年望族求婚,连他长子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我问卫尹:「夏洄的亲眷在何处?」
「随他一同去了雄州。」
「果然早有反心。」
我示意侍卫们放开夏树茗,「将你的家眷带到府衙来,我可以暂且信你,但是粮草让卫尹管,你随我去点兵。」
夏树茗狠狠点头。
正要离开,萧同拉住我的衣摆,她用手语说:【父亲是不是危险?】
我蹲下身与她额头相触,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父亲我来管,你只管好你自己,记住我说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和你哥哥在一起,活下去,知道了吗?」
萧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萧名,再环视在场所有人,她还太小,看谁都只能仰望。
尽管年龄小,但她还是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眼中渐渐水汽氤氲,像是要哭出来。
但她还是缓慢而郑重地点头,用手语告诉我:【你和『他』也要活下去。】
她指了指我的肚子。
「好,娘亲答应你。阿名,带你妹妹走!」
虎贲精锐迅速集合,我下令道:「遣八百人佯装支援雄州,其余人原地布防。」
有人问道:「府君,您方才下令青州不得支援雄州,如今又原地布防,岂非置雄州于不顾?」
我看向提问的那人,忆起是个翟人将领,是赵争的心腹,心中稍安,道:「真正的大战不在雄州,在襄州和青州。」
这一招调虎离山,我用过的。
守株待兔五天后,襄州与青州遭遇攻城,攻城的并不是鲜卑人,也不是羯人,而是纯正的中州人。
是元槐序还是雍熹?
很快便知道了。
我带兵反击,活捉他们的将领,严刑拷打之下得知这些人是元槐序的部下。
他这些年做了这么多狂悖之举,世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谁能想到,一个疯子竟然缜密谋算了这么多!
卫尹皱着眉道:「元槐序表面与我青州商议共同进攻,实则残杀桐城田家吸引天下人目光,私下里却策反了夏洄——恐怕蕊儿也是夏洄让他抓走的,引夏越离开雄州,开城迎贼,扰乱军心,诱我们支援雄州,再攻打襄州……这一步步走得如此紧凑,绝不是临时起意,若是真让他做成了……」
「真要是成功了,他将西北、东南都握在手中,再加上我们西南青州,中间只剩雍熹与青州军交战,无论谁胜谁负,他都可瓮中捉鳖。」
「不止这一批。若是桐城那边一切顺利,元槐序的后续军队很快就会过来……」雄州已经暴露,再走脊江和官道几无可能,而且雍熹还在淮州,若是想绕过这一切,只有……
我心口猛得一紧:「速速派人去山里支援锦书!」
按照我的安排,韩酝和石羽歌击退魏虎的军队后立即分兵前往襄州,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西北军和青州军在山林中短兵相接,尽管锦书手下熟悉山林地形,但由于巨大的兵力悬殊,还是造成了一场血战,折冲将军手下近乎全军覆没,锦书为了保护萧婥逃离也身受重伤,被砍掉了右手小臂。
锦书被抬回来时半睡半醒,已经包扎好的手臂还在不停重复着挥刀的动作,喊得最多的一句就是「阿婥快跑,去找姐姐」。
萧婥仿佛失了魂,见到我许久都说不出话。
她紧紧抓着我的衣襟,眼神空洞仿佛盲人一般看着正前方,连眼泪都流不出,只是时不时地发抖。
就在这时,卫尹带着最新的战报回来。
带血的布帛上写着:【左部遇伏,损伤三千一百人,赵争被掳,夏绫重伤。】
卫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蕊儿姑娘那里也有消息传回,夏主簿找到她了。只是,为了救她,夏主簿战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夏主簿……战死。」
