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星

高中三年,我勤勤恳恳地给大小姐当了三年跟班,即使被别人骂我只是她的一条狗,我也从没生过气。
毕业晚会那天,我只是和同班同学玩了撕纸游戏,她就立刻拉下脸:「断了吧。」
后来,她喝多了酒,风情万种的美女满脸醉意,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愿放开。
「你是不是真的不懂?以后我给你当狗好吗,你别不理我。」

-1-
黎晚意「大小姐」的外号,是从军训结束那天就有的。
她穿这一身碎花连衣裙,戴着墨镜,从操场经过,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身后站着三个保镖,一个拎着行李箱,一个拿着手持电风扇,还有一个打着伞。
从一众即将被晒成楼兰干尸的军训生面前走过,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们真正认识,是她被吕梦刁难的那天。
黎晚意来的晚,正在教室里收拾课桌,而我也恰好回到教室拿水杯,却赶上了一出大戏。
吕梦故意松了手,将水杯里的水尽数洒在黎晚意的小裙子上,她挑衅地笑笑:「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黎晚意皱着眉,盯着自己的衣服看了半天,很认真地对着吕梦说道:「这件衣服不能碰水的,你得赔我一件。」
吕梦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随即又笑得猖狂:「你不会真的在做大小姐的梦吧,衣服不能碰水,开什么玩笑。」
黎晚意上下打量着吕梦,眼神里是真挚的轻蔑。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这件衣服你赔不起。」
这句话一出口,吕梦瞬间就怒了:「你少装蒜,连个标签都没有,还假装牌子货呢?」
她伸手用力推搡着黎晚意的肩膀,小小的身形一个趔趄,扶着桌子才堪堪站住。
我也不知道从哪窜起一股无名火,把自己当成仗义执言的侠客一般,喝止了吕梦的动作。
「你确实赔不起。」我走到自己座位上,喝了一口水,从桌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翻了几页面向她,「a 家经典款,五位数。」
吕梦却松了口气,又笑道:「仿品吧。」
我将册子合上,指着封面上模特脚上的鞋子说道:「她的鞋是这双,这个季度的最新款,仿不出来的。」
黎晚意似乎有些烦了,啧了一声,冲着吕梦说道:「都说了你赔不起了,你还非要问。」
吕梦忿忿地看了我一眼,骂道:「狗腿子。」转身就跑出了教室。
不是,她……我……?
她不敢惹大小姐,就冲我发火吗?
黎晚意却凑到我跟前,她似乎不怎么和人主动说话,只是将下巴抬起,开口说道:「哎,你对穿搭很懂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有些奇怪,指着那本小册子问道:「那你怎么买这种书?」
我从桌子里又拿出一本霸总小说:「门口报刊亭,买这本送的。」

-2-
经过和吕梦的事情,我「狗腿子」的名声算是彻底打出去了。
黎晚意却似乎听不懂那些人说什么,时不时就抱着胳膊,抬起下巴说道:「余星,给我打杯水。」
更是让我坐实了这个名号。
其实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反正她和外人口中的「大小姐」根本不一样。
「余星,你这鞋子能上体育课吗?」
我看着脚上的耐克陷入沉思,不懂她为什么非要让我穿巴巴家的轮胎鞋。
「余星,你中午就吃这个?」
餐盘里荤素搭配,十分健康。
她却傲娇地递来一张五位数的饭卡:「随便刷。」
「余星,你这衣服哪买的,真是丑得有一定的水平。」
她在自己的衣柜里翻翻找找,喃喃自语:「这件不行,显黑;这件可以,显腿长;这件……」
我终于忍不住拒绝了:「我有衣服穿的,你没必要这么破费。」
「都是品牌方送的,没花钱。」她像看傻子一样看我,「你看的那些霸总小说里没讲过吗?」
好好好,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那天,我含着泪把黑绷带当身体乳抹,却看见她转头就给她妈打电话说多来几瓶。
「我妈有它家的股份,你喜欢的话就直说。」
不得不承认,当狗腿子的感觉真的太好了,我谄媚地抱着黎晚意的胳膊摇啊摇:「大小姐,我愿意一辈子给你当狗!」
但我还是贱嗖嗖地提起黎晚意一战成名的事:「大小姐,军训那天,你怎么带了三个保镖?」
黎晚意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扭捏地钻进被子里,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我在家骑自行车,撞花盆上了,额角缝了三针,医生说不能碰水,我爸就安排人给我扇扇子,怕我出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拍着大腿,笑得好大声,「第一次听说有人骑自行车能撞……等等。」
我掀起被子坐了起来,一脸严肃:「你说你在哪骑自行车?」
黎晚意将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一脸理所当然:「在家啊。」
