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龄宫女

你是大龄宫女。
二十五岁是个坎,要不成功留在宫里,做一辈子管事嬷嬷。
要不得了恩典,配了人。
在皇城也算有个去处。
和大多数二十五的宫女一样,你两者都没有。
宫内放恩,你离了宫。
领了三十两银子,怀里小巧的包裹就是你的全部家当。
全身最值钱的,是脖颈处那个三等侍卫送的小小玉坠。
一群和你同样经历的宫女,和你一样回头看向徐徐关闭的朱门。
漫天大雪下,你不甘的感慨,紫禁城真美啊。
可那美如今和你再没有关系。

-1-
你盘算了一下怀里的银子。
那是在你十岁开始兢兢业业宫女生涯的最终恩赏。
三十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可就凭你在宫里伺候贵人们十五年的履历,若想去官媒的银钱铺子分期再借出些银子做本钱,是要不了多高的利钱的。
再加上这三十两,在京城西大街置办一间小铺子能落脚,能租,还能自己做点小生意。
后面只要按时还钱给银钱铺子,二十年后,这间铺子就彻底是你的了。
你在贵人的小厨房里当过差,见过宫里最好的吃食。
管事的嬷嬷常夸你手巧。
你见过最好的,也跟着吃过。
耳濡目染下,你自信你的品味和贵人不相上下。
你知道你和贵人主子们的最大区别,不过是投胎。
你盘算一下,做吃食买卖虽然累些,但是本小,风险也小,很适合你。
你自信只要自己肯做,自己的铺子必能在西大街的众多铺子里脱颖而出。
你从十四岁就从各大乡里,镇上提交给宫里差人的几万名少女被选中。
入了宫,不过熬了三年,又从几百名宫女中被选到贵人身边服侍。
你出生贫苦,爹娘世世代代都是黄土地里刨食的农户。
你上有长姐,下有幼弟。
个个平庸粗鄙。
偏你不像个农家女,皮肤天生白净,长得清秀,又落落大方。
你记性好,跟着村里的教书先生,识得几个字。
你心思巧,一样的绣品,你做的价格总能卖的最高。
村里谁见了你,都要笑眯眯夸上几句。
你常想,你是投错了胎,若投在村里的胡财主家,你也能做个闺名在外的大小姐。
便是县老爷家的公子,自己也配得上。
十岁那年,村里遭了蝗灾,几乎颗粒无收。
你靠着被宫差选中,得了一笔可观的银钱。
全家靠你免于饿死。
后来,你一步步从粗使宫女混到了三等宫女。
银钱一个月足有一两。
除了最基本的打点和傍身钱,其余的,你月月托人寄到村里。
长姐靠你风光嫁人,替你尽孝。
弟弟靠你盖房娶妻,支撑门户。
全村都知道,你家有个在紫禁城当差的女儿。
虽然就算是村里最有钱的胡财主也没见过紫禁城是什么样,但戏文里都说,那是皇帝和贵人们住的地方。
所以,他见到你爹娘,还是比见其他人,客气七八分。
因为有你,爹娘的腰杆子总是挺的直直的。
记忆里,你总是优秀的。
就算是遍地才干的紫禁城,你也自信能力在中等以上。
你想做的事情,拼劲全力,结果大多数没有辜负你。
三十两,够你回村里置办房屋,买下几亩肥地。
可你不能回去。
回去难道靠着几亩耕地混吃等死吗?
即便再见过世面,再貌美,你毕竟是个二十五岁的大龄女子。
就这一条,在媒婆眼里,你就落了下等。
长姐十六就嫁人,十七就生了第一个孩子。
如今快三十岁,怀里抱着,手上扯着,地里跑的,孩子加起来有五六个,在婆家地位稳固。
而你,回去只能嫁个不嫌你年纪的老实人。
然后拉扯孩子,干一些农活,做一些绣品。
然后每天五更天起床伺候一家吃饭洗漱,一更就迫不及待吹灯在床上造娃。
肚子像宫里贵人的蹴鞠,瘪了吹鼓,然后再瘪,再吹。
然后过的就像你的爹娘,你的长姐,你的弟弟无数个日夜一样。
寡淡的,重复的,麻木的活着。
你见惯了紫禁城纸醉金迷的富贵,皇城脚下烈火烹油的繁华。
你知道最好的芙蓉膏是什么样,最华美的步摇出自哪个御用师傅之手。
螺子黛最受宠的妃子才能有。
最时兴的妆面怎么画。
最新的画本子,说到哪一段了。
你知道一更天的京都,华灯才刚刚初上,热闹才刚开始。
你时常反问自己,这热闹凭什么不能也属于你?
你喜欢夜里的京都,喜欢看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紫禁城。
未知,总有致命的诱惑力。
更何况,你还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你摸摸自己脖颈处的吊坠,眼前彷佛闪现三等侍卫薛俊杰那挺拔又高大的背影。
那个温柔的,要你一定等他的男人。
你心下甜蜜又苦涩。
决心为自己再争取一回。
可雪花落在领子里,你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才发现,厚厚的雪水竟早已沁湿了你的鞋袜。

-2-
你在路边走了很久,雪夹着雨,冷的你发抖。
此刻你多后悔临走时,把贵人赏你的手炉送给了好姐妹玉兰,做生辰礼。
现在冻的手指没了知觉。
终于,你没忍住叫了一辆带篷的马车。
那需要花费你五十文钱。
你有点心疼。
马车上盖了灰色的棉布帘。
绕是如此,冷冽的风还是顺着薄帘子往马车里灌。
可你缩了缩寒湿的的脚,僵的生疼。
每年下雪,天不亮,宫里的太监就会起来把路面打扫干净。
绾嫔的院子里,甚至会特意留出花坛的积雪,烘托红梅的冷艳。
手上差事若是办完了,绾嫔还会笑意盈盈的让你们几个宫女陪着小公主堆雪人。
那时,你会把收集来的梅上雪煮上一壶,端来银炭炉。
端到房檐下赏雪的绾嫔面前,为她烹茶。
再烤上一些带皮的蜜果。
清冷的空气里,都是果皮烘烤后的甜香。
下雪逐渐在你的脑海里,变成了雅趣。
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在你成为三等宫女前,大雪对你这样的身份,明明代表着难熬的苦寒。
是家里仅有一床,还破烂不堪的棉被,是漏风的墙。
是辛者库结冰的水池里洗不完的衣服,刷不完的碗。
而现在,你只不过是被打回了原形罢了。
你到了和薛侍卫约定好的客栈,缴了两天的房钱,二百六十文钱,又没了。
你的心头紧了紧。
东京居,大不易。
钱在这里不禁花。
想留下来,成为京都的一份子。
未来你的孩子也能有京都的户籍,摆脱祖辈的命运。
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安身立命,在京城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客栈里有火盆。
可炭火别说不是银丝炭,就是和宫女用的都差得远。
散发的气味有些呛人,让你觉得很不习惯。
寒意没有因为刚放进房间的火盆被驱赶多少。
可想到今天晚上和薛侍卫的约定。
你的身上,还是止不住的燥热起来。

-3-
薛俊杰是你在辛者库的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你刚进宫没多久。
你不比同期进宫的宫女差,可教习嫲嫲却把你和另一个叫玉兰的圆脸女孩扔进了最苦的辛者库。
也是像今天这样的一个雪天。
那时候你不懂,原来教习嫲嫲负责分配新来的宫女去处,需要银钱打点。
你身无分文,也没人教过你人情世故,不会说谄媚的好听话。
来到辛者库,你甚至没有资格清洗贵人的衣服。
你用那双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打着颤儿还在浆洗。
身边堆成山的衣服被单,都是嫲嫲和管事太监的。
你被衬托的小小一只。
鼻子红红的。
眼泪没滴下来,已经在睫毛上结成霜。
薛俊杰就是那时候进来的,蹲下身,一脸好笑提醒你,鼻涕快掉下来了。
你慌张抬起手臂去擦。
如果污秽了管事的衣物,晚饭又没得吃了。
可抬起头就看到那个高高挺拔的少年。
他和你平时总是微微弯腰,神色胆怯的小太监们不一样。
他笑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弯弯的,眼神是充满希望的。
一看就知道是家教很好的样子。
你从前觉得你们村地主的儿子,贵气。
可这一看,地主儿子甚至不配给他提鞋。
你太饿了,接过来,咬了一口,开始狼吞虎咽。
是甜的,带着桂花特有的香气。
一直甜到了你的心里。
后来,他还有你,圆脸的小宫女玉兰,你们仨成了最好的朋友。
薛俊杰比你们都大,他十六了,刚托着家里的关系到辛者库这边任职守卫。
后来,你长大了。
才知道,像薛俊杰这样生在京都的本地人,长在皇城脚下。
饶是家里只是大族旁支的旁支,过得不上不下,靠着大族里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也过得比你们县里的老爷还体面。
在宫里,他是小薛侍卫;
在宫外,他刚成年,就有了自己的红枣马,大家都躬身唤他「薛二爷」。
在这遍地权贵的紫禁城里,他并不是你以为的天之骄子。
像他这样的低等侍卫,紫禁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个。
可当时在你的眼里,他的眼睛比星辰亮,身姿比松柏挺拔。
是这个世上最顶好的儿郎。
你知道,你出宫这日,已经是三等侍卫的薛俊杰晚上不当差。
你把自己收拾停当,对镜贴花黄。
站在窗户边,偷着窗户看着楼下的行人。
等你看到薛俊杰翻身下马,大步流星的飒爽身影,你搅着帕子的手,骨结发白。
等到听到门外他的声音。
你觉得你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当门被推开又关上,一股冷空气从背后吹进又停滞。
一个强劲有力的怀抱从背后抱住你。
你整个人都滚烫起来。
浑身过电一般,雪白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Ṭũ₁
你酥了。
你被动的,羞怯的迎合着他压抑了很久,因而过分激烈的吻。
他几乎要吃了你。
可你却如此满足,如此战栗,如此沉醉。
直到,你感觉到身下的异样。
他双眼迷离,说他想要你。
你几乎是一瞬间清醒过来。
他已经三十有一,为着你,他尚未娶妻。
你们是真心的。
可他虽然是你第一次动心的男人,可见惯宫里尔虞我诈的你,早过了纯情的年纪。
你已经二十五岁了,你伺候过两位主子。
她们的人生爱恨,是你对男女情爱理解最好的参照。
何况,宫规森严,突破禁忌,代价不是你能承受的。
你们的相处,从来都是克制的,压抑的。
如今你离宫了,你们没有那么多禁忌了。
可你知道他一旦失控,意味着什么。
你想起来你的第一位主子和你说过的话。
你喘着气,双颊潮红,可还是推开了他。
「别……」
屋子一下冷了下来。
他走了,满眼都是失望。
是的,你自责极了,你让他失望了。
他去付了半个月的房钱,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
可你不后悔。
因为你觉得女子最珍重的就是贞洁。
你知道他对你是真心的。
可你更觉得,真让他得逞了,他反而是最看不起自己的人。
你一定要等到新婚的夜晚,完完整整的把自己交给你的丈夫。
可那时候,你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你骨子里的自卑。
还有对这份关系,早已经蠢蠢欲动的不安。
你告诉自己,你的爹娘是指望不上的,不扯你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他为着自己,过了而立之年,依然不肯成婚。
可他家里会同意他娶你吗?
他这样的出身,自己终究是高攀的。
但你觉得,想嫁给这个男人,只要他对你真心,只要你能带着丰厚的嫁妆,你还是可以靠自己博一博的。
这样,这京都的热闹,就真的有一份,是属于你的了。
所以,在成功之前,你决不能轻易的交出自己。
就这样,离宫的第一夜。
在踌躇满志和惴惴不安中,你整夜无眠。
你把那三十两银子抱在怀里,那是你拼搏的本钱。
第二天,你盘算着心里的规划,先去西街去看铺子。
看定了铺子,就去借钱,备货。
你心里紧张又激动,匆匆吃完早饭,立刻动身。
可你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你离宫后的第一场劫难的开始。

