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嫡姐同日出嫁。
嫡姐高嫁永安侯府,我下嫁守城小兵。
谁想婚后小侯爷被诊出弱精之症,嫡姐多年求子不得,沦为京城笑柄。
守城小兵却屡立大功,封大将军,还与我生下五男二女,得陛下赐匾「螽斯衍庆」。
嫡姐嫉恨,在我受封诰命那日毒死了我。
再睁开眼,我们一同回到定亲那日。
这次,嫡姐抢先选择了守城小兵。
当晚,小侯爷也火急火燎地来与我退婚:「我不想平白耽误你一世,其实我不能……」
「不能生是吧!」
我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我嫁!我非你不嫁!」
笑死。
婆婆有钱大度,公公有势豁达,夫君风流倜傥、年富力强,还不能生育。
这泼天的富贵嫡姐竟不稀罕吗?
-1-
嫡姐抢先选择守城小兵时,我便知道她也重生了。
她趾高气扬:「这次,五男二女的福气和『螽斯衍庆』的御匾,都是我的。」
我笑得嘴角都压不住:「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她嗤笑:「你就与你那空有其表的小侯爷,一起沦为满京城的笑柄吧!」
我低眉顺眼:「我哪有嫡姐的好福气,生不出儿子被嘲ṭū⁼笑也是应该的。」
说完,掩面假泣跑出房间……
再不跑,我银铃一般的笑声要压不住了!
我的傻嫡姐啊。
这清闲富贵的日子你不要,非要生那劳什子五男二女!求那劳什子「螽斯衍庆」!
那你就替我去经受十年十胎,小产、早产、流产、难产以及产后的黄斑、腹纹、落发、痔病、痫病、痉症、乳痈、遗尿、血晕、骨痛、下红以及下体撕裂吧!
-2-
我悠哉地回了偏院,高兴得坐不住。
满院子转圈,为这清闲的后半生做打算。
往后哪。
春日得去西堤踏青,叫上柳家姐姐。
夏日得去泛舟赏荷,拉上杨家妹妹。
秋日必得饮酒赏菊,我那帮小姐妹都是酒蒙子,现在就该酿些菊花酒备着。
冬日嘛,听闻南方四季如春,早就想南下去看看……
对了,闲时还想学打马球!捶丸、投壶也还没玩过……
没有孕吐,没有遗尿,没有痛得要死的撕裂……
想着想着,我不自觉地呆呆地笑出声来。
「姑娘,姑娘!」
丫鬟小橘从院外急匆匆地跑进来。
「怎么了?」
我还沉浸在美梦里,尚且含着笑,发现天竟然已经黑了。
小橘上气不接下气:「小侯爷,小侯爷来退亲了!」
我一惊:「什么!」
「算着时辰,侯府应该是刚得了与姑娘定亲的消息,这小侯爷是一刻不停地就赶来退亲了呀!」
小橘抹着眼泪,恨得直跺脚:「这天杀的侯府,不会是嫌弃姑娘是庶出吧!」
我顾不上安慰小橘,提裙急匆匆地向院外走去。
小侯爷陆乘渊是自己个儿来的。
他站在沈府鲜有人走的小侧门外。
一袭玉色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丰神俊朗。
只是脸色看着微微地有些……涨红?
「沈明月,」他红着脸向前一步,神情有些不自然,「你去同你父亲母亲说,与我退婚吧。就说你瞧不上我,这样可以保全你和沈家的颜面。」
「为何?」
我急了,好日子还没开始呢,怎么就突然要结束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是庶出?」
「当然不是!」他摇头,「嫡庶又有何干?」
「就是……」他脸色涨红了,咬咬牙,「我不愿瞒你。」
「我不能平白地耽误你一世,其实我不能……」
我看着他视死如归一般的神色,突然福至心灵「」「不能生是不是?」
他愣愣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而我已经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
「我嫁!我嫁!我嫁!
「我沈明月,非你不嫁!」
笑死,感情又是一个重生的!
-3-
上一世,嫡姐和爹爹又哭又闹,如愿地嫁给了陆乘渊。
又和嫡母一起,把我许给了看守城门的小兵。
没想到成亲十年,嫡姐始终没能有身孕,她四处求医,尝遍偏方。
到头来却发现不能生的竟不是自己,而是陆乘渊。
顺带发现了她强塞给陆乘渊的侧室所生的儿子并非他的亲生骨血。
嫡姐想要儿子,日日指着陆乘渊骂废物,又在永安候和永安侯夫人的房内寻死觅活,将偌大个侯府闹得鸡犬不宁。
侯府众人都觉得亏欠她,山珍海味伺候着,金银珠宝供养着。
京城的宅子、京郊的良田,嫡姐一句话,小侯爷眼睛眨都不眨就买来送她。
嫡姐却犹嫌不足,日日闹着要和离。
侯府无奈,愿意放嫡姐离开,由嫡姐写休书,许诺将来为她找一个好人家,还愿意赔送给她一大笔财产。
嫡姐却又不舍得侯府的权贵,满京城地抹黑侯府不仁不义竟要休妻,使得永安候府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而我嫁的守城小兵却因偶然救了微服私访的皇帝一命,步步高升,最后封了定北大将军。
不仅如此,他还与我琴瑟和谐、相敬如宾,诞下最为吉利的五男二女。
京城人人说我好福气。
连皇帝都想来沾沾将军府人丁兴旺的喜气,特赐「螽斯衍庆」御匾,给我封了二品诰命。
嫡姐又嫉妒又怨恨,在我受封诰命那日偷偷地在我碗盏里下了鹤顶红。
再睁开眼,我们一起重生了。
这回,她要嫁与那守城的小兵,为他生育五男二女。
嫡姐笑得得意:「好妹妹,以后我高封诰命夫人,你却连个蛋都生不出,被满京城嘲笑!」
我笑了。
我不生不养,身体强健;富贵清闲,偌大权柄;公婆豁达,夫君俊朗。
被满京城嘲笑一下又怎么了?
