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陈平微末时的糟糠妻。
他自立为王时,我同他安享荣华。
待到他兵败如山倒,我提溜包袱就跑。
后来,他在公主的相助下东山再起,风头无两。
而我则被他的手下擒获,成了阶下囚。
人人皆笑我负心薄幸是罪有应得。
说,就算陈平将我剥皮抽筋也难解心头之恨。
不料,陈平面无表情的抖落出一桌的金银珠宝。
他指着自己道:「来,再选一次。」
「我和它你选谁?」
-1-
抬首,我望了望对面眉眼冷峻的他。
低眸,我又瞧了瞧桌上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
一时,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半晌,我张了张快被抿秃噜皮儿的小嘴。
为难道:「能……」
「能什么?」
陈平俯身看入我的眼。
咫尺间,我竟从他的阴鸷的眉目间寻出一丝期待。
「能——?」
我眸光闪烁,试探出声:「能换一堆吗?」
「你知道的,」我十分诚恳的想要寻求他的共情,「我也很想选的!」
「但是这么丑的。」
我说着,眼中的嫌弃近乎都要溢出来了。
「我下不去手啊!」
陈平的面色骤然冷下。
他讥讽道:「常念,你以为我还会和从前那样宠着你吗?」
我眉梢微动。
旋即,我冲他翻了个白眼。
爱宠不宠呗!
跟谁稀罕似得!
「常念!」陈平声音拔高,眼睛更是瞪得滴溜圆。
「你这是冲我翻白眼吗?!」
我哼笑一声。
不愧是官壮怂人胆,他都敢跟我吹胡子瞪眼了!
「你还哼我!」
陈平一脸痛心疾首,好好的桌子硬生生叫他捏碎个角。
我面露不屑,头一歪,挑衅道:「怎样,杀了我?」
「常念——!」
陈平手握成拳,狠狠砸向身侧的石墙。
轰然作响间,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显然被我气的不轻。
守在牢房外的侍从个个儿屏气凝神,生怕被陈平的怒气波及。
我不为所动。
只支着头,眸子微转,斜睨着他。
笑道:「来来来,打墙多没意思。」
「冲这儿!」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有恃无恐道:「冲这儿来!」
闻言,陈平面色阴沉到能挤出水来。
他的手指更是被攥的咯咯作响,似催命的丧钟回荡在牢房中,令人脊背生寒。
半晌——
陈平深吸一口气,抬手吩咐道:「去!找就近的首饰铺子,再换一堆来!」
我笑出声来,装模作样地夸他:「我就说吧,还得是雍王您大气啊!」
陈平扭头,装作没听见。
我大发慈悲没跟他计较,侧身冲侍从们贴心吩咐道:「快去快回啊!」
「晚了,我可就乏了。」
「今儿就不能痛哭流涕的跟咱们尊贵的雍王殿下认错了。」
侍从闻言,恨不得手脚并用的奔出牢房。
「常念。」
见四下无人,陈平施施然扶桌起身。
但桌子被他捏碎了个角,他没扶住,险些摔了个趔趄。
手忙脚乱地正了正衣冠,他人模狗样的向我走来。
「本王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平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抬起我的下颚。
高大的身影倾覆,显得十分霸道强势。
看起来……
我眯了眯眼。
是能一屁股坐死两个我的样子。
「早点低头,」陈平继续说着,「这样本王还能不计前嫌赏你个婢女当当,不然的话……」
陈平顿了顿,手上力道加重,眼中透出危险的光芒。
「不然?」
我眼尾一撩,逼视着他,「不然你想怎么样?!」
「嗯?」
我咧唇露出丝冷笑。
「我……」陈平虚汗直冒。
「说啊!」我狠狠一拍桌子。
登时——
桌上,金银珠宝被震地叮当作响。
地上,陈平跪的那更叫个干脆利落。
甚至于,陈平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至听见我乐不可支的笑声,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要爬起来。
「常念,别以为本王是怕了你了。本王就是……」
陈平一边费力爬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替自己找补。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
还不待他替自己圆过去,忽闻牢房外传来响动。
循声望去,门口的侍从眼角踌躇,手中的金银珠宝更是掉了一地。
侍从满是不可置信地问道:
「王上您这是……?」
-2-
陈平的脸腾一下红了。
他先是握拳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
尔后,跪在地上的他挺了挺腰杆,尽量挽救着他那本就碎的稀巴烂的脸面。
「本王这是……」
「是……」
陈平本就没想出来说辞。
现在一紧张,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是?」
侍从们仍沉浸在他们威武雄壮的大王被吓跪了的震惊中,但口中还是尽职尽业的应和着陈平。
陈平被他们盯的浑身不自在,直接恼羞成怒的骂道:「是你奶奶个腿!」
「本王做什么还要跟你们解释不成?!」
「都愣着干什么,快扶本王起来!」
侍从们被陈平劈头盖脸的数落了一顿,方才如梦初醒。
紧忙上前,手忙脚乱地将陈平扶起。
「常念。」
站起来的陈平仍腿脚发软,但口气却大了起来。
他十分强硬的指着身后的金银珠宝,「来,选吧!」
「是要这堆破玩意,还是要我!」
「常念!」
见我真的要答,陈平赶忙出声呵止。
他摆出一脸为我好的表情,凝重道:「想清楚了再选啊!」
「当然。」
我挑眉一笑,起身走向陈平。
陈平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选雍王殿下啦!」
「谁叫——」
我凉凉一笑。
转眸,我对上陈平惊喜不足害怕满满的双目,「咱们雍王殿下是这么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如川之清、如玉之洁连公主都为之动容啊!」
「再者,」我微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狠狠掐着陈平的肩头,「您如此宽容大度,不仅不计较我弃城而逃,还允许我做您的婢女。」
「我当然——」
我歪头,充斥在牢房中的阴阳怪气都快把人腌入味了。
「要感激涕零的接受喽!」
陈平面上的肌肉抽搐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对。」
他咬牙切齿,「既然你诚心认错,那本王也不便与你计较。」
「既如此,就跟本王回宫做个婢女吧!」
我是白头被抓进的,夜里就到了雍王宫侍奉陈平。
我问他:「公主呢?不都说你俩形影不离吗?」
陈平不耐烦地一搁笔,「不该问的别问!」
「你要记住你做奴才的本分,不准逾越!」
「我给你脸了!」
我抄起案上的砚台就往陈平头上砸。
「公主驾到——!」
殿外的通传声成功叫陈平保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紧忙放下砚台。
捋了捋头发,抱着臂,我好整以暇的看向传闻中对陈平痴心一片的公主殿下。
公主不愧是锦绣堆里长起来的,轻柔的像一团云雾,看着都叫人生怜。
她先是款款欠身,对陈平问安。
旋即,视线后移。
她的眼中闪过迟疑,「这就是……雍王后。」
陈平反驳:「什么王后,不过是一个弃城而逃的罪人!」
高嘉怡不确信地又看了我几眼,笑容勉强。
「那既是姐姐,王上更不该如此对待了。」
「虽说,」高嘉怡眼珠一转,「姐姐当初弃城而逃,但好歹是王上您的结发妻啊!念在多年情分,还是……」
「念在多年情分!」陈平冷笑一声,「公主不必多说了!您心地心善,处处为她求情。」
「可她呢?她当年的所作所为行为罄竹难书!」
「王上莫要动气,我只是怕姐姐心生不快。」
高嘉怡伸手,一脸体贴的为陈平抚着后背。
「她还不快?!」
陈平瞥了一眼我,飞快的收回了视线。
「来!」陈平冲我勾勾手。
「过来,说说你到底有何不快!」
我乖巧上前,笑眯眯道:「奴婢没有不快呢。多谢公主体恤,能侍奉王上是奴婢的荣幸。」
「嗯。」
陈平满意点头,「还算恭敬,下去吧。」
我转身暗暗啐了这对狗男女一口,却觉得越走越沉重。
感觉,身后有什么一直在盯着我看。
如影随行,似跗骨之蛆。
我眼皮一跳。
直觉告诉我,要有麻烦了。
果不其然。
在陈平差使我给他拿果子时,我被两个宫人扣到了假山下。
高嘉怡隐在阴影里,大殿里的温柔和善荡然无存。
她冷冷质问:「说,你是到底是谁!」
-3-
我看着疾言厉色的高嘉怡,微微一笑。
不紧不慢道:「奴婢是常念啊!」
她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信?」
「王上魔怔了,可我还不是瞎子!」
带这些志在必得的笃定,高嘉怡道:「那常念早已三十有余,可你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片子!」
「快说,你到底是派来的,有何居心!」
我眼底划过丝错愕。
可望着步步紧逼的高嘉怡,我心中的腾起怒火。
「怎么?」我讥笑道,「这么快就忘了安阳城惨死的十万百姓了?!」
「还有我!」
我一把挣开宫人,硬扯住高嘉怡的手放在我的心口,「公主,你忘了吗?」
「贯穿我心口的那根箭可是你亲手射出的啊!」
「我们可都是因你而死的啊!」
「你怎么能这么快忘了我们啊!」
霎时,高嘉怡的面色变得惨白,按在我心口的那只手更是抖的不成样子。
「住口!」
高嘉怡扬起另一只手,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面上,「谁许你攀诬本公主的!」
我低低地笑着。
旋即,抬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是与不是,你我心知肚明。」
「你到底是谁!」高嘉怡目眦尽裂,「常念的女儿,还是谁派来威胁本公主的?」
「要什么,你说!」
「我什么都不要。」
我笑着,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高嘉怡胆寒。
「因为我就是常念。」
高嘉怡倒吸一口凉气,垂在身侧的右手紧紧攥起。
鲜艳的蔻丹嵌入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出。
可她像是不知道痛一样。
只死死盯着我,好似要将我的脸盯出个窟窿来。
良久,她闭了闭眼。
待再睁眼,她已平复好情绪。
「就算你是常念。」她那只被我按住的左手就势抓住我衣襟。
四目相对,她双目猩红,眼中杀意尽出。
她恶狠狠道:「我也不怕!」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千百次!」
「更何况,」她满眼轻蔑,「你有证据吗?」
「还是说你要顶着这么张脸去为自己伸张冤屈?!」
「有人会信吗?」
她笑的讥讽,「没人会信,陈平也不会。」
「他们只会记得,是我在陈平岌岌可危时出兵相助。」
「而你,」高嘉怡眉目一转,目光怜悯地看着我,「不过是个负心薄情的贱女人!」
说罢,她狠狠将我摔在假山上。
扬长而去时,高嘉怡仍不忘威胁我:「要想活着,就安分守己些。」
「雍王后的位置我等了三年,谁要是挡了我的路。」
她轻轻一笑,将脚边的花朵狠狠碾在泥地里。
「我就杀了谁!」
我被她摔的眼冒金星,缓了好久才站起来。
看着她嚣张离去的背影,我嗤笑出声。
真没意思。
拿死,来威胁一个死人。
想着,我眸色微转。
旋即,我缓缓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发颤。
高嘉怡的话给我提了个醒。
我现在不过是十六七岁少女的模样,陈平见到我不仅没有分毫诧异,反倒习以为常。
若说他恨我恨魔怔了我是全然不信的。
他那样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私情而迁怒于自己无辜的子民。
除非?!
我惊愕抬首,目光似是要穿透这煌煌天阙落到陈平身上。
少顷,我紧紧阖上双目,泪自眼角滑落。
原来?
陈平什么都知道。
原来……
我的死而复生真的与陈平有关!
-4-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勤政殿,陈平正在殿外不安的踱步。
看见我,他先是疾疾地向我奔来。
「你!」他余光扫视着周遭的宫人,口中关切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骂道:「磨什么洋工呢!叫你拿盘果子拿那么久,是要存心饿死本王吗!」
我出奇的没有反嘴。
只是静静道:「陈平,跟我出宫吃碗馄饨吧。」
「好久没吃了。」
原本暴跳如雷的陈平一下子安静了。
下一刻,他拉起我的手向外走着。
陈平边走边骂:「娘的!谁家做婢女做成你这个模样!居然指使上我这个做大王的了!」
「行吧,正好本王也饿了,这次就先不罚你了。」
「下次如若再敢,看本王不打烂你的嘴!」
我们奔走于长长的甬道。
天光微暗,似云雾般缭绕着,渐渐模糊了陈平皱起的眉眼。
只余一双泪眼,碎光闪动。
我不由握紧陈平的手。
感受到我的举动,陈平侧眸看向我。
明灭不定之间,他眼中的深情能融化坚冰。
他不舍的望了我一眼,转而收敛情绪。
大声抱怨:「走快些!走这么慢是要本王请你吗!」
我们到时,摊主刚刚出摊。
见陈平熟练地为我擦凳、拿碗、递勺,摊主不由艳羡。
她夸赞陈平会疼人。
又说我,福气好,找了这么个体贴细致的夫君。
我笑了笑,喉间涌上酸涩,没说话。
馄饨很快就上来了。
上拢的热气氤氲了双眸,倒叫我们可以坦然望着彼此。
趁此,我问他:「陈平你真觉得当年我是弃城而逃了?」
话一出口,周遭围着的侍从很有默契的退后一步,生怕下一刻陈平暴起殃及池鱼。
我看似漫不经心的搅着馄饨,实则沾满希冀的余光全全落在陈平身上。
本来,我听说他跟高嘉怡好上了,生了一肚子气。
想要折腾够他,再逼着他给我解开禁术。
然后大摇大摆的去投胎。
但现在,既然他什么都知道。
我希望他承认。
承认我早就死了的事实。
这样,我们不必再装的如此辛苦。
我们可以好好过完的最后的时光!
陈平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旋即,他急急地舀起碗中的馄饨吃了起来。
刚出锅的馄饨滚烫。
可陈平像是不知道烫一样,一个又一个往嘴里送着。
他挺直的身子有些发抖,也不知是不是烫的。
直至一碗馄饨见底,陈平才扯了扯烫肿的嘴角,声音沙哑。
「不然呢?」
「常念,我是饶你一命。」陈平低着头,神色落在阴影里。
加之声音沙哑,更是叫人辨不清喜怒。
「但你不能仗着我的慈悲有恃无恐。」
「我是有底线的!」
「这件事……」陈平握着勺子的手一紧,「不许再提!」
说罢,他生怕我再说些什么。
声音加重,警告道:「你也没资格提!」
闻言,我的双眸转黯。
可抬脸,我又摆出白日里那副泼皮无赖的模样。
重重地把勺子往碗里一摔,我啐了他一口:「跟谁俩呢!」
旋即,我拿起桌边的红伞,扬长而去。
身后传来陈平怒不可遏的大吼。
「常念,你现在是本王的奴婢,没有本王的允许你要上哪去?!」
我转头阴阳怪气的学他。
「还本王的奴婢,好厉害哟。」
「那尊贵的雍王殿下。」
我把红伞架在肩头,冲他伸出手:
「我现在要去戏园子里听戏,您要不要一起啊?」
陈平满意点头,故作矜持。
「既然你苦苦哀求,那本王也不是不通人情。那就勉为其难……诶!不是大胆奴婢!你等等我啊!」
陈平看我离去,紧忙起身。
他一边背着手,一边脚步颠颠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地追了上去。
我在戏园子里把能点的戏都点了个遍儿。
直至第三日暮色四合,戏园落幕收场,我才意犹未尽的走了出来。
「再回趟家,就够了……」
我小声呢喃,笑容寂寥。
陈平跟我一道。
此刻正捂着头,脚步虚浮,直嚷嚷着头疼。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娇贵的雍王殿下,这才三年,您这就……」
说着,我目光下移,讥讽道:
「不行了?」
「也是!」
我一脸理所应当点点头,「公主年轻貌美,您难免把持不住,我都明白的。」
「你明白个屁!」
陈平横了我一眼,大步走向马车。
「还愣着干什么?!一个婢女还要本王等你吗?!」
陈平站在马车旁,冷着一张脸,冲我伸出手。
我一怔。
这辈子,陈平曾无数的向我伸出手。
可就是这么稀松平常的一幕,惹得我眼眶发红。
见我落泪,陈平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他再也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忙上前问了:「怎么了?」
「是我的话重了吗?阿念,我不是故意的。」
我摇摇头,十指紧紧与他相扣。
我没敢告诉他。
我是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握紧他的手了。
-5-
「陈平。」
马车上,望着阖眸小憩的陈平,我轻声唤道。
清辉撒满车厢,将我的面庞衬得愈发柔和。
此刻,我不再与他针锋相对。
只如爱人呢喃般低低开口:「能不能带我回安阳城看看啊?」
「就算……」
我顿了顿,眼眶有些酸涩。
忍着委屈,我不情愿道:「就算当初是我不对,但我现在知道错了。」
「我心中有愧,想回去祭拜一下大家。」
「可以吗?」
说到最后,我近乎哀求。
「不行!」陈平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没人想见你的,常念。」
马车内光线昏暗,纵然我知道他是装的,可陈平凛冽的目光仍似明晃晃的尖刀般狠狠地戳着我的心窝。
我眼睫狠颤,眸中泪滚动。
「陈平……」
我想说,别装了。
一起好好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可我不待我开口,眼前横穿车厢的利箭似无形的大手生生扼住我的咽喉。
「阿念!」陈平率先反应过来。
他扑过来将我护在身下。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箭羽射入车厢,陈平不得不拉着我下车逃避。
「这是怎么回事?!」
陈平一手将我护在怀里,一手挥剑斩下利箭。
挡在陈平前面的侍从刚要回答,就被利箭射穿了胸膛。
我们很快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面前,黑衣人手持长弓步步紧逼。
而身后,而是湍急的江水。
无声的对峙间,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闪。
下一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弓箭对准我。
看着破空而来利箭,避无可避的我咧了咧嘴。
呵!
