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镇子上唯一的女屠夫。
在别人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我已经白白胖胖,成了镇上的老年杀手。
我家肉铺对面,有个小乞丐,路过的狗都能踹他两脚。
后来,城门破了,我家的肉铺关门了,小乞丐却成了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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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肉娘子,给我一刀肉,肥肉多些。」
回应那人的是我娘落在板上的杀猪刀,砰砰作响,扬起些骨头渣子,引得一群小狗儿围过来争抢。
「阿婆,今日的肉可香了,你拿回去加些菜一起炖,能把牙齿香掉!」
买肉的阿婆摸了摸我的脸,从包里捎出两颗糖莲子:「嗯,还没吃阿婆就觉得香,不然咱们阿福哪能长那么好啊!」
我娘是这镇子上唯一的女屠夫,瘦弱的身板能扛起一整头猪,让好些男子惊得话都说不出。
一开始做这营生的时候,那些男人都排挤她,回应他们的是我娘亮得能反光的杀猪刀。看见我娘单手捏碎的果子之后,他们的嘴巴也干净了。
「一刀猪肉,十五文。」
「哎哟,这也太贵了!」阿婆一边说,一边心疼地拿出十四文,看见我亮晶晶一动不动的眼睛之后又摸出一文:「也就是你卖的肉不会缺斤少两,又是好肉,不然别人家卖这么贵,我是不肯的。」
镇上的阿婆娘子们买菜买肉都爱占些小便宜,我娘是绝不肯多说一个字的,但也一个铜板都不肯退让。
所以常常能看见案板上一刀又一刀切好了不肯拿走的肉,奈何我家的肉最新鲜,又不缺斤少两,铺子前生意好,但时常做成一单就要花上许久的时间。
我扬起了招牌笑容,无他,和瘦弱的娘亲不一样,我天生白白胖胖,阿婆们都说我这是天生的福相,有福气呢。
「阿婆眼光真好,我们家的肉最好了!阿婆吃了也能长命百岁,孙子孙女和阿福一样有福气!」
阿婆哈哈大笑,说我小小年纪嘴巴忒甜,țū́₁娘亲眉眼也柔和下来,给阿婆添了一根带肉的骨头。
视线扫到肉铺对面的小乞丐,他却只盯着我家肉铺下争抢骨头的狗儿,像是想跟他们争抢一般。
从我记事开始,这个小乞丐就在镇上了,有时候他在我家肉铺对面,有时候几天不见踪影,是个没名没姓没有归宿的。
「娘,我能给他吃吗?」
起初我觉得他可怜,想分他肉,分他吃食。可是我娘不许,我娘脸上有个碗口大的疤,但我从不觉得吓人。
「阿福,我们家有很多肉,如果你分给他,娘不能保证还能保护好你。」
「为什么?他会吃很多吗?」
瘦瘦的娘把我抱在怀里,不停摩挲着那两把杀猪刀:「娘也不知道,但是吃的人多了,总会不够的。」
小乞丐抬起了头,对上了我的眼睛,我打了个冷战,他的眼神就像是我脚下抢夺肉渣的狗儿,我又觉得可怜,他比我大,却像我脚下的狗儿。
我偷偷把糖莲子混着饼子落在他身边,他什么也没说带着走了。
「哎,算了。」
娘擦了擦刀,带着我继续卖肉,那天的肉很好卖,收摊的时候一刀也没剩下。
-2-
「银子,好多的银子啊,娘能买好多糖莲子了。」我熟练地从墙角的洞里挖出一个小罐子,这里头是我和娘的积蓄。
一开始是铜板,然后是碎银,到现在银子都快有小半罐了。
「吃多了牙疼的,」娘掂了掂罐子,露出一个笑来,虽然娘脸上有道疤,但是我还是觉得我娘最好看:「过些日子就去打一个小的长命锁,用金子,打个空心的,保佑娘的阿福长命百岁!」
长命锁是我娘的执着,似乎只要有了那一把锁,我这辈子就不愁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娘的被窝已经冷了,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爬起来给自己热锅里的粥吃,娘总会在自己吃过之后往里面加一小碗鸡丝,浓厚的米香里就会带上一丝丝的肉香。
端着碗坐到大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了小乞丐,他躺在路边上,也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他的脸总是被头发遮着,刚靠过去就闻到了一股子酸臭味,也恰好这时,他醒了。
「吃粥吗?还是热的。」
小乞丐呆坐着像失了魂一样,半晌才点头,我回屋给他端了一碗,他吃得狼吞虎咽的,连碗都舍不得丢。
「快走吧,要不太平了。」
「你会说话?」我惊奇地停下了回屋的脚步,大家都以为小乞丐是个哑巴,没想到他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不管我怎么问,小乞丐都不说话了,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走,要往哪里走,他也要走了吗?
这天阿娘回来得很早,她满脸愁容,还有大半只猪没卖出去。
阿娘抱着我坐了半晌,然后开始腌肉,大半只猪被切成一块一块的,有的放到罐子里,有的挂起来用烟熏。现在天气不热,明明可以明天再拿去卖的,可是阿娘却并没有这样打算。
想起小乞丐的话,莫名地我也不想问阿娘为什么。
「阿福,娘以后不去卖肉了,就在家里陪你。」像是看出了我的不安,娘摸了摸我的脑袋,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往后就在屋子里,哪里也不要去,谁叫你也不要应,知道吗?」
我点点头,靠在阿娘怀里睡去。夜间惊醒,院子里却传来奇怪的声音。
院子里,月光下,娘拿着一把把刀在磨刀石上细细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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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我娘都没有出摊卖肉,却总是神出鬼没去买粮买菜,堆在家里吃也吃不完。
有人寻到我家里,问我娘怎么不出摊,又埋怨其他卖肉的缺斤少两,还拿不新鲜的肉糊弄人。
我娘也没个笑容,只是硬邦邦地说娃儿身体不舒服,她要在家照顾几天。
听到这里,张阿婆就不再追问了,告诉我娘小娃儿都是这样的,多多注意着便是。临走前,还塞给我娘一些糖。
「娃儿肯定是不肯吃药才好得慢,药太苦了,你哄哄她,给她甜甜嘴,阿福是最懂事的。」
张阿婆是唯一一个不跟我娘讨价还价的阿婆,她家里有个小孙子,比我还小些,所以她身上总放些糖。
只是她家里也不富裕,那些糖也都是便宜的,不多,但总要放上好些时候。
我娘常说大家都是苦命人,世道再差些,苦命人就更什么也不是了,尸体堆在路边上,老爷们拿去当柴火烧都会嫌弃。
「张阿婆,你家多买些吃的吧,你腿脚不好,总是一个人出来,要ŧŭ₋是出什么事就不好了。」我娘还是没忍心多了句嘴。
张阿婆掂了掂篮子里的菜叶子,每一片都是她细细选来的:「不了,每天买才新鲜,还能买到便宜的。」
她走得很慢,身形要消失的时候,传过来的声音已经低到要听不见了:
「多买又能买多少呢,都要银子啊……」
我坐在床上,等着我娘把糖喂到我嘴里:「娘,你也吃,我们一起吃。」
我娘一股脑塞到我嘴巴里,然后戳了戳我的腮帮子,我娘总喜欢把我抱在怀里,就像她去抱小猪一样。
「娘的阿福得好好的,一定得好好的。」
我娘不去出摊,镇上卖肉的就更嚣张了。往常那些人被他们坑了多半都直接把肉撂他们摊子上,再大声骂他们是只知道坑人的王八羔子。
如今,买肉的人被坑了也只好小声嘟囔几句。
「老子就这个价!买不起就给老子放下!没钱吃什么肉啊!」
「林肉娘子?哼,你喜欢找她买就去啊!她一个娘们儿能卖多久!」
还真有几个有骨气的人转身走了,他们说林肉娘子总会回来卖肉的。不过是一阵子,大不了就不吃肉!
