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纯穷的那年,没钱买空调,我拿招魂幡降温。
家里果然变得又阴又凉。
新能源就是好。
1
朋友来我家做客。
「你家空调还挺好用的,开着窗户还这么阴凉。」
我说:「没开空调。」
「开的招魂幡。」
朋友:「?」
朋友脸一下就白了:「我家里没事但我先走了。」
呃,她穷鬼一个,和鬼比起来不一定谁更克谁呢。
2
但也不是只有好处。
夜里窗户总是吱呀作响。
我把窗户拆了。
电视总无端打开又被关掉。
我把电视扔了。
睡觉总被鬼压床。
那很爽了。
3
但渐渐地。
我发现招来的鬼好像不止一只。
有的鬼喜欢破坏。
常常回到家入目便是一片狼藉。
无所谓,就当养了只比格。
而且我家徒四壁,被破坏一通后发现竟然没有任何损失。
有的鬼喜欢半夜痛哭。
声音尖利悲凄。
和我闺蜜失恋的时候一模一样。
听惯后已经能听着美美入睡。
还有的喜欢深夜在家里跑来跑去。
并发出一些银铃般的笑声。
和哭声一唱一和。
她一哭。
他就笑。
就像在笑那个爱哭鬼。
那很有讽刺感了。
持续几天后。
爱哭鬼好像忍无可忍。
在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后。
我听到一个响亮且沉重的大逼兜。
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然后爆发成猛烈的惨叫恸哭。
哎哟卧槽。
给爱哭鬼和上声了。
4
本来倒也还能忍受。
我热热闹闹的单人大家庭,多让人稀罕啊。
直到有个鬼对我家里唯一的不动产下手了。
他挠我桌子!
我第二天就摆了阵法。
果然深夜时分。
我的桌角又出现一道道印记。
我瞅准时机,立马冲出以精血唤醒法阵。
手上的桃木剑已经饥渴难耐了!
霎时间金光大闪。
一阵黑色煞气涌动。
我面色郑重严阵以待。
黑雾散去。
眼前出现。
黑色的、长毛的。
猫。
?
不是,怎么是个小猫鬼啊!
我和小猫鬼面面相觑。
下意识:「喵?」
小猫鬼:「……」
它斜着眼看我。
明晃晃的嫌弃样。
……我的桃木剑呢?!
5
按理来说,小猫小狗这类小动物,因为思想懵懂单纯,一般死后七日魂魄就会被牵引离开,两个月就会轮回转世。
但面前这个小猫鬼魂魄几近透明,明显是执念未消,强留在世。
不是你一只猫到底会有什么执念啊。
但我不会猫语,无法和它沟通。
它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指尖仍在我的桌角磨爪。
好像魂魄马上要消散的不是它。
我试探性去摸它。
它瞥我一眼。
舒服地开始咕噜咕噜。
然后我就猝不及防地被咬了一口。
呵呵我这就把你超度了。
6
桃木剑刚拿起。
阵法忽然金光一闪,但下一瞬,黑色煞气铺天盖地狂涌而出。
妈呀这个煞气难道是邪剑仙转世?!
半响,从阵法里爬出一只黑色的手。
带着湿润的水汽。
嘀嗒嘀嗒。
他的声音嘶哑,吐出的音节也晦涩难懂:「不……不要。」
「我……我知道。」
我手里的剑握得更紧了。
「我知道……它想做什么。」
像是破裂的喉咙终于知道如何发音,他的话渐渐清晰起来。
「它想给它的主人托梦。」
7
水鬼男说小猫已经死了两个月了。
生病死的。
它其实生前过得特别幸福。
但死的时候,主人因为伤心欲绝,在最后一刻没有来得及把它抱在怀里。
我说:「所以它遗憾到成了执念?」
小猫眼睛溜圆看着我。
真是只小气的小猫。
男鬼却说:「不是。」
「是它的主人遗憾到成了执念,日日自伤。」
「无法原谅自己。」
「它想告诉人,没有关系。」
对哦,小猫脑袋空空,本没有执念这样的东西。
但被爱的小猫也许会有。
我顿了顿,「就为了这件事?」
我拍了拍小猫的头,这次它没有躲。
就为了这件事,自己魂飞魄散也没关系吗。
但话又说回来。
「它都死了两个月了,力量只会越来越小,最开始那段时间怎么没有托梦成功?」
小猫突然很激动的嗷嗷叫起来。
像在骂人。
我却莫名懂了它的意思。
「人前几天一直不睡觉!」
「后来晚上一直哭,白天睡觉!」
「白天阳气太足,托梦不了!」
……
8
我借了一些阳气给小猫鬼。
那天夜里,爱哭鬼没有哭。
爱笑鬼也没有笑。
小猫鬼的灵魂入了一个湿漉漉的梦。
梦里有人的泪淌成了海洋。
我也做了梦。
梦里也有个小猫。
咬了我一口。
9
再醒来的时候,小猫鬼已经离开转世了。
而我望着压在我身上的水鬼。
「看不见就算了。」
「看得见的话还压在我身上会不会有点不礼貌了。」
水鬼望了我一眼,慢悠悠地从我身上爬下去。
然后缩在角落。
阴冷地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毛骨悚然。
结果他把头埋到臂弯里。
只露出一双濡湿的眼。
小声道:「对不起。」
「因为你太温暖了。」
……我们阳气重的人是这样的。
就很讨死鬼喜欢。
10
自从那天一后。
家里是越来越热闹了。
我只能理解为招魂幡还在发力。
爱笑鬼不知道是不是鬼来疯。
最近日渐活泼。
我能在厕所的拐角。
卧室的天花板。
床下的木板。
发现她留着血泪阴笑望着我。
有时候整个躯体还扭曲成了麻花。
冷不伶仃被吓到好几次后。
我终于拔剑而起!
结果她脸上毫无惧色,指着我说:「哎哟你急了急了!」
「笑死,有人破防了!」
我:「?」
她头一甩:「如何呢,又能怎?」
「如何呢,又能怎?」
我笑了笑,咬破指尖,桃木剑沾上血。
「你猜我能怎?」
她面色微变,撇撇嘴:「你这个人玩不起!」
我勒个魔童降世。
网络烂梗怎么连鬼都不放过。
还好打鬼不犯法。
正准备两刀砍死算了。
她却忽然一跪就开始磕头了:「对不起我错了。」
「我只是想吸引你的注意力。」
我:「……」
用胳膊弯曲 180 度头旋转着飞去吸引别人注意吗?
那确实很有吸引力了。
11
爱笑鬼说她看到我帮了小猫鬼。
她也想我帮帮她。
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毫不犹豫:「那就别开口。」
她眼眶立马就红了:「小孩子的忙你都不帮,你也太没良心了!」
我邪恶一笑:「如何呢,又能怎?」
「你!!!」
这些鬼逗留人间,都是有强大的执念在身。
谁知道她的执念是什么。
而且我都穷到这地步了,我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好吗。
爱笑鬼怒气冲冲地盯着我。
眼眶慢慢流出血泪。
良久,听到她小声道:「求求你了。」
我还是没同意。
只是那天晚上。
夜里就做起了很长的梦。
梦里我年纪尚小。
因为家暴,父母离了婚。
我跟着爸爸。
爸爸把我扔在了乡下。
爷爷奶奶不喜欢我。
说妈妈自私金贵,打几下竟然就跑了。
而我是个女孩。
村里的小朋友不喜欢我。
还好我有手机。
我只有手机。
过了两年。
爸爸回来了。
他告诉爷爷奶奶,他似乎很难再有小孩了。
于是我突然成了家țũ̂²里的宝贝。
爸爸把我带进了城。
跟着他一起生活。
那半年时间我过得很快乐。
直到爸爸认识了一位漂亮阿姨。
有一天,那个阿姨给爸爸打电话。
「我怀孕了!」
爸爸拿着电话,眼里被巨大的喜悦盈满。
但下一瞬。
爸爸的视线转到我身上。
曾经短暂爱过我的那双眼。
又变成了嫌恶。
爱消失得那么快。
后来爸爸带我去爬山。
又陡又高。
我累极了。
我说爸爸我好累我爬不动了。
爸爸扇了我一耳光,说。
「没用的废物,爬不动就跳下去。」
后面我真的不小心掉下去了。
爸爸一怔,马上拉住了我。
我害怕极了,死死地抓住爸爸的手。
爸爸的手那么温暖,宽大有力。
一定能把我拉上去。
可下一瞬。
爸爸的眼神变换,闪过那么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只听到他说:「妞,是爸爸对不住你。」
「要怪就怪你妈。」
「怪你不是个儿子。」
下一瞬间,他突然松开了手。
我大脑一片空白。
求生的本能让我抓住他。
我的爸爸,就那么一个个指头地把我的手掰开了。
爸爸,我甚至接受你不爱我。
但为什么一定要我死呢?
梦境戛然而止。
我猛地清醒过来。
梦里的小女孩和爱笑鬼的面容重合起来。
我立马冲到卫生间找到她。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帮你。」
小女孩怔了怔,从墙角慢慢站起来。
却不像从前那样胆大妄为。
怯生生地问我:「真的吗?」
我认真道:「真的。」
「你要怎么报复你爸我都帮你。」
她却一愣,灿烂地笑起来:「不是。」
「我的愿望不是那个。」
不是?