「青州还有姓夏的主簿?」
卫尹叹了一口气:「府君,请节哀。」
哐——
我失了理智,将手边最近的楠木桌案整个掀翻,将萧婥吓得尖叫起来:
「都死了!姐姐!所有人都死了!」
我死死地将萧婥按在我怀里,再问了卫尹一遍:「是夏越?」
「……是。」
「所有俘虏就地坑杀。点兵,我要立刻去淮州。」
「府君不可啊!」
我不理卫尹,朝外面吼道:「叫石羽歌来!」又摇醒了萧婥,看着她的眼睛道,「阿婥,你看看我。」
「姐姐……姐姐……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是死了很多人,所以我要去报仇。」我看了眼锦书,她还昏迷着,萧婥的精神也很差,两个人都无法自理,「来人,把大公子和女公子带来。」
我将萧婥和锦书留给萧名兄妹,命卫尹和夏树茗守好后方,韩酝前往雄州活捉夏洄,自己则带着石羽歌和五千虎贲军前往淮州。
疾速行军十二日,当我赶到淮州时,战况已发生变化。
王招招从雍熹手下抢回了赵争,夏越的手下救回了蕊儿,两方在夏绫的统筹下与左部军队汇合,所有青州军都驻扎在淮州城外。
夏绫的伤口在腹部,如今恢复缓慢,行走都要人搀扶。王招招快步走来道:「军报传递的人被换掉了,等我们发现不对的时候左部已经遇袭……」
「我知道。」我拍了拍王招招的肩膀,「辛苦你了。」
王招招急切地说道:「不……不是,府君,青州城可还好?!」
「坐下再说。」
说着,夏绫也走到面前,还剩几步远时,我忍不住冲向他握住他的手,发现一片冰凉。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同时说出这句话。
我看着夏绫,他脸颊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宽大的斗篷在他身上如同挂在衣架上一般空空荡荡。
我鼓起勇气问他:「阿越是失踪了还是……真的战死?」
夏绫沉默许久,直到忍不住咳出声来,王招招不忍心,上前来说道:「外面风大,我们先进军帐吧。」
我「哦」了一声,却无法迈动步子。
之前那么多天我都ťų⁼以为是误传,不愿相信战报中所述,直到此刻,看见夏绫眼中的悲伤,夏越战死这件事才仿佛真实地发生了。
胸口仿佛被塞进一大团尖刺,将我挤压、刺痛到喘不上气。
军帐的门帘从里面被掀开,披散着发的蕊儿从Ṫŭ̀ₙ里面探出头来,她眼中的惊惶是那么熟悉,我不久前才在萧婥眼中看见过。
我刚想叫她,蕊儿却魔障了般地笑了笑,那笑意像是用凝固的猪油攒成花朵的模样,虚假中包含着残忍的恶意。
她主动牵起我的手,王招招和夏绫都不拦她。她的手和夏绫不一样,手心滚烫,全是湿漉漉的汗水,她将我带去帐中,掀开里屋的帘子,带到床边。
「赵争将军,我们大人来了。」
床上躺的是赵争,他原度闭着眼睛,听见蕊儿说的话才缓缓睁开。
那双世所罕见的碧绿眼眸没有了,眼眶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赵争被人挖去了眼睛。
我蹲下身呕了出来。
赵争偏了偏头,他和蕊儿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笑,表情甚至有些天真:「虫娘,你觉得我恶心吗?」
那笑里藏着滔天的恨意。
我站不起来,却不愿蕊儿搀扶,半跪半爬地到他床边:「是雍熹做的还是元槐序做的?」
赵争牵起我的手,将我的手ŧŭ̀ₚ带到他下身,那里空无一物—ƭù⁾—他们还砍掉了赵争的腿。
这时候,夏绫也进来了。
「雍熹说要把我做成人彘,你知道人彘吗?挖掉眼睛,砍掉四肢……」