-4-
东市在京都最为有名,那里人多热闹。
可那里的铺子,都是有名有姓的大铺。
酒楼,丝绸,珠宝铺子,精致点心。
能在京都东市那样的地段立足,背后都有达官显贵关系撑腰。
在这里,达官显贵遍地都是,你有自知之明。
但是西市就不一样了。
那边都为小店铺,贩蔬菜肉果,贩汤水炊饼,豆浆油条,杂货五金。
路窄些,铺子旧些。
往来人杂,多是人妇,脚夫,贩货的商贩。
可铺子挨着铺子,满满当当的烟火气,让你很是喜欢。
你越逛越觉得西市适合你。
你逛了半日,一直到中午,你停在一家馄饨店里歇脚。
馄饨铺子门脸只有巴掌大,但干净位置不算很差。
馄饨皮薄,肉馅新鲜粉嫩,金黄的鸡汤油,汤面撒着细细葱花。
你要了一碗,十文钱。
猪肉十五文一斤,面粉两文。
母鸡三十文一只,肥肥的可以熬一锅鸡汤。
你边吃边细细盘算,这一碗扣掉房租和成本,差不多净赚六文。
你满足的喝完最后一口汤,付钱时才貌似不经意的打听。
店主是对夫妇。
这间小铺子,竟是他们自己的私产,并不用房租。
虽是辛苦,可一年下来,也可净赚十两。
竟不比你在宫里的待遇差太多。
更让你惊喜的是,这对夫妇在登州农村的老母亲病重,他们正准备急卖这间铺子。
比市场报价低了一成,这些炊具也可以送给买主。
合计只要五十两。
你的心情已经热血澎湃,可你还是压住自己喷涌的喜悦。
去银钱铺子借上二十两,一年两分利。
一年盈利足有十两,压力很小。
只要二十年,这铺子就能彻底属于你。
你本来就想做些汤水吃食,连炊具钱都省了。
其他的零碎钱,若不够,薛英俊绝不会不管你。
你盘算完,几乎要念一句阿弥陀佛,感激自己的好运气。
出师大吉!
你笑着和店主表明了自己的诚意,在得到对方的应允后还不放心,这价格实在太诱人。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你开始紧锣密鼓的在客栈,馄饨店和银钱铺子之间跑。
希望把这件事早早定下。
阿弥陀佛,一切都很顺利。
用你的户籍抵押,凭着十五年的三等宫女身份,即可在银钱铺子以最少的利钱借到二十两。
你觉得只要等到银钱铺子放银给你,你离宫后的生活,就可以跨出光明的第一步。
可因为你并无房产珠宝做抵,仅仅凭借你的户籍,银钱铺子走完审查流程,放钱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而你不知道的是,变数正是从这半个月等待时间,开始的。

-5-
你离宫的第三天,薛俊杰又来找你。
他好像忘记了你们上次的芥蒂,对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他给你带了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得到的东市尚食居的桂花糕。
带你去你慕名已久的樊楼吃酒。
你第一次在那么高的地方看京都的夜市。
雅间很暖,你推开窗,大红灯笼照的你脸红扑扑的。
护城河上,不知道谁放的一排排流灯。
东街比白日还要热闹。
你被迷了眼。
京都,可真好啊。
薛俊杰看你心情大好,和你说起了潘家的将军府正在招管事的嫲嫲。
管事嫲嫲一般都是家生奴才一路升上来的,这样外面去找,机会十分难得。
他想托关系,帮你打点入府。
你是宫里伺候过贵人的,自然被高看一眼。
若成了,薪资和宫里的三等宫女一样,还能管束婢女,比宫里轻松些。
这批到年龄外放出宫的宫女多,多少人眼巴巴的盯着这个位置,若不好好打点,怕是不成。
你问,打点需要多少。
对面的男人想了想,将军府的管家和他叔伯是旧识,因着这层关系,你机会就大不少。
可最少也要十两。
你皱了皱眉头。
刚才的欢欢喜喜渐渐淡去。
潘将军府邸,你是知道的。
四个字概括就是,臭名昭著。
潘将军名声倒不坏。
可嫡子庶子生了一大堆,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伺候主子,领着月例,本是天经地义。
再苦再累,你也不怕。
还能比在辛者库日子更难吗?
可前些年,因着这群扶不上墙的的儿子们,将军府里被逼着上吊的,打死抬出去的,大着肚子被投井的,有名有姓的就有四五个。
你又开始搅手里的帕子,脸上的笑意已经有些僵。
他看出你的担心。
安慰你说,将军府的管家必会照应你,你只需要伺候好主子,其他的不用想。
你苦笑。
那管事也不过是个家奴。
真有事,他又能怎么样?
你想起你的第一任主子,绾嫔。
她是多美好的女子啊。
她被打入冷宫前,你也以为只要真心,只要本分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可最后……
你把自己想要经营汤水铺子的想法告诉了薛俊杰。
你已经离宫,不想再过那种命运和生死都捏在别人手心的生活。
可你没想到,薛俊杰居然是反对的。
你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不快的表情。
他说你是一个女人,居然想成为商妇,这样抛头露脸的,让他的脸往哪隔。
你心一惊,然后便是一凉。
商妇让他没脸,难道为人奴婢难道就让他有脸了。
他虽在紫禁城当差,可也只是一个三等侍卫。
何况,你还没嫁给他。
他说,至少,那是将军府。
他看你一直不说话,叹口气,一副妥协模样。
他说,不然他去租赁一间小院。
以后让你就住在里面,养着你,也可。
他信誓旦旦,可你对抓不到的东西,总是不安。
就算最后他父母同意了,难道让你以二十五岁的年龄,带着区区三十两嫁到他家?
这里可是京都。
他爹娘给薛俊杰十八岁的生辰礼,就是一匹价值三十两的千里驹。
京都婚假最讲究势均力敌,门当户对。
你有权,对方就要得有钱。
你有马驹,对方就得有宅院。
你给紫禁城办差,对方最差也得吃的是侯府将军的饭。
你哭了,因为你知道若依了他,那他的父母更不可能接纳你。
就算最后勉强同意,也怕是要被耻笑你一辈子。
这天,你们不欢而散。
你回到客栈。
依然坚定的要盘下馄饨铺子。
你梦想着,一间变两间,两间变三间。
你要拼命让自己在三年内,骄傲的带着这些嫁进薛府。
可没想到,变数,就在第二天,来找你了。

-6-
有人也想买下馄饨铺子。
不但有现银,出的价还比你高三两。
老板夫妇表示他们很为难,虽然是你先和他们谈妥的。
但是他们着急回老家,家里重病的老娘等不起。
你悔的肠子都青了。
不该为了省下中间人的契约担保金,没有提前签下死契。
你总觉得自己多跑跑腿的事情,就能足足省下一两银子,没有必要让别人白白赚去。
现在却需要多付三两,还要现银。
你咬咬牙,三两就三两。
至于现银。
你知道东市有利高的银钱铺子,不是官媒的,但是放银极快。
又奔波了一天,把能当的全当了,包括给你娘攒的金耳坠。
第二天如约也拿到了现银。
这次你再不敢省钱,你花钱找了有名望的中间人,找了官媒督办。
从夫妇那里收到房契的那一刻,你的心跳都变了。
可十五年的严苛宫女生涯早就让你喜怒不形于色。
可即便如此,你的眼圈还是红了。
一种说不清的安全感,让你即便吹着冷风,也觉得暖暖的。
你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份喜悦分享给薛俊杰。
可他那天说的话,还是让你胆怯了。
可比起进将军府,你还是希望自己孤注一掷,经营产业。
这房契是实打实的,写的你的名字啊。
你想到了绾嫔。
她出身清流世家,与世无争,高雅端方,最是不喜铜臭味。
受宠时,自然花团锦簇。
可一朝被打入冷宫,低不下头,又没有银钱打点,只有你这个小小宫女还在偷偷疏通关系,给她送吃的。
可最后,你被调走,去了万妃那里。
你不是万妃信得过的人,自然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更是顾不上了冷宫里的前主子。
最后,绾嫔一个金枝玉叶的贵人,最后竟被活活饿死在冷宫。
被抬出来时,棉袄都是空的。
嗓子里,都是没有咽完的烂棉花。
那时候,你就知道,什么都是假的。
只有银钱,是真的。
接下来的日子,你为着这个店铺满心欢喜的开始奔波。
开店需要从官媒走程序。
你需要知道哪里的原材料又好又便宜。
铺子原本就是做吃食的。
你没花多少银钱,只是依仗自己不俗的品味,就让馄饨铺子焕然一新。
你还是做馄饨,可按照宫里时兴的做法,又加了一些点心。
虽然价格比之前老板的贵两文,可开业第一天,你还是忙的昏天暗地。
你的馄饨和点心很受欢迎。
马上快过年了,西市的人流量很大,个个出手也比平日阔绰。
特别是来往的商贩,知道你出身宫里,都觉得吃你的点心,沾了贵气。
你第一天就赚了两千文。
你知道薛俊杰还在生你的气,可你不着急。
你们相识于微时,你知他脾气很好,你已低头托人给他送信,他必然会心软来找你。
你关上店门,算清楚今天又赚了多少钱。
今天,官媒银钱铺子放了款,你拿到那二十两,加上利息。
东街的银钱铺子晚些时候会上门取银换契。
还了银子,这日子就完全步入正轨了。
正和你当初设想的一样。
看吧,你做到了。
短短半月,你就把生活支棱起来了,你欢喜的同时,鼻头莫名一酸。
你买了酒菜在铺子里等薛俊杰。
你迫不及待把你的成果展示给他,证明你是对的。
可薛俊杰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伙强悍的陌生男人。

