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秉璋跟我结婚了,因为我长得像他的白月光。
他是城里来的知青作家,我只是个不识字的庄稼妹。
我想配得上他,买了书回来一笔一划地学,被他看到了:
「三岁小孩都比你写得好,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想和如茵比。」
我终于写出他名字的那天,他获得了返城名额。
连行李都没收,他欣喜若狂地离开了。
只留下一张写在我练习纸背面的「离婚协议书」。
几年后再见,是在优秀作家表彰会上。
我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走进会场。
-1-
大红的表彰纸上,我的名字在上面,与其他大作家们写在一起:
【顾小喜,乡土文学新星奖。】
我有些脸热又有些紧张,朝身后的人群看了看,一眼寻到了目标,顿时安心了些许。
斟酌了一下,我摘下戒指放进口袋里。
刚放好,戴秉璋带着林如茵过来,装模作样地和我叙旧,他的作品好几年都没能入围了,能来参会大概是沾了林家的光。
「如茵,这是小喜,你不是一直想认识吗?」
我与林如茵对上眼神,我在三年前就见过她。
那天她与戴秉璋在房间里缠绵,看到门缝外的我不但不慌,反而与他亲得更加难舍难分Ṫṻ⁹。
「小喜,虽然我们当年的结合是个错误,但好歹我还是影响了你,看到你如今有了点成就,我很欣慰啊。」
「对了,如茵你知道吧?她是这次评选的评委,你能获奖要感谢她不计前嫌的呀!」
陈老跟我说过,我的作品拿优秀奖没问题,后来只获得了新星奖,她很奇怪,于是托人打听了一下,说是有一位评委投了反对票,现在看来是谁很明显了。
这种场合我自然不会跟她求证这个,只循着客套跟她问好:
「久仰了,林小姐țùₜ。」
戴秉璋说好久不见要合影留念,去旁边找摄影师去了。
林如茵掏出手绢刻意擦了擦刚刚与我交握的手,看着表彰纸道:
「陈老退了以后,作协这评选标准真是一降再降,我没想到你的名字也能跟她儿子写在一张纸上了。」
陈老曾是作协主席,两年前她儿子陈深因一本严肃文学获最高奖后,她Ţû₂为了避嫌,辞去了职位。
她说罢蓦地笑了一声:「我更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你还不死心,为了男人连廉耻都不要了,跑到我面前来示威来了,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这次评选突然空降入围,什么关系户私生女之类的谣言甚嚣尘上,更有甚者说我与几个评委有染,是搞破鞋搞来的奖。
她特意提高了些音量,旁边已经有人看过来,这种事向来越抹越黑,我不想跟她争辩,提步走开,却被她不依不饶抓住了小臂。
「敢做不敢认吗?新星作家?」
我干惯地里的活,力气有的是,哪里是她拉得住的,只稍微一扽,她就一个趔趄扑到了桌子上。
动静不大不小,远处的人没惊到,但一旁的戴秉璋看到了,大步迈过来扶起林如茵,朝我指责道:
「你在闹什么!怎么到如今还是这样上不了台面!」
这句话莫名让我战栗了一下,唤起了一些早已模糊的过往。
-2-
几年前,戴秉璋是来我们乡插队的知青,分到了我所在的生产队。
生产间隙别的男人们喝酒打牌,他默默地拿着一个半旧的笔记本对着庄稼写诗,我长到 18 岁,从未见过这样文气的人。
好奇打听了一下,原来他是家里遭了难才插队到这里,本来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现在怕是一辈子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人最怕好奇,因为好奇之后会想方设法了解,了解以后有了心疼,就成了喜欢。
戴秉璋这样格格不入,自然是要受欺负的。庄稼汉们没有文化,恃强凌弱是常态,打他就打他,不用挑日子。
一次他被抢了笔记本与人起了冲突,他抱着本子蜷在地上被人拳打脚踢,我恰巧经过,挥着锄头护在他身前。
有眼色的人劝带头的那个:「哥,这是队长的闺女,你别惹麻烦了。」
带头的啐他一口,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带人离开了。
