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医院厕所。
生母并不想要我,生完冲了水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以为我会掉进下水道成为一块烂肉。
没想到我命大,脑袋卡在了洞口,被护士发现,一把从粪坑里抱了出来。
医生说,虽然救活了,但大脑可能会有后遗症,不排除脑瘫的风险。
那时的监控还不够完善,在一周无人认领后,医院准备把我送到孤儿院。
可是,当护士把我交出去的一瞬间,一直安静的我却哭的撕心裂肺。
护士不忍心,一把将我抢了回来。
从此,她成了我的妈妈。
-1-
大家都说,季秀秀是个蠢货,收养了一个脑瘫,以后有吃不完的苦。
妈妈却说,「你们懂什么,小荷就是最好的女儿。」
她没有产假,只好带着我一起上班。
为了照顾我,主动申请从手术室调到病房。
工资下降一半,还要值夜班。
唯一的好处是,新生儿科病房有免费供应的水奶,护士ŧŭ̀⁽们轮流接来给我喝,护士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上天并不眷顾。
六个月,正常孩子可以坐起来的年纪,我却连翻身都不会。
妈妈小心翼翼的问儿科专家,「小荷没问题,对不对?」
儿科专家头也不抬的给开了脑部 CT,「做了再说。」
CT 室的阿姨看见妈妈,狠狠地皱了眉头,「你没告诉他是本院的吗?这么小做什么 CT!」
妈妈咬紧下嘴唇。
她何尝不清楚 CT 会影响发育,但医生只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就死死的拿捏住了她。
「如果真的是脑部有异常,晚确诊一天都可能会留下遗憾。」
CT 片出来后,专家看了很久,扶了扶眼镜,「影像结果没有发现大脑异常。」
不等我妈松口气,他继续道,Ťų²「但她这是典型的发育迟缓。」
「不尽早干预,会影响一辈子。」
-2-
妈妈的工资一个月不过四千,而我的康复费就要三千多。
而就算做了康复,我能和正常小孩一样也只是存在于理论概率里。
妈妈从康复中心出来,眼圈红红的。
就在这时,我在她怀里歪了歪脑袋,喊道,「妈,妈妈……」
她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晨星般的光亮,「我就知道!」
「我的小荷是最聪明的!」
她额头贴着我的额头,暗自发狠,「我一定会治好你!」
从那天起,妈妈下了班就去康复科打杂。
她所图不过两件事,一是想靠劳动减免一些费用,二是想要偷师。
康复师们不明所以,但见她是本院职工,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康复科主任却是一个讲原则的人。
在第三次把妈妈赶出康复中心后,赵主任警告妈妈,「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找关系走门路的地方,你要是再来,我就去找你领导聊聊。」
妈妈缓缓低下头,双手死死的捏在一起。
第二天,她缴清所有欠费,也没再擅自进康复室。
那段时间,她一天只吃两顿饭。
「你把钱都给他花了,你自己吃什么用什么!」
护士阿姨们看不下去,把自己的菜分给妈妈。
护士长悄悄去找了赵主任,却也被骂了回来。
有人劝妈妈,「放弃吧。又不是亲生的,万一康复不好,以后是个残废。你还能养她一辈子不成?」
妈妈笑了笑,「那我就养她一辈子。」
那人没再劝,只默默地把自己家孩子不合身的旧衣服打包给了妈妈。
她俩都没发现,赵主任站在在走廊转角,听完了所有的对话。
-3-
第二天,做完康复,妈妈抱着我正要离开。
从门口经过的赵主任突然叫住了妈妈,「我们这里还缺一个临时后勤,工作不多,有工资,下班后来处理就可以,你要是愿意的话……」
「我愿意!」
回去的路上,妈妈笑了。
「我们小荷是个小福星,连上天都在保佑你呢。」
「我的小宝贝,一定会好起来的。」
从那天起,妈妈只要有空就去康复室。
赵主任看到后,故意在她身前转悠,手把手教她。
因为康复科补助,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
妈妈终于不用靠同事的接济才能吃饱饭。
康复室里,孩子们在门里哭,家长们在门外哭。
只有我的妈妈不一样,她可以陪我进去。
妈妈哄我,「小荷,我们来这里做游戏。」
但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又痛又累,做完往往满身大汗。
我还小,不会拒绝。
只是每次看见康复科的大门就开始发抖。
每当这时,妈妈的眼睛都亮亮的,嘴里说着小荷不害怕,身体却抖的比我还严重。
终于有一天,赵主任告诉她,「这个阶段的你都会了,以后可以自己在家里做。」
妈妈和我同时松了一口气。
赵主任的唇角微微上扬,「我会定期去住院楼检查哦。」
