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酒劲夜闯太学,要砍了负心汉陈焕,却不想走错了屋、认错了人。
第二天醒来,身边躺着太学翘楚、人称「麒麟子」的孟屿岚,他衣衫凌乱,满身红痕……
「成亲,或者,报官,」孟屿岚清冷的一双凤眸睨向我,「你自行斟酌。」
-1-
天光明亮,浑身酸疼。
我一只手胡乱摸向床畔,粗布麻衫没摸到,却摸到了一片温热软玉。
倏地睁开眼,身侧玉体横陈,躺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
他半张脸埋在软枕中,零散的发丝掩着脸颊,露出来的下巴,肤色如雪,柔腻优美。
看清楚这陌生的容颜,我一颗心如坠十八层地狱,四面皆是哀号。
猛地想起,昨夜,自己喝了酒。
醉意上头,我拎着剁火腿的砍刀,一鼓作气翻墙进了太学……
还没等我想清楚如何是好,房门忽然被敲了几声。
「孟师兄,晨起时辰到了,」少年的声音带着敬意,「我来给你送水,我进来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失声喊了句:「别进来!」
「孟师兄?!」少年惊诧之际,一把推开房门。
与此同时,我的手腕也被蓦地抓住。
清冷似琉璃的一双黑眸,与我正正对视。
-2-
屋子里的水声停了良久,侧室的三层青纱被卷起。
那人一袭素白的广袖儒衫走了出来,长发半披,发带垂腰。
身如湘竹,立如玉树。
眉眼间似碎冰薄雪,剔透绝美。
我心存侥幸,颤声问道:「昨夜醉酒酩酊,记不太清,我们……应该不是我主动的吧?」
他沉默不语,只抬起手,缓缓将衣袖拉起。
秀拔的腕骨上几道勒痕尤为扎眼。
左右手腕皆是如此。
我素日里杀猪取肘做火腿,这红痕一眼便知,是捆绑出来的。
双腿一软,我险些跪下:「这位公子……我,我……」
「孟,」他薄唇微启,嗓音冰珠儿般清冷,「孟屿岚,我的名讳。」
他话音一落,我如遭雷劈。
传闻中,太学翘楚、麒麟清贵的孟屿岚?!
……完了。
这祸,闯大了。
-3-
「邱师弟最是年幼胆小,必会将此事告知学官,学官或许就在赶来的路上。」
「你,」孟屿岚一双凤眸淡淡看我,「打算如何给我、给学官、给祭酒、给太学、给大盛、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每说一句,我便觉得头上压了一重。
一重一重又一重。
直到他说完,我整个人几乎要瘫坐在地。
命,只有一条,要不……你拿去?
然而有些事,便是拿命来偿也不够。
「孟公子,」我扯了扯嘴角,缓缓低下头,「我酒后乱性毁你清白,此事罪大恶极,今日我便上京畿府,自去请罪,判得十年认十年,判得绞杀认绞杀。」
三年前,陛下染病,天后临朝,主张女子应与男子同等同荣,同罪同罚。
十年起步,最高绞刑。
「你去认罪,好让全天下知道,我是如何被你……」
孟屿岚顿了一下,淡淡道:「如今要保全我的名誉,只有想办法把『罪不容诛』变成『合乎情理』。」
「如何才能合乎情理?」我满心疑惑。
孟屿岚不疾不徐道:「若是夫妻,此事便是夫妻之事,不但合乎情理,而且情真意切。」
「这——」我傻了眼,结巴道,「这怎么可以……」
咬着下嘴唇,犹豫再三后,我低声说:「我是东市火腿铺子里卖火腿的,而你,你非但是太学子,更是太学子里顶顶好的,你若与我结为夫妻,恐遭人耻笑。」
说到这里,我满心酸胀。
夜闯太学,闹出这样荒唐的祸事,起因也在于此。
我心慕读书人,倒追太学子陈焕两年多,才得了他「求娶」的诺言,谁知没多久,便被我撞见,暗巷里他跪在一个华服女子面前,苦苦哀求。
说自己一时糊涂才会被我迷惑,他堂堂太学子,如何会对商贾女动心,我与他是云泥之别,我痴心妄想,犯花痴癔症。
字字诛心,激得我又气又恼,又恼又恨。
陈焕尚且如此,何况风华绝代的孟屿岚。
「娶你会不会遭人耻笑尚不可知,但不娶,必会沦为笑柄。两害相权取其轻,成亲,或者,报官——你自行斟酌。」
许是老天爷都在与我作对,就在我混乱之际,房门又被敲响。
孟屿岚淡然自若:「学官来了Ŧű̂⁾。」
敲门声越发急促,声声如鼓点催促,我脑中空白一片,脱口而出。
「我——我应了!」
-4-
「屿岚!屿岚!你快开门!」
门外的人急不可耐,门内的孟屿岚若无其事。
他铺开锦缎绢本,抬笔写下文字,写完一本又换一本。
我见他拿出印泥盒,问:「这是做什么?」
「聘书,」孟屿岚沾了红泥,按下指印,转而看我,「到你了。」
我望着那一行行清隽的字迹,心绪难平,「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孟屿岚是真真要娶我为妻……
我抬眼看向孟屿岚,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今日种种是我对你不起,你娶我并非心甘情愿,但你既给了我聘书,我必会真心待你——倘若他日,你另觅所爱,我绝不纠缠。」
说完,我沾了红泥,按下指印。
签完婚书,孟屿岚将烛台摆起,青天白日燃着两拢火烛,说要拜堂。
我哭笑不得,外头的人要把门砸碎了,他还有闲心搞这劳什子。
然而,孟屿岚坚持,我只能迅速鞠躬,一拜二拜三拜,礼成!
「孟屿岚!再不开门,我命人来撞了!」学官耐心用尽,发了狠话。
就在我紧张彷徨之际,他忽然伸手过来,长长的手指拂过我耳边碎发。
「别怕。」
孟屿岚柔软的指腹擦过我脸颊,肌肤相贴的触感纤毫毕现地传递到我心中。
惊慌的心跳蓦地一颤,又缓缓被安抚下来。
那两扇摇摇欲坠的门终于被打开。
-5-
「屿岚,你糊涂啊!」
苏学官痛心疾首拍着案几,啪啪直响。
「新婚燕尔,难免肆意,故而误了早课,学生知错。」孟屿岚垂眸,语气平淡。
「你当我瞎?!」苏学官气急。
聘书墨迹未干,桌上烛台未熄,这新婚,可太新了。
苏学官怒火滔滔,我怕他会惩戒孟屿岚,又想着「女子顶天立地,处事敢作敢当」。
二话不说,我把孟屿岚拉到身后挡好,对苏学官中气十足道:「夫妻一体,你别打他,要打打我!」
苏学官瞪大了眼:「我几时要打他了?」
「你不打他,骂也不行,」我梗着脖子说,「要骂骂我,我替他受着!」
「我……你……」苏学官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抖啊抖的,胡子也跟着跳啊跳啊。
我隐约听见耳后一声浅笑,孟屿岚缓声道:「夫人护我,素来是护得紧,学官切勿与她计较。」
说完这话,他又低声对我说:「你先回去,这里的事,我来解决。」
我不知他要如何解决,只能满心担忧地被他送出太学。
我跨过门槛,往街上走了几步后,回头看向门内玉立长身的孟屿岚。
晨光铺落,融化了他眉眼间堆砌的冰雪,瞳色如春风般柔丽——这人,是我的夫君了。
不知哪里生出的冲动,我跑回到他面前,急急道:「郑兮!我叫郑兮!东市清水巷第三家火腿铺是我开的,你若要寻我……寻我……」
或许,他并不会寻我。
「孟师兄!」太学中有人喊他,「祭酒传你去君子堂。」
「回去吧,」孟屿岚对我低声说,「路上当心,」
我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市井繁华,熙熙攘攘,我幽魂似的回了铺中。
「掌柜的,」店里伙计笑嘻嘻问,「你今日来得这么晚,昨夜当贼去了?」
我心中一梗,确实当贼去了,采花贼。
见我不说话,他又挤眉弄眼:「陈公子来了,在后院等你半天……诶!掌柜的!你拿刀干什么?」
干什么?