我冲她扔了个枕头,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

-3-
黎晚意只是腼腆,说话不会拐弯,不懂得怎么示好,别扭地有些可爱。
如同我生日那天,她随意扔在我桌上的一个羊毛毡娃娃一样。
「我自己做的,这个废了,送你吧。」她仍然高高抬起下巴,装作若无其事。
是一个黄色的五角星,上面还扎上了两颗眼珠,很可爱。
「谢谢。」大小姐能记住我的生日,我不免有些感动。
「谢什么,唉,我觉得这个还挺丑的,要不还是扔了吧。」她有些别扭,不敢和我对视,又伸手去抢。
我连忙将星星揣进口袋里,笑着说:「不丑,我很喜欢。」
「哦,那就送你吧。」她摆了摆手,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早就说你审美不行了,丑人就喜欢丑东西。」
但我眼尖,一眼就看见她手上被针戳出的伤口。
密密麻麻的,又细又小,但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痛。
一股暖流涌入心底。
我把羊毛毡挂在我的钥匙串上,时刻揣在口袋里。
她看见后,状似不在意地问道:「这么丑,你还要挂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不怕别人笑话啊。」
我认真地回答:「我不觉得丑啊,挺可爱的。」
我用余光悄悄观察她,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她总是这样,有点别扭,又有点可爱。
黎晚意发现了一个很小众的聊天 app,非要和我用那个聊天,其实高中生没什么时间玩手机,大多是她在发,我偶尔回一两句。
她就嘟着嘴控诉我:「都不知道你回家之后每天在忙什么,连消息也不回。」
当然是学习啊,我有些委屈地想,毕竟像她这样的人不用担心高考,即使成绩不好,也有家里人给铺好留学的路。
也是从这里开始,我才发现我们并不一样。

-4-
就这么打打闹闹,高三文理分班时,我选了理科,黎晚意选了文科。
我们不在一个班,也不在一个宿舍,但我知道她不会主动去交新朋友,我依旧会下了课跑上两层楼去她的教室门口等她。
有次老师拖堂下课有些晚,她只是嘟着嘴不看我,嘴里却念念叨叨:「怎么来的这么晚。」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从不肯对我发脾气。
在高三期末时,时间越来越紧张,一周只能休息半天,我就带着黎晚意去学校附近的小吃街闲逛,尝试各种她没有试过的小吃。
终于,把她的身体吃垮了。
黎晚意得了急性肠胃炎,还硬撑着不肯请假,我只好每天三点一线,从餐厅打好饭送去她的宿舍。
「黎晚意不就是有点钱吗,余星还真打算给她当狗啊?」吕梦在我背后大声笑着,同旁边的人说话。
我没有理会,只是径自走回了宿舍。
黎晚意虚弱地躺在床上,伸出一截手臂扯了扯我的衣角,冲着我撒娇道:「我起不来,你喂我吧。」
说罢就张开了嘴:「啊——」
大小姐撒娇的水平一流,我只能认命地坐在她身边,照顾病号。
看她撅着嘴巴控诉每天自己一个人呆在宿舍有多无聊,我才发觉,我在照顾她的同时,她也在治愈我。
她不是高三学生里千篇一律被高考这柄利剑压的喘不过气的一员。
她仍然和高一军训时我第一次见她一样,鲜活,可爱,没有烦恼。

-5-
时光匆匆,高考结束那天,所有人都站在走廊边上往下扔书,任凭教导主任拿着大喇叭如何喊叫也无济于事。
黎晚意趴在栏杆上,看着我一本一本地往下扔,眼睛亮晶晶地:「好玩吗?」
我不置可否,只递给她一本书:「试试。」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笑得最开心的一次:「余星,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笑了!」
因为第二天要估分,当天是不放假的,宿舍有人带来了几瓶啤酒,晚上在宿舍里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撕纸!谁的纸不够往下传,谁就喝!」宿舍长已经有些醉了,笑得十分开心。
我数了数人数,心里已经有了想法,看来这酒我是必须得喝了。
传到我前面的人时,只剩了一小节,我叹了口气:「我喝。」
「试一试嘛!我觉得可以的!」宿舍长制止了我喝酒的动作。
我认真看了看,那条纸已经被撕的四分五裂,边缘湿润。
我只慢慢地凑了过去,努力寻找着那节纸。
「ƭû₇余星!」却猛然听到黎晚意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她就站在宿舍门口,眼眶微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里还拎着一个蛋糕。
「断了吧。」
「你真恶心。」
她将蛋糕砸在地上,跑走了。
整间宿舍瞬间安静了下来,地上沾满纯白色的奶油。
有没看清的女生踩了上去,留下一个黑色的鞋印。
我连忙起身去追,黎晚意却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不用追了,断了吧。」
她气极了,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我们就是玩个撕纸游戏,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我试图解释。