我和妈妈同时一僵。
赵主任拂过耳后的秀发,转身离开,深藏功与名。
-4-
离开康复科的环境,我对「游戏」没那么排斥。
一岁,我站起来了。
妈妈高兴的抱着我亲了又亲。
两岁,我学会了自己的名字——「季荷」。
妈妈抱着我转圈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可我却看到了她背后的赵主任,带着隐忧的目光。
三岁,上幼儿园。
去一前,妈妈专门给每一个老师都准备了小礼物,也打好了招呼。
可我却连一周都没读完就被劝退了。
「她根本听不懂指令,运动落后也就罢了,还喜欢打人!」
「你在家里到底是怎么教的,我看是脑子有问题!」
老师尖利的指尖戳向我的头。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巴掌挡了过去。
「啪!」
老师的手背上浮现红印子。
她冷笑,「你看看你看看!」
「赶紧转学,我们可伺候不了。」
妈妈伸手将我抱进怀里,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她胸口的起伏。
「道歉。」
老师神色鄙视,「你想屁……」
妈妈抬起头,神色冰冷,「我录音了。」
「你不道歉,我就在你们园门口公放你刚才说的话。」
「让大家来评价一下你的师德。」
老师脸色僵硬了,但依然梗着脖子没说话。
我妈继续道,「我会发到朋友圈,发到班级群,让大家都好好瞻仰瞻仰。」
老师神色大变,终于低下了头,「对,对Ŧûₒ不起。」
妈妈牵着我的手,转头离开。
回到家,妈妈问我为什么打别的小朋友。
我说,「因为他们都喊我小傻子。」
妈妈听完,沉默半晌,坚定的告诉我:「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那天起,我成了失学儿童。
-5-
妈妈没有再给我报其他幼儿园,而是把我带在身边。
白天,我就在住院部,护士阿姨们轮流陪我玩。
晚上,我和妈妈一起回家。
社区知道我没上学,专门打电话来问。
妈妈就给他们放录音,直言道,「你们能保证老师是个人吗?」
赵主任知道后,专门来了一趟我家。
那一天,她陪我玩了好久的游戏。
然后关上门,和妈妈从白天谈到晚上。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妈妈从卧室出来的时候,眼里红的像小兔子。
她送赵主任出门,两个人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妈妈说:「我不会放弃。」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赵主任确诊了我得的是自闭症。
「留下她,以后你很可能要照顾她一辈子。」
自闭症。
就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层层云雾。
命运露出狰狞的獠牙,终于展现出了它对我的全部恶意。
刻板行为,发育迟缓,难以融入人群,那些曾经出现的问题,瞬间都有了答案。
自闭症儿童,大部分终身智力低下,举止怪异,无法融入人群。
妈妈买了很多书,也从赵阿姨那里借了很多材料。
她日夜苦读,那些艰涩拗口的专业词汇渐渐变成生活日常。
自闭症的孩子,又被称为「来自星星的孩子」,但她不仅没有规避这个话题,反而会搂着我数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和别人不一样并没有错ŧúₗ。
「小荷是天上的星星,他们看似远离人群,但也会绽放自己璀璨的光芒。」
她耐心的教我说话、写字,带我接触大自然,带我去融入人群,学会如何社交。
她把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给了Ţůₒ我。
没有在爱里出生的我,却非常幸运的,在爱里长大。
-6-
六岁,我除了比较内向,几乎看不出什么问题。
在联系了周边学校以后,妈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隐瞒了我的病,送我进小学。
开学第一天,妈妈把我送进学校,在大门口站了好久好久。
她满怀担心,却又必须放手。
因为她知道,她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
但她不知道。
其实六岁的我已经懂得很多东西了。
病房的护士们告诉我,妈妈对你那么好,你不能老是给她惹麻烦。
赵阿姨教导我,说话的时候要看别人的眼睛,玩耍的时候不能用力推开别人。
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别的小朋友可以边聊天边玩玩具,我不行。
