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望舒

嫁给裴世怀的那天,全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笑话。
美名扬盛京的易家大小姐,婚期将至却坏了名节。
得来一纸退婚书。
最终嫁给了一个世家大族看不上眼的泥腿子武将。
我还记得,订下我和裴世怀婚事的那个晚上。
我的面前,被摆上了一尺白绫,和一方盖头。
母亲说,要给季家一个交代。
我略过了白绫,从此,便再不是易家女。

-1-
离开京城这天,风和日丽。
顶着一众同情或看笑话的眼神,我被裴世怀扶着上了马车。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些刺耳的声音,扰得我无端烦闷。
「你瞧她那样,出了这般丑闻,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勾搭上一个泥腿子将军。」
「无端连累了季世子,我若是她,当时就该以死明志,不如死在那条河里呢!」
「什么贵女典范,说出去也只是个笑话,也就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把她当个宝……」
我侧头看去,隐匿在窗柩后的人,有我熟悉的,有我陌生的。
有我曾交好的,也有我曾不和的。
见我看去,又各自移开视线,闭上了嘴。
裴世怀驾马上前,挡住了那些复杂的视线。
见此,我向他点头,乖顺地退回车厢。
任由外头风风雨雨,我坐在里头,不动如山。
倒是点墨,着急得不行,生怕裴世怀听了对我有所不喜。
傻丫头。
我和裴世怀,各取所需。
哪里有什么喜欢与否?
随着车轮滚滚,透过飞扬的窗纱隐隐看着外面飞快向后移动的事物。
眼见着熟悉的人、物、景,都逐渐远去,我竟奇异的没有什么别离的愁绪。
与之相反的,我只觉心头的某个悬起的石头,终于轻轻落了下来。
让我终于松了口气,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沉沉睡去。

-2-
我是易望舒。
越国工部尚书嫡长女。
在七天前,我都还是曾被皇后褒奖的,京城贵女典范。
还是忠勇侯世子,季南钦的未婚妻。
七天之后,我声名狼藉。
匆匆嫁给了当朝将军裴世怀,并随他远赴边关,戍守城池。
众人只道,我名声尽毁,牵连了家人和未婚夫。
却不知道,我差点,就死在了我最亲近之人的手中。

-3-
三月初,长公主殿下琼玉台上设宴。
我被人暗算,跌入水中。
下人不敢相救,宾客避嫌转身。
河水淹没我的口鼻,隔绝我的呼吸。
直到我被一军汉下水救起,他们又传出,我们衣衫尽湿,肌肤相亲。
众口铄金。
一时间,父母以我为耻。
未婚夫更是在我高烧不退时送来一纸退婚书。
让我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哪怕,我曾受过皇后娘娘的褒奖,曾被戏称,贵女典范。
母亲曾因为我在贵妇中众星捧月。
父亲因为我得圣上赞赏。
那又怎样?
我失了名节,就是为家族蒙羞。
料峭春寒,我被禁足在小院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饥寒交迫,与世隔绝。
正是要我不声不响死在后宅,方才全了我的名节。
可我不想死。
谁会想死呢?
于是我拖着病体,带着季南钦曾经送我的玉Ṫú⁸佩,钻了府中狗洞出去,狼狈地寻到忠勇侯府门前。
只求见他一面。
我没奢求过他能与我成婚。
我只是想求得他的一点庇护。
一点足矣让我母亲留下我一条命的庇护。
无论是绞了头发常伴青灯,还是远赴乡下了却残生。
只求能活着。
可我等来的,是门房冷漠的拒绝,和那块与地面相触,发出清脆声响的碎玉。
一如我在年少时的某个瞬间,奢求的那一丝真心。
「易小姐,世子作风清正,您如今,又算什么呢?」
那门房笑容得体,看向我,却疏远讽刺。
是啊,我算什么呢?