-7-
那些踹门的男人,你统统不认识。
可他们手中的契书,你认得。
你被这些大汉吓得浑身发冷,步步后退,可还是强装冷静。
他们逼你按照契约还钱,你才知道,他们竟是东街的银钱铺子的。
你赶紧拿出准备好的银钱。
他们掂在手里,居然哈哈大笑。
他们把契约拍在你脸上,让你看清楚。
什么二十两,分明是四十两。
若不能还钱,甘愿卖身还债。
字字醒目的写在契书上,就是闹到应天府,你也没辙。
你吓得脸色惨白。
你自认做事谨慎,步步小心。
看契书时一字不肯错过的看了三遍,才按的手印。
怎么可能会是四十两?这怎么可能。
可那手印却实实在在是自己的。
显然,这银钱铺子是家黑店,而你掉进去他们的圈套。
后来,你才知道,这黑活,民间的银钱铺子常用,契书没问题,签字没问题。
问题出在墨水上。
那帮人若盯上了你,有的是手段,凭你心细如发,也防不胜防。
你失控的大喊,那是假的,那是假的!
可谁管你,你叫的越大声,他们笑的越得意。
他们砸了你的店,掳了你的所有银子,还要把你往马车里强拖。
那赶车的独眼马夫你认得。
头上是一定扎眼的绿色小帽,一双鱼眼,冷漠又呆滞,是怡红院的龟公。
那龟公肩膀常扛着绿牌姑娘上门送人,白天还在你店里给姑娘稍过一份点心。
你吓得肝胆欲裂,只有一个念头。
被拖进马车,你这辈子就完了。
街上还有行人,可无人敢管。
邻铺比平日门关的更快。
天地之大,无人对你一个弱女子垂怜。
回顾你离宫后的人生,不知深浅,草率借银经商是你犯下的第一个错。
你常后怕,那日,若不是提前约了薛俊杰,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突然赶到的薛俊杰一脚把扯你的莽汉踢翻,把已经崩溃的你护在身后。
那一刻,他是你的天兵神将。
你扯着他的衣角,一刻也不敢放。
那群莽夫看薛俊杰着急赶来没有更换的侍卫衣着,那是皇家办差的服制,气焰顿时消了不少。
抱拳问其大名,谋的什么差,当什么职,为何管这等闲事。
薛俊杰看了契书后,报上名讳,家门,差事。
说你是他的女人,且给个面子。
最后,他的枣红马被那群莽夫牵走,并上那二十多两纹银,契书销毁,承诺再不来找你的麻烦。
没了马,两人身上都没有银钱。
他背着被吓坏了的你一路走,不知走了多久。
你问他,没了马,怎么和他爹娘交代。
他苦笑,说你没事就好,他会想办法。
你被他带到一处小院子,推开门,院子很小,却干净。
院子里却有颗红ŧũ̂₆梅树。
他知道,你喜欢红梅。
你才知道,这几日,他没来找你,是为你寻了这个住处。
原来,那句「他养你」,并不是说说而已。
你心里最后的防备,被今晚所有的事情,冲的一点不剩。
你躺在干净的被褥上,他给你掖上被角。
低头吻你,热烈的吻你,然后又适可而止的准备离去时,你纤细的手臂勾住了的他的脖颈。
你问自己,你还在顾虑什么呢?
他是如此爱你,是能顶天立地护你周全的男子。
你的眼睛里都是渴望,浑身如小兔般战栗。
刺激的他再也无法自控。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痛,你的手熟练又温柔,十分考虑你的感受。
你度过了旖旎的一晚。
第二天,他不当值,故意懒散到很晚才起来。
你已经煮好了粥,配上咸菜丝,腌的流油的鸭蛋黄。
还收集好了梅上雪,为他烹了茶。
那是在绾贵人伺候时,学会的雅趣。
外面的雪,飘飘洒洒。
他衣襟开着,从背后搂住你,传来一阵体温。
屋子里又是一度缠绵。
这才是人间的日子吧。
你感觉到了真切的幸福。
他让你关掉店铺,租出去。
每月租金不够抵消银钱铺子的利银,由他来补。
他说,自己会尽快说服自己的爹娘。
迎娶你进门。
他让你什么都别怕,万事有他。
你被他的炙热冲昏了头,绕是你心中有一丝不甘和不安。
可想到他的温柔,想到昨天恐怖的事情,你还是同意了。
可你以后会知道,畏惧艰难,有了把一辈子的希望,系在别人身上的念头。
就是你离宫后,犯下的第二个错。

-8-
后来的两年,你过得安稳。
除了买菜买布,你几乎大门不出。
洗手作羹汤,量体裁衣,煮茶烹饭,成了你的日常。
薛俊杰不当值的夜里,有一半在你这边过。
来的时候,总是热汤热饭,还有你的香浓软玉般的陪伴在,笑容总是挂在脸上。
他体力很好,需求旺盛。
总爱折腾你,要也要不够似得。
你也觉得受用。
男女之间,不就那点事。
你觉得这是爱你,才会这样。
他的爹娘知道你的存在,反对你们成婚,却从不驱赶你。
你没见过他们二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看待你,会不会觉得你自轻自贱。
他说,等他攒够了银钱,把这小宅子买下来。
不住在爹娘家,也就不受他们拘束了,他们怎么想不重要。
他只要你。
他的话,比蜜果都甜。
可你心里总是空唠唠的,日子过像水中月,美丽却不安。
老家爹娘托人带信,你只说今年不能回去,这边一切都好。
报喜不报忧,是你的习惯。
他是三等侍卫。
同样是三等,但他份例比你在宫里时高,一月二两银。
他大手大脚惯了,吃穿用度,从小到大都是顶好的。
原本自己挣钱自己花,倒足够挥霍。
可现在有了你,要帮衬还银钱铺子的利钱,月月还要缴这小院的租金。
两人要吃喝,要穿衣。
他还想着攒出银钱,可以买下这小院。
唯一值钱的枣红马没了,不过也省下来养马的靡费的草料,定期的保养花费。
幸而你手巧,在家日日盼着男人回家,多的就是时间。
你开始做绣品补贴家用。
这一年,日子虽紧紧巴巴,过得也还不错。
直到那天,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后,红梅再开。
你发现自己月事一直不来,食欲不振。
你害怕多过欢喜。
每次恩爱,你从不忘提醒他戴上被你反复清洗干净的鱼肠。
他说不喜欢那种被束缚的感觉,缠磨哀求。
可你坚持。
虽然最近他总觉得疲乏,不如从前卖力,次数少了很多。
他说太累。
可你还是怀上了。
你还未嫁,怀了孩子,就是「私生子」,议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你可以受辱,可你的孩子不能。
不管用什么方式,承受什么羞辱,为了孩子,你必须要到一个正式的名分了。
你下定决心,可偏那天晚上,他没来。
要过年了,宫里忙,他的家里有很多事需要他出面。
来的自然就少了,你能体谅。
等他来了,给你银两,你也该置办年货了。
上次给你钱,记不得是哪个月了。
哎,他更忙了,花费也大。
贴窗帘,挂红灯,包糖饺,蒸腊肠。
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可小家也是要办些,才有年味。
你摸着小腹,倚坐到天明。
那天之后,你开始迈向你离宫后的第三错。

-9-
大年三十前,他竟一次没有来。
你知道宫里每年春节,守卫会更严格,到处张灯结彩,生怕走水。
侍卫休沐时间更少是常事。
可也未见的这般繁忙。
那是你第一次找上门去。
你要脸,不肯去问,大过年的,自讨没脸。
就在你们家对面,披着斗篷,抱着手炉一直等。
天黑了,还不见你回来。
你浑身都僵了,正想着还是先回小院等信,却远远看到你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身后跟着一顶华丽的娇子。
他的枣红马不是已经抵出去了吗?
你心下疑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枣红马不是从前那匹。
这批更高大,双目炯炯有神。
你正想上前唤他的名字。
却看到他翻身下马,言笑晏晏的拉开布帘,探头说笑。
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金丝掐腰小袄,披着红色狐皮大氅,带着金项圈的妙龄女子。
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清清瘦瘦,眉细如颦。
她熟络的搭着他的手臂,下了娇子。
两人走进府门之前,他终究是看到了你。
眼神停滞了一秒,也仅有一秒。
还是扭过头和女子说笑走进去了府门。
你不可置信,感觉自己似被打入了冰窖。
又捞出来,扔进了十八层地狱烈火里。
当天夜里,你发了高烧。
若不是隔壁卖头油的大婶看你孤身,常来看你,你死在小院里,可能要臭了才能被人知道。
大婶帮你请了大夫。
花掉了你手上所有的银钱。
你托人去当掉了些衣服,勉强度日。
孩子终究是化成了一滩血肉。
你撑着身子,一边咳嗽,一边自己给自己熬药。
等过完春节,他终于想起你时,你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五分。
你不可能开门。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再没有意义。
当他知道了失了孩子,一直梦想有孩子的他,不断扇自己巴掌,言之凿凿,求你原谅。
他说他只对你动过真心。
那不过是他的表妹,来家里看自己爹娘而已。
他留了银钱柴米,还是走了。
你饿着肚子,还是失心疯一样,把这些东西都扔到了外面。
一直到晚上,大婶又来看你。
你才回了魂。
你已经不信他的话,苍白着脸把脖颈的玉坠子塞到她怀里,只求大婶费心帮你打听。
从大婶半遮半掩的描述中,你才知道,那妙龄女子的确是母家表妹。
她是郭太守家嫡幼女,两家自幼就定了亲。
因着那女子身子孱弱的缘故,药不离身,才不得不一直拖到如今,方筹备婚事。
拖着郭太守的关系,下个月,薛俊杰就可以去兵马司上任。
那批名种的红枣马,也是郭家所赠。
薛俊杰前途灿烂。
再不用在宫门守着熬日子。
家里还有两个一起长大的通房,一个三十三,一个三十有五,也为这准正房娘子遣散了。
年纪大了,又无着无落,日日哭哭啼啼,正不知道后面日子该怎么过呢。
你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你心如刀刺。
为你的愚蠢,你竟什么都不知!也从不钻营打听!
怪不得他最近不肯再来。
怪不得,他对房内事如此温柔熟络。
他已经这个年纪,你早该知道才是!
说什么对你真心,一直为等你出宫,才年过三十没有结婚。
分明是因为那郭家女子的病拖着!
你恨呐,恨不得现在就毒杀了他,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你疯了,拖着病体想去讨公道。
你想告诉那郭家女子,她的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人面兽心。
可你还没到郭太守家门口,就被一群衙役打了出来。
你的身份,连她人都不配见到ẗũ⁽。
他缩起脑袋一直没再露面。
反倒是他的爹娘来找了你。
他们说话得体,十分有京都人户的风范。
可你提炼了一下他们的话。
只有一个意思。
让你自觉消失,别误了他们二郎的大好前程和美满姻ṭû₊缘。
郭太守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你贱民身份的爹娘,长姐弟弟。
他们捏准了你的命门。
你终于不再闹了。
你夜夜睡不着,吃不下饭,瘦的衣服挂在身上都嫌大。
你恨天下男儿都薄情寡性。
可你回顾红尘,扪心自问。
你也算见过很多男子,除了薛俊杰,你难道没有对其他男子动过心思。
也曾有过的,对吧。
你对他是真心的,可这真心里,真的没有几分假意,是希望通过嫁给他留在京都嘛?
你的真心里掺了假意,比上薛俊杰的假意里裹点真心。
到底哪个更让人恶心,谁又能说的清楚?
一个月后,他们成婚了。
新娘十里红妆,人人称奇。
你已经当完了能当的,房租续不上,无处可去。
银钱铺子逼你还钱,你没有钱,只能将铺子折卖了。
折损下来,拿到手里的只剩下二十两。
你拿着这二十两,最后去看了一眼那个馄饨铺子。
现在依然变成一个油饼店,一个年轻的姑娘,包着头巾,在那做着油饼。
寒冷冷冽,她却脸颊红扑扑的,热的冒汗。
或有疲惫,但双眼却充满生机,充满希望。
你终于撑不住,哭出了声。
你手里拿着薛俊杰托人给你送来的信。
信笺上,描了朵红梅。
你没有打开,撕成碎片,散在雪中,融为一体。
景和二五年,你离宫的第二年。
你终于还是以失意的姿态,离开了一直都妄想留下的京都。
一样的漫天大雪。
可不同的是,你身心已皆为疮痍。
这一年,你二十七。

