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那天,情况危急。
我求张帅签剖腹产同意书,可他妈不让。
隔着门他急切大喊:「朝朝你加把劲,你一定可以自己生出来。」
后来,我羊水栓塞一尸两命。
再度睁眼,回到了十五岁。
张帅在村口拦住我:「朝朝,听说你也要去读中专了?」
-1-
咽气后有短短一段时间,我的魂魄飘在半空。
听到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着说医生杀了她的宝贝金孙。
之前她一直以为我肚子里的是个女儿。
看到张帅抱着我的尸体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我一脸。
看妈妈匆匆赶来,哭了一轮后,跟婆婆一起拉扯医生,让医院赔一百万。
一百万!
原来我的命这么值钱。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该去投胎了。」
可是,我真的很不甘心。
我的人生,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你想重活一次吗?」
「想啊!」
意识猛地陷入黑暗。
再睁眼,我回到了十五岁。
村里的大喇叭在播:「非典虽然暂时没有影响到我市,但……」
穿着喇叭裤的张帅在村口拦住我:「朝朝,听说你也要去读中专了?」
他年轻稚嫩的脸,把我吓得一激灵。
提脚就往家跑。
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打死你个妈宝男!」
他都被打蒙了。
好一会才追在背后喊:「宋朝朝你干吗打我,什么是妈宝男?」
我朝着夕阳落幕的方向,一口气跑回家。
院子里很热闹,城里的堂姑回来了。
她早年中专毕业,分配到一个国企,后来嫁给了同事,单位分了房。
从此成了城里人。
她是家族里最有出息的,极有话语权。
此刻,她指点江山:「朝朝虽然考上了一中,可分数是垫底的。」
「女孩爆发力不行的,上了高中更是跟不上。」
「一中现在升学率不行了,要是没考上大学,书都白念。不如去读中专,两年就可以上班赚钱,到时候能帮着小暮出学费,你们夫妻俩也轻松点。」
当时我爸妈信了她。
眼看着她还要滔滔不绝,我大声打断:「爸,妈,我要去读高中!」
堂姑还在喋喋不休,我直接回她:「堂姑你放心,我们不会找你借钱的。」
反正你也不会借。
她被气走了。
夜幕低垂,院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爸爸责备我:「没大没小,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我重复着:「爸,妈,我要去念高中!」
我知道,这是一个充满机会的时代。
可是抓住机会,也是需要敲门砖的。
大学文凭,就是那块砖。
妈妈扯亮了堂屋的灯。
五瓦的灯泡,只比煤油灯稍亮一些。
爸爸大口大口吸着水袋烟,妈妈深深叹气。
「朝朝,高中一学期开学就要交 1800,我跟你爸爸没钱哟。」
「现在稻子卖不起价,家里养的猪又死了两头……」
「我跟你爸没本事,你弟读书也要钱……」
上一世,他们也是这样。
一遍遍诉说着自己的辛苦。
我那时年幼,见识短浅,心软良善。
最终妥协,去念了中专。
然后发现,班级的同学很多中考分数只有我一半。
后来弟弟中考,爸妈四处凑钱,交了五千块赞助费,送他去读一中。
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
可是人生就是如此,一步错,步步错。
我一字一句:「我一定要念高中,学费我会自己想办法。」
-2-
爸爸吐出最后一口烟,道:「你自己弄得到钱,那就去读。」
只有一个多月就要开学。
我现在去县里打工,就算是日夜不休,也不可能赚到 1800。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法子。
总算想到了一个人。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出门去村头搭第一班车去县里。
盛夏天热,大家都起得早。
我碰到了张帅的妈妈张婶,前世的婆婆。
她堆起一脸的笑跟我打招呼:「朝朝,这么早去哪儿?还没吃早饭吧,我煮了鸡蛋,给你拿两个。」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愤怒是恐惧。
我与张帅婚前,她待我极好。
婚后才知道她两面三刀,尤其是我几年都没生出孩子,她更是没个好脸色。
后来怀孕她坚持找人帮我做 B 超,得知是个女儿,把特意养来给我坐月子的鸡,全给卖了。
我退后三步:「我吃过了。」
「你也要去读中专,那跟我家张帅读一个学校去嘛……」
「不,我要念高中。」
我转身就走,她在身后喊:「你爸妈哪来钱供你哦?女娃读那么多书干嘛?不如早点打工赚钱……」
我在汽车站,顶着烈日一个门面一个门面地找,找到了福德饭店。
我结婚那年,村里出了个新闻。
同族的德伯,资助了几个学生,其中有一个考上了清华。
那个孩子毕业后找到了德伯,坚持给他三十万。
当时电视台还来采访了。
村里的婆娘们议论:「有那个钱不分点给村里人,跑去帮外面的人。」
「难怪一辈子都生不出儿子!」
十点多,小饭店还没什么客人。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边抢过德伯手里的抹布帮忙擦桌子,一边说明来意。
「我给你打欠条,等我考上大学,会连本带利还给你。」
「我虽然现在成绩垫底,可我一定会好好学。」
「德伯,我知道你一直在资助贫困的孩子,求你帮帮我……」
……
话音刚落,大娘扯着大嗓门冲出来:
「什么资助?宋德福,你背着我给谁钱了,难怪店里的账一直对不上!」
她拿着菜刀就往德伯身上招呼。
德伯一把扯回我手里的抹布,解释道:「我哪有钱!」
「钱不是都在你身上,你听她瞎说。」
他凶我:「不吃饭就赶紧回去,莫在这里影响我做生意!」
我错了。
我太冲动太急切了。
可德伯不再给我机会,他拿扫把把我赶了出来。
我一连问了好多家店面。
就算是招人,一个月也只给六百块。
而且最少干半年。
烈日炎炎,我几乎被烤成人干。
水泥地面冒着烟,透明的塑料凉鞋踩上去滋滋作响。
难道重启人生,也无法改变我的命运?
我只能读免费的中专,只能去流水线,只能随便嫁个人,草草一生?