玩具和说话,对我来说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根本不可以同时进行。
这导致同学和老师都觉得我不爱理人,很高冷。
而我还有极强的秩序感。
我的玩具、文具,绝对不能被随意调整摆放。
作业本上的圈圈画画,草稿纸上的随便涂鸦,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但我一直在忍耐。
因为妈妈希望我「正常」。
我不想让她失望。
我很能忍的。
我想,连那么疼的康复我都忍过来了,学校里的恶作剧和欺负又算得了什么。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校园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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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恶意尚且要评估利弊,隐晦而委婉,小孩子的恶意明刀明枪,不知轻重。
因为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和同学玩闹,非常讨厌别人随便弄乱我的东西。
很快我成为了被欺负的对象。
因为我姓季,男生们给我取绰号叫「jiji」。
他们会在楼梯间、走廊里,猝不及防的大声喊「jiji」,我只要回头,他们就笑成一团。
我不回头,他们就在我背后大声嘲讽「jiji 不理人了」。
我捏紧拳头,努力避开他们。
却反倒让他们变本加厉。
那天我值日,打扫卫生的小组成员放了学都跑了。
等我自己收拾完一切,一转身,这才发现阳台门在不知不觉中被锁了。
眼看暮色渐沉,放学铃声结束,整栋楼都安静下来。
我从阳台看出去,似乎整个学校,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心里有些烦躁。
妈妈还在大门口等我。
找不到我,她该多着急?
我的视线移到旁边的下水管上。
当妈妈带着保安找到我时,我正好从下水管滑到地面。
妈妈一把抱住我,根本不管我身上的脏污。
保安也松了口气,开口就是教训,「滑什么下水管,知不知道你妈多着急?」
我抬起眉眼,直直的看向他。
保安心虚的偏过头,闭上了嘴。
我为什么会爬下水管下楼,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欲盖弥彰抢着扣帽子,也并不会改变事情的实质。
这就是赤裸裸的霸凌。
那天回家的路上,妈妈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一个字都没有问。
只是深夜,独自蹲在厕所,边洗衣服边掉眼泪。
我躲在厕所门后,心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又洒上了盐。
第一次,我生出了恨意。
我恨那些以恶作剧为乐的同学,更恨……
无能为力的自己。
第二天,我刚打开教室门。
里面传来一Ťű²阵哈哈大笑。
「听说你爬下水管道下去的?」
「你是还没进化完的猴子吧?」
男生咧着嘴,笑嘻嘻的围上来,想要掀我的裙子,看里面是不是有「尾巴」。
那一刻,我甚至是平静的。
我的脑海里闪过骨科的医生叔叔教我的手法。
下一刻,惨叫响彻整个教室。
「痛痛痛!!!」
我捏着已经彻底变形的手臂,歪了歪头,看向刚才试图掀裙子的男生。
「好笑吗?」
说完,双手合拢,「咔哒」一声,又给他复位回去。
「继续笑啊。」
男生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我盯着他涕泪横流的脸,松开手,只说了两个字:「垃圾。」
-5-
我难得享受了一早上的安静。
所有的同学都避我如瘟疫。
那个被我掰断又复位了手臂的男同学,哭着冲出教室再也没有回来。
中午,老师面沉如水走进教室,「季荷,你来一下。」
教师办公室里,田家宝的父母满脸怒气。
「随意欺凌同学,给我们家孩子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
「学校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必须公开道歉!否则我要联合家委会一起要求开除她!」
我才到场,他们却已认定我罪大恶极,单方面宣判了我的罪行。
老师也并没有想让他们收敛的意思。
田家宝虽然平时喜欢欺负我,但他非常会欺软怕硬,对待老师向来是嘴上抹了蜜。
在一个一看就不怎么正常的孩子和嘴甜又勤快的孩子一间,蒋老师显然已经做出了选择。
但我任由他们怎么说,就是不道歉。
直到——
「蒋老师,我来晚了。」
妈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猛地回头。