-10-
兜兜转转,一路颠沛,你带着二十两纹银回到了村里老家。
那时,正赶在寒食节前,全家都在迎你。
家里靠着你从前寄回的银子,修葺了老坟。
虽比不上胡地主家,可在村里也是独一份了。
你看到你爹娘花白的头发,堆满褶子的脸庞,心下酸楚。
你娘眼睛花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你,心肝肉的叫着你的乳名。
你这些年,在外面受的苦楚,一瞬间好像都得到了释放。
你好像又成了一个小孩。
你抱着你娘哭了好一会。
你姐,你弟在旁边看着你,有点想和你亲热又些局促。
毕竟十五年没见了,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娃娃。
一屋子孩子围着你讨糖吃。
你把准备的衣服,糖果,京都时兴的小玩意一一给他们。
还有特意给爹娘,长姐,姐夫,弟弟,弟妹定做的棉衣。
这些花了你不少银子。
可这些钱,京都回来的你,可省不了。
你姐和弟妹做了饭,小孩单坐一桌。
一家大人,围着一豆油灯,热热闹闹话家常。
可渐渐地,一些不快的情绪,就从这些家常里,蔓延到你的心头。

-11-
家里没有你的地方,你晚上需要和侄女们挤在一起睡。
虽然这几间大屋,都是靠你盖的。
可你长久不在家,不可能单独留一件房子。
多出的那间,还要养兔子呢。
兔子能生,能换钱。
你听着众人的絮叨,停顿了一下,只能说好。
大家热热闹闹的问起宫里什么样,皇帝和娘娘什么样。
是不是白面馒头可以随便吃。
宫里的锄头是不是都是金子做的。
皇宫那么大,皇帝是不是一天换一个屋子睡。
这些让你哭笑不得。
最后大家说起你的年龄,说村里二十七的,早都生一窝了。
再过几年,当奶奶的都有。
让你别挑,找个差不多的就成。
你爹开始张罗起你嫁人的事情,你弟和弟媳表现的特别热情。
你看了一眼你娘,你娘别过脸没有说话。
你说,你不想嫁人,虽然路上开销花了一些,可现在手上还有十八两银子,置办三亩地养活自己没有问题。
你爹摔了筷子。
他说,你女人家家的要地干啥,最后便宜了外姓人。
弟媳听到十八两,眼睛放着光。
你弟搓搓手,说二姐,家里还缺一头犁地的牛。
看吧,才第一天,你就知道了。
对这家,你是外人,彻彻底底的外人。
但你的银子,不是。
你寒了心,却没言语什么。
十五年在外颠沛,月月把银钱寄回来,真的值得吗?
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莫名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晚上你和几个侄女身子挨着身子裹在通铺上。
她们说你香,都爱往你身上钻。
可侄女们的头上有虱子,跳到你头上,你痒的厉害。
抓啊挠啊,辗转反侧,一夜不眠。
第二天,天刚亮,你跟着女孩们一起起来准备上坟的物什。
修坟的钱是你出的,可你却没资格去,只能和小孩子们一起打打下手。
能去的,只有你爹,你弟和几个侄子。
你在家帮忙带那个几个月的小侄子。
你抱着孩子,穿着和环境格格不入的衣服,在院子里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
来来往往不少人探着脑袋看你。
像看戏台上的戏子。
也就是这天,你见到了你人生的第二个男人。

-12-
那天,除了媒婆,家里一共来了两个男人。
第一个是送肉来的王屠夫,三十七八。
一块肥腻的五花,三十文。
还送了几根大棒骨,熬汤用的,屠夫嘿嘿笑着,说不要钱。
那人浑身油腻腻的,你觉得连那颗滴溜溜眼珠子都被猪肉泡过。
从进屋那一刻,他目光就没离开过你的身上。
粗鄙又失礼。
你被看的浑身不适。
弟媳妇却嘿嘿笑着接过肉,边和你介绍边招呼着进屋里喝茶。
全村的肉都是从王屠夫家买的,家里顿顿有油花。
谁要是嫁了他啊,日子享不完的福。
那屠夫也不客气,大喇喇的端着茶碗,一饮而尽。
你看了那碗一眼,记住了那碗上的花纹。
等屠夫走后,你把碗拣出来,扔出了院子。
第二个说自己是你的远方的表哥。
给镇上大户人家的庄子当管事,在村里很有脸面。
他是个鳏夫,妻子上个月难产,可是个男孩,只好舍了媳妇。
被抗在牛背上,沿着院子转圈,血流了满地,托了半日才死。
留下四个女儿和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婴。
他拎着两盒糕饼,说来看你娘。
你娘把他拉倒屋里,要留他吃午饭。
你又不是个傻子。
你气的脸涨的通红。
他不会盯着你一直看,但是句句是询问,话里话外都是试探。
比牢里审讯的,问的都细。
那表哥走后,你娘扯着你的衣裳,老泪纵横。
她说知道你心气高,看不上。
可二丫啊,一个女人,不可能真的不嫁人。
好在长得好,是个黄花闺女。
这两家都不嫌你二十七了,肯明媒正娶,聘礼一分不会少。
过了这个村,可就找不到更好的了。
你心彻底死了。
你娘的话,捅进你的心的某处,隐隐作痛。
你咬着牙跑出去,说,你不是菜瓜,任人挑来选去。
你宁可终身不嫁。
你跑到河边。
看着水面,脑海里走马灯一样的过着往事,自己怎么就混到这个地步了。
你绝望了,觉得不如一了百了,脚不知不觉就往水边更近了一步。
也是那时候,一个长衫男子路过,看到你,一脸惊讶的问你是不是「樱宁」。
樱宁……那是你第一任主子绾嫔赐给你的名字。
这村里,大家都叫你「二丫」。
你回过头,想了好一会,终于认出。
那是十岁前,村里教过你的先生,尹秀才。
他自然是比不上京都的薛俊杰。
但是在这乡里,似他这般说话文雅有礼简直是格格不入的少有。
一身旧旧的青衫熨熨帖帖,十分干净。
他比你大十岁,祖上是有过大风光的。
年少时,家道突然中落,只剩下他一个了,才流落到你们村里。
他少年便中了秀才,可再考却次次落选。
家里穷的只剩一间漏顶的破屋和几卷草纸笔墨,一穷二白,肩不能抗,手不能拿的酸腐秀才。
就靠着教几个孩子,给人写几封家书过活。
从前你和家里往来的书信,都是过他手的。
他对你的情况,很是了解。
知道你在宫里的名字叫「樱宁」。
尹秀才年轻的时候,和青梅的故事,被人津津乐道。
只有青梅不嫌秀才穷。
可青梅是个短命的,还没成婚就死了。
那之后,他一直没有成家。
你小时候便觉得他身上的墨香味很好闻。
你看着秀才,不知觉得问出了那句。
「秀才,你要媳妇不要?」

-13-
尹秀才全名尹翰哲,表字怀恩。
和秀才成婚时,海棠花正盛开。
那时候,村里任谁来劝你也是不听的。
你知道,薛俊杰在你心里留下的痕迹很重,你一时很难走出来。
你对尹怀恩的情感,充满理智,他已经是你眼下逃离困局,最好的人选。
你告诉自己,别再动真心。
相敬如宾是最好的,彼此都不会受伤。
婚前,你和怀恩说你曾经爱过一个男人。
你想和他坦白一切。
可他却说,你的过去他没有参与,不想知道的太多,怕自己会嫉妒,会难受。
可他知道,你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你最宝贝的是你的未来,而你的未来只会和他在一起。
那段话,打消了你的顾虑。
你知道,穷是可以改变的,改变不了的人品才是最可贵的。
秀才拿不出彩礼,你却要带着十八两做嫁妆去他家。
你爹气的卧床不起,恨你向着外人。
你弟嘟囔着:耕牛没了,耕牛没了。
弟媳再没给过你好脸色。
就算是你娘,也也是日日和你哭,说你糊涂。
你姐倒没说什么。
期间,你甚至收到了京都的来信,是薛俊杰的。
你没看,直接扔进灶台里作了柴火。
你铁了心,打定了注意。
回家第三天,你就进了县里,把钱存在了银钱铺子。
除非你本人拿着存契去取,否则谁也动不了。
你不信你会一直过得不好。
你要死守住这十八两,那是你未来反盘的本钱。
成婚那天,你牵着骡子,你坐在骡车上,后面拉着几床厚实的棉被。
你穿着自己一针一线缝的大红衣裳,鬓边插着海棠花,衬托的你的脸颊白里透红。
爹娘终是不忍牵挂,抱怨着把你送到了路口,鞭炮响了又响。
盖住了你爹嘴里的碎碎念。
你娘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才终于终于闭了嘴,抹了一把眼泪。
你心软了,回头喊:「爹娘,别哭,二丫不会不管你们的!二丫肯定还会过上好日子的!」
你听着胸脯往前走。
没在回头。
也不想回。
你是泥泞里爬出来的二丫,更是无依无靠的樱宁。
是注定是靠着自己挣扎着,又勇往无前的往前走的。

-14-
洞房花烛夜,房顶漏着风。
蚊帐上都是补丁,用米糊糊粘着两个大红的「囍」字。
和你曾梦想的新婚,是两个世界。
你自己揭开盖头,看到那个手脚不知道往哪放的尹秀才的好笑样子。
竟被他逗笑了。
折腾了一天,你很饿。
你招呼木讷的秀才坐在桌子上一起喝酒吃菜聊天。
再次开诚布公。
你说,秀才你心里有过人,我也是,咱俩谁也不能嫌弃谁。
过去的都不提了,以后彼此就只能想着对方。
他说好。
你说,人不能活在过去,走会越走越窄,你想走宽点。
他说好,都听媳妇的。
你笑的花枝乱颤。
秀才虽然三十七了,靠帮人写字度日,没有风吹日晒的。
模样比村中同龄人不知年轻多少。
红烛下,眉目看得出的秀气,双目清澈。
你看过他的文章,觉得文中自有一番抱负,却不知道怎的,再无前途。
你见过世面,也被世面蒙过眼。
走错过路,但是知道反省。
你相信命运可以改变,你的心气儿还没扑灭。
你和秀才聊到三更,困得撑不住,裹着衣服就睡着了。
这一夜,是你回乡村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即便屋子还在漏风,即便床榻非常简陋。
可你出奇的很踏实。
等鸡啼叫三声,你醒来时,看到尹秀才两个凳子拼在一起。
兜着袖子蜷缩了一夜。
你心里的一扇窗,无声无息,被打开了一角。
一阵清风吹动,泛起涟漪。
那天之后,你改了口,不再叫他「秀才」。
他是你的丈夫,你的男人。
他是「怀恩」。

-15-
怀恩醒来,发现你不见了。
推开门,已经看见灶台上冒着的热气。
你挽起发髻,穿着素色布衣,系着围裙,在忙活。
你抬头冲着怀恩笑笑,说了一声”吃饭吧”。
早饭是玉米糊糊,配着昨天喜宴留的鸡蛋。
咸菜不够咸,但是脆生生的,是你起草匆匆刚腌的。
很快,你姐带着外甥女和两个外甥来到了你家。
不过一天的功夫,房顶被修葺了,鸡窝垒起来了,院子中间被种了一株很小的红梅。
你说,过几年,花会开的。
梅花上收集的雪,最适合烹茶。
那天晚上,你们才真的圆了房。
那是和薛俊杰在一起,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怀恩生涩笨拙,连亲吻都不会。
你还没脸红,他这边已经像秋天熟透的苹果。
连抚摸的双手,都在颤抖。
你们的第一次并不尽如人意。
你这才知道,他和他的青梅,竟是连亲吻都没有过。
你那天睡在他的怀里。
有点愧疚,又莫名踏实。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开始频繁的往城里跑。
去的时候,天刚亮,天没黑前,你再赶回来。
你去做了什么,你都和丈夫怀恩说了。
开始,你以为他会不同意。
没想到,他竟叹口气说,让你跟着他已经吃了大亏,没道理拖着你一起吃苦。
让你想做什么都去做。
你惊喜万分,抱着他一口猛的亲了一口。
他一下烧成了落日旁的红霞云。
这天,你回来的早,看到怀恩如临大敌般,赶紧藏起来什么。
你笑着纠缠去看,脸也瞬间通红。
你指着粗糙册子上画的男女,问你一个秀才,怎么看这样的书。
他紧张的搓手,支支吾吾的说,学学。
那晚,你终于知道了他到底学了什么。
本就不牢固的床,被折腾的「吱吱呀呀」摇啊摇。
让人害臊。
你全身都快散架,一次次被他冲向巅峰。
你笑话说,你的秀才学坏了。
日子慢慢过得好了起来。
好的不像是真的。
那天,你让怀恩把家里所有的物什,都搬到了骡子车上。
把家里的小鸡,菜园,还有那株红梅托给你姐。
说,走吧,进城去!

