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还阳

我抽中了地府头等奖,人间三日游。
众鬼妈妈羡慕不已,我却开心不起来。
我有一个儿子。
是和强奸犯生的。

-1-
三月初三,是地府的母亲节。
每位鬼妈妈都有一次抽奖的机会。
我从签筒里随意抽了一根,木签的底部有一圈标黄,和旁人的不一样。
黄签是头等奖,只有一根,可以兑换人间三日游。
众鬼妈妈羡慕得眼冒绿光,有一位刚来地府不久的年轻妈妈见头彩被我拔了,伤心欲绝,嚎了一嗓子后昏过去了。
我有些歉疚,若不是地府有规定奖品不可转让,这黄签我都想让给她。
虽然在人间,我也有孩子。
他叫宋流儿,我生前没怎么与他接触,死后好像也并没有很想见他。
晒晒人间的阳光也好,我强打起精神。
在其他鬼魂殷切的注视下,我回到了人间。
随身携带的令牌能锁定宋流儿的位置,片刻后,我站在了他身旁。
他穿着外卖员的蓝色制服,手上拎着一袋分量很足的餐盒,透明的塑料袋可以看出有油滋滋的汤冒了出来。
约摸是太重,宋流儿差点没拿稳,身子明显晃了一下。
「小心!」我下意识叫出口。
宋流儿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经过,随后在一间防盗门前停下,他敲了敲门。
屋主打开门,是一个高大精壮的男人。
「顾客,您的鱼汤不小心撒出来一点,如果您介意的话……」
还未等宋流儿说完,男人就不耐烦地打断他。
「有病啊,等了这么久,还给我撒了,这还怎么吃?」
宋流儿垂下眼眸,盯着外卖袋上的订单看了片刻。
我飘过去一看,这份外卖要 78 元。
「那我赔给你吧。」
男人打量起宋流儿,他的目光不善且露骨。
「进屋坐会儿?就不让你赔。」
宋流儿没理他,自顾自掏出手机:「我把钱转给你。」
男人一脸晦气地收了钱,他关门的时候故意推了宋流儿一把,宋流儿没站稳,手上的外卖「啪」地掉在地上。
「你怎么欺负人!」我冲屋内的男人喊。
宋流儿蹲下身去收拾,汤水撒了他一手,手背瞬时被烫得殷红一片。
我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可他对于我来说,实在有些陌生,哪怕他听不见看不到,我都无话跟他讲。
他把地上的油渍擦干净,鱼汤也没扔,出了居民楼后,他挑了个石阶坐下,捧着那只剩一半的外卖开始吃。
我坐在他身旁,有些惊讶。
「你不是不爱吃鱼吗?」
这是我为数不多记得的关于他的喜好,而如今他风卷残云地吃着一份别人不要的鱼汤。
我的心,似乎被刺痛了一下。
深夜,宋流儿下了班,他把电瓶车停在我生前买的房子楼下。
我死得突然,没留下遗嘱,但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应该继承我的房子和存款。
可如果真的继承了,他为什么没上学,反而跑去送外卖?
他上了楼,却没有进屋。
只是靠在门口缓缓坐下,似乎是累极了,很快便响起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他在门外睡着了。
我仔细端详着他熟睡的面容,我死的时候他才 15 岁,现在已经 19 了。

-2-
四年前,他也是这样睡在我家门口的。
那天夜里,我刚跨出电梯,余光就瞥见家门口蜷着一个身影,我顿住了脚步。
宋流儿曲膝坐在地上,脑袋歪在墙角睡得正熟。
他穿着黑衣黑裤,扣着顶黑帽子,露出来的皮肤却白得晃眼,还不忘拽着一旁的行李箱。
少年人长身体正是快,长手长脚地蜷在角落,显得格外可怜。
我轻步上前蹲下,想摸摸他有些乱的黑发,手举到一半,又蓦然清醒般缩了回去。
太过陌生,以至于这样亲昵的动作显得太违和。
我没有给他打过视频,他从出生起,就被我丢给了乡下的哥哥宋亮,我也几乎没回老家看过他,只逢年过节给宋亮打一笔钱。
对于他的模样,我只留下点浅薄的印象。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我拿出手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伸手推了推他。
宋流儿睁眼,脸上因为刚睡醒带着些潮湿的困意,他发了会儿懵,哑声叫道:「妈。」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