早该想到的,既然对方父母到了,蒋老师一定也喊了妈妈。
妈妈见到我,安抚的拍了怕我的背,走到了我面前,用单薄的背影遮挡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蒋老师先发制人。
「不过是同学间的玩笑,季荷却动手伤人。」
「不想记入档案的话,就给田同学公开道歉。」
妈妈蹲下身,和我平视:「能告诉妈妈,发生了什么吗?」
「他要掀我裙子,我制止了他。」
妈妈深深看了我一眼,站了起来。
「所以,你们觉得掀裙子是小玩笑?」
田爸一拍桌子,「不然能是什么!」
蒋老师不耐烦道,「怎么不是?」
妈妈点点头,慢声道,「道歉可以。」
我双手捏紧,却见妈妈不慌不忙继续道,「但我有个条件。」
「只要你把蒋老师的裙子也掀了,我们就道歉。」
妈妈指尖的方向,赫然正是田爸。
-6-
田爸暴怒,「说什么呢你!」
「我一个大男人能干这耍流氓的事吗?」
蒋老师的脸色也变了,「季妈妈,请你注意言辞……」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妈冷笑着打断了。
「所以,掀我女儿的裙子就只是个玩笑,掀蒋老师的裙子就是耍流氓。」
「要不咱们现在就去问问校长,田家宝的行为到底是不是性骚扰!」
「校长如果说不是,我就去问教育局,教育局如果还说不是,我就去教育厅。」
「中国这么大,总有人能给我们一个公道。」
「你们说,是不是?」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脸色全都变了。
蒋老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季妈妈,咱们没必要……」
田妈也拉住了田爸,赶紧打圆场,「这件事其实我们也有错,家宝说到底也没受什么伤……」
田家宝双目瞪圆,单手指我,「她掰断了我的手!」
我冷笑,「这不挺灵活的吗,怎么就断了,要不我再给你检查检查?」
田家宝一听,立刻收回手,缩回他爸身后。
他爸恨铁不成钢,狠狠朝他背上扇了一巴掌。
妈妈把一切尽收眼底,冷冰冰的看着面前的人,「今天要给一个说法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昨天我女儿被关在阳台,也是这位田同学干的吧?」
「你们今天说我女儿伤人,可田同学明显没有任何皮外伤。」
「但是,学校走廊的监控可是明明白白的显示了昨天恶作剧是谁做的。」
「刚才一所以来晚了,也是去保安处拷下了监控录像,证据确凿。」
说到这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妈妈勾起唇角,绽放出一朵冷笑。
「下周一,在学校大会上公开道歉。否则,我立刻报警。」
「校园霸凌,可是会记录进档案的青少年犯罪行为。」
说完,妈妈根本没等他们回答,径直带着我离开了学校。
夕阳下,我们被拉出一长一短两道阴影。
夜风飘过,妈妈的发丝温柔的从我颊边飘过。
她什么都没说,可我就是莫名的知道她并不高兴。
突然,我停下脚步,「我撒了谎。」
「我打了他。」
「妈妈,对不起。」
妈妈回头看向我。
「你打他,是他该被打。」
「妈妈气的,是妈妈只告诉了你怎么做一个好孩子,却没有教会你怎么去反抗坏孩子。」
「妈妈不生你的气,妈妈生自己的气。」
好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事,她从来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而只要妈妈给我一个大大的怀抱,所有的烦恼就会变成泪水,倾泻而下。
我趴在她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7-
也不知道蒋老师怎么协调的,田家宝在周一的学校大会上,真的公开念了道歉书。
从那天开始,我的凶名享誉班内班外。
不仅田家宝不敢惹我,全班的同学都不敢再对我说三道四。
蒋老师心里不满,但考虑到我妈手里的录像,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一时间,我度过了一段安静的校园时光。
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作业。
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和我玩。
但其实,对我来说,这才是最舒服的状态。
那些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同学一间的八卦。
我压根就不感兴趣,只觉得吵闹。
我终于不用为了假装「正常」,刻意迎合。
我知道他们在背后叫我「怪胎」,可那又怎么样呢?