一整天没吃饭没喝几口水,我感觉自己脱了一层皮。
回去时又在村口碰到了张婶。
她啧啧道:「莫瞎折腾了,你就没那个命!」
「跟着我家小帅一起去读中专好得很!」
张帅从屋里跑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凉茶:「喝点茶,莫中暑了。」
前世我们一起去了流水线。
一个月八百块,我们每人给爸妈寄六百,只留两百给自己。
厂里包吃住。
他把两百块都给我,自己有时一个月都用不了十块钱。
那时,我觉得他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他是很好,可架不住是妈宝。
我把凉茶推回去:「不用了,谢谢。」
回了家,爸妈和弟弟刚从田里回来。
宋暮阴阳怪气的:「你倒是知道躲,一整天鬼影子都没看见。」
「我腰都快累断了。」
从小爸妈就告诉我,我是姐姐,我得照顾弟弟,让着弟弟。
我一直这么被洗脑着。
直到他们拿着我这么多年寄回去的钱,给弟弟付了县城房子的首付,却只给我买了六床最便宜的丝绵被当嫁妆。
我才醒悟:原来,从宋暮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是被牺牲的那个。
爸爸看我脸色就知道事情没成。
他叹口气:「你现在知道 1800 是大钱了吧?」
妈妈摸摸我的头:「朝朝,爸妈能力有限,你莫怪我们。」
宋暮怒气冲冲:「饿死了,先搞饭吃行不?」
晚饭桌上,爸妈道:「你就跟小帅去念一个中专吧,彼此还有个照应。」
「我要念高中,我会搞到钱的。」
爸爸重重一摔筷子:「你是不是要打一顿才听话?」
「让你去念中专已经很好了,村里其他妹子都是初中毕业就去打工养家了,你还要怎么样?」
妈妈轻声细语的,也在说服我。
可是爸妈,她们都没有考上一中。
而且,这已经是我第二次人生。
如果我还让步,那我就活该生生世世在泥泞里,永不能翻身。
正是僵持,院子里的黑狗汪汪叫个不停。
月色黯淡,德伯推着自行车站在大樟树的树影之中,轻声唤我:「朝朝,你过来!」
-3-
德伯给了我一叠钱。
有一百的,五十的,还有五块一块的。
有些边角起了毛,却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乌云让步,柔和月光落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他将钱递给我,脸上竟还带着歉意:「我也没有更多,生活费你得自己想办法。」
我的眼眶一下就红了,颤抖着手接过钱。
「您等一下,我现在回去拿纸笔写欠条。」
德伯一把拉住我胳膊:「不用!」
「但你期末考试必须进年级前三百,只有这样你才能考上像样的大学,我才会继续资助你。」
他顿了顿。
「我的钱也不多,只希望能帮助到那些真正值得的孩子。」
德伯甚至不肯进屋喝口水。
他叮嘱我:「别让人知道是我出的学费。」
「我知道。」
笑人无恨人有。
乡下的人心,有时更为直白恶毒。
德伯骑着自行车,披着月色匆匆离去。
暑假我捡蝉蜕,在河里摸螺蛳,抓龙虾,用网兜在涨水的时候网野生的小鱼和虾子。
这些东西都可以换钱。
开学前,我带着一大兜虾干悄悄送给了德伯。
加上妈妈给我一百,我身上一共只有三百块。
哪怕是天天吃馒头,也不可能维持得了一个学期。
好在我眼疾手快,报到的第一天就去找了校长。
说明自己的情况,一再表示自己会好好读书,想在学校找个兼职。
他真的是个好老师,翻了我的成绩册思忖了一下,还是让我每周两次去打扫和整理图书馆,每个月可以给我一百五的饭票。
那时食堂荤菜两块起步,素菜才一块。
一百五的饭票,大大缓解了我的压力。
可不是人人都像他这么好。
我们这一届有 700 多个学生。
我排在将近六百名。
被分ṱùₑ到平行班。
班里有很多都是赞助生。
我的座位被排到最后。
前面的女孩自己带了个高凳子坐,把黑板挡了一大半。
旁边的自费生从不好好学,一上课就递纸条讲小话。
我本来基础就不行,这样的学习环境实在糟糕。
我跟班主任老李反映情况,他却只是轻飘飘地说:「那你去跟她换个凳子嘛,再者好好努力,期中考出好成绩,我就给你换座位。」
从办公室出来时,我听到老李跟其他老师谈笑:「要成绩没成绩,要家境没家境,毛病还挺多。」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冲进去甩他一耳光。
可事实上。
生活向来如此残酷。
如果你没有钱,那就必须自身有实力。
不然,你的声音会被埋没,你的需求会被无视。
德伯和校长的善良,是珍稀的美德。
老李的势利,才是现实的境遇。
我一定,要倾尽全力改变命运。
我再也不要草草嫁人,最后一尸两命。
课间操时,我把英语单词做成小卡片贴在掌心,一边运动还能记下十来个单词。
午休时,旁边的人在嬉闹,我用棉花塞住耳朵,认真解题。
熄灯后,宿舍楼对面的民宅会亮灯,我就站在走廊窗户边,就着微薄的光,预习第二天的课程内容。
……
这天我在图书馆帮忙整理书籍,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红着脸过来。
问值班的汪老师需不需要兼职。
汪老师指着我:「你来晚了。」
男生看我一眼,失望离开。
汪老师一边往书架里还书一边低声跟我说:「刚才那男孩叫章颉,是你们这一届入校年级第一,听说家里条件也不好……」
章颉……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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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德伯资助,考上清华的男生。
晚上我去食堂吃饭,又碰到了他。
他的饭盆里只有一份土豆ṭú₀丝,再加四两米饭。
吃完饭,我跟食堂的阿姨聊了聊。
然后去一班找章颉,开门见山地说:「我刚才问过食堂的老板了,她收兼职,每天中饭和晚饭时间帮忙半小时,管吃,每个月还给一百块。」
「你要不要去试试?」
章颉瘦削的手捏成拳,脸色绯红:「要站在前面打饭吗?」
「我,我……」
到底还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拉不下那张脸。
我轻轻叹息:「那这样吧,我去图书馆的汪老师谈谈,看能不能把你换去图书馆……」
他怔住了。
我都走了好一段,他追上来问我:「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侵占了你的利益啊。
应该是德伯将原本对他的资助掰了一半给我,他才会如此困顿。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穷人吧。」
他喉结滚动,轻声问:「那你不怕被同学指指点点吗?」
我抬头看他。
夕阳在他黑色发丝跳跃,少年的脸色羞愧又疑惑。
我一字一句地说:「其实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从贫穷里生长出的自卑和怯懦,敏感和短浅。」
「因为穷,我们瞻前顾后、害怕失败、不敢努力,最后错过机会。」
「可凭自己的劳动赚钱,为什么要怕别人异样的目光?」
「如果你是食堂老板的儿子,你站在那帮同学打饭,你会怕别人议论吗?」
章颉瞳孔颤动,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低声道:「初中以前我家境很好,我一直……」
我笑了。
他瞪大眼睛:「你笑什么?」
「笑优等生原来也不是完人。」
我朝他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普通的优等生。我叫宋朝朝。」
他潮湿的手心与我相碰:「我叫章颉。」
他下定了决心:「你继续待在图书馆吧,我一会自己再去问问食堂老板。」
第二天,我在食堂看到了他。
他脸红得像虾,根本不敢跟人对视,打菜动作不熟练,手忙脚乱。
轮到我了,我大声道:「同学,我要一份芹菜肉丝,多给我点肉!」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底笑意一闪即逝。
然后给我打了满满一大勺菜。
你看,食堂有人。
还挺爽。
当然,我帮他还有其他的目的。
平行班的学习氛围、学习成绩远远比不上重点班。
就连老师也没那么上心。
我想找个人带我,其他人没那个耐心。
可章颉有。
无论我什么时候去问他题,他都帮我解答,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听懂为止。
期中考试的成绩并不如人意,我考到年级四百多名。
章颉安慰我:「你底子差,现在最重要的是打牢基础,千万不能沮丧放弃。」