那是我应得的!!
至于那「螽斯衍庆」的破匾和二品夫人的诰命……
她想要,那便送她吧。
只是不知这背后的代价,她承受得起吗?
-4-
一个月后,我和嫡姐同日出嫁。
侯府来接亲的人马箱车红彤彤地堵了几条街,一路敲锣打鼓散银票,引得满京城都来观礼。
嫡姐却被一顶四人小轿抬着,悄无声息地嫁给了守城小兵秦毅。
纵然嫡母给嫡姐备了丰厚的嫁妆,却连侯府给我添的零头都比不上。
临分别前,我听见嫡姐愤愤地低语。
「当年娶我时,侯府也没这么大的声势……」
「哼,声势再大又如何?往后不还是下不了蛋的母鸡!」
红盖头下,我的嘴角高高地扬起。
侯府的喜宴铺的很大,王公贵眷,笙箫歌舞,一直闹到后半夜才结束。
一只白净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挑开了我的盖头。
满屋红烛的温柔辉映下,我看见陆乘渊那张神清骨秀、剑眉朗目的脸。
他喝醉了酒,黑漆漆湿漉漉的眸子看看我,又垂下去。
「你当真,不嫌弃我?」
我ẗú₋愣怔地看着眼前身着大红喜袍,面色微醺、眼角微红的小侯爷。
心中惊呼,不是,嫡姐你吃这么好啊?!
陆乘渊他不仅长得俊美无方,而且明显地身材也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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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神向下滑去。
喜袍宽大,但腰间一根细细的腰带已经足以勾勒他强健有力的窄腰。
还有这锁骨,这宽肩,这修长的两条腿……
嘶哈。
还有,最关键的是。
小侯爷,他不能生啊!
这意味着我不必再恐惧房事,想方设法地躲避一身臭汗如狼似虎的夫君。
也不必再偷偷地吃那些根本不管用的麝、香水银等避孕偏方来伤害自己的身体。
更不必十年十胎,不是在怀胎,就是在怀胎的路上……
许是见我没有作声,陆乘渊丧气道:「若是你后悔了,今晚咱们先不……」
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别废话了!拿来吧你!」
-5-
三个月后,我与嫡姐同时回娘家。
陆乘渊从西域给我买了匹小马,我一路乐颠颠地骑回娘家。
他骑着高头大马,在我身侧紧紧地护着,笑着看我。
「待你骑习惯了,我再给你买匹汗血马。
「京郊我新买了个马场,等开了春我组个局,你喊你的小姐妹们去打马球。」
我侧头朝他笑:「谢谢夫君!」
嫡姐却是坐着小轿,被两个婆子稳稳地搀进了沈府。
她坐在太师椅上,含笑地抚摸自己的肚子。
「大夫说,已经两月有余了。」
啧。
我吃着炙羊肉,忍不住赞叹一声。
不愧是他秦毅,才成婚三个月,孩子就两个多月了,真是效率杠杠的!
嫡姐轻叹一声:「就是现在还看不出男女。」
她噙着笑看向我:「不知成婚这么久了,妹妹的肚子有没有动静呢?」
我擦了擦嘴角的油,急忙摆手:「哎哟,我可没这福气。」
嫡姐得意地笑了。
嫡母也喜不自胜:「还是我们明珠有福气。」
她催促嫡姐:「快吃些炙羊肉补补,还有这梅花糕,都是你自小就爱吃的。」
嫡姐摇着头:「炙羊肉油腻,我看见就想吐。
「梅花糕也吃不得了,大夫说甜食会损伤胎元。」
最后,嫡姐只吃了些清汤寡水的炖鸡和小菜。
饭后还悉数地吐了出来。
经过吐得面色苍白、眼角青肿的嫡姐时,正看见我那好姐夫秦毅面带嫌弃:
「别家妇人怀胎大肚还能洗衣烧饭,就你娇贵。」
嫡姐红了眼圈:「我胃水都要吐出来了,你却不知道心疼。」
秦毅嗤笑一声:「心疼什么?要这要那的,家里那点银两都给你养胎了,你怎么不知道心疼我军营里赚饷钱不易呢?」
嫡姐眼眶更红了。
我幽幽地从旁边经过:「哎呀,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骑小马去喽!
-6-
四月,马场青草茵茵。
陆乘渊果然给我买了匹红色的汗血马,又着人将马场布置得焕然一新。
我约了京城里相熟的几个小姐妹以及与侯府交际密切的贵眷们来踏青打马球。
击鼓声声,裙裾飞扬。
一场比赛终了,我和柳家姐姐险胜一球,夺得头筹。
柳家姐姐将球杆搭在肩上,得意地笑:「杨清棠,你好好地练一练,再来与我们比吧!」
清棠妹妹气得噘了嘴:「柳姐姐你别得意!我早晚要胜过你和沈姐姐的!」
惹得众姐妹直笑。
陈家姐姐笑着递来手帕:「你们这些调皮的,快擦擦汗吧!小心着凉。」
又有人笑说:「明月妹妹,你那个嫡姐怎么没来?你请了这么多贵眷,她一向不是最爱凑这种热闹吗?」
清棠妹妹正束着发髻:「叫她来做什么,我最不喜欢她。」
柳姐姐摇头笑:「只怕这回你们喊她,她也不会来的。听说在家保胎呢,重视得不得了,生怕磕了碰了。」
清棠妹妹瞪了眼睛:「那我怎么听说她前些日子去演习场射箭,还去野林子里射兽呢?」
众人都摇头不知为何。
我却是知道的。
她这是诊出了女胎,急急忙忙地去「操弓矢、射雄雉、乘牡马、观虎豹」。
想要生产之前转女为男呢。
坊间一直有这种传闻。
女子怀胎前几个月,胚胎未发育完全,可以通过某些方式转变胎儿性别。
上一世,我就是因此被逼着边孕吐边骑公马、射雄鹿,以及喝下烧成灰的弓弦泡的水。
结果嘛,自然是无法转女为男的。
秦毅与他娘王氏便没有好脸色,说是因为我没有福气,所以即使求了这么好的秘术,仍无法一举得男。
没想到,秦毅还没逼迫,嫡姐竟然会主动地去吃这转胎的苦!