我边说边用指纹解了锁,「你上次来过,不是知道密码,给忘了?」
「没有忘,怕……不方便。」
我开门的动作一顿,回头看向他,少年已经比穿着高跟鞋的我还要高出一个头,我不得不抬着下巴仰视。
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解释,又好像无话可说,好一会儿我才丢下一句:「这是你的家。」
宋流Ṱù⁾儿不置可否。
「你一个人来的?大舅知道吗?」
「嗯,我给他留了信。」
进了屋,我低头给他找鞋,我独居惯了,家里没有男士拖鞋,只好拆了双女士拖鞋放在他脚下。
「穿这个吧。」
宋流儿换上鞋,半截脚后跟都露在外面。
「有点小。」宋流儿蜷了蜷脚趾。
「明天给你买双新的。」
宋流儿含糊地应了一声。
家里没有专门留给他的房间,我安排他睡客卧,铺床的功夫我斜了他一眼:「怎么……想着过来了?」
宋流儿蹲在我脚边整理行李箱,「您最近,很少回我信息。」
我一噎,胡乱找了个借口:「忙忘了,以为回了。」
宋流儿有些自嘲地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
我觉得尴尬,想缓和点气氛,「这两天带你好好逛一逛,开学的时候我再送你回……」
「妈。」
宋流儿打断我,他挑高了点帽檐,「我不想回去了。」
我一怔,有些不解:「为什么不回去?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宋流儿摇头,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些孤注一掷的期盼。
「妈,我想跟你待在一块儿,成吗?」
我愣了半晌,一直以来,我觉得跟宋流儿最合适的距离就是保持现状,不必过多地见面和联系,知道他健康平安就好,再多的我也给不了。
宋流儿在长久的沉默中,明白了我的不情愿,他艰难地滚了滚喉咙。
「也不是非要待在这里,我……都行。」
我强装镇定:「床铺好了,你先住着,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我转身离开,宋流儿叫住我:「妈。」
我偏头看他。
「没事,」宋流儿笑了笑,「叫叫您。」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3-
宋流儿来了后,我每天都借工作忙的由头早出晚归。
其实没有那么忙,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我们母子就像是有血缘的陌生人,哪怕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生不出多少情分。
一周后,我照旧深夜回家,开了玄关灯,抬眼就看见宋流儿坐在餐桌前等我。
这几天,他约摸也知道我在躲他,所以每晚我回家的时候,他都睡了,今天却没有。
他没有开灯,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餐厅,面前还放了一盒小蛋糕。
宋流儿见我回来,脸上罕见地荡起一丝笑意。
他很少笑,我们见面不多,我每次面对他都是一副漠然的模样,他自然也笑不出来。
他把桌上的蛋糕往我这儿推了推,眼睛亮晶晶的。
「妈,今天是我生日。」
我的身形顿了顿,我不记得他的生日,也不想记得,他是在罪恶和谩骂声中出生的。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好刻意记着的。
我揉了揉眉心,生硬地说了句:「生日快乐。」
不知道是不是餐厅没开灯的缘故,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落寞。
「妈,你可不可以,满足我一个生日愿望?」
我皱眉,因为他的出现,我的思绪和生活完全被打乱,只ẗū́ₛ要看到他,我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个禽兽,往日温馨的家因为他在,我也不想回。
我有时候会想,他是知道自己出身的,知道自己是一个强奸犯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再懂事一点,为什么不能离我远远的,难道指望我一个受害者去给他微薄的母爱吗?