-4-
耳边是钻心入股的奚落。
马蹄声起,远处易府的府卫不断逼近。
马背上的人面容熟悉,身形高大,一脸胡茬叫人看着便心生畏惧。
京中人人都说,裴世怀底层出身,只不过是仗着和当今皇上相识微末,有一层情谊在。
否则,仅凭他那点军功,如何能与京中世家子并肩。
有传闻说,他骄奢淫逸,在边关有不少私生子。
之所以回京城,是为了给孩子找继母。
偏偏皇上看重他,更是张罗皇后亲自为他物色妻子。
在京中,几乎人人都避着他,名声算得上坏透了。
可他却在我孤立无援时跳下水将我救下。
也不曾以此把柄要挟。
母亲教导我,投机之心不可取。
可今时今日,我却决定豪赌一把,倾尽所有。
府卫将我押下来之前,我拦在马前,一字一句。
「听说,你在边关有许多私生子。」
「或许,他们是否缺一位照顾他们的母亲。」

-5-
此话一出,四周寂静。
顶着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我努力站直了身躯,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放在从前,没人会拒绝易家的女儿。
我有教养,有学识,擅长治家,亦有颜色。
本该是最标准完美的妻子之选。
可我被退了婚。
迎着他的目光,我生起丝丝羞愧。
他救了我的命,我却当街求婚。
像是在挟恩图报。
可我没了办法。
今日若真的被这么带回去,即使母亲直接将我勒死,也只会换来一声雷厉风行、家风清正的赞美。
他逆着光,满脸胡茬让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还好。
一片沉默里,我等来他下马,为我披上一件斗篷。
直到被带着体温的斗篷将整个人包裹,我才感受到寒冷,呼出一口白气,紧了紧手里的斗篷,稍稍放下心来。
后来,他上门求娶,阵仗闹得极大,甚至惊动了宫里。
父亲铁青着脸,母亲几乎绞烂了手里一方帕子,不情不愿点了头。
当夜,母亲出现在我房里,身后的侍女手中,是两个托盘。
一红一白。
红的,自然是新婚盖头。
白的,便是一尺悬梁的白绫。

-6-
「舒儿,你是易家女,可别走错了道。」
那天夜里,我的母亲这么对我说。
望着她平静之下隐藏的怒火,我终于悲哀地发觉,似乎我的命,在家族面前一文不值。
「母亲,当日,若是女儿没有被救下,便会溺毙在琼玉台下。」
「女儿不想死,便是错吗?」
「我与你父亲,倒是恨不得你当时便死了,如今也不必再丢人现眼!」
直到这时,我才彻底死了心。
乖顺地跪下,向她磕下三个响头。
「女儿拜别母亲,养育之恩。」
语罢,伸出手去。
母亲的脸色缓和片刻,向来端庄自持的脸上,却在我将手伸向红盖头的那一刻变得扭曲。
「我竟然养出来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易望舒,没了易家女的身份,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往后你是死是活,与我们再无干系,你可不要后悔。」
「不会再有比现在更差的结果了。」
我强压下眼底的酸涩,轻轻摇头,将盖头仔细收好,叠在了胸口。
婚礼仓促,即使裴世怀已经尽力将婚事办得隆重,仍旧不似世家女十里红妆的排场。
若非他早早送来许多添妆,只怕,我就只能带着一个简陋的木盒,穿着不合身的嫁衣匆匆嫁给他。
新婚之夜,他与我饮下和衾酒,宿在了书房。
空留我一夜无眠。
第二日大早,便跟随着他,一道圣旨,踏上了前往边关的马车。
人人都在看我笑话,仿佛以易家女的身份死去,远比成为裴世怀的妻来得更加荣耀。