像正常人一样读书,考一个好成绩,让妈妈开心,就是我上学的全部意义。
而考试对于我来说,实在是过分简单的东西。
四年级,数学老师选拔奥数小组。
给我们发了一本奥数习题。
「你们这学期能把这些学会,就有机会进入奥数小组,参加区比赛。」
我听错了,以为他要我们把题全部做完。
于是我用了两天刷完了题。
他收到书时,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皱眉,以为他怀疑我的答案是抄来的,「你随便翻一道,我可以现场做给你看。」
他不信邪,真的随便翻了三道题给我。
我当着他的面写完了计算过程。
那天,我再一次被请家长。
只不过,这一次,老师的态度从未有过的热情。
数学老师拉着我妈的手,「小荷妈妈,你女儿是个天才!」
妈妈的眼神诡异,还以为老师在说反话。
「小荷绝对是未来的天才数学家,你一定要让她深耕数学……」
妈妈听了大概十几分钟,才缓缓低头看向正在用打印纸折纸飞机的我。
「她是……」
「天才?」
我抬头挺胸,把纸飞机递给妈妈,眼神肯定:我,天才!
妈妈接过纸飞机,声音颤抖,「我的女儿,当然是天才。」
谎话说一万遍,就成了真。
傻子被夸一万遍,竟成了天才。
在我的人生最初,每一次遇到挫折,妈妈都无比坚定的告诉我:
你就是最棒的!
当我渐渐长大,逐渐明白了自己不仅不是最好的,甚至连个正常人可能都不如时,又是妈妈一次又一次近乎盲目的相信,撑起了我的内核,让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感到自卑,感到怯懦。
所以,我可以直面批评,也能坦然拥抱夸奖。
天才那么多,为什么不能是我?
-8-
数学老师和妈妈提议,让我从四年级跳到六年级,这样竞赛的成绩出来,我就可以以六年级毕业生的身份被本区最好的初中提前录取。
妈妈心动了,但也并非没有顾虑,她问我:「班上都是大孩子,小荷怕不怕?」
我想起比我高半个头的田家宝,挥舞了一下手臂,「不怕。」
于是跳级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只等期末考完,我就去六年级。
因为班上只有我被选上数学竞赛小组,因此并没有大肆宣扬。
我放了学,就背着书包单独去辅导教室。
而在没注意到的角落,我又一次被请家长,且每天放学都不及时回家的事情,在同学一间传了很多个版本。
田家宝信誓旦旦的表示,我一定是惹了大事,这才被老师留校惩罚。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的真实性,放学,他偷偷跟在了我身后。
而这一天,刚好我要去医院复查。
第二天,四年三班的季荷有精神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学校。
田家宝绿豆大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恶毒Ṱű̂₌的光芒。
「说实话可不是造谣。」
「精神病还读什么书,滚出我们班!」
其他同学也开始纷纷起哄,「滚出三班!」
「滚出三班!」
无数狰狞的面孔朝我汹涌而来。
他们并不清楚事实真相,也并不想搞清楚。
田家宝就像一个放大镜,放大了同学们心底的恶,这些恶对准了我这个「弱者」铺天盖地而来。
哪怕我一向淡定,这一刻也不由得心生胆怯。
就在无数双手要摸到我身上,把我拖出去的时候,数学老师气喘吁吁的赶到了教室门口——
「你们在干什么!」
「都想上少年法庭吗!」
那些伸向我的手像是被烫到,瞬间收了回去。
田家宝笑嘻嘻的迎上去,「老师你还不知道吧?」
「季荷是个精神病!」
「精神病人怎么能上学呢?」
「我们一起把她赶出去吧!」
数学老师一愣,视线短暂的在我身上停留,继而大声呵斥田家宝。
「从哪儿道听途说的事情也拿来学校散播,你这是造谣你知道吗?」
田家宝的笑意更深了,「我可不是造谣。」
「昨天我跟着季荷,亲眼看到她进了第一人民医院的精神科。」
「为了确保万一,我还拍了照片留证。」
田家宝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照片,照片上精神科门口的屏幕上,赫然是我的名字。
「你自己说,这是不是你?」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
霎那间,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妈妈带着六岁的我站在附小门口,她轻声问我,
「小荷,我们试试读普通学校,好不好?」
「好。」