我扶他起来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直看到我满脸通红:
「我脸上有东西吗?」
他才知道不妥,蓦地转身撞上了树,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不好意思地搓手,「今天谢谢你,我叫戴秉璋,你叫什么名字?」
他夸我的名字简单好听,是父母对我的美好希冀。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这两个字是我父母仅仅认得的几个字之二。
村里就这么大,永远不会有新鲜事,我护着他的事很快传开了去,碍于阿爸的关系,没人再找他的麻烦。
阿爸问了我来龙去脉,让我注意影响。我年纪轻脸皮薄,也听不得风言风语,还刻意解释过几次。
戴秉璋却偏不,得了闲工夫就来找我,有时候带给我一颗圆润的石头,有时候是一片树叶,有时候是一张纸叠的兔子。
我有些惶恐不敢收,他却说城里没这么多忌讳,我是他的「朋友」,朋友就是这样交往的。我是年轻人,要拥抱新时代,不要被老思想禁锢了。
他言笑晏晏,看着我的眼睛坦然又诚恳,拒绝的话我只能咽回嗓子里。
他越发频繁地来找我,开始给我送一些书信。我对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看明白他心意的时候,心好像被人攥住,又酸又胀,我从未想过他会喜欢我。
我下定决心要跟他坦白自己不识字的事情,可刚刚跟他见面就被他拥进了怀里,恰好被散步的阿爸看到。
阿爸怒不可遏地打了他两耳光,把他关进了牛棚,说明天一早要把他交给保卫科。
夜里我拿着包袱偷偷溜去找他,让他快跑。
他红着眼圈吻住我,我怔愣在原地忘记了动作,脑子里烟花炸开,浑浑噩噩沉浸在他的吐息里。
隔天一早我去求阿爸,硬着头皮说了夜里的事,阿爸从来笔直的脊背打了弯,要落在我身上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阿爸让戴秉璋通知家里人来谈婚事,他写了信回去,但是几个月过去,来谈婚事的人只来了一个姑妈和一个表妹。
戴秉璋挡住了我看向那位表妹的目光,饭都没吃就带她休息去了。
那位姑妈显然对我家的情况很不满意,言语里都是冒犯,阿爸的头低得很下,只说:「只要对小喜好,彩礼什么的就算了。」
姑妈笑得捂嘴:「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彩礼呀?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你们真的要多谢我们阿璋有担当才是唷!」
阿爸讪讪赔着笑脸,额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不愿再谈,只让我去喊戴秉璋赶紧过来签婚书。
还未走到房间,里头就传来表妹的呜咽声:
「阿璋,你骗我,你说好要娶我的!」
我透过门缝往里看,正好看到戴秉璋泪流满面地抱住了她。
「如茵,我没法子了,可我只爱你,她只是长得像你而已。」
我想推门的手凝滞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表妹」在戴秉璋怀里敏锐地发现了站在门外的我,她丝毫没慌,反而抬头转向戴秉璋:
「你证明给我看。」
戴秉璋珍之重之地吻向她,她盯着我的眼睛有了得逞的笑意,转而将他的颈更用力地按向自己。
我脑子里闪出了很多碎片,初见时戴秉璋盯着我的眼神,那天事后他的茫然,写给我的信里偶尔抹掉的称呼……
我下意识地往外走,确认看不到那门缝了,压抑住颤抖大声喊他:
「秉璋,阿爸喊你!」
戴秉璋慌慌张张地从房间出来,把「表妹」轻轻地关在了屋里,只对我说:
「她有些不舒服,你们千万别打扰她。」
我失神地点头,与他一起下楼,本打算问问他,可阿爸佝偻着腰摸了摸我的头:
「阿爸老了,以后让阿爸省点心。」
我就不敢问了,怕有更不让他省心的事。
结婚证是城里的玩意,村里认婚书,字一签,我与戴秉璋就是夫妻了。
姑妈嫌弃地连一夜都没留,带着阿爸给的作嫁妆的两车粮食,忙不迭地走了,怕沾染一丝土气。
戴秉璋不知是为了姑妈还是为了表妹,说对不起我,花了好几天写了一首情诗送给我。