当然是剁了他!
我拎着砍刀,气势汹汹地往后院冲。
-6-
后院里不少伙计,有搬猪肘的,有抬火腿的。
陈焕站在榕树下,手里拿着一方帕子捂住口鼻,皱眉看向来来往往的伙计。
他也穿着素白儒袍,与孟屿岚那件一模一样。
这是太学学子的常服,孟屿岚穿着如竹如玉,陈焕穿着——欠打欠杀!
「郑姑娘,」陈焕见我走来,挺了挺背脊,故作姿态:「我已等你良久。」
「等我送你见阎王么!」我手中一脱,砍刀直直飞向陈焕,擦着他发髻头皮,深深嵌入树干。
陈焕吓得魂不附体,两股颤颤。
我抬脚踹向他膝盖窝。
他整个人匍匐跪在地上,哀叫着呼痛。
我轻嗤:「跪得这般熟练,不愧是你。」
他听我这么说,忽然脸色一白:「昨日……你看见了?」
见我冷笑不语,他面色一狞,全然不顾脸面地骂道:「看见又如何?你可知那女子是谁?她是桑山郡主的幼女,县主千岁,她心悦于我,我自当全心待她!
再者,我又是什么身份?
太学子弟即天子门生,将来出将入相,前途无量。
你若是识趣,我纳你为妾,给你名分,也算成全你对我一场深情。
你若不识趣,别说是我,便是太学中扫地烧水的仆役,也断看不上你个商贾俗女!」
我怒极反笑,点点头,道:「好得很,好得很,陈焕,你既读圣贤书,行畜生事,我便让你当一回真畜生!」
陈焕见状,慌不择路要逃,却被我薅着手肘,猛地一扭。
「啊——」杀猪般的惨叫贯彻云霄。
-7-
论分筋错骨的手法,全金陵找不出比我更好的人。
卸了陈焕两条胳膊,命人将他自后门扔出去后,还未来得及悲风伤月,便团团忙起了活计。
原本已是不可开交,偏偏耳边有人喋喋不休。
「……整个东市最最富贵的便是赵家,只要你点头,赵家即刻下聘。」
「……我知你眼高于顶,一门心思偏爱读书人,可古往今来,门当户对最为重要。」
我单手拎起几十斤的猪腿,气定神闲道:「孙婆,让一让。」
将腌好的猪腿吊起风干,我拍了拍手,回身又拎了一只腿子铺在案上。
孙婆子一连叫了好几声郑姑娘,见我始终不搭理她,忽地尖声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郑丫头!赵家这泼天的富贵你不要,真以为能嫁门阀公子?我倒是不信了,哪家的门阀公子愿意娶你个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杀猪户!」
「掌柜的!外头来了位神仙公子,他说,他是你相公!」伙计边跑边喊,险些摔在门槛上。
「呦!」孙婆子一双三角眼睨我:「如今大盛民风果真开放了,若在前些年,光是有不三不四的男子上门,你都算犯教条,该被打死了……等等我!我看看,什么神仙公子,哪家的神仙公子,还神仙呢……」
孙婆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却懒得管她,只提着裙子疾步冲向前院。
步履越来越快,跨过门槛,跑着进了店面。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耳边碎发,我呼吸杂乱,心中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店铺中,伙计客人不在少数,却也鸦雀无声。
左墙右壁悬挂着火腿,仅有窗户一处净亮,孟屿岚便站在那里。
一袭素净的白,一头泼墨的黑。
窗外的杏树枝繁叶茂,花枝低垂,风一吹过,花瓣雪一般地飘了进来。
落英缤纷中,孟屿岚容色绝艳,明若月华。
我脚步缓缓慢了下来,屏着呼吸,站在他面前,看傻了,也惊呆了。
「在忙?」孟屿岚问。
「……啊,」我撤回心神,眨着眼说,「没……今日腿子多,我多做了些……」
说完,我懊悔不已,瞎说什么呢,腿子腿子的——哪里是能和神仙说的!
「郑丫头,」孙婆子直勾勾盯着孟屿岚,出神喃喃,「这公子……是……谁呀?」
孙婆子一张嘴从来没有把门的,她若知道了孟屿岚,整个东市便都知道了。
「他——」我看了眼孟屿岚,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我还不知他是来做什么的。
昨夜荒诞,今晨比昨夜更离谱,那些发生过的事太仓促,此时他或许已经后悔。
他应该后悔的。
不后悔才奇怪。
总要设法保全他,说到底,我有罪,他无错。
这么想着,我低声对孟屿岚道:「跟我来。」
扭头往后门走时,路过孙婆子身侧,只听她怪异嗤笑:「我就说嘛,真真的神仙公子也瞧不上你。」
我充耳不闻,走到门口时感觉身边没人。
再往后看,孟神仙还站在窗口处,一动不动。
……是我请神的姿势不对?
我招了招手,轻声喊:「过来呀!」
还是不动弹。
……这么多人看着我真烧不了香!
孙婆子瞧了瞧我,又看了看孟屿岚,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哎哟」一声就要说话。
孟屿岚也在此时开了口。
「我知自己是庸碌俗人,配你不上,但你我已然成婚,你再不情愿,也……也认了吧。」
平地一声雷。
炸得众人魂飞魄散,呆滞当场。
说这话的时候,孟屿岚微微垂眸,他眼型若丹凤,眼睫似凤鸟细羽,卷密纤长。
美是真的美,不是清冷,不是矜贵,是楚楚可怜!
就、就……好像我嫌弃了他,勉为其难弄到手,却不愿意给名分的那种。
率先清醒过来的不是我,是孙婆子。
她「娘诶」的一声,扭身跑了出去。
「别走!」我连忙要喊住人,看她这架势,出门便要广而告之,很快就该天下皆知了!
店里的伙计客人堵了过来,满脸是笑地向我道喜。
有两个熟稔的老客,更是给我使起眼色:「这般好相貌你还嫌弃什么?常言道,做人知足常乐,你得懂知足!」
我哭笑不得,我几时不知足了?况且这也不是知不知足的事啊!