那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转胎的「福气」了。
-7-
五个月后,嫡姐生了。
果然是个女儿。
刚出月子,她就回了趟娘家。
将嫡母给她准备的一桌菜摔了一地:「什么转女为男,都是骗人的!
「我那穷酸婆婆还敢给我眼色瞧!」
扭头看见提着菊花酒刚进门的我,她敛了敛神色。
端正笑道:「不过嘛,女孩也有女孩的好。
「虽不如男孩,但总比生不了的强。
「你说是吧,明月妹妹?」
我忙不迭地点头:「姐姐说的是。
「姐姐刚出月子,这荣记的菊花酒只怕是喝不得了,那我就自个儿喝了噢!」
京城人人知道荣记的菊花酒。
醇香甘甜,闻之欲醉。
可惜一年只有十余坛,往年只供给宫里。
今年我说馋,陆乘渊特地去跟皇帝讨了一坛。
我呡了一口,「啧啧」直喊香。
嫡姐看着那菊花酒,脸色变了变,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发丝。
对嫡母高声地笑道:「人人都说妇人生子,如闯鬼门关。
「我生这一胎却轻松得很,只是吐了几回,可见都是唬人的。
「既如此,这胎不是男孩怕什么,再生几胎不就有了吗?」
她睨了我一眼:「只要能生,还怕未来没有儿女成行的好日子吗?」
我重重地点头:「嗯!嫡姐说的是啊!」
却在心里笑了。
她还年轻,刚生了一个,自然不觉怀胎之苦,恢复得也快。
那往后呢?
我笑着呡了一口酒。
我比嫡姐还期待,她究竟如何过上那儿女成行的「好日子」。
-8-
半个月后,嫡姐又有孕了。
再过了一个月,她特意地差人通传我,这回,她怀的是个男胎。
秦家自然喜不自胜,把嫡姐的肚子当宝贝一样护着。
嫡姐每隔半月就要喊我一道回娘家,在我面前托着肚子耀武扬威。
冬日无事,她身上的变化比话本子还丰富,我乐得赴约。
怀胎两个月,嫡姐开始孕吐了,黑眼圈厚重。
怀胎三个月,嫡姐白净的脸上起了些斑。
怀胎五个月,嫡姐的鼻子大了一圈,皮肤逐渐地粗糙。
怀胎八个月,嫡姐开始水肿、腰痛,还偷偷地让嫡母请了女医师,为她调理便秘之症。
再后来,嫡姐行动不便,静心地在秦家养胎。
这一次,她怀孕的各种症状已经比头胎明显了许多。
临生产前,她挺着大肚子回了趟娘家,要在娘家生产。
「娘亲,女儿这次不想在那脏兮兮的草棚子里生产了……」
所谓「妇人,污也」,不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皆认为女人产子不洁,因此不可在居住的屋子里生产。
有钱人家还愿意搭建条件好一些的产房。
普通百姓却只会在院子外随便地搭建一个草棚子作为临时生产和产妇坐月子的地方。
凭秦毅如今的家境,自然只能搭那简陋的草棚子了。
嫡姐哭得动情,嫡母却皱了眉。
「明珠,妇人在娘家产子,也会给娘家带来血光之灾的,你弟弟还小……」
嫡姐愣了,她没想到一向疼爱她的母亲,这回竟然拒绝了她。
但她还来不及发作,她婆婆王氏已经赶来拉她回家了。
「我们秦家的孙子,怎么能生在别人家呢!
「你要是生个女儿,再偷偷地换成男孩,我们岂不是替别人养儿子了!
「抓紧跟我回家!」
嫡姐咬着牙被王氏拽回了家,嫡母抹眼泪,却没有拦。
听说她刚回家就发动了,果然是个儿子。
由于还带着气恨,她生产不顺,足足地生了五六个时辰。
仍旧在屋后那个临时搭建的简陋草棚里。
她累得虚脱了,再睁开眼还想跟婆婆发脾气,却突然传来了一件大好事。
她那两个月没在家露脸的好夫君秦毅,竟然升官了!
还连升好几级!