-16-
目的地是一个铺子。
铺子是上下两层的,地段正处在交叉路口,人流也大。
铺面只有一间,但楼上可以住人,楼下可以做买卖。
这铺子你买了,花了十五两。
你压价压得厉害,店铺的原主人很是火大,就把店里的所有桌椅锅碗都拉走了。
所以,这些都需要你慢慢置办。
你原本打算先租个铺子,再慢慢筹划。
但是这边的铺子价格比你预期的便宜太多。
你一咬牙,决定一口气买下。
楼上虽狭窄,但比怀恩家那破草屋要强,住的问题也解决了。
你手上没什么本钱开启买卖了。
但是买鞋锅碗瓢盆,鲜肉米面,还是够的。
你想到了在京都没有实现的事情,也许在这小地方,你也可以去做。
有了在京都的经验,这次的你,不再冒进。
你赶着这骡子,一趟趟往城里跑,不知道跑了多少次。
问价,了解这里客流消费的喜好等等。
一个铺子一个铺子的跑,最终找了走了官府督办,才拿下这个铺子。
你开始还想做个馄饨铺子。
可对比了几家,这边的客流喜欢量大的铺子,对熬汤,味道讲究的很少。
走的是就是量大。
且单这一条街的馄饨汤面铺子,就有三家。
你跑了另一条街,发现那边情况类似,但是有一家做甜果子的,铺面很大,卖的不便宜,生意却很好。
你买了些尝尝。
回家研究了很久。
这边人爱吃甜,可真正做的好的,却没几家。
你没有那么多本钱,可以先尝试做一样。
开业那天,连匾额都没钱做。
你让怀恩,手写了三个大字「一口酥」,贴在门柱上。
你做了绾妃最喜欢的一口酥。
客人买了就打包拿走,桌椅安置的费用都省下了。
用料没有宫里讲究,在你的想法里,只是勉强过得去而已。
可开业那天,一出炉,甜香味还是飘满了长街。
一文一个,五个起售。
你还净赚一半。
铺子前面排起了长龙,怀恩拿惯了笔杆子,又不擅长后厨,白长了一双漂亮的长手,竟帮不上什么忙。
你忙的满头是汗。
他一脸懊恼,支了一张桌子,本想帮忙记账。
却有人找他写书信,五分钱写一封。
他干脆罢手了账本,贴了个「代写书信」,笑眯眯的忙去了。
你们打响了名声。
第一天你就意识到,怀恩是个绣花架子,你得给自己找帮手。
一听说你想请人,弟媳乐呵呵的把大侄子送了过来,大姐也送来最大的外甥女,跟着学手艺。
家里一下少了两个人的口粮,每月还有月钱。
你又成了家里的骄傲。
你的日子,终于找到了撒着阳光的道。
那天你们四个人人热热闹闹的给你过了个生辰。
那是景和二六年,你离宫的第三年。
那年,你二十八岁。

-17-
紧靠着店铺的二楼狭窄的屋子,是住不下四个人的。
何况,你还想要孩子呢。
你咬咬牙,又开始了攒钱的日子。
店里的开支是不能省的,孩子们的吃食嚼用也是不能省的。
怀恩的笔墨纸砚,更是省不了。
城里人多,怀恩字迹好看,现在多的人请他书写,是很不错的营生。
何况怀恩秀才的身份,可以免除赋税,这一点,就比普通人,省了不少开支。
省不了,那就只能赚更多的钱!
在之前一口酥的基础上,你又做了红豆口味,桂花蜜口味。
两文钱三个,但是成本加的并不多。
用竹筒做容器,你又做了不少新鲜样式的甜水。
特别受欢迎。
十五年宫里熬出的好手艺,就是你最大的本钱。
贵人都赞你做的口味好,让百姓喜欢,还不是手拿把掐。
又过了一年,你手上有了积蓄。
以甜品铺子,去做抵押银钱铺子借了十两银子,在城里买了一处院子。
四间大开间,加一个大大的厨房。
敞敞亮亮的。
院子中间,是一株高大的红梅。
红梅雪收集到翁里,树下埋一年再取出,煎煮出来的茶,口吃沁香。
这么多年了,你心中对雅趣的追求,好像在骨子里,一直没有变。
又过了一年,在怀恩不辞辛苦耕耘里,在床榻的一声声不知疲惫的摇曳声中,你终于有了身孕。
那是景和二八年,你离宫的第四年。
你已经三十了。
迎来了人生的圆满。
你觉得,终于,上苍开始垂青于你。
你在心里说,樱宁,你看吧!只要努力不放弃,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可是,你忘了那句老话。
月有阴晴圆缺。
生活的转折,在你三十那年,又以你绝不可预料的模样,又来找到了你。

-18-
你显了怀。
身子一天比一天不方便。
可能是大龄生产的缘故,你格外小心翼翼保养,可孕吐反应还是把你折磨的死去活来。
你感觉几乎把胆汁要吐出来。
怀恩心疼的嘟囔:「这孩子这般折腾娘亲,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你靠着怀恩,他往你嘴里塞了颗酸梅。
抚摸肚子,笑着嗔怪怀恩乱说话。
侄子和外甥女都已经可以依仗,手艺你毫无保留的教了他们。
店里你就是不去,也无妨。
怀恩今年白日帮人写信,晚上便回来继续苦读。
你想不明白,他一肚子锦绣文章,怎么就止步于秀才。
你们都有些不甘心,都想再试试,参加八月的考试。
可那时,正赶上你生产。
怀恩哪里能放心。
可你鼓励他,就像他当初鼓励你想做什么就放开手做。
你说家里侄子和外甥女都在,你能出什么事情。
你断了他的顾虑,他感激不尽,于是对你更加细腻周全。
读书也更加上进。
七月的时候,怀恩出发了。
回来时,你已经抱着孩子,裹着头巾,含着泪珠子在等他。
他一脸青色胡须,一路马不停息的赶回。
扶着你,眼眶通红。
就像戏文里的白脸小生唱的一般,改了称呼,高声嚷着。
「中了,中了。」
「夫人,我中了!」

-19-
该怎么形容那段时间的日子。
应该就是蜜里调油吧。
怀恩为了弥补生产时不在你身边的遗憾。
恨不得每天守在你身边照顾你。
他抱着自己年到四十才得到的第一个孩子,粉粉的肉团子一般,是个女儿。
取名「尹月」。
他每天「月儿月儿」心肝宝贝的逗着唤着,嘴交几乎裂到了后脑勺。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等朝着朝廷派官的恩旨。
院子里几乎被踏破了门槛。
不止是你家,爹娘家的院子日日挤满了乡民。
都夸二老会挑夫婿。
以后一定穿上官袍一定要照顾邻里啊。
爹娘的腰杆子从没这么直过。
你也准备把铺子交给侄子和外甥女,一点点丢开手。
以后必然是要跟着丈夫赴任的,官老爷的夫人经营铺子,会影响丈夫的官声。
等待的日子里,你白了胖了一圈。
月子做的特别好,身子恢复的也极好。
外甥女心细能干,帮忙带着孩子,你也免得受累。
怀恩盼的扒心挠肺,好容易等你恢复了,得了大夫的首肯。
如久旱逢甘露,岂肯轻易放过你。
你自小就是跟着他学习的认字。
离宫回乡后,又嫁给他。
一番波折,最终彼此成就。
想来,你们才是真的命定缘分。
心意相通间,你们更加缠绵,不知天地是何物。
恨不得此刻死在彼此身上,才方罢了。
几个月后,管家任命的恩旨还是迟迟未到。
你却再次害喜了。
这次你们都有了经验,不再紧张。
等小腹隆起,你双腿水肿的厉害,日日在院里扶腰散步。
盼着红梅盛开,好给你的怀恩烹一壶茶。
也就在这时,任命的恩旨终于快马下达了。
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被任命的人家,却不是你家。
天空黑压压的乌云,让人气闷的厉害。
你扶着外甥女,差点站不稳。
一种不安的感觉,让你喘不过气。

-20-
恩旨被县令家的儿子顶了去。
县令的儿子是什么庸庸碌碌的蠹虫,他最是清楚。
这几年,满县就出了他一个举子。
若县里有恩赐赴任,自然是他。
如何举子恩赐,会变成他的名字。Ṭũ̂₅
怀恩不知这其中蹊跷。
他为人清白,秉性纯良,脑子里自然没存那么弯弯绕绕。
他前往县衙,站在门口大声斥责理论。
他是举子,没人敢动他。
县衙门口里外沾满了围观的百姓,县令让人不要动他,只大棒子一路把他赶走。
怀恩回来后,失魂落魄的。
直接病倒了。
你扶着腰花了银钱,托了人,走了路子,几番打探,得到的却是更加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本以为冒名顶替官身这样的大罪,总能求得公道。
可谁知道,一查才知道,那县令的儿子竟然真的是举子身份。
已经中举好多年,一直在等。
只是不知为何,这天大的喜事,竟被县令一家瞒的死死的。
一丝风不给漏出来。
官职本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中了举子后,在家耐心等着官位腾出来,时间有长也有短,几个月甚至几年,都属正常。
你劝说怀恩耐心等着下一个恩旨便是。
可你却查出,县令公子参加考试那年,怀恩也去了。
不但去了,还中了举。
县令公子的举子身份冒顶了怀恩的,所以才不敢声张。
怪不得以他的才情,之前一直止步秀才。
可怜,可叹!
可现在时间早已过了多年,只有几个零星的证人证言,想查到铁证,那是千难万难。
你越查越就揪心。
你在宫中任职多年,偷梁换柱这样的事情,拔出萝卜带出泥。
你听过见过,不能深究。
这里面的水太深,深到可以淹死无数人。
你瞒着怀恩,劝说没关系,最坏不过再等些三五年。
你们等得起。
你即将再次临盆,他张张嘴,眼窝都湿了,终是没说什么。
只是那段时间,他经常外出,回来也不说什么。
只是一天一天沉默。
那年,红梅提前开了。
可能是受了惊吓,你的胎动也提前了。
你疼的死去活来,浑身湿透。
他站在门外,焦急的踱步。
等你生产完,他冲进屋那一刻,带着一身寒气,怕伤到你,不敢靠近你。
你睁开眼,看他头上都白了。
问他,外面下雪了吗?
待他走进,你才看见,哪里是雪。
他Ţű̂ₗ那一头骄傲的华发,竟全白了。
你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你知道,他已经全部知道了……

