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死后第二年,我去了京城。
京中人都问我:「你找何人?」
我答:「找我孩子的父亲,他叫沈召。」
所有人都笑,他们说沈召是京城第一贵公子。
「人家如今是寻阳公主的驸马爷,岂是你能痴心妄想的?」
我也笑。
太好了,我要杀的,正是驸马爷。
-1-
我入京城那天,正赶上祈福大典。
台子足有三丈高,背后竖着朱红立柱,上面描绘着公主的画像。
茶馆前的人们议论纷纷:
「这便是寻阳公主吗?」
「公主当真是倾国倾城,难怪如高岭之花般的沈家公子也对她一见钟情。」
我背着包袱,坐在茶馆前,端茶的大娘见我不像京城本地人,跟我搭话:「小娘子这是来京寻人?」
「嗯。」
「寻的是什么人?大娘我门路广,或许可帮你打听一二。」
我指指画像:「不用找了,我就找她。」
大娘愣了愣,和周围的茶客们一起发出哄笑。
「她找的居然是寻阳公主!」
「看她这乡下来的穷酸样,公主府她都进不去吧。」
我放下茶杯:「你们说她是寻阳公主,可寻阳公主不是已经过世十几年了吗?」
寻阳公主,太后的独生女,集所有荣宠于一身。
奈何佳人不寿,七岁那年就因病夭亡,是太后与皇上的至哀至痛。
「哎呀,你们外地人消息就是慢,还不知道吧?这一位就是寻阳公主转世。」大娘尊敬地遥指柳凝深的画像。
原来如此。
我淡淡地想,这可真是命中的缘分。
我们一直在争抢同一个东西,无论是当初的沈召,还是如今这个公主的身份。
茶馆的客人们议论着这位转世的寻阳公主,说她一出现就带着吉兆,南边原本河患肆虐,水灾严重,结果她一出现,便将妖女沉江、令河神息怒,挽救了万千黎民百姓的性命。
隐居南方多年的沈召公子将她护送回京,二人生出感情,由此展开一段佳话。
我听着,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多好啊,多好。
我的女儿死在河底,尸骨腐烂成泥。
她的父亲娶了凶手,即将洞房花烛。
大娘见我冷笑,莫名其妙地问道:「小娘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会儿打听寻阳公主,一会儿打听沈公子,莫不是有什么疯病吧?」
我并不回答,只是捧起热茶,摘下覆面的纱巾。
容颜露出的那一刻,我听到不远处当啷一声脆响。
是个穿紫衣的老太监,他方才一直坐在里面的雅座喝茶,此刻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在看清我眉眼的瞬间,他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茶叶陈了,用的也非山泉水,不够清甜。」我只饮了一口,便摇摇头。
看向老太监,我轻声道:「汪德海,还是你泡的茶最好喝。」
老太监呆呆地望着我。
他站起来,脚步踉跄地朝我走来。
「汪总管,您这是做什么?」旁边的客人们忙不迭地搀扶,「大胆,汪总管的名字岂是你能够……」
不怪他们惶恐。
汪德海是宫里的红人,在太后面前都说得上话。今日不知有多少人是因为想要和他攀上点交情,才来这间茶馆喝茶的。
然而下一瞬,这位汪总管便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脸,花白的眉毛下蓄了泪。
「殿下?」他颤抖着问。
我叹道:「你老啦,面皮皱得像灌汤包。诶,这个你赎回来啦?」
我指着他脖子上挂的金玉锁。
汪德海的泪落了下来,他重重叩头。
「奴才给寻阳公主殿下请安!」
满座哗然。
我站起身,望着这繁华的街肆,神色清冷又寂寥。
茶馆的消息总是传得飞速,相信很快,所有人都会得到一个消息——
真正的寻阳公主,回来了。
-2-
其实我根本不是寻阳公主。
我是个采药女,清晨沾着露水下山,傍晚沐着月色归来。
十七岁那年我救了个穿白衣的公子,他说他叫沈召,是个普通的书生。
他夸我:「阿月,你的眼睛生得真是好,像是缀满了星星的湖。」
我没读过书,不识字,从小母亲只会打骂我,说我是阴阳眼,死人脸。村中的邻居也总说我能看到鬼魂,是不吉之人。
从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过话,从没有人用这么美的字眼形容我。
我的日子从此有了欢喜。
一年后我与沈召成了亲,他办学堂,我办医馆,又过一年,我们有了女儿。
沈召让我给女儿取个名字,我说:「叫宁宁吧,愿岁月安宁,人心宁和。」
这是我在学堂上听来的话,真是一句好话,代表着我对生活所有的期许。
沈召眼神微动,他低头逗女儿:「宁宁,宁宁……」
叫这个名字时他唇齿间有无比的温柔。
我以为这是他对女儿的爱。
直到六年后我才知道,因为他爱的女人,小字叫——
凝凝。
-3-
凝凝,她的名字叫柳凝深。
沈召十岁那年,父亲宠妾灭妻导致他母亲惨死,沈召一个人为母亲送葬,回程时被困在风雪里,又冷又饿,差一点死掉。
那时是一个小女孩将沈召救上了自己的马车,她给沈召喂了热汤,把自己的手炉塞进沈召怀里。
她还对沈召说:「你要相信,这个世上总会有人爱你。」
那个女孩就是柳凝深。
她没有身份,没有父母,没有来头,像是凭空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上。
但沈召都不在意。
他爱她,哪怕她身边还有许多别的男子,他依然等着,认定自己是最痴情的那一个,她总会回到自己身边。
然而事与愿违,柳凝深最终拒绝了他。
她还对他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阿召哥哥,你很好,但像你这样的好人,只能是个男二罢了。」
柳凝深选了别人,洞房花烛,恩爱无边。
沈召被伤透了心,远走他乡,自甘堕落——直到遇见了我。
他没想到,柳凝深回来了。
她在山间的茅屋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沈召。
「阿召哥哥,这八年来,你一直在此地自我放逐吗?