好容易打发了凑热闹的人,我同伙计交代了一声,便拉着孟屿岚往后院走。
边疾步边开口道:「你先在后院等我,我去追孙婆,顺道再去和店里的人解释,都是东市老主顾,你放心,我竭尽全力不将此事传扬出去。」
孟屿岚停了脚步,幽幽的一双眼看向我。
「怎么了?」我费解地问。
他也不说话,只这么盯着我看,看了良久后,轻声说:「我以为,我们拜过堂了。」
「那……」我稍稍呆滞,「那能作数吗?」
「我以为,聘书是你心甘情愿按了指印的。」他声音轻了些许。
「换过聘书,拜过天地,又有苏学官证婚,」他恍若自嘲,「却原来,都是你哄我的手段。」
孟屿岚这语气这神态,像极了心灰意冷后的破碎。
我原本就愧疚,见他这副模样,真真地既心疼也心慌。
「我不是,我没有,」我急急摆手说,「我只是……」
在他的注视下,我低了低头:「不想你后悔。」
风吹得榕树叶沙沙作响,孟屿岚的声音也融入风中,轻柔绵绵:「我为何要后悔?人立于天地间,该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何况昨夜,你我之间……也并非全是因你用强。」
我猛地抬眸看向他,不全是因为我用强?那——
「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我若真心不愿,你如何能得逞?」孟屿岚弯了弯唇角,「不过是你情动所迫,我半推半就罢了。」
青天白日说这事,我脸上滚烫一片,又忍不住地问:「你为何要半推半就?」
孟屿岚抬眼看向绿荫葱葱的榕树,缓缓道:「因为……喜欢。」
我瞳仁霎时颤动,喜,喜欢……
「为什么……怎么会……」我失神喃喃,「你我从未见过,昨夜也是初见……」
「初见便不能喜欢?」孟屿岚抬手摘下一片树叶,将叶片放到我掌中,淡淡笑了一下,「这世上的树叶多不可数,但每一片皆与众不同,我所求不多,只要属于我的那一片,足矣。」
小小一片叶子,轻若鸿毛,放在掌心里丝毫感受不出重量。
不是秀丽绝艳的名花,不是高雅出尘的兰草,这么普通这么平凡,却是孟屿岚喜欢的。
一瞬之间,我躁动的心被抚平下来。
「我们换过聘书了。」我忽然说。
「嗯。」
「我们拜过天地了。」我看着他,继续说。
「学官证……证婚?」这我不是很确定。
「见证见证,所见即所证。」孟屿岚面不改色地说。
解释得通!
我翻了翻周身,只在荷包里摸出一小锭银子,便直接递了过去。
脸虽红烫,气却稳足:「定情信物,你莫嫌弃。」
仓促之间实在找不到其他了。
孟屿岚淡笑:「你果真没变,每次都……」
他摇了摇头,将银子收起,自腕上褪下一条不知材质,圆珠鲜红的手串,一圈一圈缠到我腕上。
串珠带着他的体温,熨得我心口一热。
聘书,信物,拜堂,婚证,如今已俱全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素来贪心,既要恩爱,也求不疑,」我望着孟屿岚,正色道,「此后一生,波澜不绝,或有各种不如意,但只要你不负我,我必信你依你,绝不放手。」
「夫随妻转,我是你的。」孟屿岚清冷的美目中笑意浅浅。
我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有些痒,有些酸,却也感到慌慌乱乱,心跳怦怦,脸颊的热度直直蔓延到了耳垂。
孟屿岚微微低下头——
「等一下!」我几乎跳起来,回身往铺面跑,又急急地转头对他叫:「等我!」
跑到了铺中,我喘着大气,喊道:「贴红纸!」
「掌柜的?」伙计不明所以。
我笑着弯起了眼,朗声道:「东家有喜!喜自婚来!」
-8-
成亲是一辈子只一次的大喜事,不说普天同庆,也得见者有份嘛。
即日起火腿买一斤送三两,店中伙计多发三成薪银,热热闹闹,大张旗鼓。
尽数安排完,我踮着脚后后院蹦跶了几步后,连忙停下,拍了拍脸。
成家立业,顶天立地,镇定!持重!
后院里,孟屿岚果真百依百顺,让他等我,他便站在原地等我。
顺带看向榕树树干上,那道新鲜热乎的刀口。
「这刀痕是今早砍的。」我说。
「你做的?」他问。
「嗯呐,」我先是点点头,又觉得不对劲,连忙解释道,「这刀痕是因为陈焕,他来找我,我便想着给他个教训,这才——我保证,我发誓,我绝不是会对夫君施暴的那种人!」
孟屿岚倒是也淡定,听我这么说,他先是颔了颔首,而后看向我:「你昨夜闯入太学,也是因为想找陈焕,只是找错了人才遇到我,倘若没有找错……」
「倘若没有找错,」我严肃地说,「今晨就该是一把杀猪刀,一具尸体,一个罪犯!」
安排得明明白白。
「是吗。」孟屿岚垂眸,尾音中隐着浅哼。
「我是要去同他拼命的!」
我郑重其事道:「若真遇见了,话都不会多说一句,刀已经先砍过去了。幸好遇见的是你,否则陈焕死了,我也活不成,为那种人偿命,实在不值得。
我得活着,我得好好活着。
不为别的,只为你,人间也值得。」
孟屿岚唇角弯了弯,眼中盈着笑意。
我朝他嘿嘿嘿地笑,内心小盘算噼里啪啦地响。
我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却有了数家铺面,凭的是三寸不烂,舌灿莲花。
哄得了客人,自然也哄得了夫君。
如今想来,他虽才貌双全,我也才智机敏,就很相配!
-9-
夜幕垂下,伙计收拾完了后院店铺,走得干净。
我肚子早饿了,又寻思这是成亲后第一顿饭,且孟屿岚这气质举止,这顿饭断不能马虎。
「上月楼的鲥鱼宴你可喜欢?周家酒记的紫苏虾很是出名,还有江南春,金陵最好的饭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都爱极了这家……」
我极力推荐金陵城中有名气的酒楼,除了皇宫御宴,想吃什么都行。
孟屿岚只点了一样:「骨汤素面。」
「就……这?」我很是意外。
「可以吗?」他看向我,目光中满是期待。
-10-
我拿了一节脊骨,哐哐剁碎,生火熬煮,汤色润白时,再下火腿丝,咸香融合得恰到好处,捞出骨渣火腿,只留汤头。
烫熟的细面下进汤里,撒上一把细碎青葱。
大功告成!