这话提醒了卖肉的,第二天他们的肉就多涨了几文钱。趁着我娘不在,他们想多多地捞些银子。
我家的门总是被人敲响,这时候我娘就会叫我好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管。
「林肉娘子啊,你们娘俩总是要吃要喝的,你不去卖肉,钱花光了可怎么好啊?」
「是这个理儿,你不去挣钱,阿福怕是买药钱都没了。」
「不如这样,我们帮你照顾阿福,你把肉买回来就在摊子边上给她弄个小棚子,我们肯定安安静静的。」
他们七嘴八舌劝说我娘,一句一句钻进我耳朵里,好像有数百只苍蝇蜜蜂一样,也不知我娘怎么受得住。
我娘站在人堆儿里,就跟她往日一样一句话不说,要么就只会重复一句话:
「我的阿福病了,我要照顾阿福,不卖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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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镇子里突然多出了几个乞丐,他们四处逃窜,模样可笑,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愿意干。
镇子里的人哈哈大笑,有人给出一个饼子叫乞丐学狗叫爬着走,有人心善也愿意给出一口吃食。乞丐越来越多,但是原先那个小乞丐却是怎么都没有了身影。
「快走吧,要不太平了。」我看着外头的人,突然想起小乞丐的话,心里涌起一阵害怕。
「阿福!这是谁跟你说的!」娘蹲到我面前,眼里满是慌张。
我生下来是没有吃过苦的,但是我娘吃尽了苦头,因为我娘当初就是因为家乡闹饥荒才逃过来的。
她不肯跟我说路上的艰辛,但是镇上的人都跟我说,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怀了身子的女人能活下来是很不容易的。他们都叫我一定好好长大,嫁个好人家,让我娘能过上好日子。
我不明白,嫁个好人家跟我娘过上好日子有什么关系?我娘也不明白,她会捂住我的耳朵,叫我不必去想明白。
我从不会瞒着我娘,所以老老实实把那天的事给娘说了。
娘听了就立刻泄了气,嘴里念叨着完了,末了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把刀别在了腰间:
「没事的,没事的,阿福别担心,娘会护住阿福的。」
我娘说有钱有势的人若是有消息,那权势钱财就成了他们保命的法子,若是没有消息,那就是没有主人的猪仔,只能等着被人宰杀啃食。
而我们这样从不被贵人们放在眼里的人也不是全然没有活路,因为我们每日都在提心吊胆用尽气力存活,所以只要能留意到那些不起眼的风吹草动,就能感知到危机。
我们现在住的屋子地下有一个地窖,是我娘早早就挖好的。
地窖挖得不容易,我娘不肯请人,也不肯让人知道。在这个镇子住下后,她白天卖肉挣钱,夜里就自己一点一点挖。
现在这地窖派上了用场,夜里我和娘开始一点一点往里头搬东西,白日我娘又开始去卖肉了。
镇子上的人很开心,甚至比往日买得还多,镇上也没有再多出其他乞丐来,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只有我娘夜里的磨刀声和忙碌的ƭŭₚ身影告诉我,一切都不一样了。
「阿福,你好些了吗?」
我坐在门口的时候翠姐姐来找我了,还端了一大摞饼子:「糖饼,我娘叫我端来给你们的,快尝尝。」
翠姐姐家是卖布的,有钱,家里孩子也多,翠姐姐更是跟天仙似的,我很喜欢跟翠姐姐一起。
「谢谢翠姐姐,婶娘做的糖饼子最好吃了!」
翠姐姐捏了捏我的脸,然后挨着我坐下了:「知道你生病,我担心了好久呢,之前我家请人去唱戏,你都没赶上,实在太可惜了。」
听到这话,我连糖饼子都吃不下了,镇子上能请人唱戏的人家不多,翠姐姐家就行,偏生我每回都没赶上。
见我苦恼,翠姐姐咯咯笑出了声,满口说着下回哪怕我再是病了,她也叫人把我抬去看。
正说笑着,我娘就回来了,翠姐姐立刻收了笑声。
「翠翠又送东西来了?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娘一步都没停,转身提了一吊肉出来,「翠翠,给,带回去,今天新鲜的,涮肉最好吃。」
送走了翠姐姐,我娘就立在我面前,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
我娘不喜欢翠姐姐一家,从一开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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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娘说过什么?」
我别过头去,手里抓住了糖饼子不丢,饼子里头的糖还热着,顺着流下来滴到我的手上。
滴答——滴答——
娘还是心疼了,拿出一张帕子替我擦了眼泪,又把手擦得干干净净:
「阿福,不要任性,娘是为了你好。」
「可是大家都喜欢翠姐姐。」
翠姐姐不仅好看温柔,还给所有小孩都送东西,糖饼、头花儿,还有小玩意儿。再闹的小孩儿在翠姐姐面前都乖乖的,我实在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不喜欢。
娘不仅不喜欢翠姐姐,还不喜欢婶娘,每回婶娘说要帮忙又或是送什么东西,我娘都会拒绝。
「可是娘不喜欢,阿福也不可以喜欢。」娘摸了摸我的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金锁挂在我的脖子上,「你翠姐姐来给你送一回糖饼,满镇子上的人现在都该知道了。她回回都说家里唱戏要叫你们这些小孩儿去,你们哪个人去过呢?阿福,你还小,但是你也该懂了。」
我娘又絮絮叨叨说起来,说我们刚来的时候婶娘知道她是寡妇,就瞧不上她,直到看见我娘脸上的疤,感受到我娘的臭脾气,婶娘才突然变成了一个好人。
她家的东西不好收,往往是东西还没送出去,镇子上的人就在说哪家要占她家便宜了。
我娘说她家跟我们是不同的,一锭银子摆在面前,她家的人都不会去捡,反倒会送给旁人,然后笑眯眯地等所有人都知道。
「她们缺的不是银子,是名声。」
「她们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听得迷糊,大概明白了婶娘一家不是好人,可总觉得自己分明得了好处。
「翠姐姐也是?」
娘把小金锁放进了我的里衣,朝着我点头:「你翠姐姐不是小孩儿了,她跟她娘一个模子。」
「那这饼还吃吗?」我看着那一叠饼子,想到要丢,心都开始抽痛了。
娘用力按了按我的眉毛,拿起两张饼,她一张,我一张:「吃!这是咱们换来的,没吃白食儿!」
张阿婆常说人活得久了,眼睛会越来越有用,能分清豺狼虎豹和人心。或许,等我再长大一些,我的眼睛也会有用,也能分清了吧。
风总是来得突然,我突然明白了我娘说的,我们这样的人,活着便很艰辛了。
那天正午还没到,外头突然吵得很,好像所有人都在跑,都在叫,都在喊,比正月放爆竹还叫人害怕。
「阿福,若是有事就躲到地窖里去等娘,千万不能乱跑。」
我娘每晚睡前都会跟我说一遍,我记得很清楚。
我掀开地窖的入口躲进去,啪嗒一声,是地窖入口的木柴和草垛子落下来的声音。
每晚我抱着娘睡的时候,我都能听到我娘的心跳,可我现在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想我娘了。
地窖里的味道不好闻,堆了太多东西了,味道像是要把人溺死。这里还很黑,总让我想起张阿婆说的深山里的恶鬼,翠姐姐说的夜里吃人的小孩儿。我缩在角落一动不敢动,哭也不敢哭出声。
早知道今日不要娘出门就好了。
早知道跟娘一起出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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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阿福,醒醒,娘回来了。」
娘拿着烛台,摸了摸我的脸:「阿福做得很好,很乖。」
我扑过去紧紧抱住她,入手却是黏腻的触感:「娘?」
「外头下雨了。」娘说着吹灭了蜡烛,窸窸窣窣脱下了衣服给我擦手,「娘换身儿衣服,阿福等等,一会儿跟娘一起出去。」
原来,世道真的乱起来了,外头早就在打仗了,今天是附近的山贼趁机作乱打到了镇子。
我们镇子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虽然山贼打跑了,但却把我们的知县吓得不轻。
知县大人我见过,一个有胡子的老头,时常抱着他的孙子在街上玩,穿上了官服看起来倒是神气精神些。
据说他是年岁大了才从这里考上科举的,去天子脚下转了一圈儿,末了又回到这里做了个小官。无功无过,慢慢也到了今天的位置。
「阿福,出去吧,一会儿就有官兵来了。」
娘的手好冷,冷得她直打哆嗦,可是她一步也不停,拉着我往外头走。
那群山贼真是可恶,家里被翻得乱糟糟的,石子街周围的商户更是,摊子全被掀翻,但是却没一个人去收拾。
「今日起,所有人不许进出镇子,一旦抓到,当叛贼处置!」
人群顿时像水滴子甩进了油锅里,但碍于上头站着拿长枪的官兵,这油锅就变成了冒着热气的滚水。
我站在人堆里,四面八方的声音都在朝我涌来。
「这么严重?不让出城的啊?」
「那怎么行的哦,我们一家老小吃什么啊?天爷啊!」
「别说了,还是命要紧,今日那山贼可是抄着真家伙来的,好些人被砍伤了,那血溅出去老远了,城门关了好啊,至少山贼进不来了。」
「啊?还死人了?」
「可不是嘛,咱们的官老爷脸都白了,一把年纪直哆嗦。我看啊,要是仗打起来,他第一个跑!」
「不会吧,他祖宗十八代都在这儿,能跑到哪里去?」
紧张恐惧的氛围在镇子上蔓延,官兵驱赶,所有人都皱着眉头闷着头往家走。
冷风掠过,娘的手就像是冬日的雪一样冰凉。我搓了搓娘的手,却始终感觉不到暖意。
「林肉娘子,你们在家小心些啊,夜里把门都锁好。你那个刀,就放床头。」张阿婆摇着头念叨了两句,摸出两颗糖,又放回去一颗,「阿福,要听你娘的话,要乖乖的,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没接那颗糖:「阿婆拿回去给弟弟吃,弟弟喜欢,阿福是大孩子,阿福不吃。」
张阿婆也没有强求,弓着腰回去了。
「娘,官老爷会跑吗?」
镇子里的小孩儿都怕官老爷,大人也怕,只要见着人穿官袍的人,他们的腰都要弯得低一些。
但大人也说,只要官老爷们都还在,镇子就还在。
镇子还在,家就还在。
方才人群里有人说官老爷会跑,我害怕,也想知道如果官老爷跑了,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也要跟着跑。
看着自己身上的肉和两条小短腿,我开始发愁了,我跑不快,跟不上可怎么办?早知道平日少吃些了。
「娘也不知道,但是如果要跑,娘一定会带着阿福。」
我抱着娘,下定决心要少吃些了,少些肉才不会拖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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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肉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被我娘识破了,她甚至还特意把肉剁得细细碎碎的,炒过后夹在饼子里端到我面前,我一边咽口水,一边耸动着鼻子闻香味儿。
「吃吧,你不吃就没力气,到时候可就跑不快了。」
我娘说的能有错吗?肯定没有错!