「我就知道,你是最痴情的那个,会始终为我守身如玉——」
柳凝深的笑意突然僵在嘴角,因为她看到一个小女孩从茅屋中走出。
「阿爹。」那是宁宁,她用小手揉着眼睛,「我饿了。」
她随即看到了柳凝深:「阿爹,她是谁啊?」
沈召摸摸宁宁的头,他说:「乖,你先回屋。」
待到门口只剩下沈召与柳凝深二人,沈召才深吸一口气:
「凝深,你我二人之间的确有种种往事,但如你所见,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娶妻生子……
「往后,我们各自安好吧。」
沈召低垂着眼眸,转身回屋。
「阿召哥哥……」
柳凝深喊他。
「当年你对我的海誓山盟,难道都不作数了吗?」
沈召脚步不停。
「沈召!」喊叫声终于变得撕心裂肺。
「如果我告诉你——
「我是寻阳公主呢?」
沈召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4-
我采药回家时,沈召已经不见了。
宁宁满面泪痕地抱住我。
她说:「娘亲,我好怕,阿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她又说:「娘亲,阿爹会不会为了那个女人伤害我们?不行,我不会让阿爹伤害你的,我会保护好娘亲的!」
那一夜,我的泪像是不会停歇的雨,落了整整一宿。
天亮时,我擦干眼泪,去找柳凝深。
我没有想到,她也在找我。
「我昨日就想见你。」她笑得冷淡,「我倒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野女人勾引了阿召哥哥,让他说好一辈子等我,竟然食了言。
「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我不说话,看向站在她身边的沈召。
他侧过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沈郎,夫妻八年,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么?」
我轻叹。
沈召垂着眼睛,不言。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已然明白,这个男人再无一丝可指望的地方。
也罢。
「柳姑娘,我来只为和你谈谈。
「我们母女从此与沈召不再联系,无须赡养,无须关照,从此陌路。
「作țũⁱ为条件,你不得再进入我们的生活,尤其——不得伤害我的女儿。」
柳凝深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
「苏月,是吧?」她念着我的名字,「你敢勾引属于我的男人,如今竟然还想全身而退么?
「一个贱人,一个乡野村妇——你看看自己,配与本公主讲条件吗?」
我很想说,你是哪门子冒充的公主。
但这话并没有出口,因为钝钝的痛楚从后脑传来,我回头,看见举着棍子、满眼通红的沈召。
倒下去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柳凝深满意的笑脸。
她说:「阿召,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当驸马的。」
-5-
醒来时是在河边,厚重的铁链拴着我的手脚。
眼前江水湍急,怒涛汹涌。
洪水已经肆虐了几个月,两岸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流离失所。
然而此刻,人们都聚集在江边,他们高喊着口号。
「杀妖女!祭河神!」
「求公主为苍生除妖!」
而站在高台中央的正是柳凝深,她长发披散,手持一把锋利的宝剑。
妖女是我么?我下意识地想。
下一瞬,我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美好了。
柳凝深将剑举起,指向一块巨大的木板。
木板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被钉在上面。
待我看清那个身影,心脏仿佛被人撕碎——宁宁!我的宁宁!
宁宁也在同一瞬看到了我,小小的人儿哭叫了起来:「娘亲!娘亲!」
我目眦欲裂:「柳凝深!我要杀了你!沈召!沈召!那是你的孩子!」
沈召站在柳凝深的身后,沉默得如一块石头。
巨大的木板被推入汹涌的河水中。
我跪下来,不断地磕头,血液染红了河岸:「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柳凝深将剑递给沈召。
「沈公子,你也是大族出身,这妖女是你的女儿,理当由你亲手除害。」
沈召的手微微发抖。
「阿召哥哥。」无数沸腾的声音中,只有我听到了柳凝深的娇声低语,「我说了,和你在一起的前提,是你要证明,你最爱的人是我。」我浑身血液被冰冻,看着沈召上前,一剑劈开了木板。
「不——」
我以为我会昏过去。
但我没有。
我眼睁睁地看着剑劈在宁宁的身上,木板碎裂,宁宁掉进汹涌的水中。
江水中涌出一团血花,随即被奔涌的水流冲散。
与此同时,是无数的欢呼。
「雨停了!」
「果然妖女已死,河神息怒!」
「柳姑娘说的是真的!她果然是寻阳公主转世!」
「感谢公主庇佑百姓!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万众叩拜,柳凝深立于高台,神情高贵,不可侵犯。
负责拴着我的守卫也忙着欢呼,铁链被松开,我趁着这一瞬,扑入了黑暗的江水中。
-6-
水真是好东西,冤魂也罢,罪孽也罢,落入水中,便全都消弭于无形。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水系都是彼此联通的。
我望着御花园中的鲤鱼池,此刻夜色落在上面,它看上去和那一日的江水同样墨黑。
「殿下?殿下?」
汪福海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殿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只是觉得这鲤鱼池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汪福海笑了笑:「殿下幼时最爱在这里玩耍,太后娘娘思念殿下,叫一切都保持原样,连鲤鱼的数量都不曾变过。」
这个老太监,他一心一意地相信,我就是寻阳公主。
但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池子,我也根本不喜欢鲤鱼。
「等下太后娘娘召见,殿下还需多多注意。」汪福海担忧道,「毕竟殿下在茶馆时也听到了,数月前已有个女子……」
「嗯,她冒充我。」我说,「你放心,母后那里我会好生应对,她自然会分清谁是她真正的女儿。」
汪福海点头,他是信我的,但眸中还是难免落下一丝忧色。
毕竟,如果太后认定我是个冒牌货的话,无论我还是他,都是欺君大罪。
太后的大殿很暖和,炉中燃着好闻的沉香。