我说「我不识字」的时候,他的眉头蹙得很高,随即有些恍然:「你一直在骗我?」
我确实理亏,但迟来的嫉妒淹没了我,我拿出一早从他笔记本里找出的那张已经夹变了色的照片:
「你没有骗我吗?她真的只是你的表妹吗?!」
他抢不回照片,恼羞成怒给了我一耳光:「谁准你偷偷动我东西了,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这次摊牌让他彻底破罐子破摔,哪怕我后来百般讨好,想跟他把日子过下去,换来的也是他对我越来越不掩饰的嫌恶和轻视。
「你都快二十了,还假模假式看什么书,你别妄想和如茵比。」
「别什么都问我,我没空教你这些三岁小孩都会的东西。」
「真是好笑,这书是严肃文学,你看得懂吗?」
「你能上什么台面,学了这么久,连我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指甲缝里都是泥,别碰我的书,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
-3-
往日难堪的回忆褪去,我捏了捏手指让自己恢复冷静,对戴秉璋道:
「戴先生是文坛前辈,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这个小作者恶言相向,未免仗势欺人了。」
今天到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认得他二人,省城作家圈子里他一向光风霁月的,这样恶毒地呵斥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人,着实让周围人大跌眼镜。
林如茵反应比他快,上前来挽住我的手,「都是误会,阿璋一向紧张我,口不择言了,你多包涵。」
随即对着戴秉璋嗔怪:「小喜想让我带着认识一下前辈们,我一向不擅长这些,推辞了一下,她力气大了些,这才有了误会。」
她这话解释得头头是道,围观的人霎时倒了风向,开始对我指指点点,远处有人也看了过来。
我刚准备抬手示意,另一边的陈老从嘉宾席过来了,在戴林二人朝她问好之前,我抿嘴喊了一句:
「老师。」
她「嗯」一声,对林如茵道:
「我的学生,我自己会引荐,就不麻烦林小姐了。」
林如茵奉承的话卡在嗓子里,大惊之后赔着笑:
「原来陈老您两年前新收的学生是小喜,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戴秉璋回城后借着林家的关系,三顾茅庐都未拜成的老师,是我的老师。
陈老不着痕迹地躲掉林如茵虚扶的手,站到我身边,不咸不淡地对戴秉璋说:
「小喜上不了台面,该是我这个老师没教好,今天麻烦小戴了,拨冗替我管教学生。」
这话一出,周围哄的一声,戴秉璋脸腾一下红到脖子上,膝盖都有些打弯,吞吞吐吐想解释又想不到好借口,只能向林如茵求助。
林如茵看到刚走过来的陈深,忙拉他打圆场:「阿深你快来劝劝陈老。」
陈深在众目睽睽下牵住我的手,朝已经目瞪口呆的戴林二人道:
「我妈一向爱惜小喜,现在又成了儿媳妇,难免更护短了,你们多包涵。」
说完他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你ṭůₔ们,小喜是我爱人。」
-4-
林如茵是个人精,已经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阿深你可真不够意思,好歹我们两家是世交,怎么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一下,怕是以后你们离了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呀。」
陈深自是听出了其中真意,摩挲了下我的手指,从怀里掏出早就写好的请柬递给他们。
「本来打算今天结束之后给你们的,没想到你们这么等不及。」
「之前是因为评选在即,担心评委会对小喜有优待,公平起见,就暂时都没公开。」
戴秉璋犹不相信,看着陈深的眼神带了恼怒:
「陈深,我把你当兄弟的,你怎么能娶她呢?!」
没等陈深开口,陈老先冷哼一声:
「别,我这个老货当不了你的妈。」
「但我多多少少算你的长辈,今天送你一句话。」