骨汤细面我自小便做,自觉手艺上乘,吃过的都说好。
若是给旁的人倒还好,可孟屿岚……他拿着竹筷,挑了几根面条咀嚼,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要不,我再去给你买点别的?对街有家极好的果酿肉脯……」
「不必,」孟屿岚看着碗中的面汤,语调中带着几分笑意,「这便足够了。」
他进食时毫无声响,但速度不慢,眨眼间小半碗下肚了。
好像是真的能吃没有勉强……我松了口气,大口吃起自己碗中的面。
吃完面,我作势要端两只空碗,被他抬手截了过去,放进木盆里,他挽了挽袖子。
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快放下!」我急急忙忙地说,「你怎么能做这些?」
「我为何不能做?」他没停手,拿着葫芦瓢舀水。
「你是神仙啊,神仙得供起来,鲜花素果三炷高香!」我想也不想便说,「给你吃人间的东西已是罪恶了,还吃这么随意……你怕是不习惯,也吃不好吧?」
孟屿岚没说话,只低头洗碗。
我看得心惊胆战,倒不是怕碎了瓷碗,是怕碎的瓷碗扎了他那双玉雕似的手。
然而,孟屿岚洗碗的手法竟十分熟练。
洗净了碗,刷净了锅,扫净了灶,最后将抹布搓揉洗净,挂了起来。
「你怎么……」好似做过这些活计一般。
孟屿岚没等我说完话,他两指在灶火口抹了一下,指尖炭黑一片。
这是要做什——「喂!」我忽地大惊。
孟屿岚抬手,将指上的炭灰往自己脸颊抹了过去。
那张画都画不出来的绝世容颜,顿时变得不伦不类。
然而,他还意犹未尽,左脸抹完,又在右脸也抹了好几道。
「你做什么呀!」我想抹干净他脸上的灰,又无从下手,只能踮着脚干着急。
见我近身,他反手也在我脸上抹了两道。
我捂着侧脸,又是吃惊又是傻眼,看不懂他究竟想如何。
孟屿岚看向我左脸的黑道道,缓缓抬起手。
我立刻捂住完好的右脸。
他视线往上,落在我额头。
我又捂住脑门,双手难敌三面,总有地方是捂不到的。
孟屿岚专挑干净的地方下手,我慌慌张张又躲又叫。
「别!你到底要做什么……别抹,脏的——脏的呀……你别——孟,你——」
我扭身要跑,他偏追着不放。
躲了几下没躲开,脸上又是好几道,我再是个泥菩萨都该有火气了,何况我在铺子里杀了十年的猪,心性冷酷手起刀落。
我边跑边喊:「你再不停手,我还手了,我,我真还手了,我——你逼我的!」
路过灶台,我双手重重地抓蹭一把,转身也往他脸上抹。
他比我高出许多,我龇牙咧嘴地蹿着跳。
能抹到他脸便抹他脸,抹不到他脸上便往脖子上使劲,到后面,干脆在他雪白的儒衫上按黑手印。
我又是叫又是喊的,与他闹成一团。
半晌后,我掐着腰,喘着气,去看孟屿岚。
儒衫白纱惨不忍睹,俊脸横七竖八画着黑道道,长发凌乱地与发带缠在一起。
还哪有一分神仙模样。
可我却不知为何,忽然便笑了。
笑着笑着,浑身脱力,靠在炉灶前,指着孟屿岚道:「你脸上是个猫头,还有胡子,好几条!」
孟屿岚不以为意,朝我走了几步。
我立刻警惕起来,双手交叉挡在面前:「不来了不来了,我没你高,净吃亏。」
孟屿岚自袖中拿出一方丝巾,在我的注视下,轻轻擦起我脑门污渍。
他动作轻而柔,微微弯着腰,呼吸时兰草气息扑面而来。
我心跳一紧,慌慌低眸——就,分明,已经丑了啊,怎么又不敢直视了呢……
「郑兮。」
「啊?」我眼睫一跳,心中颤颤。
他似在轻笑:「好玩吗?」
诶……?
我又稍稍去看他:「你是在和我……玩?」
「嗯,」孟屿岚拂开我捂着脸颊的手,丝帕擦着我脸上道道,缓声说:「我此刻同你成亲,同你进食,同你玩闹,将来还会同你生子育女,同你垂垂老去,同你埋骨一处。
这些,是我,孟屿岚要同你做的,不是神仙,更不是旁的什么人。
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你有,我也有。
我以真心爱慕,当你是我妻子,你当我,又是什么?」
他这般问我,我也明白了,他适才闹了那一番的因由。
惴惴的心绪像被一阵和煦的风抚平了。
孟屿岚不是神仙。
没有这么丑的神仙!
手捂住他擦拭我脸颊的手背,猫儿一样地蹭了蹭他掌心:「我当你,自然是最亲最爱的人。」
「我不信。」孟屿岚垂眸,要抽回手。
「真的!」我抓着他手不放,努力回想这些年见过的各路市井夫妻,夹着嗓子眼喊他,「心肝儿~」
孟屿岚扯了扯自己的手。
「肉肉~」我死抓着不放。
孟屿岚木着脸,冷睨我,但没再往回扯手。
有用!
甜言蜜语,果真有用。
这我可就来精神了!
「宝贝」「卿卿」地叫唤了一遍。
见他抿唇,立刻把「心尖子」「肺叶子」乃至「眼珠子」,甚至连「命根子」也喊出来了。
孟屿岚手中丝帕捂着我的嘴țųₙ,俊颜除了黑黝黝的道道外,竟红了些:「别说了。」
我握着他的手,笑眯眯道:「我混迹市井,开铺面做买卖,活干得糙,人活得更糙。
原本只想求个有才气的,都被说成痴心妄想,如今得了你,自然是诚惶诚恐,不敢亵渎。
可若说我心里没你,是真冤枉了我,孟公子,孟相公,屿岚,我当你是枕边人,是……」
松开他的手,我双臂环抱他清瘦腰线,侧脸贴在他胸前,边笑边喃:「是心花怒放,是心酥酸麻,是正月十五夜金陵城满天炸响的烟花,盛大又欢喜。」
孟屿岚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我抱住,紧紧拥在怀中。
确实不难哄。
喜欢他便直接说,只要说了,他什么小性儿都不耍了。
太学麒麟子,竟然吃这套!
人呐,终归不是十全十美,只要我大胆示爱,就能把他迷得团团乱转,任我施为。
郑兮,此后几十年,全靠这张嘴了!
坚定认为自己拿捏住了孟屿岚。
我彻底抛弃顾忌,推攘着催他洗脸。
丑八怪快走开,还我神仙夫君来。
长成这样,还不赶紧让我看个够!
「洗脸倒是多余了,」孟屿岚神色自若,「干脆烧水,沐浴吧。」
「……诶?」我傻住了。
-11-
啪啪啪啪。
孟屿岚在沐浴了。
啪啪啪啪。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能清晰听见后室水声。
啪啪啪啪。
他很快就会洗完。
啪啪啪啪。
他洗完就会出来。
啪啪啪啪。
他出来就该上床睡觉,上床,睡觉——我可怎么办啊?!
啪啪啪啪啪啪啪……
心慌意乱中,脑子跟炖烂的一锅豆腐脑似的,咕嘟咕嘟来回翻腾。
后室的门吱呀一声响,氤氲着浅薄水汽的孟屿岚缓步走出,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上,内衫系得松垮,露出一痕清隽锁骨。
那张脸,那张出尘清冷的脸,透着些红晕潋滟,眼角眉梢俱是水雾润色。
啪啪啪——啪!