-7-
不会有,比被迫死去还要差劲的结局了。
边关路远。
即使行路缓慢。
到了百跃城,我也不免劳顿。
对于不算安稳的边关,京城里大多也只能从话本里听得只言片语。
印象里,都是用最贫瘠、最恶劣的词汇来形容此地。
决定和裴世怀来这里之前,我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直到下了马车,我才明白什么叫传言不可信。
百跃城内,虽不似京中繁华,却也错落有致,街道整洁。
往来百姓带着笑,言行爽利。
甚至有女子当街揪着丈夫的耳朵数落。
往来叫卖,自有风情。
无论是我,还是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点墨,都看得入了迷。
等到了将军府,远远的便冲出来一群半大的孩子,挥舞着手臂高喊着师傅。
直到我下车,他们声音顿了顿,变得更兴奋。
围着我叽叽喳喳,像是以前在院子里看见的小喜鹊,活泼可爱。
「见过师娘!」
「师娘好漂亮!」
「师傅真有福气……」
孩子们的热情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求救似的看向一旁的裴世怀。
见他不知怎的竟发了呆。
回过神来,又做出严厉的模样,将人喊停在原地。
最后还是府里的老管家将我解救出来。
留下裴世怀一人在外面。
年迈的老管家笑得慈祥,见我疲乏,一路只大概讲了些府里的情况。
将军府不算大,至少比起易府来说,算得上简陋。
可来往的下人,却个个脸上带笑,步履轻快。
与易家那言行一致,几乎算得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严苛教条完全不一样。
见到我,都不必管家招呼,便自觉放下手里的活计,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
看出我的疑惑,管家道:
「将军三天前就差人送来了信,特意嘱咐老奴,要告诫全府上下,不得冒犯了您。」
「以后,这里就是您的家了……」
推开门,暗香浮动,纱影曼曼。
太阳光顺着缝隙洒在屋内,犹如碎金。

-8-
赶了这么久的路,我几乎是头沾了枕头就睡熟过去。
我并非多梦的体质。
只是近些日子,思虑过多,总是睡不安稳。
梦里,似乎所有人都被蒙上了一层纱。
我被轻飘飘又无休止的纱幔层层包裹,陷在一片柔软里,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从前亲近的闺中密友远远站着,指尖轻轻捻起一方丝帕,捂在鼻尖,眼中满是厌恶。
「望舒,你还怎么有脸活着的。」
「与你交好,简直是害惨了我……」
人物变换,转眼间,似乎我又回到了那个深夜。
两个托盘放在我面前,一方艳红的喜帕,一尺绣了易家家徽的白绫。
母亲的脸隐匿在暗处,像是连见我也不愿见一面。
「易望舒,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从此以后,你与易家,再无半点干系……」
梦里,我似乎没有反抗的力气。
那条白绫自己动了起来,追呀追,终于缠住了我的脖颈,越收越紧。
我张大了嘴,却怎么挣扎也无能为力。
直到我周身发冷,眼前阵阵发黑,隐约间,一只手放在了我额头。
一如当初落水,寒冷刺骨中唯一能感受到的那抹热气。
将我从梦魇中唤醒。
睁开眼睛,果真是满脸担忧的裴世怀。
见我睁眼,他松了口气,随即,又慌忙站起身来,颇有些无措,又恢复了一向的沉默寡言。
我坐起身,发现房里多了许多箱子,疑惑地看过去,裴世怀却侧身,低声道:
「打开看看,可有看得上的?」
试探地将木箱打开,我差点被金光闪了眼。
那一整个木箱里,装满了各种首饰,镶满了宝石黄金,光是看着,都价值不菲。
「这……」
饶是我早就在决定嫁给裴世怀的那天就告诫自己,要处处做到最好,不让他感到麻烦。
可Ţüₔ我还是在这一刻哑口无言。
「我看你之前都戴这些,嫁给我反而朴素了许多。」
高大的汉子满脸不自在地挠挠头,一时间我有些分不清,他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
「我是因为,失了名节,违背父母,他们不认我这个女儿,自然不会为我准备嫁妆,我不在乎这些东西的,你不必……」
「那不行!」
突然放大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激灵,他又立刻压下声来。
「你嫁给我,是你受了委屈,我要是让你过的日子连以前都不如,我还算什么男人。」
「我一介粗人,你看不上我,我知道。」
「我就是想对你好,没有要挟你的意思。」
他瓮声瓮气地一股脑把话说出来,倒叫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他又要走开,脑子一热,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拉住了他的衣袍。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和他说开。

