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常相见

一年前,我乘船上京待嫁,遇到了下江南游学的林长屿。
一年后,我被退婚,在返乡的小船上,我再一次遇到了他。
他鼓起勇气求娶我。
我把退婚书拿到他面前:「你看这是不是你的笔迹?」

-1-
林家的退婚书送来后,我在祠堂跪了一日一夜,任谢家家主和一众长辈责骂。
「我谢家乃江南名门,怎生了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若不是我只有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这个落魄旁支女来结亲!」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竟让林家退了这门亲事?」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一年前,我从江南来到京城,除却跟随老夫人赴了几次宴,再无外出,甚至连林夫人也是满意我的。
这封退婚书来得突然。
我想,大抵只有一个缘由——林长屿不喜欢我。
我安分跪着,不敢反驳。
「爹,您别生气了,阿昭姐姐不是故意的,京中规矩又多又杂,她学不会是情理之中。」谢明意扶住谢家家主。
谢家家主坐下,痛惜道:「丢了这门亲事,一年后你参加宫中大选便少了助益。」
林大人是天子宠臣,还做过太子太傅,宫中大选是为太子选妃,与林家交好是许多官员都想走的捷径。
谢明意取出一件东西,声音羞涩:「爹,你瞧这是什么?」
谢家家主微微吸气,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浮出笑意。
「这才是我谢家的好孙女,」谢家老夫人说完,狠狠瞪了我一眼,「不像旁人,愣得像木头,到手的亲事都能被退了。」
我瞥了一眼,那是太子的随身玉佩,谢明意话里话外说我不懂规矩,可她自己却与太子殿下私会。

-2-
翌日清晨,我从祠堂跪完出来,丫鬟舞阳背着包袱来搀扶我。
「小姐,家主让我们回江南老家,」舞阳哽咽,「即刻就走。」
我拍了拍她的手,「到京城一年了,终于可以回家,你该开心才是。」
「可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我立马捂住她的嘴,「先出发吧。」
我几乎走不动路,每动一步膝盖便如刀割,从祠堂到角门,我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昭姑娘,快些吧。」车夫不耐烦道。
灰篷骡车,与来时的鲜亮马车天差地别。
骡车走了三日,车夫将我和舞阳送到码头,转身就走。
舞阳拦住他,质问:「你为何半途丢下我们?」
「家主吩咐,就送到这里,后面的路你们自己回。」车夫头也不回离开了。
从这里到江南,要坐七八日的船,临时找船不一定能找到,况且我和舞阳是两个女子,万一遇上歹人……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我们还有多少盘缠?」我问舞阳。
舞阳翻开钱袋,一脸苦恼:「小姐,还剩十两银子。」
谢家没有给我们回乡的盘缠,这些钱是一年前爹娘给我的体己钱,现在成了我回乡的路费。
我和舞阳在码头打听了好一阵,才坐上了一艘简陋的小船。
船只来往不绝的运河上,船娘唱起嘹亮的号子,我亦随之欣喜。
我终于自由了,可以做回自己。

-3-
小船在半路出了意外,靠岸休息时与一艘大船发生碰撞,大船没事,小船被撞了个破口。
大船上的人下来问责,船娘连连道歉。
他们盛气凌人,我实在听不下去,出了船舱理论:「我看得真切,分明是你们靠岸时故意撞过来的。」
那人上下打量我,「你知道这是谁的船吗?惊扰了贵人,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赶紧把你们的破船弄走,莫脏了贵人的眼。」
说完他就动手来赶我们,我的膝盖还没有好,走不快,推搡之下我摔倒在地,膝盖磕到码头的石阶,又是一阵刺骨的疼。
我没法站起来,舞阳站在我身前挡住对方的手,船娘也垂头丧气认栽。
周围有百姓围了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
大船上的人听见动静来催。
「曹管事,林公子还等着回京,你快些解决了。」
曹管事回头应是,恶狠狠地叫我们快走。
「你们该赔船娘修船的钱。」我喊了一声,舞阳帮腔骂了一句「狗仗人势」。
「别不识好歹。」曹管事又要动手。
下一瞬,有人抓住他的手,用力甩开,他踉跄着后退好几步。
一道满是惊喜的声音传来:「阿昭姑娘,上苍眷顾我,竟让我在这儿遇到你!」
我循声望去,是林长屿,我呆呆地盯着他,忘了反应。
他蹲在我跟前,欲扶我起身。
我避开他的手,将方才发生之事告诉了他。
随后,他亲自掏了钱给船娘,与之赔不是,态度真诚大方,俨然端方君子。
船娘战战兢兢收了钱,离开了。
「多谢你。」我让舞阳扶我起身。
我尝试走动,可膝盖疼得厉害,只好对舞阳摇摇头。
林长屿看出我的窘迫,「阿昭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到我的船上,你们去哪儿,我送你们。」
我心中疑惑,他难道不知道我的身份?
「下江南,回乡。」
「这……」林长屿犹豫,但很快做了决定,「我送姑娘回乡吧,你们两个上路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上船和他们说一声,去去就来,劳烦你等我片刻。」
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朝大船跑去。
「小姐。」舞阳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收回视线,低声道:「不必等他,我们走吧。」
我忍着疼,艰难迈步。
林长屿既然退了亲事,便与我再无干系,何必产生纠葛。