实在太好吃了,饼给煎得脆脆的,肉汁儿把里头的饼子浸透,肉末混合着小咸菜,一口一口,一点也不腻!
我胖墩墩的,娘却很瘦ẗűₜ,但我们两个都吃得很多,今日娘却只吃了一个饼子就不吃了。
「娘生病了吗?怎么不吃?」
我娘点点头:「娘胃口不好,阿福替娘吃完,等娘好了,再跟阿福一起吃饼。」
自从那日回来,娘就病了,这病也一直没好,她的身子总是很冷,怎么也捂不暖和。
如今的街上已经没人走动了,大家都把门关得紧紧的,躲在自己家里。
我和娘也是。
娘在窗户上破开了一个小孔,我就从这个小孔看看外头。
第三日,外头还是没人,只有一排排的官兵走来走去,他们凶神恶煞,拿着刀,举着长枪。
第五日,那些别处来的乞丐出现了,他们在街上四处搜寻吃的,偶尔能找到一些烂果烂菜叶。
小小的动静在长街上异常明显,一群乞丐涌过去,饿红了眼一般,他们好像抢食的恶狗。
第六日,城里的百姓也出来了,他们都弓着腰缩着身子,想去买米买面,但是铺子都关了,一无所获。
当晚,长街上有了动静。
我和娘透过小孔,一丝光亮也没看见,黑夜里有人欢呼,有人倒吸凉气,一阵动静过后又安安静静了。
第七日天亮,我才发现不少铺子都被人撬开了,全是卖米面吃食的。无一例外,那些铺子都没有人住。
「天杀的,哪个该死的臭货敢动你大爷的铺子,要被大爷抓住,看不把你打死送官!」
有人跑到长街上哭天喊地,然后被赶来的官兵训斥回去了。
这些人我知道,他们有银钱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都是自家人在忙活。铺子小,住不下人的。
而这些,镇子上的人也知道。
「好多人家已经没吃的了。」娘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脸,「好像是有些胖了,今日起就少吃些吧。」
我娘说的不会错的,娘给多少我就吃多少。
晚上睡觉的时候,娘摸出了菜刀,让我睡到里头去。
「娘,他们会来我们家吗?」
我心里害怕,想和娘一起躲去地窖去,地窖黑,但是有娘在我就不会怕。
娘没同意,娘说现在他们不会来的。
娘说得没错,第七日的晚上,外头动静更大,但却没人来我们家。
「现在不到时候,有些人总觉得银钱比吃食要紧。」
但是第八日晚,我们家门口来了人。
敲门声不大,仿佛怕人发现一般,我和娘不打算理会的,但那敲门声不停,娘只好拿着菜刀过去了。
「林肉娘子?我是张阿婆。」张阿婆的声音都在抖,在黑暗之中忽高忽低,「我给你和小阿福拿了些饼子,扛饿,等我们走了,你悄悄拿回去,别被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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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扬起笑脸,在这个屋子待了好久了,我已经好久没碰到外头的人了。
「阿婆,你家吃的够不够?阿婆不要饿着了。」
「阿婆有吃的,小阿福要乖乖跟着你娘,知不知道?」张阿婆的声音泛着笑意,被人催促了两声又说了两句,「小阿福,阿婆在饼子底下放了一颗糖,你用水化开喝,别一天吃完了。」
门嘎吱一声开了,娘塞出去小半截煮过的猪肉条:「张阿婆,谢谢你,家里没吃的了,只有之前剩的肉,不多,还没臭,您不嫌弃的话拿回去吃。」
「这,这怎么好啊,那多谢你了,你们小心些,我先回去了。」
张阿婆走后,阿娘才把篮子拎回来,那饼子掺了不少粗粮,看上去并不精细,但阿娘说张阿婆现在还能匀我们一些,实在是不容易了。
天亮时,长街上无人的铺子都被撬开了,不再只是卖吃食的。
镇子变得好奇怪,白天毫无人气,夜晚充斥野兽。
娘没说话,只是日日把那些刀打磨得锋利无比。
「阿福,这把小刀你拿着,本来想在你生辰给你的。」
那是一柄小小的拆猪刀,和阿娘的刀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小巧,在刀面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福字。
在我心里,娘在拆猪肉时像女将军一样厉害,我也想跟娘一样,所以无数次想让娘教教我。
娘总是说还没到日子,不肯让我碰。
「娘,我也可以拆猪了吗?」
娘点点头,把刀塞到我手里:「不要让任何人看见。阿福,要记住,只有活着才能和娘永远在一起。」
「娘也希望阿福用到这个刀是为了拆猪。」
镇子上的食物越来越少了,镇子上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想要吃的,想要填饱肚子。
一群人走到城门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飞箭射死了。
山匪仿佛摸准了时候,来得越加频繁。
那些人吓得魂飞魄散,留在原地的尸首也没人敢去收尸。
大家开始借粮了,十米的布匹,沉甸甸的首饰,往日这些让人艳羡的东西却没人在意。
也有人来我家借粮,但我们一点都没借。
有人想强闯,我娘伸出一把寒气逼人的刀子,他们就骂骂咧咧走了。
屋子里的粮食几乎要吃完了,娘准备去地窖里再搬些出来。
翠姐姐就是这时候来的。
「阿福,阿福你在吗?你家有吃的没有?能不能给我些?」
翠姐姐哭得很可怜,我透过小孔看见她头发乱糟糟的,一点儿也没了平常好看的样子。
「阿福!我就知道你在,你家是不是还有吃的?给我些吧,翠姐姐往日对你最好了,是不是?」
「我要得不多,就要一个饼子,就一个!」
翠姐姐发现了小孔,也发现了我。
她竖起一根指头,凑近了小孔,睁着充满红色的眼珠,贪婪地往屋子里望。
「阿福,你今日吃什么了?翠姐姐闻到味道了,给翠姐姐一些好不好?」
她努力耸动鼻子,粗大的喘息声像某种动物一般。
这样的翠姐姐我害怕,想说的话直接卡在了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为什么不给我?!我待你那么好!为什么?!快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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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拍得哐哐作响,明知她进不来,我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我家没有吃的,你去别人家吧。」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后,稳住了我的身子。
翠姐姐顿了顿,然后哭了出来:
「林婶婶,我们家真的没法子了,那些人趁着天黑抢了我家,家里值钱的能吃的都被抢走了。我爹和我哥都被打伤了,现在还躺在床上。」
「林婶婶,我真的没法子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请你给我些吃的吧。」
「我知Ŧùₙ道林婶婶是个好人,求你了。」
翠姐姐哭得撕心裂肺,但是娘却没有一丝松动,甚至捏紧了手中的刀:
「我家没吃的了,没有东西给你。」
哭声戛然而止,出现的是翠姐姐她娘的声音:
「林家的!你真是黑了心肝,活该一辈子命苦的货!亏得我们往日对你们那么好!现在一点忙都不肯帮!」
「你是个烂脸命贱的寡妇!你女儿就是个傻子!」
我的耳朵被娘捂住了,只能听见门口的人还在咒骂不停,最后还不解气似的踹了两脚。
人刚走,娘就抱着我去看那个小孔。
翠姐姐和她娘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男人,其中就有翠姐姐说的她躺在床上的爹爹和哥哥。
翠姐姐似乎感受到了,她转过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恨意,嘴里说着要弄死我们。
「看见了吗阿福?做事不要冲动。这样乱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怎么敢出门?如果今天门打开了,娘和阿福都会遭殃的。」
我转身埋在娘怀里,娘说得没错,翠姐姐是个坏人。
那么好,那么温柔,肯跟阿福一起玩,给阿福零嘴儿的翠姐姐是个坏人!