-9-
「裴世怀,或许你不常待在京城,不知道。」
我微微闭眼,呼出一口气。
「失了名节的女子,本该以死明志,你娶了我,对我而言已是天大的恩惠,更何况,当初你还在琼玉台救下我。」
「我……」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承认自己本来该死这件事,让我难以启齿。
「放他娘的狗屁!」
裴世怀的大嗓门又吓我一跳,见我吓着,他又闭上嘴巴,恢复了平日的温声细语。
「你现在是我的妻子,谁还敢在你面前说什么你该死,看我不去把他嘴巴撕了!」
「易望舒,你且看着,往后你只管自在的活着玩着闹着,不必再理会这些腌臜的言语。」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不会有人再比你好了。」
我整个人被镇在原地。
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是,是我还不够好。
「舒儿,你这手字虚浮无力,叫人看了去,哪里还配得上季世子?」
「舒儿,不可妄自尊大,比你好的女子还有很多。」
「舒儿,为何春日宴上叫谢家姑娘得了头名?」
「舒儿,别让家族因你蒙羞……」
字字句句,交织汇聚成一根根将我束缚的绳索,越挣扎,只会束得越紧。
没人和我说过,不会有人比我更好了。
「别哭,望舒……」
头顶响起一声轻叹,一只大手小心地擦过我的脸颊。
掌心厚茧子蹭得我有些痒痒的,却无端让我觉着,在他手下的,被他认真对待的,是这世间最珍贵之物。
原来,我哭了啊……
可是,为什么呢?
我和他没有交集,为何他要对我这么好?
我不敢问,生怕问出来了,这便是我的一场梦……

-10-
裴世怀的承诺很有效。
在百跃城的日子里,我过上了从前不敢想的无拘束的生活。Ṱŭ⁵
一边从管家手中接过府里的中馈,一边又能随意出门去,在城中闲逛。
不必带上厚重的面纱惟帽,也不必因为避嫌而对茶楼避而远之。
更不用为了什么少食禁欲,而逼迫自己时刻饿着肚子。
甚至府里,也没有什么私生子,不过是裴世怀收养的,同袍战死的遗孤。
孩子们懂事,见了我,总是甜甜地打招呼,偶尔还能抓来一只兔子,说要送我做宠物。
裴世怀总说,只要我过得开心便好,不需要我做什么。
我却在思考许多天后,决定开设一个学堂。
边关战乱,读书本就算得上艰难。
城中能留下的读书人就更少,且束脩颇高。
索性,便设一个小小学堂,等孩子们平日里练武之余,也能认得几个字。
届时再想深造,也不至于求学路上一窍不通。
本以为这般抛头露面的举动,会得来裴世怀的驳斥,我已经做好不出面,寻找夫子的准备。
却没想到,他二话不说,便差人在将军府附近盘了个小院,做学堂用。
随着孩子们越来越多,逐渐,便有自发而来的老夫子。
短短几月,学堂便在远近有了些名声,也开始招收百姓家的孩子。
Ṫṻ₆直到朝廷来话,从京中派来一位新知县时,我已经可以穿着便于行动的男装,自在行走在大街上。
往来行人,多会唤我一声易夫子,而非裴夫人。
只是没想到,那位被传是出身高贵前来镀金的知县,会是季南钦。
他来时,我正在学堂上课。
朗朗的读书声响起,我在窗外一片蝉鸣中转身。
入眼,便是一身官服,仍旧高贵无瑕的季南钦。
他认出了我,一脸惊讶。
「见过知县大人。」
我不卑不亢,拦住身后要探头出来的学生们。
「好久不见……望舒……」

-11-
我与季南钦从幼时就订了亲。
家中长辈做主,媒妁之言,不可违背。
我不知他算不算得上良人。
只知,我注定要做季家主母,做季南钦的妻。
他年少成名,能文善武。
我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他是京城无双少年郎,我也算少有得了宫中青睐的官家女。
我们之间,从不说相爱相知相许。
只说相配。
母亲说,没人比我更配得上季南钦。
季夫人说,我与南钦最相配。
若有一天,我们不配了呢?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年幼时,我问过。
母亲含笑拂过我的头顶,像是在打量一件多宝阁中最精致的摆件。
「不会有这一天的。」
她说。
从前我不懂,她为何如此笃定。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
不会有这一天的,如果真的有,她会让这世上,再没有易望舒。