-4-
我和舞阳住进了客栈,林长屿也没有跟来。
我的膝盖青紫一片,还在渗血,我小心翼翼地上药。
叩——
房门敲响。
「进。」
我以为是舞阳端了饭菜进来,谁知是林长屿,我慌忙拉过被子盖住膝盖。
他还是看到了,仓促背过身,言语中满是关切:「怎么伤得这样重?可有看大夫?」
「无事。」
接着,我请他离开。
谁料他脚下不动,郑重说道:「阿昭姑娘,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一年前你曾说自己上京待嫁,可今日见你还是姑娘打扮,林某冒昧,敢问你是否还有婚约在身。」
我抓紧手下的被子,他的话仿佛是在羞辱我,我冷笑着告诉他:「我被退婚了。」
「是他们没眼光。」林长屿诧异,而后转过身,耳尖绯红,垂眸拱手,「在下林长屿,二十又一,京城人氏,父母俱全,愿娶阿昭姑娘为妻。」
屋内安静下来,清风吹动木窗吱嘎响。
我沉默了好半晌,看着他脸上的绯色褪去。
「林长屿。」我唤他全名,「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嗯?」林长屿抬头看我,眼中充满疑惑。
「我名谢昭。」我取出退婚书放到他面前,「你看这是不是你的笔迹?」
屋内陷入死寂,林长屿拆了退婚书,手指颤抖展开信纸,待看清纸上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一边与我退婚,一边又说娶我,是觉得逗我好玩吗?」我别开眼,不再看他。
当初得知家主要我嫁的是林长屿,我很是开心了一阵,至少我曾见过他了,Ţŭ⁺不算是盲婚哑嫁。
我努力学京中礼仪规矩,在二十多个姑娘中被林夫人相中。
「他们口中的谢氏女居然是你?怎么会呢?」林长屿不可置信,踉跄了一步,而后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目不转睛盯着我。
「这的确是我的笔迹,信也是我写的,但其中必有误会。」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谢氏女?原来我在你们口中连个名字都没有。」我自嘲一笑。
林长屿认真道:「千错万错在我,还请你给我时间解释。
Ťů₃「去岁三月,我离京之前,家中同我说过要相看姑娘的话,我没太在意。五月我游学到江南,遇见了你,自此念念不忘,可你说你要上京准备婚事,我便按捺住心思,后来家中来信说已经为我定下亲事,我母亲看中的是谢氏女。」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小心翼翼接着说:「我并不知和我定下亲事的人是你,我心里还想着阿昭姑娘,无心成亲,便借游学之事拖延,迟迟不回京。
「后来是太子殿下的一封信让我下决心退婚。」
听到太子殿下,我心中一凛,立即问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谢氏女放荡,与我定亲的那位更是不堪……」林长屿越说声音越小,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我是太子伴读,自小与他交好,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不能不信,所以才有了这封退婚书。」林长屿说完,吐出一口气,垂着脑袋,一副任我处置的样子。
我低头看他,不知不觉中他竟跪在我床前,双手死死按住床沿,指尖泛白。
原来还有太子掺和了这事。