当然不会。
比这难千百倍的苦我都吃了,还会在乎这个。
渐渐地,年级里有了流言。
说我喜欢章颉,借着学习对他死缠烂打。
每每ŧų₃我跟章颉走到一起,就有好事的人吹口哨。
这天午休我被叫到了办公室,一班的班主任刘老师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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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的脸色很不好看,对着我就是一通输出。
「你自己成绩差就算了,还要去招惹一班的尖子生,你现在是学生,最重要的是学习,不要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再说,你拿镜子照照,人章颉能看上你?」
刘老师微皱眉头,打断:「老李,别这么训孩子。」
「宋同学,今天我来也不是兴师问罪,只是想提醒你,学习才是第一要务。」
我耐着性子解释:「我就是在跟他请教题目,我没有非分之想!」
老李一拍桌子:「你还嘴硬,你有困难不会找老师吗?」
我咄咄看他:「可我每次问你,你都三言两语把我打发了,你根本没想好好教我。」
老李勃然大怒,伸手要来打我。
那时体罚学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最后是刘老师拉住了他。
当天下午,我的位置就被换到了最后一排靠门。
前面是两个 185 的体育生,我被遮得严严实实。
好像人偷偷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晚自习下课后,章颉来找我。
认识快两个月,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宋朝朝,你考来一班吧!」
「嗯?」
他目光灼灼:「我问过了,每个学期都有一次机会,你要是来了一班,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会阻挠我们。」
「啊?」
他脸都红了,急急解释:「我的意思是,阻挠我们的学习。」
为了激发学生的斗志,每学期末学校会根据成绩,用平行班的前六名,将三个重点班的最后六名换下来。
我有点迟疑:「我可以吗?」
「这个学期不行,就下个学期。」走廊灯光昏黄,章颉的眼神亮得像是星,「只要坚持不懈,你一定可以。」
「宋朝朝,我在一班等你!」
这个期末考对我至关重要。
我至少要进年级前三百,德伯才会继续资助我。
但其实我更想考入重点班,争取到更好的学习环境和氛围。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睡觉、吃饭、做兼职,我疯了一样地学习。
入冬后,天气更冷了。
我没钱买羽绒服,夜里在走廊看书,只能把全部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不断走动来抵御严寒。
室长轻手轻脚推开门,把羽绒服披在我肩上:「别感冒了。」
对面民宅阳台的灯泡,不知什么换了个瓦数大很多的。
窗帘拉得很严实,阳台上的灯经常亮一整夜。
汪老师会抢过我手里的抹布:「你去我办公室学吧,这半个月馆里不忙。」
原来,只要你足够努力。
这世界总会对你释放出诸多善意。
期末考那两天特别冷。
学校大发慈悲,居然开了空调。
之前空调一直是摆设。
我穿得太多,后背全是汗。
教室里门窗紧闭,我脑子有点昏沉,手和脚上的冻疮被烘热,抓心挠肝地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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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断告诉自己:宋朝朝,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啊。
成绩单一周后才出。
跟章颉和室友告别,我坐车回村。
老旧的七座金杯,满当当塞着十四个人,在泥巴路上嘎吱作响。
中年男人在车里抽烟,女人手里抱着的孩子哇哇大哭。
她掀起衣服就给孩子喂奶。
2003 年,大城市已然车水马龙,可这座偏远的小县城,却依然浑身泥泞,如一潭死水。
我有点晕车,到了村口逃命一般下车,迎面就看到了张婶。
张婶笑眯眯地问:「朝朝,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看样子就是没考好,我打听过了,一中的平行班,每年也很少能考上好大学的。」
村子里的婆娘们也有好些这么说。
说我爸妈肯定是脑子进水了,好好的儿子不培养,居然送女儿念高中。
这不是给别人家做嫁衣裳吗?
到了家门口的池塘边,妈妈正在洗衣服。
她一看我就扶着腰站起来:「快快,我腰疼,你赶紧帮我把这些衣服洗一下。」
我本来想趁着寒假好好学习,追上差距。
可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
洗衣做饭,喂鸡喂猪,刨地撒种。
入夜后总算有时间,妈妈又嫌我开着灯看书费电。
但宋暮就天天骑着自行车满村窜,一点活也不用干。
每次我抱怨,妈妈就会护着他:「他是男的,哪能干得了这些琐事。」
宋暮还朝我翻白眼:「这些都是女人的活!」
那天我在厨房切萝卜,宋暮钻进来,我切一片他吃一片。
还埋怨我怎么这么晚还没做饭。
我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拽着他的手死死压在砧板上,恶狠狠地道:「宋暮,我不是你从前那个任劳任怨的姐姐了,你要是再这样,我把你的手一起剁了信不信?」
这一刻,我释放了心底的恶魔,露出了阴森锐利的獠牙。
是的。
我怨恨他。
恨他曾经无休止地索取,恨他烂泥扶不上墙,恨他夺走了父母全部的宠爱。
从那天以后,宋暮老实了不少,也会帮我搭把手。
你看,爱和包容换不来尊重。
只有硬起拳头,别人才会重视和畏惧。
出成绩单这天,我要回学校。
妈妈不以为然:「干嘛浪费车费,你还能考出花来吗?」
张婶一边捶衣服一边哈哈嘲笑:「朝朝是要拿个全校第一回来吧?」
张帅从屋里跑出来:「王家村今天搭台子唱戏,我们去看戏呗,成绩单有什么好拿的。」
前世中专毕业后,进了流水线我才发现知识的重要。
我参加成人自考,考完大专考本科。
张帅便一直玩手机打游戏,还经常打击我:「这种学历,外面不承认的,不知道你瞎忙活啥。」
「这书能有游戏好玩吗?」
我看着他笑了笑:「张帅,你好好去看戏,我再也不想跟你成为一路人。」
我错过了最早的班车,九点半才赶到学校。
在校门口遇到班里的几个自费生从私家车上下来。
穆军朝行色匆匆的我吹口哨,喊我:「宋朝朝,跑得再快,期末考țű̂⁸也不加分的。」
其他人哈哈大笑。
高一共有三张红榜。
总成绩榜,重点班榜和平行班榜单。
我朝着平行班榜单拼命往前挤。
寒风猎猎,乌云蔽日。
我的心却高高吊起,一片滚烫。
我的名字,会在前六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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Ṭù⁹第一,不是我。
第二,也不是。
第三不是。
第四不是。
第五不是。
我的心越来越凉,做了个深呼吸,才看向第六个名字。
宋……朝……朝。
我狠狠揉了揉眼睛。
太阳此时从厚厚云层中探头,万丈光芒洒落人间。
宋朝朝三个字,如带光环,刺入我的眼中。
短短一瞬,我的眼眶已经通红。
章颉不知何时已经挤到我身边,拍了拍我:「宋朝朝,你可真厉害!」
我回头看他,眼泪猛地滚落。
他慌得不行:「你,你哭什么?」
他在身上一顿乱摸,也没摸出半张纸巾,最后为难地把衣袖递给我:「别哭了,用这个擦擦。」
我就着他胳膊狠狠擦了把眼泪:「我是太开心了。」
原来我真的可以做到。
原来,我值得这样灿烂的冬日暖阳。
原来,我也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章颉把胳膊背到身后,浅浅笑了:「宋朝朝,我在重点班等你。」
具体的成绩单还要去教室拿。
老李等在教室门口。
经过他身边时,我笑得很开心:「李老师,真是遗憾,下学期不能当你学生了。」
老李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的:「穆军他叔叔升官了,所以下学期,你还会是我的学生。」
这一刻,我周身的血液像被人倒进了冰块,凉得可怕。
老李拍拍我的肩膀:「谁叫你不多考一分,那样被顶下去的就是别人了。」
不!