果然,高嘉怡她急了!
「阿念!」
情急之下,陈平挡在我面前,挨下了这一箭。
看着我惊慌失措的眼神,他想安慰我没有关系。
但他还没开口,我已接不住他沉重的身子。
二人随之跌下山崖,落入江水。
陈平因为巨大的冲击力昏了过去。
眼看着陈平即将被江水冲走,我也无心再去够油纸伞。
我奋力向他游去。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我把他拉了岸。
「陈平!陈平……」
我用力拍打着他的脸。
见他毫无反应,我心中一急,紧忙将手放在他的鼻子下。
试着他还有呼吸,我才堪堪松了口气。
怕那伙人追上来,我不敢耽误片刻。
背起陈平,我跌跌撞撞地在山道上走着。
陈平生的高大,光看着就能一屁股坐死两个我。
更别提背着了。
不消多时,我就累的气喘吁吁。
转眸,我看着身后跟死猪一样的陈平,不由骂道:「陈平,你就是一讨债鬼!」
「我说你之前怎么对我那么好。」
「敢情都是要还的啊!」
「不过……」
我望着天边露出的那抹鱼肚白,笑容苦涩,「也就再还你这一次。」
「陈平。」
天光大亮,赤日高悬。
刺目的金光如烈火般燎烧着我,大片的肌肤开始似开裂的墙皮向下脱落着。
渐渐地,露出了我原本的模样。
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我认命地闭上眼,泪却不甘地落着。
「我真的好想和你回家啊……」
-6-
其实,若按照我从前的行径做派,我不该死的。
最次,我也该混个老鸨当当。
终日被花骨朵似的女孩们簇拥着,听她们亲亲热热的喊我「妈妈」。
而我簪着花、搽着粉,数着白花花的银子,笑的合不拢嘴。
手上套着的大金镯子相互碰撞,发出的美妙声响,更是叫我笑的见牙不见眼。
可惜,我遇到了陈平。
万幸,我遇到了陈平……
-7-
遇见陈平那年,我十六。
他是刚参军入伍的新兵蛋子,我是在青楼摸爬滚打多年的娼妓。
那时,春满园的花魁叫林疏棠。
听说祖上是做大官儿的,后来犯了事被抄家灭族。
她因年纪尚小,逃过一劫,被充为官妓。
但好在她生的容貌清丽,仪态高雅。
又抚得一手好琴,与我们这些莺莺燕燕很是不同
加之林疏棠性情冷淡,正对了男人们偷不如偷不着的胃口。
因此,不少人慕名而来,一掷千金。
我们则混迹在人群中,挑挑拣拣着即将败兴而归的客人。
这时候,他们也不嫌我们是庸脂俗粉了。
反正门一关、灯一吹,管她天仙美人的床上都是一个样。
便也高高兴兴的揽着我们上了二楼。
有些和林疏棠交好的娼妓明里暗里讽刺我们下贱,上赶着巴结男人。
我数着手里的银子不屑一笑。
清高值几个钱,也配挡着我赚银子?!
真该饿她们几顿,好叫她们拎拎清楚——
再笔直的脊梁,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挺着。
照样会被这遭乱的世道磋磨到弯曲、折断直至匍匐!
唯有银子!
也只有银子,才是我们横舟自渡之本钱。
陈平所在的军队是在秋日奉命驻扎安阳城的。
一进城,还没歇上几口气。
就有人问,哪的窑子最有滋味啊?
有人答:「春满园。」
陈平被这么被几个老兵拉了过来。
一群人围坐在大厅角落的一张圆木桌子上,要了几碟子花生瓜子。
嘻嘻哈哈间,眼神大喇喇的随着大流往林疏棠身上瞟。
我懒洋洋地搭在花梯上,对众人痴迷的模样见怪不怪。
忽的,我眸色一闪。
挑眉,我用还残留着脂粉香的指尖隔空点了点满脸涨红,尴尬无措到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的陈平。
勾唇一笑:「有意思。」
来这的人无非是寻欢作乐。
他倒好,避之如洪水猛兽,连林疏棠都视而不见。
歪了歪头,我来了兴致。
连带着轻佻的腔调间都生了丝势在必得。
我说:「他,我要了。」
「谁管你!这种呆头呆脑的傻大个儿一看就没意思,麻烦得很!」
红硝哼了声,转头继续挑选着她今晚的恩客。
我笑着用肘戳了戳红硝,盯着陈平的目光愈发玩味。
没意思吗?
我倒觉得会很意思呢。
待到琴声散尽,花梯上的姑娘们再按捺不住。饿虎扑食般冲了下去,一个个儿的跟黏在了客人身上。
「阿念!」
见我真的向陈平那走去,红硝一把拉住我。
她皱眉诧异道:「你还真的要去啊?」
我知道红硝在顾虑什么——
自十三年前武帝即位,为满足一己私欲,大兴土木。
重增赋敛、征发如雨下,百姓终日疲于奔命。
而满朝文武不仅不出言劝谏,反倒上行下效、贪墨成风。
致使民不聊生,家破人亡。
终的,活下来的人拿起武器,自发起义。
但风风雨雨十三载,我们见过太多的起义军打进这安阳城。
掠杀的快感、泼天的富贵、崩坏的纲常叫太多人泯灭了人性。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娼妓。
若是对方暴虐成性,没有人会顶着挨刀子的风险替我伸张。
我只能白白死去。
想着,我轻快的步子重重沉下。
低眸,我的眼珠子胡乱地转着,犹豫不决。
纷纷攘攘的人群掠过我的眼角眉梢。
其间光影浮动、交织叠加、杂乱不堪,令原本就苦于抉择的我更加烦躁。
我不由转眸向前看去。
只这一眼,我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一片欢靡中,陈平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
他腰间系着的钱袋更是引人注目。
鼓鼓囊囊的,依稀透出银子的形状。
踌躇不定的我一下子变得干脆果断。
「算了!」我笑了声,拨开红硝的手。
我扬了扬眉,一脸无畏,「饿死胆大的,撑死胆小的!」
「万一……」
我顿了顿,笑意渐浓,翩然向后退去。
「就叫我碰上个人傻钱多的狗大户呢?」
-8-
像所有话本子里都会有的烂俗桥段——
不偏不倚,我跌进陈平怀里。
「哎呀!」
我扯着嗓子,娇呼一声。
旋即,我以扇掩面,只留一双含春杏眸微扬着,任由媚意如丝如缕的缠绕上来。
我开口,故作愧疚:「真是对不住,奴家一时腿软,军爷无事吧?」
回应我的是陈平僵直的身子。
我不可置信地仰头上眺,心里直犯嘀咕。
到嘴的肉都不吃,这人没病吧!
陈平仍面上木木的,没什么表情。
只眼神溃散的不成样子,显然是惊吓过度,还没缓过神来。
周遭老兵见状,哄笑成一片。
其中一个年龄较大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肩,用老大哥的口吻道:「还没玩过女人吧。」
「尝尝?」
「是啊,军爷。」
我就势攀上他的肩,附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奴家伺候人很有一套的,保证叫您——」
我顿了顿,看着他红透的耳根起了逗弄的心思。
「乐不思蜀,留、连……」
我的语气愈发揶揄轻盈,似羽毛般扫过他的耳间。
落在他肩上的手更是不安分,像条灵活摆动的小蛇向下游走着,荡起层层颤栗。
看着他连进气儿都不敢有的羞涩模样,我满意一笑。
大发慈悲侧头,我将唇贴在他又红又热的脸庞,用暧昧的语气结束了对他的折磨。
「忘返。」
「不!」
陈平吓了个激灵,腾一下站起来,迈开步子想往外逃。
但都上了贼船了,哪还容得他矫揉造作。
几个老兵对视一眼,快步上前将陈平架住。
被陈平摔在地上的我此刻也缓过了劲儿,起身,走到他面前。
陈平见我来,全然不顾身旁老兵的好言相劝,反抗的更激烈了。
我细眉一挑,身上隐隐作痛的淤肿叫我起了几分报复心思。
好好好,当贞洁烈男是吧!
小样,看我治不死他!
踮脚,我一把捏住他的下颚,重重的吻了上去。
瞬间,陈平像是失了全部力气。
他用力挥摆的手直直垂落。
只一双眼,向下望着,似乎在问我为什么。
我没理他,仍忘情的吻着。
直至力竭,才堪堪将他松开。
「军爷。」
咫尺之间,便是不笑也动人。
我问他:「真的,不喜欢女人的滋味吗?」
陈平哪还顾得上回答我,整个人早就酥在了原地,任由我牵着上了二楼。
「放心,军爷。」
我边走边循循善诱:
「我会温柔的。」
-9-
陈平迷迷糊糊的被我带到了榻上,压在了身下。
正当我从善如流的解着他的裤腰带,陈平骤然回神,攥住我的双手。
「不……不行!」
我疑惑:「怎么,你不行?」
「不……不是!」陈平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还是第一次。」
「我娘说了,这种事只有洞房花烛的时候才能办」
「我得……」
陈平的声音越来越弱,支支吾吾道:「得留着。」
闻言,我有些愕然。
这……这还真是只童子鸡啊!
我本打算抽手认栽,放他离开。
不料,指尖无意划过他的钱袋,银子的轮廓叫我寸心如狂。
我本就不多的良知顿时没有了。
我想,就当陈平交学费了。
好叫他提前知道外面的女人没一个好的,安安分分过日子才是真的。
我娇娇软软的唤了他一声:「军爷,可有婚配?」
「没有。」
「那——」
我捧起他的脸,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奴家给做你娘子好不好?」
「奴家虽不清白。」
「但奴家会的,」我低眸哂笑,「她们可不会。」
「……真的吗?」
陈平眼睛睁的大大的,一脸认真。
「真的呢!」
我毫不犹豫地回应着他。
毕竟,欢场里的情话,再动人。
待天色一亮,裤子一提,银子一结。
又有谁会当真呢?
没有人会为一个娼妓动心的。
话落,他不再挣扎,任我摆布。
「等一下!」
「又怎么了?!」我一个裤腰带解了半天,有些不耐。
「你……」
陈平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郑重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常念。」
我勾唇一笑,冲他抛了个媚眼,「还望军爷时常想念的意思。」
说罢,我继续解着他的裤腰带。
「不是,不是这个!」陈平急忙捂住自己的裤腰带。
「我问你的真名!」
「我的……」
双目重重地眨了下,我的眼中生了丝茫然,迟缓道:「真名?」
我的真名?
我口中复述着,心中默念着。
眼前的一切如涨潮的洪水,急而猛地将我往记忆深处冲荡着。
我重新回到了那间农舍。
谷稻成熟的香气在我鼻尖萦绕着。
娘就站在墙根,头上扎着块藏蓝碎布。
她拍着手,掬着笑,呼唤着摇摇晃晃的我。
娘说:「阿念,娘的好阿念,快来娘这!」
这时,爹就会把我捞起,架在他的肩头。
他说:「阿念,坐稳喽!咱们去找娘啦!」
一家人,就这么笑闹成一团。
他们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是个女孩。
甚至于,我的名字都是爹赶着牛车去百里外的法华寺求来的。
方丈笑着的脸在掀开我襁褓,看清我面容的那刻愣住。
旋即,他无波无澜的眼中满是怜悯。
「此女……」
方丈眸子一沉,思索片刻道:「就叫她常念吧。」
爹娘连问有何出处寓意。
方丈阿弥陀佛一声,解释道:「心无厌足,唯得多求,增长罪恶。」
「菩萨不尔,常念知足。安贫守道,唯慧是业。」
「愿她此后安贫知足,才好福气延绵,喜乐一生。」
-10-
片刻失神后,我喉间不禁划过丝苦笑。
垂眸,我掩下满目黯淡。
待再抬首,我颦笑间已皆是动人的风情。
「怎的,军爷不信?」
我微凉的指尖在陈平厚实的胸肌上打转,引起阵阵战栗。
「我……!」
陈平喘息着,哆嗦着唇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我只是……」他脸红的都要滴出血来,「只是……」
「只是想知道我叫什么对吧。」
我掩唇一笑。
旋即,我扣住他的双手,倾身而上。
「我的真名也叫……」
绵长的吻辗转着,将我那本就细弱蚊声的答案碾碎在唇齿间。
「常念。」
只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与本意背道而驰的常念。
可这不是我的错。
在这灾祸横行的乱世中想要活的称心如意太难。
更何况,我只是个听天由命的平头百姓。
想要活——
妥协、屈服才是常态。
我醒来时,身侧褥子已经冷了。
我习以为常。
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我起身准备梳洗。
忽的,陈平唤了我一声。
「常念姑娘。」
这倒把我吓了一跳。
打眼望去,陈平正板板正正的坐在对面。
他的脸红扑扑的,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此刻害羞的不敢看人。
「军爷还有事?」
「我们……」
陈平紧张的攥了攥拳,「我们还能再见吗?!」
室内骤然寂静。
望着陈平那一脸的纯情,我努力将唇抿紧,好叫自己不笑出声来。
少顷,我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深吸了口气。
旋即翻身下床,扭着细腰走至他面前。
「军爷就这么喜欢我啊?」
我低身附在他耳侧,余光瞥着他那不知道往哪转好的双眸。
「巧了,我也很喜欢军爷。」
「想与军爷时时相见呢。」
我朱唇微动,暧昧的话语染红了他的耳根。
「既如此——」
我挑起他的下巴,语气蛊人。
「包我吧。」
我轻拍了拍他的滚烫的脸颊,转身笑盈盈的向门口走去。
「对了。」
我脚步一顿,戏谑一笑:「我很贵的。」
「就你身上这一袋子钱,可是不够的。」
说罢,我含情脉脉的凝了他一眼,不再停留,向外走去。
身后,是陈平如梦初醒般的大喊:
「常念姑娘你等着我!」
「我一定……一定送钱过来!」
我哑然失笑。
这人,还真是个人傻钱多的狗大户啊!
到了傍晚时分,我正扮好红装出来接客。
就见红硝急哄哄的冲过来,激动道:「常念,你这回可有福了!真叫你遇上个人傻钱多的!」
「就昨天傻不愣登坐着的那个,刚刚送了一大袋银钱过来,说是要包下你。」
「你是没瞅见啊!老鸨那眼睛都直了!」
「真是的!」红硝砸吧着嘴感慨,「怎么就没叫我遇上啊!」
我揶揄笑着,「你不是嫌麻烦不要吗?」
红硝满脸怨念。
「那不也比伺候老梆子强!费劲巴拉上一晚,才给那么一点点钱!」
我笑着,目光落在她身后花梯上。
陈平正站在那。
见我瞧他,陈平憨憨一笑,有些不自在的挠挠头。
「行了。」
我拍了拍红硝的肩,保证道:「下次都给你。」
说着,我脚步雀跃,飞扑到陈平怀里。
我笑的见牙不见眼,夸他:「军爷大气,军爷威武!」
「我今儿,」我踮脚仰头,同他咬耳朵,「一定好好伺候军爷。」
陈平的脸又红了。
他真是不经逗。
我的唇弯了弯,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见我笑,陈平的脸更红了。
索性抱紧我,低下头避开红硝赤裸裸的目光快步走进房内。
这夜过后,陈平就跟长在了春满园。
他对我的称呼也从拘谨守礼的「常念姑娘」到了中规中矩的「常念」。
最后变成字字缱绻的「阿念」。
有时,我们并不纠缠于床笫间。
而是相互依偎着坐在窗边,望着夜空的点点繁星,笑笑闹闹地说着家常话。
待到天光大亮,他会笨拙的替我描眉、点唇、绾发。
陈平眼中的深情甚至叫我这么个铁石心肠的人都生了错觉。
觉得,我们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寻常夫妻。
一晃三月,陈平所在的军队要拔营前进。
夜里,温存过后,陈平握紧我的手。
他寡淡的眉目间迸发出希冀的光。
陈平说:「常念,我给你赎身吧!」
-11-
闻言,我平静的出奇。
只是道:「那赎身以后呢?」
陈平一愣,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以后啊?」
我轻笑,绝艳眉眼间生了几丝悲凉。
果然,他没有想过以后。
也是!