-9-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
秦毅在半夜溜去城外,正好救下了微服私访落水的皇帝,因此连升好几级,直接从名不见经传的城门小兵变成了正八品宣节副尉。
刚添了男丁,秦毅又高升,秦家可谓双喜临门。
王氏抱着孙子直笑:「还是我儿子有本事,又能生儿,又能升官。
「儿媳,你能嫁到我们秦家,真是祖上积了大德呦!」
嫡姐争辩了几回,听说被秦毅训斥不孝婆母,只好强行咽下了委屈与不满,只一门心思地大办秦家喜宴。
秦家没有积蓄,嫡姐又要风光大办,只好咬咬牙动用了自己的嫁妆。
秦毅起初嫌她不知节省,见她用的是嫁妆,又高兴地抱着她直喊贤妻,哄得嫡姐又掏出许些嫁妆为他打点官场。
喜宴那天,秦家狭窄的院子里亲戚朋友坐了好几桌,嫡姐这个出钱出力的操办人却只能在草棚子里坐月子奶孩子。
也不知双喜临门,究竟喜的是谁。
她特意把我喊去她坐月子的草棚里。
一钻进那不通风的草棚我就问到一股浓重的味道,是醋味、血腥味、汗臭味的混合。
但嫡姐恍若未闻,神采飞扬,像只斗胜了的鸡。
「妹妹,你嘴上笑着,心里一定嫉妒死我了吧?」
嗯嗯嗯,我笑是因为我嫉妒。
嫉妒你掏空嫁妆为男人打点前途。
嫉妒你头胎的月子都没坐好就生二胎。
嫉妒你才十七岁就已经乳房下垂、骨盆增宽、满肚皮孕辰纹。
我憋着气,捂住鼻子钻出了草棚。
这味道,比我家日日清洗熏香的茅厕还难闻许多,再待就要吐出来了。
临走前听见嫡姐跟嫡母发脾气。
「上次的香膏没有用,斑一点没淡,肚子上的纹路反而更难看了。
「母亲,你必须再去帮我寻些好药来,我可受不了自己这么丑!」
可是,我的好嫡姐啊,你好像还不知道。
外貌上的变化,是怀胎所有痛苦中,最轻的那个了。
-10-
回到侯府,我先唤了一桶热水沐浴。
正值酷暑的天气,在草棚子里坐了那一小会儿,就觉得自己身上臭得很。
湿着头发唤丫鬟进来送布巾时,丫鬟没来,陆乘渊倒进来了。
我老脸一红,又钻回浴桶。
「夫君,你别逗我。」
他笑着上前,拿布巾温柔擦拭我的长发。
「都一个寝被里睡两年了,怎么还会害羞呢?」
我气恼地拿水洒他,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我这才看清,他眼睛里是有些淡淡的难过的。
「夫君,怎么了?」
他垂下眸子:「听闻你今日去秦家吃喜宴了,你……可曾后悔嫁给我这个不能生的废物男人?」
噢,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笑着抬起他的下巴:「乘渊,你要不要瞧瞧我现在的样子?
「成婚两年,我头发长了些,身体也健壮了,人都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
「每每见我那些小姐妹,都说我皮肤白里透红,气色不知比之前好多少倍。她们还跟我讨要侯府的香膏方子呢。
「但这才不是什么劳什子香膏起了作用。
「是我如今不怀胎不生产的日子,过得实在是舒坦极了。
「世人总哄骗我们女子,说传承香火,多子多福;又拿着棍棒威胁我们,说怀胎生子是女子的天职,不怀胎的女子是不完整的,是有罪的。
「但从没有人告诉过女子,怀胎有多不易,生产有多险恶,那些后遗症又有多痛苦可怖。
「我瞧着,这就是一场骗局。
「将我们女子,骗进来杀。
「等女子意识到了,却也晚了,没有后悔仙丹可吃。
「乘渊,你是男子,永远不会懂得女子的苦。
「但我是懂得的,因而这一世,我下定了决心要逃脱这牢笼。
「乘渊,不是你让我无法生育,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你不必自责,更不该将自己称作『废物』。
「乘渊,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嫁你的。
「从前是因为知晓你不能生育,如今……也不止是因为这个了。」
氤氲的雾气里,他的眼神渐渐地有了些光亮:「那,还因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如今,我亦心悦于你。
「没有你,我如今的快乐也要减去几分的。」
他红了眼眶,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我娶了你,自然要让你过最舒坦、最开心的日子。
「只是京城里闲话多,我怕伤着你。」
我成婚两年还未有身孕,京城里确实已经有些闲话。
尤其是这回喜宴,有些妇人偷偷地拿我与嫡姐做对比,嘲讽我生不了。
但,被说两句闲话又如何呢?
这满京城的男男女女,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谁还不被说两句闲话呀。
所以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我柔声地安慰:「我不在乎的。」
耳边传来闷闷的一声:「我在乎。」
-11-
几日后,我带着小橘,乘马车一路北上。
京城酷暑,听闻北方很是凉爽,耐不住想去看看的冲动。
陆乘渊起初有些顾虑,毕竟北方民风剽悍,而他公务在身不能陪同。
但架不住我非要去,只好派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几个护卫一路保护,又遣了驾马车,带了许多我用惯了的生活用具和银两盘缠。
临走前,京城里传出许些流言。
说永安侯府新妇迟迟地没有身孕,原来不是因为新妇不能生,而是小侯爷有隐疾。
男子不能生,在这个世道里是更为难堪、更令人耻笑的,因为鲜有男子承认自己这方面有问题,一般都统统地怪罪抹黑于妇人。
这下,大家又开始暗暗地嘲讽陆乘渊,不再关注我了。
我叹口气,心知这是陆乘渊自己放出的Ťűₘ消息。
他怕我为此被世人嘲讽责难,因而不惜自揭伤疤。
我心里有隐隐的酸涩的甜。
他不必如此,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抵达连城时,才发现他连宅子下人都置办打点好了,只等我入住了。
桌案上有他飞鸽传书来的书信。
【汝之欢喜,吾之幸。
【尽兴玩乐,早日还家。】
我珍重再珍重地将这书信藏于荷包之中。
-12-
我在凉爽的连城一直过完了夏日秋日,还不舍得归家。
每日与小橘四处玩乐,结交了些姐妹,还尝遍了当地的小吃。
清棠妹妹每三日就有一封书信传来。
我扶额,这简直要累死杨家的信鸽。
她在信里与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京城各种新鲜八卦。
我嫡姐刚出月子就又怀了一胎。
但没保住,两个月大的时候小产了,紧接着又怀了一胎,仍是没保住。
秦毅给皇帝办了几件好差事,很得圣心,又升官了。
嫡姐急了,请了太医和术士为她催孕,终于又得了一胎。
听说这回又是个男胎,秦家高兴坏了,当眼珠子似的看护着。
而且秦家如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开始注重胎教了。
我忍不住「啧」了一声。
接连小产两次?又一胎?
以及更为可怖的,胎教?