我当时身体太差,连流产都做不到,不然我绝不会把他生下来,对我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我知道他一定也不好过。
一个连亲生母亲都不喜欢、都不护佑的小孩,又有谁会看重他。
所以他出生时,我给他取名为流儿。
流儿,本该流掉的孩子。
他在烂泥里出生长大,居然会奢想我陪他过生日,满足他的生日愿望,真是可笑。
多日来的心神不宁让我有些烦躁,「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买,我给你报销。」
我没看他反应,说完便转身进了浴室。
在浴缸泡了一个多小时,水温逐渐变凉,我的大脑也冷静下来。
我对他是不是太刻薄了?他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寄人篱下,他只是想跟妈妈待在一起过个生日。
他没有做错什么。
可当年我被秦大贵强奸的时候又做错了什么,我甚至还没有成年。
体内有两个小人在不停地争论,一个让我试着亲近他,接纳他,一个教唆我恨他、厌恶他。
我烦闷地把自己扎进浴缸里,又磨蹭了半个小时才起身。
我只希望宋流儿快些回房睡觉,这种时候,我更不想面对他。
刚开门,有一道黑影朝我压过来,我来不及反应,就被人轻轻地抱住。
陌生的气息充斥着我的鼻尖,我的大脑一片混沌。
宋流儿把脑袋埋在我肩上,他的拥抱生涩又潮湿,我的身体整个僵硬起来。
他没有说话,我也沉默着,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音开口:「妈,我明天就回去了。」
我「嗯」了一声。
他松开我时,动作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眷恋,最终还是理智地松了手。
他老气横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嘴唇翕动,又什么也没说。
他回了房,关门的那一刻,他背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的生日愿望,就是能抱一抱您。」
那晚,我在浴室前站了许久。

-4-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宋流儿已经走了。
半小时之前,他给我发了条信息:【妈,不用送我,你多睡会儿,到家给你报平安。】
我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宋流儿发这条信息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总之,我不太好受。
心乱如麻,最后我还是抓起车钥匙冲出了门。
到高铁站后停了车,我不停地往前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再见见他。
可等真的找到他时,我几乎肝胆俱裂。
他正坐在一家快餐店内,而他的对面,是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俩人在说着什么。
而那个人的模样,我死都不会忘记。
是秦大贵。
算算时间,他当年因为侵犯多名未成年少女被判了十五年,如今已经出狱。
我只觉天旋地转,宋流儿为什么跟他有联系?他又怎么会来到我所在的城市?
一定是宋流儿告诉他的,他们又在密谋什么呢?
我居然还对宋流儿心存愧疚,果然,他基因里就带着恶,恶ƭű̂₅魔的孩子又会是什么好人。
他们也看到了我,宋流儿一把推开想要上前的秦大贵,慌乱地向我走来。
「妈,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抬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我失控地冲他喊:
「别叫我妈,你跟他一样令我感到恶心。」
宋流儿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哀求地看着我,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转身决然地离开。
就是在这次回家的路上,我出了车祸,当场身亡。
死前最后一刻,我还在想,早知道我会这么死掉,还不如跟秦大贵那个畜生同归于尽。
门哐当一声被拉开,打断了我对生前的回忆,也吵醒了熟睡的宋流儿。
哥哥宋亮和嫂子曾慧颖站在门口,满脸不耐地看着宋流儿,指着他破口大骂:
「小畜生,你怎么又来了,要不是物业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在门口,说了多少次,这里不欢迎你。」
「你妈都死了,你个杀人犯装可怜给谁看……」
我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宋流儿是杀人犯?

-5-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宋流儿:「你……你杀了谁,你怎么能杀人呢?」
宋流儿对舅舅舅妈的叫骂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把帽檐往下拉,一声不吭地离开。
「这是你家,你要去哪里?」
我冲他喊,身后的曾慧颖还在骂骂咧咧,我有些错愕。
我一直以为哥嫂是和善体贴的人,宋流儿是他们一手带大的,就算比不过他们的亲生孩子,也不该对他说这么难听刻薄的话。
难道宋流儿是跟堂妹堂弟们发生冲突,失手杀了人?我一惊,急忙飘进屋内。
我把房子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哥嫂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都比宋流儿小。
侄子大福睡在次卧,大女儿小花睡在杂物间,而二女儿小草,则睡在主卧的卫生间。
还有一间客卧,我以为是留给宋流儿的,结果那间房被改成了茶室。
这是我的房子,但我的儿子连厕所都没得睡,我气笑了。
嫂子砰地把门关上,还在喋喋不休。
「晦气,当初跟他说宋宛恨他恶心他,任何东西都不会留给他。」
「好了嘛,房子他倒是没脸住了,可死活不肯过户给我们,真是白眼狼。」
宋亮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好了,就算他以后想住,我们占着房子,他也赶不走我们,难不成他还想跟我们打官司?」
听罢,我的魂体有些不稳,这将近二十年来,他们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善待宋流儿。
我偶尔回老家,或者他们带着宋流儿来看我,他们都表现得和宋流儿很亲近……
原来那只是当着我的面做做样子,方便他们拿到更高的抚养费。
可扪心自问,我难道不清楚这些么,只是我没有那么在乎宋流儿,所以自欺欺人,懒得去深究他们是不是真的待他好。
我浑浑噩噩地飘下楼,宋流儿还没走,正坐在车上发呆。
凑近了些,看到他的电动车电表提示即将没电。
小区的充电桩早已经满了,宋流儿刚开出小区没多久,电动车就彻底拧不动了。
宋流儿呼出一口气,他摘下头盔,只能推着车走。
深夜的街道没什么人,我们一人一鬼一车静静地走在路上,内心是难得的安宁。
我盯着宋流儿的背影有些出神,他比四年前还要高出一截,身形单薄得厉害,凸出的肩胛骨隔着薄薄的衣服,看得我眼睛生疼。
我还有八十多万存款,车房让哥嫂占了,存款也一分没给他留么。
他怎么会过成这样?