-5-
「你信我吗?」我问他。
「若我不信你,拿到退婚书的那一刻便离开了。」他缓缓抬头,眼眶微微发红,「我母亲很喜欢你,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要打要罚我都认,只盼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赎罪。」
赎罪?
回想起我在京城这一年,过得着实憋屈。
先是入住谢府,跪在祠堂前被家主好一顿震慑,耳提面命要我去讨好林夫人。
再是谢明意莫名的敌意,我自认是乡下来的,年纪比她大些,处处退让,但她时不时说些夹枪带棒的话,让人听着难受。
最重要的便是太子殿下,我最是厌恶他。
今岁元宵节,家主特许我出门,我带着舞阳逛灯会,无意中撞见太子。
彼时我并不认得他,我和舞阳提着花灯准备过桥。
桥上拥挤,人群攒动,我发现有人故意对我动手动脚,我不欲发作,避开些许,谁料他越发得寸进尺,过了桥还尾随我们。
我拉着舞阳就跑,但他的手下很快将我们团团围住,逼进一处小巷。
「公子这样做不怕我报官吗?」周围是高高的院墙,我心中涌出惶恐。
舞阳挡在我身前,大着胆子:「我家小姐是谢家人,容不得你们欺负。」
「谢家算什么东西。」他懒洋洋摇了摇折扇,步步逼近。
我心道不好,取下发簪握在手里,带着舞阳往外冲,他伸手来拦,我奋力划伤了他的手臂。
幸而他的手下没有动手。
我和舞阳跑出巷口,在人群中喘着粗气,好一阵后怕。
「阿昭姐姐。」谢明意的声音传来,她越过我在看些什么,面上含羞,而后福身行礼,「太子殿下。」
我脑中如落珠般响个不停。
这人竟是太子殿下,我缓缓转身行礼,不敢抬头。
这一刻,我无比感激谢明意,她上前和太子攀谈,颇为熟稔。
「太子殿下今夜兴致不错,明意愿陪殿下游赏灯会……
「她呀,是我的族亲姐姐……没错,是和林家定下了亲事……」
我隐在人群中,看着他们远去,松了口气。