比杨家信鸽还累的人出现了呢。
-13-
连城冬日到来之前,我和小橘动身回京城了。
我们边走边玩,遇见有趣的地界就留下来玩十天半个月再走。
足足小半年才回到京城。
连城有趣的物件儿、特色的小食、小姐妹们临别前送我的礼物,满满当当地塞了半架马车。
陆乘渊告归半日在城门外迎我,绷着嘴角:「还以为你从此不回来了呢。」
我笑嘻嘻地拉住他的袖子:「别气啦,不是一直在跟你通书信嘛。」
他才松了脸色,将我揽在怀里:「下回,我是一定要陪你去的。」
才回京城半日,就听闻嫡姐已经怀胎六个月了。
她婆婆王氏满京城炫耀,说给嫡姐立了最严的胎教规矩,必然能生一个最聪明能干的孙子。
富贵人家为求「好男」,要施行严格的胎教。
怀孕妇人需要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
割不正不食, 席不正不坐, 目不视邪色, 耳不听淫声。
还要调心神,和情性,节嗜欲,虽怒不骂,端心正念,常听经书。
如此,才能生出品德端正、才能过人的男孩。
也就是说,嫡姐睡觉不能侧躺,坐姿不能歪斜,站立不能不挺直,食物切割得不方正不能吃,座席不合礼教不能坐,不能看淫邪的情景,不能听不合礼教的音乐……
还要调节心性,严格管控各种欲望,即使生气了也不能骂人,端正心念……
这其中,最可怕的还不是言行的限制。
而是「虽怒不骂,端正心念」这一条。
这意味着,嫡姐不管受到任何委屈,都只能咽下,而且心里不可有怨恨。
以上任意一点没做到,都会影响胎儿的培养。
因此,若是胎儿生产或是未来成长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
都将是母亲的过错。
-14-
从连城回来后,我和清棠妹妹去探望缠绵病榻多日的柳姐姐。
她嫁给了一户清流人家,夫君刚刚高中探花。
我们去时,柳姐姐半卧在床榻上,骨瘦如柴,面色憔悴不堪。
清棠妹妹进门后愣了半晌,就开始哭。
「柳姐姐,不过月余未见,你怎么病得这样重了?」
柳姐姐费力地伸手,笑着去擦她的眼泪:「好妹妹别哭,待我休养几日,再与你比马球。」
一旁的丫鬟抹着眼泪,偷偷地与我们说,柳姐姐产下一对儿女后,又要照顾孩子又要操持家务,身体虚透了,不适宜再生育。
她寻了避孕的方子,按照方子吃了些水银。
却没想到身体越来越差,如今还添了下红之症,淋漓不尽已有数月。
我握着柳姐姐枯瘦的手,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恨自己当初没多劝两句,又恨自己如今无能为力。
可再劝又如何呢。
这个世道里的女子,哪个能做主自己的婚嫁与生育?
她还强撑着安慰我:「明月妹妹,你也别哭,你叫人送来的药和补品我都喝下了,很快就会好的。」
我点点头,眼泪「啪嗒」掉下来。
不久后,柳姐姐没了。
她没能好起来,也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打马球。
我和清棠去祭拜她,在她墓前摆了只彩色的马球,又撒了些她爱喝的菊花酒。
回家后,我开始操办在京城里开一间药铺。
专门研制售卖女子避孕的药物。
当下,女子是没有什么正经避孕的方子的。
想要避孕的女子,或服用麝香水银,或直接浸泡冰水、用擀面杖擀肚子,强行堕胎。
这些法子盛传已久,但作用甚微,还会对女子的身体造成巨大损害。
常有女子因此失聪、瘫痪,乃至直接丧命。
世人宁愿高价研制那些虚无缥缈的长寿仙丹,也不愿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因无法避孕而被迫频繁遭受生育之苦、堕胎之险的女子。
我想明白了,如果女子尚且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
那么,总该能自己做主是否生育或是生育几回吧?
药铺里的避孕药会以最低价售卖,还要定期送给贫苦女子。
我要țūₓ这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有自己选择生育与否的权利。
可是,我的柳姐姐,她再也回不来了。
-15-
药铺开业那日,嫡姐的孩子恰好满月。
却没有办满月礼。
因为嫡姐生下了一个面上带有青黑色的孩子。
王氏气坏了,指着刚生产完虚弱不堪的嫡姐直骂。
「叫你不要贪吃!背着我们偷吃什么腌臜东西了!
「还是回娘家那几日看什么脏东西了?!」
又抱着秦毅哭:「你娶的好媳妇,定是怀胎时在心里怨恨我了,心里恶毒,才生下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这么恶毒的妇人,她早晚要下毒毒死你娘的!」
秦毅登时发了火,指着儿子骂嫡姐:「毒妇!都是你犯下的罪过!」
他裁撤了伺候嫡姐月子的大半仆妇,吩咐小厮将嫡姐锁在房里,等她好好地反思自己的罪过之后才许她出门。
「你不必想着回娘家告状,你犯下过错导致生下怪胎,就算是沈家也没脸给你撑腰!」
然后转头迎娶了一房小妾,与那小妾甜得蜜里调油。
嫡姐被关在房里,日日听秦毅与那小妾在院中互相挑逗调戏。
她刚生产完,又被好一通指责埋怨,还被关在这里连月子都没好好地坐,再加上之前两次生产、两次滑胎的亏空尚未补好。
哪里还能受得了这种气?
在某个深夜听见隔壁房间里秦毅和小妾的动静时,径直气晕了过去。
然后生了好大一场病。
秦家怕真的出事沈府不会罢休,解了她的禁足,又从外面请了大夫来给她调理。
才算捡回一条命。
嫡母和父亲一向偏疼嫡姐,冲着秦毅发了大火。
父亲指着秦毅的鼻子骂:「别以为你眼前当红,就可以欺负我女儿了!