「金子贵重难寻,识货的人不多。有的人运气好,捡着了,有的人呢,到手的金子扔了,还精心挑选了块石头,眼神不好,脑子也不好。」
我听得眼眶有些热,扯了扯陈老的袖子,她拍拍我的手,是在告诉我,不要怕。
话说到林如茵脸上挂不住,一言不发拉着戴秉璋离开了,连会议都没参加。
陈深干脆笑眯眯地揽着我给前辈们发起了喜糖,嘴里还附和着「都是小喜不嫌弃我」「哎呀是我上赶着追求她」「我们家都是小喜做主」,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让已经在酝酿的那些对我的编排彻底没了抓手,只剩下了诸如「很般配」「新婚愉快」这一类的吉祥话了。
有了这层关系,评委会特意重新安排,让老师给我颁奖。沉甸甸的奖杯拿到手里的时候,她比我先抹了眼泪,我深深拥抱她,没有她就没有如今的我。
和老师认识是在戴秉璋回城后不久,那时我被他抛弃,村里的闲话越来越难听,阿爸几次去城里都未找到人,因为他给的地址是假的。
阿爸急得一夜白了头,病倒在床上。
火急火燎找了赤脚医生来,我才知道阿爸胸口不舒服很长一段时间了,戴秉璋姑妈带走的那两车粮食他原本是打算换了钱去看病的。
我攥着胸口在阿爸病床前哭得抬不起头,只能徒劳地抽自己的耳光。
阿爸喘着气摸我的头:「喜囡,你阿娘走得早,阿爸就你一个闺女,男人嘛跑了就跑了,以后你就跟着阿爸过,阿爸死不了,你别哭。」
戴秉璋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随手拿了一张我练字的纸在背面写下了离婚协议。
那张纸的正面是我写的「戴秉璋」,他的名字难写,我练了很久,ťù³还是歪歪扭扭的,是我笨拙地想跟他把日子过下去的希冀。
他的字迹潦草飞舞,充满了即将解脱的迫切,看起来对我没有一丝留恋。
说起来,我和他也算不上合法夫妻,这个离婚协议大概是他写来安自己的心的。
我留下了几本书,把他的东西打包,按斤卖了,又卖了一头牛,带着阿爸去城里看病。老天有眼,病情虽急但并不重,医生说入院治疗就能好。
陪床的日子无聊,我就拿了书看,偶尔查一查字典。之前为了讨好戴秉璋,我废寝忘食地学认ƭųₜ字,虽然他说我是「白费力气,东施效颦」,但我确实有了一些阅读能力,到那时已经不常用到字典了,可以更加沉浸在书里。
有一天我刚把一本书读完,最后落款的作者名,有一个复杂的字。我刚翻开字典,有一只手伸过来点那个字:「这个字读嫣,是美好的意思。」
我抬头,是隔壁床病人的儿子,姓陈。我对他有些印象,他来得勤,嘴很甜,碰到人都会打两句招呼,只是他妈妈不苟言笑,看着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被人发现不怎么认字,我脸有些热,讷讷地对他说谢谢。
「我也好些字不认得。」他和气地笑,「我看你看这本书好几天了,好看吗?」
我点头:「很好看,不过很多我还理解不了,所以我想记住作者的名字,以后有机会再看她的书Ṱú₇。」
他绽了一个大大的笑,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妈,又看回我:「别有机会了,她的书我都有,明天我给你带几本过来。」
-5-
病房有人看不惯我这个庄稼妹装读书人,酸溜溜地打趣我:
「你这种地的手,别把人干净的书摸脏了,到时候赔不起。」
本在看书的老太太蓦地放下了书,不怒自威道:
「人家的手既种得了庄稼也翻得了书,不像你的手,只能当搅屎棍。」
那人是旁边大爷的儿子,三五天才点卯来一次,每次来都是要钱。
自那天起,老太太见到我有不懂的就事无巨细地给我解释,阿爸出院那天,她送给我一个笔记本,是她这段时间给我写的笔记。
我眼泪汪汪地谢谢她,她只是认真地嘱咐: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读书。」
回到村里翻开笔记,看见上面的署名,我才后知后觉,她就是那位大作家「陈嫣」。
我开始求知若渴地读书,第一次发现原来世界不止眼前的庄稼和牛棚。
就这样过了一年,有天我正在翻看一个刚获了大奖的书,有人突然跟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我抬头一看,是「陈嫣」的儿子,他还是如一年前一样笑眯眯的,指了指我的书:
「正式认识一下,你好,我是陈深。」
我花了将近一分钟才把他和手里这本书里介绍的「陈深,新锐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奖者……」联系到一起,惊得说不出话。
他「哎呀」一声,「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厉害啦,都是沾了我妈的光。」
如果我没读过他的书,我大概就信了。
他说写书遇到了瓶颈,他妈让他滚出去看看蓝天白云,正好乡里的小学招代课老师,他就来了。
「我妈偶尔还念叨你,说可惜没留下你的联系方式,这回好了,让我遇着了。」
他很开心,眼睛眯得细细的,不知道他代的什么课。
意识到自己正在对陈深好奇的时候,很久没想起的戴秉璋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我捏一捏手指,暗自提醒自己与陈深保持距离。
陈深还带来了作协新一届征稿评选的消息,鼓励村里有兴趣的人都可以参加。村里读完小学的都屈指可数,遑论写文章了,只我莫名有些蠢蠢欲动。
中午干完活在树下休息的时候,我拿出写好的诗修改,刚拿出笔就被人抢走了本子。
是个小地痞,拿着我的本子挥舞:
「小荡妇学人写酸诗了啊,情啊爱啊的,都来看看啊~」
他哪里看得懂,就盯着一两个认得的字眼来羞辱我。
「哎哟要哭了啊,这样吧,哥哥也不嫌弃你,你晚上来找我,我就还给你怎么样?」
与地痞纠缠没意义,反正都在我脑子里,我打算回家再写一次。
刚转身,听到后头一声怒喝:「瓜皮!吃我一脚!」
陈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和那地痞扭打在一起。出乎我意料,他打架还挺厉害,虽然不讲武德专挑对手的薄弱处下手,竟然没落下风。
保卫科来拉架,各打了 50 大板,地痞家被罚了粮食,陈深被学校开除。
毕竟是为了我,他离开那天,我去村口送他,没想到他妈亲自来接他。
老太太精神矍铄地下车,一脚踢到陈深身上。
「小兔崽子,打架嘛打不赢,还要我一把年纪来接你,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也不恼,嘿嘿地躲,只把我拉过去:「妈妈妈,她想参加评选。」
我连忙摆手,脸红脖子粗:「没有,我没有的。」
老太太停了手,细细问了我这一年读了多少书,读了哪些书。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她又问:「我最近退休了,想带一个学生,你愿意吗?」
我愣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陈深撞我一下,小声说:
「愣着干嘛,拜师啊。」
我捋捋头发又揉揉衣服,局促又激动:「可我什么都没准备。」
老太太笑:「你喊两个字就成了。」
我福至心灵,朝她鞠躬:「老师。」
-6-
走的时候,陈深塞给我一封信,慌不择路地坐上车走了。
自那以后,陈深隔两个星期就来一趟,取我写的东西和送老师的批注,我让他别来,寄信也可以的,用不着那么麻烦。
他脱口而出「他想见我」的时候被阿爸听见,被阿爸拿了扁担打出去。
阿爸欲言又止,我朝阿爸笑笑:「我不会了,你放心阿爸。」
可我没想到,他确实没再来找我了,但是却缠上了阿爸。
阿爸病好以后,虽没了大碍,但身体大不如前,地里的活有些吃力,他又不愿意让我帮忙,就总是起得早些,把时间拉长来干。
陈深干脆借住到了乡亲家,天不亮就去阿爸地里,吭哧吭哧地刨,但他的手拿锄头缺了点天赋,干的活阿爸看不上,恶狠狠地凶他,他完全不生气,乐乐呵呵地听,听完就请阿爸教他,不喊苦不喊累的。
阿爸起先也看热闹,觉得他坚持不了多久,结果他手上的泡变成了茧,茧子又磨掉了好几层,还是天天起早贪黑地去照看阿爸的地。
一年后,阿爸闲得受不了了,问我:「闺女啊,咱要不考虑考虑那小子?」
我把上锁的抽屉打开,里头满满都是陈深的信,从天亮读到天黑都读不完,他在信里说「抓不住的蟋蟀」,说「被锄头斩成两截的蚯蚓」,说「黏糊糊的蚂蝗」,就是不说「喜欢」。
确定关系的那天,他高兴地绕着我跑,后知后觉地问:「我可不可以牵你呀?」
与陈深的恋爱平淡又新奇,他总是能诚恳又直白地夸我,让我本来暗自滋长的自卑没了养分。