问题不在我多考一分少考一分。
是这个规则,本来就是错的。
可我现在太弱,我改变不了规则。
我只能改变自己。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一定还有。
我焦躁地在走廊来回走。
其间穆军经过我身边时还撞了我一下,他傲然地笑了笑:「对不起,这本来也不是你该站的地方。」
-8-
穆军扬长而去,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我看到了一班的班主任,高一的年级组长,刘老师。
他就是机会。
我拔腿狂奔,赶在他办公室门关上之前挤了进去,一把拽着他的胳膊。
「刘老师,请您将我收进重点班。」
「我一定会好好学,我绝对不会拖后腿,我的成绩是够的,我在平行班排第六……」
「我知道这很为难,我求您,求您给我一个机会。」
……
前世年少时,我耻于开口求人。
如今回头看,与一辈子的前程比起来,几句哀求算什么?
刘老师皱着眉,神色为难。
突然办公室门被敲响,章颉站在门口,身形笔直。
「刘老师,按照成绩,宋朝朝本来就能……」
刘老师眉头皱得更紧。
我赶紧打断他:「章颉,你闭嘴。」
紧接着,我转向刘老师:「老师,我对章颉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想进重点班,哪个班都行。」
「如果您有顾忌,」我深吸一口气,「我以后可以跟章同学保持距离。」
章颉神色暗了许多。
刘老师深深看我一眼:「我不反对同学之间为了学习正常的交往。你先回家等消息,这件事,我会尽量为你争取。」
我跟章颉一起下楼。
他嘴角抿得直直的,一言不发。
到了楼下,他甩开大步往前走。
我叫住他:「对不起,章颉。我们这样在泥泞里的人,一定要有抛下一切拼命往上的决心,只有这样,才能成功。」
我举起手,迎着阳光伸出五指做虚空抓握状:「我必须拥有一块足够分量的敲门砖,你明白吗?」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逆着光,他的表情氤氲模糊:「我现在明白了。」
他往前两步,我看清了他眼底的柔和:「我理解你,但我更希望我们是作为共同进退的战友,并肩走出困境。」
他成长得如此迅速。
与几个月前害怕抛头露面打菜的他判若两人。
让我羞愧。
回村的时候,张婶正在院子里杀明天要吃的鸡。
鸡身倒立,殷红的血滴落在破口的大瓷碗里,她不怀好意问我:「朝朝,考得咋样啊?」
「还好,年级一百多名。」
她神色一愕,讪讪着将那些已经冲到喉咙眼里的嘲笑,生生咽下去。
第二天就是过小年。
城里的堂姑回来了。
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饭。
当初她极力反对我去念高中,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 diss 我。
「听说你分到平行班了,平行班能有什么出息,就是浪费时间。」
桌上,好些亲戚纷纷附和。
「女娃不用读这么多书哦。」
「你就是不懂事,看你爸妈累成什么样了。」
「嫁个好男人才是最重要的。」
……
我语气平静:「我这次期末考,是平行班第六,年级一百三十五。」
桌上有一瞬的寂静。
堂姑脸色不太好看。
过了好一会她才遗憾啧啧:「可惜你是个女娃,要是小暮考成这样该多好。」
「不过小暮也不错,听说这次期末考,是你们学校前五十?」
「还是很有潜力的,要加油!」
……
亲戚们纷纷夸起了弟弟。
一中的一百多名和乡下初中的前五十,其中的分量高低他们真的不清楚吗?
自然清楚。
只是,在他们眼里女孩无足轻重,家族的希望一定是男孩扛起来。
堂姑瞟了一眼我,道:「一次期末考说明不了什么,你还是得进重点班才有希望。」
就在这时,爸爸的小灵通响了。
他不习惯贴着耳朵接电话,素来都是按免提。
电话那头,刘老师温和的声音传来:「是宋朝朝同学的家长吧,我打电话过来是想告诉孩子,她下学期可以来一班读书了。」
「宋朝朝聪明懂事又上进,你们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好福气。」
不知他费了多少功夫,做了多少努力,才得到这样的结果。
我抢过电话哽咽地说谢谢。
刘老师笑笑:「这是你该得的,安心过个好年吧!」
挂断电话,满桌悄然。
-9-
堂姑似乎在磨牙齿,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运气可真好。」
我是运气好。
可是我的好运,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虽然大部分亲戚都不看好我,但还是会有人为我鼓掌。
是德伯。
他农历二十八也回了乡下,这里毕竟是他的根,过年他总是要回来的。
大年初一我去他家拜年,他趁着大娘去倒茶,欣慰地拍了拍我肩膀。
「听说你考进了重点班,真是不错。」
他偷偷将一叠钱塞给我。
「赶紧收着,这是下学期学费。多的是给你的压岁钱。」
「高一期末,你得考入年级前一百哦!」
大娘不太喜欢我。
或者说,她平等地不喜欢这乡下的每一个人。
因为身体原因,她生了一个女儿后不能再生育,无数人在背后指责她是下不出蛋的鸡。
也有人撺掇着德伯离婚再娶一个女人传宗接代。
别看德伯的小饭馆经营得有声有色,可村子里的人说起来都是。
「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儿子都没有,以后难道都给外孙花啊?」
大娘给我端来一杯姜盐豆子茶。
好咸。
我知情识趣,喝了两口赶紧起身告辞。
回家一数,德伯给了我 2100。
竟给了三百压岁钱。
他那个小店,一份辣椒炒肉盖饭,就卖五块钱。
2100,不知他要炒多少份菜才能赚到。
正月里我也没闲着,去山上挖了很多冬笋。
赶在德伯回县城之前,给他送了一麻袋过去。
我送完就跑,大娘追了上来,塞给我五十块:「我可不白要你的,拿着去买件新衣服穿。」
这年过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隔壁王家村前两年毕业的一个女大学生,在省城贷款买了房,把她爸妈都接过去住了。
而且还把弟弟也弄到省城去读书了。
这件事在乡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原来书读得好,有这么大的好处。
正月十二,我们要开学。
头天晚上,爸爸给了我一百块。
「以后每个月我们给你一百块生活费,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我当时有点小感动。
可是他接下来说了一句:
「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以后多帮衬家里,帮衬你弟。」
我的心,瞬间又凉了下去。
第二天,我去十班拿自己的书和零碎东西。
那些自费生都在。
他们不再对我吹口哨,都盯着我收拾。
我用一个超市塑料袋将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然后笑着朝他们挥挥手:「再见!」
到了一班,发现穆军也在。
前后一想,我大概知道了个中关节。
作为年级组长,刘老师本来可以将穆军这样的吊车尾塞去其他班,可他为了将我一并拉上来,不得不让步,将穆军也一起带进了一班。
章颉坐在教室中央最好的位置,看到我后,他眼睛弯起,对着我浅浅一笑。
我也笑了,朝他招招手算作打招呼。
挥到一半,耳边响起穆军的嗤笑:「你还真是执着,以为进了一班就能有所改变?」
「就算你考上大学,这辈子也只能为我这样的人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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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自己的手抽回,平静地回:「我知道,可努力总有机会。」
「穆军,阶级永远存在,但你不一定永远都在台阶之上。」
关于学习,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有天分。
同样的一篇文,章颉看个两三遍就能记得七七八八。
可我得背上十遍。
同样一个题,他几分钟就能解出,可给我讲解三遍我才勉强听懂。
读书就像是爬山。
从山脚爬到半山腰,不难。
可要从半山腰再往上爬,每一个台阶都会将你拉开差距。
我竭尽全力,毫不松懈,高一的期末考,考到了年级九十五。
勉强挤进了前一百。
这已经很好,按照往年的录取率,如果我能稳住,考个重本不成问题。
我跟章颉成了同桌。
一开始各科老师对我们格外关注。
说到底还是怕我带坏他。
后来发现我们真的只是互相鼓励的学习小组,他们便随我们去了。
章颉一周估计能收到二十分封左右的表白信。
有次我看着那些信封有点嫉妒:「这就是年级第一的待遇,只有你们这样闪闪发光的人才有青春。」
像我这样的平平无奇的人,哪怕重来一次,也是没有爱情的。
他将那些信全部扔进垃圾桶,盯着我一字一句:「这些都不是我要的青春。」
「那什么是你想要的?」
「坚定目标不懈努力永不放弃……」他对着我笑了笑,「这才是我要的。」
很好!