我走进ṭŭ̀ₑ去,殿堂上穿着深色华服的中年女子垂眸望向我,她眉目绝美,只是脸色苍白,整个人带着一种沉沉的病气。
我行礼后,抬头望向她。
眼泪在瞬间掉落,我喉头哽咽:「母后怎么都有白发了?」
太后的眼圈没有红。
据说她在柳凝深前来认亲的那天,抱着柳凝深痛哭失声。
但现在第二个女儿找了过来,她的怀疑,一定比感动要多。
「赐座看茶。」太后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
精巧的食盒摆在我的面前,光是盒壁上那些繁复的花纹和点缀的宝石,就已是我这个乡野采药女从未见过的。
「饿了吧?先吃些点心。」太后说,「等你皇兄来了,再一起用膳。」
我从食盒中拿起一块花生酥,咬了下去。
太后的眼神一下变得凌厉。
下一瞬,我拿起一块手帕,吐了出来。
「唉,还是吃不惯。」我叹气,「前世我身子不争气,如今转世了,便想将之前无福消受的食物都尝尝。
「没想到前世碰不得这花生酥,这一世仍旧是不喜欢。」我摇摇头,将花生酥放下,「女儿还是喜欢菱粉糕——今日李御厨没做么?」
菱粉糕是寻阳公主生前最爱的点心。
太后的眼神变得柔和:「李御厨年纪大了,现在是他徒弟做,正在蒸呢,等下便送来。」
我不高兴道:「母后不信我,拿这花生酥试探我,如若我真咽下去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冒牌货?」
「怎会?母后只是……」
我的眼泪落下来:「母后别骗我了,我知道,几个月前有个女子来找你,你是不是已经将她当作是我了?」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足音。
我回过头,看到了明黄色的龙袍,和一张惊艳众生的脸。
我曾以为沈召已经足够俊美,担得起温润如玉四个字。但在这个男人面前,一切美玉黯然失色。他薄唇深目,气质清冷而又华贵。
周围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皇上万岁——」
我感觉膝盖很重,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采药女,县太爷的马车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排场。
在如此的山呼海啸中,我下意识地想要跪倒叩拜。
但我忍住了。
「寻阳,我是皇兄啊。」男人看向我。
太后、皇上、所有宫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眼中浮现出惊恐:
「我不认识你。」
-7-
离开太后的宫殿时,我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皇上,他的确不是寻阳的皇兄。
寻阳的亲哥哥跟她死在同一年,那一年时疫肆虐,京城中的许多孩子都染了病,最终太后的这一双儿女都没能活下来。
先帝和太后悲痛欲绝,然而江山不可无后。
因此现在的皇上,是从宗室里过继的——寻阳公主生前并没有见过他。
至此,我终于通过了太后给我的所有考验。
但这注定只是个开始,我和柳凝深之中,注定只能有一位是寻阳公主转世。
柳凝深现在在朱州为百姓祈雨——自从斩杀妖女治理河患后,她现在在百姓之中威望甚Ṱű̂ₙ高,京中那座祈福台,就是百姓们自发为她搭建的。
在柳凝深回京城前,太后让我暂住在别苑里。
我垂泪:「女儿想住回昭华宫。」
那是寻阳公主昔日的居所,现在住在里面的人是柳凝深。
「鸠占鹊巢!」我委屈道,「她冒充女儿的身份,还住在母后当初赐给女儿的宫殿里……」
太后握住我的手,轻咳一声:「你先住在别苑,待到真相大白,母后自会好好补偿你。」
她信我,但又不信我。
这位已经失去儿女十几年的母亲,在面对两个都有可能是寻阳公主转世的人时,难以决断。
一切只能等柳凝深回来再查。
从朱州回来需要半个月的工夫,这半个月中,我一直在太后跟前尽孝。
太后自从一双儿女接连去世,就深受打击,十几年来缠绵病榻,身子亏空得厉害。
我为她试药,亲身尝遍几百种药材;又见古方中说人血可以入药,我便立刻割破自己的手腕。
连太医院的院首都有些动容:「若不是亲生母女,岂会如此付出?」
太后看我的目光也越来越柔和,很多次她轻揽着我的肩膀,抚摸着我的头发,脸上流露出疼爱之色。
就仿佛我们真的是一对分别多年后又重逢的母女。
然而一切在柳凝深出现那天,分崩离析。
-8-
柳凝深是在一个清晨入宫的。
等到了我请安的时候,她已经在太后的殿里了。
我在太后的殿前跪了一个时辰,仍然不被允许入内。
门口的太监劝我:「您先请回吧。」我眼眶通红,「母后不愿见我吗?」
太监叹口气。
我想了想,褪下一对金镯子,塞给太监。
「哟,您这是干什么?快拿回去。」太监嘴上说着,手却没松开那对沉甸甸的镯子。
「公公行行好,能否提点我一下?」我楚楚可怜道,「我与那位到底谁真谁假,至少也该有个当堂对质的机会,怎么她一回来,母后连见我都不愿意了呢?」
太监眼瞟着四下无人,飞快地将金镯子塞入怀中,然后叹气道:「是因为皇上。」
几乎是话音刚落,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了远处。
-9-
太监立刻噤声退下。
皇上走向太后的寝殿,龙袍的下摆滑过我的眼前。
我叩拜:「臣女见过皇上。」
他并不停留,甚至不低头看我一眼。
为什么那太监说「是因为皇上」?
明明寻阳公主在世时根本不认识皇上,为何皇上能够影响到太后的决定?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明白了。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膝行上前,一把拽住皇上的袍角。
身后的太监急了:「大胆——」
「是因为她能祈雨吗?」我低声问。
皇上的脚步微微一顿。
但他并不停留,继续向前走。
身后的太监已经上前要拉扯我,我甩开他们,急促道:「如果是假的呢?」
皇上的脚步停下了。
他挥开上前的太监,蹲下身来看着我。
那双眼睛像是潭水,清澈,但是深得想要把人吞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我深吸一口气:「是假的,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够与天相通,那只可能是皇上这个天子,她算什么东西,能够左右上天的旨意?」
皇上看着我,他突然笑了。
「随朕来。」
-10-
我知道我赌对了。
ṭûₒ皇上在乎的不是寻阳公主,对他而言,那个十几年前就死去的小女孩只是个陌生人,是谁都行。
但他在乎神女。
柳凝深之前在江州斩杀妖女、治理河患。
现今又在朱州为民祈雨、免去旱灾。
这是皇上真正关心的,他在意的不是亲情,而是江山社稷,是皇权稳固。
太后显然没有认为我是冒牌货,如果真是那样,我应该已经因为欺君之罪被处死了。
之所以让我活着却又冷落我,就是因为无法确认寻阳公主是谁,但柳凝深不能得罪。
但如果——
神女也是假的呢?