「你真好看。」我刚从地里回来,灰头土脸的。
「你这个字写得可爱,像个小人。」我看一眼自己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你挥锄头的样子像个女将军。」我在翻地。
……
-7-
「我好喜欢你呀。」
外头宾客盈门,我本来在院子里待客,陈深火急火燎地把我薅进了房,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他却只是抱紧了我说情话。
「外头人好多,想干点啥都不方便。」
表彰会结束后,陈深就急着要办婚礼,我拗不过就由着去了,老师一向不爱铺张,我以为只是家里亲友吃顿饭,没想到他们把半个圈子都请来了。
我失笑:「不是你非要办吗?快放开我,老师一个人在外头要被架走了。」
陈深一脸不情愿地松了手,与他相携下楼,就看到戴秉璋在奉承出版社的王伟忠,一旁的林如茵在帮腔。
「王老师,我这本书倾注了不少心血,您阅文无数,还请您斧正斧正。」
「是啊伟忠你帮帮忙,你是我父亲的学生,就是我半个哥哥,我们阿璋的新书就拜托你了呀!」
王伟忠一脸为难,戴秉璋的书递到了他怀里,一时难以推脱,想抓个人来解围,一眼看到了我和陈深,忙不迭避开了戴秉璋的手,不着痕迹地往外侧了侧身子,朝我们贺喜:
「恭喜啊二位新人。」他揽住陈深的肩膀,朝我道:「我和你们家阿深是老同学了,小喜你不管手上这本还是以后的新书,可都得第一时间考虑我们出版社啊!」
王伟忠所在的出版社是省城知名的一线出版社,我那本书的风格和受众和他们很是匹配,主编也很欣赏我的写作风格,所以他急切地想跟我有个长期的合作。
跟我俩寒暄完,他阻止了还试图往他手里递书的戴秉璋,只对着林如茵说:
「如茵啊,不是我不帮忙,秉璋之前的几本书都卖得不好,社里效益不好缩减了出版额度,我也是爱莫能助了,失陪了。」
说完就走开了,连说客套话的机会都没给林如茵留。
戴秉璋脸色铁青,拦住了打算离开的我和陈深。
「新婚快乐啊二位。」
他装模作样地贺喜,上下打量了我一下。
「顾小喜啊顾小喜,这回你算是攀上高枝了,你还是这么有办法。」
刚刚陈深抱得太痴缠,本来合身的旗袍皱了一些,压襟也歪了。
我刚想动手整理,陈深比我快了一步,伸手把压襟扶正。
「她一向有办法,比如拿你当垫脚石就是个不错的办法。」
戴秉璋「哼」一声冷笑:
「陈深,她就是一个我玩剩下的女人,她嫁你什么目的人尽皆知,你捡回去玩玩就算了,还要这样公之于众,你把林家,把陈家的脸都丢光了你知不知道?」
陈深不喜欢疾言厉色,这次是真的生了气,连珠炮似地发作:
「戴阿璋,你承认吧,你就是嫉妒得发疯,你嫉妒小喜泼天的才华和天赋,以前高高在上的你如今一点都不如她,你还嫉妒我,这么优秀的她是我的,你又悔恨呐,自己怎么没抓住她,自己怎么这么草率没再多等一等。」
「你知道你为什么写不出好作品了吗?我告诉你,你太功利了,把人当玩物,把感情当利益工具,臆测别人,诋毁别人。林伯父要是泉下有知他牺牲了仕途捞了你这么个废物,大概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你咬死。」
「我看在林家的面子上对你这个赘婿一忍再忍,你那些不光彩的过往无人在意了,你一而再再而三自己找骂的话,我不介意成全你。」
我莫名想笑,我一直觉得陈深跟老师一点都不像,现在看来,还是很像的。
戴秉璋被狠狠戳了好几个痛点,歇斯底里起来:
「陈深,你不要太过分!你不要以为得了几个奖就能评判我的作品了,林修文当年拉我一把也是为了她女儿,林家这么些年要不是我撑着早垮了,还轮不到你……」
「啪」一声,林如茵盖了他一耳光,「还嫌不够丢脸吗!」
陈深忙不迭地揽着我退出战场,将争吵的二人丢在身后。
-8-
戴林二人在婚礼上的闹剧传扬得很快,谣言也愈演愈烈。
有说林如茵本来就任性霸道,借着世家名门仗势欺人不出奇,也有说她也是被人蒙骗,识人不清而已,各式各样层出不穷,只对戴秉璋的判断出奇统一,所有的传言里都是个背信弃义、道貌岸然的卑劣小人,他这么多年苦心孤诣维持的光正形象轰然倒塌。
听说至今二人还在冷战,林如茵还提了离婚。
「有点开心。」
陈深知道了以后抱着我咯咯笑,我从怀里抱出他的脸。
「你怎么还落井下石呀?」