-6-
房门再次叩响,舞阳端着饭菜进屋,她看见林长屿在这里吓了一跳。
林长屿起身,郑重道:「太子殿下在我的船上,我这就回去与他说个明白,明日来送你回乡。」
话毕,躬身一揖,离开了。
舞阳坐到我身边,「小姐,你还念着林公子吗?」
我垂眸不语,如果今日没有遇见他,我只会一门心思回乡。
但现在,他与我解释了许多,告诉我退婚之事是个误会,我不可避免地动摇了。
说到底,一年前不止他一个人动了心。
翌日一早,林长屿站在门外,他眼下乌青,像是一夜未眠。
他笑道:「船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出发。」
我行动不便,他亲自背我上船。
回乡这一路,他体贴备至。
舞阳又劝了我几句,我告诉她,我想信任林长屿一回,想为年少慕艾求个结局,不论好坏。
五日后,我终于到了家,父母、兄嫂皆在门口迎接。
「阿昭,可算是将你盼回来了,一年不见,你瘦了许多。
「快进屋,饭菜早已做好,路上劳累,吃了饭好休息。」
……
久违的温暖让我眼眶湿润,我在家人的簇拥下进了大门。
「这位是……」我的兄长谢晖问道。
林长屿躬身一揖:「在下林长屿——」
话音未落,谢晖砰地将大门关上,带动的风将林长屿额前的碎发吹乱。
「大哥,」我对上谢晖的视线,「让他进来吧,是他送我回来的,我们误会他了。」
谢晖还在犹豫,大嫂却立即将门打开,请林长屿进来。
饭桌上,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们,林长屿也一再道歉,但爹娘兄嫂仍有不满。
我刚要开口为他解释几句,大嫂按住我的手,轻轻摇头。
我明白他们是为我好,但林长屿是贵族出身,哪能任由平民百姓给他委屈受。
夜里,我去寻他。
「我家虽是谢氏族亲,但关系疏远,家底不丰,连仆从都没几个,你若是住不惯尽管到外头住客栈去。再者我家人事事为我打算,方才多有冒犯,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昭,」他轻声唤我,目光温柔,「我在你眼中是一个吃不了苦的纨绔子弟吗?」
我知道他不是,一年前他说过,他十五岁起四处游学,风餐露宿是常事,甚至还主动进入灾区,帮助当地救灾。
「我觉得你家很好,关系融洽,没有斗争。」
他说得认真,我心尖颤动,攥紧了手指。
在京城一年,我听惯了谢家人说我是破落户,父兄皆未入仕让家族蒙羞,每至此刻,我只能低头听训,不能反抗。
如今听林长屿这样说,我不得不动容。
「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7-
我还要去向爹娘告罪。
他们不喜欢林长屿,却因为我留下了林长屿。
当初谢家家主答应过我,若我成功嫁入林家,会答应帮我父兄谋个官职。
现在林家退婚,父兄官职没了指望。
「傻孩子,你爹我大字不识几个,哪里做得了官?」我爹笑呵呵地。
谢晖亦然,「做捕快也挺好的,你大嫂不就是被我救下的?」
大嫂轻轻捶了他一下,过来拉我的手,「阿昭妹妹,你切莫多想,谢家家主那是卖女儿呢,咱爹娘可不是那样的人。」
心间涌过暖流,何其有幸,我有这样的家人。
不多时,我娘端来了夜宵,招呼大家一块儿吃。
「林公子那边?」大嫂问道。
「哼,不必叫他。」谢晖忍不住道。
我偷偷笑了一下。
林长屿没有来过江南黎县,翌日一早,我们一家人带着他到街上采买。
端午节快到了,黎县有赛龙舟的习俗。
谢晖更是利用职权之便,悄悄替林长屿报了名参加赛龙舟。
临到比赛前三日,他才告诉林长屿,林长屿不会划龙舟,闻言忙不迭向他请教。
谢晖好好过了一顿当师父的瘾,摆足了架子。
林长屿一天训练下来,用饭时握筷子的手不停地抖,连菜都夹不起来。
他向我求助,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如一泓清泉,偏偏神情委屈,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夹了些菜到他碗中,旁边谢晖咳嗽几声,似有不满。
大嫂当即拿了个馒头塞到谢晖口中,笑道:「现下可还想咳嗽?」
不一会儿,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8-
到了端午那日,我给林长屿系上了五彩绳,一家人朝护城河出发。
岸边热闹极了,锣鼓震天响,龙舟彩旗扬。
林长屿和谢晖坐上龙舟,他在中间的位置,谢晖在排头。
哨声一响,十几条龙舟迅速划动,向前游去。
我和爹娘、大嫂在终点处等着,按照以往的排名,有谢晖在,他们必能夺得第一。
可是,这一次出了意外。
他们那条龙舟在快到终点时被后面的龙舟一撞,龙舟翻了,全员落水。
看着一个个脑袋冒出水面,我骤然想到,林长屿不会水。
我忙唤谢晖他们去救林长屿。
偏偏岸上嘈杂,百姓在为赛龙舟头名欢呼,谢晖他们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焦急之下,我跑到离他们最近的岸边,一跃而下。
黎县百姓没有几个不会水的,当我靠近谢晖告诉他救林长屿时,他们才知道林长屿不会水,立马扎进水里救人。
我再一次在水中救起林长屿,我将他拖上岸,用力按压腹部。
看着他ťŭ̀ₙ苍白的脸色,我心底生出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不断默念:林长屿,你还没有赎完罪,不可以死。
终于,他吐出了水,清醒过来,「阿昭姑娘,你又救了我一回,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紧紧抱住他,险些哭出来,「对啊,我们注定要纠缠不清。」
一年前,收到京城谢家的来信,我告别父母兄嫂,乘船上京待嫁,在码头上遇到了下江南游学的林长屿。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读书人,清隽秀挺,出身富贵却为穷人打抱不平。
但他好像不识人心险恶,那些个欺负穷人的地痞趁夜报复他,将他打了一顿丢进河里。
恰巧被我看见,我悄悄下水救起了他。
他呛水不多,救上来时清醒着,只是过于害怕抱着我不松手。
「公子,松手。」我挣脱不开。
好半晌,等到他肌肤的热度透过湿衣裳传到我身上,等到我俩发间的水顺着衣摆落下洇湿地面,还有越来越快的心跳,在静谧的夜晚「震耳欲聋」……
他终于松了手,低头不断道谢,有些语无伦次。
「小生林长屿,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实在冒犯,姑娘有何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
「林公子不必言谢。」我打断了他的话,拧着衣裳上的水。
今晚船队在码头休整,我是偷偷下船的,现下衣裳湿透,我得回去换一身,免得引人注意。
「姑娘可否告知名讳?」他追了我几步。
我想了想,回头道:「阿昭。」