夏绫低声道:「赵争,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说?反正虫娘也厌恶我,我就快死了,让她看看我这样可恶的人的下场不好么?」说着,赵争捏了捏我的手,问道,「虫娘,大夫说我活不长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妨碍你了,你开心吗?」
「你的眼睛呢?!」
「不知道,或许被扔了。」
蕊儿有些神经地「哈哈哈」地嬉笑起来,笑累了,面无表情地看向我:「元槐序将我丢给鲜卑人,告诉他们我是鲜卑和中州的杂种。」
当着所有人的面,蕊儿扯开了胸口的衣襟,隐约露出里面的暗红烙印。
「蕊儿!」
我冲过去挡住,蕊儿终于崩溃了,跪下抱着我的腿哭道:「他们侮辱我,说我是杂种娼妇!夏越来救我的时候都看见了,夏越为了救我死了!杀了他们!你要杀了他们所有人!答应我杀光所有人!」
蕊儿哭着哭着,从号啕尖叫变成小声啜泣,我安抚着她的情绪,告诉王招招:「传令下去,屠城。」
夏绫道:「城中还有无辜百姓,虫娘,当年雄州造疫已是大错,如今……」
赵争用手叩了叩床板,打断了夏绫的话:
「虫娘,你看,即便到了这样的地步,你的夏绫还想着放过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
夏绫道:「虫娘,百姓是无辜的。」
「无辜?那些人矫计诱我们入雍熹的圈套,何谈无辜?」
赵争似是痛得狠了,「嘶」地吸了一口气:「好痛啊,虫娘,你抱着我好不好?」
我将蕊儿安置到软榻上,走到赵争身边将他揽入怀中。
他问我:「同同还好吗?」
「她很好。」
「你答应过我要把襄州给她。」
「是,我会把襄州给她。」
「那翟人呢?」
「和中州人一样。」
「那我可以和夏绫一样吗?」
见我不答,赵争傻傻地笑了一下:
「我死后,你和夏绫再也没有阻碍了,真不公平……就这一次,你就偏心我一次,为我屠城好不好?还记得吗,你说过要为我堆一百零八座京观。」
我心口像是被攥住了一样痛得抽了一下,哑着嗓子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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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下军书的那日,雍熹把夏越的尸体吊在淮州城外。
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雄州城,羌人把夏蓟的尸体吊在城门羞辱夏家。
我蓦地理解了蕊儿为何会笑,原来人在出离愤怒与充满恨意的时候,是忍不住会笑的。
我甚至在想,元槐序杀掉那些追杀他的鲜卑人又吃掉他们果腹的时候,是不是也在笑?
我问王招招:「你说雍熹为什么要把夏越的尸体挂在这扇门?」
王招招揉了揉鼻子,像战马打响鼻似的从鼻腔里冲出一口气。那些在青州城外山Ṱű₃间盘旋的土羌人喜欢抽卷烟,常常不自觉地会这样喷出一口气——我已许久没见过他做出这样粗鲁的动作。
他心中也愤怒不已。
但他头脑依旧清醒,回道:「请君入瓮。」
王招招说得没错,雍熹用的这一系列手段——挖眼、鞭尸,统统都是想激怒我们,他想让我们被怒火冲昏头脑,因为他耗不起——一旦元槐序掉过头来,他将面临的就是被两面夹击。
「你看懂就好,二十天之内我要淮州城人人为夏越戴孝。」
【王招招列传】
元景八年,司马效雄州事,悬越侯于城门,青州子怒极,独王以有伏,未暇进。分兵入城,收尸以为京观,足一百零八座,据以「阎罗」称。
……
「虫娘,你又吐了。」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我只要闻到淮州城的尸臭就想要吐。
王招招已将淮州变成一座死城,赵争却在此时向我要淮州战场的指挥权。
赵争闭着眼睛躺在软榻上,马车缓缓朝内城驶去,车身轻微摇晃着,赵争没了腿,使不上力气,便也跟着马车晃悠,那模样很滑稽,我只看了一眼就流了泪。