我自嘲一笑。
少年轻狂,热血上头,总以为眼前的繁花似锦会常伴以后的阳关大道。
却不知世事艰难,天灾人祸才是常态。
不怨他,怨这不仁不义的世道。
旋即ṭű̂ₔ,我重复道:「我问,赎身以后呢?」
「陈平你有没有想过,这世道人命比草贱!」
「赎身容易,那赎身之后呢?」
我质问他:「赎身之后,你要给我怎么样的生活,你想过没有?!」
「还是说——」
我挑眉,对上他的眼。
「你要跟我跟着你吃苦,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不能够!」
我果断将手自他合拢的掌心抽出。
「阿念……」
陈平的手张了张,终是无力的垂下。
他低眸,满眼的失魂落魄。
我见不得他这委屈模样。
扬眉,我用最柔弱可欺的脸庞露出最坚硬凉薄的一面。
我说:「陈平,你也不必如此作态。」
「你想要有美人在侧、红袖添香、知冷知热,是人之常情。」
「可我拒绝你,也并不有违纲常!」
「我是做婊子的。」
肩头半掩的轻纱滑落,露出大片欢爱的痕迹。
我坦然露着,视线不躲不避看向陈平,继续道:「千人骑万人压,处处低你们一头。」
「但我活至今日,也是吃尽了苦头,流干了眼泪!」
「我少时家破人亡,与野狗争食!后辗转流离,被卖入青楼,失了女儿家最重要的清白名声。你以为我就愿意吗?!」
「我就不委屈吗?!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
我的话语间不禁添了些愤懑,「若说委屈我比所有人都委屈!」
「可我得活!我得拼命的活!」
「我爹娘省下最后一口吃的留给我不是要我自怨自艾的!」
「我不好容易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觉得我会放弃现在的一切跟你去过毫无出处的以后!」
「我常念——」
我挺直脊背,眼神坚定,语气决绝。
「要过,就只能过更好的日子。」
「你给不起,就别来害我!」
说罢,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我按了按有些发麻的指尖,心下懊恼。
这不是一个娼妓对待恩客该有的态度。
若照平时,我该是顺着他说些情非得已的软和话,哄得人多给我留些金银才是正道。
可现下不知为何,对着陈平,我心下的火气是止不住的长。
或许是因为失望吧。
如果他能给我一个更好的答案,我那颗开始消融的心说不定真的会因为他破冰悸动。
但我转念一想。
陈平马上就要走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顿时,我腰板就直了。
抬眸,我打算直面他的狂风暴雨。
毕竟,哪个男人受得了被这么戳心窝子的呲噔上好几句。
但陈平受得了。
他像是不知冷暖伤痛的木桩子静静伫立在那。
「原来是这样啊……」
陈平口中喃喃,若有所思,「是我的错。」
我怔然。
迎着我错愕的眼神,陈平道:「是我脑子笨,想的少。」
「那等我可以给你比这更好的生活,你能不能跟我啊?」
陈平的语气很轻,似是哄慰,又似是恳切。
我喉间一紧,满是涩然。
凝着他那如黑曜石般精亮的眸子,不待心中百转千回,口中先道:
「好。」
-12-
陈平一走就是两年。
我照常接客。
只是偶尔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隐约间,我会望见那个满眼青涩,见这花红柳绿比上了战场还要紧张的大头兵。
我不禁苦笑摇头。
嫌乎别人笨,怎么自己也犯傻呢!
陈平,一个连名字都平平无奇的人。
我又在奢望他能创造什么奇迹呢?!
可他创造了——
在一个夏日。
陈平再次闯入我的世界,为我这周而复始的生活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数。
彼时,春满园里响彻红硝的尖叫声。
不待谩骂四起,她已拉起我的手火急火燎的冲到春满园门前。
「阿念,你你……你看谁来了?!」
红硝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可言语间却难掩兴奋。
「谁啊……」
我下意识抬眸。
面前人正骑着高头大马,白袍银铠与炽日金光交相辉映,赫赫炎炎恍若天神下凡。
霎时,我瞳孔骤缩。
陈平!!!
「阿念!」
陈平翻身下马,被风霜刀剑磨砺到冷硬眉目在望向我的那刻骤然变得柔软。
他急切的上前,却在离我还有两三步的距离处生生止住。
「阿念,我现在是中郎将了。」
陈平紧张搓了搓手指,「我有了俸禄,还买了宅子,我能给你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了。」
「所以呢?」
按捺下激动,我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平静。
「所以……」
陈平咽了咽口水,眼中迸发出与两年前那个夜里相似甚至更盛的光彩。
「所以你能不能嫁给我!」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娶你!」
咚!
陈平的声音很大,似洪钟敲动摇晃着我本就雀跃的心。
一下又一下。
不受控制,咚咚作响。
我听自己的声音在问:「……娶?」
不是赎,是娶。
「陈平你……你要娶我?!」
「对。」陈平点头,「我要娶你。」
他向前一步,冲我伸出手。
「常念,你愿意嫁我吗?」
盯着这只布满粗茧的大手,我的理智稍稍回笼。
我从来没有嫌恶过自己的身份。
可陈平的爱太过炽热盛大,以至于我总想拿最好的来配他。
而我挣扎在泥泞间,苦苦求生多年。
满身脏污,再好也是低贱。
垂眸,我面色难堪:「但我不是良家女了。」
「巧了!」
陈平语调微扬,无视周围人闲言碎语,弯下腰看入我的眼。
「我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陈平,你要想好了……」
想好了,娶我会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无论日后他有着何等卓越的功勋,都会有人跟在他身后戳他的脊梁骨。
说他拎不清,放着清白人家的女子不要,娶一个娼妓烂货做娘子。
这样的讥笑嘲讽将会伴随陈平一辈子。
或许,还会成为后人的笑料。
「我想好了!」陈平把话抢了过去,「我早就想好了!」
「我不光是想好了!我还想的特别美特别好!」
陈平无惧无畏的扫视着人群。
旋即,他的目光再度落到我身上。
「常念。」
陈平凝着我,满是认真,字字郑重。
「我真的想好了,想了,两年三个月零两天。」
「我——」
他说着,又向前一步,「是一定要娶你的。」
我看着我们之间的距离一再缩短。
最后,只剩一步之遥。
顿时,跟狗都能唠两句的我只觉喉间干涩、心跳如鼓。
我无措的抬首、转眸。
我想要看一看、望一望。
却发现不论高悬于苍穹的太阳,还是周遭神色各异的百姓,亦或者是那些无孔不入的污言秽语都被陈平伟岸的身躯挡住。
咫尺间,他高大的身影倾泻而下。
明明该是又闷又紧,可落到身上却异常的温暖。
就像挣扎在肆虐洪水中的人被疾风骇浪冲到了平坦安全的陆面上。
不可置信却又欣喜若狂的感受着新生。
蓦地,我笑出声来。
「那我丑话说在前面。」
我红着眼,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说着,「我嫁你,是要给你做正头娘子的,别想着叫我跟从前一样甜言蜜语的哄着你。」
「而且,我脾气可不好。」
「我领教过的。」
陈平微微一笑。
「我,甘之如始。」
「呆子,那叫甘之如台。」
我轻笑,上前一步。
回握住他的手,算是答案。
身后,林疏棠无奈道:
「是甘之如饴!」
-13-
我和陈平婚后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愉快。
我脾气火爆,一点就炸。
但天大的事吵一架就消气儿了。
可偏生陈平是个闷不出声的。
别说八竿子,八百竿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每每与他吵架,陈平只会「嗯。」、「对」、「是。」。
终的,有次我们吵急眼了。
或者说,他被我骂急眼了。
陈平拳头攥的咯咯响,盯着我的目光又狠又凶。
我以为他都气成这个熊样了,能多说几个字了吧。
不料,他上嘴皮搭着下嘴皮磨了又磨。
半晌,蹦出五个大字。
「你说的都对!」
说罢,陈平转身,冷着张脸蹲在屋外给我浆洗小衣。
他捶衣棒抡的邦邦响,听的我太阳穴直突突。
我只觉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胸口的邪火不上不下差点把自己憋死。
半夜,陈平摸着黑爬上床,驾轻就熟的抓起我冰冷的双脚贴在他胸口焐热。
「滚一边去!」
我心中怒气翻涌,一脚把陈平踹下了床。
陈平猝不及防的摔了个屁股墩,眨巴着略显无辜的眼睛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阿念……」
「闭嘴!」听见他唤我,我怒气更甚。
我披头散发的爬坐起来,指着他就骂道:「陈平你要把我气死了!」
「什么叫我说的都对?!」
「来!你给我说说哪对了!」
陈平嗫嚅着唇,有些忐忑道:「……你哪里都对。」
「陈平!」
我气得捶床,「我嫁你还不如嫁个哑巴!」
「可你说的就是都对啊!」
陈平眸子一转,满脸睿智的说道。
他十分自信的起身掸了掸灰,坐到床边替我继续焐着脚。
见我要抽回,他紧忙握住,眼角眉梢挂上丝讨好的笑。
「我喜欢你,爱你。」
「所以常念,」他顿了顿看向我,「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夜色寂寂,可他的双眸间似盛着一轮圆月。
如银如镜,照亮他的心意。
我心中的火气登时烟消云散,眉梢微动,我逗他:「哦?那你的意思是不喜欢我不爱我的时候,我做的就都不对喽?!」
「不是……不是!」
陈平显然没想到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说辞会被我挑理,登时脸红无措,语无伦次的想要去解释。
我噗嗤一笑,身子一歪,大咧咧的倒在床上。
「好好焐!」我扬了扬下巴,嗔道。
「焐热了,我就原谅你!」
就这样,性子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居然把日子过了下去。
红硝笑称我们是乌龟找王八。
天生一对。
我扬眉不依:「谁是乌龟谁是王八啊?!」
红硝捂嘴笑道:「你怎的连这个都要争竞啊。」
「喏。」
红硝挤眉弄眼看向将大氅递给仆从的陈平。
五年过去,他靠着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早已官居高位,成了掌管数十万起义军的兵马大将军。
只是站着,身上透出的狠厉和肃杀便令人不寒而栗。
但红硝来我这走动的多,知道陈平不过是人前铁面阎罗,人后还是春满园里那个挠头憨笑的莽夫。
她也就不怕陈平了,甚至于当着陈平的面开起了玩笑。
「就你家这个,为着你,当什么不是当啊!」
「你啊!」我笑着推搡了她一把。
陈平显然也注意到前厅的嬉笑声,若是平时他定然腆着脸来搭几句腔,同我们逗乐。
可今日他的面色并不见缓。
「阿念。」他上前,眉目凝重,「我有话同你讲。」
红硝闻言识趣儿起身告辞。
陈平颔首:「红硝姑娘多担待。」
他命仆从将红硝送了出去,旋即紧闭门窗。
我被他这一出出弄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由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阿念。」
陈平握住我的手有些抖。
「我准备同赵文翰一块起兵造反,推翻吴智。」
-14-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吴智作为农民起义军的首领,打的是为国为民的旗号。
实则骨子里自私自利,终日里想的是如何贪图享乐。
而他贪婪的嘴脸,在久攻皇城不下后彻底暴露。
他接受了武帝的议和,划地而治。
坐拥离国大半江山的他,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土皇帝。
他开始同武帝那般,荒淫无度,残暴不仁。
更是对怨声载道的百姓视而不见,丝毫想不起他曾经是为谁而奋斗,又谁是将他高高托举。
他只在乎这泼天富贵。
陈平对此愁的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的唉声叹气
我知道他是要做些什么的。
但这话自陈平口中说出,还是叫我的心肝一颤。
蓦地,我攥紧他的手。
向来牙尖嘴利的我,结结巴巴道:「能……能成吗?」
「我们行至今日,是多少弟兄拿性命换来的,岂能安于享乐?」
「能不能的,」陈平眸子一沉,「我都要一试。」
「大不了就是一死!」
「那你去死啊!」
我一把扬开他的手,恨声道,「陈平你说的好听!」
「什么弟兄情谊,家国天下,多么伟岸高尚啊!」
「那我呢!你想过我吗!」
「我!我……」
陈平的唇张了张,旋即死死抿住。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无措的张着手,巴巴的看着我,好不可怜。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道:「别这么看我,我现在不吃这一套了!」
「我告诉你陈平,我就是个做婊子的!我看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没有什么格局,更别提家国大爱,那关我屁事!」
「我只知道——」
我歇斯底里的冲他吼道:「你要是死了,我们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说罢,我只觉胸间心中酸涩翻涌,一时委屈的不行。
我别过头去抹泪。
可泪越抹越多,生生湿了一脸。
我索性蹲下身捂脸痛哭。
「阿念。」哭嚎声中,陈平上前。
他蹲下身来,拿开我的双手,一点点替我擦拭着泪痕。
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他的眼中有心疼,有无奈,更多是我ŧù₈泪珠子无法浸没的坚定。
陈平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我是爱你。」
「但如果为了爱你而放弃肩上的责任,这不能够。」
「阿念。」
他的眼中隐隐有碎光闪动,「从黄平镇我们几个人搭伙绞杀狗官到今日掌管数万兵马剑指皇城一共十一年四个月零三天。」
「没有一日,我忘记过自己的初心。」
「哪怕赴汤蹈火,哪怕粉身碎骨!」陈平仰头,字字铿锵,「我也要为百姓开创太平盛世!」
「我要让所有人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我这才惊觉,我好像从没看清过陈平。
他不是美玉。
可却为了天下民生将自己这颗顽石硬生生打磨出比美玉更耀目的棱角光泽,以此光耀天下、造福众生。
可那时的我太气太急。
我听得进去他的话,却无法大度的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幸福割舍出来。
我倔着张脸,含泪骂道:「骗子!」
明明拜天地时说好要和我一生一世、长长久久的。
-15-
我们两个谁也不肯再退一步。
就这么梗着头,冷着脸一直僵持到他兵变谋反前夕。
是夜,我站在门前,手里去华安寺给他求的平安符都快被捏烂了。
可双脚似落地生根,久久不前。
我心里负气的想,他爱死不死,关我什么事。
又想,他死了正好,死了我……
一瞬,我陷入茫然。
他死了,我要做什么,我又能去哪?
除了陈平,谁又会好好待我?
只有陈平,会去好好爱我。
他不能死,我常念到嘴的东西还没有吐出来的时候!
天王老子都不行!
想着,我的手抚上木门。
不料,陈平率先推门而入。
他递给我一个匣子,里面盛满了金银。
这是他给我的后路。
很久之后,我听陈平身边的周副将说,从陈平决定兵变谋反的那刻,他就开始思考若是败了我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受我影响他觉得什么都没有金银来的实在。
可他翻遍了屋子,看着手中那几块可怜巴巴的碎银才想起来。
他哪有什么钱?
他的军饷俸禄都给我买了胭脂水粉,钗环首饰了。
只是他爱的太深,做的太多,才想不起计较,将付出当做自己的理所应当。
但兵变迫在眉睫。
不肯搜刮民脂民膏的他只能狠狠心将自己征战多年收缴的神兵利器当的当、卖的卖,以此来为我铺就后路。
灯火葳蕤,照亮陈平身后寂寂夜色。
陈平开口:「阿念,我来时算过了。」
「你每月要裁三身新衣是三贯钱,买胭脂水粉是五百文,还有钗环首饰是两贯钱,一年下来差不多六十六贯钱。」
「你手上是咱家剩下的那点碎银子和十两黄金,外边送你去庄子的车上还有五百两。」
「足够用到你长命百岁了。」
想着陈平磕磕巴巴同店家讨价还价的模样,我的唇弯了弯,有些想笑。
可泪先落了下来。
我哽咽道:「陈平,谁家七老八十了还擦脂抹粉、穿红戴绿的,你这不害我成老妖精了吗?!」
陈平凝着我,轻轻道:「可是你喜欢。」
「我只要你喜欢。」
刹那,我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陈平扶到车上的。
只记得回神时,陈平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正摩挲着我的脸庞。
一寸又一寸,似是要印入心间,刻进骨髓。
对上那双满载深情不舍的眼,我原本止住的泪又滚了下来。
我红着眼威胁他:「陈平,你要是死了我就改嫁!」
「……好。」
「好什么好!你就会说好!」我狠狠揪住他的衣襟,将平安符塞给他,「陈平,你得活着回来!」
「你听见没!」
「陈平,」我紧紧拥住他,「我等你回来接我。」
陈平高大的身子陡然一颤。
旋即回抱住我,力道之大似要将我融入骨血。
「阿念。」
陈平许诺道:「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一定!」
说罢,他冲马夫挥了挥手。
长鞭落下,骏马嘶鸣。
乘着夜色,我被送到了隔壁县的一个庄子上。
很奇怪,明明守着这么钱,我却一连两夜辗转难眠。
黑暗里,一箱箱金子被我打开。
金芒耀目,闪闪发光,可却没有一分落进我的眼里。
我低垂着眸,近乎漠然的看着我最爱的金子。
眼前,只剩陈平。
我担心他,却无力帮他。
甚至于,我连和他同生共死的勇气都没有。
我只能向菩萨,向漫天神佛祈愿。
我说,我就再贪心这么一次。
只要他平安归来,我此生再无所求。
说着,我依次冲着屋内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磕头。
一遍又一遍,一下又一下。
直至熹微晨光落满我倦怠惶然的双目,泪眼模糊间,我似见有人向我奔来。
他疏狂的眉目溅满了血渍,别在遒劲腰间的长刀寒光毕露。
只一双冰捻般的眸子,在望见我的那刻,化作一湾荡漾春水。
我破涕为笑,将手递给他。
「陈平,你回来了。」
他紧紧握住,将我带进他宽大的怀抱中。
隔着厚重的衣料,我们为彼此而跳的心正咚咚作响。
炙热爱意流转间,只听陈平满是激动欣喜道——
「对,阿念我回来接你了。」
-16-
不待我们沉浸于胜利的喜悦,再度严峻的形式直逼眼前——
事,是两个人做的。
可王位却只有一个。
我忍不住提醒陈平:「赵文翰不是个肯屈于人下的。」
陈平未语。
只垂着眸,绞着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以为他的脑瓜子又锈住了,索性将话掰开了揉碎了塞进他的耳朵里。
「论威望,赵文翰做了吴智军师这么多年。但也只是出谋划策,并未同将士们浴血奋战、同生共死自是不比你。」
「可他把持朝政多年,论阳谋你不比他视野开阔、俯瞰全局。论阴谋……」
我撇撇嘴,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陈平。
嫌弃道:「我说话难听,我就先不说了。」
「总之——」
我语调一沉。
昔年与野狗抢食的狠戾决绝再度迸发在骨子里,浮现在眉目间。
「他不能留!」
陈平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赵文翰不能留,只是我怕太急太绝,寒了弟兄们的心啊」
我细眉倒竖,冷哼出声。
「陈平,你现在跟我讲上兄弟情义了?!」
「这不是你为了家国大业、天下民生一往无前的时候了?!」
陈平一脸为难,嗫嚅道:「可阿念,有些事……」
「有些事!」
我打断他,眸光灼灼,「只有杀了他才能继续。」
旋即,我转身将墙上挂着的银弓丢到陈平面前。
这是陈平为了防止他不在时有仇家敌军伺机向我报复专门打的。
曾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只能用其防身避祸。
但现在局势不明,与其刀架颈侧,不如先下手为强。
用这银弓利箭开辟出一方属于我们的天地!