她忽然笑容赧然起来:「我、我、想去游乐园!」
……
难道小孩子真的不记仇。
12
准确的来说。
是和妈妈一起去游乐园。
爱笑鬼说。
别的小孩总会炫耀她们的父母会带她们去游乐园。
这在小孩里。
是只有被爱的小孩子才会有的待遇。
她曾经偷偷给妈妈打过一次电话。
妈妈听到她的声音却很愤怒。
「你来找我干什么?」
「找你爸啊!」
「别想把我骗回去,别想!」
然后她就被拉入黑名单了。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
妈妈憎恨爸爸,连同她也一起也憎恨。
我说那你这个愿望有些难啊。
去对一个好不容易才逃离出去的女性道德绑架。
太残忍了。
即便是用爱。
小女孩的神情越来越扭捏。
「我没想去找她。」
「我的意思是……」
「你能不能当我一天的妈妈?」
我震撼了。
搞了半天打的是我的主意。
我叹口气,蹲下身:「好。」
正此时。
一直隐在暗处的水鬼突然现出身形。
「我可以当你爸爸。」
我:「……这算什么,死鬼一家人?」
13
小女孩想去游乐园。
自然得以人形去。
可她的身体早就摔得四分五裂,一动起来,就东一半西一半的。
想想到时候坐过山车。
坐着坐着,头掉了。
后面的人接到她的头。
接到她的腿。
不敢想象会有多刺激。
我把她的身体一点一点缝合起来。
我技术不太好,缝得十分艰辛。
问她:「痛吗?」
她摇摇头:「不痛。」
「我问的是掉下悬崖的时候。」
她沉默了一会,再睁眼望向我的时候又红了眼眶。
「也还好。」
「死了也挺好的,我现在死了,就一点都不痛了。」
可是,你还那么小。
本应该还有那么长的人生。
14
缝补好身体后,我又为她化了妆。
尽量遮掩痕迹。
游乐园人多阳气重,我还得画符将她的魂魄定住。
免得直接被阳气冲散了。
水鬼倒是好处理。
他这般庞大的煞气。
就算大白天站在人群里太阳下也能毫发无伤。
我也觉得奇怪。
按理来说既然有这么庞大的煞气。
说明他死了很长时间,且心怀怨气。
但却没有化为厉鬼。
真是怪了。
只是他脸色太白。
得用粉底弄黑点。
掀开他遮住眼帘的发丝的时候。
我心口一跳。
竟然是一张好看得有些昳丽的脸。
15
我们是夜里去的游乐园。
门票比较便宜。
但孩子爹的门票钱又给了我沉重一击。
我问孩子。
「你今天能不能没爸?」
孩子:「……做个人吧。」
还好孩子个头矮没有一米四。
只需要买半票。
大大缓解了我的经济压力。
结果一进去她说她想吃二十块钱一个的棉花糖。
我说做梦。
她气鼓鼓:「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是你妈。」
她攥紧拳头:「中式教育你赢了。」
……
我们玩了很多项目。
旋转木马,大摆锤,海盗船,过山车。
玩得孩子妆都花了我还浑然不觉。
直到开始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
我暗道不妙。
忽然有人上前问:「小妹妹,你这个脸上的缝合痕迹是怎么回事?」
小孩姐面不改色:「cosplay,我……妈妈给我化的妆。」
那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出的是那个 xxx 动漫里的 xxx 吗?太还原了!」
最支持二次元的一集……
随着时间过去,游乐园里人影渐少。
热闹归于沉寂。
小孩姐还舍不得走。
她说再玩一遍。
再玩一遍。
我和水鬼都没有拒绝。
玩到设施关闭,小孩姐还觉得没够。
视线落到远处。
我让她等我一会。
然后在棉花糖打烊的时候买来了最后一份。
我别过脸:「我就是看到半价想占便宜。」
小孩姐怔了怔。
接过棉花糖。
咬了一口,声音模糊不清。
「好甜。」
忽然她抬起头来。
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
「妈妈,我们能不能拍个全家福?」
她的身体已经逐渐开始透明。
心愿达成。
她要转世了。
我不知怎么觉得有点难过。
「好。」
拍完后我看了一眼。
「拍得我好丑,你们不要看。」
她争抢了一会。
却突然停下。
收了笑容。
面色认真。
「妈妈,谢谢你。」
「今天我很开心。」
我声音有些涩:「我也很开心。」
她又蓦然笑开:「妈妈,抛下我也没关系。」
「你幸福也很重要。」
下一瞬。
她的身体金光渐起。
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骤然消散。
我心里忽然像空了一块。
她不怪对她从不相问的妈妈。
也不想恨杀了她的爸爸。
就游乐园一天的时间。
她就消弭了所有怨气和恨意。
释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太不公平了。
我看着只映出来我的脸的全家福照片。
恶人凭什么能幸福。
我不允许。
16
我用了些法子找到了小女孩的父亲。
水鬼阻止我:「你这样徒增因果,会被反噬的。」
我问他:「你要拦我?」
水鬼一顿。
「我来就好。」
我愣了一瞬。
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冷意的水鬼。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那你呢。
但最后我只是说:「不用。」
「我自己的因果,我担得起。」
17
我恶毒地想了很多种报复的方式。
其中最恶毒却最有用的是让那个女人打掉七个月的孩子。
然后离开那个男人。
他一定会开始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抛弃了他唯一的孩子爱笑鬼。
我本有些犹豫。
可在查清爱笑鬼的具体信息的时候。
我愤怒得想要不管不顾地报复所有人。
十岁,方剑韧。
她不是看起来的七八岁。
只是因为营养不良。
才像七八岁。
我们好好一女宝。
凭什么要叫「剑韧」这种名字?
这股怒意盈在我的胸腔。
在我的脑海里聒噪地盘旋。
引着我冲到了那个女人的上班的地方。
她却很温和。
即便我一看就是不速一客。
但她诧异后就平和地带我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为我沏茶,又给我拿糕点。
我心里无端烦躁。
迫切地想打断她。
「你知不知道你交往的那个男人的女儿是怎么……」
话语突然顿住。
我的眼神定在女人平缓的腹部。
唉?
我的脑子瞬间嗡得一声,一片空白。
「你,你的肚子呢?」
她一怔。
神色忽然变得哀伤又遗憾。
抚在小腹的手轻缓而温柔。
「没有了。」
「如果你是来告诉我那个男人的事。」
她抬头望向我。
脸上的神情又变得勇敢决绝起来。
「我都知道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并没有告诉过我他有个小孩。」
「只是说他的前妻精神有些问题,一点小事她就总是竭斯底里。」
「后来他们就离婚了。」
「他将自己说得可怜委屈,我看他平时为人端正老实,从没有怀疑过他的话。」
「后面一次意外,我怀孕了,他很高兴,说要把婚礼提上日程。」
「我想,他倒是个负责的男人,我没有看错人。」
「直到我知道了他女儿的死讯。」
「我想,他本来是打算瞒着我的,结果竟然在葬礼上哭晕了过去,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给他的紧急联系人打电话。」
「打的是我的电话。」
「虽然警方判定是意外坠亡,但我总觉得没那么巧。我能感觉得到,我就是能感觉得到……」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痛苦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这样对他的女儿……」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没能力去得出一个真相,」她指尖拂过小腹,「但我总有些能做的事情。」
我震撼无言。
似乎是我眼里的怜悯触动到她。
她反倒笑了起来:「不必同情我。」
「我是母亲,也是女儿。」
「更是女性。」
「我决不容许我生下这样的人的小孩。」
她的目光温和而坚定,暖黄色的灯光打在她头顶,像为她踱上了一层泛着神性的光晕。
「我打掉了孩子,和他分了手,把他做的事也告诉了他公司里的人。」
「他很快辞了职,倒不是因为这事。」
「听说他在公司的时候常常一脸惊恐地大叫说女儿对不起,我错了什么的。」
奇了怪了,这种人,竟然还会被愧疚后悔折磨吗。
我还以为这种人都是没有心的。
18
茫然地从女人办公室出来。
我忽然有些厌恶自己。
我显得那么卑劣。
水鬼不知什么时候从阴影里潜出。
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良久才道:「你做得很好了。」
我眼眶有些热:「但我觉得还不够。」
我心里还在止不住的愤怒。
无法平息。
19
直到回家遇到房东上门来催房租。
好了这下什么都平息了。
心里一下就凉了。
我将投入伟大的打工事业。
为了加班费不眠不休。
结果爽加一个月班发现根本没有加班费,笑死。
很命苦了。
更命苦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知从哪里传出去的消息。
说我会助鬼消去执念。
一群孤魂野鬼纷纷找上门来。
老天爷,真是天大的误会!
甚至还有些恶鬼想强逼我替他们做事。
bro 不会以为我的桃木剑是摆设吧……
水鬼本想帮我杀了那些鬼。
看我一刀的事。
又默默缩回了黑暗里。
「打扰了。」
我本以为就此应该是清净了。
没想到还有不开眼的。
——爱哭鬼哭得更厉害了。
20
无所谓,我会装作没听到。
但她堵着我哭。
到我梦里哭。
有点心思,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了!
连着三天盯着黑眼圈上班后。
我忍无可忍。
结果一拔剑。
她就马上求饶:「我有钱别杀我!」
「很多很多钱!」
我一愣:「早说啊!」
然后给了我一沓纸钱。
?
我请问呢。
我只是穷得有一点死了,但没真的死好吗。
她看我脸色不对劲,面带祈求一色:「你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
我:「……谢谢你但是不必了。」
她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纸钱,一边求我:「求求你,我真的太痛了,我痛得受不了了……你帮了她们,也帮帮我好吗?」
我看着她头上插着的刀。
还在不停不停地流血。
面前的纸钱堆成一座小山。
这么多纸钱。
是被很多人爱着的人吧。
但我还是拒绝了:「不帮,每一个都帮的话我这辈子还活不活了。」
她愤怒了:「她们都可以!」
我也愤怒了:「她们是猫,是小孩!」
爱哭鬼忽然安静下来。
怔然望着我。
豆大的眼泪从她眼眶里不断涌出来。
「我是孕妇。」
「可不可以也帮帮我?」
我愣住了。
21
爱哭鬼是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被人砍死的。
说来荒谬。
她好心给同事做媒。
成了后,同事给了他两百块感谢费。
一年后,同事说女生出轨分手,拿刀砍死了爱哭鬼。
「都怪你给我介绍得不好!」
她死得茫然又困惑。
她本身生活幸福,家庭恩爱美满。
觉得爱情让她的人生更加完整。
才会在女生朋友单身的时候执意要给她介绍对象。
她不懂。
那个男人在公司的时候明明爽朗大方。
为什么在一起后,女生告诉她,她一直被男人精神控制打压,导致患上了抑郁症。
但男人非说她是因为出轨了才要分手。
他们争吵不休,在捕风捉影里男生判定了女生的罪名。
最后男人情绪失控打了女生一巴掌。
女生终于决绝地离开了。
听说那一巴掌让她耳膜穿孔了。
爱哭鬼想向她道歉,才发现她早已被拉黑了。
她想恨那个男人。
但她本身却讨厌憎恨。
那些因为怨恨生出的怨气,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
还没等她化为厉鬼,善良又重新覆盖了她的心。
那些长出来的红色指甲被她一根根拔去。
于是一堆痛苦重重叠叠地全堆在了她自己身上。
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
朋友受的所有罪。
甚至父母因失去她而感到的痛楚。
她全算在了自己头上。
她让自己不得解脱。
她要活在自己的地狱里。
我问她:「你死了多久了?」
她仔细想了一会:「七年?八年?」
我沉默了一会,认真道:「够了。」
她眼里又开始不停地涌出眼泪:「真的吗?」
「我的罪孽那么多,真的够了吗?」
她泪如雨下,声音哽咽:「可是我做错了,我害了朋友,害了自己的孩子,害了所有爱我的人,我受的罪真的够了吗?」
她望着我,像在祈求我的宽恕。
但我知道,她要的不是我的宽恕。
我问她:「你的执念是什么?」
「我……想向我朋友说对不起。」
我说:「好。」
「说完,你就原谅自己,去投胎吧。」
22
她的朋友不太好找。
不仅是搬了家,还换了个城市。
所以爱哭鬼无法自己找到她。
我托了很多人问,最后还是水鬼用了一些阴间关系才找到了人。
那个男人给她带来的阴影太重了。
我上门拜访的时候,爱哭鬼不敢进去。
只敢站在门外。
她脸色苍白,眼眶里的泪比平日里还要多。
她说:「我没脸见她。」
敲响门,半响才有人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同样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你是……?」
我尽量不摆出平时的死人脸,表情柔和,「你是岑音吗?我是小羽的朋友。」
她一怔,发白的指节死死抓着门框。
我正以为要吃闭门羹时,她却突然闪身放我进了屋。
屋里昏暗不清,窗帘拉得密不透风。
她打开一盏并不明亮的落地灯。
「抱歉,我不太喜欢光亮。」
我没在意,视线随意扫过屋内。
却瞬间定住。
客厅正中竟然有个小型灵堂。
爱哭鬼的灰色照片就放在那里。
还未燃尽的香徐徐飘散。
下方铁盆里还有刚散去火光的黄纸钱。
原来那些用不尽的纸钱里。
还有一份是岑音烧的。
我转过头,看向她,面色认真。
「小羽有话对你说。」
她呼吸微顿。
「小羽……有话对我说?」
「可小羽不是走了九年了吗?」
我看着她眉间化不开的郁色。
连小羽自己都不记得死去了多久。
但她竟然这么清晰地记得。
「恩,偶然发现了她那时的遗言。」
「她说……她对你感到很抱歉。」
「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女人呼吸一窒。
笑了笑,脸上却更加苦涩。
「跟我说对不起?」
「是我要和她说对不起啊。」
她张了张嘴,却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突然将头埋入手心里。
像头小兽一样无声哭泣。
「是……是我要和她说对不起。」
「小羽……是被我连累死的啊……」
「那个畜生本来想杀的是我,他一定是找不到我,才把气撒在小羽身上……」
她的泪从指缝里不断滑落。
「该死的人其实是我……」
「小羽肚子里的宝宝都六个月了……」
不知是不是她哭得太悲伤,我心里竟也跟着发闷起来。
你的阴影究竟是那个男人,还是觉得无法面对的小羽?