「龌龊?」她似乎突然冷静,音量降了下来,「算了,余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是,她说的对,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她有父母铺路,而我只能靠自己,要不是那本奢侈品杂志,我们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交集。
我懂她的别扭,忍让她的言不由衷,结果她从来都不把我当作同路人。
好,那就断了吧。

-6-
「这就是你写的方案?」
「你知不知道这个客户是我拖了多少关系才谈到的啊。」
「听说你昨天下午一到点就下班了,能不能找找自己的问题?」
「怪不得这么大年龄了还在干职员。」
蓝色文件夹被用力拍在桌子上,里面的 a4 纸散落一地。
响声很大,我被吓得一个激灵,手紧握成拳,骨节泛出白色。
面前是熟悉的脸。
吕梦。
摆脱她四年大学时间后,她又成为了我的上司。
眼看我沉默着,她似乎更来劲了:「愣着干嘛啊,不知道把文件捡起来吗!」
她似乎很热衷于折磨我。
我抿了抿嘴,还是弯下腰,蹲在地上一张一张捡起散落一地的纸张。
「当初上高中时,你当狗不是当得挺好么,年纪轻轻就用上奢侈品了。」
「现在怎么还不如以前了?」
她用脚踩住我正要捡起的纸,硬生生制止了我的动作。
「舔人这事儿也是得看天赋的,你天赋挺高,可惜只愿意用在那个大小姐身上。」
「她叫什么来着…?」
「黎晚意?」
我仍旧没说话,手上很用力地从她脚下扯走了那张纸。
接着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吕梦的办公室,径直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上。
我讨厌别人说起黎晚意的名字。
像是条件反射。
吕梦说的很对,在职场里点头哈腰并不是我的性格。
我只愿意在黎晚意面前低声下气。

-7-
高中毕业之后,全班各奔东西,偶尔还有人会在当时的群里发一些近况,不过大多都是炫耀罢了。
黎晚意在和我吵架那晚就搬出了宿舍,连估分都没去。
再听人聊起她,我才知道,她并不在意高考成绩。
她父母早都为她在国外联系好了学校,只等着高考之后就让她留学深造。
彼时的我还对我俩吵架的事情耿耿于怀,在狭窄的木板床上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夜里时常会失眠,然后坐起身来复盘那天的所有细节。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因为一个游戏就那么生气。
明明都是女孩子。
明明我和她们都很清白。
直到听说她去留学的事情,我心里才释然了些。
毕竟不是同路人,我们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都不同。
我没办法理解她,也不奢求她理解我。
我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填报志愿,考上了一个离家不算远的末流 211,学了一个泯然众人的专业。
在我的认知里,这就是平常人该做的事情。
就在这种平常的日子里,我偶尔也会想起黎晚意。
刷到留学生活的帖子,我会忍不住从头到尾翻个遍。
想她在国外是不是真的没有麻辣烫和路边摊吃。
想她会不会也被人编成 pdf 在网上疯传。
可我根本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生活,我又怎么能想到呢。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
她只因为一个游戏就和我断了联系,我又何必呢。
我晃了晃头,想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出脑袋。
刚刚有了思路,打算加班把报告弄完,就听见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前台小妹踩着细高跟哒哒哒跑来,一脸焦急。
「星姐,快快快,有个大客户。」
我有些奇怪,客户一般都是由吕梦接待的,只有需要报告时,才会来找我。
或许是我脸上的表情暴露了内心的想法,前台小妹一脸殷切地说道。
「大客户指定让你接待,这可是好大一笔业绩!」她语气很夸张,眼看我仍然没有动作,又跟我描述起了那人的长相。
「我觉得你应该认识,不然不会特意来找你的。」
「这个客户特别漂亮!」
「还带了好几个保镖,跟我说话的时候还在蓝牙耳机里用英语打电话,一看就是高端人士。」
我很确信,我并不认识什么高端人士,更别说能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别人对话的。
除了黎晚意。
像是拨开迷雾,豁然开朗。
我制止了她接下去的话,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问道:「她姓什么?」
小妹眯起眼睛回想了一下,很肯定地答复道:「黎。」
对上了。
我来不及等她,转身就冲向了接待处。