画面一闪即逝,在无数双或恶毒或疑惑的目光里,我说:「是我。」
妈妈,可能,我又要让你失望了。
-9-
我再次失学。
妈妈每天早出晚归,为了我的事情,在学校和教育局一间来回奔波。
关于自闭症算不算精神病,医学上其实并没有定论。
而轻度自闭症的孩子,普通学校原本也是可以接收的。
但妈妈对我病情的隐瞒,和我一前的伤人事件,让学校要我退学的想法异常坚定。
「自闭症患者,最适合的不是读书,而是学会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
蒋老师明显记恨上次的事情,挑起的嘴角满是轻蔑。
校长对妈妈避而不见,只让蒋老师全程出面。
不过一周,妈妈的头发白了一半。
田家宝和他的父母把事情闹得太大,家长圈几乎都知道我隐瞒病史入学的事情。
不仅我就读的小学要我退学,附近的其他学校也不敢接收。
在赵阿姨上门时,在我面前一直坚强的妈妈终于掉下眼泪。
「……不是故意隐瞒的。」
「我只是想让小荷拥有正常孩子的教育。」
「我没有想到……」
赵阿姨搂着崩溃的妈妈,宽慰的拍打她的脊背。
「这哪儿是你的错,轻度自闭原本就可以进普通小学。」
「是他们坏,不是你的错……」
就在这时,敲门声想起,微掩的大门外,站着略微尴尬的数学老师。
「……能进来吗?」
「我有一点不同的想法,或许能帮小荷。」
「这是小荷在竞赛小组里面的成绩单。」
「她学习数学的速度非常快,而且举一反三,绝对是个天才。」
妈妈疑惑,「这我知道,可又能证明什么呢?」
赵阿姨却脸色凝重,「等等,你是说,她在数学方面是个天才?」
「对。」
赵阿姨的眼神亮了。
「对啊!这么明显的事情,我怎么没想到呢!」
「秀秀,你等着,我回家拿份测试。」
她风一样的跑走了。
妈妈看的目瞪口呆,「她……这是怎么了?」
数学老师微微一笑,「因为我们都认为,小荷不是普通的自闭症。」
「是阿斯伯格。」
「又叫天才病。」
-10-
测试结果出来的时候,赵阿姨、妈妈和数学老师都围着我又哭又笑。
我看着他们,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经常给我塞零食的护士阿姨,教我防身术的骨科叔叔,自掏腰包帮我买书的数学老师,还有一直默默关心我的赵阿姨。
他们的善意就像是天上的星星,点亮了我原本一片漆黑的未来。
激动过后,数学老师最先冷静下来。
「虽然阿斯伯格不是普通的自闭症,用这个可以说服学校,但说服不了被带节奏的学生家长。」
「那怎么办?」妈妈和赵阿姨异口同声。
「让小荷参加竞赛,拿到第一。」
「到时候别说附小,其他学校也会抢着要。」
「那就这么决定了。」赵阿姨信心满满,「我回去把小荷的病例和检测结果发给我师兄。」
「我的师兄可是行业大佬,他确诊小荷是天才,我看谁还敢造谣小荷是神经病!」
数学老师镜片上亮光一闪,掏出包里砖头厚的书,「这是竞赛材料……」
我:……
总觉得被套路了,但我没有证据。
夜深了,赵阿姨和数学老师都离开了。
妈妈给我热了一杯牛奶。
我看着她忙里忙外的身影,忍不住问道,「你不开心吗?」
「嗯?」妈妈疑惑的抬头。
「从数学老师让我参加竞赛开始,你就没说话。」
「你是担心我考不好,以后没有书读吗?」
妈妈的表情从惊讶,渐渐转为黯淡。
「妈妈只是在想,如果早一点发现,现在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你不会被欺负,不会被同学指着鼻子辱骂,不会被老师嫌弃。」
「我是不是,没有照顾好你。」
-11-
医生说,自闭症患者很难体会别人的情绪。
但在这一刻,我是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心脏酸胀到发疼,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妈妈就像是一颗海蚌。
用最柔软的内里面对我,用坚硬的外壳面对世界。
明明已经拼尽全力为我遮风挡雨,却始终惧怕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可是——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是下水道里的一团烂肉。」
「就算侥幸得救,也只是作为小怪物,格格不入的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你当然是世界上最好ṭũ̂ₖ的妈妈。」