正要开口,却见爱哭鬼猛然推开房门冲了进来。
她眼泪横流,情绪激动地要说什么。
却因为太过激动,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啊……啊!」
她疯狂地在她朋友面前摆手,因哭泣而嘶哑的喉咙极力发出吼叫:「不是……不是你!」
「啊……!」
痛苦凝成她眼里的血泪,化作喉间的一声声哀鸣。
可面前人看不到,也听不见。
岑音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空气。
「这门是怎么了……」
小羽忽然顿住。
我看着她。
替她开口。
「小羽没有怪你,她反倒觉得是她连累了你,把那个畜生介绍给了你。」
岑音缄口不言,半晌才道:「我是怨过她的。」
「但……也只是有一点怨而已。」
「我只是有点生气,但我知道她一定只是想我幸福……」
「我很快就会消了气,然后我们会再做回朋友。」
「应该是这样的啊!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小羽怎么会死了呢?」
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我在她死前我还删掉了她……」
「我在做什么啊……我都在做什么啊!」
原来那场死亡,困住的不止小羽一个人。
我问她:「那你原谅小羽了吗?」
她的声音像蕴了水气,怔怔看向那张黑白相片:「原谅?我早就原谅她了。」
「可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会的。
她会原谅你的。
话音落地。
在一旁无声流泪的小羽的身形金光顿起。
我看向无人一地,问即将要消散的冤魂:「小羽,你会原谅岑音吗?」
她的身形已经模糊而透明。
但那瞬间,我看见她用尽所有的力气猛地奔向小羽。
一把将小羽抱住。
掠起的风扬起小羽的发梢。
只有我听得见她在说:「小羽,我原谅你。」
「下辈子,也和我做朋友好不好。」
下一瞬,她的身形连同她的眼泪一同消散。
留下茫然落泪的岑音。
「刚刚……好像有什么?」
我看着她,没有解释,认真道。
「这件事里该死的不是她,也不是你。」
「那个畜生已经执行了死刑死了好几年了。」
「但你还得活着。」
「小羽从始至终,希望的都是你幸福。」
「你不必赎罪,不必自我折磨,因为你没有错,你要坦坦荡荡地向上地活下去。」
她蓦然崩溃大哭。
「可是这不公平……我一个人幸福,太不公平了……」
公平,可哪里又有真正的公平呢。
「岑音,如果你不幸福,小羽的死就变得毫无意义。」
「她说她原谅你了,我听到了。」
23
我不知道岑音到底有没有信我。
但从那以后,她开始走出家门,好好地开始吃药治疗心理疾病。
她回到了以前的城市,住在小羽父母的楼上。
每天都会去照顾两个老人。
虽然常常三个人一起抱头痛哭。
但总算日子能过下去了。
我也准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牛马人。
家里的鬼虽然越来越多。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这片的房价成功被打了下来。
我再不吃不喝地打工二十年就有望买房了。
24
打工的日子枯燥又痛苦。
每天下班回到家,我怨气比鬼都还大。
有时候加班到深夜,回到家的时候更是厉鬼中的厉鬼。
每每此时,整栋楼的鬼看到我大气都不敢出。
倒反天罡。
水鬼还是每天压着我睡。
被我发现了他就默不作声地缩回阴影里。
等我睡着他就又阴嗖嗖地贴了上来。
眼见无法阻止。
我把他遮住半张脸的头发剪了。
要贴就贴吧。
现在就很难说清楚是谁占谁便宜了。
我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直到接到拂光的电话。
他说师父去世了。
25
其实我脑中老头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
自十五岁起至今已经八年,我再没回过道观,自然也再没见过他。
我以为老头这样的人,我死了他都不会死。
他怎么突然死了呢?
26
我回了道观。
从前离开的时候想的是这辈子都绝不要再见他。
但现在。
我见到他了。
他没见到我而已。
老头躺在一副很普通的棺材里,面容除了干瘦些,和从前并没有区别。
我有些恍惚。
几乎以为下一秒老头就会从棺材里爬起来痛打我一顿。
但我等了很久。
他还是闭眼躺在那里。
我突然眼泪奔涌而出,「死老头,你不是说你会盯着我一辈子吗?」
「你不是说只要我犯错你就会把我捉回去吗?」
「你现在死了算怎么回事?!」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
跪在一旁的师兄面色平淡:「师妹,师父去世前一直提起你。」
「他说你长大了,长得很好。」
「他很放心。」
我拔了剑,开了锋的剑刺穿棺盖:「谁要他放心了?」
「他就这么死了,那我满心的怨气仇恨要找谁报?!」
「谁允许他就这么死了?!」
没人回应我。
我丢下剑。
走了。
27
我出生的那年大雪纷飞。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是个儿子。
但我是母亲的第六个女儿。
父亲要把我丢掉。
母亲的心却软了又软。
直到遇到一个道士。
那个道士看了襁褓中的我一眼。
忽然变了面色。
「六亲缘浅,命硬福薄,天煞孤星一相!」
本就想将我丢掉的父亲终于得到名正言顺的借口。
母亲也忽然将我视作毒蝎。
我就这样被抛弃了。
父母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亦或者是正确化。
便在村里四处说我是天煞孤星,克母克父克夫一人。
——不是我们的错呀,是她的命不好啊!
所以即便村里有人想喂我一口饭吃,听说我的命格后,也都龟缩起来了。
彼时我不过三月大小。
能克死谁呢?
我又冻又饿。
整日整日的哭。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
将我送去了孤儿院。
我在孤儿院长到了五岁。
因为我能看见鬼。
其他人总觉得我在吸引大家注意力而撒谎。
可是我没有撒谎啊。
我被其他小孩欺负。
但至少还活着。
直到后来,孤儿院来了个闹腾的鬼。
大家不信我,却开始害怕我。
直到院里来了个捉鬼的道士。
又是那个道士。
偏偏又是那个道士。
他收了鬼,又恰到好处地泄露了我的命格。
于是,所有灾祸都顺理成章地安在了我的身上。
孤儿院对我避一不及,立马将我赶了出去。
那个道士问我:「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只能跟他走。
可到了道观,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桃木剑刺穿了我的手心。
他面色狠厉:「你竟敢驱鬼伤人!」
我哭着说我没有。
他又将剑尖深入一寸。
「小小年纪,心思狠毒,满口谎言。」
我咬了咬牙,疼得汗水从额间一滴滴滚落:「是我又怎么样?!」
「是他们先打我的!」
「他们抢我的饭,撕烂我的衣服,扇我耳光,我凭什么不能报复他们?!」
「那时候你不主持正义,这时候又来装什么好人?」
「难道我就活该被他们欺负吗?!」
道士大笑三声:「不愧是天生恶种的天煞孤星,果然胆大妄为、睚眦必报。」
他拔出剑尖,我的手掌顿时血流如注。
「但今日你入了我的门,我便必不会让你再行恶事!」
「今后,你叫拂柳,是我明方道人坐下的弟子。」
「你须得洗心革面,遵我教诲,驱恶向善!」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老头的弟子。
他教我认字读书,教我诵经祈福,教我画符驱鬼。
老头十分严厉,每每犯错偷懒,我都会被打得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他不许任何人来看我,更不许我上药。
他就是要我痛,要磋磨我。
但渐渐地,道观里开始人有人看不下去。
最初是师兄总是背着老头偷偷来给我送药。
后来是管厨房的师叔偷偷给我送饭。
再后来是每每下山都会给我带些零食的师姐。
不知何时,再回头看。
我竟然在被很多人爱。
我满腔的怨恨和愤懑竟莫名就这样被抚平。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恨与爱此消彼长。
我还是恨老头。
只是不再想杀了他。
十五岁那年,我第八次偷跑下了山。
我以为这次又会像以前那样很快就被捉回去然后关起来打一顿。
可是没有。
老头没有下山来找我。
我松了口气,我终于自由了。
但心里却不知为什么空落落的。
我一直觉得我迟早会回来报复老头。
我没想过那是永别。
28
夜里师兄来寻我。
交给我一封信。
「师父要我交给你的。」
我毫无不犹豫将信封揉皱成团丢掉。
师兄脸上表情不变。
「师妹,你知道吗。」
「那些年所有人对你好,都是师父首肯的。」
「道观里的大多数人都是依靠着师父讨生活,如果师父真的恨你。」
「那我们也绝不会爱你。」
我指尖掐进手心:「什么意思?」
师兄俯身摸了摸我的头:「师父……用心良苦。」
「最初你刚来的时候,我也曾问过师父,何必对你那般苛刻严厉。」
「师父却说,你天生命格带煞,戾气十足,心性十分容易长歪,极难调教,若不以极端方式,根本无法打磨你的心性。」
「他本想让你死在出生的那年冬天,免得坎坷一生,害人害己,酿成祸患。」
「但后来再次相遇,师父终究还是不忍心了,他说上天有好生一德,他第一次遇见你害了你,第二次遇见你便该救你。」
「师父说,恨他也无妨,他不在意。」
「恨能支撑人活着,但爱能让人幸福。」
「所以师父让我们教你爱。」
「小师妹,我们都希望你幸福。」
「包括师父。」
师兄走了后,我木然在原地很久。
最后起身,捡回那封被我揉皱的信。
打开。
——小柳儿,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其实我并没什么想说的。
因为你真的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孩子。
不再需要我任何耳提面命的教导。
吾心甚慰。
从前我常教你要一心向善,惩恶扬善。
甚至教你舍己为人,不计回报。
但如今,我最后却想教你。
生而悦己,非困于人。
自私些也没关系,切莫要让自己活得委屈。
今后的路,你且自由地走。
信纸飘落在地。
什么死老头。
害我恨不得,爱不能。
29
回去的时候水鬼在门口等我。
我看到他很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他望着我身后的道观:「等你。」
我有点震撼:「你真是无法无天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顿了顿:「知道。」
「知道你还敢来?」
他垂了眸。
「但你哭了。」
我:「……我要是泪失禁体质你不就完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叹口气:「走吧,我们回家。」
到山脚的时候,我回头望了眼沉默伫立在那里的道观。
师父,再见了。
30
回到公司,天塌了。
同事自杀了。
没时间为她感到悲伤,接下来到达战场的是她的工作。
——全交给我了。
我问领导那她的工资也交给我吗。
领导说那不行。
哦哦我吊死在你家门口你就老实了。
死去的那位同事工作复杂琐碎,许多资料记录的字迹乱七八糟,甚至还有她自己的代词和简写。
但她竟然还有绝佳的保密意识。
电脑里所有文件都上了锁。
不是姐们儿我们月薪三千……
到底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我和上班搭子哭诉。
她神色却有些恍惚:「她……也不容易。」
「前两天我去了她的葬礼,听说了很多事情。」
「唉,你知道唐宝吗?」
「唐氏综合征?」
「恩。」
我有些疑惑:「她看起来也不像啊。」
搭子的眼神显现几分悲悯来:「恩,但她有个姐姐。」
搭子的话断断续续,在我脑海里缓慢拼凑出一个女人的一生。
「生下唐氏儿童的父母,往往会再生一个小孩来照顾唐宝。」
「她就是那个小孩。」
31
她叫周觅。
家里条件并不好,父母都是农户。
但好在夫妻俩老实勤劳,倒也吃穿不愁。
直到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一个伴随先天性心脏病的唐宝。
这对这个本就不殷实的家庭来说几乎是灭顶一灾。
昂贵的手术费用,时刻需要人照料的宝宝。
他们四处借钱,卖掉了唯一的房子,一边在城里租房打工,一边给小孩子看病。
在唐宝周宁十岁那年,终于做了心脏手术。
可他们想。
他们总是要死的。
那百年一后谁来照顾他们生活无法自理、好不容易养大到现在的宝贝女儿呢?