反正林疏棠说的那个讲究人的不知道青史还是狗屎的东西,不也得活下来的人才能写吗!
「陈平。」
高悬的烛火照亮我面上的疯狂,四溅的火星点燃我眼中的野心。
我字字决绝:
「我再也不要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说罢,我不容他再拒绝,牵着他的手放在了银弓上。
四目相对,我眼中惑人的光彩似冲天而起的焰火,将陈平眼中迟疑踌躇烧的片甲不留。
下一瞬,陈平把弓握紧。
但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脑子就是灵光。
相对于兵变时陈平傻不愣登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赵文翰就聪明多了。
他在二人合力兵变之际,便命亲信趁着局势混乱将吴王宫的钱库兵库洗劫一空并抢走所有船支。
如今,自知不敌的他更是连夜渡江南下。
赵文翰自封为赵王,派信使说与陈平划江而治。
陈平虽坐拥军队,但累于钱粮不足,难以远行。
加之吴国境内刚改朝换代,民心惶惶,急于归拢。
此刻的陈平自是没有闲心余力去追击他。
更何况,南面皇室一直眈眈相向。
若贸然行进,只怕两方都会成为皇室的囊中之物。
无奈,陈平只能接受了赵文翰的提议。
不同于历代君王将都城定在中央,将外围城镇当做铜墙铁壁,以此来拱卫王室。
陈平将都城定在了领地最外围的安阳城。
面对众人的劝阻,陈平言辞坚定:「我生而为民,从军出征更是为了护民!岂能……」
「能……」
陈平尴尬的挠挠头,显然他是忘了昨夜谋士教给他的说辞。
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反正老子不会索在乌龟王八壳子里等着人来杀,要死,老子第一个死!」
一旁的周副将紧忙解释:「将军的意思ṭũ̂ₙ是现下局势混乱、民心不稳。若像从前那般采取怀柔政策,讲几句虚话,定是无法彻底安抚百姓。」
「唯有将自己置身于风险中,叫百姓看到新王的胆魄与决心,让他们明白新王与从前的历任君王都不同。他的眼里是有众生的,才能稳定民心,后续也好开展民生民业。」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陈平眸子一亮,自信的挺了挺背,「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护你们周全!」
「好了!」
不待众人进言,陈平拍案定下。
「就安阳了!谁再呱噪,罚去扫马厩一个月!」
说着,他生怕有人顶粪而上,连忙又添了一句。
「每天不扫够一百斤不许出来!」
-17-
对于定都安阳这件事,我是没什么话讲的。
甚至,我乐得回去。
毕竟,天天在这吴王宫里坐着。听那群世家夫人左一句夸赞,右一句恭维。弯弯绕绕了半天也不说到点子上,真真是要把我急死了。
因此,动身回安阳的那些时日里,我格外高兴。
我在想,是先和红硝手挽着手去百芳阁试新出的胭脂。
还是拉着陈平去西街王老太的摊子吃碗馄饨。
又或者,带他去八篱沟的戏园子听上它三天三夜的大戏。
总之,能做的事情太多太多。
谁叫我和他,还没一起逛过安阳城呢!
光是想想,我就笑出了声。
可我忘了。
我现在是王后了,我不能再肆意妄为。
我有我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义务。
但我没读过书。
也不会管账,更不知道如何打理王官内务。
大字不识几个的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数着金子。
头一次,我十分无助。
我跟陈平抱怨,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当王后。
陈平搂紧我,轻声哄慰:「很简单的。」
「你就把他们当成你那些金子,去珍爱、去保护。」
我质疑:「陈平你在说什么屁话!我问的是怎么当王后,你给在这扯东扯西的。真的是!耳朵不要割了去!」
陈平仍笑吟吟的,耐心道「我说的是真的,阿念,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历朝历代都不缺能力卓绝的管理者,百姓早已司空见惯。」
「他们要的,是用心对待他们的人。」
「只要肯用心,能力差一点又怎么了。再说,不还有女官辅佐你吗?」
我望着侃侃而谈的陈平,眸子一转。
「说!」我揪住他的耳朵,「这么有水平的话谁教你的?!」
陈平老脸一红,嘿嘿一笑,冲我竖起大拇指。
「还是阿念你目光如炬啊!」
「这周副将教的,不过我也是这个意思。」陈平心虚的挠挠头,「就是说出来的话没人家那么好听。」
说着,陈平眨巴着眼一脸讨好的看着我,「阿念,我这也是想叫你开心嘛。」
我扭头哼了一声,眼角眉梢却露了丝笑。
「算你还有点良心!」
「行吧。」我就手儿抓起藏在枕头下的一块金锞子,「不就是把他们当金子看吗,这有什么难的。」
「我试试,我试试……」
我盯着金子,努力把百姓带入其中。
半晌,我后知后觉道:
「陈平,你确定他们不是来花我金子的吗?!」
-18-
屋漏偏逢连夜雨。
新王已立,后宫却如同虚设。
那些削尖了脑袋想要把女儿送进王宫的世家大臣便开始拿子嗣说事。
他们觉得,香火传承,子嗣延绵这样的大事任哪个男人都不会去拒绝。
何况,陈平是真的有王位甚至于是有皇位要去继承的。
但我的身子早就坏了。
难以生养成了我的错处。
也成了他们手中的把柄利器,更成了他们送女儿进宫的敲门砖、垫脚石。
这晚,浓稠黏腻的夜色似缠绕攀爬的藤蔓,逼退烛光,覆满大殿
帷帐中,我伏在陈平的肩头,低低喘息着。
「陈平。」
我咬了咬唇,眼睫垂下:「要不,你还是……还是听他们的,再娶一个。」
「他们说的对,你个做王上的,有家有业。没有后嗣,像什么样子?」
「不过啊!」
我扬眉,将泪水与苦楚咽下,泼辣道:「只能一个啊!」
「最多一个!多了……」
我的心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揪住,音色间生了丝哭腔。
我艰难道:「多了,我看着眼晕!」
陈平凝着我,情潮未褪的眼中陡然生了似幽怨。
他的唇张了张。
下一瞬,报复般咬上我的颈窝。
我痛的呜咽出声,可陈平仍不松口。
他就这么恶狠狠的咬着,似是要将我拆吃入腹才肯罢休。
「陈平!」
我重重给了他一巴掌,怒不可遏,「你有病吧!」
「给你娶房媳妇我还遭上罪了!」
「常念。」陈平揩去唇边血迹,哑声道,「你我夫妻多年,我对你如何,日月可鉴,你更可见!」
「怎么,」陈平骤然红了眼,「是我待你不够好,才叫你望不见我的真心!」
「以至于,要将我推给其他人!」
「常念!」陈平一个彪形大汉,委屈的泪吧嗒吧嗒地掉,「我们拜堂时说好了的,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这辈子我们还没过完呢……」
「可是我不能生!」
我崩溃出声,泪水在眼眶打转。
「一辈子……」
我看向陈平,原本起伏不定的情绪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平静。
恍惚间,我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里。
陈平满怀真心。
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残酷的现实、冷漠的世道。
我只能无情地拒绝。
终的,我的唇动了动。
不同于那个夜里的歇斯底里,我满是认命过后的绝望:
「都不能。」
说罢,我偏头抚过泪眼,将所有的遗憾与哀戚藏于指腹间。
「但我不在乎!」
陈平将我死死箍于怀中,泪水落满我的肩头,「我做王上是为了造福众生的,不是让他们对你我指手画脚的!」
「常念,」陈平咬牙,音色间满是哀切恳求,「我就想这么和你过一辈子!」
猛地撞上陈平坚硬的胸膛,我先是一愣。
下一刻,温暖的怀抱、熟悉的心跳、以及那个将我紧紧拥住傻子骤然打湿了我的眼眶。
我痛哭出声。
「你以为我就想在乎吗!」
「可日子……」
我哽咽着:「已经不是咱俩的了啊!」
-19-
闻言,陈平不再作声。
他像哄孩子般,一下下拍打着我的背。
渐渐地,我哭着睡了过去。
陈平没停手,就这么抱着我,一直坐到了天明。
待到辰时,他将我轻轻摇醒。
陈平没说话。
只利落的替我穿上鞋袜,系好了外衫,便牵着我向外走去。
他带我去了长平楼。
这是安阳最高的楼,向下一望就能俯瞰全城。
我问他:「你这整日忙的连和我去吃碗馄饨的空当都没有,怎的今儿有闲心带我来这了?」
「莫不是?」
我挑眉,眼波流转,打趣道:「这榆木脑袋开窍啦?」
「想学学人家那有格调的。带我看日出,看日落,看潮起潮落,看袅袅的炊烟了?」
「还有呢?」
陈平开口:「阿念,你还看见了什么?」
「嗯?!」
我歪头,看着楼下人头攒动,不假思索道:「还有人啊!」
「陈平?!」我拧眉,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你不会是带我来看人的吧,这么多人有什么好看的!咋?!一个鼻子两个洞你是没长吗?!」
「对啊!我们就是来看人的。」
陈平诚恳的点头,就势揽上我的肩,与我共同注视着楼下的芸芸众生。
「阿念,你自己也说有那么多人。既然这么多了,相必也不缺我那三瓜俩枣了!」
「可你后继……」
陈平打断我:「少他娘听那帮酸孺子胡扯!人死如灯灭,哪管什么身后事!」
「况且我费这老鼻子劲儿打天下,也不是为着什么后代昌盛,万世无忧的!」
「我就是想叫咱们老百姓吃饱穿暖,不再受狗官的欺凌!」
「我早就想好了,就算我有娃娃,这位子也是将来谁有能力叫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谁就坐!不为别的,就为图自己个心安!」
「再者,」陈平低眸,望向百姓的目光愈发欢喜柔软,「不是说爱民如子吗?」
「只要咱们对他们够好,」陈平说着,大手一挥,十分豪迈,「他们就都是咱的娃娃!」
「噗!」
愁眉不展的我顿时忍俊不禁。
我指了指楼下七老八十、鹤发鸡皮的老妪,故意问道:「那这也是啊!」
陈平面不改色,「也是。」
我笑着推搡陈平一把,骂他:「你可真能占人便宜!」
陈平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咧着大嘴乐道:「那我们不纳妃了好不好?」
我撇嘴,嘟囔着:「谁管你!」
说罢,我就拉着陈平去西街王老太的铺子吃馄饨。
看着陈平熟练的给我擦凳、拿碗、递勺。
我只觉得他衣袖上绣着的金线格外扎的眼生疼。
吃着吃着,蓦地,我的泪就落了下来。
我低着头,闷声道:「陈平,你别对我这么好了。」
「一直对我……」
「对我……」
我握着勺子的手一紧,哽咽不能语。
良久,我看着碗里的馄饨慢慢的变冷,面皮成了一坨。
才道:「一直对我这么好,我会心软的啊。」
「我可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呀!」
「你……」我的泪流的愈发凶猛,「你不许改变我!」
我越哭越难受,心中的情绪半分得不到舒缓。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我听过更难听的话,遭遇过更加摧骨噬心的对待。
每次,我都不为所动,奋力向前。
唯有这次,看着他们逼迫陈平。
我心里止不住的疼。
我想,多为陈平想一点。
但不该是这样的!
我记得——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坏女人啊!
-20-
我的哭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众人不禁频频回眸看我。
忽的,嘴里被塞了颗饴糖。
我下意识低眸,四五岁的娃娃费力的踮着脚替我抹泪。
她奶声奶气道:「王后,别哭,给你吃糖。」
「这糖可甜了。」
甘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我有些茫然无措的看着眼前的奶娃娃。
「为什么……」
我不由问道:「为什么要给我糖?」
明明我们毫无干系。
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付出?
「因为王后对我们很好啊!」
奶娃娃一脸认真。
「娘说了,要不是王上减轻了赋税,您又时不时的贴补城中商户。说不定她都养活不了我,只能把我送人了。」
「做人是要知恩图报的。」
我一怔。
原来除了陈平,这世上还会有人会去在意我、关心我、记挂我。
泪水不受控制的自眼角落下。
见我落泪,奶娃娃转头直嚷嚷:「娘,你骗人!王后吃了糖还是哭啊!」
对面豆腐摊上的年轻妇人无奈道:「那你就不能多给王后几颗啊!你是个小娃娃只能吃一颗,可王后是大人了,她要吃两颗的!」
「你给王后一颗她当然会不高兴了!」
闻言,奶娃娃满脸心疼的从身侧的布袋里掏出最后一颗饴糖。
「那王后,我们说好了。」
她依依不舍的将饴糖塞入我的手中,费力的将视线挪向我,「吃完了这颗,就不许哭了。」
「我……」
我刚想说我不吃,准备把糖还给她。
奶娃娃像是早有预料。
见我伸手,紧忙转身,蹬着小腿跑向对面。
不消片刻,便隐入人群。
「不是,这……」
我起身想要把糖还给她,却发现四周围满了人。
他们没说话,只看着,眼里是明晃晃的善意。
下一瞬,有人从瓜蒌里拿出新鲜的羊角蜜,有人捧着刚摊出来的热乎煎饼,还有人直接提来了一只鸡,更有人……
所有人都在尽其所能的哄我开Ťųₛ心。
不大的木桌子一下子就被堆满了。
最后,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陈平递到我跟前,转手又将我那碗冷掉的端给自己。
他狼吞虎咽的吃着,边吃边含糊不清的夸赞着店家手艺好。
待一碗吃完,陈平苦恼道:「那怎么办啊?」
「我就喜欢你。」
他摸了摸头,冲我憨憨笑着。
「就想一辈子对你好!」
-21-
我和陈平在安阳过了七年的安生日子。
我的算盘珠子也扒拉的愈发好了。
每月都能多节省下些银子来补贴城中百姓。
有时,我会出宫去看看。
望着当初那个白胖的奶娃娃出落的愈发窈窕有致。
我不禁在心里盘算。
她出嫁时,我是给她打一支金簪呢还是学世家门阀雅致点给她搜罗根玉簪。
可不待我看她长大,送她出嫁。
一封来自离国皇室的密信携着冬日凛冽寒风将安阳的美好宁静砸了个七零八落。
密信上说——
外夷入侵,已攻陷明齐、南延两城。
且他们生性野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百姓苦不堪言。
如今更是剑指皇城。
若陈平出兵相助,他们皇帝愿嫁公主,以结秦晋之好。
他日亦可携手南下,瓦解赵王势力。
陈平拒了公主。
却无法漠视皇室的求援。
他不懂大臣口中的唇寒齿亡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
他无法弃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于不顾。
哪怕那不是他的领地,他们还不是他的子民。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要救百姓出水火!
我站在殿外,紧窄门缝挡不住他眼中的决然。
陈平一脸坚定对劝阻出兵的大臣说道:「这件事,不必再议!什么天下的基业,无上的的权利,这些于我陈平而言狗屁都不是!」
「我想的、念的、要做的从来都是让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为此,我万死不辞!」
话毕,大殿久久无声。
唯有陈平慷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众人的耳边、心间,铮铮作响。
我的唇弯了弯。
一时,竟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尽管刻意忽视,到了此刻,我不得不承认——
在陈平的心里,众生安危凌驾于一切之上。
只要他们需要,就是他奔赴的理由。
倏然,门开了。
劝阻的大臣们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
见着我,他们生了丝希冀。
「王后。」
有人冲我拱手,「您再劝劝王上吧!」
「此举莽撞,若有差池,满盘皆输啊!」
可他们要我拿什么理由去劝阻呢?
八年前,他为了百姓可以舍生忘死、一往无前。
八年后,哪怕是高坐明堂、安享荣华,他照旧会为了百姓冲锋陷阵。
毫不犹豫!