也不是多么伤心,只是眼泪是不受我控制的。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抚摸着我的肚子,像是在为我顺气。
「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没回答,反而问我:「抓到雍熹了没有?」
「还没有,快了。」
「得再快些,元槐序应该已经盯上南边了。」
「我知道。」
马车遇到障碍,重重地晃了一下,我连忙把赵争抱住,他把头埋在我腹上,呼出温热气息,腹中的孩子竟然胎动了,轻轻踢了他一下。
赵争低笑起来:「我总是妄想着这是我的孩子……」
马车外传来即将被坑杀的俘虏们求饶的叫喊,打断了赵争的话。他下意识想转头去看,转到一半停住了——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没了眼睛。
他正色道:「其实杀了雍熹不难,他虽是司马,却没有带兵打仗的度事。他ẗûₒ靠岳家发迹,各大世族原度是看不上他的,奈何其他人,如元禾之辈,烂泥扶不上墙。你说若世家有得选,他们会支持谁?」
「元槐序。」
「是啊,你心里明白。你是个女子,还算半个鲜卑人,两个孩子的生父都不是中州人,硬要比的话,世家更厌恶的一定是你。」赵争忽然顿住了,他揽着我,让我低头与他脸颊相触,「我知道我快死了,我的死有用。」
「赵争,你不用这样,同同是我的女儿,翟人也是我的子民,不论发生什么这些都不会改变。」
赵争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心里的人是夏绫,与你成亲的却是我,可见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只有利益是永恒的。虫娘,我最后帮你一次,我要你永远记得。」
……
马车到了,王招招掀开帘子将赵争抱下去,蕊儿来扶我,两人眼下都是一片青黑,又是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
赵争仔细嗅了嗅四周的腥臭味,餍足地笑了:「就是要这样。」
他摊开手,要王招招交出军令,王招招看向我,我默默点头示意他给赵争。
「将淮州城内现存腐烂的尸体五具一捆放至水中浸泡,三日后,沿脊江往下游流放。」
「赵争……」
「蕊儿,立刻传令青襄二州,一月之内禁用脊江水。」
「不可!」夏绫策马而来,他的伤势还没有好全,脸色依旧很不好,他来得太匆忙,连头冠都没有戴,衣料勾勒出他肩肘处骨骼的形状,他简直瘦得变了形。
「不可!」他又吼了一声,「阿翀,你答应过我再不做造疫之事!天下连年征战,百姓十不存一,哀鸿遍野,淮州与雄州不同,在脊江上游,若有大疫,殃及的是天下百姓,如此恶业……」
赵争轻声道:「这恶业我来承担。」
夏绫怒道:「你凭什么承担成千上万百姓的命!」
「凭我翟人二十年前被中州军坑杀了三万人,两个部族族灭!够不够!」
夏绫看向我:「阿翀,不可以。」
赵争冷笑道:「这是我的私仇,萧翀已将军令给我,一切都听我安排。」
夏绫继续看着我道:「雍熹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无辜百姓不该陪葬。」
赵争也向我道:「虫娘,你说呢?」
「夏绫,你回去养伤。」
「阿翀?」
「这件事你不要参与。」
「阿翀,你忘了曾经的志向吗?你说你要救天下人于水火,可你现在这样做,跟雍熹元禾之辈有什么区别?!」
「你要救得太多,太贪心了。」
「是因为跟着你我才越来越贪心!我以为你可以带着我们……咳咳……」
「你弟弟死了,和你父亲一样的死法!夏绫,讲道义要紧,活着更要紧,我不要『正衣冠而死』。」我再次吩咐左右,「带夏大人回青州养伤。」
夏绫咳得厉害,我想去看他,赵争却像是站不稳似的拉着我,我只得目送他离开。