吕梦居然不在,我只能透过接待室的玻璃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瘦小的人影,及腰的大波浪卷发,正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内心的忐忑。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那个身影正好挂断了电话。
她回过头,与我四目相对。
准确来说,是我对上她的墨镜。
本就不大的那张脸被墨镜遮住了一半,她伸手摘下,径直走向我。
「余星,好久不见。」
她笑得豁达,像是被困在过去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这样的热情,有些手足无措。
可下一秒,她就钻进了我的怀里,胳膊将我圈得很紧。
鼻尖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道。
看来国外的饭真的不好吃。
她瘦得硌人,头发也长了。
但她拥住我的那一刻,仿佛又回到高三那年,下课铃刚响五分钟。
我靠在教室门口的围栏上等她下课。
一如从前。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钻进我眼睛里。
短暂的暴盲之后,是一股酸涩涌了上来。
我也说不清是眼眶还是心脏。

-8-
前台小妹很有眼力见的端来了泡好的热茶,适时地打断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氛围。
眼看着这一幕,她愣了一瞬,接着很是自然地同我搭话。
「星姐,看来这位美女是你的好朋友啊,怎么平常都没听你提起过。」
我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黎晚意却轻车熟路地将我扯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双手搭在我肩上,很是亲昵的样子。
「她居然没跟你说过吗!肯定是早都忘了我了。」
她顺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挂着嗔怪的笑容。
我只是定定地看着茶杯。
这是小青柑,我最喜欢的茶。
她以前从不喝的。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前台小妹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催促着我讲些曾经的事情。
「现在很少有高中同学能毕业之后还有联系的,星姐,你给我讲讲你们高中时候都有啥好玩的事情呗。」
这也不过是话术罢了,黎晚意却似乎信以为真,从头讲起我和她的所有事情。
她眼睛里全是对曾经美好的向往模样,每说几句话,还会伸出手晃晃我的肩膀。
「余星你说,是不是有这事儿?」
我点点头,算是接了她的话。
她有些不满我这样的反应,撇撇嘴,又冲着前台小妹说道。
「别理她,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这张死人脸,不会笑的。」
我有点烦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
她不见得是真的怀念从前,也不见得是真的想我。
她对于我们已经绝交的事实闭口不提。
从进了这扇门开始,她也没有问过我最近过得怎样。
一如既往地将自己摆在世界的最中心,要求别人围着她转。
终于,在她和前台小妹爆发出一阵笑声之后,我有点忍不住了。
甚至做出了一个我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我伸手捏紧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本来放在茶杯上的手用力扯了回来。
「你不是最讨厌喝小青柑了么。」
屋子里有一瞬的安静。
其实我不想问这句话的。
我想问的是。
「你不是来找我的么。」
前台小妹连忙赔着笑脸站起身,说自己再去泡一杯茶。
落锁之后,偌大的房间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黎晚意很用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不肯和我对视。
「你来干什么?」
「不是都和我绝交了吗。」
我说完这两句话,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对啊,绝交了,来看你笑话。」黎晚意狠狠瞪了我一眼,不甘示弱。
「哦,那你现在看见我过的不好,高兴了吗。」
我伸手将桌上的茶杯又推远了些,习惯性地瞥向她的手。
黎晚意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撕手上的倒刺,直到整个手都血肉模糊。
很干净。
心里好像放松了些。
「余星,你能不能别不识好歹。」
「我明明是看你过的不好,想来给你签个大单子,让你在这破公司里扬眉吐气。」
黎晚意有些生气了。
「我不需要。」
这四个字,我说Ŧüₗ的很小声。
黎晚意似乎没听清,皱起眉头离我近了些。
「什么?」