「我们沈家世代为官,朝里多少官员都是受过我们沈家恩惠的,真要撕破脸,只怕你也得扒层皮!」
秦毅连连下跪告罪,只说因着这胎样貌怪异,吓得自己行为失常。
话头既转到这个孩子,父亲和嫡母便没话说了,略略地收了火气。
秦毅又悔不当初地保证一定好好地对待嫡姐,父亲才和嫡母拂袖而去。
往后,秦毅淡了那小妾,好声好气地哄着嫡姐。
嫡姐自然又是神气了起来。
还大言不惭:「只要有我父亲母亲护着,他秦毅也只能对我低声下气。」
又日日欺凌那失宠的小妾:「一个侧室罢了,我高兴便赏她点吃食,不高兴了便打残发卖出去,反正我夫君对她也就是一时兴致罢了。」
一时兴致吗?
嫡姐笑得得意,全然没有注意到她欺辱小妾时,秦毅那阴恻仇恨的目光。
-16-
春去秋来,转眼 五 年过去。
这五年里,我的药铺已在京城开了第六家分店。
由于无法得知前路,我怕连累侯府和陆乘渊,暂且隐去了自己的身份,另请他人替我出面打点药铺一切事务。
我遍请京城内外的名医,也高价悬赏民间有用的避孕方子,带回药铺中一一地检验效用与副作用,不到一年时间,果真研发出了有效且对女子身体伤害极小的避孕药方。
所以你看,是有办法的。
只是这个世道,它不在乎女子的痛楚。
药方刚见市售卖时,受到了很多嘲讽与质疑,甚至还有喝醉的男子直接来砸招牌,嘴里嚷着我这是祸国害民、鼓动女子不孝不忠的邪术,都被陆乘渊差人打发了。
这些,我都不放在心上,只是一心地研制更有效更无害的药方,然后将铺子开到京城外去。
而这五年里,嫡姐千辛万苦地,早产生下一个女儿。
又难产,生下了一对双生胎男孩。
这期间,滑胎数次,险些要了命。
但她不在乎,因为离她凑齐那劳什子「五男二女」,只差一个男孩了。
而随着她一个又一个孩子的落地,秦毅也如她所愿,高封了大将军。
țũ̂₃她洋洋得意:「妹妹,我夫君如今高升,我很快也会高封诰命了。
「你呢,整日东奔西跑也不知在忙什么,莫不是后悔了,到处求医想生孩子吧?
「哈哈,等我高封诰命之时,你,还有京城里所有的女子都得低我一头!
「你后悔也无用,这好日子,都是我的!」
我看着她年仅二十五岁就已乌青深陷的眼眶、逐渐稀疏的头顶和干瘪枯黄的脸颊。
以及时不时地僵直不能弯曲的手指和走路时有些微跛的腿。
点头淡淡地一笑:「好日子,我都送你。」
她还没有意识到。
秦毅如今高封大将军。
沈家,再也护不住她了。
-17-
几日后,我坐在药铺二楼临窗的座位上。
看了会儿书,午后犯困,又临摹了会儿字帖。
远远地看见一个戴着厚厚兜帽,一瘸一拐的身影。
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嫡姐。
她躺在药铺二层接诊用的软榻上,与我隔一道绣花屏风。
「大夫,都说你们惠妇堂最擅调理妇人身体,你帮我瞧瞧,我距离生上一胎已经两年有余了,为何迟迟地没再有身孕?」
女大夫仔细地号了脉,又检查了她的身体,连连摇头。
「这位夫人,你体内虚亏太重,不适宜再有孕了。
「不如先抓些避孕和养身子的草药,把身体调理好才是重中之重。」
但她话未说完,嫡姐就打断了她。
「你懂什么?
「就差这一胎,我就能凑齐五男二女的好意头了。
「你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抓紧给我开催孕的方子!」
女大夫不肯,她心知这是害了病人,有违她从医的原则。
嫡姐缠斗了好一会儿,突然哭起来:「你们都欺负我。
「我那该死的夫君不愿碰我,心中只有他那个小妾。
「还嫌弃我,说我如今又丑又老,下面也破破烂烂,松得像麻袋。
「连我的孩子们,都被我婆母和那个芸娘挑唆得Ṭü₄与我不亲。
「你们惠妇堂不就是治女人生孩子的吗?快给我开点药,让我再怀一胎吧……
「只差一胎,我就能凑齐五男二女,就能比过我那庶妹,永远享福了……」
芸娘就是秦毅纳的那房宠妾。
前几年顾虑着沈家,秦毅明面上疏远了她好一阵子,眼睁睁地看着嫡姐日日磋磨她。
如今他权势滔天,沈家又算什么?
因而又重新大张旗鼓地偏宠于她,还替她出气,常常羞辱刁难嫡姐。
如今,整个将军府都见风使舵,将芸娘看作正头主子。
嫡姐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而其中缘由,是因为芸娘其实是王氏的远亲侄女,从小与秦毅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只是碍于沈家,才迟迟地没有迎娶她进门。
当年秦毅半夜溜去城外,顺便救了落水的皇帝。
嫡姐就从来没怀疑过,秦毅半夜不回家是去城外做什么吗?