御书房里,龙涎香气息淡淡。
我对皇上叩首:「柳氏并不能祈雨,她只是能预知。」
「预知?」
「预知灾患何时停止,然后在准确的时间点登台作法,显得像灾患停止是因为她,但其实无论她作不作法,灾患本就会停止。」
皇上淡淡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沉默。
「因为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
「皇上不必装了,您应该查过我吧?」我说,「在来京城前,我是江城的采药女,沈召是我的丈夫,我们有个女儿,死在柳凝深的祭典里。」
皇上神色不动。
「我女儿是个很好的孩子,自己都吃不饱,还掰半块馒头给老乞丐。邻居的奶奶眼睛疼,说是滴了露水就好些,她就每天天不亮上山收集露水。
「皇上,如果这天下真有爱世人的神女,那神女应该是我的宁宁。」我轻声道,「她死后,我无数次地想,为什么像柳凝深这样的恶人也可以终止水患。
「唯一的答案就是,水患本就要终止,那是上苍保佑皇上的社稷,与任何人力无关。」
皇上看着窗外的阳光。
他提前遣退了所有侍从,室内只有我们两个人,稀薄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恍惚得让我有些看不真切。
他转过头:
「你说的朕知道了,她是不是神女,朕自会有办法去分辨。
「现在,朕有个问题。」
他来到我面前,弯下身,深潭一样的双眸牢牢地对上我的眼睛:
「你真的,没有见过朕吗?」
-11-
我跪在那里,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却无端觉得冷。
内心有个直觉在提醒我,这个问题很重要,答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我呆在那里,良久,低声说:
「没有。」
话音出口我便感觉自己答错了,因为皇上低垂眼帘,眸中闪过了难掩的失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容恢复了冷漠。
「你退下吧。」
他不再看我。
我走出御书房,暮色四合。
汪福海在门口等我,我扶着他的手回别苑。
待到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才低声道:「汪福海,能不能再给我讲讲皇上的经历?」
我之前没有太花心思在皇帝身上,因为觉得对寻阳公主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我的精力还是应当放在太后身上。
但现在,直觉告诉我,我错了。
「皇上是端宜太子的世孙,端宜太子得罪了世祖,一度被废为庶人,发配江州……」汪福海低低地讲起来。
历史很长,简单来讲,皇上出身于宗室里最破落的一支。
他父母早亡,身边也早就没有仆人跟随,只有个书童忠心耿耿。
十三岁那年他由书童陪着赶往京城,结果在京郊西山遇到歹徒,书童为保护他而死。
皇上进城时,灰头土脸,孤身一人,连包袱都是破的。
这是天子昔日里最不想被人知晓的卑微时刻,因此知道这段往事的老人也都闭口不言。
如果不是汪福海告诉我,我大约也永远不会知晓这段故事。
此刻,我拿着茶杯,细细听着。
直觉告诉我,有什么很重要的线索,就在这段故事里。
「皇上重情重义,那为他身死的书童也在他登基后被追封为异姓王……」
「等等。」我手中的茶杯骤然落地,「你说皇上在入京前,于何处遇到了歹人?」
「西山啊。」
我的身体渐渐颤抖起来。
寻阳公主在死前的一个月,曾去京郊佛寺上香,正是在途中感染了时疫,回宫后不治身亡。
京郊佛寺,就在西山。
这就是为什么皇帝要问我,是否从未见过他。
寻阳公主是见过皇帝的!就在西山,进京的卑微少年与荣宠正盛的小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其中或许发生过什么深刻入骨的故事,但后来,生死将他们相隔。
在我回答没有见过皇帝的那一刻,我已经落了下乘。
柳凝深是极有可能知道这段故事的。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12-
禁足的旨意在黄昏时分到来。
宫中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虽然上面没有明确说两个公主谁真谁假,但眼看柳凝深跟皇上太后谈笑风生,我却被禁足,他们哪有不明白的意思。
于是一时间人人都苛待我,我的食物是馊的,被子是长霉的,生病后也没有任何太医来为我诊治。
只有汪福海拼着一张老脸为我求来米粥,他在太后殿外跪了一夜,向太后陈情:「奴才当年亲自侍奉过公主,奴才怎会不知谁真谁假?」
我叹息:「汪福海,你为何信我?」
汪福海顿了顿。
他说:「殿下,奴才不是信你,而是不信那一位。」
-13-
寻阳公主死的那年,汪德海三十七岁,在宫里当差。
他并不是个好太监,趁着寻阳公主生病、上下监管不严,他偷了公主的金玉锁。
原因是他妹妹病了,药房里有味贵得吓人的灵芝,汪德海最疼这个妹妹,拼着死罪走了私。
他一直以为公主没发现。
直到公主咽气前,单独把他叫过来,小手给他塞了块东西。
汪德海一看,是个金镯子。
「你妹妹病好了么?」公主说,「那个锁太小了,这个大,能换更多药。」
汪德海伺候过许多主子,其中许多都已经过世,他早对死别感到țũ¹麻木——无非是换一个宫当奴才罢了,去哪都一样。
唯独寻阳公主死时,汪德海哭成了泪人。
他没再服侍别的主子,一心一意地为公主守陵。
太后感叹他的忠心,时不时就要叫他去聊聊天、讲讲公主小时候的去世,每次去都赏赐颇丰。
他有了钱,历经千辛万苦将那金玉锁寻到,赎了回来,每日贴身佩戴。
十几年过去了,当太后那边的姑姑兴奋地告诉他「寻阳公主转世回来了」的时候,汪德海比谁都高兴。
他跪在太后宫外,那天下着大雪,但他不觉得冷,一门心思地候着公主出来。
公主真的出来了。
她裹着雪白大氅,容颜如玉,是个绝顶的美人。
汪德海凑身上前,跪得久了,他的褂子上沾了雪,蹭到了公主的裙子上。
「呀!」公主一回头,叫了起来。
「什么脏人也往前面凑!」她恼怒道,「这裙子是母后刚赐给我的!」
只那一声,汪德海就知道,她不是寻阳公主殿下。
汪德海悄悄地走了。