我没法浇灭那颗赤子之心,我没有理由的。
旋身,我走入殿内,向陈平伸出手。
如往常道:「陈平,回家吃饭了。」
陈平答应出兵的事很快传到了赵文翰耳朵里。
他生怕打赢后两方反过头来对付他。
索性,掺和了进去。
三方歃血为盟,约定共同抵御外敌期间互不侵犯。
就在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陈平这儿又闹出了幺蛾子。
原定领兵前去的张将军摔断了腿。
剩下的将领们能打仗的没有脑子,容易被蒙骗算计。
有智谋的像周副将又没有什么实战经验。
无奈,陈平只能亲自领兵前往。
众臣这次倒是步调统一,都坚持不要陈平去。
陈平怕他们真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嘴上连连答应着不去,暗地里却已接手孙将军的一切事务。
他倒不担心我知道。
谁叫我最爱美,宁愿把自己药死个千八百遍,也不肯把头撞个稀巴烂。
而且,我最惜命了。
天塌下来,我都要活。
所以毫无顾忌的陈平半夜翻身而起,目光灼灼的盯着我。
信誓旦旦道:「阿念,我一定要去!」
「现在不是推三阻四的时候,早一日驱除鞑虏,百姓便少受一天的罪!」
我心下一惊。
但面上仍半阖着眸,装的满不在乎道:「去呗,我拦着你了?!」
「我也想开了。」
我打了个哈欠,「我这么有钱,你死不死的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你死了,我再找个小的,每天给我捏脚揉腿不比跟着你担惊受怕的强!」
我的话负心又薄情。
可真到了陈平出征那日,我却命人将我所有的积蓄抬了出来。
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细软,摞满了院子。
我上前扭住陈平的耳朵,对上他怔愣的双眸,恶狠狠道:「陈平,这是六万三千金,是我所有的钱。」
「你……」
我的话语中生了丝颤音,唇抿了又抿才道:「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念……」
陈平的唇动了动,郑重其事的举起手。
「我发誓,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谁管你?!」
我扬眉,又恢复了素日那副泼辣精明样。
「我的意思是,打赢了,双倍还给我!」
「你要是敢……」
我到底顾忌着「输」这个字不吉利,生生咽了下去。
只用指尖狠狠戳了戳他的额头,不管不顾的威胁道:「反正我不能赔!」
「你必须还我双倍!」
「不然老娘扒了你的皮!」
说罢,我双手抱胸,别过眼去。
可眼角眉梢的余光却忍不住偷瞄着陈平。
陈平也在看着我,视线不偏不倚对上了。
我紧忙移开眼,哼了声来掩饰尴尬。
但我和陈平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成天挨呲噔的他词汇量与日俱增,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嗯嗯啊啊的木头了。
他上前一步,有力的双臂环住我的细腰。
咫尺间,他温热的鼻息喷洒间颈窝间。
陈平低眸哂笑:「好,我知道了。」
「知道——」
他的语调微扬,笑意盈盈。
「我们阿念最心疼我。」
-22-
陈平一走就是五年。
没人惹我。
我也没有人可以骂,憋得我看见路边的狗都想去理论一番。
好在临近年关,这场持续了五年的战争以陈平他们大获全胜告终。
我看着捷报。
心里盘算着等陈平回来是一顿全骂完还是分好几次骂时,猛地,庭内传来响动。
不待我起身,周副将满脸焦急地闯了进来。
「王后!」他跪倒在地。
「赵王背信弃义!说好三方共同抵御外敌,他却暗中调动五万兵马乘水路偷袭。」
「现已兵临城下,咱们是走是留王后您得拿个主意!」
「咔哒。」
我最后一块金锞子自手中脱落,骨碌碌的向外滚动着。
下意识的,我想去捡。
去逃!
可望着周副将那急切无措的双目,我身子不由一顿。
昔日安享太平的美满和睦,城中百姓的欢声笑语,还有陈平那如山如海的爱意登时化作一根根粗壮的藤蔓。
它们将我死死缠绕,叫我想起我早就不是那个见利忘义、独善其身的娼妓了。
我是陈平的妻,是这满城人敬重爱戴的王后。
我有自己的道义,自己的责任。
更清楚的知道——
安阳易守难攻,乃天然的屏障。
一旦沦陷,后面三十六城将无一幸免!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我不能逃。
一步也不能!
但与陈平共度的这些年月我被他爱护的太好太好。
好到曾经行乐及春,活在当下的我想去寻一个以后。
有他在的以后。
因此,不过短短「兵临城下」四个字便足以叫我胆寒生畏。
仿佛下一刻,我的面前、身下便是尸山血海。
而我亦埋骨于此。
可我还不想死!
我明明比任何人活的都要努力!
我真的……真的还想跟他有个以后!
莫大的恐惧开始剧烈摇晃着我僵直的身子。
我闭着眼,双手攥紧,自欺欺人的想要成为自己的依靠。
「王后——!」
耳边是周副将悲戚的呼唤。
他的声不高,甚至半数抑在喉间,满是隐忍。
可却似锣鼓喧天的戏台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敲定了我那颗摇摆不定的心。
睁眼,我对上他的双目,叫自己成为他的依靠。
我问他:「安阳城中还剩多少士兵?」
周副将低了低眸,支支吾吾道:「不足三千。」
「能撑多久?」
「能……」我顿了顿,又添了一句。
「撑到陈平回来吗?」
周副将看向我,双目含泪。
他缓缓摇头,「末将来通禀您时,已命人点燃狼烟,告知王上。」
「但即便大军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要八九日方能回城援救。」
「而凭我们现下的兵力……」
周副将的唇颤抖着,不忍道:「最多不过两日!」
我的心重重沉下。
绝望自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将周副将,将这满城的百姓溺毙淹没。
冗长的沉默里,我率先开口。
我说:「走吧!」
周副将一愣:「去哪?」
我起身,束起长发,握紧银弓。
寒风呼啸,山雨欲来间,我挺直脊背,满是坚定道:「去担起我作为王后的责任。」
「去守城!」
「去护民!」
「去杀出一个我和陈平的以后!」
-23-
我将城中的百姓和士兵聚于一处。
他们显然已听到了风声,慌乱不堪。
人声嘈杂,我立于中央,平静出声。
「想必大家已经知道,赵贼险恶,背信弃义,偷袭安阳。」
「各位都是爹生父母养的,想活命是人之常情。所以要走的,我不留。」
「但……」
我看向人群,声音略略提高。
「若是不走,就去兵器库,披上戎装,拿起长刀。」
「我会和大家一起,抵御外敌,守护家园。」
我咬牙,用尽全力,掷地有声。
「直至最后一刻——!」
说罢,原本还窸窸窣窣的人群,鸦雀无声。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他们将打量的目光齐齐落到了我身上。
害怕、担忧、质疑充斥在每个人的眼里。
我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在想,我一个娼妓,取笑逗乐的玩意。
真的能肩挑大梁,逆转水火吗?!
静默里,自人潮拥挤里传来一声声木棍击地的清脆声。
由远及近,将纷扰的人群拨开。
来人我识得,是白鹤书院的大儒何老太爷。
曾经他在春满园前破口大骂我们的寡廉鲜耻。
而此刻,他正拄着拐,迈着蹒跚的步子义无反顾的走向我。
少顷,何老太爷站到我身边。
身后,是他的子孙,门生。
他佝偻的脊背似延绵的山脉,将无数座秉持着文人风骨的高山接连。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林疏棠卖弄学问时的无意之言,在多年后直击我的肺腑心间。
我险些落了泪。
「诸位!」何老太爷抬眸看向踌躇不定的百姓,「老朽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你们不信她。」
「当然,老朽也不信。」
我欲流的泪顿时收了回去。
「但——!」
何老太爷虽已年逾八十,但讲起话来仍慷锵有力。
「我们并不是因为信她而守城,我们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
「君王残暴、奸臣当道、生逢乱世是我们的不幸!」
「可与其苟且偷生、朝不保夕!不如放手一搏!」
「就算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
「诸位——!」
何老太爷拱手俯身,声如洪钟,穿云裂石。
「君子死节,守城更是大义!」
「何况,这本就是我们的家园啊!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去守卫,难道还要等着神兵天降的美梦吗!」
「来!扛起大刀,握住长枪!」
「我们自己的家园,我们自己守护!」
霎那间,我泪流满面。
下一瞬,一个,两个,三个……
满城的人齐齐向我们走来。
-24-
简单的商议过作战方案后,我登上城楼。
城上,风雨欲来,旌旗蔽空。
城下,数万敌军,蓄势大发。
怎么看,我们都像在打一场必输无疑的仗。
我不由苦笑出声。
赵文翰也注意到了我。
他原本就志得意满的面上,笑深了几分。
他轻佻的冲我吹了声口哨,挑眉嗤笑:「哟,快瞧瞧这城楼上还有个美人呢!」
「快快下来吧!」
赵文翰流里流气的冲我伸手,「城楼风大,小心把你刮飞了啊!」
「那样,本王可要心疼了呢!」
说着,他的口气越发缓和。
他循循善诱道:「打开城门,本王保证,一定比陈平那个莽夫待你更好。」
「常念,我会视你为珍宝。」
「可我不是玩物。」
我双目清明,不为所动。
「我是陈平的妻,」我挺直脊背,把弓拉满,「要和他同生共死的妻!」
说罢,离弦之箭,破空而出。
赵文翰不躲不避。
显然,他并不觉得一个只知迎来送往的娼妓能射伤了他。
甚至于,他将双臂展开把射击范围扩大。
「来!叫本王看看这陈平的妻有多大的能耐啊。」他口中叫嚣着,双目微扬,一副等待看笑话的模样。
但不过片刻,赵文翰瞳孔骤缩。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肩头汩汩流血的伤口,利箭已然射穿了他的肩胛骨。
「怎样?」我挑眉,「赵王殿下,满意否?」
「常念!」
赵文翰伸手将箭狠狠拔下,「你这个不知道好歹的婊子!」
「等我进城,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他说着,手中的箭已被他折成两截。
我火上浇油惯是有一套的。
我先是风情万种的冲他勾勾手,低眸哂笑:「那你倒是来啊~」
旋即,我抬眸,满眼轻蔑。
「谁不来,谁孙子!」
「常念,你还真是好样的,从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行!你等着!」
赵文翰怒极反笑,抬手挥刀指向我。
他吼道:「还愣着干甚么,给我杀!」
「先入城者,我赏千金!」
「擒住这个婊子的,赏万金!」
钱财不愧是最能打动人心的,随着赵文翰话音落下,数万大军疾疾冲向城门。
我不敢松懈,紧忙吩咐士兵按先前商议的点火。
随着一颗颗沾满火焰的石球被投下,城楼下登时哀嚎遍野,溃不成军。
靠着这些石球,我生生和赵文翰僵持了三日。
待到第四日一早,周副将忙不迭地将我摇醒。
他说库中燃料告急,只能撑过今日。
而石球虽储备尚多,但若只单纯的投掷石球,不仅杀伤力大不如前,消耗也会是前几日的数倍。
「最多……」
周副将满眼绝望,「再过三日,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闻言,我的心如浸三尺寒潭。
攀着冰冷的石壁,我勉强起身。
不远处,赵文翰的军队已然安营扎寨。
而望着其间的人头攒动,身影交织。我只觉得像一张巨大的罗网,铺天盖地的笼下,令我们的奋力一搏显得是那样的渺小可笑。
我几乎站立不定,心下一片悲凉。
三日已过,赵文翰军队的人数并不见少,可我们却要弹尽粮绝了。
难道……
我羽睫狠颤,巨大的无力感抽丝剥茧般的将眼中摇曳的希冀一点点泯灭。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陈平,我真的好想,好想……!」
我口中喃喃,眸中更是碎光闪动。
用力踮起脚,我将头仰的高高的,企图越过纷飞战火、刀枪剑戟找寻到属于我的那份依靠。
就像曾经,春满园前,他救我出泥潭,赋我以新生。
想着,我满是崩溃的祈愿:
「陈平,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
-25-
就在我伤心落泪时,一股熟悉的香粉味直冲鼻腔。
我紧忙将泪擦净。
回首,春满园的姐姐妹妹已围了上来。
我疑惑:「你们怎么来了?」
红硝笑着上来替我抹泪,「你忘了,战况是时时通报城中百姓的。」
说罢,她握住我的手,轻声道:「阿念,别怕,大家都在。」
「我们,都是来帮你的。」
我不明所以,却听见投石机处传来巨响。
林疏棠仍摆着一张跟谁都欠她五百两的臭脸,手上却一刻不停地将一张张价值千金的古琴砸入烈焰之中。
我不由怔然。
林疏棠喜琴,春满园无人不皆知。
她十二岁来时,荆钗布裙。
唯有身后一尾绿绮琴,衬得肩背笔直的少女如同苍翠碧竹,傲然挺立于这纵情声色的春满园中。
押送她来的官兵说:「这丫头猪油蒙了心,抄家时都快把她打死了也不肯放开这张琴。」
「知府大人心一软,特许她带着这张琴来此,说也算积德行善了。」
老鸨自是连连应下。
从此,在这满是靡靡之音的春满园里多了一道悠悠碧水般清淡干净的琴声。
随着林疏棠声名鹊起,达官贵人为了讨得美人欢心,变着法的搜罗古琴献于她。
老鸨更是单独为她辟了间屋子来置放古琴。
这些年,她不屑与我们为伍。
唯一一次红眼动粗,是红硝为着挑逗客人,不经意间摸了下那把已然脱漆掉皮的绿绮琴。
那天,林疏棠大发雷霆,要不是被人拦着她能把红硝生吞活剥了。
我们本以为,她就是死也要和这些古琴死一块。
不想大难临头,第一个对我伸以援手,雪中送炭的却是她。
待到她自龟公手上接过最后一张古琴,林疏棠动作一顿。
她旋身看向我,古井无波的双目间掀起惊天骇浪。
「常念。」
她抱着绿绮琴的手指一紧,面上满是不舍。
「这是我爹娘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了。」
「我本想着,这辈子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和它分开。」
「可……」
林疏棠哽咽道:「我爹在世时常说,先有大家,再有小家,最后才是自己。」
「如果我的琴能救下满城百姓,能令后面三十六城的免遭战火,也算不负我爹的教导了。」
「所以,所以……」
林疏棠骤然红了眼,细眉更是因为割心剜肉的痛死死的揪在一起。
她的唇哆嗦着,用尽全力冲我道:「所以你一定要打赢!」
「你听清楚了吗!」
「我听清楚了!」
我重重点头,许诺道:「我一定会打赢这场仗的。」
「我会替你,替我,替他,替所有人守护好家园的!」
闻言,林疏棠不再犹豫。
转头,她含着泪将那尾绿绮琴投入熊熊烈焰中。
黑云翻墨,遮天蔽日,可迸裂四溅的火星却似要穿透这天际,为这毫无生机的安阳城降下一抹希望的曙光。
看着她坚定的身影,红硝感叹:「不愧是读书人啊!这格局就是大啊!」
说着,她碰了碰我的肩膀,悄声道:「就是她,鼓动着咱们姐妹过来帮衬你的。」
「本身做咱们这一行的,是最不怕改朝换代、兵荒马乱的。」
「毕竟男人嘛!谁还不好这一口了。」
「再说,这城也不是第一次破了,也没见影响咱们敞开门做生意。」
「但是她发话了,」红硝故作轻松的笑了声,可音色间却是满满的自嘲,「说咱们做娼妓,当婊子的,是没有一家一户瞧得起的。」
「城破不破,更是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可他们不把我们当人,我们自己也要不把自己当人吗?!」
「这不仅是他们的城,更是我们的!」
「做婊子,做娼妓并不能代表什么,可若我们冷眼旁观、置身事外那才是低贱到了骨子里。」
「做人要是做到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不如趁此,一起捍卫家园。」
「叫他们知道这座城也有我们的一份!」
我听着,笑着。
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怪不得,我从来争竞不过林疏棠。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一样了。
她被这世道践踏了一遍又一遍。
可骨子里的清正儒雅并未被愤恨不甘侵蚀,她仍旧就是那个正直善良的官宦小姐。
所以林疏棠——
她永远美好,永远值得被爱!
随着林疏棠带头将珍爱的古琴烧完,春满园越来越多的姐妹上前,将自己的乐器扔进了火堆中。
但周副将仍愁眉不展,「可这些加上库里的也不过只能烧上两日。」
「还有我们呢!」
循声望去,长梯上站满了百姓。
他们将家里能拆的不能拆的木料,通通背了过来。
到最后,何老太爷甚至把他的拐杖扔了进去。
饶是周副将这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也忍不住红了眼,抹上了泪。
我笑他:「多大点事啊!这就哭叽尿嚎上了,等打赢了你不得水淹安阳城啊!」
可当石球再度划过天际,腾空的烈焰照亮我哭的稀里哗啦的脸。
-26-
待到第七日,赵文翰率先坐不住了。
他本打算速战速决,的。
可现下僵持多日,且不提死伤惨重,光是粮草就先告了急。
更别说,若是陈平赶到,等待他的就只有作茧自缚。
无奈,赵文翰只好撤军。
他走时,艳阳高照,耀目的金光将他们的灰头土脸寸寸照亮开来,引人发笑。
我立于城楼,气死不偿命的冲他挥挥手。
状似不舍,挽留道:「客官下次再来啊!」
瞬间,满城的哄笑令赵文翰如芒在背。
他身子一僵,握住缰绳的手骨节泛白,咬牙切齿道:「常念,我早晚扒了你这身小娘皮!」
我哼笑一声,反唇相讥:「以后的事,谁又说的准呢?」
「说不定,」我满眼轻蔑的望着他,「是我给赵王殿下您收尸呢!」
「你说,到时候你的头。」
我点了点唇,故作苦恼道:「我是喂狗呢,还是喂猪呢?」
赵文翰面色铁青,色厉内荏的丢下句:「常念,我们走着瞧!」
旋即,他抬手挥鞭,策马离去。
我讥笑了声,却再未言语,只这么定定的站在城楼上。
我自天光大亮站到暮色沉沉。
看着赵文翰的大军如潮水般褪去,看着烽火连绵的战场只剩满目疮痍。
直至周副将确认赵文翰再无反咬突袭的可能,近乎化成石雕的我才缓缓转身。
身后,是满城的百姓,是转危为安的安阳城。
更是我们所有人的家!