-9-
林长屿落水后变得和之前有些不同,好像过于快乐了,对任何事都充满干劲。
他会主动陪我爹喝酒,陪我娘和大嫂上街买菜,听谢晖吹嘘当捕快处理的事,甚至下厨房和舞阳学做饭。
他在我跟前晃的时间少了。
直到我的膝盖痊愈,家中设宴为我庆祝,我逮住机会向他问了个清楚。
他告诉我:「端午那日你救了我,我以为我们可以抛下前尘往事,重新开始。」
我忍不住想得更多,「重新开始,你做好准备了吗?我只是江南黎县的普通百姓谢昭,不是京城谢家的谢昭。还有你家中,你父母皆知道你与谢昭退婚,此ţų₁番他们还会同意吗?再者太子殿下与我有隙,你——」
「你放心,」他轻轻浅浅地笑着,眉眼略弯,「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你始终是你,是救过我两次的阿昭。我已写信给家中道明事实真相,过不了几日他们的回信便能到黎县。
「至于太子,大不了以后不来往,是他要倚仗林家,而非林家要倚仗他。」
到底是天子宠臣之子,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来毫不违和,幸好他是铁了心做君子。
三日后,同Ṱũₔ京中回信一同到黎县的还有林长屿的母亲。
林夫人的到来让我们一家战战兢兢,在我印象中,她不苟言笑,是位端庄的官家夫人。
眼前的她很是和蔼,给我家每个人都备了礼,拉着我的手连连夸赞。
我错愕地看向林长屿,他凑近我,小声道:「我娘一直很喜欢你。」
是啊,林夫人一开始便喜欢我,她在二十多个官员之女中一眼挑中了我,令我在谢家学的讨好她的手段一个也没用上。
林夫人动作很快,三日之内和我父母重新商定了我和林长屿的婚事。
婚期定在一个月后。
我和林长屿都觉得日子太赶,林夫人却透露了一个消息:圣上病危,大约熬不过这个冬天。
届时国丧,百姓一年不得婚嫁。
「娘,那太子殿下?」林长屿问。
林夫人低声道:「他德行有亏,圣上欲改立五皇子为太子。」
「德行有亏?出了何事?」
「端午宫宴,太子和谢家小姐私会被人撞见,」林夫人忽然看向我,有些尴尬地解释,「那位小姐怀孕了。」
京城谢家只有一位小姐。
谢明意居然怀孕了。

-10-
林长屿要随林夫人回京准备婚事了。
他走那日,正好是七夕,我绣了一个荷包送他。
「怎么绣的是大雁,不是鸳鸯戏水?」他难得同我开玩笑,说刚说出口惹得自己脸红起来。
我帮他系好,「你怕水。
「还有,大雁年年南归,愿你我岁岁常相见。」
他拥住我,贴在我耳边重复了一遍,「大雁年年南归,愿你我岁岁常相见。」
分别时,他眼中有盈盈水光。
我笑着同他告别。
这一个月我等得忐忑,幸好他来接我了,八抬大轿,娶我回京。
然婚礼当日却出了意外,谢明意大闹前厅找太子。
偏生太子不愿见她,她一路找,竟闯入新房来寻我。
「阿昭姐姐,求你告诉我太子殿下在哪儿。」她已经显怀了,拉着我的手一直哭,整个人有些癫狂。
舞阳想将她拉开,却没拉动,其他人顾及她是我族亲妹妹不敢上前。
「明意,太子殿下不在此处,你当去前头问。」谢明意比我小两岁,这副样子看上去可怜又可悲。
她似乎不相信我的话:「你知道他在哪儿的,太子殿下他喜欢你,一定会告诉你的。」
我皱眉,让舞阳立即捂住她的嘴。
谢明意挣扎,我让人去寻谢家人好将她带走,但她一听到谢家仿佛听到了什么恐怖之语,迅速挣开舞阳跑了出去。
舞阳被她的力道甩到地上,哎哟喊疼。
到了第二日,圣上废太子的旨意传遍京城,林ṱŭ̀⁽长屿才告诉我,谢明意在假山处找到了太子,二人纠缠之下,太子推倒了谢明意,导致谢明意撞上假山,失血过多而亡。
前来参加婚宴的官员数不胜数,此事很快传到了圣上耳朵里,圣上正好借此废太子,立五皇子为新太子。