父母一爱子则为一计深远。
于是他们决定再生一个小孩子来照顾周宁。
对穷人来说,生孩子是最划算的投资。
周觅就这样被生了下来。
她是个生下来就是为了照顾别人的孩子。
于是父母对她极其严厉。
像培养一个完美护工那样培养周觅。
他们不教她如何成长会长成一个好的好人。
不教她如何在这个社会里安身立命。
不教她如何在别人的恶意里生存。
护工要学的不是这些。
他们教她周宁哭了你要怎么哄她。
教她周宁的饮食要怎么搭配才能营养均衡。
教她周宁因为洗澡而变得暴躁的时候要怎么安抚。
于是她一边照顾周宁,一边自己摸索着磕磕绊绊地成长。
家里本不想让她去读书的。
不方便照顾周宁。
但周觅敏锐地感觉到读书的重要性。
她祈求着说:「读书赚钱了以后才能更好的照顾姐姐。」
周觅的父母想了想,好像也是。
周觅这才去上了学。
但上学也不全然是好事。
学校是个小型社会。
而在社会中,欺软怕硬,拜高踩低是常态。
几乎不需要怎么观察,所有人就得出了周觅是个很好欺负的穷人。
她沉闷,怯懦,抬眼看人的时候眼里总是有讨好的意味。
于是帮人抄作业、跑腿、扫厕所。
全都成了她的日常。
有次她帮人抄作业的时候忘记改掉一些答案。
于是老师看着错得一模一样的两本作业。
叫了抄作业那个女生的家长。
后面周觅挨了打。
烟头烫在她胸口。
冷水泼在她身上。
但她谁都没有说。
说了,又有谁会帮她呢。
她甚至怕父母会觉得她惹了麻烦。
让她不要去上学了。
还好她向来擅长忍耐。
这竟然成了优点。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周觅成绩并不差。
虽然她要花大量的时间照顾周宁。
但她还是考上了过得去的大学。
她本有些担心家里不会让她去上大学。
毕竟学费不便宜。
她试探性地告诉父母的时候。
却是意料一外的反应。
「是吗?太好了!」
「我们周家出大学生了!」
父母罕见地抱了她,为她高兴。
姐姐终于不再是他们眼里的中心。
即使就那么一瞬。
但就那么一瞬,让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在活着。
她觉得父母好像也是爱她的。
只是因为贫穷,因为忙碌,因为压力,让父母没有精力爱完姐姐后再来爱她。
姐姐不知道考上大学的含义。
但也艰难地分辨出那是好事。
她用力地抱着她的妹妹。
「妹妹好厉害。」
「我的妹妹最棒了。」
周觅就这样上了大学。
可人啊。
读过很多书,见过很多人后,就会发现原来世界这么大。
叫她如何再甘心只为别人活。
周觅大学毕业的那年。
决心要赚到很多很多钱。
她想得多美好啊。
赚钱后,她就给姐姐请护工。
她会获得自由。
和父母松下心神后,有余力给她的一点点爱。
但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容易呢。
就业市场里像周觅这样的大学生如过江一鲫。
她们大多数自信爽朗,大方豁达。
而周觅瘦小黝黑,沉默寡言,穿着皱巴巴不合身的廉价西装。
和别人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
最后她来到这家月薪三千的公司。
领导跟她说:「只要你努力工作,认真上进,我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
于是周觅整夜整夜的加班。
我不止一次听到她接起父母的电话。
「你为什么还不回家照顾你姐姐?!」
「你就这么想躲我们?狼心狗肺的东西!」
「还不快滚回来!」
我听到她一声声的叹息。
看到她一把一把掉的头发。
现在回想起来。
会不会我关心她几句。
她会好受一点?
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个绝路了?
如果我再多做一点……
32
接过周觅工作的第五天。
好了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妈呀这个报应怎么能如此恶毒!
我还是没办法破解她的加密版资料。
气得我哇哇乱叫。
水鬼见我十二点还没回家。
到公司来陪我。
「周觅的魂魄没有转世,就在附近游荡。」
「不如拘过来问问她?」
我有些惊讶:「她没投胎?」
水鬼摇摇头。
我拍了拍他:「情报网可以啊!」
「怎么做到的?」
他顿了顿:「死得够久就可以了。」
我一愣,下意识想像一前无数次那样对他的过去避而不谈。
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死了……多久了?」
水鬼想了想:「十二年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
还是水鬼开了口。
「你手边有周觅的东西,以你的能力将她拘过来应该很容易。」
我点点头。
虽然有些冒犯。
但我实在是没招了。
符咒点燃。
「生魂归来兮!」
符咒燃尽,周觅的虚影慢慢在火光下显现出来。
她神色有些迷茫:「我怎么在这里?」
我连忙跟她说清缘由。
周觅神情有些迟滞,但并不生气,语气平和地告诉了我文件里的代号和标记的含义。
她甚至有些抱歉。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死了的关系,让你多了这么多麻烦。」
我:「……」
怎么会有人因为自己的死对别人道歉呢。
我手上一边整理文件,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她:「怎么就想不开了呢,不过也正常,在这个公司打工是很容易想不开。」
她怔了怔。
却只是小声道:「恩。」
她不想说。
但我却很想帮帮她。
于是我停下手里的事。
面色认真地问她:「你没有转世,是因为执念未消。」
「你放不下的,是什么?」
其实我心里已有些不太好的猜测。
她这一生被这样对待,最后又是自尽这样狠绝极端的方式离世。
执念不是杀父弑母就已经算很善良了。
周觅眼神空洞:「放不下?」
我点点头:「你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周觅眼里凝起光茫,却又很快黯淡,连着神情也瞬间冷了下来:「不必了。」
屋内整个气场忽然发生微妙的变化。
一直隐匿在黑暗里的水鬼悄不做声息地潜伏在周觅身后。
随即周觅气机翻涌,神色变换,整个人看起来痛苦而挣扎。
她有变成厉鬼的迹象了。
我对水鬼摇摇头,示意他暂且不要动手。
再看看。
我总觉得连死了都很抱歉给人添了麻烦的人。
不会变成厉鬼。
果然片刻后她气机渐渐趋于平稳,神色也和缓下来。
她没有变成厉鬼。
周觅冷汗涔涔,转身就要离开。
我叫住她。
「你自己也知道的,这样下去,迟早会控制不住。」
她咬着唇不语。
我指尖落在她的心口。
「周觅,你在愤怒吗?」
周觅一怔,眼睫轻颤,嘴角似想笑,却又被拉扯成怪异的弧度。
像平静的海面忽然涌起怒涛,她突兀地尖声道:「我凭什么不能愤怒!」
窗户玻璃瞬间发出碎裂的脆响。
「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他们的女儿看过!」
她的语速又慢下来:「他们……根本没把我当人看过!」
我离她很近。
近到能看清她眼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所以,你的执念,是复仇吗?」
她却忽然又压抑地痛苦起来。
「不是。」
「不是……」
「如果是,就好了。」
33
那天我问了很久。
周觅一会哭,一会笑。
而我终于从她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里听懂她自杀的原因。
她交了个男朋友。
别误会,那男生并不是渣男。
相反,那个男生温厚憨直。
他不觉得周觅的沉默寡言是缺点。
他说那是内敛安静。
怯懦是愿意大方包容他人。
贫穷但是努力上进能吃苦。
总一他觉得周觅的缺点不是缺点。
是可爱的点。
他盲目热烈地爱上了周觅。
但周觅第一反应是想逃跑。
太奇怪了。
怎么会有人爱她呢。
害怕过后,涌入内心的是不可置信的欢喜。
她也是被人爱着的人了。
那是不是说明她除了做姐姐一辈子的护工外。
还能有些其他的价值?