宋流儿走了很久,我是鬼感觉不到累,他仿佛也不知道疲惫,闷头走了两个小时。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你住的地方很远吗?要不要歇一歇?」
我絮絮叨叨,直到走进城中村,宋流儿才放慢脚步。
「你住这里?怎么会住这么偏的地方?」
这片地方鱼龙混杂,治安不太好,加上建筑物密集,环境脏乱差,住在这里的大部分是收入低下的外地人。
左拐右弯地走了十分钟,他在一家洗脚店门口停下。

-6-
这显然不是正经的洗脚店,店内还在营业,开着暧昧的红灯,屋里时不时有不堪入耳的声音传出。
这种握手楼,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狭窄潮湿,隔音非常差。
那豪放的叫喊声听得我老脸一红,宋流儿倒是没什么反应。
三楼侧面的窗口垂下来一根长长的插板线,插板刚好落在离地面半人高的位置。
宋流儿把车充上电,准备往楼上走,刚好店内有人开门,端着一盆洗脚水,好巧不巧地全泼在了宋流儿身上。
那肥硕的女人没有丝毫歉意,她指间夹着一根烟,向宋流儿吐出一口烟雾。
「听说你又找房东Ţṻ₆投诉我,小杂种你没事吧,别以为你坐过牢,老娘就怕你。」
「嫌吵你还住在这里?老娘做的就是晚上生意,睡不着你也来光顾下啊,让姐姐我给你开开荤。」
宋流儿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他目露嫌恶:「我不喜欢吃猪肉。」
胖女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当下气得把洗脚盆往旁边一扔,叉腰骂道:
「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你在跟老娘装什么正经,听说你从小就没了爸,你妈在外乱搞才有的你吧,搞不好就是染了什么脏病才死的……」
胖女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流儿一脚踹翻在地。
「宋流儿!」
我吓了一跳,别看宋流儿瘦,他这一脚踹得可不轻,胖女人体ţṻ₀重又大,倒下去的瞬间地面都跟着震动了。
宋流儿双眼猩红,他死死摁着地上的胖女人,抡起拳头朝她脸上砸去。
「我警告过你,说我什么都行,不准说我妈,信不信我杀了你。」
「救命啊,来人啊,快来人……」
胖女人惨叫连连,屋里听到动静,很快冲出来四个大汉,还有个只提着条内裤就跑了出来。
几人把宋流儿撕了下来,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
宋流儿招架不住这么多人,他被围困在墙角,单方面挨揍。
「别打了,别打了,我要报警了,你们别打了!没人管管吗!」我嘶吼。
可他们越打越凶,宋流儿身上流了好多血,他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甚至没有哼一句。
我急得跺脚,却什么也做不了。
「宋流儿,你道句歉啊,让他们别打了,你说话!」
几个大汉见宋流儿骨头这么硬,打得越发卖力,朝他的腹部和脑袋狠狠踢去。
「行了行了,别把人打死了。」
胖女人朝着地上的宋流儿啐了一口:「狗娘养的,敢跟老娘动手,老娘能做这种生意,还会没点人手?」
她狠狠踩了一脚宋流儿,几人又把停在一边的电动车砸烂才罢休。
「宋流儿,流儿,你还好吗?」
我颤抖着手,想扶起他,却只穿过他的身体。

-7-
宋流儿在地上缓了许久才爬起来,血水已经干涸,混着尘土挂在他肿胀已经辨不清五官的脸上。
「叫救护车啊,你手机呢?赶紧去医院。」
然而他没有去医院,而是捂着肚子缓缓爬向三楼。
他颤颤巍巍地开了门,那是一间十来平的小房间,很简陋,连张床都没有,只是靠墙的角落放了一块垫子。
「小乖,我回来了……」
说话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语气却是轻松,神色也不似刚才那样狠戾。
他开了灯,靠窗的小方桌上,躺着一只狸花猫。
他自己这么瘦,倒是把猫养得圆滚滚。
「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沉……」
宋流儿皱了皱眉,他快步上前,伸手摸了摸狸花猫,却猛地愣住。
见状,我有股不详的预感:「是你养的猫吗,它怎么了?」
他愕然地盯着桌上的小猫,小心翼翼地把猫托起。
但那只猫一动不动,身体已经僵硬。