霎时,泪水夺眶而出。
我满含激动的告诉所有人:「大家,我们……」
「我们打赢了!」
刹那,热烈的欢呼声似最绚烂盛大的烟花响彻夜空,落满安阳。
望着相拥而泣的人们,我只觉得眼前的胜利像一场经久难遇的美梦。
我不确定的又向城楼下望了几眼,喃喃道:「我们真的打赢了吗?」
众人望向我,笑中带泪。
坚定道:「王后,我们打赢了!」
这夜,所有人终于睡上了个安生觉。
第二日一早,我们大开城楼,出去清扫战场。
饶是到了此刻,我仍觉得一切是那样的如梦似幻。
忽的,林疏棠惊恐大叫。
「常念,闪开!」
我低眸,一支利箭已贯穿了我的胸膛。
我心想,坏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想要作出决策,可心口处的剧痛叫我连喊一句「快跑!」都是那样的艰难。
我像是在瑟瑟秋风中打着旋儿的枯枝落叶,无助的伸着手,想要有人来扶我一把。
可谁都不会来扶我了。
铺天盖地的箭雨将在场的所有人射成了筛子。
鲜血覆了一层又一层,大家的眼睛睁的大大的。
他们不明白,明明胜利的曙光已经照在了他们的身上。
明明我们为了活下去如此努力!
为什么,为什么还会难逃一死!
我也不明白,只能费力将眼睛撑到最大。
烟尘散尽,隶属于皇室的黑甲卫分成两列,自其间露出了一抹与这肃穆森严极不相称的娇嫩柔软。
他们称她为,公主。
-27-
「你就是常念吧。」
高嘉怡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向前,见我狼狈不堪,她唇边的笑深了深。
旋即,她抬起那坠满珍珠的绣鞋抵住了我的下颚,逼着我看向她。
「我还以为是什么天香国色,原来就一庸脂俗粉罢了!」
她掩唇轻笑,眉眼弯弯,像极了城中纯良和善的闺阁小姐。
下一刻,她娇俏的杏眸骤然生了冷色。
高嘉怡狠狠一脚踹向我的下巴,怒道:「陈平居然为了这个货色,拒绝本殿!简直不识好歹!」
「不过没关系。」
她俯身,拔出腰间的匕首泄愤般一刀一刀划在我的脸上,「一切都会回归正轨的。」
「是我的,总归是我的。」
她说着,身旁走来个黑甲卫,手上提着的是……
我瞳孔骤缩。
这是赵文翰的头颅!
「殿下,赵文翰的军队已被诛杀殆尽。按您的吩咐,留了几个活口,也叫他们统一了口径。」
高嘉怡微微一笑,十足的善解人意。
「是什么口径,你倒是说啊!可别叫雍王后干着急啊!」
「死!」她眸色一暗,抵在我颧骨处的刀尖深深的陷了下去,「也得叫她死个明白啊!」
黑甲卫顿了顿,看向我的目光中闪过丝怜悯。
「下官已吩咐他们见了雍王,就说赵王兵临城下时,雍王后胆怯,主动开门迎敌又趁乱弃城逃跑。」
「安阳城十万余人皆被屠戮殆尽,无一活口。」
我面露惊恐。
屠戮殆尽,无一活口?!
他们这是要屠城?!
果然,在高嘉怡满意的点头后,黑甲卫齐齐拥入城中残杀着剩下的百姓。
听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哀嚎声、求饶声,我只觉心痛如绞。
咽下喉间血沫,我艰难道:「不……不要!你……你不是来帮陈平的吗?!」
高嘉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竟笑出了声。
「不杀他们,难道留着活口昭示本殿的暴行吗?」
「更何况,」高嘉怡眉目一转「谁告诉你本殿是为了他。」
「本殿是为了自己。」
「为了——」
高嘉怡笑望向生灵涂炭的安阳城。
残阳如血,丝丝缕缕的光似粘稠浓重的鲜血落满了她娇美的脸庞。
高嘉怡闭眼,满脸的享受陶醉:「拯救这天下苍生!」
我狠狠啐了她一口,怒道:「一边说着天下大同,拯救苍生!」
「一边草菅人命,屠戮生灵!」
「你虚伪,可怖——!」
「你懂什么。」
高嘉怡抽回匕首,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细细擦拭着,「一人功成万骨枯。」
「常念。」
她双眸明亮的渗人,「为本殿的大业而死,是你们的荣幸!」
「放心吧。」
高嘉怡垂眸浅笑,浅粉色的襦裙将她衬得如花骨朵儿般娇弱可人。
「待本殿彻底掌控陈平的军队势力,会把他送下来叫你们夫妻团聚的!」
说罢,那把血迹斑斑的匕首已被她擦拭的干净。
匕身雪亮,寒光冷冽,刺的人眼生疼。
此刻,正和她恶行一起被送进镶满各色宝石的金鞘中,再无人知。
-28-
我的双目不由一黯。
雪亮的匕首,娇弱的她。
任谁看,都不会把她和这惨绝人寰的屠城联系起来。
更别提陈平那个眉毛底下挂俩蛋的,只怕是想破了他那榆木脑袋都想不到吧!
说不定还会把她奉为座上宾,俩人天天钻一个被窝子骂我。
顿时,我只觉胸腔酸涩翻涌,难受的不行。
见我怔愣的盯着她,高嘉怡以为我心有不甘,眼中生了丝讥笑。
可手上却十分怜悯的合上了我的双目。
「常念。」
她喊我时款款温柔,但手上的力气却陡然加重,似要按碎我的眼球。
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我裹挟住,疼痛在此刻显得格外的清晰。
一道道、一箭箭交织叠加,近乎要将我整个人撕裂。
看着生平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般自我眼前掠过,我意识到我就要死了。
崩溃抬眸,眼前一幕正好定格在我们刚到安阳时。
礼部选了几个好看的字眼,呈给陈平看是否立为国号。
陈平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待听到「雍」字的解释时,他瞪大了眼,激动道:「就这个,就这个!」
「全是钱,阿念肯定喜欢!」
说完,他抓起那张写着「雍」的字条,兴冲冲的向我奔来。
那天也是巧。
阳光正好。
远远地,只一眼,我就望见了陈平眼中那满满的爱意。
可那时的一切都太过美好。
美好到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无能为力的泪水自眼角滑落。
我向安阳城的所有人、向何老太爷、向林疏棠、向周副将、向陈平、向曾经的自己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
明明说好了替他们、替我们守护好一个家园,杀出一个以后的。
现在却不得不违背诺言了……
渐渐地,我的四肢开始发冷,意识也变得模糊。
仇恨、怨怼、愤怒、委屈化作青烟自我愤懑发胀的心中抽离。
一时,我的心下只剩一个念头。
我想……
再看看他!
我想,再见陈平最后一面!
强烈的念头指示着我睁开眼,去望一望,看一看。
我甚至已然心怀憧憬。
想着弥留之际,见到的是他策马狂奔,一心向我的模样。
那个呆子,满眼是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啊!
可我的双目仍被人死死的按着,扼断了最后的生机。
生命的最后,耳边是高嘉怡看似悲悯实则残忍的话语。
她说:「你就好好安息吧!」
-29-
再睁眼,我回到了和陈平刚成亲时住的宅子。
前来接我的黑白无常告诉我,人死后会回到她生前执念最深的地方再看一眼。
闻言,我眸中生了似愕然。
我环顾四周。
三进三出的小宅子。
庭院萧条,用料粗糙,比着雍王宫不知寒酸了多少倍。
就这种破地儿,我居然会有所留恋?!
正当我惊讶不已,忽的,眸色一滞。
恍惚间,大榕树下,又出现了陈平的身影。
他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浆洗着我的衣裳。
他的胳膊抡地很圆,捶衣棒自空中划过。
一下又一下,敲碎我心中的堤坝。
心中的情感、昔日点滴汹涌而出,将我呆滞的眸色搅了个天翻地覆。
我不由走向大榕树。
只是每走一步,过往的记忆就如同锋利的刀尖,将我的双脚划得千疮百孔。
疼得我难以前行。
我想起——
那时候,我们很穷。
陈平为了叫我风光大嫁,借了不少外债。
但他又舍不得委屈我。
于是白日去军中做事,夜里去码头出力。
刚闲下来,请不起仆从的他匆匆赶回,肩挑府里所有的活计。
我看不过眼去,想要帮帮他。
陈平按下我,成亲以来他头一次说这么多话。
「阿念,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让你过上比以前还好的日子。」
「可是这……」
「没有什么可是。」陈平拍了拍胸脯,「娘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说到做到的!」
「不过,阿念要是真心疼我的话——」
陈平向前凑了凑,目光热切,像极了巷口那只摇尾讨食的大黄狗。
我一巴掌拍他脸上,向外推着。
「不要!全是汗味,臭死了!」
陈平一把抓住我的手,同我滚到榻上笑闹着。
待到二人都累到气喘吁吁,陈平抚上我的手,看入我的眼。
「阿念,对不起,是我做的不够好。」
「我叫你……叫你,」陈平红了眼,哽咽道,「受苦了。」
我一愣,心突然变得很疼很疼。
疼到我非得骂他两句才能好的地步。
我泣不成声地骂道:「陈平你这个大傻子!明明就是……」
「是……」
「你更苦啊!」
想着,我已走到大榕树下。
抬手,我抚上榕树,感受着熟悉的纹路。
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我会死在一堆金子里呢,那多幸福啊!」
「我可真是……」
泪水夺眶而出,我捂脸痛哭。
「太没出息了!」
黑无常见我哭的Ṫų⁰伤心,摸摸鼻子,尴尬道:「你别哭啊!」
「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你放心,恶人自有天收!你们不会白死的。」
想起死去大家,我哭的更凶了。
肩一耸一耸的,震得身上翻飞的血肉乱颤,瞧起来骇人极了。
黑无常急的一脑门子的汗。
他干笑了声,搓了搓手,局促道:「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
白无常制止他,「让她哭吧。」
「泪尽了,执念也就散了。」
中途,许是嫌我这血肉模糊的样子太过辣眼。
白无常挥了挥手,白雾升腾,将我幻化回十六岁的模样。
我蜷缩在榕树下自天黑哭到了天亮。
晨光落满庭院,却再也落不到我的身上、眼中。
我知道——
这次,没有人会向我奔来。
陈平再也不能接我回家了。
「哈!」
我喉间哼出丝似哭似笑的呜咽。
踉跄起身,我看向黑白无常。
「走吧。」
我认命道。
「常念!!!」
正当我一只脚要跨出大门,耳边再度传来惊恐大叫。
这次我躲的倒是快了。
可四面八方涌出的锁链像是有生命一般,立即调转方向,将我的四肢死死捆住。
它们将我拉回了宅中。
「这……」
白无常皱眉,伸手施法想要解开我身上的锁链。
可任凭他使出十八般武艺,锁链纹丝未动。
只要我一离开这个宅子,身上的锁链就会立刻将我拉回去。
「老白,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黑无常戳了戳我身上写满符文、冒着金光的锁链,满眼好奇。
白无常紧盯着锁链,面色不虞。
「不知道。」
「常念。」他看向我,「既然走不了,你且先待在这里吧。」
「待本官查清楚,自会来引渡你。」
说罢,他一把抓起黑无常消失在我面前。
「不是,别……」
看着面前空落落的庭院,我有些无助道:「别留我一个人啊!」
热热闹闹的过了这么些年,我最怕一个人了。
一个鬼也不行的……
-30-
我在这宅子里晃了三年。
第一年,我只是个游魂。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每天在宅子里转来转去。
黑白无常时常来看我。
黑无常每次都会给我带些热腾腾的吃食。
等我吸完味,他便坐到宅门前,将手里的吃食一块一块掰给巷口的大黄狗。
大黄狗已然很老了,无力到连欢快的尾巴都摇不动了。
黑无常说,过不了多久,我连狗叫声都听不到了。
但他是会安慰人的。
转口道:「不过它生前看家护卫有功,上头已准许它投胎为人。约莫过个一两年,你听着你对面邻居家添了新丁,就是它托生的。」
我赶忙问他:「那安阳城的大家呢?」
「有没有投个好胎啊!」
黑无常笑着的脸一僵。
侧眸,他避开了我探究的视线,用极低极快的声音道:
「……都挺好的。」
白无常照旧冷冷的。
一个人靠在墙角,抱臂打量着我身上的锁链,若有所思。
但随着次数渐多,他不再和之前一样猝不及防的玩消失。
而是学着和黑无常一样冲我摆摆手再离开。
第二年,我勉强能推动些物件。
听见有人靠在墙根嚼舌根,我立马好奇地趴上墙头,侧耳倾听。
他们说,陈平不识好歹。
公主屈尊降贵伴他左右,也不见张罗张罗婚事。
又怜惜高嘉怡一片深情。
最后,他们将话茬子对准我。
一帮老头老太太嘀嘀咕咕地骂我不是个玩意。
气的我把宅子里能砸的都砸了。
娘的,死了还要造谣,真就欺负死人不张嘴是吧!
也是凑巧,我举起那个半人高的景泰蓝花瓶要丢出去时,黑白无常来了。
一马当先的黑无常,理所应当的被砸倒在地。
他手里街口刚买的包子滚了一地。
黑无常骂骂咧咧的爬起来,冲我抱怨:「不是常念,你这个脾气真该改改了!这么大,谁受的了啊!」
我抿了抿唇,没接话,转而道:「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黑无常扬了扬下巴:「是老白!他查到捆在你身上的是什么了,就赶紧抓着我来了。诶等等等!」
黑无常似是发现了什么,抬手制止我们接话。
「常念你之前拿个洗衣锤都费劲,现在居然都能举动这大花瓶子了!」
黑无常摸着下巴,好奇地打量着我,「我早就觉得奇怪了。按说你也不是厉鬼,死后魂魄若不入地府轮回,应当越来越弱直至消散才是。你怎么越来越来强了?!」
「老白,」黑无常咂舌,「这不会和她身上捆着的破链子有关吧?!」
「有关。」
白无常上前,拨弄着缠在我手腕上的锁链。
锁链的光芒黯淡,甚至下半部分已然嵌进我的魂魄中。
见此,白无常眼中笃定更甚。
「果然是情丝绕。」
抬首,他向我们解释:「这是人间修士创造出的一种禁术。」
「施术者以自身性命为耗,强留亡者在人间。而随着他的爱意越深,你的力量就会越强。」
「待到这锁链与你完全融合,除了不能直接站在阳光下,你与常人无异。甚至能离开这个宅子。」
「啊?!还有这玩意啊!」
黑无常听的直犯愁,「那地府不得乱套啊!」
「也不会,此法逆天,施术条件更是极为苛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的。」
「这需要施术者心念合一,且施术过程痛苦程度不亚于千刀万剐。若其间有分毫动摇,仪式便会失败。」
「若是能挺过去,就此——」
「一阴一阳,至死方休。」
「所以常念,」白无常看向我,眸色深深,「你知道是谁吗?」
我摇头。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白无常继续逼问。
「行了,你就别为难她了!」
黑无常拉开他,挡在我身前。
「她生前去的地界儿也不少,指不定就有个青春年少的大小伙子为她痴为她狂呢!」
「这她哪能知道啊,你说是吧!」
黑无常冲白无常挤眉弄眼。
白无常不为所动,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无奈,黑无常耍起了赖皮:「你今儿就算把她盯出个窟窿来,她也想不出来啊!」
「她这个死心眼子,眼里就光有她那个负心薄情的丈夫了。」
「总不能是他吧!」
我低敛的眸色微颤。
耳边黑无常继续骂着:「那狼心狗肺的家伙都和公主你侬我侬去了,哪还能记得常念啊!」
「真的是,怎么光我一个人叭叭的说啊,常念你说句话!」
我咧了咧唇,僵硬地笑着。
「对啊,怎么可能是他……」
一定不要是他!
白无常被黑无常吵得头都大了。
他不再逼迫,只是轻声道:「常念,如果你真心爱他。」
「待到能离开,就去找他解开吧。」
「不然,你在人间待多久,他就要折耗多少阳寿。」
我的手攥了松,松了又攥。
直至黑白无常离开的那瞬,我冲他们摆了摆手。
我说:「我会去的。」
-31-
第三年——
如白无常所说,除了不能直面阳光,我与常人无异。
我走出宅子,上街裁了块红布。
找西巷的小李裁缝……哦不!该叫老李裁缝了。
我找他做了身新裙子。
看着红裙翩跹的我,老李裁缝的眸子微动。
他说:「姑娘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也喜欢红裙子。」
我抚摸着红裙的手一顿。
抬首,我笑着问他:「什么人啊?