-12-
我并非没恨过季南钦。
说起来,当初接到那一纸退婚书,我是极恨他的。
恨他轻飘飘地退了我的婚,断了我的生路。
恨他不顾从前情谊,一点庇护也不愿分我。
可如今,再见到他,我的心里竟只剩下一片平静。
反而是看到他身后匆匆而来,满头大汗的裴世怀,笑出了声。
不料,季南钦却转身,朝来人发难。
「你既娶了望舒,为何又要如此待她?」
说着,似是义愤填膺般指着我身上的男装,不满地瞪着裴世怀。
「你可知,她从前锦衣香车,绫罗绸缎,何时受过如此委屈!」
此话一出,叫我们听着云里雾里。
还是点墨反应迅速,大着胆子呛声。
「季世子,咱们将军和夫人如何,还轮不到您来指责,说起委屈了咱们夫人,谁能比得过您啊……」
季南钦听了这话,脸色微白,转头看过来,欲言又止。
「望舒……」
「世子慎言,还请叫我裴夫人吧……」
我微微拱手,话音刚落,裴世怀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我拦在身后。
高大的身子将我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的,连季南钦是何时走的都不清楚。
「世子新官上任,有的忙,还是赶紧去你该去的地方,别总是招惹别人家的夫人。」
季南钦怎么样的神情我无需再关心。
反而是裴世怀的态度,看得我忍不住雀跃。

-13-
平日里他一贯寡言,总将我当作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避着。
偏偏又待我极好,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巴巴送过来。
甚至还专程差人从京城带来当下流行的香膏脂粉。
连我素日爱吃的同福楼的糕点,他也派人学了,日日给我呈上来。
人人不道他用心。
他却成日躲着我。
都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是当初有些美名的易望舒了。
直到如今,让我看到了裴世怀藏起来的小心思。
叫我心生欢喜。
「现在承认我是你夫人了?」
趁他不备,我伸手,悄悄挠挠他的掌心。
瞬时间便感觉到手下微硬的肌肤紧绷起来。
他转头看我,眸色深沉。
许久,直到我梗着脖子有些酸涩不堪,他才轻声吐出几个字。
「我相貌丑陋,出身也平凡,哪里配得上你……」
从前听他这样说,我只当他在抬举我。
到现在,我正视着他的眼睛,看清楚他眼底藏匿的暗流,才震惊于他说这话的认真。
随即,又忍不住生气。
「裴世怀,你觉得谁配得上我?」
「季南钦吗?他出身高贵,才识不俗,乃京城众星捧月般的谪仙人物。」
「他配得上我吗?」
我冷静地看着他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地摇头。
「不……他最配不上你!」
听他像是面对仇人一般的话,我便笑了。
「除了你,人人都道,我配不上他。」
「裴世怀,不会再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剩下的话我不再说。
一切尽在那双紧紧扣在我腰间,微微颤抖的手上。
「我不会放手了。」
他说得不明所以,我却埋首在他怀中,用力点头。
世家女子,谈情爱太奢侈。
可我面对裴世怀,却总是多了一抹特殊的悸动。
母亲从前只说,我能与季南钦相敬如宾,Ṱű₈便已足够。
到如今,或许是裴世怀的错,将我养大了胃口。
让我想要的,变得更多。