本该如此。
高二第一期期末,我考到了年级六十五。
高二第二期期末,我考到了年级四十九。
第一次,挤进了年级前五十。
成绩单出来后,刘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宋朝朝,一定要稳住,再苦再累也就是这一年。」
「你现在这个成绩再往上一点,考个好的 985 不成问题。」
章颉依然是年级第一,他看着我的成绩单,笑得那么开心:「宋朝朝,你可太厉害了!」
我去了一趟德伯店里,跟他汇报这个好消息。
盛夏酷热,厨房里油烟很重。
呛辣椒气味浓烈,熏得他眼眶通红:「好,好,你真是好样的。」
我帮着把菜端给客人,再回厨房时,看他正蘸着口水在一张张数钱。
「高三得集中精力,兼职就不要去做了,每个月我给你两百五的生活费,勉强也够用了。」
「不用不用,您给我出学费就已经很感激了。」
「听我的,你要是真感激我,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他眼眶通红,「当初我女儿要念高中,我那时穷又短视,让她去广东打工……」
「她到现在还恨着我们……」
「收下吧孩子。」
他把那一叠零零整整的钱递给我。
就在这时,油腻的布帘被掀开,大娘提着两把新磨的闪亮菜刀进来了。
这一瞬,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德伯更是冷汗涔涔,手不住颤抖。
大娘冷冷看我,又看看德伯,重重哼了下。
「傻愣着干嘛,外面客人在催菜没听到吗?」
她一把抢过德伯手里的钱,塞进我裤兜里。
举着两把菜刀对我说:「你要是没考个好大学,我把你剁了炒辣椒!」
我太过惊诧,嘴巴反复嚅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娘很不耐烦地说:「出去出去,厨房一巴掌大,人多转不开身。」
我揣着钱回了家。
家里愁云惨淡。
宋暮的中考成绩出来了,比一中的录取线差了三十分。
爸爸抽着相思鸟:「还是得送他去读一中,总不能一辈子都种田!」
妈妈附和:「他眼睛都四百度了,怎么种田哦!」
可是宋暮的成绩要进一中,赞助费得五千。
爸妈唉声叹气,频频看我。
我在做黄冈真题,权当没听见。
这天夜里两点多,我被热醒了。
家里的两台风扇,一台爸妈用,一台给了宋暮。
我是没有的。
天边只有毛毛月,室内光线黯淡。
爸妈举着手电筒正在翻我的书包。
「她应该已经从德哥那拿到了下学期的学费,不知道放哪里了。」
……
原来他们一直都知道,是德伯在资助我。
那一瞬,我仿佛掉进了地狱。
我忍着满腔怒火,问:「你们在找什么?」
两人的背影一怔。
爸爸扯亮房间里的电灯。
他面色冷峻:「你弟念高中要交五千块,我知道你身上有钱,拿出来给你弟先用吧。」
「那我呢?」
「你……我们再想办法。实在想不到办法,你就别读了,去广东打工,正好可以供你弟弟读高中。」
-11-
世间最残酷的话语,不过如此吧。
「凭什么!」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落,「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吗?」
「我成绩好,我努力上进,我考入了年级前五十,为什么要我给他让步?」
「你们就不能,稍微公平一点吗?」
「就因为他带个把?」
「你们还配当爸妈么?」
如果说前世,是我自己不够坚定,不够努力。
可是现在,我都改过来了。
这么闪闪发光的我,难道不值得他们多看两眼吗?
我爸恼羞成怒,举着手电筒朝我砸过来:「你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就这么跟我说话!」
我没有躲。
手电筒擦着我的额头而过,刮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爸一句道歉都没说,转身出了房间。
妈妈找了块破布抵住我的伤口。
她不住叹气:「你知道你爸的脾气,你跟他较什么劲,他对你已经够好了。」
是吗?
血渍糊住我的视线,我惨然一笑:「妈,他是男人,他无法理解共情我,我能理解。可你也是女的,你为什么也要做帮凶?」
「你也认为,只有男孩才值得培养吗?我的努力你是看在眼里的。」
妈妈不敢与我直视。
讷讷道:「可是朝朝,你今后总要嫁人的呀。」
「我跟你爸要靠你弟养老的。」
「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我跟你爸送你读高中,已经顶住很大压力了,要是你读你弟弟不读,我们会被村里人笑话死。」
「我跟你爸养你这么大,你是不是也该体谅下我们?」
我前世,就是太体谅你们了。
一寸寸,一步步,让出了我自己的人生。
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再相让。
妈妈见我脸色难看,在腿上搓了搓手:「那你看这样行不,你把这钱先给你弟弟用,你再去找德哥借点?他开那么大一个店面,应该能拿得出来的。」
那一刻我的火冲到了天灵盖。
「妈,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德伯就算有一个亿,那也是他辛苦赚的。善良的人应该被感恩,而不是被压榨。」
「妈,你们做个像样的父母吧。」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行李背着书包出门。
我爸拿着扁担守在门口:「你去哪儿?」
「回学校!」
他举起扁担:「你弟弟要读书,你就这么不上心?这么自私只顾着自己,老子一扁担敲死你。」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目光咄咄:「那你敲死我!」
「反正你不让我继续读书,就跟杀了我没有区别。如果你今天非要挡住我,那我们就一刀两断。」
「以后你们死了,我都不会去你们坟前哭!」
我爸气得面色涨红,手臂青筋暴出,手里扁担高高举起。
我不管不顾,抬脚继续走。
场面难以收拾,这时宋暮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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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拽住爸爸胳膊。
「让她去吧,她是读书的料,我不是。」
我惊诧地看他一眼。
他狠狠瞪我:「看么子,还不快走。」
前世,宋暮中考时,我刚分到流水线。
那时爸妈给我打电话,求我也想想办法。
宋暮在电话里颐指气使:「你现在也工作了,至少要给我准备两千块吧。」
后来,我预支了工资,又东拼西凑借钱,打了两千块回去。
那时我自己没有读上高中,盼着他能出息一点。
可他最后只考上专科。
如今细想,前世的我在爸妈的洗脑下,对宋暮一味纵容迁就,家里的一切都是以他为中心,所以他心安理得,从不珍惜。
可重生之后,因为带着怨恨,我对他没有好脸色。
跟他说话总是恶狠狠的,也从不惯着他。
或许就是如此,反而保住了他的几分善良。
路上遇到了好几个长辈。
他们都要我体谅爸妈的难处,要我懂事分担。
责备我脾气坏、没礼貌。
张婶更是说着,女孩最重要的是结婚生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
趁着合适的年龄,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落后闭塞的乡村,真的让人窒息。
我一定要逃出去。
我绝不要如前世那般,一辈子都困在这里。
多亏刘老师沟通,宿管开门让我住进去。