他是去私会芸娘的。
嫡姐每次怀孕,他都谎称有军务,几个月不回家。
也是去芸娘家厮混了。
上一世我也是到最后才知道这一层。
当时,秦毅搂着芸娘笑话满身生产后遗症的我。
「我与芸娘私会,才救了皇帝一命,有了如今的好日子。
「芸娘才是我的福星。
「沈明月,你如今又老又丑又臭,半点也比不上我的芸娘了。」
想到这里,我恨恨地捏紧了手中的毛笔。
女大夫终究也没有给嫡姐开催孕的方子。
嫡姐骂了一会儿,又自己坐了一会儿,目光呆滞地走了。
临走前,她隔着屏风看向我。
「那边是谁?」
女大夫说:「是我们惠妇堂的东家。」
「她在做什么?」
「我们东家在读书写字。」
嫡姐呆滞地看着,声音难得地有些落寞。
「我未出阁的时候,也喜欢这样坐在窗边读书的。」
女大夫安慰她:「如今也可以的。」
「如今吗?」
嫡姐垂下目光:「眼花了,手常常痉挛。骨头亦是整日疼痛,坐不住了。」
女大夫便沉默了。
嫡姐缓慢地,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我看着她一个人,渐渐地跛着走远了。
仿佛看见了上一世的自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喊来女大夫:「阿英,刚刚那个病人,身体如何?」
「百病缠身。
「有陈年的脱发、腹纹、胃病、痔病、乳痈、血晕、遗尿。
「生上一胎时难产,产后惊悸引发了轻微中风。如今气血双虚,新添了痫病和骨痛。
「下体撕裂亦是严重,无法恢复了,轻微一动便会引发疼痛。」
阿英摇着头:
「若是好好地养着,虽痛苦些,好歹还能多撑几年。
「若还想着再怀胎生子,只怕……是没几年活头了。」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
继续低头临字:「去休息吧,阿英。」
阿英刚刚还遗漏了一点。
嫡姐经过这么多年的怀胎、转胎、胎教、产子、婆母的磋磨、丈夫的嫌恶与背叛。
以及身体上的种种变化与病痛。
她的精神也受到了影响。
看刚刚那个忽而愤怒、忽而哀痛、忽而呆滞的样子。
只怕,她如我前世一般,也患上郁症了。
而郁症,看不见摸不着,却将人折磨得最为痛苦。
-18-
惠妇堂没给嫡姐的催产方子,她从别处讨到了。
顺带还有一些迷药,因为秦毅早就不愿碰她了。
又过了三年,嫡姐终于如愿地怀了一个男胎。
只是这男孩比她上一胎的双生儿还要孱弱,生下来哭声都很微弱。
全凭汤药吊着一点微弱的气息。
但不论如何,嫡姐终于凑够她的「五男二女,七子成行」了。
如前世一般,皇帝知悉了这个消息,大赞秦毅有福气,特赐御匾「螽斯衍庆」。
又赞嫡姐堪称天下女子的典范,给她封了二品诰命,叫天下女子都学习。
嫡姐在病榻上接了圣旨,虚弱得无法起身谢恩。
脸上却笑得开心,一张干瘪枯黄的脸上颤颤巍巍地盛满大功告成的欢喜的眼泪。
这回,没用她操心,秦毅便大张旗鼓地操办起了喜宴。
将「螽斯衍庆」的牌匾挂在将军府大门的正中,跟所有来客炫耀这是陛下亲笔。
满院欢喜、满院阿谀奉承,皆向秦大将军道喜。
嫡姐化了浓浓的妆掩盖枯木一般的气色,强撑着坐在秦毅旁边。
秦毅红光满面,他另一侧的芸娘年轻窈窕,他身后打闹的孩子们活泼调皮。
只有嫡姐,仿佛陈年老坟里挖出来的一具上了妆的干尸,与周遭的喜庆格格不入。
她的头发脱落了,牙齿脱落了,整张脸都向下垂着,眼睛暗淡如土色。
整个院子因她而光荣喜庆,却仿佛与她最不相关。
我猜嫡姐此时最想见的应该是我,便主动地移步过去。
嫡姐见到我,呆滞暗淡的目光亮了亮,努力地挺了挺脊背,终究是没挺起来。
「妹妹,我如今,是二品诰命夫人了。
「我夫君,是大将军,儿女,个个长大了,有出息。
「京城,人人都羡慕,羡慕我。
「但你,你这一辈子,无儿无女。
「你,你嫉妒我吧?」
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喘几口粗气。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如看一只将死的虫。
这是我早就知晓的结局。
我恨她自小就对我百般欺负。
恨她上一世和嫡母一起将我许配给秦毅。
恨她最后给我下毒,加速了我的死亡。
但真的大仇得报,却不知为何,心中除了痛快,还觉得凄凉。
她笑,露出缺掉的牙齿:「你,你说不出话了,你嫉妒我了。」
这时,她的一儿一女跑了过来。
绕过她,径直跑到了我怀里。
小女孩仰起头看我:「你是沈家姨母,是不是?」
我点点头。
「姨母长得好年轻、好漂亮,身上也是香香的。」
小女孩皱皱鼻子,「不像母亲,又丑又老,身上还总有尿臊味,像街边乞讨的叫花子。」
「阿念!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我是,你,你亲娘!」
嫡姐的手因情绪激动而痉挛,想伸手捉住阿念,却终究没有力气。
小男孩重重地推了一把她:「阿念说的都是真的!
「祖母和芸姨娘也是这样说的!我们都不喜欢你这样的母亲!
「父亲说,以后只把芸姨娘当作母亲!」
然后拉着小女孩笑嘻嘻地跑远了。
嫡姐无力地歪坐在椅子上,干枯的脸呆滞而郁愤。
我淡淡地望着她。
「嫡姐啊。
「夫君高封大将军。
「五男二女。
「陛下御赐的牌匾和诰命。
「满京城的羡慕。
「如今你都得了。
「但是嫡姐。
「你要不要也低头瞧一瞧,自己失去了什么。
「而这些你自以为得到的,又真的属于你吗?