-14-
不知季南钦突发了什么恶疾。
自学堂一别,我走在路上,便时常能遇见他。
点墨护着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远远地看见他,便带着我走另一边去。
暗地里说,若是他再言行冒犯,就告诉将军,悄悄将他套个麻袋打一顿。
听得我摇头失笑,她来了百跃城后,性子也活泼了不少。
只是想起裴世怀,我又忍不住担忧。
秋收将至,草原上的匈奴又开始不安分。
裴世怀变得忙碌起来。
开始还能每日回来,有时还能给我带回一包城西的点心。
到现在,他已经忙得抽不开身,晚上也宿在了军营。
战事将至,城内却不见什么恐慌之乱。
学堂里,我好奇请教同僚,老夫子含笑,捋了捋长长的胡须。
「有裴将军在,匈奴贼人早被吓破了胆,有何可怕?」
「就是!师傅是最厉害的大将军,管他什么匈奴来了,都得被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夫子起了话头,惹得学堂内的孩子们你一言我一嘴的,讨论得兴致高昂。
从他们口中,我好似见到了裴世怀的另一面。
在我面前,他不善言辞,忠厚老实;在战场上,他又成了那个豪气吞天号令三军的大将军。
这样的人,又怎会与我有交集呢?
回忆着一路上,裴世怀对我的用心,我不想否认他对我的感情是否真心。
可在我前十七年的记忆里,没有一个名叫裴世怀的男子。
「望舒……」
一直想到回家路上,熟悉的声音将我叫住。
点墨撅嘴,不情不愿地随我转身,看向季南钦,却一脸防备。

-15-
「季世子,还请注意称呼,叫我裴夫人。」
「我……」
他脸色微白,嗫嚅着,无端让我生出几分烦闷。
「当初退婚,非我本意……」
许久,他才挤出这几个字,听得我有些好笑。
「所以呢?你如今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当初被退婚,我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与裴世怀修得正果,你又横插一脚,莫非是见不得我好不成?」
从前我说话总是留有余地,可如今面对季南钦,我早就不想遵守什么贵女的规矩。
痛快地说一场心里话,竟比吃下一剂消郁解愁的汤药还要管用。
「可裴世怀一介武将,根本不重视你!」
他上前两步,情绪激动。
「你们之间能聊什么?是聊风花雪月,还是刀光剑戟?他甚至让你穿这些衣裳,在外抛头露面!何其可笑……」
「他不懂什么是风花雪月,他只知道,其她女子有的东西,我必须要有一份,只知道我喜欢读书,人家跟他说什么书好,就给我买回来什么书。」
「我不懂兵器战场,可我能读兵法,能为他召集城中女子,一同为前线战士制冬衣。」
「穿上男装,他欢喜我,穿上绫罗,他依旧欢喜我。」
「季南钦,你说退婚非你本意,可你连为了我反抗家族的勇气都没有,又哪里敢口口声声去批判裴世怀?」
我没有多大的气愤,只是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可季南钦依旧被震在了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想了想,我再补充了一句,便转身离去。
「你欢喜的那个时时刻刻都在警惕着任何失礼的易望舒,还是如今这个离经叛道的易望舒?」
转过一处墙角,我看见了许久不见的裴世怀。
他还没来得及卸甲,见了我,却伸出手,一把将我捞进怀里。
温热的鼻息撒在颈后,我有些不自在地摇了摇头,任由他这么抱着。
良久,才听见他的声音。
「望舒,等我些日子,我带你风风光光地回京。」

-16-
自那日后,季南钦没再来找过我。
而裴世怀,与我匆匆一别,又一头扎进了军营。
这场仗打了许久。
久到军中送了几次粮草,一直持续到深冬。
裴世怀率兵,一举攻进了匈奴王庭,不仅打得他们元气大伤,还签下了求和国书,保证向中原俯首称臣百年。
换来了边关未来许多年的安稳。
我也终于知道裴世怀那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边关大捷,朝中圣旨传来,不仅封赏了裴世怀,连带着我竟也被他请了诰命。
同时,我们再一次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走到京城时,百姓夹道相迎。
庆功宴上,我坐在裴世怀身边,迎接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诰命的封赏懿旨上,不止有裴世怀的军功。
还有那个由我做主,收留了不少战时孤儿的学堂。
裴世怀的产业不少,只是疏于打理。
我接手后,慢慢将这些铺子田地整理出来,等到稳步得益后,便将一部分进项用作扩张学堂,专程开辟了一处慈幼堂。
循着京中的关系,搭上了长公主。
当初在她的宴会上落水,她本就对我有愧,见我信上所言,二话不说便伸出手。
即使裴世怀没有许诺带我回京,我也同样会为自己正名。
让她们看看,我这个声誉受损的易望舒,能做出何等大事。
一纸诰命下来,长公主为我作保,皇后大肆赞赏。
一时间,拜帖纷至沓来。
我又回到了众星捧月的生活。
仿佛当初那个人人可欺的易望舒,从来不曾存在过。
连带着给我递来拜帖的,还有我的母亲。