什么农活也不用干,我可以全心全意地学习,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因为要补课,暑假很短,很快大家都返校开始上课。
我一个多月都没给家里打过电话。
很快低年级开学了。
这天课间操,宋暮居然来找我。
他到底还是来读了一中。
他拎着一个大袋子:「妈让我给你的。」
他递给我一叠十块:「爸说我一个月生活费三百,但他给了我四百块,还有一百应该是给你的。」
袋子里是用老干妈瓶子装的酸豆角、白豆角,还有白辣椒炒肉末。
我不爱吃姜。
这些坛子菜里,一点姜丝都没有。
我心里五味杂陈。
你看,这就是父母。
他们总是狠狠地给你一巴掌,想把你训练成符合他们心意的孩子。
可他们又会给你一颗小小的甜枣,让你知道他们也有一点点爱你。
我活了两次,也依然无法摆脱斩断这份感情。
这天我吃完饭,经过布告栏。
高三的红榜还未摘下。
宋暮穿着军训服,跟几个同学站在那。
有人指着榜单:「宋朝朝……朝朝暮暮,宋暮,这名字跟你好配哦,她成绩还这么好。」
夕阳下,宋暮抬着下巴傲然道:「那是我姐!」
晚自习下课,我去找了宋暮。
把我高一做的笔记都给了他。
「中考结束后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去读了中专,进了流水线,随便嫁了个人,最后生孩子时,出了意外死在医院。」
走廊的灯光昏暗,照出我苍白的脸色。
原来上辈子三十几年的人生,一句话就能一笔带过。
我看向宋暮:「而你,自费进了一中,沉迷于游戏,最后读了个专科,找不到好工作。」
「好不容易谈了个女朋友,人家嫌你穷,跑了。」
「宋暮,我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如那场梦一样悲惨,所以我拼命努力。」
「至于你是要浑浑噩噩一辈子,还是现在努力争取改变人生,你自己作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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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笔记扔给他,转身离去。
整整一个学期,我都没有回家。
妈妈有时会让宋暮给我捎一点东西。
我没日没夜地学。
前世我自考过大专和本科,可是跟真正的高考比起来,之前那些学习不值一提。
年级前五十。
不是足够努力,就是有天赋,甚至如章颉一般,天赋加努力。
只要我稍有松懈,就会被人越过。
有时候我会想。
小小一个县城的高中尚且如此,到了重点高中,到了全省、到了全国呢。
我不过……
是沧海一粟罢了。
然而就算是微不可见的一粒尘。
我也竭尽全力,乘风而起。
或许落在山巅,变成俯瞰山峦的一粒沙。
或许落于高楼,与城市的车水马龙一起同呼吸共命运。
总之,不会再混在明山村那堆烂泥之中。
有时我累得话都不想说。
也会有片刻的怀疑:重活一生,我为何不能像那些小说里的那样叱咤风云。
每每此时,是章颉拉住我。
四月的天,夜色依然凉。
他在灿烂的星空下笑着对我说:「坚持住,我们很快就能胜利了。」
迎春花开了又谢。
小栀子暗暗打了花苞。
也不知是哪天开始,经过高三楼下那块小花园时,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香气。
栀子花开了。
高考,总算是来了。
这是检验我三年努力的成果,也是检验我重生后是否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运气很好,考场就在本校。
高考那两天下了大雨。
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我恍然想起,生孩子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一声声的呼痛和恳求,被大雨砸得七零八落。
门外婆婆的咒骂和张帅让我再坚持一下的高喊,却如响鼓擂在胸口。
那一次,我在暴雨中走向死亡。
这一次,我要在雷雨里迎来新生!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我从考场出来,看到章颉远远地也从走廊尽头的教室里走出。
连续两天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夏日的彩虹悬挂在天际。
他隔着涌动的人潮,朝我浅浅一笑。
我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等待出成绩的日子我回了村。
过去三年,这个落后的山村里,竟然只有我和宋暮两人进了一中。
其他的孩子,要么就是一毕业就去广东打工,要么,就是先读个中专,然后去流水线。
村子里的人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吊车尾考入的一中。
女孩子读书厉害,也不是什么值得广而告之光宗耀祖的事。
于是,婆娘们就会问:
「朝朝啊,能考上个正规大学不?」
「你要是考个三本,你爸妈肯定拿不出钱供你ṱü⁶上。」
张婶啧啧道:「我早说读高中没用的,你看我家小帅,去年工作了,都已经给家里陆续寄了五千块了。」
一时间,婆娘们艳羡不止,纷纷夸赞张婶教子有方。
眼界所限。
她们觉得眼前的五千块比未来不确定的五万、五十万靠谱得多。
张婶笑着看我:「朝朝,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这次就跟着小帅一起去打工,回头给我当儿媳妇算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堂姑稍微有点见识。
「毕竟是一中重点班,你考个二本应该没问题吧,不过现在二本不吃香,不是重点本科毕业,这学历也没什么用。」
可是当初,她明明说中专毕业就很好。
考试成绩出来前两天,章颉给我打了电话。
「朝朝,你想好报哪所学校了吗?」
「看分数再说吧。」
他顿了顿:「清华和北大都给我打电话了,我想问问你要去哪个城市。」
好歹活了两辈子,我很快明白了他言下Ţŭ⁸之意。
「我去哪里这不重要,章颉,重点是你自己想去哪里。」
「你这样的脑子,只有清华北大才能配得上。你要对自己的人生,对老天爷赐给你的这份天赋负责!」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终于,他轻声说:「那我去清华吧。」
正式出成绩那天,是个艳阳天。
村里的旺伯盖新房那天要上房梁,村里的劳动力都被请去帮忙,爸爸也不例外。
接近十二点,我去找他要小灵通打电话。
旺伯家人很多。
这会正是午饭时间,大家坐在树荫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张婶也在。
她笑呵呵地道:「朝朝要查分数啊,就在这查呗,让大家都听听。」
我拨通了查询电话,漫长的等待后,在众人关注的目光里,电话那头开始播报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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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128。
数学:127。
英语:138。
理综:274。
总分:667。
那一年卷子有点难,理科的一本线是 547 分。
我算是超常发挥了。
这一刻,我整个人都飘在空中,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了棉花一样感觉很不真实。
这,真的是属于我的分数吗?
属于一个原本的中专生的分数吗?