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那必须,我就是个普通人,我接受自己人性里的低劣。」
「那你说说,你怎么低劣了?」
他坏心思地咬我的软肉,手也开始不老实,贴上我的耳朵轻喘:
「我不说,我一向是个行动派。」
婚后没羞没臊地过了几个月,本打算动笔的新诗集只能明日复明日。
等我拿起笔的时候,老师递了一张报纸给我。
「你看看。」
是戴秉璋获奖的喜报,他的新诗集获得了诗歌类的一等奖,副刊上刊登了得奖作品的节选。
我认真一读,才发现这是我还没发表的诗!
看我的表情,老师了然。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
我想起来婚礼那天以后,我放在书房的那本用来随手记的本子不翼而飞,我以为是落在哪里了,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落在哪里很清楚了。
「你打算怎么办?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到最后搞不好惹得一身腥。」
我点点头,明白老师的意思,无凭无据说他抄袭,被他倒打一耙的话我也没办法自证。
但是……
我安抚老师:「没关系,他爱抄就让他抄,最好多抄点。」
又过半年,戴秉璋的获奖诗集出版的时候,我的新诗集也准备好,和王伟忠商量出版的事。
稿件送过去几天,王伟忠就火急火燎地找上了门。
「小喜啊,你这本诗集,怎么有几首和秉璋的诗过于雷同啊?」
我施施然请他喝茶,「这样吗?肯定是有什么误会,那大家一起聊一聊吧,把他的出版社编辑都叫上。」
严格来说,哪几首诗是前几句相同,后面完全不一样,连诗的主旨都不同。虽然明显我的作品优于他的,但他占了先发优势。我这个作品是王伟忠手里的大项目,见我胸有成竹,还有转圜余地,欣然接受了我的提议。
-9-
「你们去了,到时候我赢了,还显得我胜之不武。」
与戴秉璋对峙前,我婉拒了陈深和老师的陪同,一个人单枪匹马去了出版社。
刚进大门,就被人拉进一旁没人的传达室里头,是戴秉璋。
「小喜,只要你离婚,我就不告你抄袭了。」
我特意让王伟忠隐瞒了是我主动想聊一聊的想法,以主编的名义牵头了这次的会面。他以为是我被出版社发现抄袭,他是来作证的。
我挥开他的手:「为什么?」
「如茵和我离婚了,我现在只有你了,他陈深能给你我也能,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写作,一起拿奖。」
我有点好笑:「到底是什么给了你勇气跟我提这些啊?」
「戴秉璋,你以前就算卑鄙,但起码对待写作是虔诚的,你还记得那些文字给你救赎的日子吗?那时候的你会知道有朝一日要靠抄别人的边角料来维持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吗?」
他愣了一瞬,随后无所谓地摊手: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我的提议你不愿意就算了,这本来就是我对你最后的施舍,今天过后,哪怕你有陈家撑腰,也到此为止了,别到时候被扫地出门又回来求我啊。」
我懒得再理会他,径直进了会客室。
谈话很快开始,戴秉璋进来的时候人模狗样,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
他举了很多证,创作的时间,与编辑的沟通记录等等,有人证有物证。
跟着他来的编辑有些不耐烦:「这个会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的,阿璋的诗集早发表半年,谁抄谁是很清楚的事情呀!」
王伟忠急得满头大汗:「小喜,你不是说可以解释吗?」
我定定地看一眼戴秉璋,问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戴秉璋哈哈大笑:「你疯了吧?现在是你抄我,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无可救药了。
我打开面前的笔记本,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那个不翼而飞的笔记本,被摊开着,我的字迹,一页是那篇被戴秉璋获奖上报的那,一页是一些杂乱的随笔,有几行和戴秉璋诗集里的诗一模一样。