-17-
再回到易家,我的身后不再空无一人。
而我的母亲,也鲜有的带上了笑脸,对我和颜悦色。
甚至见了裴世怀,还能亲切地叫上一声姑爷。
明明是京中司空见惯的画面。
我看着,却有些不适。
所幸,我并非回来挽回母女关系的。
「母亲,当初女儿出嫁前,您亲口所说,我们之间再无干系。」
「女儿今日,是特意来提醒您的,话带到了,茶就不必喝了。」
说着,便要带着裴世怀离开。
身后,传来母亲平静的声音。
「舒儿,我从前教你许多道理,如今,都忘了不成?」
我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便当我忘了吧。」
世家大族,多是姻亲连理,纠缠不断,利益为重,何来什么隔夜的仇恨。
可我同样深知,世家就是一趟浑水。
早就是君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裴世怀是朝廷新贵,就更不能与世家牵连过多。
否则,无论与皇帝再好的关系,都免不了猜忌之苦。
到现在,我甚至有些庆幸,母亲和父亲当初对我如此无情,叫我断了亲情的念想。
否则,如今夹在裴世怀和世家之间,反而叫我为难。

-18-
在京中住下许久,每日面对的人情往来于我而言如鱼得水。
明明是我从前早就预料到会过一辈子的生活,如今突然过上了, 却开始厌倦。
突然就很想回百跃城。
不想别人叫我裴夫人。
只想听孩子们唤我一声易夫子。
偏偏裴世怀近日又忙得看不见影子。
点墨最近迷上了看话本子。
偶尔, 我也会拿来瞄上一眼。
里头Ṭŭ̀ₖ的什么替身、变Ŧúⁿ心之流, 看得我心头发冷。
直到皇后召见,我坐在了椒房殿中, 都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毕竟一开始, 裴世怀的婚事交给了皇后相看。
会不会……
她对我不满意,准备重新给裴世怀赐婚?
这样的话,我如今有封赏在身, 即使真的与裴世怀和离,日子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正胡思乱想着, 却不想,突然接了一道圣旨。
听得我头脑发晕。
一直到点墨红着眼, 与椒房殿一众宫侍, 为我换上华丽合身的嫁衣,戴上凤冠霞帔后,望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我才回过神来。

-19-
裴世怀, 竟为我求来了一纸赐婚,和御赐的婚礼。
「为什么,他会对我这么好?」
我没忍住,向皇后寻求答案。
她与皇上年少情深, 定然知道一些裴世怀的事。
温柔的皇后娘娘摸摸我的头,为我戴上一支凤钗。
送我上婚车, 任由我被喜乐包围。
十里红妆, 凤冠霞帔。
在御赐的宅邸拜天地, 拜君亲。
我不禁回想起皇后娘娘的话。
她说:
「从前皇上还是皇子时, 被裴卿救下, 后来, 他便跟随在皇上身边进了军营。」
「当初武将不受先皇重视, 连带着回皇上也不受宠。」
「裴卿跟着我们回京城, 没少被欺负, 只是他向来隐忍,从不爆发。」
「直到某一天, 他回来后, 眼神亮晶晶的,信誓旦旦, 要挣来军功,求娶一人。」
「那位姑娘声名在外, 蕙质兰心, 救下被纨绔排挤奚落的小少年。道天下太平,将士们功不可没, 谁都没资格说将士们半分不好,从此, 便像一轮月亮, 照进了少年心里。」
「望舒, 他是为你来的。」

-20-
红烛帐下,盖头被挑起。
我对上一双微红的眼睛。
「望舒,我此生无憾了。」
他说。
我只带着笑, 伸手将他抱住。
我Ţü₅又何尝不是?
总是忘记说。
谢谢你,裴世怀。
谢谢你能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谢谢我们没错过。
作者:未折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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