「真的为你带来好处了吗?真的能抵得上你这些年付出的万中之一吗?」
大将军的官名与俸禄,是秦毅的。
「螽斯衍庆」的御匾,是秦府的。
五男二女皆由王氏和芸娘养大,嫌恶嫡姐至深。
二品诰命倒是封给了嫡姐自个儿,但有荣光的是秦府,得庇佑的是儿女。
消减不了嫡姐病症的痛苦,挽救不了嫡姐垂危的性命。
倒是可以为她带来一场盛大的葬礼。
嫡姐这一世啊。
付出钱财,付出性情,付出心血,付出康健。
几乎付出了自己的一辈子。
到头来,被指责,被嫌弃,被背刺,身体衰落,精神全无,孤单残败如风中柳絮,全为他人作了嫁衣。
我起身走了。
满院张灯结彩,没有一个红灯笼,真的为嫡姐而点亮。
远远地回头看过去,嫡姐仍保持着刚刚歪坐的姿势。
愣愣地呆坐在原处。
-19-
嫡姐死于一个繁花盛开的春日。
这一年,她刚满二十七岁。
临死前,她说想见我。
我在药铺里帮忙抄药方,很平静地拒绝了。
一个恨我至深的恶毒怨妇,我知晓她临死前最想做什么。
我如今过得太快活了,不想赴她这场鸿门宴。
但我让来人给她捎回去一张纸。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药方。
但她看到,会明白的。
嫡姐的丧事风光地大办。
即使是二品诰命,这仪制也远远地超过了她的身份。
秦毅亲自为她扶灵,满京城都看到了秦大将军为爱妻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人人都赞秦大将军重情重义,连皇帝都特意地下了一道关怀抚恤的圣旨。
女人死了,也是他们做秀的工具。
我冷冷地看着,觉得腌臜,厌恶地关上了窗。
然而,嫡姐丧礼次日,就听闻秦毅、王氏和芸娘都莫名地染上了重疾。
短短几日,就病重难医,接连暴毙。
后来,嫡姐最后生下的那个虚弱的男孩也很快地夭折。
其他孩子都分散着由沈家和秦家的亲戚抚养了。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螽斯衍庆」的牌匾还高高地挂着,往日风光无限的将军府却成了一座空空荡荡、鬼气森森的凶宅。
京城里传闻颇多。
有说秦将军之前杀了不少人,那些冤魂来索命的。
也有说秦将军重情重义,所以舍不得夫人追随而去的。
……
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20-
那日,我送给嫡姐的那张方子,是她自产下最后一胎后,每日都会服用的药方。
是秦毅亲自去太医院求的,王氏日日亲手给她熬的。
嫡姐还以为她有了诰命,又为秦家挣得了御匾,秦毅和王氏回心转意了。
所以日日服用,一顿也不曾落下。
但她的身子,却越来越差了。
只因那方子里,除Ṱùₚ了太医开的补血养气的良药,还被秦毅私自添了一味毒性甚重的药物——藿蓝。
嫡姐一日三次服用,只月余便性命垂危了。
为何我会知道呢?
因为上一世,秦毅和王氏也是如此对我的。
嫡姐不知道,早在她给我下那鹤顶红之前,我身体里早就满是毒素,根本撑不了几日了。
因为秦毅和王氏,早就急于将芸娘扶正,再将几个孩子名正言顺地养在芸娘膝下。
而且如我这样又老又丑,又浑身异味的大娘子,实在是丢他秦大将军的颜面。
所以他即使明知我命不久矣,还是按捺不住,下毒加速了我的死亡。
我将太医开给秦毅的药方抄了一遍,又在最后添了「藿蓝」二字。
嫡姐一看,便懂了。
因此她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给秦毅母子和芸娘下了毒药。
嫡姐要他们三人,都为她陪葬。
嫡姐死后,我那一向偏心嫡姐的父亲,也被言官弹劾, 查封私产, 连降几级, 惶惶不可终日。
嫡母失了爱女,又遭逢家中变故,已缠绵病榻数日,药石无医。
我知晓, 那是陆乘渊在帮我出气。
至此, 我所有大仇都已得报。
-21-
春日适合游乐。
我在京中这几年, 惠妇堂早已步入正轨。
诊病治疗, 研制新方,定期发放避孕药物。
伙计大夫井井有条, 不需我这个东家再劳心费力。
我于是又打点了行装,准备南下去逛逛。
临行前,我去柳姐姐墓前放了些铺子里新制的避孕药。
若有来世, 柳姐姐, 可千万不要再吃那害人命的水银了吧。
清棠妹妹似乎也刚来过,这里摆着她新放的糕点和一件水绿色的春衣。
每年春天,柳姐姐都会添置一件水绿色的新衫。
清棠妹妹在目睹柳姐姐去世后, 不惜绝食以抗拒嫁人。
所幸杨家只有她一个女儿,杨伯伯和伯母妥协了,只由她自己做主。
她慢慢地长了几岁,遇见了喜欢的人。
惠妇堂研制出避孕药方后, 她又犹豫了一阵子。
发觉这方子对妇人是真的生效的, 慢慢地减淡了对嫁人产子的恐惧。
前两年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婚后只生了一个女娃娃, 便与夫君商定不再生了。
现在,她自己开办了一家女子书塾,当教书育人的女先生。
我从柳姐姐那里离开,径直去了她的学堂。
课堂上, 她讲人人都会讲的知识和道理。
也讲从没有人会讲的真相。
她说,女子嫁人和生子,都是一场大赌。
还将怀胎生产的代价一一地为女孩子们剖析清楚。
她的书塾很受争议, 但来旁听的女孩子络绎不绝,挤满了整个院子。
我在院外听了许久, 不忍打扰,放下给她带的芙蓉糕,便悄悄地离开了。
这回, 我准备南下玩两年再回,顺便看看能不能将惠妇堂开到南方去。
码头上, 陆乘渊死皮赖脸地要跟着。
「不做这芝麻小官了!」
我哭笑不得, 他把自己辛辛苦苦考中状元、勤勤勉勉案牍劳形得来的宰相之位称作芝麻小官。
我笑:「不管你那些政事啦?我记得你说你的理想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呀。」
他哼哼唧唧:「其实只有两个月的假,顺便去南方看一看新政施行情况。
「只能陪你两个月,但你不要玩开心了,就忘记京城还有个整日念着你、盼着你的夫君。」
我笑着摸摸他的脸:「好夫君,你只管放宽心。
「锦城虽云乐, 不如早还家呀。」
他便不舍地将我揽入怀中。
春水滔滔,我们乘船一路向南,沿岸繁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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