不待他答,我拎着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有我漂亮吗?」
老李裁缝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不自然的眨了下。
「和你一样漂亮。」
「她……」
老李裁缝望向我,咧着笑的唇有些发颤,眼中更是隐隐有碎光闪动。
「是个好姑娘。」
我轻笑了声,多给了他一锭银子当谢礼。
谢谢他,没有像旁人般对我恶语相向。
也谢谢他,还记得当初的我。
出了门,刺目的阳光如烈火般在我的面上、手上燎烧着。
我紧忙弯身撑伞。
忽的,大片阴影落下,隔绝阳光。
白无常执伞与我并肩而立。
我们俩向来是没什么话说的,只徐徐向前走着。
静默里,白无常率先开口:「想好了?」
「不然呢?」
我挑眉打趣他,「等着被你轰出去啊!」
白无常叹了口气。
「常念,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只是此举有逆……」
「停!!!」
他这话听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赶忙叫停。
旋即,我抢过他手里的伞,一个人蹦蹦跳跳的穿梭在人群中。
久违的跳脱缠绕着市井的烟火气若春风般吹散我身上的沉寂。
我像是个不知疲倦的姐儿,欢欢喜喜的游玩着。
直至走到街尾,人声散尽,我才停下脚步。
背对着白无常,我问:「你知道我的过往是吧。」
「知道……」
我的视线偏移,望向对面街头正在揽客的娼妓,满是感慨。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个贪慕钱财的坏女人。」
「其实我一直都是,我连烧香拜佛都想的是保佑我多多赚钱。」
「可后来我不敢求了,我只能在心里偷偷的想。」
「谁叫……」我嗤笑一声,收回目光沾满苦涩。
「我曾为了求一个傻子平安,立誓只再贪心这么一次。」
「自此之后,再无所求。」
「但现在我做鬼了!」
忽的,我话锋一转,笑盈盈的看向白无常。
「之前说的自然就不作数喽!」
「所以?」
「所以——」
我接过话来,弯着的眸中充斥着欣然的神采,「我要再贪心一次!」
说罢,我转身继续向另外一条街走去。
叫卖的娼妓、过路的掮客、摆摊的商贩……形形色色的人如鲜花着锦包围着我。
扬起手,我冲白无常摆了摆。
油纸伞被拉的长长的影子离他越来越远。
但我欢快的话语还是随着温暖人心的烟火气吹落他的耳边。
我说:「等我把想做的都做完,再见吧。」
「放心,我就再贪心这么一次!」
-32-
只是现在……
思绪拉回,我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苦笑出声。
怕是不能再贪心了。
黑白无常感知异动,已立于山头。
他们为我拉来一片乌云,遮蔽阳光,好叫我能用最后的时间与陈平告别。
我冲他们感谢地点点头,弯腰将陈平放下。
旋即,我站起身来,轻轻抖动着。
密密麻麻的箭羽纷纷脱落。
唯有心口处的两根,仍顽固的插在身体里。
一根冰冷锋利、沾满血迹,是高嘉怡残忍射杀我的铁证。
一根写满符文、金光湛湛,是陈平为留下我而使用的媒介。
我握住高嘉怡射出的那支,缓缓向外拔着。
我没想到,纵然成了鬼魂,可长箭拉扯时仍会感觉到利器在血肉里绞动的痛楚。
索性一咬牙、一闭眼,一气儿将长箭拔出。
拔出的一瞬,țü³长箭化作流光归附在陈平的那根上。
「原来真的要第一箭。」
白无常喃喃着,冰冷的眼神在看向陈平的那刻生了丝悲悯。
他确实是可怜陈平的。
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
为了留住阴阳两隔的妻子,不得以拿起第一根夺走自己妻子生命的箭羽再次刺入她的身体时。
陈平的心里该有多痛?
白无常想,应是不亚于凌迟刮骨、割心剜肉的。
「陈平。」
见陈平已悠悠转醒,我走上前牵起他的手,放在长箭上。
像是冬日里要他替我捂脚般熟稔平常,我嗔道:「我疼。」
「替我,拔掉吧。」
陈平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转而低眸望了望我心口中央的长箭。
他问我:「阿念,是梦吗?」
我摇头,残忍地戳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不是梦。陈平,放我走吧。」
「原来……」
陈平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声音颤抖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看着他满目悲戚,只觉心中酸涩翻涌,喉间更似有刀子在割。
我艰难地张了张唇,用尽全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
「……陈平,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是你——」
我笑着看向他,眼中泪花闪动。
「早就知道了。」
陈平点头,绝望地闭上眼,「我以为……以为我能瞒住你。」
「好叫我们就这么……」
「这么……」
一滴热泪自陈平眼角滑下,落在我的手背上。
「过完一辈子!」
「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不!」陈平不住摇头,泣不成声,「阿念,求你了,别逼我!」
「那我们说点别的,」我按住他向后缩的手,「正好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陈平没说话,只是泪止不住的落。
「陈平,我最喜欢的那件红裙子为什么不烧给我?」
「你知道两年穿一套裙子,我看着都觉得自己要臭了!」
「裙子……」
陈平泪落得更凶了,「裙子被高嘉怡毁了,她说罪人的东西不配留在雍王宫。」
「我怕打草惊蛇,只能眼睁睁看她绞碎。」
「我后来找了好多绣娘,她们说裙子的针脚太特别,就算缝补也不能和原先一模一样了。」
「那是!」
我骄傲抬头,自豪道:「那可是我自己绣的嫁衣,我这辈子就做过这么一次绣活。」
「那我的金银首饰呢?」
我不依不饶,「那总能买到吧!」
陈平点点头,尔后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我嚷道,「都升官发财了舍不得给死老婆花钱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早就备齐了,买不到的我就想着以前的样子画了图纸让工匠打出来。」
我疑惑道:「那为什么不给我?」
「我只是怕……」陈平哽咽着,「怕!」
他猛然抬首,满脸的泪遮不住他的无助。
「怕你什么都有了,就真的再也不要我了!」
「这样,哪怕是为了钱,你都会回来再看看我。」
「算你聪明!」
我笑骂他一句,也忍不住红了眼。
「那见也见了,」我握紧陈平的手,将箭向外拉着,「总该道别了。」
陈平死命地想挣开我。
他辩驳道:「阿念,我们可以一辈子的!」
「但是我疼!陈平,」我看向他,「我真的好疼。」
「你舍得叫我这么不人不鬼的活在世上吗?」
「这算什么啊!」
闻言,陈平不再挣扎。
他像个犯错的孩子,问我:「阿念,是我的爱伤害到你了吗?」
「是的话。」
他握住长箭的手有些发抖,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改!」
长箭被拉出体外的那刻,一直强忍情绪的陈平终于痛哭出声。
我一把抱住他,「没关系的。」
「下辈子我们再见。」
「那时候就是太平盛世了。」
我的眉目渐渐弯起,满是憧憬。
「我们,长长久久一辈子。」
随着魂魄化作星星点点的光向地府飘去,我再也无力抱住陈平。
逐渐透明的我卧在陈平怀里,任由他抱着我。
「陈平。」
我想,我真是被陈平惯坏了。
生命的最后,我仍向他肆无忌惮的提着要求。
我要求他:「你得替大家报仇!」
「嗯。」
「对了,还有我的六万三千金,你记得双倍买成纸钱烧给我。」
「好叫我有钱去贿赂贿赂,下辈子也投个好胎。」
「一辈子不为衣食发愁,也当一回那只知风花雪月的官家小姐。」
「嗯。」
我絮絮叨叨的提了很多要求,陈平似乎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我说:「陈平,下辈子遇到我,主动点!」
闻言,陈平抱着我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滴滴答答的落了满脸。
他重重点头:
「嗯!」
-33-
我被黑白无常引渡到忘川。
奈何桥头,孟婆正将锅中的热汤有序分发给过路的鬼魂。
见黑白无常上前,她笑了笑。
「哟,稀客啊!是什么风把您二位吹到我老婆子这来了?」
她说着,眸光偏移,望向我时眼中多了些了然。
孟婆问:「是她吗?」
白无常颔首。
孟婆叹了口气,感慨道:「三年了,不容易啊!」
旋即,她冲我招了招手,将手里的汤递给我。
孟婆生的并没有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可怖。
相反,她生的和蔼可亲。
此刻,她更是用哄孩子的语气对我轻声道:
「好孩子,你受苦了。」
「快把汤喝了。」
「喝了汤,忘了这辈子的苦,好去享下辈子的福。」
见我接过汤,要忘却前尘,黑无常不舍的擦擦泪。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先是告诉我,下辈子我会托生到大富大贵之家,锦衣玉食。
说爹娘都是良善人,叫我好好享福就是了。
又劝我改改脾气。
说脾气这么大,哪个好男人敢要啊!
最后,他崩溃大哭。
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赌咒般的说下一世他还来接我。
我也红了眼,重重地点点头。
说:「那你可不能太早啊!」
说罢,我将孟婆汤一饮而尽。
手中瓷碗触地碎裂,清脆的声响溅满我去时的路。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够了!」
孟婆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碗,满脸心疼,「这已经是第一千五百零三个碗了!」
「常念!」
孟婆悲从心起,「我的碗都要被你摔没了!」
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低了低身子,愧疚道:「对不起啊……」
孟婆尖叫一声,用力捂住耳边。
她崩溃的看着我:「常念,这是你第一千五百零二次跟我说对不起了!」
「我真的!真的!我今天非得把你……!」
她说着,捞起锅里的大铁勺,准备把我这个她职业生涯的滑铁卢做成食材、下入锅中、熬制成汤。
「别别别!」
来看我的黑无常见此,匆匆上前,一把抢下勺子。
他一边陪着不是一边冲白无常招招手,示意他把我带远点。
白无常上前,提溜着我的衣领飞身闪到一边。
「常念。」
白无常低眸,温声询问:「你到底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竟执念如此深重。」
我茫然的看着他。
常念?
是谁?
是在叫我吗?
越来越多的疑问涌上心头,可我却无法向自己寻求答案。
毕竟,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灌下去。
我的魂魄早已被洗涤地如同初生的婴孩般干净清澈。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除了那件事。
抬首,我对白无常道:
「陈平。」
见他不应话,我又重复了一遍:「是陈平。」
「陈平!陈平!!陈平!!!」
不远处刚刚消气的孟婆再度爆发,「老娘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他就这么好,好到叫你喝了这么多孟婆汤还念念不忘!」
「确实不坏……」
一旁的黑无常小声辩解着。
「你闭嘴!」孟婆瞪了他一眼。
随即,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算了,老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
「这样吧!你们带她去三生石,叫她好好的说道说道。」
「说完了,也好上路啊。」
话落,她挥手,忘川河水开始向两侧翻涌。
自中间出现一道通往河底的阶梯。
尽头,似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黑无常大喜过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这合适吗?」
「有什么事我担着,你就说去不去吧!」
「去去去!」黑无常忙不迭拉着我走向阶梯。
「常念,这是三生石。可以吸收人的执念,化为愿力。」
「你不是有记挂着的事嘛,快点说出了,叫它帮你实现!」
黑无常兴冲冲道。
此刻,第一千五百零三碗孟婆汤已然生效。
我记不起面前一黑一白两个人是谁了。
只觉得他们着装怪异,眼前这个看着还不太聪明的样子。
听着他催促的话语,我迟疑的看向面前三人高的大石头。
下一瞬,三生石散发的绚丽色彩,将我的双目紧紧吸引。
我的心突然跳的极快。
一下又一下,似乎也是在催促着我把心中的执念宣之于口。
顺从本心,我开口道:
「我讨厌一个人。」
「他又笨又木,还经常惹我生气。」
「可我……」我说着说着,红了眼圈。
「我又很喜欢他。」
「他会在冬天替我捂脚。」
「会拿所有的俸禄来哄我开心。」
「他会用自己的全部来爱我。」
「还有,我们拜堂时说好了的……!」
泪不住的落着,那些忘却的记忆,在陈平身影的牵引下,逐渐变得完整。
「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
「他……他叫陈平!」
执念化作道道蓝光飞入三生石中,原本光滑的石面上出现了一行行小字。
一字一句,充斥遗憾,又写满希望。
「我——」
执念被全部吸收的那刻,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还想嫁给他!」
「我们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34-
他再次失去了他的妻子。
陈平绝望的瘫坐在地上。
眼前金光刺目,耳边人声嘈杂,连空气中浮动的灰尘都是如此的鲜活。
只有他……
陈平十指死死的掐上双臂,向内紧紧的收敛着。
可怀中,空空荡荡。
「阿念……」
已经干涸的泪眼再度湿润,陈平忍不住呜咽出声。
原来,不是只有他。
而是只剩他了。
他用了三年时间来等待他的妻子。
可他们相守的时光竟只有短短三日Ŧŭ̀₋。
此刻,陈平打心底怨恨上苍的不公。
明明他和常念行至今日已如此艰难,明明他们用尽全力来救渡世人!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得一个善终!
陈平不明白,他永远都想不明白。
耳边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吵的他直发晕。
渐渐地,眼前的人影、耳边的喊声开始交织叠加。
一时,他有些分不清这是如今欣欣向荣祈渡城的还是三年前尸横遍野的安阳城了。
陈平神情恍惚。
他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想要打起精神。
可无边的黑暗将他眼中的光彩肆虐吞噬,把他带回了那个血流成河,令他心痛如绞的安阳城。
那时,所有人都在唾骂着他的妻子。
说她弃城而逃,胆小懦弱。
转头又开始歌颂着公主的功德。
可他一个字都不信。
又或者准确一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从赵文翰的士兵说常念弃城而逃的那刻,他的心就乱了。
她逃了?
逃到哪去了?!
她不要自己和这个家了吗?!
可他又希望常念逃掉了。
这样,她至少还活在这个世上。
只要她还活着,天南地北,他们总会相逢。
但眼下,容不得他继续多想。
在他面前的,是离国的公主。
如何对待她是他图谋大业、解救苍生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他一步都不能走错!
强忍下悲痛,陈平冲高嘉怡连连道谢。
高嘉怡假惺惺的抹了两滴泪。
抽噎着说自己没能救下全城百姓,心中很是愧疚。
说着,她招手。
自高嘉怡身后走出一个穿着素袍,拿着拂尘的道士。
「这是我离国国师,」高嘉怡介绍,「愿为这十万百姓做法超度,好早登极乐。」
陈平登时就觉出不对味来了。
离国的国师?
不该驻守皇宫,保卫安宁吗?
怎的就跟着一起来了?
陈平溃散的眸色闪过一丝精光。
若说赵文翰偷袭,皇室及时相助是听到了风声。
那安阳被屠城呢,也是早有预料吗?!
不然,为何要带着国师一同前往。
还是说……
陈平看向高嘉怡。
她眼中泪花翻涌,满脸皆是愧色。
任谁看这都是个心地纯良、为民哀痛的公主殿下。
可现在审视她的人是陈平。
他有一个上一刻还在撒泼打滚,下一刻会为了钗环首饰故作温柔小意来哄他高兴的妻子。
在陈平的看来,高嘉怡的举止、神态、哪怕是面上半拭的泪痕都太过刻意。
太假了!
陈平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
心中已然怀疑造成这场惨剧的另有其人。
但他不说,只是道:「公主及时相助,陈平已很是感激。」
「如今更是有心,请国师超度我安阳城十万亡魂。这大恩大德,陈平真是无以为报啊!」
说罢,就要给高嘉怡跪下,以表感激。
高嘉怡眼中笑意闪过,很是满意陈平的态度。
但面上仍装的惶恐不安,紧忙扶起陈平。
嗔怪他:「雍王这是哪里的话?!」
「雍王不畏险阻,率军帮离国抵御外敌。现下您有难,我……」
高嘉怡声音加重,看向陈平的眼神里满是柔情。
她在提醒他,在意他的不是皇室。
而是她高嘉怡。
「岂能坐视旁观,置之不理?」
陈平顿悟,反握住高嘉怡的手,道:「之前是陈平鲁莽,辜负了公主一番心意。」
高嘉怡双颊泛红,露出女儿家娇羞的模样。
「雍王现在明白也不晚。」
说罢,她指挥着众人帮老道布置法场,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白幔很快挂满了安阳,像是厚重的积雪,遮蔽住满城的血腥罪恶。
陈平沿着一盏盏的长明灯,走到周副将尸身前。
周副将的手紧紧攥着,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叫他至死不能放。
陈平弯下身、伸出手指挤入他的掌中。
忽的,陈平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他不可置信的确认着周副将手里东西的全貌。
霎时,他的泪就涌到了眼眶。
周副将手里攥着的是「葵百合」,是打了胜仗才会放的烟花!
原来他们打赢了!!!
那阿念?!
那阿念……
陈平原本雀跃着的心陡然沉下。
他紧忙起身,快步扫视着每一具尸身。
他在惶恐,在害怕。
怕他的阿念也死了!
「雍王?」
身后高嘉怡的声音似迎头的泼下的凉水,浇灭了陈平心中升腾而起、不管不顾的疯狂。
陈平强行按下自己还在颤抖的手。
心中告诫自己,再恨再痛,也要顾全大局!
陈平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没什么。」
「只是刚才瞧见了我的副将。他跟了我许久,很是忠心得力。」
「他死了,我有些看不得罢了。」
旋即,陈平转身。
红阳西斜,朝霞如血浩浩汤汤地激荡在陈平和高嘉怡之间。
看着高嘉怡美丽的面容、纤细的脖颈,陈平想——
早晚要扭下来给阿念当球踢!
-35-
半夜,陈平正打算去乱葬岗找找有没有常念的尸身。
他刚避人耳目翻出雍王宫。
就见无人的小巷里,白日里还装的高深莫测的老道此刻正鬼鬼祟祟的往每具尸身上撒着什么。
老道似乎很是害怕,五官都皱成了一团,边走边嘀嘀咕咕着什么。
陈平默默尾随着他。
老道越走越远,一路向北出了安阳城,到了郊外的乱葬岗。
他站在坑外,闻着乱葬岗散发的腐臭味干呕了几声。
旋即,撸起袖子,似是天大的决心跳入坑内。
老道步履艰难地走到中央,那里的尸体已经摞地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
他先是默念了句什么。
紧接着,埋头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丢到旁边。
眼见着这处即将被夷为平地,老道停手。
他舒一口气。
正要将把腰间布袋里的东西全倒在面前的尸体上,忽觉脖颈处一凉。
低眸,一柄长剑正架在他脖颈上。
「是……是谁?!」
老道额头虚汗直冒,色厉内荏道:「我乃离国国师,杀了我你难逃一死!」
陈平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只觉心慌的厉害。
咬了咬牙,他音色间仍掺了丝颤抖:「她……是谁?」
「雍王?!」
老道大惊失色。
陈平不答,手上用力,剑锋瞬间陷入血肉。
「我问你,她是谁?!」
「是……」老道疼的说话都在哆嗦。
「是雍王后!」
「哐当!」长剑自陈平手中脱落。
他像是失了全部力气,摇摇晃晃的跌坐在地。
陈平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具尸体,止不住的吸气。
万箭穿心,千疮百孔。
他的阿念死的时候得有多疼啊!