我坐直身子,朝她笑笑,其实眼眶早已湿润。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为什么啊?」黎晚意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我垂下头,用发丝挡住视线,不想看她通红的双眼。
「你太莫名其妙了。」
「莫名其妙地和我成为好朋友,莫名其妙地和我断绝关系。」
「毫无征兆地选择出国,这么多年连个电话也没来过。」
「我又不是玩具,你想起来了就找出来逗一逗,然后随手丢掉。」
「黎晚意,你起码要把我当个人看吧。」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她心里,她猛地站起身来,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我条件反射一般伸手去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像小猫哈气一般,抛下了一句不算狠话的狠话。
「余星,我讨厌你。」

-9-
黎晚意的出现像是平淡生活里的一段插曲。
她走后,我又继续投入到九九六的社畜工作中。
但这只是外人看来,只有我清楚,那天我心里究竟下了多大一场雨。
一场名为思念的潮湿逐渐蔓延开。
我自以为足够忍让,安分守己,就能换来一个在公司继续待下去的机会。
但我小看了吕梦。
黎晚意那单没有签成,前台小妹把这件事如实报告给了吕梦。
当月奖金全扣,我被当作典型在大会上公开检讨。
在这个人人都做墙头草的公司里,我理所当然的挑起了所有的杂事。
「余星,把这个打印一下,等会会议要用。」
「大老板孩子学校临时通知放假,你去接一下。」
我顶着四十度的烈日,骑着电动车在城市中穿梭,将大老板的孩子接到公司。
公司已经开始午睡了,屋子里很安静。
我的工位明明就摆在那里,却好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沉默着走出写字楼,在便利店买了个面包,蹲在街边上啃。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辛苦。
一直蹲到午休时间结束,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面包碎屑。
算了,不想干了。
在回公司的电梯里,我碰上了吕梦。
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走出电梯后,说了句。
「来一下我办公室。」
「余星,平心而论,我对你还是挺好的吧。」
「现在这么困难的时期,客户自己找上门,你居然还把对方推出去了。」
「你说,我该不该批评你,让你引以为戒?」
又来了。
又是那套熟悉的 pua 话术。
我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用沉默对抗。
吕梦的手机响了一声,她皱着眉打开了什么,随即又讥讽地笑出了声。
她举起一张图片让我看。
「原来是她啊。」
图片上是访客登记簿,上面是那个我熟悉的名字。
【黎晚意】。
「你也挺有本事的,那么久不见,都能让她主动找来。」
「余星,看不出来啊。」
「你当狗还是挺有一套的。」
「能让主子念念不忘。」
她脸上满是嘲讽,戏谑地盯着我看。
我紧紧抿着嘴,想骂出那句早都准备好的话。
可下一秒,办公室的门就被踹开了。
很大一声。
我回过头还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一只手已经伸出来将我扯到身后。
「她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评价。」
一米六的黎晚意站在我身前,不肯退让一步。
吕梦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你来干什么?」
「如果是合作,那我欢迎,如果是…」
黎晚意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
「你还看不明白吗?」
「我是来给她撑腰的。」

-10-
黎晚意这句话一说出来,吕梦又恢复到之前的从容状态。
既然黎晚意不想闹事,她自然也不希望公司混乱。
「张律师。」黎晚意懒得和她打嘴炮,朝身后招手。
张律师立刻走上前,推了推眼镜。
「刚才你所有的话都已经被我记录下来了,必要时,我会替我当事人提起诉讼。」
我有些惊讶,看了一眼黎晚意:「你还带了律师?」
「对啊,反正不用白不用。」她有些自得地扬起了头,或许是看到我的表情不太自然,又低声加了一句。
「自家公司法务部的,不用我花钱。」
我有些哑然失笑,不知该说什么。
吕梦显然没想到黎晚意是有备而来的,瞬间被噎住了。
张律师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一页一页在她面前翻看着。
「这是你私自占用我当事人的下班时间,并且没有支付加班费用的证据。」
我转过身去,恰好对上黎晚意那双滴溜乱转、有些心虚的双眼。
「你跟踪我?」
她偏过头不敢看我,不自觉地开始撕手上的倒刺。
ŧû⁽
「我看你在这个破公司受气,我真的忍不了了。」
「我都没这样对你,他们凭什么。」
「怎么,你卖给他们公司了吗!」
黎晚意越说越大声,到最后理直气壮地双手叉腰,气呼呼地盯着我。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怎么会怪她。