「娘,人本来就是坏的,还是变坏的?」
傻子两个字在我脑子里盘旋,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似乎在变得清晰,这大概就是张阿婆说的,人越长大眼睛就越厉害,能看透人心。
她可以骂我,但是不能骂我娘。
我讨厌翠姐姐,讨厌翠姐姐她娘,讨厌她们一家。
「阿福,人心是复杂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不一会儿就有许多人陆陆续续来到我家门口,有人跪地磕头,有人威胁破口大骂。
「原先翠丫头说我还不信,看来这娘儿俩真有吃的!」
「可不是嘛!不如咱们直接……」
「嘘,夜里再来,咱们人多。」
翠姐姐他们没要到吃的,于是逢人便说我家还有吃的,在生死面前,人人面目可怖。
原本阿娘是打算让我去睡地窖的,夜里可能不会太平。
却没想到晚饭时外头突然乱了。
「快跑啊!山贼进来了!快跑!」
「县令呢?官兵呢?县令跑了!救命啊!」
「我的儿子!救救我儿子!我跟你们拼了!」
阿娘手一抖,叫我赶紧去地窖,自己飞快跑去把房门打开。
地窖关上的那一刻,光彻底熄灭了,我靠在阿娘怀里,死死握着那把拆猪刀。
阿娘的手捂在我的嘴巴上,不让我发出一点声音。
「妈的!这家也没人,看来是跑了,哈哈哈,跑出去也是死。」
「这家还有些吃的,全都带走,你们再仔细搜搜还有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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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动静实在不小,我听到家里的小罐子小瓷碗都被砸在了地上,家里的箱子柜子都被粗暴地掀开,我们家好像成了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寻宝的场所。
而我们就是他们要找的宝藏。
「你说这镇子的人是不是傻?那县令都跑了,还守着呢?」
「县令是跑了,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但是那县丞没跑啊,他一家老小都在,咱们进来的时候他还守在门口呢,被一枪刺了个透心凉。」
「嗐,那县令能跑哪儿去?外头早就乱了,出去也是个死。」
「你别说,这镇子里还有不少姑娘呢,我可是好久没碰女人了,嘿嘿嘿。」
「谁说不是呢,你说她们傻不傻,晚上还出来。刚刚他们抓住的那个小丫头可真水灵,听说是一家子呢,咱们快去,不然人都玩死了!」
两个人似乎是走了,好一阵儿都没了声音。
我刚想说话,娘又把我的嘴巴捂上了。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待在地窖了,这次是和娘一起,和娘一起我就不怕了。
「看来是真的没人,真不知道头儿这么谨慎干什么,快走吧。」
那一天起,我和娘就住在了地窖。
眼前一直是黑漆漆一片,也不晓得外头是白天还是晚上了。
想说话的时候,我和娘就只能趴在对方耳边小声地说。
地窖里不能点火煮饭,我们也不敢点蜡烛,生怕什么时候就被人发现了。
一开始还能吃果子,吃糕饼,还有娘煮好的鸡蛋。
之后我们又开始生吃蔫了的菜,有些苦涩无比,一咬下去,脸都能皱成一坨。
但是不吃不行,不吃会饿的。
娘腌的肉干直接吃很咸,撕下一小口就得吃一大口饼子,那饼子为了不放坏,没用多少水,干干巴巴的,牙都要咬掉。
好在娘还炒了不少的面,香香的,面面的,偶尔能咬到芝麻,再喝上一小口水,就是很饱肚的一餐。
水囊里的水我们都是省着喝的,到后来就只能把嘴唇沾湿了。
我应该瘦了很多,摸着脸颊两边都没肉了。
娘瘦得更厉害,我抱住她好像抱住一捆干柴。
那群人一直没走,偶尔还会闯进我们家里拿走一些东西,他们大笑着,说着又抓住了多少人,又杀死了多少人。
地窖里的味道越来越难闻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解决,干草、草木灰,还用上土都盖不住味儿,但是我也习惯了。
我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或许这就是瞎子的感受吧。
偶尔我会想起张阿婆,张阿婆一家还活着吗?她腿脚不好,也不知道有没有藏起来。她的宝贝小孙子是不是也饿瘦了?
我还会想起翠姐姐,那些山贼说抓住的人是翠姐姐一家吗?可是他们家那么厉害那么坏,应该不是他们吧?
虽然翠姐姐很坏,但是我无比希望被抓住的人不是她。
那些平时提着刀卖肉的人呢,他们对着山贼也能提起刀吗?也不对,他们只敢拿起刀来吓唬买肉的客人。
还好小乞丐早就跑了,不然他可没有地方躲,也没有吃的藏起来,可能第一天就会被山贼杀掉。
但是这些没人能给我们答案,我只能窝在娘的怀里,一遍一遍摸着小金锁。娘说了,戴上长命锁就会平平安安的,希望我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11-
已经连续好多天上头都没有声音了,娘偷偷打开了地窖,刺眼的阳光迅速在黑暗之中占据了地盘。
实在是太安静了,甚至连鸟叫声都没有。
娘转过头看我,我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娘这才慢慢开始往外挪。
地窖关上那一刻,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娘才打开了地窖。
家里的屋子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就像城东的破庙一样,等我走出去一看,整条长街上都是如此。
门框破败,毫无人烟,街上多的是漆黑的血迹残尸,断箭焦木,一片虚无。
「真是一群山贼。」
娘又回去了地窖,拿出了几个土豆子,生火之后埋在了下头。
跳跃的火舌舔舐着干燥的木柴,这样滚烫的温度是在那个小小的黑黑的地窖里感受不到的。
我一直期待着可以走出地窖,但出来之后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和娘好像走入了一个更大更光亮但是充斥着危险的地窖。
「娘,我们留下来吗?」
从一出生我就生活在这里,有娘,有张阿婆,有翠姐姐,还有小乞丐和镇子上每一个人。
我从没想过离开,这让我心里升起恐惧,和过去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酸涩,迷茫,还有不安。
我只能紧紧抓住阿娘的手。
「不行,阿福。那群山贼说外头已经乱了,他们都逃走了,说明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娘拿起剪刀,把我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又去别人家里捡了衣服回来给我套上,「不管去哪里,只要我们在一起,总会有一个家的。」
那群山贼原先住在西边的山上的,所以娘决定带着我向东走。
我背了一个包袱,娘带了两个,就这样我们离开了一直生活的镇子。
从前我的世界只有镇子这么大,从来没有出去过,现在出来了,却好像一直没有办法停留。
白天我们一直在赶路,晚上藏在林子里或是大山边上睡觉。
我仿佛从未见过娘合眼睡觉,但是她永远有本事,我一觉睡醒,娘总能找到吃的。有时候是两个野果,有时候是烤熟的小小的鸟雀。
越走我就看见了越多跟我们一样的人,没人说话,也没人靠近,都谨慎地看着对方,又默契地朝着一个方向走。
有时候走在前头的人就突然停下来倒在地上,然后再也没有起来过。
也有人走着突然大哭,然后转身往回走了。
这时候我才对「乱」这个字有了新的感觉,不仅是我们的镇子,我们走过的村子、镇子、小城都空无人烟。
看不见那些身穿官服的老爷,也看不见穿着衣裙的漂亮姐姐,甚至我这样的小孩子,张阿婆那样的老人,翠姐姐那样的少女都是少有的。
每当有人看向我的时候,娘就会沉默地亮出一柄杀猪刀。
若是有人找到什么吃的,所有人便像当初肉铺下抢食肉渣的野狗,像镇上那群乞丐饿极了的乞丐。
我们没有家了,这个时候,我们都是乞丐,都是野狗。
我现在也是个小乞丐了。
「阿福!是你吗阿福?」
「林娘子!你们还活着!」
有个老乞丐突然冲到了我面前,一张老脸流下了两行泪来。
是张阿婆!