他终于没再说话,也没再看我,就那样无声地被侍从们带走了。
几日后,脊江下游各大世族纷纷向淮州城传来战书,要求停止向下游放浮尸,否则便共同剿灭青州。赵争回信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世家交出雍熹。
之后的事情便十分顺利了,雍熹一开始败走缀州,意图联络周边车、云、兰、扈四大家族反攻青州军,这四大家族与从前的雍家有姻亲往来——当然,与夏家也有,夏绫的某位叔祖母就来自兰家。若没有赵争这样的无赖行为,四大家族不一定会协助雍熹,但一定会掩护雍熹退到安全地带。
但赵争这一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让四大家族感受到青州和元槐序是一样的——一样的疯癫狂妄,他们在朝代更迭中屹立不倒,越来越庞大的同时,也越来越懂得明哲保身,于是,四大家族果真发兵驱赶雍熹。
雍熹离开缀州的同时,王招招带兵围堵,四大家族眼看着王招招俘虏雍熹的军队,将他活捉。
那时他们还曾短暂地认为青州军说话算话。
但也就在众人的目光被雍熹与王招招大战吸引的同时,石羽歌带领虎贲军奇袭四大家族,断其粮草,毁其府庙,活捉四大家族两千余人,被发徒跣地驭往淮州。到达淮州后,赵争亲自督建「融金台」,将四大家族两千余族众送上融金台,浇上猛火油,活活烧死。
王招招带着雍熹来到淮州。
赵争要求以金粉饰墙、锦缎铺地,举办一场宴会招待此次灭族的「大功臣」雍熹。
我们在尸山血海之上堆了一座金玉殿堂出来,雍熹被王招招打断了手和腿,仆从伺候他穿上逾制的亲王礼服,佩戴镶嵌着珍珠和玛瑙的赤金头冠,仿照京城的风俗,为他敷面,戴花,用轮椅推着他来到宴会。
赵争原度将头枕着我半坐半躺地等待着,听到周围忽然一片寂静,问我:「是雍熹到了吗?」
「是。」
赵争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雍熹,久闻你的大名了,可惜我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了。」他又问我,「虫娘,是雍熹好看还是我好看?」
雍熹道:「萧翀,你残杀世家已是犯了众怒,我虽不得好死,你亦命不久矣,要杀要剐做就是了,不必给我看你跟这瞎子做作演戏。」
赵争道:「正想请教,大司马把我的眼睛拿去做什么了?」
「喂狗。」
「好。蕊儿,你也去挖出雍熹的眼睛喂狗。」
蕊儿穿着一袭红色衣裙走了出来Ṫŭₖ,我见她戴的冠上有龙凤双钗——这一身是婚服。
雍熹腿没有力气,想躲也躲不开,被蕊儿按住肩膀,活生生用匕首剜出一双眼睛。
即使痛得脸色惨白,雍熹也没有开口求饶。
他依旧朝我道:「萧翀,夏越的死……还有这个瞎子,都是因为当年你身份卑贱,阻止不了萧婥救我,你很恨吧?可是恨有什么用?为了能攀附梅岭萧家这个高贵姓氏,你到现在还得把萧婥那个贱人当亲妹妹供起来,只因为你是个鲜卑血脉的杂种,永远也比不上萧婥。」
我没回答,雍熹加大了声音:「夏绫呢!让夏绫来见我!我雍家三代司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雄州夏家手上!」
到了这种时候,还要离间我和萧婥夏绫,雍熹果真是个浑身剧毒的怪物。
我开口道:「我不杀你,如你所说,血脉如此高贵的雍熹,只有世家才配杀。」
我向蕊儿示意,蕊儿一把割下雍熹的舌头,又戳破他的耳朵。
之后,蕊儿将雍熹的佩剑取了过来,递到赵争手上。
赵争用手指抚摸着剑柄上凹凸的纹样,直到此时他还在笑,甚至亲昵地用头在我胸前蹭了蹭。
「该走了,虫娘。」
他心意已决,虽然还未动手,但身体不自觉地变得冰冷,哪怕不用剑也有了将死之兆。
我不能浪费他的苦心,但我更不能忍受留下他独自自尽。
我从他手里拿过那把剑:「我送你。」
赵争惊喜道:「真的?」
「嗯。」
一边说,我一边坚定地将剑插入他的心口。