他没法跟太后说什么,太后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他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个能说出公主幼时一切故事的女人是冒牌货。
但汪德海坚信,她不是公主。
此时此刻,汪福海拿起药碗,笑了笑:
「奴才在这宫里快三十年了,说句粗鄙的话,每个人都是树上的猴子,对着比自己高的,能戴好面具装出笑脸,但对比自己低的,绝不会花力气伪装屁股。
「如果有人要冒充寻阳公主,她一定会记好公主跟大人物之间的所有事情,但对于奴才这样的人,没必要,犯不上。」
汪德海自嘲地笑笑。
「所以啊,奴才信您。
「哪怕您真的不是公主,您也肯定是个善良的人。」
-14-
我在阴暗湿冷的寝殿里坐了一整晚。
我将许多线索细细梳理,然后从中发掘了许多我未曾知晓的真相。
我骤然意识到,我并未落后于柳凝深。
甚至我们可能都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先回头的人才能获得一丝生机。
我叫来汪福海:「你走吧。」
他呆住:「什么?」
「用你跟太后的情分,离开这里。」我说,「然后把你昨晚的言论散播出去。」
他不肯,我摁住他的肩膀:「你说过,你愿意帮我的。」
汪福海走了。
他是个散播言论的好手,很快,宫中人都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信我是寻阳公主,而是因为受了柳凝深的气。
而几乎是一鼓作气,柳凝深那边也找到了证据:
一个已经出宫的老宫女回来做证,说当年在寻阳公主宫内见过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长得很像我。
那阵子时疫严重,很多得了病的宫人被送出宫去,这个小宫女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她远走江城,成了一个采药女,又在多年后回来,冒领寻阳公主的身份。
这一切解释了为何我会知道那么多寻阳公主的事。
一时间,宫内人人都只等着看我怎么死。
我坐在别苑内,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快到时候了。
-15-
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是沈召。
他的眉宇间带着悲哀:
「阿月。」
他唤我,我并不理他。
「我都明白了。」他低声说,「你是因为还想和我在一起,所以才冒领寻阳公主身份的么?」
虽然处境已经极其糟糕,但我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不明白我在笑什么,上前一步,恳切道:「阿月,你不该和凝深作对。
「现在去皇上和太后面前陈情,太后或许会念在你曾在公主宫内洒扫服侍过的分上,饶你一命。」
他说:「我也会努力为你求情。」
我大笑:「为我求情?沈召,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为我求情?」
他的脸色渐渐涨红:「我是沈氏正房长子,亦是公主驸马,太后和皇上会……」
我打断他:「沈氏?如果不是沈氏没落,你也不会一听柳凝深是公主,就为了她杀死我们的女儿。这个沈家公子的身份,不过是个笑话。」
沈召脸色煞白。
「至于公主驸马……」我笑容更盛,「你真以为,柳凝深会嫁你吗?
「还记得她当年拒绝过你的话吗?你是男二,沈召。何谓男二?不过是她无情,你痴情,她逃离,你等待。」
沈召的面色一寸寸灰了下去。
他是有预感的。
这些日子,柳凝深围在皇帝的身边,巧笑倩兮。
她挽着皇帝的袖子,亲昵地叫着皇兄,那份小女儿的娇态从未给过沈召。
沈召看着他们,神情苦涩而又酸楚。
「别担心,沈郎。」我幽幽地笑道,「等到以后我成了公主,会聘你为驸马的。」
「你……你还爱着我么?」沈召一愣,随即低眉,「算了,你如今自身难保,怎么还可能成为公主?」他落寞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冷笑。
捻起最后的青黛,对着铜镜,我为自己描了个眉。
负责看守我的宫女轻嗤:「他都走了,你才开始梳妆?」
「我梳妆可不是为了他。」我淡笑,「等下会有客人呢。」
宫女愣了愣:「这别苑如今比冷宫还寂寥,谁会来看你?」
「自然是想看我死的人了。」几乎是话音刚落,外面传来通报声。
「寻阳公主到——」
-16-
柳凝深来了。
她还是那样美,比上一次相见又华贵了太多。
相比之下,我形容枯槁,骨瘦如柴。
她遣退了所有下人,微笑着望着我。
「我没想到,一个路人甲能有这样的金手指。
「你居然曾经在女主的宫里当过差,然后凭着这份经历回来冒领公主身份,向我复仇。
「可惜了,主角之间的太多事,你一个下人根本不会知晓。」她弯下腰,尖锐的护甲戳在我的脸上,「你露馅了。
「在你说不认识皇上的时候,你就已经露馅了。」
连日的病痛和饥饿让我没有力气躲开,我木然地坐在原地,说:「所以,寻阳公主认识皇上么?」
「岂止是认识,皇上是男主,寻阳公主是女主,女主是男主的白月光啊。」
柳凝深得意道:「知道何为白月光吗?在西山,皇上的命可是寻阳公主救的。」
我静静地看着她。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不会被你套话的。」柳凝深道,「你不要指望从我这里探听到消息,然后再以此来斗赢我。
「我既然敢告诉你是寻阳公主在西山救了皇上,就意味着我肯定知道得比这更多。
「就算你去找皇上也没有用,你能说出你救了皇上,但是细节呢?他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我喂了他什么药,这些你说得上来吗?」说得上来。
我在心里道。
他穿的是青衣,拿的是一柄染血的锄头,公主没有喂药,喂的是一碗热粥。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柳凝深没有注意到我神情的异常,她站起来,抚摸着自己发间华丽的金簪:「一个路人甲,也想斗赢穿书女,真是笑话。
「你啊,欺君大罪,马上等着凌迟处死的旨意吧。」
柳凝深不再回顾,转头离开。
她忙着去见皇帝,忙着成为他的月光。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柳凝深离开后,树丛后的一个身影动了一下,也跟着消失。