我打了一晚上的算盘珠子,全乱了。
「还在算账?」
美得惊心动魄的孟屿岚,对我此刻的瞳孔地震毫不知情,径自走过来,坐在我身后。
矮榻上放着个小桌,三五本账册,一把算盘。
「……啊,啊对,」我结结巴巴,「我算,算账。」
他似疑问又似答应,一个「嗯」微微扬着声,下巴枕在我肩上,看向算盘:「今日赚了多少?」
赚,赚……
我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肩上的重量没有多少,但耳垂被他呼吸时的气拂过,脖颈被他说话时的薄唇触碰。
「冷吗?」他侧头看我,唇贴得更近,「抖得这么厉害?」
冷,冷……
我急促地喘了几下,一狠心,翻身把他推倒在榻上。
孟屿岚毫不反抗,抑或者,他文弱书生也反抗不了,顺着我的力道躺了下去。
长发散开,容色迫人。
「不行!」
我听见自己是这么说的,咬牙切齿,颤颤巍巍,但总算理智还在:「不行,不行——你昨夜刚被我捆过……今晚绝不能再……你素来体弱,吃不消的。」
孟屿岚轻轻地「哦」了一声,垂眸时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眼底迅速闪过一道暗色。
再抬眼时,温驯柔和:「你如此体恤我,我记下了,以后定会好好回报,深刻回报,彻底回报。」
「夫妻之间,别总说回报不回报的,」我全然不当回事,跟着他躺下去,枕在他肩骨上,深吸了一口,「你身上好香。」
「我与你用一样的皂荚。」他说。
「不是皂荚,是别的香,」我有些犯懒地笑,抬头去看他,「屿岚,屿岚?」
「嗯?」他低头看我。
我嘿嘿两声,摇摇头,抱着他的腰,「没事,就喊你,想喊你,孟公子,孟屿岚……屿岚,屿岚……」
他没说话,我哼了两声:「你怎么不应?」
「你再喊,我应。」他说。
「孟公子?」
「在。」
「孟屿岚?」
「在。」
「屿岚?」
「在。」
「嘿……屿岚屿岚——」
「郑兮。」他忽然喊我。
「诶!」我大声应了。
「郑兮。」他又喊。
「诶!诶!」我接连应他。
他也低笑了一声,将声音压得轻轻微微:「兮儿。」
我小小地用额头撞了他锁骨一下:「在呢。」
他不喊我了,我也不喊他了,就这么静静抱着。
片刻后,我舒舒服服地说:「五……十个数吧,再躺十个数,我给你洗衣裳去。」
「不用,」他搂着我,收了收力道,「我洗净了,你的,我的,都洗净了。」
「你都洗了?!」我倏地坐起身来。
我比他先沐浴,换下的衣裳就堆在里面。
他也跟着坐起来,点了点头。
兜衣亵裤……罢了!夫妻之间,想这些太见外,可——
「你在太学中,都这般亲力亲为吗?」
我与陈焕相交时,陈焕对我说过,太学学子矜贵,起居衣食皆有人侍候。
怎么孟屿岚洗碗洗衣样样都会?
「这些不是在太学中做的,是很久以前便学会的。」他淡淡说。
我皱了一下眉。
今晨拜堂时,我特意问过他高堂,他说他父母早在多年前便已亡故。
想来,是与我一样,少年坎坷,孤身一人,这才事事都会做的。
「难为你了。」我很是心疼。
孟屿岚淡笑不语,没再说什么。
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盖一床被子。
我直挺挺一根,镇海神针般一动不动,可第二天天蒙蒙亮时,我整个卷着大半被子,一只脚搭在他身上,半个身子都压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刚要起身,腰却被一股力气勒着,又扑了回去。
我急急忙忙:「快松开,别再把你压坏了。」
我急于挣脱,他死搂不放,挣了几下没挣开,我疑惑地看向腰间那条纤长手臂……这么大力气的吗?
没等我细想,他总算放手了。
秀拔的眉目缓缓绽开,朗月俊眸看向我:「兮儿,晨安。」
-12-
孟屿岚向太学告了三日婚假。
我本也想休业三日,他却说,趁着能开铺面,便多开几日。
「你这话说的,」我接过他递来的布巾,țū́⁺抹了一把脸,「像是我的铺面要开不下去了一样。」
不过,也确实不能懈怠。
孟屿岚这般人物,做了我的夫君,我若不多赚些钱,在金陵闯出个名堂来,旁人还会低看我又嘲笑他。
「你成全我的痴心妄想,我也得让你面上有光。」我这么说着,撸了撸袖子,「开门!迎客!」
我在东市有四家铺面,昨日的喜讯传出去后,四家铺面外都挤满了人。
尤其最大的这家。
起初客人只是为那买一斤送三两的好处来,可当结算银钱时,一个个的都呆住了。
柜台前,除了油纸包肉的几个伙计外,负责点算银钱、算盘记账的人,是孟屿岚。
「三年金华老腿一斤,二年秘制老腿一斤,诚惠,六钱又七分。」孟屿岚声音偏冷,冰玉珠儿似的。
柜台前的客人傻愣愣地不动弹。
孟屿岚手中的毛笔杆敲了敲台面,沉声道:「六钱七分。」
「哦哦!」那人连忙掏钱,颤颤地放在台面上。
孟屿岚收了钱,淡然自若将几个铜板找回:「慢走,下一位。」
「郑掌柜!那个——那边那个——他在收钱!」
「收钱怎么了?……三年的老腿子这条就不错,要吗?」
「他——他这样的人,收钱?!」
「嗯,就收了怎么?……这块你看行吗?」
「你怎么能让他收钱呢!他哪里是该收钱的人呀!」
挑挑拣拣,啰里吧嗦,我手里切火腿的刀往板上重重一磕,横眉怒目:「这块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了!再者,他收钱怎么了?他是我夫君,我是他娘子,他主内,我主外,两口子的事大惊小怪什么?!」
我能以平常心对待,可别人不行。
眼见着进铺的人越来越多,有些竟只为了看孟屿岚。
孟屿岚习惯被注视,淡然处之,看可以,随便看,腿子不买不行,不买就立即请出门去。
到了傍晚,店里连片猪皮都不剩了。
「掌柜的,今日店里的、仓里的,都卖空了,就连三家分店的货也调得差不多了。」
伙计觑了一眼柜台前的孟屿岚,悄声说:「这么大的出货量,姑爷连算盘珠子都没拨一下,万一错了账……」
错就错呗。
我赔得起。
「咳,」我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色迷心窍,扬声问,「屿岚!今日收账多少?」
「六百三十七两五钱八贯。」孟屿岚在账本上写了结余。
「这么多?」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嗯,一笔好字!字如其人!
从荷包里摸出章来,我哈了一口气,就要摁上去。
「别急,」孟屿岚拦住我,似笑非笑道,「店里伙计这么多,让他们再复算一遍。」
「我信得过你。」我说。
「信得过也要复算,既然做生意,还是谨慎为好。」孟屿岚说。
他再三要求,我也只能招来伙计,三个算盘全拿出来,噼里啪啦算账。
孟屿岚将每一笔都记得清楚,一页页的账本写得隽丽好看。
良久后,算盘声停下。
「多少?」我问。
「与姑爷说的,一个铜板也不差。」伙计面面相觑,又惊讶地看向孟屿岚,「成百上千笔收纳,竟全凭记忆心算,姑爷……莫不是财神爷转世?」
财神爷长得可没有孟屿岚好看。
孟屿岚拂开我耳畔碎发,朝我笑了一下:「我厉害吗?」
「嗯嗯嗯嗯!」疯狂点头。
何止厉害,世间全能,神人化身!
孟屿岚合上账本,拾掇着算盘碎银。
我美滋滋地盯着他看,越看越喜欢,盯了一会儿后,才眨眨眼。
他非要复算,不会就为了印证自己多厉害吧?
炫耀能力?抖羽毛?公孔雀?
……不可能!
孟屿岚哪里会是这种人嘛!