宋流儿颤抖着手,下唇已经被他咬出了血,他急急地环顾四周,在桌上那条吃剩的鱼干上面停住了目光。
而窗台上,还卡着几只鱼干。
很显然,是有人从窗口投毒,目的就是毒死小猫。
为了方便给电动车充电,宋流儿把窗户开了条缝用来吊插线板,这缝很小,猫是钻不出去的,宋流儿还细心地用铁丝把窗户固定住,防止猫把窗户扒开。
在有限的环境中,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没想到,有人从这条缝里扔了毒鱼干进来。
宋流儿抱着狸花猫,痛苦地呜咽起来。
「小乖,你眼光不好,挑了我这样一个主人。」
「你当初流浪也比跟着我好,是我害了你。」
「对不起……我糟糕透了,我连自己都活成这样,我没照顾好你。」
……
我从来没见过宋流儿这幅模样,随着猫咪的离世,他似乎最后的信念和牵挂都荡然无存,悲痛过后,只剩绝望的麻木。
狸花猫被他轻轻放在垫上,他蜷缩在角落,昏黄的灯光和窗外一束光亮斜斜落在宋流儿身上,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生机。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泣不成声。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也没想去了解过,我每个月给宋亮打那么多钱,就自以为尽到了一位特殊母亲的责任。
哪怕宋流儿体会不到父母亲的疼爱,应该也是衣食无忧吃住不愁的。
事实上,舅舅舅妈咒骂他,像流浪狗一样驱赶他,他的亲生母亲厌恶他不愿意见到他,死前都在用恶毒的语言刺向他。
他的成长历程该有多灰暗,也许他曾无数次想要抓紧我,都被我漠然推开。
而他现在Ṫṻ⁾窝在这样一个狭小不见天日的地方,把一只同样可怜的小猫当成了唯一的慰藉。
我哭了许久,没人看得见我,所以我哭得格外放肆。
哭得我有些头昏脑涨,我站了起来,黑夜已经消退,窗外投来一丝微亮。
我想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早餐摊,宋流儿已经好久没进食了。
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道沙哑又有些急切的呼唤:「你……要走了吗?」
我僵在原地。

-8-
我不可置信地回头,宋流儿确实是在看向我,他的目光带着些哀求,刚哭了太久,他的鼻头和眼尾都泛着红。
就好像一条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大狗,因为太懂事,亦或者是知道主人并没有那么在意他,所以不敢缠着,只能卑微地望向对方,祈求对方能看在他太可怜的份上不要再丢弃他。
「你能看见我?」
宋流儿的眼眶蓄了眼泪,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我怕……说出来,你会走。」
坚硬的心一点点融化,直到漾起一片涟漪,我来到他跟前蹲下,在他的头上虚虚地拍了一下。
「我们流儿,这么多年辛苦了。」
下一瞬间,他不可抑制地恸哭起来,他在颤抖,在流血,在一个说不上很亲近的鬼魂面前,卸下了脆弱的防线,哭得隐忍又痛不欲生。
在遭遇的恶意和欺凌面前,他尚且可以面无表情,可以无动于衷,但在一句轻飘飘的安慰面前,他的委屈无处遁形。
我活着的时候太恨了,恨秦大贵,恨宋流儿这条无法流掉的生命,所以不能平静地看待很多事情。
宋流儿生来就不被我待见,他说什么做什么我总是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死后怨恨不再,当我重新审视宋流儿时,却觉得他这样可怜。
我无法触碰他,只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哭到力竭。
「妈,你会走吗?」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我点头,那双眼就会黯淡下去。
人鬼殊途,我不想骗他。
「我中了大奖,可以在人间待三天。」
宋流儿垂眸:「只有两天了。」
他又强撑起精神:「你有什么心愿吗?我都帮你实现,无论什么……」
我打断他:「你先告诉我,舅妈说的话是真的吗,你是杀人犯?」
宋流儿嗫嚅着双唇,好半天才回答:「我……杀了秦大贵。」
我一愣,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我依然为此感到意外。