我爸扔下手里的筷子,嚯地站起来。
「再,再播一遍,我没听清。」
免提里,机械的女声再度播报了我的分数。
热热闹闹的饭桌,此刻安静得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爸爸看看手机,又看看我。
看看我,又看看手机。
他颤声问:「这,这分数,能上个什么学校?」
我轻轻笑:「全国绝大部分的学校都能上。」
哪怕桌上没有一个念过高中的,可比一本线高一百二十分是什么概念,大家心里还是有数的。
旺伯从屋子里拿出一个大的塑料酒壶。
「老宋啊,大喜大喜,快快,今天得多喝几杯啊。」
张婶喃喃道:「莫不是搞错了,你以前成绩不是很一般的嘛,也就比小帅好一点点。」
「原来大学这么好考,早知道让小帅也去念个高中。」
酒酣耳热之中,爸爸红光满面,笑着说:「可惜朝朝是个女娃,要是个儿子就好咯……」
众人纷纷点头。
旺伯道:「你家小暮不也在读一中,朝朝都能考这么好,小暮不得考个清华北大!」
爸爸闻言哈哈笑:「那还真有可能,我那儿子从小就聪明……」
他们的话题开始围绕着各家儿子。
正午的日光刺眼热辣。
我的后背和额头全是汗。
改变这些腐朽的观念,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但我相信,至少今天,他们会有一点点醒悟:女娃,也是值得培养的。
综合自己的分数,结合刘老师的建议,我最后报了浙大。
录取通知书是爸爸从村头取回来的。
他拿着通知书当扇子扇风,十分钟的路,他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
回来时,从兜里掏出一大把散烟。
都是金白沙。
他啧啧道:「个个家里都有好烟,舍不得散客,平时都是递相思鸟。」
堂姑暑假带着女儿回了一趟老家。
她女儿在市里普高读高一。
她堆起一脸的笑夸我:「朝朝,我早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
「你妹妹偏科严重,你暑假闲着也是闲着,要不给她补补课吧。」
她推着自己女儿往前走:「你姐姐考上了浙大,厉害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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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我班主任给我介绍了几个家教,15 块一个小时。」
「姑姑你要是想我辅导,我先安排你的时间。」
堂姑脸色微变:「一家人,辅导还要钱啊……」
「亲兄弟也明算账的呀。」
堂姑讪讪离开。
知识,是可以有效转化为金钱的。
章颉辅导学生,20 块一小时。
因为他是清华生。
而我,15 块一个小时。
我们班还有另外一个同学,她的报价是 12。
刘老师给我找的房子。
房东不收我租金,只要每天能帮着辅导一下她女儿的作业就行。
她女儿,才小学三年级。
你看。
同一片天空,同一个县城。
这世间的父母并不相同。
有些恨不得掰断子女的翅膀,有些却未雨绸缪,想早早托住孩子翱翔。
我一天上四个小时的课,学生家长还会给我牛奶和应季水果,赚六十块。
我爸农闲时去做小工,一天顶着风吹日晒干十个小时,不过才三十块。
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
爸妈真正明白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意识到女大学生将来能跃上的台阶,是他们之前没有想过的。
那天下完课,回去的路上我居然碰到了宋暮。
他跟几个同学从网吧出来。
遇到我,他瞬间惊慌,急急解释:「初中同学聚会,我晚上就回去了。」
我很平静:「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
我转身离开,他追了上来。
看上去很委屈。
「宋朝朝,我招你惹你了。你为什么现在对我就是这态度,你以前不这样的。」
他朝我吼:「你还是我姐吗?」
夕阳灿灿,照出他额上晶莹的汗珠。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宋暮,生在我们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环境,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如果你竭尽全力改变人生,我可以拉你一把。」
「如果你自甘堕落,我绝不会伸手。因为我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也搭进去。」
「要是你觉得我自私,不认我这个姐姐,也没关系。」
「我也不在乎。」
宋暮神色震动。
他剧烈地喘息着,似乎有无数的话想冲我吼。
然而一分钟的对峙后,他颓然低下头:「对不起,我明天就开始好好学习。」
我的大学学费是贷款的。
妈妈数了五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给我。
叮嘱我:「到了外地,一定要言行谨慎,不要得罪人,万事以和为贵。」
「钱要省着点花,家里的条件你是知道的。」
我把钱推了回去。
「我自己可以赚到钱,你们自己留着吧。」
妈妈红着眼夸我懂事。
殊不知,其实我是不想承恩而已。
不接受好意,往后我冷漠无情一些,便不会觉得愧疚。
德伯私下找到我,给我拿两千块。
我没要。
「进了大学,去了大城市,我会有很多机会的。」
「德伯,谢谢你!谢谢你当初救了我。」
德伯笑笑:「我也是……弥补遗憾。」
杭州的繁华,是小县城远远不能比的。
很多从小山村里考来的同学,要花很长的时间去适应。
但我不用。
因为我见过更大的繁华。
我已经拥有了一块足够分量的敲门砖。
现在,是利用先知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了。
机会来得很快。
我们同寝的佳佳,家里居然是开服装厂的。
不过现在快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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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在江浙,这样的服装厂很多,大家生产出来的产品都差不多。
如果没有优势,很容易就被淘汰。
她拿了一堆成本据说只有一块多钱的 T 恤送给我们。
这些款式简单,毫无花样的衣服,却让我嗅到了商机。
那是 06 年。
淘宝已然兴起,可还不火爆。
只有少数前卫愿意尝试的人,才会在网上购物。
那时没有包邮,没有七天无理由退货。
能不能买到合适的,纯粹看运气。
十一我跟着佳佳回家,跟她父亲阐述了一下在淘宝开店未来的美好愿景。
早期的淘宝店,几乎都是中间商赚差价。
我们可以做厂家直营的店铺。
这样就能把成本打下来,做最早占领市场的人。
所需的费用并不多。
模特和摄影师,可以从大学生里找。
他们有时间,愿意反复修改配合,相对廉价。
设计师,我心里也已经有了人选。
前世我在服装车间当组长,就接待过公司的设计经理。
因为来自一个省份,所以我们聊了几句。
她说自己是中国美术学院毕业的。
算算年纪,她现在应该是大三。
我苦口婆心,加上佳佳不停撒娇。
最后他爸爸同意了。
他问我:「你要多少钱的工资?」
「我来运营,我希望能给我相对的自由决定权,我想要净利润的 15% 作为我的收入。」
佳爸爸笑了:「这要是亏了,你可是一分钱都拿不到。」
「不会亏的。」
这都亏了,那我就真是白活几十年。
那时淘宝还没有天猫店铺。
我们先注册了一家个人店面,因为没有七天无理由退货,甚至连押金都不需要交。
2007 年,店铺正式上线,名为新生。
是佳佳爸爸工厂的新生,亦是我的新生。
我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骑着电瓶车四处穿梭。
为了方便沟通,我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
章颉远在北京,他也学业繁忙。
有时我们在网上聊 QQ,聊不了几句,我就得去忙其他事。
店铺上线前一晚,他跟我说:「朝朝,北京起风了,估计又要下雪了。」
「我觉得你也像是我抓不住的一缕风。」
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我抬头,看到了窗外的繁星。
我笑着回:「杭州天气很好,我看到了很多星星。」
「章颉,于我而言,你也曾是这天上触摸不到的星辰。」
「何必非要抓住我?」
「我为风,你为星。我们可以始终在一片天空下,并肩而行。」