-21-
他十五岁便中了秀才,意气风发。
那之后,便是次次科考,次次落地。
即便如此,依然忍贫挨冻,坚持胸中抱负,不曾松懈一日。
人人都笑他痴心妄想,江郎才尽。
如若不是你再鼓励他试试,他早就放弃。
却不曾想,其实每次考试的成绩,都被人顶了去。
这次是县令公子,那次是知府侄子。
寒门数十载的苦读最后成了笑话。
自己不过是那些权贵踩在泥地的登云梯。
他喝多了,趴在案牍上,眼泪在脸上纵横恣意。
你为他披上衣裳,从那件事后,他脸上的笑容就彻底消失了。
为你,为孩子,他把全部的失意,不公都认了。
可你知道,他心里苦,为自己,也为这天下有才干,有抱负的寒门学士。
他握住你的手,喃喃的说。
像他这样遭遇不公的寒门不止他一人。
等他被授了职,有了官身,一定上奏天听。
让满朝廷里藏着的蠹虫无处藏身!
你拍拍他,心疼的说:好好好,都依你。
看着怀恩颓废的样子。
你想,不管要等多少年,等下次派官恩旨,你一定支持你的怀恩彻查顶包,替他自己,替天下寒士说句话。
他日夜苦读,乡亲们殷殷期盼,难道不是希望自己去做一个公正清廉,为民说话的好官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没有一丝停下的迹象。
你没有等到盼望恩旨,却等到了一份和离书。

-22-
你看着案牍上那封和离书,整个人都呆住了。
怀恩消失了。
没有音讯。
你知道怀恩绝不是不顾念你们母子的人,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
你在家等了几天,未见音讯。
你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拿着银子挨个求人帮人。
终于,你在怀恩的一个同窗那里得知了大概情况。
白鹤先生,发现自己的得意弟子落地,居然是因为被人顶,气愤难抑,进京告御状。
谁知半路被人害了性命,按了多人指印的御状也被抢了去。
最后官府草草以草寇杀人抢劫定案。
一下激起众怒。
各地近百名举子秀才联名要求官府彻查此事。
带头的,就是你的丈夫尹怀恩。
这近百名的举子秀才,带头的是你丈夫。
众人已经结伴进京。
这事若是办成了,求得是公正清明。
若不成,就是谋逆反叛,你的丈夫就是贼首。
你差点脚软。
白鹤先生,你听怀恩提起过,是有名的大儒。
当代读书人的精神领袖之一。
他幼时开蒙,便是白鹤先生点化。
后家道中落,才被迫流落乡民间。
杀师之仇,难怪他会写下和离书,这是要和你还有两个孩子撇清关系,以免祸及你们。
同时,断了身后的念想。
他这是没打算能活着回来啊!
你强撑着自己不要胆怯,提醒自己遇到大事,更需平心静气。
你把两个孩子和铺子托付给你姐和外甥女。
把宅子抵了出去,把能拿的银钱都换成了银票。
那年,是景和三十年,你三十二。
你带着这些银钱,带着大侄子,再次入京。

-23-
京都依然是如此繁华。
可你这次回来,和上次的心境,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大侄子看什么都新鲜。
一路眼睛都不肯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似得。
你对京都的客栈不熟,知道价格合适又位置便宜的只有一家。
你犹豫了一下,让侄子赶着马车在那位置停了下来。
这里离府衙近,任何消息知晓的都快。
只要能得到怀恩的确切消息,住大街上都成。
你和侄子先去安顿车马,住宿。
然后和店主打听消息。
白鹤先生案,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
相关的举子秀才敲打登文鼓,聚积静坐宫门,要求彻查白鹤先生被杀案。
最近,皇帝正因为贪腐赈灾款的事情烦心,无暇顾及。
府衙就把那帮举子秀才,全部被关进了大牢。
你拍拍惊魂不定的胸脯,心下稍定,至少知道了现在怀恩在哪。
你和侄子匆匆吃罢饭,开始府衙方向去。
路上,看到菜市口高高吊着一个什么东西。
走近一看,竟是一个人。
那人耷拉着脑袋,四肢血肉模糊,已死了多日,身上爬满了苍蝇,隐隐的散发着臭味。
侄子没见过这种场景,吓得躲在你的身后。
你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竟是你的第二人主子,你离宫时还如日中天的万妃。
店主说的万家,竟然是万妃家!
后来你才知道,万妃的父亲结党营私,贪腐巨额朝廷拨款,万家被抄家灭门。
京都形势风云诡谲,多有不太平,你是知道的。
可景和三十年,尤甚。
看到眼前这慕,你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圆圆的脸庞,那是你昔年的好姐妹,玉兰。
当年你们都年满二十五。
你离开了,也曾在万贵宫内伺候的她选择终身不嫁,留在紫禁城。
不知道,她有没有在事情中保全自己。
现在又是生是死?

-24-
顾不上感慨,你紧接着马不停蹄的开始上下打点。
目的只有一个,进监牢,见到丈夫尹怀恩。
可你越是打点越是心慌。
带来的银钱花了大半,可人还是没见到。
能托的人,你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居然没人敢松口。
你知道,看的这么紧,绝不是好事。
你在京都盘桓了整整一个月,事情居然一点进展都没有。
你眼看就崩溃了,不想却看见了故人。
那日,你和侄子再次被轰了出来。
身后的马蹄声却停了。
你跌在地上,颇为狼狈。
抬头看到那批枣红马很是眼熟,马上驻足看你的人,居然是薛俊杰。
说实话,你想过有一天可能会再见到薛俊杰,是他对不住你,你没什么可胆怯的。
可你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见面。
你的脸发烫,手心却是凉的。
他下马似乎想扶你。
却被侄子一把拦住,瞪了薛俊杰一眼,背起你就走。
你趴在侄子越来越宽大的背上。
才欣慰的发现,他已经不是个小孩子,可以保护姑姑。
第二天,客栈老板转交你一张樊楼雅间的请帖。
请贴上,印着一朵红梅。
你皱眉,不拆也知信是谁写的。
他现在已经是九城兵马司的督办,也许真的能帮上你。
已经一个月了,连怀恩的生死你都不知道。
你犹豫片刻,让侄子跟着你,带着身上所有的银钱,一起去了樊楼。
侄子一板一眼的站在你身后,薛俊杰哭笑不得的说自己不会吃人。
你让侄子守在门外。
薛俊杰推开窗,外面的红灯笼照在他脸上,泛着红光。
你看着桌子上和那一次去樊楼一模一样的酒菜。
不知道他想要耍什么把戏。
只把银钱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
你说,自己孩子的父亲现在关在大牢,生死不知,可否帮你疏通关系。
你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
薛俊杰扫一眼那银钱,他问:「樱宁,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我们的孩子也不会……那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孩子。如果他在,现在已经已经这么高了。」
你看着薛俊杰比划身高的手,
让他不要再说了。
他反而更加激动。
「樱宁,你十岁我就认识你了,我对你真心的,我们有那么多幸福的时候。」
「可樱宁你要知道,我是男人,我得现有前途,有马有宅子,有官爵,我得被人看得起,才能有家,有真心。」
「我有错吗?」
「我给你写过两次信,你置之不理,樱宁,你好狠的心。」
「留在我身边做妾,就这么委屈你?至少我不会像他那样,让你这样过得这么难堪!」
你的胃里翻江蹈海。
气恼的说出那句「你不配和他比!」
转身就要走。
薛俊杰喊住你:「你丈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一群人。他快死了。」
「昨日,我已经帮你打点好,你去看看他吧。」

-25-
尹怀恩是死在你的怀里的。
他受了酷刑,两只腿已经变成肉泥,靠着一点皮耷拉在在膝盖下面。
你根本不敢相认。
他睁开眼睛,见是你,又合上了眼。
直到你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烫到了他,他才再度睁开眼。
眼珠不敢置信的流转:居然不是梦,居然不是梦。
侄子「哇」的一声,跪在地上,压着声音喊了一句「姑丈啊!」哭了出来。
你也早成了泪人。
数月的奔波,结局竟是如此。
他已经水米不进。
浑身滚烫。
此刻,你恨不得也和他一起去了。
你抱着他,他在你耳边低低的耳语了几句。
然后看着你震惊的眼神,留下最后那句「对不起,到最后还是要连累你。」
「樱宁,嫁个好人,别找我这样的。」
然后一口气续不上,人就走了。
你帮他梳洗干净,换了身干净长衫。
他最爱干净,最贫苦潦倒的时候,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墨香味。
你不能让他这么走。
换衣服的时候,你发现他身上瘦的已经没有没有肉了,轻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你不知道,分别这几个月,他到底是怎么过的。
你不能想,哪怕动一点念头,心都疼的发抖。
你又花钱疏通,要回了丈夫的尸体。
草草埋在了郊外。
你把手上的金镯子绞了一半,塞给侄子。
那是你身上最后可以当的了。
那是怀恩帮人写信,攒了一年,给你买的。
侄子不肯要,说那是姑丈的遗物。
你苦笑,没有盘缠,侄子如何回去。
你今晚住哪,有没有饭吃,都会成为问题。
现在活着的人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你交代说,院子抵了,这下肯定赎不回来了。
你们守住一口酥的铺子,照顾好小弟妹,等姑姑回来。
你握住半个金镯,盘算在找到营生之前,如何能用最少得钱,先在京都活下去。
脑海中则不断回忆着亡夫的耳语。
你已经决定,在那件事完成之前,你要留在京都!

-26-
你先去结识了一些有名望的牙婆。
这种牙婆平时里负责各大府邸的女婢小厮买卖,也负责帮权贵物色奶娘之类的。
豪门大户,找奶娘,要看女子的模样,牙口,更重要的奶的成色。
你现在的处境很尴尬。
往上,你离宫多年,很多东西早已生疏,又嫁了人,有孩子。
谁也不想要这样的人在府邸做管事。
往下,你伺候过贵人,若是做粗实的婆子,比不上粗枝大叶的农妇。
也没人肯要。
而你是幸运的。
这几个月大起大落的折腾,奶水居然没有断,算是意外之喜。
你开始更改饮食,无数催乳的汤水下肚,你的胸口又开始胀的厉害。
你又长得俊俏,行为举止深受紫禁城的熏陶,自有一番气度。
还是出身宫里的清白人户。
这一胎虽不是头胎,却是个男胎。
对贵人来说,这甚是吉利。
所以,如若去做女使,你的处境是「不上不下」。
可奶娘的人选中,你却成了最好的。
最好的,就意味着有挑选的权利。
最后,你选定了国公府。
国公的长媳,是嘉诚县主,刚诞下了一位嫡子,准备聘个奶娘。
嘉诚县主的嫡姐,是紫禁城四妃之一的慧妃。
你打听到慧妃身边有个圆脸的嬷嬷,叫玉兰。
国公府要人要的急,很快你就入了府。
也是在这里,你遇到了你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

-27-
入了府,你才知道,府里已经在用的奶娘居然有四个。
便是宫里的小主子,刚出生时,也不会备那么多奶娘。
你刚来,不懂,有些困惑。
但很快,你就知道了这其中的关窍。
能被选上,奶水自然是充足的,不存在不够吃。
一到两个奶娘是足够的。
多出的,不是给孩子,自然是这府里的大人。
你在宫里时,便听过这些腌臜的把戏。
一些有了年纪的权贵男子,认为温热新鲜的人乳,最是补养身子。
把刚生完孩子的妇人养在身边,日夜随时备用。
更说不出口的,你也知道。
难怪会在挑选奶娘时,格外看重奶娘的相貌。
你的心头,紧了又紧。
你来国公府,已经是你能想到可能实现那件事的办法。
然而当时牙婆契书上写的就是做小公子的奶娘,试用一月。
你和别的奴仆不同,你是年满离宫的,是自由身,签的不是死契。
要么保全自己,熬上一个月就走。
那亡夫的事情,再难找到门路。
要么留在国公府。
你很可能事情还没成,反把自己赔了进去。
这样不但对不起亡夫。
更是对不起自己。
你,陷入了两难。
可生活不会给你很多时间迟疑,你不往前走,就只会往后退。
你对人大方,不多时就和几个府里的老人混熟。
也了解到,这四个奶娘,都是专门服侍老国公爷的。
其中一个最貌美的,丈夫还是府里面外庄子上的管事,可已经被逼着签了和离书。
过完年,说是要抬成姨娘。
你定下神来。
这国公府固然是龙潭虎穴,水不比皇宫浅多少。
你决定,想安稳的保全自己,留在这府里,你需要给自己傍一个靠山。