-11-
今年的冬日太冷了,大雪纷纷扬扬,我在宫门口等林长屿。
圣上病危,召见林氏父子。
「阿昭,京中有爹在Ţŭ⁺,圣上有意要我外放做官。」
他的手一片冰凉,我仔细握住帮他焐热。
「外放好啊,无论去什么地方,我都陪着你。」
我们转身的刹那,废太子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手持长剑向我们刺来。
事情发生得突然,我连忙推开林长屿,他却顺着我的力道转了个身挡在我面前。
幸好宫门口有侍卫在,他打歪了废太子的剑,但剑还是在林长屿背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浸染长袍。
林长屿疼得脸色发白,我勉力扶住他,一脸戒备地看着废太子,担心他再来。
废太子好似也疯了,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林长屿,为何你要什么有什么?叫人嫉妒。」
我和林长屿对视一眼,想不通他为何会这样说。
「装什么?林长屿,当初林家为你娶妻闹得沸沸扬扬,京中贵女众多,你为何偏偏选中了谢昭?」侍卫制住他的胳膊,任他挣扎也碰不到我们,接着他又看向我。
「谢昭,若不是因为你,林长屿不会与我断绝关系,我的太子之位坚不可摧。
「都是因为你们,我才落魄到这等地步,哈哈哈哈……上天不公啊,为何什么好事都叫你们占尽了?」
闻言,我终于忍不住,「那你对得起谢明意吗?她心心念念要嫁给你,而你却做出禽兽不如之事,还动手害死她。她才十六岁啊……」
纵使此前住在谢家,谢明意对我言语奚落,但我对她没什么恨意,想着以后不来往就是,如ťúₜ今她年纪轻轻便死了,着实叫人惋惜。
「我们回去吧。」
林长屿来牵我的手,我回神搀他上马车,眼下治伤要紧。

-12-
次年春,林长屿荫封了县官,外放梁州。
梁州苦寒,公婆为我们准备了许多行李,若不是我们极力劝阻,怕是还得再装一辆马车。
我们刚离京,圣上便驾崩了,废太子同日也一并死在府中,五皇子继位。
到了梁州,林长屿很忙,下乡考察、处理卷宗、推行新政……书房灯烛时常亮至深夜。
疫病来得猝不及防,短短十日,梁州尽数沦陷。
他同官员调动物资,出入疫区,一个月后,他被传染了疫病,带走隔离。
临走时,他还笑着,要我照顾好自己。
可我怎么能安心?疫区火化尸体的浓烟一直未熄,我想我一定要做些什么,不能这样干等着。
幸好我是林长屿的夫人,可以借用一点关系让我在医署帮忙。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大夫们半白的头发全白了,梁州的官员被斩了好几个。
又过去了一个月,我不知道林长屿是否还活着,没人告诉我,也许是不敢告诉我。
上苍到底是怜悯众生的,大夫们研制出了新药,试验了不少人,皆痊愈, 众人大喜。
我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从疫区平安走出来, 但那股浓烟仍旧未熄,有些人没熬到新药来便死了。
林长屿,你一定要平安啊,我每日在心中祈求。
半个月后,我从医署出来,脑袋有些晕, 有一人挡在我跟前。
「劳烦让让。」
那人一动不动,我不禁抬眼看去, 这一刻,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林长屿, 他平安从疫区出来了, 没有缺胳膊少腿, 只是瘦得厉害,脸颊凹陷。
我想仔细给他检查一下, 他抓住我的手,说:「阿昭确定要在这里检查吗?」
我环顾四周,这才从惊喜中回神,扶着他慢慢回家, 他的手是热的,是活人才有的体温。

-13-
直到回了房间,再无旁人, 我们紧紧相拥,我尽情宣泄近两个月的担惊受怕,在他肩头哭湿了好大一片。
他的脸贴着我的脸, 声音缱绻:「我答应过你, 我们要岁岁常相见的。」
「你这条命是我的, 没有任何人能夺去。」我强硬道。
他拍着我的背安抚我, 「是是是,没有阿昭的命令,我林长屿不敢——」
我忙捂住他的嘴, 「后面的话不许说了。」
两年后,林长屿在梁州的任期已满, 回京述职。
再次回到京城,形势大变, 新皇继位后大刀阔斧改革,从梁州出来的林长屿入了他的眼。
于是,次年春, 林长屿再次外放。
在运河的船上, 我同他玩笑道:「谁叫你少时好游学,如今做官也同游学, 换着地方来。」
「有何不好?」他坐到我身侧, 倒了杯茶给我,「权当带你游山玩水了。」
我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船行进的方向, 终于看到了一处熟悉的码头, 我指给林长屿看。
「这里是我们相遇的地方, 还记得吗?」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眉眼较当年沉稳,却仍旧清亮。
我听见他说, 「救命之恩不敢忘,貌美又会水的奇女子更不敢忘。」
我险些呛到,他真是年纪越大越敢说了。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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