-12-
「阿婆?」
张阿婆身后还跟着她的大儿子,张阿婆跟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背对着我们看着其他人。
「阿福,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阿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张阿婆摸了摸我的脸,「那群天杀的山贼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呐!他们就该被野狗啃食,被山鬼索命啊!」
见到了熟人,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久没说话,喝的水也少,一开口声音都是干哑的:「张阿婆,镇子上的人还有活着的吗?」
只一句话,张阿婆的眼里就再次沁了眼泪:
「死了好些,活着的都跑了,我们走得慢,才碰到你们。」
「对了,还有翠翠,和她娘。」
我没想到再次见到翠姐姐,她会是这副模样,破烂玩偶一样裹在衣服里,脸上青青紫紫,还有一排排的牙印,一只耳朵也被割了。
她的腿好像断了一只,右边裤腿干瘪地垂在地上。
她也靠在她娘怀里,不管她娘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翠翠是个可怜的,她家里人都死了,就剩这娘儿俩。」
「翠翠被割了舌头,心里头是存了死志,也得亏她娘拼死带着。」
「哎,有时候这人活着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见到我们,翠翠她娘突然冲了过来,她胸口极大地起伏着。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
「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为什么还活着?!你们都该去死!你们都该死!」
「如果不是你们,我的翠翠不会遭罪,我的翠翠……我的女儿啊!」
我娘一把推开她,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哭到最后,再也不能发出一丝声音。
翠姐姐她娘是镇子上衣衫首饰最多最爱面子的女人,我娘却是一柄宰猪刀赚钱连带着把旁人嘴里的好名声都丢掉的人,可我却觉得这时候她们好像。
翠翠她娘哭的时候,翠姐姐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娘子,我们一道走吧,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我娘同意了,因为她带着一个我,张阿婆家也有一个小孙子。
张阿婆有两个儿子,剩一个儿媳妇,还有个小孙子金宝。加上我家和翠姐姐家,我们一共就是九个人。
九个人走出去,落在我们身上的视线都少了很多。
「阿福姐,为什么翠姐姐不理我们?」金宝跟我一起走在最中间,他比我还矮一个头,凑到我耳边问。
从我们来之后,也没见过翠姐姐动弹一下,说一句话。
翠姐姐她娘就拉了一个板车,把翠姐姐拖着走。
「翠姐姐病了ŧü₉,不舒服,金宝,我们不要去吵翠姐姐。」
金宝抓着我的手点点头,他从前是个很调皮的小孩儿,得大人拿拨浪鼓哄拿糖喂才肯听话,现在乖巧了很多。
「阿福姐,我想吃肉,你想吃肉吗?」
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逃难的路上吃得太少了,别说吃肉,能不饿死就很好了。
每次出去找吃食的时候,我和金宝、大张叔还有他媳妇就留在原地。
张阿婆虽然老了,但是她认得很多东西,山里的野草树根在她眼里都是宝贝。
我娘虽然是个女子,但实力剽悍,加上明晃晃的杀猪刀,还没两个人敢对上。
翠翠她娘也去,还拖着翠翠姐一起,从不肯把她丢下。
「她只有那一个女儿了。」
小张叔是这样说的。
-13-
他们找回来的东西全都扔在锅里,加一点点水,只要能弄熟就行。我娘很拼很努力,但凡有人要抢食物或者偷袭,都会被她挥着刀赶走。
所以不管锅里的东西多难吃,我都会吃得一干二净,我得活,我娘也得活。
翠姐姐是唯一不肯吃的,她咬紧牙关,不管她娘怎么灌怎么喂,都不张嘴。
她娘就用手抠,捏开她的嘴,往里倒。两个人往往弄得一身狼狈,却没吃进去多少东西。
她们娘俩都犟,一个不肯张口,情愿当自己是个死人,一个日日拖着板车找食,也要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是张阿婆常念叨的话,也是她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打仗也就算了,怎么还遇上了灾年呢?这可怎么活啊?」
没人能回答她的话,但是找回来的吃食却是一日比一日少,大家都瘦得一把骨头,和其他人一样。
偶尔我会觉得自己眼花了,人看人的眼神好像都是冒着绿光的。
我们不知道从前的皇帝是谁,更不知道为什么会打起来,我只希望这一切都快点结束,然后能和娘有个家。
张阿婆一家就住我们对面,翠姐姐和她娘就住旁边。
「阿福,别睡。跟娘说说话,千万不能睡,知道吗?」
我大概是饿晕过去的,醒来的时候被娘背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娘身上都只剩一把骨头了,明明被人叫林肉娘子,身上却一点肉都没有。
我用手摸着我娘的骨头,歪头看见金宝也被他娘抱着,所有人都是眼眶红红的模样,我的眼皮太重了,重到我根本睁不开,也张不开嘴回答我娘。
「阿福,吃吧,少吃一点。」
我们开始吃土了,张阿婆说这个可以吃,但这土可真难吃啊,一股土腥味儿,一进嘴就粘在舌头上,沙沙的,很难咽下去,偶尔还会咬到小石子。
不过,总算没有饿的感觉了。
就是金宝忍不住饿,总会吃很多,他娘一拿开他就哭,嗓子都哭肿了,只好拿给他吃。
金宝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摸上去硬邦邦的,他也不吵着要吃土了,因为他肚子疼,但他没哭,因为他没力气了。
那天大人出去找了一圈又一圈,偏偏一点吃的都没有。
没人说话,没人哭,也没有一点办法。
「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我大概是饿狠了,居然闻到了肉香!