过了许久,他回:「我当时说的话,原来你还记得。」
有天跟章颉聊天,他说自己考上清华后拿了不少奖金,除掉妈妈的医药费,现在身上还有十来万,想做点投资。
我打开股票软件看了看,跟他说:「买股票吧,现在随便买什么都能涨。」
「但是在上证指数到了 6000 点后,你一定要全部卖掉,绝不能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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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我也不玩股票,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们厂里有个车间长,08 年因为股票大跳水,所有的钱都蒸发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最后受不了这个刺激,跳楼自杀。
当时厂里议论纷纷,我跟着听到了很多人说应该在 6000 点抛售这样的话。
章颉信了我。
他看着一天天攀升的股票,问我是不是先知。
「章颉,你知道一种花叫雪柳吗?」
「它被斩断风干,人人都以为它死了。」
「可只要给它足够的水分,它又能开花。」
「我不是先知,只是一根死而复活的雪柳。」
我的精力还是在店铺运营上。
我们的目标客户群是年轻的都市女性。
她们有购买力,也愿意尝试。
短短一年,店铺就有了很大的起色。
08 年,是淘宝腾飞的一年,也是新生女装店爆发的年份。
它生生将佳佳爸爸的工厂从亏损的边缘扭转,迅速盈利。
因为要兼顾学业和工作,经常还要跑工厂看样品,我逼着自己考了驾照,买了一辆二手车。
佳爸爸信守承诺,每半年一次的分红,从来都按时给。
大二夏天,宋暮参加了高考。
考了个 211。
爸妈高兴坏了,大摆宴席,打电话让我一定要回去热闹一下。
我穿着一身新衣,戴着墨镜,开着二手小轿车进了村。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爸妈都是。
这两年我没有回过家,他们每次打电话问我缺不缺钱,我都说不缺。
在他们心里,我大概是靠着做家教,勉强维持生活吧。
最吃惊的要数堂姑和张婶。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最后堂姑鄙夷道:「朝朝啊,学生还是该好好读书的,可不能走邪门歪道啊。」
张婶也附和:「不干净的钱咱们不能赚的哦。」
你看。
在她们眼里,女人赚大钱,就只能靠出卖身体。
连爸妈都神色迟疑。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穿的这都是啥?裙子这么短,这衣服袖子都没有!」
大家议论纷纷。
最后居然是来走亲戚的村支书的侄女帮我解围。
你猜怎么着,那侄女在流水线上班。
我之前去工厂跟货的时候,她看见过我。
可是工人那么多,我却不记得有这号人。
一时间,村民们哗然一片。
他们纷纷询问我是怎么赚到这么多钱的。
又艳羡无比地说,还是得读书。
你看,还读着大学就开上车,穿上这么高档的衣服和鞋子了。
爸妈红光满面。
爸爸拽着我的手,哈哈大笑:「我早就知道她有出息,你们那时候都要我别供女儿读书,现在知道了吧!」
「我这女儿出息大着呢!」
大家纷纷恭维。
族里的长辈们都道德绑架我。
「你既然赚钱了,以后弟弟念书就要你负责咯。」
「你们家的房子太老了,给你爸妈出钱盖个大楼房住住。」
我都懒得理。
堂姑把我拉到一边,堆着一脸讨好的笑:「你堂哥在家都蹲了好几年,一直找不到工作。」
「你现在这么厉害,可得给他安排一下。」
「他想做什么呀?」
堂姑拍着大腿:「当然是坐办公室,每天喝喝茶看看报,太累的活他干不了,他身体一直不好。」
「工资嘛,每个月给两千块就行,他也是正经的中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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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笑了。
「我同学家的工厂倒是缺保安,一个月工资 800。三班倒,堂哥愿意去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下。」
堂姑那个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可她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指着鼻子训我了。
因为我们的位置,已经不一样了。
这两年,我很少跟家里联系。
但宋暮倒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打个电话。
我们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所以每每问问吃饭了没,最近好不好ṱú₍,也就挂了。
当晚,客人散尽,爸爸说:「你德伯门面要搬迁了,现在好像有点麻烦,他当初帮了你,你该去看看他。」
有时候,我真不知该如何去评判家人。
他们自私自利,可他们又懂得感恩。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德伯。
汽车站搬迁了,他小店的生意不好。
他想重新弄个门面,但手里的钱不够。
我给了八万。
德伯死活不肯收。
「你一个小姑娘,赚这些钱多不容易,快自己好好收着,将来留着当嫁妆。」
「收下吧,这是您应得的。您当初给我的帮助,远远超过这个钱。如果不是您在我最难的时候拉我一把,我现在说不定已经去流水线了。」
好说歹说,德伯总算收下。
他擦了擦眼角:「真好,我没选错人。」
「看着你成材, 我是真的开心。」
爸妈想让我出宋暮的学费和生活费。
他拒绝了。
「我一个大男人, 有手有脚的, 干嘛要女人养!」
「她读大学能赚到钱,我就不能吗?」
「我不要!」
那一刻, 我发现他长大了。
偏宠和溺爱,是小树上的蚜虫。
日积月累,最终会将树苗啃食殆尽。
而狂风暴雨,虽然会将树吹得东倒西歪, 但唯有经历过这样的修行, 树苗最终才能独当一面。
那个暑假以后我的地位发生了变化。
家族聚会, 以前客人多,我是不能上桌的。
如今, 必有我的一席之地。
族里的长辈们训起孩子来都会说:「你要有你朝朝姐一半省心就好了。」
七大姑八大姨, 都想来我这捞点好处。
爸妈耳根子软, 时不时就替那些亲戚说好话。
可惜,他们的话都不好使。
有一年大年初一, 我去给德伯拜年。
妈妈神色低落:「朝朝, 你是不是讨厌妈妈?我们当时也不容易!」
谈不上讨厌吧。
就是……难以亲近。
往后余生, 我会做好女儿的本分,该给钱给钱, 该买东西买东西。
可我的心啊。
不属于这个家。
也不属于爸爸妈妈。
我大四那年,张帅结婚了。
对象是他一个厂的女工。
腊月二十六,两人穿着红彤彤的劣质敬酒服,挨桌敬酒。
晚上,初中同学邀我一起去闹洞房。
我站在新房门口,看着他们毫无分寸地打闹。
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
那天我很不舒坦, 想让张帅制止他们。
可他说:「大喜的日子,别扫兴。」
后来,我拿着扫把将那群人轰走, 婆婆责备我不懂事。
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 转身离开。
数年过去, 乡间的泥巴路已经铺上了水泥。
越来越多的人走向外面的世界。
可是他们的观念,真的有重新塑造吗?
我不确定。
天空飘起了小雪。
张帅追了出来。
他喝多了酒, 脸红红地拦住我:「朝朝,如果那时候我也念了高中,你是不是能看到我?」
「不!我宁愿永远不结婚, 也不会跟你在一起。」我无情地回,「好好对你老婆,别再做个妈宝。」
雪花飘落在我脸上, 淡淡的凉。
或许,我也会成为他的白月光。
是因为我足够优秀,难以得到, 所以我才有资格当白月光。
快到家时,手机响了。
是章颉打来的。
「我有个事情想告诉你。」
「嗯?」
「我签到了杭州的一家大厂,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恭喜你!」
「朝朝, 我很期待与你再见。」夜色里, 他语气温柔,「我给你传一张照片。」
村里信号不好。
过了好一会,QQ 里出现一张图片。
是一把插在玻璃瓶里, 盛开的雪柳。
还有章颉的一句话:「它们顽强又美丽,就像你,宋朝朝。」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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