宋流儿把自己隐在黑暗处,跟我讲述这一切。
「他出狱后,就找到大舅家,想把我带走给他养老,他威胁我如果不跟他走,他就去找你。」
「我怕你有危险,我很担心你,所以趁夜坐车去找你。」
「我……我想待在你身边,至少可以保护你,但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
「回大舅家的路上,我在高铁站被那个人拦住了,他知道你在大城市有房有车,他想用我来拿捏你,好给自己找个庇护所。」
宋流儿掀起眼皮看我:「我没有背叛你,我是你一个人的孩子,我恨他,永远都不会接纳他。」
他又垂下眼睑,艰难地开口:「妈,我没想到,你会出事。」
他惨然一笑:「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9-
「所以在我死后,你就杀了……他?」
宋流儿点点头,语气释然:「他早就该死了,是他毁了你,我被判了三年,半年前刚出来。」
我嗓音发颤:「我已经不在了,你这么做……又是何苦。」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那个人去大舅家找我的时候,我一定会杀了他,这样后来你就不会……不会出意外。」
我的心脏传来细细密密如针扎般的疼痛,原来鬼也会心痛。
「你……不恨我吗?」
宋流儿伸手穿过我的魂体,落在我的眼角处,我的眼泪不是实体,他擦不掉。
「十五岁之前,我所想的,都是你能亲近我一点,一点就好,我从来没怨过你。」
我久久地凝望着他,我的孩子,他在如此境地下,没有丝毫长歪,只不断地苛责自己。
「舅舅舅妈,是不是对你不好?」
宋流儿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太好。」
至于如何不好,他却不肯说。
「房子他们住着,存款呢?存款在我死后是由你继承的。」
「舅舅舅妈说,为我打官司花了很多钱。」
「那花费明细呢?给你看了吗?」
宋流儿摇头:「他们骗我的,我知道。」
我有些恨铁不成钢:「那是你的钱和房子!你住在这个破地方,他们倒是霸占着我全款买的大房子,用着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存款。」
宋流儿有些意外:「我……」
我瞪他:「你什么?」
「我以为,你会更希望这些东西落在他们手里,毕竟我……」
他话未说尽,我却明白是什么意思。
情感层面,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视为累赘的儿子,他觉得我必然会更偏向宋亮。
只是法律层面,这些资产不得不由他继承。
既然舅舅舅妈不愿意给他,他自然也不会去要。
我有些哑然,无奈地叹了口气:「宋流儿,我每个月给宋亮打一万块钱,不是为了便宜他,是生怕他亏待了你。」
宋流儿的神情有些呆滞,继而恢复了些神采。
「我……我知道。」
误会了我,他又巴巴地喊了我一声:「妈……」
「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心愿吗?我的心愿就是:夺回我的房子和存款!」
宋流儿重重点头。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先替小乖报个仇。」

-10-
报仇前,我逼着宋流儿去医院,原本我还想让他报警,但毕竟是他动手在先,这种互殴不好定性,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连医院也不肯去,觉得浪费时间。
我板着脸:「哦,不去是吧,那我现在回地府。」
宋流儿只得依了我,他伤得不轻,不过好在没伤到骨头,上药包扎过后,我们从医院回到城中村。
「知道是谁害的小乖么?」
宋流儿沉吟片刻:「是楼下洗脚店的老板梅姐,我只跟她有过过节。」
「那个叫人揍你的死胖子?」
「嗯。」
经过宋流儿的描述,我捋清了梅姐的身世背景。
这女的结了四次婚,也离了四次,还都是小三上位。
被前夫抛弃后,梅姐分了点财产,不过她好吃懒做,沉迷赌博,很快就败光了。
没了钱,她又年纪大了,很难再生育,没人看得上她,她做不了小三,只好做起了皮肉生意。
后来就干脆开了个洗脚店,这块地方多的是又穷又重欲的底层男性。
这种女人没皮没脸,唯一能重伤她的,就是没钱花。
我很快有了主意。
城中村中心位置,有个破旧的广播站,平时有什么事,辖区的工作人员会用广播通知居民。