那不是假的,有一伙人,他们给我们拿来了肉,一块儿生的,血淋淋的,一块儿烤熟的,噼里啪啦冒着香气。
他们大概是很有本事,这样的时候了,看上去面色还不错。
「拿去吃吧,现在有吃的可不容易啊。」
但是没人去接,我娘也拿出了刀挡在我前头。
「我要吃肉!我想吃肉!娘,呜呜呜,金宝要吃肉。」
金宝醒了,看见肉,被馋哭了,他伸出手拼命想放到嘴里,但是他娘抱着他哭,也不肯说话。
「爹、娘,金宝不想死!金宝想吃东西!我饿。」
最后大张叔还是接过了肉,切了一块儿喂到了金宝嘴里,金宝吃得很急,但是大张叔没再给他。
巴掌大的肉,分成了好几块儿。
张阿婆没吃,金宝她娘也没吃。
金宝吃得很开心,大张叔和小张叔也吃了,但他们捂着嘴,吃进去的是肉,流出来的却是眼泪。
娘接了肉,喂到我嘴里的却是干巴巴的饼子:「阿福,不要说话,乖乖吃就好了。」
那是我娘藏起来的,贴身藏着,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粮。
翠姐姐她娘没接,所以金宝又多吃了一块儿,他贪婪地吮吸着手指,问张阿婆那是什么肉。
张阿婆摸了摸他的脑袋,看着点起的火苗:「是羊肉,金宝,是两脚羊。」
-14-
天亮之后,大家都没提起昨晚的事,但是那块血淋淋的肉还在。
我知道今晚金宝还会吃上两脚羊的肉。
那伙人就跟在我们后头,不近也不远。
他们白天也吃肉,吃得满嘴流油,那香味儿能飘出去很远。
他们也很大方,要是有人去找他们要,十有八九也能要到一块。但我很好奇,他们的肉白天看着就要吃完了,但是第二天他们又能拿出肉来,好像永远吃不完一样。
那块肉很快就被金宝吃完了,吃过了肉,他再也吃不下土了,整日吵着还想吃,怎么都哄不好。
「阿福乖,不吃肉。」
娘不让我吃,我就不看,白天我还是会吃土,到了晚上娘就会摸一点东西塞到我嘴里。
但是那肉香味儿我怎么也忘不掉,晚上做梦生生地饿醒了,于是我看见大张叔去了那群人的地盘。
「娘?」
娘也醒了,她捂住了我的嘴巴,紧紧把我抱在怀里:「没关系,阿福,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看。」
天一亮,大张叔拿出了肉,比之前那块儿还要大,金宝又吃上肉了。
这天之后,我娘就把我看得很紧,出去找吃的也带上我一起,就跟翠姐姐她娘一样。
于是,我们就变成了一群人,一起边走边找吃的。
草根树皮这些早就没了,就连能吃的土也不多了,我实在是太饿了,饿到不停地想起了我娘做的肉渣饼。
是不是我从前吃得太多了,所以现在老天爷才惩罚我没有吃的?
我搞不懂。
翠姐姐就更难熬了,她本来就受了伤,又没有吃的,现在就像是皮影人儿那层薄薄的皮,要不是还有起伏,就真像个死人了。
她娘的双肩早就磨破了,路上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现在更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翠姐姐,你别死,你还说要带我听戏呢。」
我凑到了翠姐姐身边,我是真的想同她一起看一出戏。
「翠姐姐,我们一直都觉得你是镇子上的仙女,仙女是不会死的,对吗?」
翠姐姐的眼珠子转了转,在她娘激动的目光中张了张嘴巴。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足够她娘开心了,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叫她的名字。
晚些时候,大张叔突然说在几十米外的林子里找到了一具臭了一半儿的大虫尸体,等夜深了就去把大虫切开,一人身上藏一点。
我娘的手艺他们是知道的,所以娘非去不可。
翠姐姐她娘也要去,她说翠姐姐好不容易有反应了,一定是愿意活下去了,多一个人去,就能快一些,他们活下去的可能就大一些。
我们都很高兴,大人们都在暗暗准备着,到夜里就剩我、金宝、翠姐姐,还有张阿婆。
张阿婆把我们三个聚到一起,然后摸出了一颗糖,用石头敲成了三块儿。
「吃吧,一会儿睡醒了就不饿了,睡醒了就有肉吃了。」
金宝吃了,我喂给翠姐姐吃,她也肯张开嘴巴,我也吃了,可真甜啊,我们很久没吃过甜的了。
-15-
太久没吃过甜的了,这一觉我睡得太好,眼睛都睁不开,但总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叽叽喳喳的。
「这两个丫头给你们,你们说好的,得给我们肉吃。」
是张阿婆的声音。
「这个都这么瘦了,没多少肉,还是个丑八怪残废!这个小的还行,肉嫩!你放心,我们说好的,肯定给你们肉,不过你怀里这个也不错啊,看起来更好吃!」
「不行!这是我孙子!不能给你们!我儿子他们很快就回来了,你们别动歪心思!」
「回来?那个会拿刀的婆娘他们都得花些时间对付呢!你放心,我们都是讲良心的,说给你们肉就给,你都能做出这档子事儿了,还害怕?」
他们的笑声好大,就在我耳边一样。
有人把我丢到了地上,好痛。
「丫头,别怪阿婆,金宝实在太饿了,阿婆就这一个孙子,阿婆不能看着他饿死。」
「给我们其他肉吧,不要她们的。」
有人提起了我的手,翻过来覆过去,捏捏这里捏捏那里,就像镇子上的人来我娘的肉铺挑砧板上的肉一样。
「切,老太婆,都吃人肉了还挑是谁的?你可真是菩萨面,恶鬼心,我看这小丫头可是相信你得很呐。」
「不是人肉,是羊肉!是两脚羊!」
张阿婆絮絮叨叨地说着「羊肉」两个字,说到最后连声音都没了。
「丫头,这个药用了什么感觉就都没了,别怕,下辈子,去个富贵人家家里吧。」
张阿婆认识的东西可真多,仅一瞬,我就失去了意识。
「阿福?别睡了,阿福,快醒醒啊,娘在等你呢。」
「娘?」
两滴温热的水珠滴到了我的脸上,我睁开了眼睛,见到的是脸上又多了一道血肉翻滚的伤疤的娘。
「娘,疼吗?」
娘摇了摇头,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我娘从来不哭的,看来她疼惨了。
我噘起嘴巴,想给娘吹吹。
可我感觉我快死了,我没力气动,没力气吃东西,也没力气给娘吹吹。
我可真没用啊。
「阿福,别怕,你翠姐姐和婶娘也在呢。咱们一起走,以后你还要跟你翠姐姐去听戏呢。」
我点点头,没问张阿婆他们在不在。
娘把我背到背上,翠姐姐被装在袋子里,只露出个脑袋,被婶娘拖着走。
板车没了,婶娘和娘身上都是血,我不敢问那是谁的,也不敢问她们衣服下面还有没有伤。
都怪我,是我吃了那颗糖。
「阿福,别哭。不是你的错,你太小了。」
这路实在太难走了,两个干瘦的女人还得带着我和翠姐姐。
她们有时候会交换,有时候把我也放到袋子里,两个人一起拖着走。
也许是死的人多了,偶尔我们能找到一些新发的绿芽,好歹是饿不死了。
有一天突然下雨了,雨水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我张嘴去接,真甜,真好喝。
翠姐姐扭过头,雨水把她脸上的尘土冲掉了不少,脸蛋上的疤越发明显,她却对我绽开了一个笑容。她闭着嘴巴,笑意盎然,就像她从前一样。
那场雨还没下完,翠姐姐就没气儿了。
-16-
婶娘没哭,她已经哭了太多,眼泪都流干了,她只是坐在翠姐姐边儿上用雨水给她擦脸擦身子。
「我早知道有那这么一天的。」
「我翠翠是个好命的丫头,刚出生,她爹卖布就挣了钱了。我这个女儿啊,我是娇养着长大的。」
「别人都说我傻了,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娃,这么养是在赔钱。他们懂什么?我脾气暴躁,说话又难听,听说有这样的娘不好嫁人,我就改了。你们不知道吧?我穿的衣服都是城里那些夫人穿的,我的做派也都是跟着他们学的。那可太难受了,但是我的翠翠说我这样好看呢,跟天仙似的。」
婶娘梳理翠姐姐的头发,一点点把那些泥都洗掉,她笑着又说起来:
「这傻丫头知道啥啊?她才好看呢,我每回带她出去,不知道有多骄傲。我还以为她得这么脏就给埋了,她好命哩,老天爷送了她一场雨,给她洗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我娘也带着我帮忙,我们把翠姐姐的衣服给脱了,她身上没一块儿好肉,大腿满是青紫,一只手臂被折弯了,白白的胸脯上满是牙印儿。
那截儿腿从髌骨处断了,翻红的肉里全是骨头渣子,黄黄的脓水溢了一圈儿。