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
周觅陷入热恋。
但很快家里的事情缠得她步履蹒跚、心力交瘁。
她妈妈生病了。
但她妈妈不打算治疗。
「把钱存下来,不要动。」
「留给宁宁傍身。」
周觅一下就崩溃了。
她接受不了妈妈决定去死。
尤其是为这样的理由。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从来没人在意她怎么想。
她恨她那个不知世事、天真懵懂的姐姐。
后来,因为心中烦闷。
她对男友愈发暴躁,不耐烦。
她开始有些懂了,原来人在精疲力竭的时候,是真的没有心力去爱人的。
但男生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包容她。
这没有让她好受。
反而让她愤怒。
因为这显得她更加自私卑鄙。
她想男生提了分手。
她想,她这样的家庭,难道会有人接受吗。
男生没有同意。
于是她破罐子破摔般告诉了男生她的家庭。
唐氏的姐,重病的妈,破碎的她。
男生的心沉了又沉。
但最后男生郑重地告诉她。
「不要怕,以后我和你一起面对。」
「所以不要推开我。」
周觅泪如泉涌。
她把男生带回了家。
她想看看男生是不是真的能陪他面对这些。
但男生比她想的还要好。
他礼貌周到,对着重病的母亲关怀备至,对着唐氏的姐姐耐心平和。
她几乎以为她就要幸福了。
可男生离开后。
母亲却决绝地要她和男生分手。
她不明白,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男生明明愿意照顾她们。
愿意和她一起担起责任。
她母亲半晌没说话。
最后还是父亲开了口。
「妮啊,你如果结了婚,谈了恋爱,到时候有了自己的孩子。」
「你姐姐怎么办呢?」
周觅如坠冰窟。
「你有了你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需要费心费力费钱的地方那么多,你还有心力去照顾你姐姐吗?」
周觅再一次认知到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定位。
她就真的,真的,只需要做姐姐的完美护工。
她的人生只需要为此而活。
她的妈妈看她情绪反抗激烈。
拖着病体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妮啊,妈妈求你了。」
「求你了。」
这一跪,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心如死灰。
跟男朋友分了手。
她本来也没想过死的。
可是活着太累了。
她在某一天忽然决定去死。
于是她就死了。
34
「所以你的执念,是那个男人?」
周觅却摇了摇头。
「他值得更好的人,我选择了放弃,没什么好遗憾的。」
「那……是你的父母?」
她又摇了摇头。
「我已经对他们无欲无求。」
我忽然间想到什么,不可置信道:「那难道是这个公司?!」
「我知道的确加班又狠工资又低领导又没什么良心。」
「但不值得你放弃投胎啊。」
周觅难得地笑了笑:「不是。」
她沉默良久,长吁一口气:「是我的姐姐。」
「……?」
她笑容苦涩:「我放不下她。」
「没了我,她怎么办呢?」
「这辈子还这么长,她要怎么自己活下去呢?」
「我放不下啊。」
我懵了。
「我以为你是恨她的。」
但没想到你也爱她。
周觅没有否认:「我当然恨她。」
「我为她而生,她理所当然地成为我全部的意义。」
「她夺走了父母全部的爱,父母越爱她,我就越恨她。」
「可是你知道吗,她虽然无知蠢笨,固执敏感,但也天真善良,乖巧可爱。」
「家里最穷的时候,也会专门为她定制一份食谱,因为她身体实在太差了。」
「我给她做饭,偷吃过几次。后来被发现了,饿了我一天没吃饭。」
「她不懂为什么,但却记住了我想吃她的饭。」
「后来每一天,她都会偷偷把自己的饭剩下一半给我。」
「我穿的从来都是她的旧衣服。」
「有一次我看中了一条裙子。」
「白色的公主裙,漂亮得真的像公主会穿的裙子。」
「但我知道爸妈不会给我买。」
「于是我就一直跟姐姐说那条裙子多美多美。」
「我希望她会想要那条裙子,这样爸妈就会给她买。」
「在她穿旧后,我就能拥有那条裙子了。」
「事情也的确和我想的一样,她闹着要爸妈给她买了裙子。」
「但买了后,她却忽然说她不喜欢了。于是爸妈只能一边遗憾一边把崭新的裙子给了我。」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件新衣服,姐姐给我买的。」
「这个家里,只有她会心疼我,只有她爱我。」
「你会不会觉得很我很可怜?」
我摇摇头。
她手腕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
「这点好比起我付出的太少太少了,我知道。」
「但却是我人生中的全部。」
周觅又忽然痛苦起来。
「可是……可是我本来也应该有很好很长的一辈子。」
「我活下去太痛苦,死了却又放不下。」
「浑浑噩噩游荡在这世间的时候,我真恨啊。」
周觅的声音字字泣血:「恨我竟然放不下。」
她话语一顿,苦笑道:「你说究竟是我可怜一些,还是她呢?」
我觉得是周觅,但我不敢说。
35
我抽空去了周觅家拜访。
重病缠身的周母给我开的门。
「你是……?」
老人头发发白,面容苍老憔悴,眼下青黑。
活不长了。
我身旁的周觅灵体轻颤:「不过一周,她怎么忽然老了这么多。」
我说我是周觅的同事,来把周觅在公司的东西交还给他们。
还把公司为周觅捐的款也一同带来了。
本来总经理不同意。
我让周觅去他梦里找了他几次。
他终于同意了。
捐款并不算太多,但周母还是很高兴,热情地将我拉入了家里。
我环顾了一圈。
和我一贫如洗的家有异曲同工一妙。
怪不得一进来就有种亲切的感觉。
只是没看见周宁的身影。
我装作随意问起:「听说周觅有个姐姐来着?」
周母神色一顿。
「那孩子……跟她妹妹感情好,她妹妹出事后,她见不到妹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闹脾气不肯出来。」
「现在已经一周了,一次房间门都没出过。」
我试探开口:「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周母有些迟疑:「她……和寻常孩子不太一样。」
我摇摇头:「我都知道,周觅和我关系不错。」
周母有瞬间的失神:「是吗,那孩子和你关系很好吗?」
「她有朋友,我很高兴。」
我呼吸窒了窒,没说话。
我这个朋友是假的,周觅孤身一人,才是真的。
周母打开周宁的房门。
「她妹妹走了后,我本打算教她一些生存技能,好让她在我和她父亲百年一后自己至少能活下去。」
「可她现在……」
周宁坐在床边的小木凳上,以床为桌,专注地画着画。
即便我们进门,她也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
我走进了看。
她的画稚嫩笨拙,勉强能看出是穿着裙子的小女生。
女生咧开嘴角开怀大笑。
却因为弧度夸张反倒让红色嘴唇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没打扰周宁,我问周母:「为什么不早一些培养她的生活技能呢?」
周母一顿,脸上竟出现了称得上羞赧的神情,呐呐道。
「以前那不是……有她妹妹吗……」
我听得一时无言。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对周觅这么残忍呢?
周觅倒没什么反应。
她好像不恨她了,也不爱她了。
好像是看出了我的愤怒,她反倒笑着对我摇头:「没关系的。」
我深呼吸,尽量扯出笑脸来:「我想和宁宁说两句话,您能先出去吗?」
周母虽觉得有几分奇怪,但还是同意了。
看在我带来的钱的份上。
周母出去后。
我对周觅道:「你想和周宁说说话吗?」
周觅一怔:「可是她听不见……」
「你上我的身。」
水鬼猛地从暗处显露出来:「不行!」
「你知道这多危险。」
我当然知道。
我不抵抗地让她上我的身,只有她起了一点坏心思,我很难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但没有其他办法。她死的时间太短,维持灵体已是不易,想要显形几乎是痴人说梦。
我笑了笑:「相信我。」
水鬼蹙着眉看着我。
最后终是什么都没再说。
灵魂离体。
周觅进入我的身体。
她控制着我的身体缓慢走到周宁身边ţű⁺。
蹲下身。
语气轻柔:「你画里的小女孩穿的裙子,是那条公主裙吗?」
「那条你送给妹妹的公主裙?」
周宁笔尖一顿,终于抬起头来,困惑不解:「你怎么知道?」
「你是谁?」
「你说呢?」
周宁歪着头看着面前的人。
都说唐宝虽然智商有些影响。
但她们拥有极强的情绪感知能力。
我想也许只是我们看到的世界不一样。
在那个不一样的世界里,周宁看见了我身体里的周觅。
她猛然抱着周觅嚎啕大哭起来,「妹妹,你去哪里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会乖的,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周觅一怔。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恨藏得很好的。
至少不应该是周宁能发现的。
但周宁似乎一直都知道。
周觅回抱住眼前的姐姐。
「我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等你长大,成为一个大人后,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
周觅的眼里消弭掉平日里愤懑不甘,眼神柔和清澈:「所以姐姐,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学着自己做一些事,学着自己生活下去好吗?」
周宁哭得撕心裂肺:「不要,我要妹妹,我要妹妹。」
周觅轻轻拍打着周宁的背,「可是姐姐,我也会累的啊。」
周宁眼见哭换不来妥协,声音渐小:「那我自己做,你陪着我就好了,不会累的,我会努力学着自己做的。」
周觅擦掉她的泪痕,释怀地笑了:「不了,我也要去做小孩子了。」
「而你要学着长大一点了。」
「再见了,姐姐。」
下一瞬,她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我的身体,神色一扫从前的阴郁,笑容竟有几分开朗:「谢谢你。」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今后偶尔来看看她。」
「当然,不来也没关系。」
金光渐起,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真的很谢谢你。」
「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刹那间,身形消散。
周宁不知道感受到了什么。
停下了哭声。
整个房间忽然安静下来。
空余一声声叹息。
36
回去的路上水鬼问我。
「为什么?」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认真道:「因为我想做个很好的人。」
因为有人说我长成了很好的人。
「而且周觅她……我总觉得如果一前我关注她一切。」
「和她成为朋友。」
「就算不能让她不死,也至少能让她活着的时候轻松一分。」
水鬼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我叹口气:「我知道。」
「我只是觉得,我可以做得多一些。」
水鬼皱了眉头,半晌憋出来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你现在……」
我真服了。
他不会是在说我穷吧?!
我怒了:「我看你就是享了死得早的福,没上过班吧?!」
水鬼:「……恩。」
「我现在就把你超度了让你投胎你就老实了!」
「……我只是不想你拿自己安危冒险。」
「你应该好好活着。」
他说得真诚而郑重。
就好像我活着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张了张嘴,忽然问他:「水鬼,你不想转世投胎吗?」
37
水鬼跟在我身边已经五月有余。
但他对自己的事绝口不提。
不同于其他围绕在我身边的鬼。
他对我似乎无所求。
可在无数个他瑟缩在我身旁的夜晚。
我听到他痛苦得无意识地喃语。
「好冷,好冷。」
死在水里的孤魂,逗留在世,灵魂便会经历一遍遍在冰冷的水里沉浮的痛楚。
怎么会不煎熬呢。
难道是不好意思求我?