赵争紧紧地抱着我,脸上自始至终只有笑意。
当他停止呼吸,我只觉得身下湿淋淋的,还是蕊儿提醒我:「羊水破了,快!叫大夫!」
我强撑着身体站起来:「来不及了,让大夫去马车上,按照原计划拔Ṫṻₕ营离开淮州。」
「可是……」
「通知王招招全力开道,若有违令者,就地格杀!」
……
四大家族余下族人整顿好部曲攻打淮州城,然而等他们到达淮州时,融金台只剩一片焦黑,他们的骨血亲人早已灰飞烟灭。
那场灯火辉煌的宴会只留下一地尸体,客座上的雍熹被挖眼割舌,血流过多而死,主座上那闭着双眼不辨男女的尸体胸膛处插着雍熹的佩剑。
两具美丽而残缺的皮囊面对面而死,仿佛某种恶毒的诅咒,光是看到这场景都令人觉得不祥。
他们终于明白了青州萧翀建融金台的目的,她就是要让四大家族的族人在万众瞩目之下被烧成黑炭,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家庙已在战争中损毁,族谱、牌位都被撕烂砸碎。
他们用这场宴会做出与雍熹勾结的假象,再让萧翀的男人死于雍熹剑下, 留下淮州这座连死尸都不剩的空城给他们,将所有仇怨抛给两个死人。
在四大家族余众来淮州寻仇期间, 青州军已向外放言道:车、云、兰、扈均已族灭, 既有所留, 皆仆朋冒认。
若青州得逞,那在世人眼中,灭族之仇的「制造者」已经死了,「报仇者」成了冒认,这铺天盖地的恨意竟然没了着落。
绝不可能!
四族誓与萧翀不死不休!
……
「府君,夏洄已畏罪自杀, 其妻子该如何处置?」
石羽歌提出这件事后,殿内诸人的目光皆不由自主地投向夏绫。
夏绫谁也没看, 直接道:「引贼入城,依青州律当斩。」
夏树茗也跟着道:「属下附议。」
谁料夏绫又说:「夏洄里通外府,泄露要事, 害得雄州再遭破门, 我身为雄州守难辞其咎,自请前往襄州与缀州交界驻守,请府君允准。」
我看着夏绫, 他却低着头不与我对视。
「夏绫, 抬起头来。」
夏绫这才抬头,他一如既往地目无尘杂,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很清楚, 这几十步的距离不再是如意到虫娘,而是夏都督到萧府君。
「你认为该对四族余孽如何处置?」
「回府君, 车、云、兰、扈均已族灭,处置二字无从谈起。」
「既然你明白,那就择日出发。」
「谢府君。」
夏绫说完最后这句话,很久都没有退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我,像是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良久,他终于看够了, 不再徘徊:「府君……保重身体。」
我们因雄州破城而相识,终于又因雄州破城而分开。
我从未想过夏洄会背叛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夏绫分开。
我扫视着殿内所有人, 发现当年和我一起在雄州的如今已不剩几个了。
似乎我的臣属越来越多,但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今日就议到这里, 散了吧。」
「是。」
凝眸养神两刻钟后我回到寝殿, 意外见萧名和萧同都在。
萧名站在床边, 萧同则俯身抱住床上的婴儿,将头埋在襁褓中,身体一颤一颤地无声哭泣着。
我问萧名:「怎么了?」
「萧泰睁眼睛了。」
萧名说完后, 萧同止住了哭泣, 一面擦眼泪一面将妹妹抱起来给我看。
因为体弱, 萧泰出生很久都没有睁眼,我也是才知道,她有着一双碧绿的眼睛。
和那个冒充我同族, 满嘴谎话,杀人不眨眼,十恶不赦的翟人赵争一模一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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