-28-
你是从外甥女身上得到的灵感。
外甥女是家里的最大的姐姐,记事起就开始帮你姐带弟弟妹妹,最有经验。
你生第一个孩子时,她为了让你好好休息,自孩子出生就开始带。
不过一个月,女儿就跟粘在外甥女身上了似得。
谁抱她都哭,只认外甥女。
后来,你养好身子,又开始去铺子里,再抱女儿,她就不再哭了。
你才明白,刚出生的婴儿是看不见的。
她辨别谁是悉心照顾她的人,靠的是气味和体温。
一口酥里面里非常浓郁的焦甜和牛乳的奶香,日日沁入外甥女的身上,手上。
女儿一直都在那味道包裹的怀里,对那气味就产生了特别强的安全感。
可你深知,这是国公府,规矩严苛,不是普通人家。
身为嫡子的奶娘,你的饮食一切围绕提供充足和健康的奶水。
所有饮食有专门的小厨房婆子按照严格的饮食要求,每日提供。
你的身上连有气味的香囊都不可以有。
一言一行,所有的时间都要围绕着那孩子转。
你要怎么创造这种独特的气味,让孩子认定你呢?
这让你犯了难。

-29-
好像又回到了宫里。
想吃豪门大户里,外人看起来那碗光鲜亮丽的饭。
就得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方能吃的下去,活的长久。
那孩子粉团团的,乳名团哥儿。
大户人家的孩子,在内宅,都叫小名,好生养。
如果你的丈夫没出事,那你现在正抱着比团哥儿大不了几个月的亲生孩子在家。
你看到团哥儿,便寄了情。
一心扑在团哥儿身上。
日也上心,夜也用心。
团哥自你照顾,谁也不肯要,只在你怀里,安静爱笑。
府里内外都看在了眼里。
一个月很快过去,团哥儿被养的愈加胖嘟水嫩。
国公夫人一心向佛,就不问事。
这府邸当家主母是县主,她看你把她做的这样用心,又长得入眼,自然不肯你走。
还感叹说,不愧是宫里伺候过的,就是好使。
你跪在地上感恩戴德。
手心不经意间,就散发着淡淡的甜乳香味。
每天都用这样的手按照大夫教的方法,给团哥的身体按摩揉捏。
那是防止胀气用的。
想做成这气味,你是费了功夫的。
这气味和一口酥的后厨异曲同工,因为是食物香气,不像花草可能会让一些体质特殊的孩子过敏发疹。
所以不会有人多想什么。
只要这孩子一时半刻的非你不行,你就是安全的。
既能留下来,又能不步那四个奶娘的后尘。
完成了第一步。
剩下的就是等待你一直想要的合适的时机。
靠着团哥儿这个靠山,你很快已经在这府里立住了脚跟。
团哥儿百日的时候,府里为这大喜事,大操大办。
王侯贵胄,纷纷前来贺喜。
那天,你没见到最想见到的人。
但是后面对你很要紧的人,你都见到了。

-30-
那天,府里曲水流觞的宴席,热闹非凡。
你抱着这场戏最要紧的主角,团哥儿,跟着春风满面的县主,进退有礼的答谢宾客。
压轴的客人是,是县主的嫡亲姐姐,慧妃。
慧妃,人如其名,雍容华贵,出身世族大家。
你在宫里时,她便是四妃之一。
这么多年过去了,四妃的其他三位,已经换了一圈,唯独她虽不是多受宠,但地位岿然不动。
慧妃亲自为给外甥过百日,对国公府也是无上荣光。
也可见,是多么看重团哥儿。
所有宾客都艳羡的看着国公府的荣耀。
而我的目光却被慧妃身边年轻的一个圆脸管事嫲嫲吸引了。
那嫲嫲面色如春风拂面,却目不斜视。
无端生出一种不可近身的威严之感。
这么多年,她终究是长进了。
你知道你不会认错。
那是玉兰。

-31-
宴会进入尾声,水榭上的戏台子那边密密的锣鼓之声传了过来。
贵人门纷纷跟着慧妃,县主移步水榭听戏。
你赶紧和县主禀告去该去给团哥儿喂奶了。
县主听戏听的入迷,挥挥手便示意你快些去。
你一路回去一路想,如何能和玉兰搭上话才好。
可你一路想,也没想到合适的法子。
等你抱着团哥儿回到房间。
推门而入,发现,玉兰正已经坐在屋内椅子上,好整以暇,笑着看着你。
身上管事嫲嫲的威严感消失无踪。
屋子里,只剩下,昔年的好姐妹,玉兰。

-32-
玉兰说,她看你一直在看她,便知道你有话想和她说。
就和慧妃禀告说了自己遇到了昔年离宫的姐妹。
慧妃准她找你叙叙旧,但是宫规严谨,即便主子同意了,你也只能待一会。
你心中感慨万千,在宫里的十五载时光,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飘过。
玉兰就是坚持留在紫禁城的你,你又何尝不是离开宫里的她。
你欢喜的笑着,可笑着笑着差点哭了出来。
团儿突然饿的嗷嗷张嘴,眼看就要哭了出来。
你赶紧解开衣服,去喂。
脸上不知为何烫的发烧。
玉兰却不避讳,她继续说着:「樱宁姐,我在宫里,半点和外面联系不得。若不是一次薛俊杰托侍卫传话给我,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在国公府,家里还遇到那样的事情。」
「这次也是我坚持要跟着主子出来的。他说你托他在打听我,我太知道你了,我想你既然肯求到薛俊杰那边,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要我帮你。所以我想着,无论如何,见你一面!」
如果这京都,除了你自己,你还可以信任谁。
敢把心底的秘密合盘托出。
那就只有一起长大,曾经生死与共的玉兰了。
你扯住玉兰的手,眼泪流了下来。
你说你答应你的亡夫把东西交给圣上,你不能说为什么,会连累她。
只要能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出宫,如何能见到皇帝,豁出命去,你也可以。
玉兰沉默了一会。
「樱宁姐,若我设法传出消息,且不说千难万难,若是被查出,就是死罪。」
「你既然不愿意说出原因,怕连累我,恐怕是件大事。」
玉兰突然附耳低声。
「我不问姐姐,到底是什么事。但如果姐姐你肯等,就在这国公府,熬上些时日,您定能得偿所愿。」
「樱宁姐,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
玉兰说完,就好像没有听过你刚才的求助一样,笑着和你回忆起了往昔。
身上那种威严和表情,又回来了。
聊了几句,她便起身走了。
你看着玉兰的背影,深沉老辣,突然想起了,和她刚入宫时,总是哭哭啼啼求你保护的模样。
你的小玉兰啊,是真的长大了,出息了。
你止住眼泪,看了一眼怀里满足吸吮着的团哥儿,笑了。
你知道,你们还会见面的。
玉兰的话是包着话的。
你明白你来国公府这条路,算是走对了。
很多年后,你才终于等到了玉兰口中「得偿所愿」的时刻。
可那些年里
也发生了你此生不愿意回首的事情。
那年,是景和三十二年,你三十四。

-33-
那时,团哥儿已经学会在地上摇摇摆摆的练习走路。
已经不需要你再时时刻刻的抱在怀里。
除了你和之前负责汤水的嫲嫲,他的身边还配了一个随身的小厮陪他长大,两个伺候的小丫鬟。
团哥半岁之后,你就开始花心思给他做些软烂的吃食。
你的厨艺好,除了负责给团哥喂奶,做些吃食,你还喜欢挤出时间,做些糕饼。
县主笑眯眯说你做的一口酥,味道和慧妃赏赐的宫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直接多给你们的小厨房多拨了一一倍的银钱,让你做。
你的月例也比刚来时,翻了两番。
你在等待中,努力经营着生活。
日子看起来安宁顺遂。
可那天晚上,却被那人给彻底粉碎。

-34-
你被拖着进房的时候,被死死按住口鼻,没法看清身后人的脸。
可你就已经知道那人是谁。
因为不是没人看见,几个小厮和管事的都看到了,可是他们都好像没看到一般。
在这府里,敢如此的只有主公,老国公爷。
门被直接关上。
你被摔到床上,全身疼的要散了架。
你哭着哀求他放了你。
浑身酒气的国公哪会管你,他说,要不是碍眼的儿媳妇不让,他早就得手了。
他还说,就喜欢奶娘身上那股子要人命的味。
你此生曾有过两个男人,不管哪个,在男女之事上,都对你极尽温柔。
你从来没有如此屈辱,痛苦过。
每一秒,你都在想。
让你去死吧,真的活不下去了!
等你熬过了地狱一样的时间,你躲走逃走。
可府门已经下了钥匙。
你跑遍了大门,后门,角门。
天哪,你甚至没有地方可以逃。
你坐在冰冷的假山里,一直等到了天明。
角门被打开的一刻,你逃命一样往外跑。
惊的看门的小厮,在后面喊你也喊不住。
你一路狂奔跑。
一直跑到官府的门口。
府门未开,门口有一面比你还高的牛皮鼓。
你不是被放出宫的宫女,是良民。
并非家生子,也不是签了死契的奴仆。
你去告国公老爷,按照律法,应天府,是要受理的。
你拎着鼓槌,寒风里站了很久,很久。
可你还是放下了。
真若告了,虽会受理,你也不可能赢的。
对方是什么人,想碾死你,连抬抬手都不需要。
就算你拼死一争,不过增加了他人茶余饭后笑话老公爷的风流韵事罢了。
你呢?
还有那件事呢,怎么办?
你失魂落魄的去了亡夫的坟前。
如丧考妣的嚎啕大哭。
你甚至开始骂他是杀千刀的,坑的你好苦。
你哭了好久好久。
一直到快晌午时,已经没了半条命的你,来到河边,洗干净头脸。
一个时辰后,你再次走在了回国公府的路上。
你想好了最好的结果。
老公爷喝多了,一个卑贱的奶娘罢了,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你就把这段苦楚,打落牙齿活着血吞下去。
你也想过了最坏的结果。
老公爷真的看上了你,决定抬你做姨娘。
那时,你就真的把自己赔进去了。
你眼泪簌簌,你想好了,如果他非要逼你,你就跑,跑不掉,你就死!
脚底下好像有千斤之重,绝望和窒息感逼的你快发疯。
可你已经快成功了,你怎么能走啊。
你刚到国公府。
一个小厮就赶紧跑过来拉你。
问你这半天去哪里了。
你以为是老公爷,吓得浑身血液逆流。
却听到小厮笑着说,别怕,是二爷找你。