本子后面垫的是一张报纸,日期是一年前。
「解释吧。」
我怜悯地看向戴秉璋。
照片是陈深拍的,那天正好在试新买的相机,我不愿意给他拍,他就拍我的本子,远远近近地拍了好多张。
他惊慌一瞬,很快冷静下来:「这能说明什么,不过一张照片,报纸也可能是你特意找来的。」
我点点头,指了指照片里笔记本旁边开满花的树。
「梨树是 3 月开花Ṭū́ⁿ,这棵梨树再厉害也不会在该结果的 9 月盛放,可你刚刚说了,你是在 9 月的落叶里写的这首诗,你不要说你记错了,你的叶子还放在桌上。」
他刚才举证,信誓旦旦地拿了落叶出来, 说自己是感受到了秋天的萧瑟才写下这首诗。
现场静默一阵,戴秉璋的编辑起身:
「你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自己去跟主编解释吧!」随即逃也似地离开了。
戴秉璋徒劳地想拉住他:「我没有, 是她污蔑我,你要相信我!」
我摇摇头, 示意让王伟忠善后, 一身轻松地离开了会客室, 彻底把戴秉璋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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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夸我, 我简直神来之笔!」
陈深听说他随手拍下的照片是致胜关键, 见天地跟我邀功。
「我没想到你也太按捺得住了, 他这次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以后也别想写书了。」
我抿抿嘴,其实开始并没有想做这么绝。刚开始发现被他抄的时候,我还想着, 抄了就抄了吧。可戴秉璋简直无耻, 抄了一首又一首, 还狗尾续貂。我卯足一股气等他出版,再趁着自己出版把事情闹大, 把我和他的矛盾转化成出版社间的矛盾, 这样纵使他有林家撑腰,此次之后也再无立足之地了。
只是我没想到,林如茵悬崖勒马那么快。
「林如茵被他连累得丢了好些生意, 这回是铁了心不会管他了。据说他前几天去林家大门口跪了好几天, 最后报警被赶走的, 真是开了眼了。」
陈深对于戴秉璋完蛋相当幸灾乐祸,笑得嘴都咧到耳朵眼了。
他美滋滋地抱住我, 贼兮兮地说:
「老婆仔这么厉害怎么办, 我该怎么奖励你呢?」
我揪住他的耳朵,学着他把脸皱在一起笑:
「玩我丧志,你快去写书!」
-完-
番外·陈深的某一封信
你好哇,小喜。
这几天我有些灰心, 我每天用心跟你阿爸学习锄头镰刀的使用方法,自觉是有些长进的,但还是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他总是对我叹气, 会不会是觉得我是个靠不住的小子?
说来好笑,在我落笔的时候这本来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但跟你说了以后, 我有了一些信心。我的信心是你,真的。
遇到你以后, 我总是自卑。
虽然我知道扬长避短的道理,但我的短处真的好多。
我长得不如你好看,力气也没有你大,连一贯擅长的写作,我妈也说天赋不如你。
你真厉害,我太需要一些长进了。
我总是有好多话想跟你当面说,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变化多端的天气,或者那只我抓不住的蟋蟀。
但聪明如你,大概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
可你每次跟我说话都让我感觉到你在害怕,我就不敢说了。
你不要害怕。
蟋蟀抓不住我就把它放掉, 我不会伤心,你不要害怕。
我写书的时候下笔如有神, 给你写信却总是卡壳, 只能翻来覆去地说一些傻话,你不要笑话我。
明天见,小喜。
不见也没关系。
哈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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