我伸手摸了摸她手指上的倒刺:「别撕了,都出血了。」
「这是你公司保险漏缴、与合同不符的证据。」
「这是…」
张律师语速很快,条理清晰。
但许多公司同事已经挤了上来,很准确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
「保险漏缴?什么情况?」
几个刺头瞬间就开始嚷嚷,整间办公室被堵的水泄不通。
吕梦有些慌乱,只能极力安抚着所有人的情绪,但无济于事。
钱少事多,义务加班的公司,所有人都怨气满满,根本不是她一个小领导能够压制住的。
张律师从容不迫地引用完法律条款:「对此,我将向您公司提起诉讼。」
吕梦现在进退两难。
要么赔偿我的加班费和保险金额,还得承受公司职员的怒火。
要么开除我,赔偿 n+1。
她权衡了半天,最终选择了后者。
收到赔偿金后,黎晚意冲我挑了挑眉,得意地笑。
她想让我夸夸她。
我正打算说些什么,吕梦却不死心一般开了口。
「果然,有些人会做人,有些人只需要做狗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我敏锐地察觉到黎晚意的情绪波动,下一秒,她拎起精致的奢侈品包就要冲上去。
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炸了毛的猫。
我连忙将她拦腰抱住:「没事没事,别生气。」
安抚完她的情绪,我很坦然地对着吕梦,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给黎晚意当狗,是我余星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走出那栋令人压抑的写字楼,黎晚意将食指塞进我手心,如同从前一样。
她的手很小,还是软软嫩嫩的,像是泡在护肤品里泡了一辈子。
而我的手心因为连日的工作,已经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两个注定不会相交的灵魂,肉体却在此刻碰触。
黎晚意先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在跟我表白吗?」
「你有病。」
「切,不识好人心,姐今天带你去吃米其林三星餐厅,咋样,够意思不?」țú⁼
「嗯。」
「你不知道,我那天看见你买了个便利店的面包,就蹲在路边吃,好可怜好可怜。」
「嗯。」
「你走了以后,我也去买了一个,真难吃,也不知道你怎么吃得下的。」
「嗯。」
「那么大的太阳,你也不知道躲到树荫下面。余星,你真傻。」
「嗯。」
「以后别这样了,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我苛待朋友呢。」
「嗯。」
「你还能说点别的话吗?只会嗯嗯嗯的,你复读机啊。」
「黎晚ƭṻₚ意。」
「嗯?」
「谢谢你啊。」

-11-
同学聚会是我们高中的传统,每年都有。
我只在高中刚毕业的那年去过一次。
也是在那里,我知道了黎晚意出国的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邀请。
收到今年同学聚会的邀请时,我只是简单推脱了一下,就应了下来。
黎晚意说,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必须要盛装出席。
她找了顶级化妆师,特意做了造型。
我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杂志,却被她推到了椅子上。
我有些慌乱地想站起身,造型师似乎早有预料,死死将我按住。
「没关系,不要紧张,我的水平还是挺不错的。」
黎晚意正一脸狡黠地看着我。
她已经做好了造型,简单的缎面白裙点缀轻纱,配上珍珠项链,简约大气。
头顶是造型师拗不过她,特意加上的大蝴蝶结。
「像不像公主?」她拎起裙摆在我面前转了个圈,十分俏皮。
我点点头,由着她胡闹。
到达聚会的餐厅时,许多人已经到了。
饭桌上觥筹交错,酒杯碰来碰去,黎晚意却不肯离开我一步。
她过一会儿就会皱着眉,指着其中的一个人问我:「他是谁?」
但还好,我俩坐在角落,并不参与这群成功人士的社交,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直到我隐约在他们的交谈中听到了我的名字。
「余星?」
「她不是好多年没来过同学聚会了吗,就那个给黎晚意当狗腿子的。」
我偏过头看了一眼正在用美甲和罐装可乐做斗争的黎晚意,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何必呢。
和这群靠高中时期的八卦当作酒桌谈资的人计较。
「我记得,舔了黎晚意三年,最后人家出国留学都没告诉她。」
「真就没把她当人看呗。」
「这次同学聚会她没来吧?可别把这话传出去。」
「放心吧,来了又怎么样,当着她的面我照样说!」
酒桌上爆发出热烈的笑声。
再一抬眼,黎晚意已经站在那人身边,拎起桌上的一盘热菜,从他头上浇了下去。
我连忙起身去拦,却因为太久没穿高跟鞋而崴了脚。
黎晚意随身携带的保镖起了大用处,将她围得严严实实,不许别人靠近。
我低下头,暗骂了一句。
谁啊,把酒精饮料和可乐瓶做得这么像。
看来她是喝多了。
屋子里一片混乱,我强撑着走了过去,伸手搭在黎晚意肩上。
她的肩膀有轻微地耸动。
我正想问她怎么了。