这里管得也松,蹲守了半个钟头,见广播站的老大爷出了门,宋流儿雇的两个演员趁机溜了进去。
「什么?梅姐得了艾滋?她居然得了艾滋!你是说艾滋吗?那个治不了的传染病!」
演员很给力,声情并茂地吼了好几遍,确保不会有人漏听。
「可不是,刚查出来,这个杀千刀的肥猪还想瞒着村里人继续做生意呢。」
「真是造孽啊,谁再ẗů¹去她店里寻欢岂不是找死。」
「我要是她顾客,非得往死里揍她一顿不可……反正她做这种生意也不敢报警。」
本就不太平的城中村,顿时一阵剧烈的骚动。
我跟宋流儿躲在暗处,很快就有一帮包裹严实的居民杀气腾腾地来到洗脚店。
他们抄起家伙二话不说就开始砸店,劈里嘭啷一阵巨响,一楼被砸得稀巴烂,一伙人又冲上二楼。
梅姐一般是晚上做生意,白天睡觉,她听到动静正要下楼查看,就被人敲晕了。
那群人不敢跟她直接接触,就用手上的道具把她打了个半死,还把她屋内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得干干净净。
目睹这一切,我出了口恶气,满意地拍了拍手。

-11-
了结了仇事,又把小乖送去火化,宋流儿抱着小小的骨灰瓶回家。
晚上,他坚持要给我做顿饭:「你吃不到,看看也好。」
他做菜的动作十分熟练,没一会儿功夫,就端上来三菜一汤,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想到他会做菜,但没想到他做得这么好,他在每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都在竭尽所能地自我成长。
「这都是我爱吃的菜,你怎么知道的?」
宋流儿眼神微微闪躲:「我观察的。」
我有些失神,我拢共一年都见不到他一次,他居然还能观察出我的喜好。
饭后他躺在垫子上,他头天晚上没合眼,此刻身体超出负荷,已经是困倦不堪。
就在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看见我还坐在他身旁之后又安心闭上眼,接着没几分钟,他又睁眼找我。
没办法,我只好给他讲故事,他听着我的声音才终于睡着。
早上Ŧù⁻六点刚过,宋流儿就醒了,他牵挂我的心愿,睡得也不安稳。
要想抢回房子和存款,如果选择报警打官司,一天之内肯定解决不了。
来到生前的房子门口,我凑在宋流儿耳边低语了几句,宋流儿抿了抿唇。
「这样……好吗?」
我斜了一眼他:「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宋流儿叹了口气,他调整了下状态,原本清冷的少年瞬时变得凶神恶煞。
他用力拍门,宋亮为了防备他,早就把大门密码改了。
我在一旁指导:「再用力点,不够气势。」
开门的是小草,她见宋流儿满身的伤吓了一跳。
「大哥你……」
宋流儿跟我说过,小草是这个家唯一会给他好脸色的人,宋亮夫妻对这个女儿也十分不上心,她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夹在中间最可怜。
「你傻愣着干嘛?谁啊?」
曾慧颖把小草扒拉开,瞅见来人是宋流儿便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又来了?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皮痒?」
我在旁边给宋流儿打气:「揍她,她小时候打过你是不是,你打回来。」
宋流儿有些为难,最后也没打人,只是用力把曾慧颖推开,径自朝屋里走去。
一家人正在吃早饭,看到宋流儿都露出厌烦的表情,嚷嚷着让他滚出去。
宋流儿无视他们,快步走到厨房,拎起一把刀架在大福脖子上。

-12-
那小子胖成了个球。宋流儿差点都没找到他的脖子。
曾慧颖爆发出一阵尖叫:「你个小杂种要干吗?放开我儿子!」
小花见状,偷偷在桌底下摸起手机想报警。
我赶紧提醒宋流儿。
「谁敢报警?看警察来的快还是我的刀快。」
说罢,宋流儿把刀往肉里送了送,马上有血渗了出来,大福吓得鬼哭狼嚎。
「别报别报!」曾慧颖对着小花怒喝,她急得涕泗横流。
「流儿,有什么事咱们好好商量,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宋亮也在一旁极力安抚宋流儿的情绪:「好流儿,杀人是要坐牢的,你才刚出来,而且你已经成年了,情节严重你是会被枪毙的,不值当,听大舅的,把刀放下,听话。」
宋流儿冷冷地看向他们:「我妈留给我的存款呢,还给我。」