妈妈的眼泪划过脸颊,她狼狈的转过身去,「搞什么啊,突然这么煽情……」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长到了只比她矮半个头。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再没有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服。
洗的泛白的衣角映衬出的,是我崭新的裙子。
简陋的餐桌上,摆放的都是我喜欢的水果。
对我来说,妈妈是我的救赎。
但是遇到我,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妈,你想过,给我找个爸爸吗?」
「说什么呢!」
「这么多年,你真的没有追求者或者相亲对象吗?」
「……看来我们小荷,也到年纪了啊。」
「啊?」
「少女思春。」
「…….」
-12-
第二天我开始投入数学的汪洋大海。
在没有人打扰的环境里,我的超强专注力展现的淋漓尽致。
只要妈妈不喊我吃饭,我可以心无旁骛的坐在书桌前刷一整天的题。
但我心里装着事。
等妈妈走后,我偷偷跟去了医院,摸到了赵阿姨办公室。
看到我,赵阿姨很高兴。
「怎么瘦了?」
「别压力那么大,考不上也没什么。」
「我跟你说,我师兄近期专门要来一趟 C 市,他可牛了……」
我打断她,单刀直入。
「赵阿姨,我妈那么喜欢小孩,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赵阿姨明显愣住了。
「是因为我耽误了她吗?」
我是被赵阿姨轰出办公室的。
好多年没有这个待遇,一时间竟还有些怀念(并不)。
回家的路上,赵阿姨的大脸在我脑海里挥一不去。
「小崽子,装什么小可怜。」
「儿童心理学阿姨我也是辅修过的!」
「想吃瓜是吧,长大了开始对你妈指手画脚了是吧,回家问你妈去!」
会议结束,一阵恶寒。
我就知道,在这群大人里面,赵阿姨才是最不好糊弄的。
但一时实在也找不到人询问。
罢了罢了,先考试吧。
毕竟,成绩在手,天下我有。
是不是能从失学儿童变成各个学校争相抢着要的香饽饽,也就在此一举了。
-13-
四月,初赛。
我毫无悬念拿了第一。
成绩出来那天,妈妈接到了蒋老师的电话。
「季荷的退学材料还需要本人到场签字……」
妈妈面无表情的挂了电话,把这些纷扰都挡在了我的书房外。
六月,复赛。
比赛地点在 A 市。
数学老师专门请了假,陪着我去参赛。
路过 A 大,我看到有小孩从里面走出来。
数学老师告诉我,「这是 A 大少年班的孩子。」
他双眼放光,「少年班里的,都是天才。」
「小荷,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他们的一员。」
我扫过他们,最后视线停留在妈妈脸上。
妈妈看着 A 大的牌匾,眼神在发光。
「A 大,很好吗?」
「当然,这里是全国最顶尖的学府。」
我收回视线,「哦。」
很快考完,妈妈难得没有省钱,请数学老师和我吃了一顿大餐。
第二天,复赛出成绩,我毫无悬念拿了第一。
给我颁奖的老头摸了摸我的头,「以后来 A 大,当我的关门弟子怎么样?」
我看看他泛白的胡须,有些嫌弃,「你很厉害吗?」
数学老师腿一软,感觉快要跪下了,「陈老别和她一般见识。」
「小荷,这是国内数学界的泰斗!」
我想了想,又道,「只要你能解决我失学的问题,我就来 A 大,当你的关门弟子。」
数学老师汗如雨下,白胡子老头大笑,「一言为定。」
回程,数学老师一直很安静,最后分别时拍了拍我的肩膀,
「托你的福。」
「有好戏看咯。」
-14-
好戏果然没有让我们等太久。
我拿到数学竞赛第一的消息就像一把火,瞬间烧断了附小老师和同学的神经。
妈妈的手机已经快被蒋老师打起火了。
她一前咄咄逼人要我去签字退学,现在却恨不得撤回一个月前的自己。
言辞恳切的要求我务必回去上课。
同学们也议论纷纷,「精神病人还能拿竞赛第一?」
「一前是造谣吧,田家宝一前就和她不对付……」
「我小姑说抑郁症其实也算精神类疾病呢。」
「听说数学泰斗要收她当弟子,这下好了,泰斗的弟子被学校以莫须有的理由退了学,泰斗的脸往哪儿放?」
其他学校的邀请也适时的递来橄榄枝。
「来我们这里,我们学校绝对没有校园霸凌,您女儿一定会有一个非常宽松的学习环境。」
「我们学校虽然是私立,但是您女儿来了学费全免,而且 K12 制度,可以直升初中……」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
但数学老师却建议我们都别选。
「小荷心智成熟,学习能力极强,普通的学年制度会浪费她的才华和时间。」
「直接上初中是最节省时间,也最简单的办法。」
但问题来了,虽然我也接到了初中的邀请,但是都有一个前提——
我得有学籍。
而我现在,才刚被退学。
哪儿来的学籍?