我知道,那是皇上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刚刚柳凝深说过的话,会一字不落地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17-
三日后,消息传来,皇上要以祈雨的方式,判断谁才是真正的公主。
「国师告诉朕,公主转世,携天命而来,京城周遭的此次旱灾,只有公主可解。」
柳凝深有些惊讶,她本以为天平已经彻底倾斜向她,没想到皇上居然还是要公开检验。
但听到方式是祈雨后,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知道,能祈雨的人是她。
这或许只是皇上要当着天下的面,彻底证明她的身份。
钦天监安排了两枚木签,一长一短,由我和柳凝深抽签决定谁先谁后。
柳凝深抽中了长签,监正官说:「短签先,长签后。」
柳凝深得意地看我一眼,胜券在握。
祈雨是在正午,太阳暴晒。
皇上和太后亲自前来观礼。
眼看着到了祈雨的时辰,我和柳凝深都站在台边。
监正示意我上台:「祈雨大典开始——」
皇上却突然抬手示意。
监正小跑到皇帝身边:「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淡淡道:「如果朕没有记错,你好像是沈家的姻亲?」
监正的脸色唰地变白,汗珠如雨落下:「皇上……」
「调一下两个人的顺序。」皇上眯起眼睛,看着酷晒的日头,「让柳氏先上,她若是神女,这旱灾也算早一刻钟能解。」
太监说:「请柳氏祈雨——」
柳凝深瞬间面如金纸。
「皇上……」
她不肯上台,看着上面晴空万里的蓝天,手开始发抖——她或许已经意识到皇帝的态度不对劲了。
底下观礼的百姓们等不及了:
「求神女速速祈雨!」
「田里的庄稼已经枯死一大半了,实在等不了啦!」
「求神女快些吧!早一刻都是救命!」
有人已经跪下磕头,柳凝深没有办法,她不得不走上高台,开始装模作样地舞剑。
汗水湿透了她的长发,她的动作很慢,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底下已经有难民不耐烦了:
「不是说朱州祈雨只花了一刻钟吗?这都多久了?」
「神女爱世人,为何能为朱州求雨,到我们京城反而这样难?」
柳凝深汗如雨下。
皇帝皱眉,缓缓吐出两个字:「时间到了,换人。」
柳凝深听到了这句话,她腿一软,直接跪在高台上:
「皇兄,不能换,不能换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失态的柳凝深,她面如金纸,嘴唇干裂:「再给我一刻钟,再给我一刻钟就好,我保证一刻钟后雨就会来……」
「换人。」皇帝道。
御林军上台,将柳凝深强行拖了下来。
她拼命挣扎,指着我尖叫:「你个贱人,你使了什么手段?我是女主,我才是女主啊……」
我不看她,默然上台。
举起剑尖,直指苍穹。
晴空万里的天际突然出现闷雷。
片刻后,乌云飘来。
又片刻后,大雨倾盆而下。
京中百姓无不欢呼,他们绕在高台下,大声高喊:
「公主转世,福祐我朝!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笑了,眼泪如雨落下。
-18-
人群散去了。
柳凝深被抛在高台下,她扒着台柱,试图向上爬:「我才是女主,我才是女主……」
御林军已经驱散了人群,太后也先由宫人护送回宫。
原地只剩下皇帝,以及我。
皇上走过去,柳凝深呆呆地回眸,她突然想到什么,扑到皇帝身边。
「皇上,我不是神女,但我是寻阳,我真的是寻阳啊!」
她大哭着,涕泪横流。
「你忘了吗,西山,京郊佛寺,你我初见……」
皇帝蹲下身,用手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柳凝深停下了哭泣,呆呆地望着他。
皇帝轻声道:「你知道吗?我想过不杀你的,如果你真的是寻阳。」
柳凝深来不及琢磨这句话的含义。
下一秒,皇帝已经将玉佩砸在了她的头上。
「此人欺君罔上,押入天牢。」皇帝冷冷道,「封住她的嘴,她如果再说一句话,朕拿你们是问。」
柳凝深被拖走了。
皇帝看向我,良久,他低声道:「你究竟是谁?」
我说:「我叫苏月,曾在寻阳公主殿内当洒扫宫女。」
没人会记得那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她如一粒尘埃,在偌大的京城内存在或者消失,不会有任何区别。
「其余的,皇上都知道了,我为了复仇而来,犯下欺君之罪。」我跪下,「求皇上治罪。」
皇帝沉默,随后长叹:「你留在太后身边吧,太医说太后的病体撑不了太久了……让她最后的时光里有个女儿陪着,就当了却一个心愿。」
他转身离开,明黄色龙袍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呆呆地跪在原地,很久之后才确认——
他的意思,是让我成为寻阳公主。
-19-
我成为寻阳公主的第一件事,是招沈召为驸马。
洞房花烛那日,沈召很高兴。
他说:「阿月,你竟然真的成了公主……」
他又说:「往后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好不好?宁宁会再回到我们身边的。」
我看着这个男人,缓缓笑出声来。
多荒唐,因着一副俊美皮囊,因着一点似是而非的温柔,我爱了他这么多年。
我对沈召说,有个仪式想请他参加。
他不解何意,跟我来到玉寒池。
这是冷宫附近的死水,很多后妃在这里自杀,看着鬼气森森。
沈召害怕起来:「阿月……」
我说:「绑上。」
沈召惨叫起来,他被几个太监塞住嘴,捆到木板上,推入湖水中。
我说:「太后生病,只因邪物作祟,这邪物就附身在驸马身上。
「我虽与驸马恩爱,但孝道大于天,不得不大义灭亲。」我拿起长剑,劈砍在木板上,「只要驸马献祭,太后的病就能好起来。」
沈召惨叫着,他的身上一下一下冒出血花。
我没有他当年的力气大,木板劈了很久才被劈开,沈召沉入池水中,血如浓墨般散开。
我掩住脸大恸,裙袖后的面容似笑似哭。
宁宁,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20-
太后的病果然好了起来。
但不是因为所谓的斩杀邪祟,只是因为我的药。
我在深山中采药多年,熟知药理,已经研发出了能够为太后除病的药。
原本被太医私下推断活不过今年的太后,又延续了近三年的寿命。