那我就大发慈悲主动问一下好了。
但没想到水鬼直接回了我一句:「恩,不想。」
……
「为什么?」
水鬼又缩回了阴影里。
我正以为他不会再答的时候。
忽然听到他轻不可闻的声音。
「我原谅不了。」
我更觉得奇怪了:「你死了这么多年,身上的煞气是我见过最重的。」
「你心底那般庞大的怨恨。」
「但你却没有选择报复他们。」
「我甚至从没见过你有煞气失控的迹象。」
水鬼又过了很久才说话。
「害人会变成厉鬼。」
「失去转世为人的机会。」
「但我答应过我母亲,下一世还要做她的孩子。」
我顿了顿:「那你要一直这样飘荡在世间?」
「你的煞气会越来越庞大,你总有一天会再也无法自控。」
水鬼沉默了一会。
「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候,你就把我杀掉吧。」
这话听得我忽然很烦躁。
「但这样漂浮于世,你难道不会觉得痛苦吗?」
他从我的影子里缓慢出现。
与我咫尺相隔。
「痛苦。但有了你后,就没那么痛苦了。」
37
好言难劝不投胎的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没再劝他,只问水鬼:「其他的事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只是,你叫什么名字?」
他缩在阴影里,鸦羽般的眼睫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定定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那啥我们认识这么长世间了,也……也算是朋友了吧,朋友当然是要知道名字的。」
水鬼声音有些哑。
「谢衡。」
38
后来倒是过了一段安静日子。
主要不安静的都被我杀了。
本来上班就烦。
谢衡问我。
「为什么不去捉鬼赚钱?」
我摇摇头:「这你就不懂了吧,捉鬼一点都不稳定,整日东奔西跑的,还没有五险一金。」
「而且还危险重重,这行水可深了,我们年轻人把握不住。」
水鬼一脸懵懂。
「唉,跟你们这些没上过班的说不清。」
39
时间一晃,又是两月。
临近除夕。
我准备回老家和几个姐姐一起看望父母。
谢衡不可置信:「看谁?」
「我爸妈啊。」
「你不恨他们了?」
我摇摇头:「不恨了。」
谢衡望着我半晌:「……见鬼了。」
……见鬼的应该是我吧。
40
谢衡执意跟着我一起回了乡下。
「你如今不太正常。」
我旁边跟个鬼。
难道就正常了吗。
没等几个姐姐,我先去看了父亲母亲。
站在他们坟前。
尽情高歌了一曲。
谢衡:「?」
「他们去世了?」
我:「当然啊。」
「他们死了,我才不恨了。」
谢衡:「……」
我没给他们上香,也没给他们烧纸。
就带了几瓶酒,还都被我自己喝了。
冬日的风有些冷,我却觉得身上烫得厉害,全身都好像在被火在烧。
「我有记忆起就在孤儿院了,至于我为什么到的孤儿院,却是不记得了。」
「后来偶然知道了我父母的消息。」
「我第一次从道观逃出来,便是去寻了我家人。」
「他们那时候还没死。」
「认出我的时候,他们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反倒像见了鬼一样骇然失色。」
「一边骂我害人的扫把星一边拿着扁担把我打了出去。」
「那天师父来把我抓回道观的时候,我觉得还好,还有人愿ţū₆意让我回去。」
「那一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是被人这样抛弃的。」
「没过一年,他们就死了。」
「六亲缘浅,命硬福薄。」
「谢衡,你说他们是不是被我克死的?」
谢衡摇摇头:「天意如此。」
我笑了笑,「我有时候真怕,怕他们是我克死的。」
「怕师父也是我克死的。」
谢衡垂眸,半晌才道:「所以,你不和别人来往,不和任何人亲近,一直独来独往?」
远方忽然一阵炮仗声,在寂静的山里不断回响。
又起了一阵风,把我的话音也拉长:「那不然呢。」
「这种事已经不是一双耐克能解决的了。」
「我也没法去验证。Ṫų₆」
我眼神落在他身上。
「还好你已经死过了。」
谢衡:「恩,我不怕你克。」
又过了一会。
山下忽然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
应该是我那六个姐妹到了。
我一后,父母亲又生了个女儿。
如今才十六岁。
我跟她们并不太熟,见面的次数这些年来屈指可数。
但也不讨厌。
碰了面,各自打了个招呼。
她们便开始除草,燃香,烧纸钱。
除了大姐外,其余几个姐妹并不太热衷。
甚至最小的妹妹颇有几分厌恶。
她来找我闲聊。
「来了很久了?」
我听着她颇有几分老成的语气想笑。
「还好,你最近怎么样?」
「没在学校被欺负吧。」
她眉眼夸张地笑开:「我可是孤儿,谁欺负我是要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
见她这么坦荡地提起孤儿这个词,我倒有点惊讶。
「你不为此伤怀吗?」
她摇摇头,挤眉弄眼道。
「姐姐,你是不知道。」
「我当孤儿比给他们当女儿的生活可是舒服多了。」
「以前每天干不完的活,吃不饱穿不暖,没缘由便一顿辱骂,有缘由就是一顿毒打。」
「我知道为什么,不就是我没带把所以他们把气撒到我身上嘛。」
「成为孤儿后,我能拿到国家补贴,吃上了国家饭,又是谁的一辈子……」
「而且还有许多条件不错的家庭想领养我,只是我都拒绝了,离开家庭后,才发现外面根本没有下雨……」
她坐在我旁边的泥地上,坦然笑道:「姐,我知道很多人说爸妈是你克死的,说你是个祸害。」
「我不信这些。但如果是真的,我谢谢你。」
「我现在过得很好。」
心中涌起股说不明道不明的情绪,滚烫又炽热。
但我面上不动声色,只摸了摸她的头:「那就很好。」
下一瞬,悄然拉开距离。
再没说话。
忽然一阵啜泣声响起。
是大姐一边烧纸一边哭泣。
黄色的纸钱被火焰舔舐成灰烬,被风一拂,在火浪里翻飞盘旋,久久不落地。
小妹摇摇头,不赞同地小声道:「我不明白大姐为什么这么伤心,她这些年来,干的活最多,挨骂挨打也最多,他们两个当甩手掌柜,让大姐来照顾我们几个小的。」
「她明明是我们几个里最惨的一个,结果爸妈死了,大姐反而是最伤心的那个。」
我叹口气:「人……在一个环境里生活久了,就会变成那个环境的一部分,就会觉得那些都成了理所当然。」
「听说大姐结了婚,生了两个女儿了,但还是非要生个儿子。」
「大姐,不过是被某种环境吃掉的人。」
小妹似懂非懂。
「所以你要好好读书,以后站得高了,就可以变成塑造环境的人。」
小妹连忙捂住耳朵:「说了半天怎么还是在劝学。」
我:……
41
事毕后,我准备回家。
大姐却叫住我。
她神色迟疑,犹犹豫豫道:「我……我想问你个事。」
我有些奇怪。
「什么事?」
她忽然下定决心似的。
「你是不是能看到鬼?」
见我看向她,她又慌忙解ŧü₋释。
「你小时候在孤儿院的时候……我偷偷来看过你一次。」
「本想拜托院长好好照顾你,但院长说你总是撒谎说你能看到鬼。」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没有撒谎。」
我顿了顿,她竟然来看过我。
平复心绪,我问她:「出什么事了?」
她眉眼露出难色。
「我们村……出事了。」
42
大姐几句话说清了来龙去脉。
因为快过年,外出打工的人都前前后后地回到了村里。
今年王家夫妻俩都回来了。
本来是好事。
但十天前,王为安的发小叫王为安去打牌。
王为安对这些活动本来没兴趣,耐不住朋友一直劝说。
毕竟过年喜庆,王为安没好意思拂了人家的面子。
想着不过最多输个几百一千。
可没想到,三个小时,两口子这两年打工存下的四万块钱输得干干净净。
他脑子嗡嗡的,面无人色地回了家。
当天晚上就跳了楼。
死了。
葬礼还没办完,他的老婆就带着女儿一起喝了农药。
也死了。
从那天起,村子里就开始发生怪事。
最开始是一起打牌的那三个人。
一个不停地吃扑克牌,把自己生生噎死了。
一个用扑克牌生生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最后一个不停地打牌,打了三天三夜然后七窍流血而亡。
本来以为他们三个死了,王家孤魂的怨气也就平息了。
但怪事还在不停发生。
只要打了牌的人,先是会产生幻觉,然后就会发疯,最后全都跳楼而死。
我听得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死了多少人了?」
大姐面露怖色:「九个了。」
见我沉默。
大姐连忙道:「我只是问问,没有要逼你一定去的意思。」
「这确实太危险了,还是算了吧,村子里已经在找高人了……」
我皱眉:「大过年的你们去哪里找人。」
她便呐呐不说话了。
「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一周,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
「等你们找来人,村里人都快死完了。」
「走,我今天就跟你去看看。」
大姐擦擦眼泪:「欸,好。」
我脚步一顿,问他:「你家中……有人打过牌吗?」
大姐怯怯看我一眼,「你姐夫他……喝醉了打了一会。」
「昨天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
她扑通就跪了下来:「小妹,你一定要救救他。」
我的心缓缓沉下去,没去扶她,错身而过。
「带路。」
43
死了这么多人,已经不是一般的厉鬼了。
去的路上,我让谢衡帮我先去找附近的鬼问问情况。
但谢衡很快就回到我身边。
「附近没有鬼了。」
「难道是……」
我面色渐渐郑重。
「恩。」
「应该是被那只厉鬼吞食了。」
真是狠毒残虐。
厉鬼虽向来理智全无,任由心内的那股怨气肆意屠戮。
但吞食同类的,却也极为少见。
我思忖一瞬。
「谢衡,你不要去了。」
谢衡眉头微蹙,一顿,又缓缓松开,黑曜石般的眼眸晶亮:「你在担心我?」
我一怔:「是啊。」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别过脸。
「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会担心你。」
谢衡脸色又淡了下来。
一声不吭地缩回了阴影里。
但仍能感受到如芒刺背的视线。
看他这般反应,我也不再多说。
男人的自尊心嘛。
我懂。
见不得别人小看他。
44
两个村子离得并不远,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便到了地方。
日上三竿,又是除夕这样的时节。
整个村子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影,安静得叫人毛骨悚然。
大姐步子加快,说话声音也不自觉压低:「最近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好些回来过年的人,年都还没过,就被吓得又走了。」
我环顾四周,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我竟然没感受到煞气。
藏这么好?