鉴于生意做得好,晚上关了铺子,我竭力要去江南春吃。
「吃你做的骨汤素面不好吗?」孟屿岚问。
「以后有的是机会吃,今晚陪我吃点好的。」我说。
孟屿岚颇为遗憾,勉强应允。
我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梳洗时,却被孟屿岚拿走了篦子。
「我来。」他站在我身后,将我图便利编的一根辫子拆开,梳通顺后,尽数挽了上去。
「你连梳头都会,」我感慨,「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很多,」他淡笑,「诸如,我不会做火腿,也不会杀猪。」
做火腿和杀猪啊……
我想了一下孟屿岚做这两件事时的样子,没绷住,一下子笑出来。
-13-
江南春是金陵城中最有名气的饭庄,上下五层,立于玄武大街。
已近傍晚,饭庄最最繁忙时,门口等位的人排了十几号。
「我们不用等,」我与孟屿岚手牵着手,颇为自豪地道,「江南春的招牌菜必用我做的火腿,一会儿直接上三楼。」
江南春的一二楼,供市井百姓吃食,三四楼招待官绅显贵,要上五楼,身份地位需得极高极贵。
「郑掌柜,」店门口的伙计眼尖,认出我来,「来得真巧,三楼就剩最后一桌了,给您备上?」
「麻烦了。」我点点头。
「看吧,」我也朝孟屿岚小得意,「我说了,只要我来,保准有位置的。」
「兮儿很厉害。」孟屿岚夸我。
「怎么说呢,」我大言不惭,假装谦虚,「金陵商界我算不得大富大贵,可东市里头我还是有一号名头的。」
「不是有一号,你是第一号。」孟屿岚不吝赞夸。
他可太会夸人了!
我小老鼠偷油似的嘻嘻悄笑。
穿过一楼大厅,我和孟屿岚往楼上走,刚上三楼,楼梯便走下来了一个中年人。
「王掌柜。」我打了招呼,这人是江南春的大掌柜。
以往很是熟络的王掌柜没理我,却错愕地看向孟屿岚:「孟——」
孟屿岚没动弹,目色淡淡。
「孟公子,」王掌柜正色地作揖,「孟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请上五楼。」
刚刚还洋洋得意翘着尾巴摇啊摇的我:「……」
不是,这,这就五楼了?!
「不必,」孟屿岚淡声道,「夫人携我前来,已安排了三楼的位置。」
王掌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与孟屿岚交扣的手,恍然大悟:「失礼了,孟夫人自然也是座上高宾。」
「郑掌柜便是郑掌柜,她有名有姓有身份,不必如此称呼。」孟屿岚说。
王掌柜再如何老成持重,也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
「王掌柜,」我笑盈盈地说,「你我是合作多年的老友,知根知底,关系非常。我来你这里吃饭,莫说三楼五楼,便是给我安排在一楼,我还能怪你吗?再者说,屿岚同我是新婚,他素来不爱热闹性子又冷,故而未曾大操大办,想来你是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可千万别同他见外,都是自己人嘛。」
「是,是,」王掌柜笑了笑,「郑掌柜,你自去三楼,我亲自传菜牌来。」
我和孟屿岚坐下后,点了几道菜,王掌柜又亲自倒了茶水。
他走后,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茶不错。」
我扭头去看孟屿岚:「你也尝尝。」
孟屿岚端起ṱū⁾杯子,没急着喝,只垂眸看了会儿杯中茶汤,又将茶杯放了回去。
「我以后会收敛着些。」
「嗯?」我不解地问,「收敛什么?」
孟屿岚低声道:「我本性淡漠寡言,这是改不了的,但你开铺经营,靠着人脉商交,再如何心中不耐,我也该多为你想想。」
「你是说刚刚王掌柜——嗐,」我一下子笑了,「还以为什么事呢,喝茶。」
孟屿岚摩挲着茶杯,没再说话。
见状,我叹了口气,抓着他两只手,晃了晃:「你可知,何为『底气』?」
不等他回答,我自顾自笑道:「底气,便是『本钱』。
我常听伙计在背后谈论,说假使他赚够一千两,要在金陵买个宅院,做个小生意,自在高兴,再不用看我脸色做事。ŧų₎
你看,连小小的伙计都有自己的脾气,不愿曲意逢迎,何况你孟屿岚?
你是太学翘首,才动金陵,本性是怎样,就该去做怎样的人。
至于说,为我想,那倒也不用。
我自有我的底气,能在金陵东市开那许多铺面,机变手腕,眼力城府,少了哪一样都做不成。」
松开他的手,将茶杯塞进他掌中,我对他说:「我不因你是我夫君便趾高气扬,你也不要因我是妻子便低落尘埃。你有你的傲气,我有我的本事,谁也不是谁的弱点软肋,谁也不必为谁妥协。」
孟屿岚对我轻笑了一下,低头喝茶。
我望着他,心中一片酸暖。
他担忧自己不屑人情世故,孤傲地得罪与我相关的人,我很欣慰,但也只是欣慰。
真正令我心绪难平的,是他不许王掌柜唤我孟夫人。
我有名有姓有身份,不只是他孟屿岚的夫人,更是东市四家火腿铺子的大掌柜。
不冠夫姓,是自天后掌权来,一直提倡的,可古往今来男尊女卑,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过来的。
孟屿岚为太学之首,天子门生,最该恪守旧礼的人,然而……他果真是,与众不同,最最好的。
这顿饭吃得很是愉悦,孟屿岚给我夹菜,给我倒茶,恍惚间,我竟然体会到了「温柔乡」的旖旎。
难怪男人最爱上烟花地,美娇娘们千柔百顺地喂菜喂酒,还能摸小手、搂小腰——这样的风流销魂是可以说的吗?
嘶~
嘿嘿~
孟屿岚睨了一眼我搂着他腰肢的手,笑而不语,仿佛看透我的色批本质,却纵容我占尽便宜。
好好的茶,却被我喝出了酒的微醺,半个身子都快窝进孟屿岚怀里。
就在我打算壮着胆子,让他直接喂我两口,彻底变坏痞变浪荡时,穿着不俗的高大男子走了过来。
这人气势太强,直直走来时,我已察觉出不对,立刻坐直身体。
「孟公子。」其中一人站定行礼,一板一眼,声音低沉,「我家公子此刻便在五楼,请您一见。」
「不见。」孟屿岚给我夹了一筷子虾仁。
「孟公子,」那人眉心一蹙,「去年中秋,紫薇苑夜游,我陪同公子与你见过。」
言下之意,他是担心孟屿岚不知道他家公子是谁,才拒绝见面。
「我认得你,」孟屿岚给我空了的茶杯斟了些茶汤,淡淡道,「认得,也不见。」
「孟公子——」那人十分恼怒,却又有所顾忌,无可奈何。
我啃了两只虾仁后,楼上又下来一个人,穿着与之前一致,只是脸上多了些笑容。
对孟屿岚施礼后,道:「我家公子托我传话,三顾茅庐的道理他最懂,倘若孟公子不愿上楼,他愿意亲自下楼来迎你。」
「屿岚?」我看了孟屿岚一眼。
没问那位公子是谁,我只说:「你若不想见,我们即刻就走,现在就回家。」
「罢了,」孟屿岚搁下筷子,淡声道,「他要见,便见罢。」
拉着我的手,起身要上楼。
「孟公子,」两人一起抬手,「我家公子,只见你一人。」
孟屿岚冷笑一声,转身要走。
「孟公子!」两人脸色都变了,却阻止不了孟屿岚离开的步伐。
终究是拦住了孟屿岚,纠结万分后,让开了上楼的去路。
这样的架势——楼上那位,必然不是寻常人物。
我收紧了与孟屿岚交握的手。
「没事,」孟屿岚低声说,「有我在,无须紧张。」
上了四楼,竟空无一人。
我扫了一眼后,更加确定,楼上人的身份尊贵。
五楼临窗处,四个白衣男人护着一个锦衣少年。
少年容貌极好,年纪轻轻,却气度沉稳,唇畔缀笑地站起身来:「还以为要亲自去请,才请得来,难得你给了些颜面。」
孟屿岚松开我的手,一言不发,只拱手深礼。
我心中一跳,跟着他行礼,隐约猜测着少年的身份。
同时皱了皱眉,怎么他看起来,这般眼熟……
「朔王殿下言重了。」孟屿岚声音淡淡。
朔王……王爷?!