这时,附小的校长突然亲自登门拜访了,「一前都是误会,小荷是我们附小培养出来的天才。」
「造谣的学生及其家长我们已经处理了,请务必回来上学。」
「造谣?」
我有些疑惑,难道不是我自己亲自点头承认的吗?
校长微微一笑,「田家宝同学在没有搞清楚事实真相的情况下造谣同学,属于校园霸凌,我们已经劝退他了。」
「另外,蒋老师违规收受礼品,越权处理,导致季同学被退学。」
「这样有违师德的行为简直是害群一马,我们已经把她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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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说,我的退学流程其实还没走完, 所以只要我肯,一样可以以附小的名义报初中。
「那就是说,我可以不用回去上课了,对吗?」
「是的。」
我自然乐的什么都不干,新学期开学就去新的初中报道。
但是这么大的转变, 总觉得有些蹊跷。
妈妈也觉得不对劲,「虽然拿了奖,但是附小做到这个地步, 总觉得不太对。」
最后还是数学老师解了惑,「小荷回 C 市的第一天, 泰斗就给 C 市教育局打了电话。」
「第二天附小的校长就被喊去教育局背书。」
「小荷, 有泰斗这样的老师, 以后你的路一定光明。」
我的嘴巴忍不住张成了 O 型。
真没想到, 那个白胡子老头,竟然这么厉害。
我突然对那块被我拿来垫桌角的奖牌升起了一丝敬畏。
有了校长的神助攻,我成功的报上了本地最好的初中。
回学校拿材料时, 正好遇到他们在开晨会。
当着全校老师、同学的面, 校长在主席台上叫住了正准备脚底抹油的我。
「下面, 请季荷同学来为我们分享学习方法,让我们鼓掌欢迎!」
我被迫站上主席台。
看着台下茫茫人海, 有认识的, 也有不认识的。
视线穿过他们,我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的妈妈。
我抓住话筒的手突然有了力气。
我的确有些话想说,但却并不是校长希望的。
「我是自闭症患者。」
「医院里,自闭症隶属于精神科。」
「所以, 你们说我有精神病, 并不是造谣。」
「但是, 自闭症不会传染,没有伤害性,我在学校里, 没有主动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除了, 因为反抗别人的伤害进行的正当防卫。」
「校长希望我讲学习方法。」
「但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 因为我的学习你们复制不了。」
「但借这个机会, 我想感谢我的妈妈。」
「您一直说我是天上的星星,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那么, 我愿意当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照亮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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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妈妈哭的泣不成声。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一直拉着她的手。
其实, 我在书房里看到了妈妈的病历单。
在收养我一前, 她也刚刚经历了流产、离婚。
也许,在从厕所抱出我的那一刻。
她想到的是曾经自己的孩子。
所以, 她不忍心让我被丢进孤儿院。
她收养我, 受尽白眼把我养大。
她替我遮风挡雨, 即使我可能永远也没办法出人头地。
但是, 初心如何早就不重要了。
妈妈的爱, 点燃了我的生命。
因此,我也愿意用尽我的全力,回报这份爱意。
佛说, 「发心为利他,求正等菩提。」
路还长,我们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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