下一刻,他似是如梦初醒。
手脚并用,爬向常念的尸身。
他紧紧地将常念搂住,脸紧紧地与常念那张血肉翻飞的面庞贴在一起。
这相依相偎的场景看的老道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抬眸,看向老道。
他的声音不高,似野兽威胁时发出的呜呜低吼。
「说!给我一五一十的说!」
老道哪敢不从。
这荒郊野岭的,陈平这么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宰了他不过是眨眨眼的事。
利落的跪在陈平面前。
老道将高嘉怡屠城的事儿和盘托出。
「王上……」
老道又磕了几个头,讨好地看着他,「我也不过是替人办事,冤有头债有主,还望您明鉴啊!」
「那今夜你又办的什么事?」
「是……」
老道紧张的眼睛像左右瞟了瞟,确认没有高嘉怡的探子跟来,才道:「来镇压亡灵。」
「他们死的冤屈,怨气冲天。」
「公主怕他们前来报复,才命我白日假意超度,然后趁夜里施ƭŭ̀⁼法镇压。」
「这么个铁石心肠的人,」陈平冷笑,「也怕阴司报应吗!」
老道讪讪挠头,犹豫着出声:「但……雍王后的魂魄似乎不在这里。」
「你什么意思?」
「人死后会回到其生前执念最深的地方再看一眼,雍王后最记挂的地方不是安阳城。」
「但是啊!」
老道声音抬高,「但是我有办法让您和雍王后再见一面。」
「甚至是,永远。」
老道蛊惑道,「只要您能保证我安然无恙。」
这一刻,陈平丧失了理智。
他真的太想再见她一面了!
他们还有好多话,好多事没有去说、去做!
更何况……
陈平眼睛明亮的渗人。
老道说的是永远!
-36-
「说吧,要怎么做。」
陈平抱着常念走向老道,神色决绝。
他不想问有什么后果。
他只想再见到她!
只要能见到常念,哪怕逆天而为、失去所有他都在所不惜!
老道见陈平上钩,松了口气。
他并不着急起来,反而问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雍王这是想好了?」
「今夜的事只有你知我知。」
老道捋着胡须,满意起身,「那也想好了,折耗寿命,开启禁术了?」
陈平垂眸,看向怀中的常念。
明明早已血肉模糊,在他的眼中却和平时那个妩媚娇柔的妻子无异。
他将常念被鲜血糊住的碎发轻柔的挽在耳后。
点头道:「开始吧。」
老道扬手,自宽大袖袍中飞出的符箓拧成了锁链的模样将常念的四肢捆住。
「快!」老道大喊,「拔出她心口处的那支箭!」
「那是射入她身体的第一根箭,与她自身羁绊最深,能将她的魂魄困住。」
陈平照做,一把拔出正中常念心口长箭。
符箓上的朱红符文有所感应,纷纷往长箭上飘去。
「然后呢?」
「然后……」老道顿了顿,有些不忍,「然后将它作为连接你和雍王后的媒介,再插回她的心口。」
陈平一愣,看向手中长箭的眼神有些颤抖。
他要将杀害妻子的利器再次插入她的身体里?!
纵然他的妻子早已死去,无知无觉。
可对于他……
陈平手指一紧,别过眼去,将长箭再度送入常念的心口。
霎时,原本黯淡的符箓金光大作。
耀目的光芒中,有无数条细小的游光,自常念的心中出延伸将二人层层包围。
「就要成了!」
老道双手结印,金光冲入二人的身体里。
陈平疼的满头大汗,只觉得每一寸血肉都要爆裂开来。
但一双手仍死死地攥着长箭。
不知过了多久,老道放下了不停翻动结印的手。
走上前扶起陈平:「仪式成功了。」
陈平面色惨白,苦笑着看向老道:「您有如此本领,刚才又何必受我制衡?」
「是……」
「是故意的。」
老道一甩拂尘,坦荡道:「我入世是为了造福众生。」
「可离国气数将尽,君王昏庸,任我一人再焦头烂额也无法扭转。」
「我厌恶他,又可怜你。」
「天降大任,苦其斯人。为帝者,六亲灭绝,是你必然的宿命。」
「但凡事总有例外嘛!」
老道挑眉,「付出代价,小小的改变一下。待到大势所趋,再回归原位,是没有什么的。」
「但我也不白帮你。等你即位,仍要奉我为国师。」
陈平点头:「这是自然。」
「行了。」老道打了个哈欠,「你就慢慢的等吧!」
「我估摸着……」
老道掐指一算,「差不多再有三年,你们就可以相见了。」
「只是有一点——」
老道歪头看向陈平,神色莫测,「既定的宿命是无法改变的。」
「等一下!」
陈平看着转身离开的老道,出声阻拦:「那安阳城中的百姓?」
老道闻言,有些无奈:「你以为我就愿意吗?」
「我也想超度他们啊!」
「可枉死的人太多,集结在一起连地府的鬼差都无法引渡,更别说我了。」
「如今之计,只有先行镇压。」
「不然邪祟作乱,恐要伤及更多百姓啊!」
「那何时才能解脱?」
陈平拉住老道的衣袖不让走。
「你问我!」老道咬牙切齿的把袖子拽回来,「我问谁!」
「你有空搁这拉我,不如赶紧放我回去,叫我多翻几页古籍。」
「毕竟……」
老道满眼担忧的看向南边,「这是十万亡魂啊!便是倾尽全力镇压,怕也定不了多少时候。」
说罢,他叹了口气,避开脚边的尸体背手向前走去。
陈平目送着老道离开。
看着他愈发远去的身影,陈平忽觉天地开始扭曲。
视野的边界再度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又挤满了一张张焦急的面孔。
他们在他耳边一遍遍的喊着:「王上?!王上……」
陈平无力地眨了下眼。
旋即,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地。
-37-
陈平醒来时,高嘉怡正坐在榻边。
她斜睨眼,冷冷地看着着陈平。
见陈平睁眼,她紧忙挤出几滴泪,一脸关切。
「王上,你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太医呢,快叫太医来!」
「不妨事的。」陈平抬手制止。
努了努嘴,他作出一副感动的模样,哑声道:「叫你费心了。」
「王上这是哪里的话?不过,」高嘉怡顿了顿,低了低眉眼,一脸为难,「王后姐姐没有救上来,侍卫找过去时,只发现了您。」
陈平眼中痛色闪过,面上却装的鄙夷:「那毒妇已经被淹死,死前还央求要我救救她,真是可笑!」
「那她可有跟王上说过什么?」
陈平冷冷一笑:「任她说什么,本王怎么可能信!」
高嘉怡舒了口气,又道:「眼下还有事需叫王上费心了。」
「皇兄来信,说是要你我进京商议婚事。」
「但皇兄的性子我是知道的!」
高嘉怡泪眼盈盈的看着陈平,「此次进京怕是凶多吉少!但雍王您生性仁善,不仅百姓爱戴,我也是……」
「爱慕至极。」
「实在是不忍您白白送死!」
「不如……」高嘉怡眉目微转,低敛着的眉目间寒光湛湛。
她没再说话,而是引诱着让陈平去选择。
「不如,」陈平接过话,「再立新皇。」
高嘉怡阖眸,算是默认。
「可那到底是你皇兄。」
陈平凝视着高嘉怡,只觉她像乡野田埂里游动的菜花蛇。
看着外表五彩斑斓,分外美丽。
实则獠牙尖锐,阴狠恶毒。
若他没有遇上常念,只怕早就成为她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了。
「可我是离国的公主,百姓受难,我岂能坐视不理?!」
高嘉怡这话说的大义凛然,满眼焦急的模样真真像极了一个为国为民的公主殿下。
忍着恶心,陈平将她拥进怀里。
深情款款道:「公主既有此心,本王又有何推脱之理?」
「待我称帝,定封公主为后,共享荣华了。」
窝在陈平怀中的高嘉怡神色变得狠厉。
为后?!
她费劲巴拉出了那个鸟笼子可不是为了再关进去。
她要君临天下!
有着高嘉怡的襄助,宴席上那杯属于陈平的毒酒自然而然的灌到了武帝嘴里。
武帝死时,流着黑血的眼睛睁地大大的。
漆黑的眼珠中映衬着高嘉怡上扬的嘴角。
高嘉怡上前,合上他的双眼。
附在武帝耳边,她得意道:「皇兄,没想到吧。」
「你死在了你最瞧不起的妹妹手上。放心,江山还是我们高家的江山。」
「只不过,是我的了。」
说罢,她抬头,泪珠滚落,满是不舍。
同年三月,陈平登基,出兵扫荡其余诸侯。
华阳二年,西南尧城城主自知不敌,开城投降。
自此,天下归一。
-38-
「嘎吱。」
随着木门被推开,房梁上的灰尘被风带起。
簌簌而落的灰尘将屋内仅有的日光混淆。
高嘉怡就这么坐在榻上。
曾经金尊玉贵的她现下蓬头垢面,双目灰败。
见陈平走进来,她嗤笑一声:「怎么,折磨够了,终于准备杀我了?」
「公主这是什么话。」
陈平轻笑,「我只是来告诉公主,你们高家先祖打下来的江山,现在已全归我手罢了。」
「怎么,」陈平看着高嘉怡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笑容更甚,「公主不为我高兴吗?」
「这不是,」陈平面露讽刺,「你的愿望吗?」
「陈平!!!」
高嘉怡扑上前想要活撕了他,却被陈平一箭捅穿了心脏。
「眼熟吗?」
鲜血喷涌,高嘉怡捂着胸口,踉跄后退。
「这是你亲手射出的那支箭,现在,还给你。」
「一个贱女人,你竟然记挂至今!」
「我真的,我只恨当初怎么没把你一起杀了!」
高嘉怡不甘大吼。
又想到陈平一登基,便将她幽禁冷宫,对外称病。
更是借着她的名头,顺理成章掌握高家皇室残余势力。
高嘉怡气到都感觉不到疼了。
「她不是贱女人。」陈平慢条斯理的擦着面上的血迹,轻缓的语调间夹杂着的是如泰山压顶般的郑重。
「她是我的妻!」
「是我的全部。」
「可她挡了我的路,她就该死!」
高嘉怡目眦尽裂,歇斯底里,「你也是,一个泥腿子,就该乖乖做我的棋子。」
「可你居然敢算计我!」
「是你先算计我们的。」
「我那是为了自保!我在皇宫做小伏低,处处谨慎。可到头来呢,我不过是个可以被随意送出的物件!」
「既然他们不把我当人,我自己努力又要什么错!」
「那我问你——」
陈平平静道:「你在皇宫可曾缺衣短食过?」
高嘉怡沉默。
陈平继续道:「你吃的贡米,穿的是锦衣。可你知道外边的人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外边饿殍载道,百姓易子而食,可谓是人间炼狱!」
「而你能吃饱穿暖,不仅不对你给予这些的百姓心怀感激,反而挥刀相向!」
「高嘉怡,你凭什么!」
「你怨恨你的皇兄,觉得他不把你当人。」
「可你呢!」
「你视百姓如蝼蚁,把他们当作垫脚石随意践踏,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不——!」
高嘉怡绝望摇头,「我和他不一样!」
「陈平!」
高嘉怡捂着脸崩溃道:「你快说我和他不一样。」
「我都要死了,求求你,别对我这么残忍。」
「那你对我,对阿念,对安阳城的十万亡魂呢!」
「他们现在还不得往生呢!」
「高嘉怡,」陈平转身,不再看她,「善恶终有报。」
「愿你——」
「受尽折磨,不得往生。」
-39-
陈平执政的第四年,老道终于找到了超度安阳城十万亡灵的办法。
可他在观星台上站了许久,迟迟不肯让小童去禀告陈平。
但看着即将被亡魂冲破的封印,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罢了,都是命啊!」
旋即,一甩袖子,化作青烟,移至陈平面前。
「……陛下。」
老道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我找到超度亡魂的办法了。」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办法啊。」
陈平支起下巴,笑望着愁眉苦脸的老道。
「说吧。」陈平语气轻松,「要我做什么。」
对上陈平那双落满疲倦的双目,老道有些不忍的扭头。
支支吾吾道:「要陛下您的……性命。」
「古籍上记载,只有您这样承载天命,身兼大气运的人献祭。才能令上苍动容,另开轮回路,超度亡魂。」
「这样啊。」
陈平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在应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那能不能等我交代好所有事情再去献祭啊。」
「还来得及吗?」
「陛下,」老道皱眉,「你听清楚我在说什么了吗?」
「这要的是你的命!」
「我听清楚了。」陈平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觉得这样很好,能救我的子民,我很高兴。」
「而且——」
陈平弯起双眸,明明笑着,可却让人感觉他是那样的难过,「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我想,去歇一歇了。」
老道一愣,旋即背过身子。
他的肩一耸一耸的,冲陈平摆摆手,「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四个月,陈平有条不紊的将所有事情都跟选定好的继承人交代完。
继承人叫柳新元,官宦人家之后。
在一个大冷天,与野狗抢食时被陈平捡到。
当时,柳新元一手一个热馍馍问陈平为什么要帮他。
陈平说是想拉他一把。
其实,他是想拉当初的常念一把。
好叫他们回忆起当初的日子来,不觉得太苦。
柳新元不愧是读书人的后代,脑袋很是灵光。
性子也良善,放在这国泰民安、海河清宴的时代定会成为一代贤君。
只是,书读的多了脑袋也是有些迂腐的。
在关于常念的身后事如何记载,出于好心,他问陈平可否要抹去常念曾做娼妓的事情。
「为什么要抹去呢?」
「……这。」柳新元有些咂舌。
「做娼妓没什么丢人的。」
「她不偷不抢,一个弱女子靠自己卖笑卖肉活在这乱世上,并不低人一等, 反而值得称赞。」
「何况——」
陈平温柔一笑,目光缱绻,「我爱的又不是她的清白。」
「我爱的是她这个人。」
「如实记载就好了。」陈平将笔丢给柳新元。
「对了!」
陈平喊住他,半开玩笑道:「我的爱可以不那么如实, 能多写就多写!」
处理完一切, 陈平和老道回到了安阳城。
安阳城上乌云密布, 整座城更是透出诡异的气息。
吓得驻守防线的士兵只敢在城前扎着帐篷。
老道挥手,城门打开。
阴风四起,吹得人脊背生寒。
他将一沓子符纸交给陈平, 嘱咐他挨家挨户的贴好。
陈平自天黑贴到天亮,双脚早已磨破出血。
但他强忍着, 将最后一张符箓贴到雍王宫的门前。
红色的法阵冲天而起。
隐约,还能听到亡魂们的嚎叫声。
陈平被巨大的吸力拉倒城中央,老道正在这念念有词做法。
「陛下!」
「我准备好了。」
陈平看向下方巨大的红色漩涡。
那里,是他的子民。
他没有什么好害怕,更没有什么可退缩的。
老道重重点头, 双目含泪, 手中结印。
瞬间, 无数条红色的触手缠绕上陈平的身体把他拉入漩涡。
一片猩红里,陈平急速下坠着。
周遭人影纷纷。
他想看清,可身体像是在被什么撕扯着, 痛的他睁不开眼。
很快, 陈平的肉身变得支离破碎,飘散在红色的漩涡里。
只有魂魄还不断地下坠着。
就在他即将神魂俱灭的那刻——
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刺目的白光破开漩涡,将他向上拉去。
「还好赶上了!」
黑无常拍拍胸脯, 长吁短叹, 「不然常念那丫头得骂死我。」
说着, 他往漩涡里瞧了瞧,疑惑道:「老白,陈平怎么还没上来啊?」
白无常面色不虞。
「这禁术涉及国运天道, 三生石的力量不够将他拉上来。」
「恐怕我们得出手帮帮他了。」
「耶!你不说你不插手人间事嘛!」
黑无常指着他, 一脸揶揄。
白无常冷脸:「快点!」
「行吧行吧。」黑无常出手施法, 「那说好了,这事是你提议的。到时候地府那边要责罚, 你得替我多挨几下哈!」
「还有你,」黑无常给了老道一脚,「一起来!」
在黑白无常和老道的灵力加持下, 陈平渐渐地被拉了上来。
「还差一点……」
白无常满头大汗,施法的手都有些颤抖。
「不行了!老白, 我真的不行了!」
黑无常掌间的灵力稀薄到看不出颜色。
老道更是早已支撑不住,呕血倒地。
看着马上就能被拉上来的陈平,白无常心急如焚。
他环顾四周,头一次明白凡人为什么爱做神兵天降的美梦。
「王上。」
「王上!」
「王上……」
迷蒙中,陈平听见许许多多的人在喊他。
睁眼, 安阳城的大家正在同他笑着挥手。
「我们是来同你告别的王上。」
安阳城的百姓上前, 千千万万双手奋力将他向上推着。
「轮回道已开,王上,我们……」
漩涡消失的那刻, 被推上去的陈平听见他们说:
「来世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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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陈将军又给你送什么来了啊?」
「他给我送了永芳阁新出的胭脂。」
「他还说今晚带我去西街王二丫的摊子那吃碗馄饨。」
「对了,他还答应跟我去戏园子听上它三天三夜的大戏。」
「我真的——」
「好想快点嫁给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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