我倏地抬眸,再度看向那少年。
少年也瞧见了我,微微一笑:「屿岚与你成婚太过急促,本王还没来得及准备贺礼,先欠着,以后定会补全。」
「也,也不用……」我结巴了一下,说:「我们没操办酒席,也没脸收人贺礼,空手套白狼总归不好。」
少年微怔,又笑了:「那,本王省下了?」
他自顾自地问,倒是也不在意我怎么答,抬手道:「坐吧,边吃边聊。」
孟屿岚拉开椅子,让我坐下后,他坐在我身边。
满桌子的菜我一口也吃不下,脑子里反复跳着「王爷」两个大字。
我一个东市卖火腿的掌柜,虽说有些小钱,但也只是个平头百姓,如今嫁了孟屿岚又见了王爷——还不是一般二般的王爷。
朔王萧瑾,是陛下与天后的嫡长子,是要做太子,当皇帝的!
我这是……和将来的皇帝坐在一桌了???
悄悄去看萧瑾的筷子,嗯,不是金的,想来他用的锄头,哦不对,是杀猪刀也不是金的……
「你还是不愿出仕吗?」萧瑾忽然问。
「屿岚才疏学浅,太学中许多典籍还未参阅通透,出仕……怕是不能了。」孟屿岚面无表情地说。
「你才疏学浅?整个大盛还有比你更有才气的人吗?」萧瑾摇摇头,说,「屿岚,自我十四岁封王后,年年请你,你年年回绝,如今你已成婚,难道不想有所作为?」
「不想。」孟屿岚又给我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小声说,「御茶,香的。」
我小口小口抿,果然香喷喷。
「屿岚,你如今正在好时候,难道——」萧瑾看了我一眼,「难道要沉溺于夫妻情爱中吗?」
「自然。」孟屿岚又给我夹了几筷子菜,才对萧瑾点头说,「情爱本就该沉溺,殿下说得极是。」
「你——」萧瑾漂亮的一张少年面容气白了些。
桌子下,我握住孟屿岚的手,指尖微颤,他这般毫不留情面,万一触怒了萧瑾……
孟屿岚收了收力道,似在安抚我。
萧瑾闭了闭眼,抬手挥了几下。
楼上的白衣护卫们顷刻间退得老远。
他又睁眼看向我。
我却看向孟屿岚。
「没什么是她不能听的,」孟屿岚淡声道,「她若听不得,我也听不得。」
「本王与你认识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你竟是个,是个——」萧瑾像是找不出词来,干脆道,「父皇怕是要不行了。」
噗——我嘴里的茶险些喷出去。
这,这我真的能听吗?
我看向孟屿岚,拼命眨眼,我只是个卖火腿市井百姓的啊,这超出我认知范围了!
孟屿岚夹了一块点心给我,头也不抬地道:「那要恭喜殿下了。」
咕——没喷出去的那口水,直接咽了回去。
我两眼发直,手指颤颤,这顿,该不会是我最后一顿阳间饭了吧……
萧瑾俊秀的脸顿时铁青:「孟屿岚,你敢——」
「陛下病重已有三年,」孟屿岚打断萧瑾,淡然自若道,「那时殿下尚幼,天后执政,如今陛下病重,殿下很快便要被册封太子了。」
「正因如此!」萧瑾深吸了口气,压着怒色说,「本王才诚心请你入仕,新朝新政,必要启用新臣,本王许你三年入阁,五年拜相,只要你同意,必将重用你。」
「三年,五年,」孟屿岚淡淡勾唇,「只怕,我活不过那三五年。」
我小口啃着酥软的糕点,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眼睛滴溜圆地看向孟屿岚。
孟屿岚抬眸看向萧瑾:「南疆战事已定,平南大军即将凯旋,那千军万马,那赫赫战功,殿下,您挡不住的。」
萧瑾沉着脸色,没再说话。
孟屿岚拿出锦帕,擦了擦我满是糖油的手,握住后,起身对萧瑾道:「殿下诚心招揽,屿岚感激不尽,但屿岚才智浅薄,帮不了殿下,告辞了。」
我和孟屿岚走到楼梯口时,孟屿岚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淡声道:「滔天的权势与身家性命相比,自然是性命重要,有了性命,才有一切。」
萧瑾看了过来。
「我们走。」孟屿岚低声对我说着,便下了楼。
-14-
直直走出江南春,又游逛过两条街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拉着他避开人群,小跑着回了东市。
一路上,我紧紧抿唇,死死咬牙,埋头就是冲冲冲。
幸而孟屿岚腿长,跟得上。
大步冲回家里,关了门,上了锁,又进了屋,落门闩。
我趴在门缝往外看,跑回窗口,继续往外看,最后踩着桌子,要摸屋顶横梁。
「兮儿,」孟屿岚看我,「这是做什么?」
「嘘!」我连忙竖起手指,小声说,「我看有没有人在跟踪或者偷听。」
孟屿岚坐在矮榻上,单手撑着侧颜,似笑非笑地看我在屋子里团团转。
一整个的作天作地……嗯,上天入地检查了一番。
确定,隔墙没耳!
「好了!」我迅速跑回孟屿岚身边,刚要坐下,又跳着起来,「等一下!」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抓了几把瓜子干果,往桌几上一撂。
我跪坐在矮榻上,兴致勃勃:「你可以说了,这一道走来都憋死我了!快说!快说!」
孟屿岚扬眉:「说什么?」
「说——」我扬高声音,又捂着嘴,眼睛亮晶晶,「说朔王的事儿呀。」
皇家秘闻素来是市井百姓最爱谈论的话题。
皇帝用不用金锄头都能议论半天,何况这实打实的改朝换代!
「他的事……」孟屿岚看了看满桌的瓜子果脯,「你很不在意呢。」
跟在茶馆听说书一样,主打一个与自己无关,听着好玩儿。
「你若是应了他,我此刻定然是战战兢兢,可你又不曾应他,」我笑眯眯,「利益无关,我自然不在乎了,你快说嘛。」
孟屿岚浅浅地笑了一下,伸手抓了几颗瓜子,剥出仁儿来:「好,我说,你想听什么,我都说。」
「啊……」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我想了想,问,「我不懂,你为何说,若跟了他便活不过三五年?」
「因为我一定会死。」孟屿岚说。
我:「……」
这算回答了,但没完全回答吧。
把瓜子仁儿喂进我嘴里,他继续去剥,闲闲问道:「你可知当今掌权的人是谁?」
「天后呀。」我想都不想便说。
「不错,正是天后,」孟屿岚垂眸,素白的手搓开漆黑的瓜子壳,润白一颗瓜子仁儿便在他指尖上:「陛下与她育有两子一女,朔王萧瑾是长子,幼子名讳萧瑕,今年只有七岁。」
「嗯,这我知道,」我瓜子吃得满嘴香,对孟屿岚说,「我还知道,朔王殿下与阳戈公主是双生子,且朔王殿下幼时就被誉为神童,长大后又被称为贤王,年纪不大却很有胸怀——诶,就与今日见到的一样!」
传闻与本人别无二致,倘若没有胸怀,今日我与孟屿岚怕是都难活着走回来。
「三年前,陛下染病,就曾有人提出,要立朔王为太子,由太子监国,可后来,」孟屿岚勾唇,「那些提出意见的人,要么身死,要么贬谪,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我咬着一块桃干的动作一顿,慢慢去看孟屿岚。
见他神色幽深,眼瞳低暗。
我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后,忽地吸气:「天——」
我屏住呼吸,看了看左右,瞪着眼睛凑过去,用气声悄语:「天后夺权?」
孟屿岚没说话,只淡笑着说:「你手里的,我也想吃。」
我愣愣地把咬了一口的桃干递过去。
孟屿岚毫不嫌弃,吃得很是惬意。
天后夺权,天后夺权——那很多事情就都解释得通了。
「倘若,朔王继位,天后不愿还权,那帮着朔王的人,便都是她的敌人!」
天后掌权三年,强势变更律法,有反对的官员,都一一被杀了个干净。
铁血作风,可见一斑。
我后背一颤,再没了听戏的惬意,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朔王许孟屿岚五年拜相,孟屿岚也得能活得过五年才行。
这——这不就是纸上画饼,饼里有毒吗?!