这三年我一直陪伴着她,我们是最亲厚的母女。
她过世时拉着我的手,用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她要问我什么。
凑近她的耳畔,我轻声道:「是的,母后,我是。」
太后含笑而去。
太后过世后,我与皇上之间的交情更少。
我住在宫外的公主府,一直没有招婿。
皇帝没有立后,中宫之位一直空悬,但到底是纳了些妃子。
有人说,那些妃子长得都很像我。
又或者说,前世的寻阳公主。
我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太后故去不久,陪我最久的汪福海也过世了。
他是无疾而终,走得很安详,临终前许多干儿子围在他的床边,为他哭丧。
而汪福海只交代了一件事。
他说:「公主,那枚金玉锁……老奴放回您的柜子里了。」
时隔二十多年,这是他最后牵挂的物归原Ŧŭ⁴主。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好,我知道。」
为汪福海操办丧礼时,我遇见了皇帝。
他说:「如今太后已驾鹤西去,世间不再需要寻阳公主,你可以做回苏月。」
我恭谨地垂首:「一切依皇上吩咐,民女出身寒微,能有幸当公主这些年,已算此生值得。」
他又道:「朕这些年身边的旧人越来越少,你也算陪朕多年,就留在宫里吧。」
他看着我的神色。
我顿了顿,乖巧地笑:「好。」
就这样,太后去世后第二年,寻阳公主因悲伤过度,随太后而去。
宫中多了一个宠妃,名叫苏氏。
-21-
「苏贵妃,您请。」
太监为我推开腐朽的铜门:「哎哟,您真是贵人临贱地,这东西只怕脏了您的眼睛……」
「不怕。」我塞了一个金镯子给他,「你先出去吧。」
那太监很乖觉,立刻掩上门,远远地离开。
我在凳子上坐下,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被拴在铜链上,堵着嘴,瘦得不成人样,如同骷髅。
再不是当年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我淡淡道:「柳姑娘。」
她瞪着我,目眦欲裂。
皇帝要杀她,是我想办法将她转移了出来,留在暗窑。
我要她活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想,她到底疏漏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最后皇帝选了我不选她,明明当时她既是神女又是寻阳公主。
这份痛苦折磨着她,最近负责看守她的人告诉我她怕是熬不住了,我赶紧在她死前来见她一面。
「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我摘下堵嘴的口巾。
柳凝深瞪着我,她嚷嚷起来,是什么男主救我,男二救我。
也许是太多年没说话了,口齿不清,口水不停地落下。
我笑了笑:「醒醒吧,你早就不是女主角了。」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眼泪混着血落下来:
「为什么?」她喃喃道,「救他的事情只有我知道,我明明是他的白月光……」
我大笑起来。
残忍地看着柳凝深,我终于说出在我心里藏了十几年的话:
「你说得没错,寻阳公主是他的白月光。
「但是白月光……就是用来死亡的啊。」
柳凝深不解地看着我。
「蠢货。」我轻蔑地说,「到这一刻你都不懂吗?
「我们这个世界对你而言不是一本书吗?你不是对男女主的人设了如指掌吗?我问你,皇帝的人设是什么?」
柳凝深呆呆地看着我:
「他……他出身卑微,但腹黑而有野心,为了权欲不惜一切……」
她突然顿住了,望着我,眼神不敢置信地瞪大。
十几年了,她没有往更深的地方想。
出身卑微,腹黑而有野心,为了权欲不惜一切。
皇帝的所作所为的确满足这一切。
他之前只是个宗室里的破落户,进京时孤身一人,连个仆从都没有。
在京城,他用尽手段斗赢了其他宗室子,得到了皇位。
成为皇帝后,他清除异己,牢牢把控权力。
他貌似已经满足了所有,所以即便是知道得最多的柳凝深,也没有再往深了想。
此刻她才骤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这个出身卑微……指的真的是宗室子吗?
为了权欲不惜一切……那么能否牺牲他最爱的女人呢?
「你明白了吗?」我看着浑身颤抖的柳凝深,哈哈大笑起来,「他不是宗室子,而是那个书童啊!
「寻阳公主,是他杀的!」
-22-
让我们回到故事的起点吧。
二十多年前,寻阳公主七岁。
她住在京郊佛寺,为国祈福。
有时候她会逃离宫女太监的看守,去山上玩。
于是在那里,她遇见了一个男孩。
男孩穿着青衣,拿着一柄染血的锄头,昏迷在路上。
寻阳公主不能把他带回佛寺,于是找了一个山洞,将他费力地背进去。
随后又悄悄带了碗热粥,给他灌进去。
男孩醒了,他看到眼前女孩穿的宫装,意识到她就是在佛寺中祈福的公主。
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纯粹而快乐的时光。
公ṭṻ¹主每天从佛寺中偷溜出来,给男孩带吃的。
对男孩而言她就像神女一样美好。
直到有一天,她问男孩:「我救你的那天,你为什么拿着一柄锄头啊?」
男孩僵在原地。
因为他用这柄锄头,杀了自己的主人,然后又埋葬了他。
宗室的这一支一直远在江州,跟京城没有任何联系。
而主人也只带了自己一个人来京城。
杀了主人,取而代之,没有任何人会察觉。
只是这个过程让男孩受了伤,埋葬完毕后,他终于力气不支,昏倒在路上。
此刻,看着小公主纯真的脸,男孩意识到,她迟早会意识到真相。
她现在只是太年幼,即便看到很多线索,也并不能整理起来。
等她长大一点,她就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到那时候,她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温暖他、对他好。
而是会唾弃他、厌恶他、将他送入监牢、看着他被凌迟处死。
于是他想,不如就让她停在这里吧。
停在最美好的时刻,西山的月光将永远照耀在他身上。
……
那时候时疫已经在附近的村庄蔓延,弄到一件病人的衣物很简单。
只要在跟她接触时,让她触碰那些衣物就好。
她向他告别,乘着马车回宫,已经染上了疫病。