-35-
二爷?
你愣了一下。
老国公爷一共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就是嘉诚县主的夫君。
可二儿子,你来这两年虽听说过,却从未见过。
你疑惑,他怎么会叫你?
小厮说,二爷吩咐,一旦你回府里,立马就要过去,不得延误。
你连身衣服都没能换掉。
你进二爷屋子里的时候,闻到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香气。
屋里的男人,正低着头缓缓雕刻一件木鸟。
他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听说,老国公夫人虽然入了佛门。
但是年轻时,艳名动京城。
二公子长得最像老夫人,漂亮的像个女子。
只是从娘胎带出的病,身子极弱。
大夫断言,二爷是活不过二十五。
而如今他已经二十四,活不过的过明年,成了未知数。
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从来都是把自己锁在宅院,闭门不出。
说的好听,活的好像在尘世之外一般。
难听些,就是在这里等死。
所以府里除了用惯的老人,很多后来进府的,不认得他都是正常。
他听到门被小厮关闭的声音,终于抬起头来。
看向你。
咳嗽了一阵。
然后淡淡的动着嘴角,说了句,让你后来很久都全身发麻的话。
「尹家嫂嫂,你愿意帮我冲喜吗?」

-36-
你当时几乎骇的发蒙。
直到他边咳边走到你身边,递给你一封信。
那字你认得。
是你尹怀恩的笔迹。
你震惊的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羸弱的二爷,迫不及待的打开了信封。
才知道了那句「尹家嫂嫂」是什么意思。
原来二爷年幼时有数年一直是教导在白鹤先生门下。
后来,因为身体的原因,还是被迫回了京。
那时候,他的同门师兄尹怀恩,天天把二爷当弟弟照顾。
两人情谊深厚。
只是后来,尹家因为家道中落,回归乡野,和二爷失去了联系。
一直到白鹤先生案发生,尹怀恩再次找到了他。
二爷因为身子原因,白鹤先生的案子,他根本无法身体力行为老师争取公道。
尹怀恩便托付他,若一日他遭遇不测,请二爷护住他妻子孩子的性命。
你合上信封。
二爷又喘着气给你披上了一件披风。
遮盖你身上明显被撕扯过的痕迹。
他叹口气,说怀恩他们这些人出事后,他开始着人到处找你。
却只找到你的孩子,家人。
你却不见踪影。
尹怀恩托付的匆忙,他又不曾见过你,也没有画像,他只能慢慢找。
直到他侄子百日那天,他带着礼物被推着出去走了一走,方看到你。
和尹怀恩形容的外貌十分类似。
才开始注意到你。
后来,他安排人一直照看着你。
可……
他脸色显出微微的红晕和难看。
「昨日,我得到响起,赶过去,已经晚了。对不住你们……」
「我担心我父亲会进一步对你不利,所以,才这样问你。」
「我本以为你这一去,便不再回来了。可你既回来了,自然有你的理由,我想应该和老师有关。」
「我一生未曾娶妻,将死之人,不愿意害了人家姑娘。如果你不嫌弃我是即将入土。我愿意以冲喜之名办个假婚,以国公嫡次子正妻身份,护你安危。」
「等我一死,你拿着放妻书,便可回到你的家乡。」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如此,父亲也就不会……」
接着,他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惨白的脸上,因为咳的过于厉害,泛起潮红。
那天之后,从来闭门不出的二爷,打开了大门。
只为了「求娶」你。
那可是正妻子!
你的出身,年龄,还嫁过人生过子。
何况还有你和老国公的事情。
这一切都令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
国公嫡次子的正妻,和县主平起平坐,那是何等尊贵身份。
自然不能同意。
他在祠堂苦苦哀求,咳到吐血,只求娶你。
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死过去。
让你心惊。
手帕抓Ṭûₔ在手里,死死的纠缠。
终于,一个月后,你真的被冲喜。
一顶红娇子抬进了昏迷的二爷屋里。
第二天,二爷终于醒了。
满府都知道「冲喜」成功了。
你们相敬如宾,你住在他的隔壁。
他还是叫你「尹嫂嫂」。
你还是叫他「二爷」。
二爷重新紧闭住了大门。
你开始精心伺候二爷的身子,每天在厨房想着法,为他调理饮食。
你感激他这样救你。
你真心希望他能活的长久一点。
后来,他二十五岁那年,居然还好好的活着。
你喜极而泣。
那年,他在院里种下了一株红梅。
说,以后每年冬天都希望能喝到你烹的茶,烘烤的果子。
他把雕刻好的鸟送给了你。
他的一生,就是困死在这副躯壳里的。
举步维艰,空有学问。
和这个木有鸟一样,是个死物。
若能最后为老师和师兄弟们做些什么,他也算没白活着。
冬雪真的在梅花上落了一年又一年。
那年,是景和三十五年,你三十七。
他没等到你的茶,他为你准备了整整三箱遗物,和一封放妻书。
然后,死在了落雪的第一个晚上。
二爷府邸的大门,终于开了。
你成了国公府的一个寡妇。
你没有拿出放妻书。
你还不能走,那件事还没办。
在葬礼结束后,你把木鸟抱在怀里,又死死关上了大门。
诺达的院子。
红梅开的如血。
茫茫大雪里,只剩你一个未亡人。

-37-
那年,是景和三十六年,你三十八。
也就是二爷离开的第二年。
老国公爷死了。
他沉迷炼丹,五食散成瘾,服食过量。
族人表现的很平静。
死后身体都是硬邦邦的,据说他会突然因丹药而死,已经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或早或晚罢了。
而你,终于等来了你苦苦等待的那日。
国公府祖荫庇护,是开国有丹书铁券的大功臣,因而爵位世代承袭。
老国公虽是个不顶用的,但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县主的夫君却是文武兼备。
老国公走了,这爵位自然就要到大爷的头上。
在家祠宗亲族老见证,修改家谱的那日子。
皇帝的御驾,亲自来了国公府。
你以二爷遗孀的身份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跪在地上。
等到公爷授爵流程走完,所有人都在叩谢皇恩。
你突然站起身来,双手托举着一枚玉佩,高声大喊。
「民女受先亡夫,登州举子尹翰哲遗托,务必将皇上亲赐白鹤先生的玉佩奉还圣上!」
「景和三十年,白鹤先生案实为谋杀,亡夫一干上百人,为此奔波入京静坐被抓,重刑枉死!」
「求皇上重审白鹤先生案!为白鹤先生伸冤,还我亡夫等一干举子秀才的清白!!」
众人惊愕哗然。
一群侍卫冲上来将你的头按在地上,你吃了你嘴巴的血灰。
可当玉佩被奉上后。
你听到那个极具威严的声音:「放开她,这却是朕当年赠与白鹤先生之物!」
你的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
好苦啊,可你终于还是等到了这天啊!

-36-
原来,白鹤先生作为一代大儒,当年也曾教授过还是太子的皇帝。
太子登基帝位后,白鹤先生决心以白身归乡授业。
皇帝曾赠白鹤先生一枚玉佩。
允诺白鹤先生,若他持此玉佩作为信物,随时可以直接面见皇帝。
此生,白鹤都是他的帝师。
当年,像尹怀恩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已然成了一种风气。
多少寒门学子,满腔抱负,日夜苦读,一朝中举,最后功名都被权贵私下交易,高价买卖顶替。
白鹤先生搜集了上百位相关秀才和举人的证词证言,然后带着一张盖满手印的御状,手持玉佩,以七十高龄,动身赶赴京都。
为天下寒门学子,求一个公道。
这才半路招来杀身之祸。
御状也不见了。
尹怀恩等人为了给恩师寻一个公道,才入京静坐。
这件事牵连甚广,他们从入京路上到最后入狱,遇到的艰难险阻,不尽其数。
最后的下场就是死的死,残的残,散的散。
这件案子,最后不了了之。
可白鹤先生收集的关键证据和玉佩始终没有被那伙歹人找到。
你也是在尹怀恩身死那天和你的耳语中,才得知,那些证据,居然几经辗转落到了他的手里。
证据被藏得很好。
尹怀恩历经酷刑,可到死,也没有说出来。
除了他自己,也没人知道,他有这东西。
他和你耳语说,除非见到皇上本人,否则,谁也不能给,谁也不能信!
他把这千斤万斤的担子放在了你的肩膀上。
这世道清明,寒门的未来,都压在了你的肩膀上。
国公爷死那天,你告了一天假,去了尹怀恩的坟头。
你边哭边挖他的坟,一直把里面密封埋下的坛子挖出来,取出玉佩和那百人证词证言。
「尹怀恩,你这个杀千刀的。
「你可坑惨我了。
「可,我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37-
白鹤先生案,整整彻查了半年。
那ṱŭ̀⁴一年,本就准备整顿朝纲风纪的皇上借这个案彻底肃查。
京都,风云诡谲。
他是个好皇帝。
以后百姓的太平日子,会在后头。
你带着二爷给你留下的箱子,抱着那只木鸟还有怀恩的骨灰回到了故土。
你带大的团哥儿,哭天抢地的不给你走。
薛俊杰远远的送了你。
你们之间,红尘早已化成了过眼云烟。
遥遥相望,彼此都是淡然。
听说,他的妻子怀了身子。
你很为他开心。
奔波半月后,你踏进了故土。
侄子和外甥女带着你的两个孩子, 远远的就站在路口等你。
孩子见你, 都胆怯的躲在外甥女的身后。
过了良久, 才纷纷探出脑袋,声音软软的叫了两声。
「娘……」
那年, 是景和三十七年,你三十九。
你两鬓已经长出明显的白发, 半生韶华已悄然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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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从前的宅子又买了回来。
院子里的梅花树已经长得很高。
你为尹怀尹新修了一座坟, 离你们家不远,来回也就半日。
想他了就能去看看。
你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话。
你说,他是杀千刀的,说不会轻易原谅他。
除非你拿着和离书,来梦里找你, 求你,好好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然后你就哭了。
颠沛流离的日子过了半生, 庆幸的是,下半生,你总算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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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酥的生意越来越好。
第一家分店, 你给了侄子。
开在了最好的地段。
在你不在的时候, 侄子已经定了亲。
那姑娘你见过了, 水灵灵的, 嘴巴甜人也勤快。
和木讷的侄子刚好相配。
这家分店以后就可以成为侄子成婚后养家的依靠。
你也想帮外甥女开一家, 以后是她的嫁妆。
可她死活不愿意。
她比侄子还大三岁,已经二十了。
她说,就要赖在你的家里,弟弟妹妹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和自己的孩子没有区别。
她一辈子也不想嫁人。
可你知道,她是嘴硬。
你不在的这几年, 她为了你的两个孩子,还要和你侄子一起支撑铺子。
里里外外的操劳。
自己的心上人等她不了,娶了别人。
她心灰意冷的,见到媒婆就往外打。
你叹口气。
瞅着时机, 把老店旁边的铺子都慢慢盘了下来。
店铺从一间慢慢变成了三间。
点心花样也不再局限于一口酥, 而是不断推陈出新。
店里实在忙的让人发疯,就开始雇人,从开始的一个, 变成了后来的七八个。
你笑着和外甥女说,她若哪天看上谁了,想嫁就嫁。
若一辈子看不上,当个有钱的老姑娘, 也是极好。
那年,是景和五十七年, 你五十九。
孩子们各自都有了家, 你过得虽清净,可到底有点寂寞。
院子的梅花落的开的到处都是。
你正在院子里烹茶。
旁边摆着一只有年头的木鸟。
眯着眼睛,躺在椅子上享受这难得的冬日暖阳。
门突然被敲响。
你扶着腰去开门。
正想问是谁?
打开门, 却看到一个雍容华为的圆脸老妇人。
身后还有两量满满当当的马车。
那老妇人笑意盈盈的说。
「樱宁姐, 我已经告老离宫,我记得有人最怕寂寞,曾和我说, 想和我老了还住一起斗嘴。」
「所以,玉兰来找你了,可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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