宋亮跟老婆对视了一眼,随后扬起一抹假笑:「流儿,不是跟你说过当年你杀了人,大舅为了给你打点关系……」
「闭嘴吧。」
宋流儿神色漠然:「真把我当傻子了,这么多年,你们怎么对我的,真以为我无知无觉么。」
「我妈每年给你们打那么多钱,有多少用在我身上,你们心知肚明,不然就你们这俩废物,还能在老家做生意,用的不都是我的抚养费么。」
宋亮脸上闪过一丝被揭穿的恼怒,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这样吧,大舅给你三万,三万成吗?我们手上只有这么多了,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我们也要活啊……」
这么拉扯下去不是办法,我有些着急:「你耍狠啊,再磨下去,他们就知道你在吓唬人。」
宋流儿手中的刀转了个方向,他发了狠,手起刀落,直直地插入餐桌上,碗筷都被震得叮啷响。
一家五口齐齐吓得噤了声。
「我的实木桌子!」我哀嚎。
宋流儿眼皮跳了跳,面上的凶狠差点没维持住。
「我杀过人,你们知道的,别惹我。」
他把额头上缠的纱布扯下来,他扯得粗鲁,伤口又往外冒血。
他眼不眨脸不红地胡诌:「看见没?前两天又杀了个人,警察也拿我没办法,我有精神病,身上人命太多,不差你们儿子一条。」
夫妻俩比谁都清楚宋流儿杀了秦大贵,那是他生理学上的父亲,爸爸都敢杀,更何况是从小欺凌他的堂弟。
曾慧颖吓得哆嗦,急忙进屋把存折拿了出来, 她丢在桌上。
「这里这里,这是你妈的存款,我们一分钱都没动, 现在可以放了大福吗?」
我看了看,确认是我留下的财产。
宋流儿收了存折, 依旧一副精神状态不稳定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模样。
「现在, 立刻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
「什么?」曾慧颖破了音, 「你不要欺人太甚!」
宋流儿冷笑:「需不需要我再强调一遍, 这是我的房子,如果你们坚持不搬走, 我在道上也认识几个兄弟,他们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夫妻两人自然是不舍得这套价值五六百万的房子, 一时间没有动作。
小草弱弱地说了一句:「爸妈,我听说有那种专门催人搬家的打手, 天天来闹事, 报警也没用, 我们没有房产证……」
宋亮抬手恶狠狠把小草扇倒在地:「住口,显摆你了, 你个赔钱货。」
宋流儿见小草挨了打, 他有些急,反手把大福一只手摁在桌上。
「不搬是吧,你们犹豫一分钟, 我就剁掉他一根手指。」
「爸妈!你们快搬啊, 真要看着我死吗?」大福呜呜惨叫,裤裆流出了黄色的液体。
我捏了捏鼻子:「咦, 居然吓尿了。」
宋流儿扬起刀, 作势要切下去, 大福声嘶力竭, 跟杀猪一样。
「我们搬!我们搬!!」

-13-
看着宋亮夫妻把最后一袋行李搬下楼, 宋流儿把大福一脚踢出门外, 重重关上门。
「你个神经病, 老天迟早收了你……」
屋外传来曾慧颖恶毒的咒骂声,宋流儿提刀打开门,几人吓得落荒而逃。
「先把密码换了,再让物业把他们一家人的面容指纹信息都删掉。」
宋流儿一一照做, 等一切尘埃落定, 时间已经很晚了。
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我有些怅然若失。
我在这里扎根了十五年, 前两年才把房贷还清,还没开始享受这个世界, 人就没了。
没有停歇过一天, 也没有跟我的孩子好好相处过,连遗憾都这么后知后觉。
离开的时间正在逼近,我突觉不舍。
「妈。」
流儿走到我跟前:「你还有心愿吗?」
我想了想:「还有一个。」
宋流儿看了看墙上的钟表, 故作轻松地道:「你说,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今天来不及,但我要你答应我。」
我转过头看着我的孩子:「你明天去改名字。」
「改名字……」宋流儿喃喃自语。
「流儿这个名字不好,妈妈当时取得太随意了。」
「从今往后, 你叫宋念一。」
「妈妈心心念念,唯一的孩子。」
宋念一眼中闪动着泪花,看着我渐渐消退的魂魄用力点头。
「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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