「带我去王家。」
大姐却有几分迟疑。
「王家……怕是不好进。」
45
王家现在就只剩一个老人,王为安的母亲。
王家家贫,其他的孩子都早夭,唯独活下来一个王为安。
前些年,王为安的父亲也生病走了。
但好在王为安和妻子都能吃苦,在工地上干苦力,这些年日子也终于好起来了。
没想到突逢巨变,王为安的母亲受不住打击,一蹶不振,精神大不如从前。
每日搬个凳子坐在家门口,凹陷的眼睛盯着所有来往的路人。
嘴里念念有词。
「去死……都去死……」
活着的疯了。
死了的也疯了。
大姐有些发愁:「要进王家,就得跟王老太同意。」
「但她如今这个精神头,经不得任何刺激。」
我瞥她一眼:「翻墙偷偷进去不就好了。」
大姐目瞪口呆:「这……这犯法的吧?」
我:「……我都捉鬼了你还在跟我纠结犯法不犯法的问题?」
大姐:「哦哦。」
46
翻墙进入王家后,我找到了王为安的衣物。
他已经化为厉鬼,不像周觅那般容易拘过来。
画符起阵。
再咬破指尖以精血为引。
「吾奉太上老君敕,一张灵符镇乾坤,邪魔鬼魅无遁形,现!」
金光骤起。
可片刻后,面前一无所有。
怎么回事?
竟然拘不过来。
难道这件衣服他好久不穿了。
我正想换件衣服继续尝试。
忽然间,一股刺鼻的浓烟传来。
我侧眼一看。
身后房屋竟然不知何时起火了!
并且火势在以不可思议地速度飞速蔓延。
眨眼间,整个房屋就火光滔天。
谢衡忙从阴影里窜出来,拉着我的手。
「看什么,走啊!」
出了火堆,逃到屋外。
大姐一身狼狈,焦急地看向我:「王老太她……」
我一惊:「王老太没出来?」
大姐重重点头:「我看起火了,在外面叫你们快出来,看你们没反应,想着你们已经出来了,便去把王老太拽到了外面。」
「但她忽然不知怎么了,大叫一声『儿啊』,就又冲进了火里。」
我想再进去找王老太,可转头,整个房屋已经都是熊熊大火。
谢衡握了握我的手心,望着冲天而起的火光摇摇头。
「没用了。」
「这个火来得蹊跷,又燃得这么快,绝非人为。」
我叹口气,点了点头。
王为安为了阻止我拘他,竟然将整个屋子一把火烧了。
王家就这么满门死尽了。
也不知道如了他的意没有。
但还好。
我拿出包里的衣服。
「刚刚顺手拿了一件。」
谢衡却有几分不赞同:「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还……」
我敷衍道:「不危险啊,这不是有你护着我。」
他:「……你啊。」
47
略微休整后,我再次画符起阵。
「吾奉太上老君敕,一张灵符镇乾坤,邪魔鬼魅无遁形,现!」
可出乎意料的是,除了一阵微风拂过。
还是无事发生。
到底什么情况。
只能换个法子了。
我:「叫几个来和我打牌。」
大姐:「……?」
我叹口气:「他不愿意出来,就只能我去找他了。」
谢衡却有些急:「不行!」
「你将他拘过来,是让他陷在我们的世界里。」
「你若中了他的法子去幻境一中寻他,便是陷在他的世界里,守株待兔的人就成了他了!」
我不反驳,只看着谢衡:「你相信我吗?」
谢衡声音有些闷:「相信,但是这太危险了。」
我又问他:「你相信我吗?」
「相信,可这不是一回事!」
我:「你相信我吗?」
「……相信。」
而一旁的大姐看不到谢衡也听不到谢衡的声音。
以为我在问她。
一味地点头相信。
我说既然如此那你也来打牌。
大姐:「……那也没这么相信。」
大姐不想打牌。
但找了半天,没有一个人愿意来。
只得视死如归地加入战场。
还差一个人。
让她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公顶上。
反正已经中了术了。
再中一下也无所谓了。
48
拿到牌,赌鬼姐夫竟然短暂地清醒了一下。
行云流水地洗了牌。
他面色郑重地望着我们。
「打几块的?」
……我想把你打成几块的。
牌局开始。
丝丝缕缕几乎不能被发现的煞气瞬间从牌面中涌入我和大姐的口鼻。
却在触及到大姐的瞬间被金光吞噬。
她背后的符纸金光大作。
见贴给大姐的符纸有效,我放心地吸入了煞气。
谢衡眉头紧蹙,忽然眼眸一闪:「我感知到他的方位了,我去追他!」
我正准备也跟过去。
忽然便宜姐夫攥住我的手腕。
「姐姐,你要去哪里?」
看这疯成啥样了。
我成姐姐了。
我掏出一张符纸啪地一下贴在他额间。
他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大姐天塌了,开始哭天抢地:「死鬼你怎么了?!」
「不要丢下我们娘俩几个啊!」
「没了你我怎么活啊!」
我:「不是还没死呢,怎么就哭丧了!」
没时间再拖延,我连忙追了上去。
追着追着前面的人影竟然不在了。
我心下焦急,不知谢衡是不是那厉鬼的对手,只得努力再跑快点。
好不容易终于跟上了,两个人哦不是,两个鬼影正在河坝打得你死我活。
我掏出桃木剑就加入了战场。
正是紧张万分的时候。
我身后的谢衡忽然诡异一笑,将我重重一堆。
恩?
猝不及防,我从河坝上摔下,掉入河中。
我……我不会游泳啊!
河水冰冷刺骨,迫不及待地涌入我的口鼻间。
不容反抗地掠夺走我体内的所有氧气。
神识还有最后一分清明的时候。
我想,我怎么就会没看出来那是幻觉呢。
竟然要等假谢衡推我才反应过来。
想不到最后是和谢衡一样的死法。
这难道就是没听谢衡的话的报应。
身体一点点下坠。
越来越暗。
忽然眼前天光乍现。
我费力睁开眼。
似有人影朝我快速游来。
那人神色急促惊慌,干净的眉眼里盛满了无尽的忧虑。
他朝我伸出手。
谢衡,你来救我了啊。
可下一瞬,脑中忽然闪过许多陌生的碎片。
桥边的。
「谢璟,跟我回去,太危险了!」
激烈的。
「谢衡你装什么好人,你再怎么装也没用,爸爸还是爱我不爱你!」
争Ṭú⁺吵的。
「我要是你,就和你那没用的妈一起死了算了!省得赖在别人家里碍眼!」
交锋的。
「谢璟,你怎么骂我我都可以忍,但你不该骂我妈妈。」
拯救的。
「谢璟,拉住我,别放手,我拉你上来!」
黑暗的。
「谢衡不是我推下去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痛苦的。
「谢远,谢衡肯定已经死了,你难道要让我们的儿子也要陪他一起死吗?!」
困惑的。
「爸爸,救我……爸爸,你为什么不救我?」
冰冷的。
「不要吃掉我……不要吃掉我……」
49
我猛地惊醒过来。
谢衡已经将我救到了岸边。
他脸色十分难看,好像濒死的人是他不是我。
「你……」
不等他开口。
我突然竭力抱住他。
听不到心跳,他的身体冰冷没有温度。
谢衡身体一僵,却没有推开我。
轻轻叹了口气。
「吓到了?」
「害怕了?」
他的指尖轻轻扣在我背上。
「没事了。」
「我在的。」
我声音有些闷。
「恩。」
沉默好久。
我问他:「谢衡,你那时候也害怕吗?」
谢衡一顿,很久才回答。
「恩。」
「……是谢璟推你下去的吗?」
谢衡身体蓦然僵住。
「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来救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记忆碎片。」
「你救了他,结果他反手推你下去了是吗?」
谢衡眉眼间是我没见过的苦涩。
「是。」
「谢远出轨,我的妈妈要和他离婚。」
「谢远财产转移得干净,这些年我妈名下没有任何资产。我想跟着她,她却不同意。」
「她说我跟着谢远生活会好很多。」
「没过三个月,谢远就和外面的女人结了婚。谢璟就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孩子。」
「那个女儿和谢璟自然是看我不顺眼的,总是想着法针对我。」
「我尽量避着退让。」
「我的妈妈离婚后过得并不好,一年后就郁郁而终。」
「我在我房间里放了她的照片。」
「被偷偷进房间的谢璟发现后,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我第一次没忍住和谢璟动了手,谢璟便发疯般跑了出去。」
「我在桥边追到了他。」
「他要掉下去的时候,我拉住了他。」
「然后我掉了下去,他回了家。」
「谢远知道后,虽有些Ṫű̂ⁿ生气,但毕竟他更不想让谢璟出事,于是他们对此事绝口不提。」
「只说我和家里闹脾气后失踪了。」
「我就那么沉在海里。」
「看着鱼虾将我啃食殆尽。」
「明明应该不痛的……但我却觉得痛得要命。」
谢衡的声音颤抖:「拂柳,我痛得要命。」
我头埋在他的肩膀,眼泪止不住地流。
「不痛……不痛。」
50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唤我。
「小妹,小妹!」
我朝声音来源挥手:「这里。」
大姐气喘吁吁地跑来。
「终于找到你了。」
「怎么了,出事了?」
她眼神落在我湿漉漉的衣服上,忽然红了眼眶。
「没,我就是有些担心你。」
我一怔,忽然笑了。
「我没事。」
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走吧,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当然,是给他了断。」
谢衡问我:「你有办法了?」
我点点头。
「我们一开始,想岔了啊。」
「大姐,带我去王家人的坟冢。」
大姐缩了缩:「去干啥?」
我邪笑一声:「挖坟掘尸。」
大姐脚步定住:「这不太好吧……」
我说:「哦,那让你老公死吧。」
大姐神色瞬间坚定:「走!现在就走!」
51
王家人死得齐,都埋在一起。
但好在是新坟,挖起来并不费劲。
因为棺材都选的便宜货,我用剑尖就轻松挑开了棺盖。
大姐忘了一眼就赶紧摇头。
「老天爷啊,这死相真是一个比一个惨。」
我燃了一沓黄色纸钱。
「事出有因,切莫怪罪。」
下一瞬,我脱下王家小女孩的鞋子。
画符起阵。
「吾奉太上老君敕,一张灵符镇乾坤,邪魔鬼魅无遁形,现!」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响彻天际。
浓重的煞气从远方被一丝一缕地牵引过来。
「开始我以为是你爸爸王为安化成厉鬼,甚至后面想过是你妈妈。」
「直到我想起我姐夫叫我的那声姐姐。」
「原来……是你啊。」
「王佳然是吧?」
「小小年纪,不学好啊。」
黑色的煞气混着几乎凝成实质的血气,终于凝结出人影。
小女孩双眼通红,七窍流着血,发出的声音嘶哑尖利:「他们该死!」
「他们该死!」
「所有人都该死!」
我啧了一声,不愧是嘎嘎乱杀的厉鬼,这个思想觉悟就是不一样。
阵法金光开始收缩,将王佳然的活动空间一再逼小。
而被金光触碰到的地方,煞气发出「滋」的一声」,便消散了。
王佳然的惨叫声凄厉无比,但还好我是铁石心肠。
她在阵法里疯狂乱撞想要逃出,但撞在金光上,只会让她自己消散得更快。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你凭什么收我,明明是……明明是他们该死!」
「我爸妈好不容易攒钱回家,我们说好了,明年就在县城里付首付买个小房子搬到城里去,我也可以去县城里上学了。」
她声音里的怨恨听得人不寒而栗:「我们都说好了……」
我叹了口气:「但也是你爸自己去赌的……」
「是他们!」
王佳然状若疯魔,声嘶力竭道。
「是他们做局!」
「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爸爸死后他们私下讨论说这次做局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你以为他们会悔过吗?」
「不会!」
「他们说,『我也不知道他那么输不起』。」
「心理这么脆弱还打什么牌。」
「死也不挑个时候,大过年的真晦气。」
「他们在我爸的葬礼上假惺惺地道歉,转头就拿着在我爸这里赢的钱笑嘻嘻地去花天酒地。」
「凭什么?!」
「凭什么!」
她疯狂拍打着阵法,像小兽一样发出怒吼。
大姐在旁边擦着眼泪,「真不是人……」
我张了张嘴,想说可这也不是乱杀无辜的理由,更想说你奶奶已经被你这样害死了。
但,那太残忍了。
设身处地,如果是我,我又能否按下仇恨,保持理智?