「她现在是没感觉了,不然指不定怎么叫疼呢。」婶娘的手都是抖的,扯下衣角,淘得干干净净的,才给翠姐姐擦。
「她,也是个没福气的,投在我肚子里了。那天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就像狗一样被人踩在旁边儿。她还那么小,都还没议亲呢!」
「她一直叫着,娘救我,快救救我。」
「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恨不得能去替了她。她爹、她哥哥们都被杀死了,只有我们娘俩活了下来。」
洗干净了身子,婶娘把衣服也弄干净了,虽然还是湿的,但还是给翠姐姐穿上了。
那个袋子也把翠姐姐从头包到了脚,再也让人看不见一点儿。
「当时她就求我,她说,娘啊,我活不成了,让我死吧。可是我不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她活。」
「我的翠翠一心想死,但又想我活。两天她就受不住了,她看着温柔,性子像我呢,咬掉了一个畜生的耳朵。所以才被割了耳朵,砸断了腿,都是我的错,我该听她的,早早让她没了痛苦的。」
下过雨后的地很容易挖,我们三个挖了个深深的坑,把翠姐姐放了进去。
担心有人挖出来吃,我们连坟包都不敢留,一脚一脚踩得平平的。
「不留点什么吗?以后还能回来给翠翠上上香。」
婶娘摇摇头:「不了,我怕被人发现,我不想她被人吃。我会记住这里的。」
婶娘一边走一边把那块儿地看了又看,最后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偷偷问过娘,婶娘会不会跟着翠姐姐一起死。
娘说不会的,翠姐姐希望她娘活着,若是连婶娘都死了,就没人会记得翠姐姐了。
埋了没人上香的死人,过阴间十三站是不好走的,婶娘不舍得翠翠吃这种苦。
-17-
我始终不知道那天我娘和婶娘两个女人是怎么把我们从那群人手里抢回来的,我娘和婶娘也都不肯说。
她们似乎突然有了方向,也突然很着急。
「朝东走,一直朝东走。」
我想自己走,不想成为拖累。
我娘还没说话,婶娘就一把把我抱起,加快脚步:「你那两只腿,萝卜一样短,想超过我们还有几年呢!老实待着就是了!」
时间变得很珍贵,有时候我一觉醒来是在婶娘背上,有时候睡醒又是在我娘怀里。
我们走过了好些地方,本来以为现在所有的地方都这样混乱了,却没想到还有身处繁华过着安逸日子的。
我们就像三个格格不入的乞丐闯入一座座城,城里的人就像看热闹一样看我们。
婶娘很高兴,做乞丐算什么?那些贵人看着我们可怜,赏下的吃食可是我们许久没吃过的。
这些贵人不会像镇子上的人一样丢一块馒头叫我们去抢着吃看乐子,他们喜欢直直地站在一边,等着我们一个一个磕头,然后听我们说些贵人菩萨心肠、感激不尽之类的话。
娘拉着我,每一个头都磕得很实。
经历过从前的那些,这些真的不算什么,却是实打实救了我们的命。
我们靠着乞讨过了几座城,至于为什么不停下,像我们这样的流民是没有价值的,没有城愿意我们留下,恨不得我们立即就走。
我们也没想过要留,我娘她们说这些城打起来也是迟早的事,我们还得继续走。
她们说得没错,因为过了那几座城又是死城。
乱世绝不是因一人而起,战争也不止在一个方向爆发。
我们只能朝着皇城去。
「越是想往上爬的人就越是在乎名声,在其他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死千百个都不能抹黑他们一点。但皇城不一样,想登上高位的人都很在乎天下对他们的评价,甚至是死后的名声。」
「到皇城去,我们一定要到皇城去。」
其实皇城具体在哪里,我们也不清楚。
我们只是像浮萍一样,始终憋着一口气,朝着东边走。
我娘的身子是很好的,我亲眼看见过她扛起一头整猪,可现在婶娘的身子都比她好些了。
她走路虚浮,像是随时都要倒下了,于是我们又变成了我自己走,婶娘扶着我娘走。
终于我娘还是倒下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娘一直是受了伤的,就在右腰,横着一条深深的刀伤。
「应该是山贼打去镇子的第一日被伤到的,那天伤了好些人,你娘她只能自己找药涂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了这么久的。」
「那样的情况,她找不到大夫的,又怕你担心。到了后来,又不敢让其他人知道,要是被知道了,你们可能都走不到今天。」
婶娘掀开了娘的衣服,露出了腰间紧紧缠着的伤口,一圈又一圈,越是解开越是能闻到恶臭。
那伤口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草药泥,红肿在周围蔓延开来。
婶娘又指着娘背上那道伤口:「这是那天为了救你和翠翠被砍伤的,那天差点我们四个都活不成了。」
-18-
难怪那日山贼来袭,娘回来之后身上全是湿的,我摸到的是血,娘却告诉我是下雨了,还给我擦干净了手。
难怪娘的手一直是冷的,怎么也捂不暖。
难怪我和翠姐姐被救回来之后,娘一直把我抱在怀里,再也没有背过我……
「你娘着急啊,她怕自己倒下了,你就再也到不了皇城了,可没想到她还是先一步倒下了。」婶娘一点点拿掉了那些再没有用处的散发臭味的药草泥,露出了腐烂的伤口。
「这得找大夫用刀刮掉腐肉才行。」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现在找不到大夫,这下着急的就变成了我和婶娘了。
我从脖子上取下了小金锁,挂在娘的脖子上,然后凑到了娘的耳边:「戴了长命锁就会平平安安的,娘,别担心,我们去皇城!」
我从未如此希望能再次碰到一个繁华的城市,当乞丐供人取乐也好,卖了自己当奴隶也好,只要能找到一个大夫去救我娘就行。
可这贼老天偏偏不如人意。
娘时时清醒,强打起精神,说着到了皇城我们就又有家了。
开始娘不知道,她睡着的时候额头烫得吓人,嘴里会一直叫着我的名字,说着要回小镇去再给我打一把长命锁。
娘一遍遍叫我的名字,我就在旁边一次次地应。
我已经有一把长命锁了,娘忘了给自己打一把了。
大概是要到了,因为人越来越多了。
有跟我们一样走了很远来的,还有些大概是离得近些,才乱起来,马车飞快掠过,扬起一阵灰就没了影子。
我总觉得那些人我好像见过,是在逃难途中,还是在那些烧杀抢掠的人群里头,又或许是曾经赏赐过我们吃食的贵人,也可能是我们小镇上的乞丐。
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受尽苦难的人都长着一张相似的脸。
「到了!到了!皇城到了!」
看不到什么贝阙珠宫,也看不见金砖银瓦,只有高高的城墙把我们这些远来的人隔Ṫů₌绝在外。
「救命!让我们进城吧!救命!」
「陛下!您是天子,我们是您的子民啊!求您救救您的子民!」
「滚!都静声!陛下才被迎入皇城!还有事要处理!都静声些!」
城门口守着的小兵甩着鞭子,叫人不敢靠近,他高高扬起下巴,满脸的严肃。
险些就死掉的人怎么肯离开呢?大家宁肯离得远些,然后等着这里,睡在这里,等着天下彻底太平的那一天。
时时刻刻都有新来的流民,然后被赶走,之后又是等待。
「若是身上还有金银,说不定能入城,只可惜,那些东西在路上都丢了。」
我听见人群里有人叹息,再仔细去看,真有人带着箱子或者包袱去,然后偷偷入了城了。
娘不能再等了,娘必须入城。
我摸下了那枚小金锁,那是我们唯一值钱的东西。
前头等的人可真多,他们望眼欲穿,等着把手中的银钱拿去送人。
我只是等着给娘救命。
「小丫头,你有什么?」
「大人,金锁。」我双手捧着,露出它的模样来。
-19-
「金锁?拿来我瞧瞧。」我的小金锁被人拿过去左看右看,然后被揣进了怀里。
「大人,求您让我们进去,给我娘治了病剩下的银子就都是您的!」
金锁没了可以再买,钱没了也能再挣,但是我不能没有娘。
那人却换了脸色Ṱų₅,一脸不屑:「一个空心的金锁别说治病了,就连进去都不够!这皇城里的大夫那都是医治贵人的!你这个小乞丐能出得起诊金?」
两块馒头丢到了我面前:「最多只能拿到这个,爱要不要,进去是不成了!赶紧滚吧!」
「求您了,求您了,让我娘自己进去也行!让大夫来瞧一眼也行!大人,求求您!」
我直直跪了下去,不停地磕头,必须进去,娘等不及了,娘真的等不及了!