她却转过身,将我搂得严严实实,脸上的妆花完了,早已泪流满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却满是心疼。
「我不在的时候,他们都是这么说你的吗?」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12-
黎晚意醉得东倒西歪,我又算半个残废,只能就近开了个酒店,打算休息一晚。
我扶着她,好不容易才走进房间里,她已经一头栽在床上了。
我认命地拿出保镖送来的睡衣,替她换上,蹲坐在床边替她卸妆。
她睡得很不安稳,像小猫一样无意识地哼唧。
我暗戳戳地想,她睡着的样子比醒着好看多了。
毕竟醒着的时候嘴太毒。
猝不及防的,她突然坐起身子,和我四目相对。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我扯上了床。
四目相对间,我猛然发现,她的眼睛好漂亮。
像是没有经过世间污浊一般,眼白十分清澈,没有一丝浑浊。
黎晚意瘪了瘪嘴,眼泪瞬间落下。
我手忙脚乱地抽出几张纸巾替她擦眼泪,耐心地问她:「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是一直哭,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不知道砸在哪里。
我只好坐在她身边陪着她,时不时递上纸巾。
「余星,你别对我这么好了。」她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愣住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都是因为我,他们才欺负你,没有我,他们就不会这样说你了。」
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没事,不怪你,怪他们心脏。」
她细细讲起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我有些困了,无意识打了个哈欠,却被她一把扯住手。
「不准困!听我说完!」
我只能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原来我们的回忆有这么多啊,连我也记不清了。
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到年少。
讲到她和我绝交的时候,她静了一瞬,眼泪又掉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了,只是不想让你和她们玩。」
「我知道那是个简单的撕纸游戏,可是你居然说,不是我想象的那种龌龊。」
「什么是龌龊。」
「在你眼中,是不是两个女生接吻就是龌龊啊。」
「是不是两个女生恋爱就是龌龊啊。」
我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只是口快,说话没过脑子。」
可她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抽噎着几乎要断气。
我拧开矿泉水,想哄着她喝一口。
下一秒,柔软的触感就落在我唇上。
我有些震惊地睁大眼睛看着她,黎晚意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眯起眼睛,笑着说道:「那现在,你和我一样龌龊了。」
脑子里的某根弦好像断了,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快。
我…和她?
一样…龌龊?
所以…
她那时跟我断联系,只是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对我的感情。
而我恰好在她最敏感时,说出了龌龊这两个字。
她认为在我眼中,这种感情是龌龊的,不会被我接受的。
脑袋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是的,我很龌龊。
因为我的身体似乎还在回味方才的那个吻。
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对黎晚意的所有记挂与惦念,都是爱的化身。
是我蠢,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
黎晚意迟迟得不到我的回应,有些急了。
她伸手攀上我的脖子,眼眶还有刚蓄满的泪。
「你是不是真的不懂啊?」
「我之前说的都是气话。」
「以后我给你当狗行吗,你别不理我。」

-13-
再次看到黎晚意时,是在营销号上。
【xx 集团大小姐与 xx 集团公子联姻预告】
我一眼就认出被打了码的她。
是的。
那天我逃了。
落荒而逃。
在这个主流的社会中,不主流的东西就是异类般的存在。
可我离开了她,也还是会难过。
明明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啊,为什么我会难过呢。
也许是那瓣唇的触感,让我想起写字楼下牵手的一瞬。
肉体接触时,我早已明白,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给不了她幸福。
连物质基础都没有,我怎么ťú¹敢谈给她幸福?