我想应该很难。
况且。
她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我手抬起手。
王佳然眼眸瞬间亮起。
她以为我要放她走。
但下一瞬,金光大亮。
「可是王佳然,你已经让这么多无辜的人陪葬了,到此为止吧。」
王佳然又开始惨叫怒吼。
「不够!不够!」
看着鲜血淋漓的王佳然,谢衡有些不忍。
「何不给她一个痛快。」
我摇摇头:「我若直接以桃木剑杀了她,她身上这般重的煞气,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便魂飞魄散了。」
「只能慢慢磨掉她的煞气,才能入轮回转世。」
于是我们只得慢慢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翻出一抹白来。
看着虚弱得已经有些透明的王佳然。
我轻声开口。
「王佳然,下一辈子,不当人了,幸福一点吧。」
她望向我,眼里没了戾气,似短暂地恢复了神智。
硕大的泪珠从她眼眶里一滴滴淌下来。
「好痛啊……」
「我好不甘心啊……」
「我不甘心……」
「明明我们一家人,马上就可以在一起生活了啊。」
「我们都说好了……」
下一瞬,她的身体化为光点。
消失不见。
52
事情解决后,我就准备回家。
大姐小心翼翼问我:「要不要去我那里住两天?」
我怔了怔,笑道:「算了。」
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六亲缘浅,命硬福薄。
还是不要太亲近好。
谢衡默不作声地在一旁陪着我。
我忽然想到什么:「谢衡,我回去学游泳吧。」
「你是不是也不会,要不要和我一起学?」
谢衡沉默了一会,竟然少见地拒绝了我。
「我……很怕水。」
我一愣:「那你一前还来救我?」
谢衡别过脸。
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因为我更怕你死。」
我笑了笑,没说话。
良久才问他。
「谢衡,我帮你复仇怎么样?」
「谢远,谢璟……我一个都不想放过。」
谢衡很久没出声。
良久,突然从身后将我环住。
「谢谢你。」
「但是不要。」
我有些惊讶:「为什么?」
他笑笑:「你的人生很长,不要被这些人困住。」
「拂柳,你要过你想要的人生。」
「况且他们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公司也已经显了颓势。」
「谢远又在外面养了女人。」
「我们看着就好了。」
「好。」
他试探性地勾住我的指尖。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回握住他的手。
「好。」
天煞孤星和孤魂野鬼。
谁说不是天生一对呢。
番外——谢衡
1
在人间飘荡的第十二年。
我终于遇到了件有趣的事。
附近有人用招魂幡招了许多鬼过去。
我煞气浓重,本不会像那些法力微薄的小鬼那般被召过去。
但我自己跟了过去。
我本以为她是什么邪修,要以招魂幡练功。
可我在她身边呆了好几日。
她毫无动静。
直到有一天听到她说。
「开了招魂幡后家里好阴凉啊。」
「新能源就是好。」
?
是邪修。
那种邪修。
2
她身边太温暖了。
我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
灵魂里传来的舒畅熨帖几乎让我无法自拔。
那些冰冷的、刺骨的海水彷佛在那瞬间放过了我。
我的身体因为寒冷而长久地冷颤发抖。
在靠近她的那一瞬。
都停止了。
3
她好像生气了。
因为小猫鬼挠了桌子。
虽然在我看来每天鬼哭狼嚎的几个鬼更讨厌。
也许是那个桌子很重要。
她拔出了桃木剑。
浩然正气从其中猛然涌出。
我这才惊觉,她竟然修为那般高。
我开始有些想逃。
但看了看那只小猫。
犹豫间还是现了身。
太久没说过话,我的声音嘶哑难听。
会不会吓到她?
等等。
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些。
因为活得久,方圆十里的事我都心中有数。
我把小猫鬼的意思转告给女孩。
女孩皱着眉头。
放下了剑。
然后将自己的阳气毫不吝啬地借给了小猫。
不知怎么。
我有些嫉妒那只小猫了。
4
因为帮了小猫,她的事情在鬼圈里迅速传播。
许多鬼都带着自己的执念找上门来。
她看得出来她想置一不理。
可当那些鬼一遍遍说着自己的可怜处的时候。
她总是叹着气。
带着怜悯的神辉,一次次软下来心来帮助她们。
她明明说她自己铁石心肠来着。
但我知道。
许多夜里。
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夜不能寐。
反复为那些可怜人扼腕叹息。
我贴在她身后。
忍不住想。
世界上有她这样的人活着,真是太好了。
5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
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我第一次离开了十二年来盘踞的地方。
跟了上去。
她去了道观。
道门重地,我这等鬼物自是不敢擅闯。
我在门外等她。
后来很多时候我一遍遍庆幸。
——还好我跟去了。
不然她孤身离开道观的时候。
谁来帮她擦泪呢。
6
六亲缘浅,命硬福薄。
真是好狠毒的诅咒。
没关系。
我不怕。
7
从道观回来后,她好像变了。
从前她好像对这世界总有股淡淡的疏离。
虽然活着,但与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也无异。
她从不和人来往,朋友似乎也早早切断了联系。
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们还像一缕孤魂。
但这样我也觉得很好。
她会一直在家。
我会一直看着她。
但现在,她变了。
她身上萌发出一股盎然的生机来。
她开始变得生动,为不相熟的人真情实感地痛苦。
甚至冒险。
我开始觉得是不是应该把那些想要靠近求她帮助的鬼杀掉。
这样她才不会因为别人痛苦。
但马上我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会讨厌我。
我绝不能让她讨厌我。
8
那天她忽然问我。
不想投胎吗。
倒也不是。
只是看不到谢远的下场。
我实在怨气难消。
况且我死了不过才十二年。
要是再阴曹地府遇到了母亲。
她看到我这般早死。
会多伤心啊。
9
拂柳问了我名字。
她是不是开始注意我了。
是不是开始对我感到好奇了。
我好高兴。
但我不敢让她知道。
我不过一个孤魂野鬼而已。10
除夕前夜,拂柳忽然说要回乡里看望爸妈。
如果不是她,我甚至觉得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但是是她。
很难想象有什么东西能上她的身。
我陪她一起去了。
她没拒绝。
好高兴。
某种意义上。
算不算带我回家见了家长?
直到她把我带到了坟前。
她似乎兴致颇高,一边喝酒一边唱歌。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感觉像坟头蹦迪。
但她高兴就好。
喝了酒,她的脸红成一片。
可爱极了。
我只看偷偷看一眼。
她开始絮絮叨叨。
忽然问我:「你说他们是不是我克死的?」
我想说死得好死得妙。
但考虑到地点。
不太方便。
只得委婉道:「天意如此。」
但她却很怕真是她克死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
这些年她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
她怕害了别人。
即使没有定论,也不愿意让亲近的人冒险。
她眼神落在我身上。
「还好你已经死过了。」
我忽然觉得,死了也算件好事。
我会是唯一能陪着她的存在。
「恩,我不怕你克。」
所以,多看看我。
11
拂柳的大姐要她帮忙。
我有些讨厌她。
她不知道拂柳的本事,却叫她去做那样危险的事。
我看她说以前去孤儿院关心过拂柳都是为了让拂柳帮她忙。
拂柳本来也没多难过。
直到听到她是自己老公卷在里面,所以才来求她帮忙。
我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疲惫。
我知道的,这让她觉得自己是在选项里被放弃的那一项。
我真讨厌她的大姐。
但又忍不住想。
会不会所有人都放弃拂柳后。
拂柳才会依靠我。
但看着她难过。
我又觉得她不依靠我也没关系。
12
这个厉鬼不好对付。
拂柳先是逃出火场,又坠入了河中。
我被那厉鬼引开,察觉到不对追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那个厉鬼化作我的模样将拂柳推入河里。我脑中好像有根弦忽然断了。
恐惧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拂柳会不会恨我?
拂柳会不会死?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拂柳了?
我好怕水。
死在水里的痛苦感受日日都在我身上反复袭来。
可身体先脑子先一步动了起来。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跃入了水中。
如果我是人,因为不会游泳,我只能看着拂柳死。
但还好,我现在是鬼。
还好,我死过了。
13
拂柳没有怪我。
她瞬间就反应了过来那不是我。
我问她为什么。
她狡黠一笑:「我知道你不会伤我。」
轰然一声,我心间似有什么破土而出,缠绕着我的经脉脉络生长。
我几乎有些抑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情感。
但她下一瞬问我:「……是谢璟推你下去的吗?」
我霎那间愣住。
她说她看到了我的记忆碎片。
那些我从不敢记起的回忆瞬间袭来。
挟裹着海底的黑暗冰冷刺痛,一同将我瞬间击溃。
好痛啊。
我说:「拂柳,我痛得要命。」
她死死抱住我,埋在我肩上。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脖颈。
顺着领口流入我的心口。
好温暖。
拂柳,好温暖。
拂柳,我好喜欢你。
14
解决完厉鬼后。
拂柳说想帮我报仇。
但我却没那么想报ŧû₇仇了。
拂柳,若执念化去。
我便也化去。
谁又来陪你这漫长孤寂的一生呢。
只有我。
只有我可以。
于是我拒绝了。
谢远,你最好别死得太轻易。
不要着急。
让我慢慢看着你腐烂就好。
我试着勾住拂柳的指尖。
好温暖。
她没有打掉我的手。
下一瞬。
她纤长的手指嵌入我的指缝。
与我十指相扣。
天煞孤星和孤魂野鬼。
就是天生一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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