「滚啊!」那人恼羞成怒,踹了我一脚,「什么人都敢来!赶紧滚!」
我被踹倒在地,却听到有人说这城外的流民也有大夫,拿回金锁说不定能救我娘。
我也分不清是谁说的了,当即怕了起来:「把金锁还我!」
「哼,什么金锁?你这小乞丐能有什么金锁?滚远些!和你那短命娘一起去死!」
我顿时怒火中烧,拿起袖子里的拆猪刀狠狠扎进了那人的腿里。
「你凭什么拿走我的金锁?!凭什么骂我娘?!」
我不甘心!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这么低贱?为什么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还是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为什么这些不幸都要发生在我们身上?
就因为我们是卖肉的屠夫,因为我们是卖布的商人,因为我们是乞丐,因为我们无权无势!
所以我们千千万万的性命能被一句话盖过去,我们拼了命来到这里,也能轻轻松松被隔绝在外!
「啊!该死的!不想活了是吧?!」
蒲扇大的巴掌扇到了我的脸上,喉头涌上了阵阵血腥味,我只能看见他的那柄长枪朝着我刺来,耳朵里却能听见婶娘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大概是要死的,死在我娘前头也好,我腿短,要是死在娘后面就追不上她了。
刀剑刺入身体,鲜血喷洒在我的脸上,但死的不是我,是那个抢了我小金锁的人。
「陛下!参见陛下!」
「是陛下!参见陛下!」
皇城的门开了,里面的人跪倒一片,「陛下」二字一出,城门之外又跪倒了一片。
我顶着一脸的血看向了那个收回长剑的人,他身穿黄色龙袍,眼神冷得要命,但我分明记得,这是小镇上那个小乞丐!
「你还活着?」
小乞丐,哦不,是皇帝,他口吻淡漠,仿佛我生或是死都不要紧,只是突然想起来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连忙跪下,低下了头:「参见陛下。」
「这人陛下认识?」
「想来是旧相识,陛下可要带回宫中?」
这两道声音,一道低沉,一道清亮,我只能看见两双贵得能买下一座城的鞋子一左一右站在了陛下身侧。
「曾对朕有一饭之恩,朕自然是要报恩的,你想要什么?」
「多谢陛下,请陛下救救我娘!请陛下救她一命!」
-20-
我和婶娘还有娘最后还是进了皇城,甚至进了皇宫。
陛下言而有信,当即请了许多白胡子老头来给我娘治病,他们把屋子围得水泄不通,我和婶娘只好在外头等。
「真是太好了,这下林娘子有救了!阿福,多亏你是有福气的!」婶娘很高兴,她也认出了小乞丐,但是我们谁都不敢说出他的身份。
如今他跟我们是云泥之别,我们才是乞丐。
我和婶娘被人带去洗澡换衣服吃东西,宫里的人天生一副笑模样,但我和婶娘不敢同他们搭话,他们在的时候,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们只央求了一件事,让我们在娘的屋子外头等。
门开了,出来的老头个个都对着我们摇头。
「她的伤早就灌了脓,那时候若是能剜去腐肉,早早用药或许能好。」
「但是太久了,后头添了旧伤,又被雨淋了,反反复复不见好。」
「这位娘子气血亏空,脾虚体弱,能撑到现在都已经是个神迹了。」
「只怕就是这两日的事了,你们早作打算吧。」
翠姐姐被埋进土里之后,婶娘再也没哭过,但是此时却红了眼眶。
我哭不出来,我只觉得那些白胡子老头在说谎,这一切都像梦一般。等我醒来,娘还会给我熬稠稠的鸡丝粥,张阿婆还会给我糖吃,翠姐姐还会来给我送糖饼,小乞丐还是在我家肉铺对面盯着抢食的小狗儿。
「阿福,娘没事。」娘太瘦了,她侧躺着,眼泪就在她鼻梁处聚成一汪小泉,「阿福很善良,阿福的善良救了娘,也救了自己。」
皇宫里的床太白太软了,娘躺在上面,也像是轻飘飘的,没了重量,呼吸之间就像破了的窗户纸一样大声。
「阿福,戴上娘给你的长命锁,往后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我扯出个笑容,还没笑出声,眼泪就砸了下来:「阿福戴着呢,往后还要挣钱给娘也买一个。」
我拉住了娘的手,趴在床头,靠近娘:「阿福还会给娘做肉渣饼,给娘买好多好多的衣服,以后娘就搬个凳子坐在阿福旁边,阿福来卖肉挣钱。」
「娘,你还没教我拆猪呢,咱们回家,你教我好不好?」
「娘?」
娘没有回应我,娘一定是睡着了。
婶娘终于哭出了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毫无顾忌。
「你说你怎么不会享福啊?你女儿可是救了皇帝呢,多好的日子等着你呢!」
「赶紧起来啊,你女儿还这么小,你自己不照顾,指望着我替你照顾啊?」
「不行的,我家翠翠会吃醋的,你赶紧起来啊!」
我娘死了,在我们终于到了皇城这一天。
皇帝请人给我娘做了法事,装骨灰的盒子都是极其贵重的材质,还镶嵌了东珠和黄金。
「朕没能救下她,你换个要求吧。」
皇帝坐在龙椅上,这里只有我和他,他默了默:「不然你留在皇宫,朕会让你锦衣玉食一辈子,也绝不会让人欺负你。林娘子或许也希望你留下来。」
我重重磕了两个头:「多谢陛下,若陛下要赏赐,那就派人也给翠姐姐做场法事吧,我和婶娘要带着娘和翠姐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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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皇帝叹了口气,「也好,你在皇宫,朕也不一定能护住你,毕竟朕这个皇帝……」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从一个小乞丐变成皇帝的,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场梦里,小乞丐这样的人万中也无一,多的是像翠姐姐和我娘那样死掉的人。现在梦结束了, 我只想回家。
从小乞丐变成皇帝之后, 我和婶娘在京城的一个小院儿里待了数月, 这数月间不断有外地官员回京复命,也有人从皇城被远远调走。
离开京城那天, 就如同我们来的那日一般没什么特殊,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走到曾经乞讨的城里,这里也变了些许模样, 那些贵人我们一个也没碰到, 不知道是在家还是死了。
找翠姐姐花了我们很多时间,最后我们用一个漂亮的小匣子也把翠姐姐带上了。
来的时候四个人, 回去的时候我和婶娘一人捧了一个匣子。
镇子破败得不像话,没了记忆中的样子,皇帝派了个很正派的县丞下来重建镇子,房子建好了,只是人我都不大认识了。
婶娘和我住到了一起,我们一人一个屋子, 皇帝给了我银子,我和婶娘用这些银子开了一家布庄和一家肉铺,两家紧紧挨着。
她喜欢卖绿色的布匹, 全都做成仙气飘飘的衣衫, 挂在布庄最外头, 风一吹就撩起一阵的绿纱。
我拿着娘给我的拆猪刀跟了个师父,跟他学拆猪卖肉。
师父觉得我闹着玩儿呢, 但他见我的刀是很规矩的拆猪刀,知道我娘曾经是镇上唯一的女屠夫之后, 倒是起了认真教我的心思。
拆猪一点都不简单,要熟悉每一块骨头, 能让刀尖在骨缝里自如游走, 这些我娘从来没告诉过我。
有人说我做这行杀气实在太重, 往后怕是不好嫁人的,婶娘就从她的布庄钻了出来, 指着那人的鼻子骂, 把人骂走了都不算完。
她再也没了端着的脾气,那股泼辣的性子倒是越来越重了。
后来师父老了, 再也宰不了猪了,他被家人带走了, 我也成了镇子上唯一的女屠夫。
婶娘在逃难的时候也吃了很多苦,越是年老, 身子也越是不好了,时常肩痛腿疼的。
也不知道哪天, 她脑子也开始糊涂了。
「我的翠翠呢?阿福, 你见到翠翠没有?给她做了新衣裳也不回来!」
「阿福, 叫你娘切一刀肉来涮肉吃,只有你娘卖的肉是最新鲜又实在的。」
「对了,那个张阿婆还在吗?她不是说她家小孙孙要做新衣裳的吗?再不来啊, 布料都抢完了!」
「诶,我儿子呢,我丈夫呢,他们都去哪儿了?真是奇怪……」
「小林娘子!给我切一刀肉!」
我拿起刀一划, 不多不少,不肥不瘦:「一刀猪肉,十五文!」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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