如果我有钱,我也想站在她面前说:「黎晚意,我好爱好爱你。」
「你喜欢的奢侈品包包我都给你买,你跟我走吧。」
可是做人不能太自私。
没了我,她会幸福的,对吧。
我没去找工作,每天捧着手机来来回回刷一些已经被我刷烂了的软件。
我知道自己是想逃避现实。
直到某次误触,我下载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软件。
登陆后,聊天框里瞬间弹出 99+的信息。
【你今天为什么来的这么晚。】
【我没抢到我爱吃的炸小黄鱼怎么办啊。】
【物理好难,化学好难,学习好难。】
满屏都是那个名为【黎晚意】的人给我发来的消息。
【你怎么这么忙啊,上大学是不是很难很难,很痛苦啊。】
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日期是好几年之前的,黎晚意每天都在絮絮叨叨, 却从没有提醒我去回复她的消息。
因为那段时间,是高三复习最紧张的时刻。
我直接下滑到了高考完的那一天。
【余星,你是不是不用这个软件了?】
【你为什么要说我龌龊啊。】
【喜欢你又不是我故意的,是你太好了,应该怪你才对。】
【余星,我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不会讨厌你的。】
【余星, 如果你知道我喜欢你的话, 你还会和我和好吗?】
……
【余星,我要出国了。】
……
【余星, 我瘦了好多, 带来的衣服都穿不上了,这里的饭好难吃, 我想和你去吃学校门口的路边摊。】
……
【余星, 国内的大学是什么样的,你能和我讲讲吗?】
……
【余星, 毕业快乐!希望你前程似锦!】
……
【余星,我好想你。】
我在屏幕这头,早已泣不成声。
「你在想我的同时, 我也在思念着你。」
她没有不告而别, 没有自己偷偷去国外留学。
她有她的执拗。
她坚信,我一定会打开这个软件,回复她的消息。
我们还会在这个小众软件上, 保持联系,做最好的朋友。
黎晚意, 你怎么这么傻啊。

-14-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黎晚意,我如果现在说爱你, 还来得及吗。」我努力克制住哭泣的冲动,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和她说话。
「可是我要结婚了。」电话那头的她沉默许久。
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心还是朝下沉了沉。
「那你会幸福吗?」
黎晚意终于爆发了。
「幸福个屁啊, 我不跟你在一起怎么幸福!」
「我情窦初开的第一个人是你,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白月光啊!」
「你个马后炮,现在找我有什么用啊!」
吼声震得我耳膜疼。
「不行啊, 黎晚意, 你必须幸福, 看不到你幸福, 我会难过死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簌簌滚落。
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痛苦是如何排解的。
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却因为这份感情不够主流而不被世俗接受。
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她一定很难过吧。
「好了, 你别哭这么大声, 太吵了。」
「你请我吃个面包吧,就那天你在便利店买的。」
「带上我给你戳的星星羊毛毡。」
「我就考虑和你在一起。」
黎晚意似乎憋不住笑了,忍不住打断我的哭声。
我彻底呆住了。
「那你要结婚的事情…」
「假的。」黎晚意在电话那头掰着手指数。
「联姻是假的,结婚也是假的。」
「都是营销号瞎说的。」
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哭还是该笑, 羊毛毡被我存在旧时家里的床头柜里,一时半会也取不来。
见我迟迟不回话,黎晚意也着急了。
「你都答应我了,不能反悔啊。」
「那些都是假的。」
「Ṭú⁶但是爱你是真的。」
(完)
番外:
余星:借条
本人余星, 欠黎Ṱū́ₔ晚意一颗星星,特立此据。
余星亲笔。
黎晚意:(全部叉掉)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尘世的幸福。
黎晚意亲笔。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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