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还对着哭泣不止的他说,她会尽快来找他玩,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只有男孩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了,永远不会。
他目送着她的马车离去,西山的月光从未如此寒冷。
……
他成功了,进京时,他听到了她的死讯。
她即便死了,都在帮他——她的疫病传染给了她的太子哥哥,太子虽然在太医的极力救治下熬了过来,但身体亏损,第二年还是死了。
一步一步,铺成了他登上皇位的路。
他的皇帝当得很好。
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后,他孝顺仁义。
对朝中势力,他铁腕与怀柔兼并。
日子似乎就要这样平顺地过下去,他只会在梦回时分想起西山的月亮,想起他濒死时喂给他热粥的小女孩。
直到有一天,太后叫人告诉他:
「寻阳公主,转世了。」
-23-
「你明白了吗?」
阴暗的地窖内,我看着浑身发抖的柳凝深。
「即便你真的是他的白月光,他都有可能再杀你一次。
「而你不是,非但不是,你还掌握着他最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
「你说,他能让你活下去吗?」
这样的穿书女,是一定要死的。
柳凝深看着我,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
「你知道,你都知道。
「你到底是谁?你真的是寻阳公主的洒扫侍女吗?」
我不答她。
她活不了了,我能让她知道这些,当然就是决定给她个了断了。
进来前,我已经让手下给她灌了毒酒。
我看着柳凝深,她不甘心地挣扎、痛苦万状地蜷缩起来。
「你无须知道我的身份,你只需知道,全知全能的穿书女,败给了你口中的路人甲。」
-24-
柳凝深死了。
我不再看她七窍流血的脸,转身上楼。
走出地窖,我眯起眼睛,看着铺天盖地的阳光。
太监上前:「苏贵妃,皇上找您。」
我轻声道:「知道了。」
华丽的宫裙逶迤在地,我朝御书房走去。
路上经过了鲤鱼池,阳光洒下,水池中万金点点。
就如同江州的河流,同样波光粼粼。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世间所有的水系,都是相通的。
在我小时候,因为我是阴阳眼,母亲和村里的人都不喜欢我。
所以,这才是这个故事里最后的一个秘密——
我不是寻阳公主。
甚至不是侍奉过她的洒扫小宫女。
我只是一个山中的采药女,这皇城中的一切,与我原本不该有半分联系。
我唯一拥有的奇遇,是那一日抱着宁宁的尸骨沉入江底时,隔着万千相通的水系,我看到了寻阳公主的鬼魂。
这是一缕冤魂,她就被困在这鲤鱼池中,杀她的凶手没有死,她的冤情无处诉,自然不能转世投胎。
就这样,我拿到了那缕冤魂残缺不全的记忆,独自一人来到京城。
现如今,我的仇已经报完了。
最后一仇,我为她而报。
-25-
皇上坐在窗前,阳光照在他的身上。
我走过去。
「皇上有白发了。」
「是啊,朕老了,你也老了。」他握住我的手,望向窗外的竹丛,「阿月,近几个月来,朕总觉得很累。」
他突然望向我:「你说,朕是不是活不了太久了?」
我垂下双眸:「皇上正当盛年,不要胡说。」
他笑了笑。
「朕自己的身子,朕最清楚。」他低声道,「只是朕临到最后,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到底……是不是?」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带着呛咳,我连忙扶住他,用帕子去擦他的唇。
他的确活不了太久了,身为一个采药女,我太懂得如何把药混进他的饮食里、香料里。
帕子上很快染了血, 被他一把推开。
他盯着我:「回答朕,你明明应该死了的, 当时整个京城都……咳咳, 朕亲自看着你的……」
整个京城都传着你的死讯。
朕亲自看着你的Ţũⁿ棺椁下葬。
他没有都说出来, 但我懂。
我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夕阳坠落下去, 黑暗笼罩在我们身上。
我想起柳凝深的话, 原来眼前的九五之尊, 与那个被困于鲤鱼池中的冤魂,是这个故事的男主与女主。
可惜,这大概并非一个相爱的故事, 即便有,爱也太少。
他们两个, 只有一个彻底死了,另一个才能活得松快。
我轻轻说:「我活下来, 自然是因为皇上。」
他望着我, 眼眸微动。
「是皇上在祈雨大典上换了顺序,让我被万民景仰;是皇上怜悯太后晚年孤独, 让我当了公主;是皇上舍不得与我的多年情分,让我改头换面,在后宫身居高位。」
我柔柔地说:「所以臣妾能活下来,都是靠皇上。」
他呛咳着, 血从嘴里涌出,是最后的微笑:「阿月, 你真是滴水不漏。是不是直到朕死了, 你才会告诉朕?」
我不答,只是转头望着窗外,轻轻道:
「皇上, 你看。
「好皎洁的月亮。」
-26-
三个月后,皇帝于御书房驾崩。
他临死前, 抓紧了我的手:「现在……可以告诉朕了吗……你到底是不是寻、寻……」
我在他期待的目光里, 缓缓道:「我是寻阳公主。」
他睁大眼睛看向我。
我说:「皇上忘了吗?我是您封的寻阳公主。
「而如果您问的是真正的寻阳公主,她早就死了,冤魂一直困在鲤鱼池中,祈祷着人间的凶手尽快偿命。
「您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皇帝睁大了眼睛, 他挣扎起来,呼吸一点点微弱。
而我毫无怜悯。
临终之人需要安慰,但他是我唯一没有以寻阳的身份进行安慰的人。
因为他不配。
不配在临死前获得任何一丝宽宥、饶恕和安慰。
我看着他没了呼吸,眼睛仍然大睁着, 望向我。
我帮他合上眼睛,轻声道:「西山的月光,真的很美。」
-27-
皇帝死后无子,宗室子的旁支即位。
后宫之中消失了一个姓苏的贵妃, 而江州的山里, 多了一个采药女。
她清晨披着露水上山,傍晚带着月色归来。
山中有一个小小的墓,属于她的女儿宁宁。
很久之后, 宁宁的墓旁多了一个新墓。
-28-
真假难辨,何苦相求。
一生爱恨,不过如是。
– 完 –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