「幸好,幸好,」我闷着的一口气悄然喘着,「你没答应。」
「本就不可能答应,」孟屿岚淡然道,「我与他,自生来便不是一路人。」
我没了吃瓜子看戏的心情,手里掰着瓜子壳,蹙眉问:「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天后会让权给朔王殿下?毕竟是亲生的。」
「绝无此种可能。」孟屿岚想都不想便答。
哦……我点点头,信他的判断。
这个问题解答了,我还有其他不解。
「你后面又说到了平南大军的事,这又与朔王有什么相关?」
「平南大军的主帅名唤叶煌。」
「他怎么?」
「不怎么,只不过,」孟屿岚俊眸微眯,「是天后的哥哥罢了。」
啪嗒——
手里的瓜子壳直直掉在桌上,发出了轻微脆响。
「叶煌平定南疆之乱,必然要对他大加封赏,他又握有兵权,叶氏崛起为天后助力,萧氏皇族难以抗衡,这已成定局。
朔王,破不了这局,也挡不住天后威仪,他——」
孟屿岚一字一句,薄唇轻启:「输定了。」
我想起今日在江南春看见的萧瑾,还只是个少年,却谦逊温和得很,然而,面对自己的母亲,也无能为力。
「不过,」我轻叹,「他比天后年轻许多,便是天后一时掌权,终究是要还给他的,且等等吧。」
「等不了了。」孟屿岚淡声说。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天后的为人,她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孟屿岚这么说着,又看向我,「我不想要权势,你只想卖火腿,兮儿,那些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那是自然!」我立刻说,「争权夺位是多凶险的事!天后是朔王的亲娘,朔王是天后的亲儿子,他们同一血脉尚且算计来算计去,哪里会管别人的死活!你若掺和进去,必然要吃亏,屿岚,你是顶顶好的,千万不能被拉去宰!」
我夫君这口香肉,谁都不能叼了去嚼。
我担忧着孟屿岚,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翻来翻去的,孟屿岚翻身抱着我,半张脸贴在我耳侧:「睡不着?」
「我怕,」我小声说,「万一有人半夜闯进来,把你掳了怎么办?」
孟屿岚笑了,声音低低尔雅:「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我这儿正辗转反侧呢,他还有心思说笑。
我轻捶了他肩膀一下,嘟囔:「可我真的怕……」
皇权与皇权交战厮杀,就像——像刀已经举起,眼瞅着要片火腿了,甭管刀硬还是腿硬,腿毛肯定是扛不住,腿毛多软多弱啊,有人替腿毛想过吗?!
……也不对,火腿没毛,毛早在做腿子的第一步就燎没了。
这比喻不好,不恰当,得换一个!
「想什么呢?」孟屿岚轻声问。
「腿毛。」我想都不想就答。
「……」难得孟屿岚都无言了一瞬。
「不是,」我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我是在想,他们一个是天后,一个是王爷,而我们,我们两个只是普通人,轻而易举就会被他们抹杀干净。」
「怕吗?」孟屿岚问。
我没有太多的防备,选择实话实说:「怕……诶!」
腰忽然就被紧锁,紧接着身体被压制住了。
孟屿岚半身压着我,单手捏着我的下巴,气息在我唇畔:「再怕,也已成了亲。」
不知是不是处于黑暗中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的冷,冷中甚至透着些……戾气?
「屿,屿岚?」我不确定地喊了他一声。
孟屿岚呼吸沉重,淡淡地嗯了一声。
看不清楚神态,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徐徐道:「夫妻一体,你我,谁都逃不开,你认或不认,我……」
「我自然是认的!」我抢过他的话,很是不解,「屿岚,你没事吧?」
「……认?」孟屿岚顿了一下,声音微微暖了几分:「你不是怕吗?」
「你不怕?」我怪异地反问,又担忧地搂着他的脊背,将人抱着:「你定然是比我怕的,对,你本就该怕,谁叫你那么优秀,谁叫你那么出众。
俗话说,说财不露白,这是至理名言!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朔王惦记上了,保不准天后也要惦记的……屿岚!」
我更收紧了几分力道,抱着身上的人:「我在四大银号都存了钱,倘若情势不好,我们立刻就走,离开江南,就……往西南走!对,往西南走!西南民风彪悍,是皇权也管不到的地儿,哦对了,那里的火腿也是很有名气的,据说那里有一口老盐井,做出的火腿滋味别致,到时候我照旧做我的火腿,你照旧帮我算——你这样的人,算账太委屈你了,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我嘟嘟囔囔,越说越离谱,可腰上被禁锢的力道却松了许多。
脖颈处他的气息不再冷戾,柔顺下来,呼吸之间芝兰芬芳。
我就知道,他是怕了——不怕不怕。
我顺着他的背脊,慢慢抚摸,嘴里说着不着四六的话。
虽然不靠谱,但有用。
孟屿岚撑着胳膊,半抬起身,密密的长发贴在我脸颊旁:「若不嫁我,你便可以置身事外,不必担惊受怕,抑或者,你也可以与我和离,抽身而出……」
他声音柔和得近乎诡异,像绵绵绒絮里藏着剧毒针尖。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乐意了,一把按着他的头,将他按回我肩上,「我是怕,可我再怕也不会抛下你,人活一遭,总归要与另一个人生生死死绑在一处,这人是你,我便无所畏惧。」
孟屿岚低低了笑了几声,又轻叹了一声,像是终于了结了郁结的心事一般,喃喃对我说:「人活一遭,总归要与另一个人生生死死绑在一处,这人是你,我便觉得……舍弃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笑了几声,又摸了摸他的脊背,片刻后,轻咳:「……要不,你,先下去,有点沉哈。」
他还压着我呢!
「好。」孟屿岚亲了亲我耳尖。
身上的重量消失殆尽,我喘了口气。
可这口气只喘了一半,便是天旋地转,我整个人被拉着,趴在孟屿岚身上。
「还沉吗?」他问。
他说话时,胸腔起伏,吹气如兰。
我心底慢慢滋生出了又痒又麻的什么东西来,驱使着我悄悄低下头,想触及更柔软更诱人的地方。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唇……就在咫尺间,低一点,再低一点,就能……能——
我侧头一歪,这一吻,落在他脸颊上。
一触即分。
我慌手慌脚地滚下来,拽着被子蒙上头:「我困了先睡了好梦一定要梦到我!」
「……」孟屿岚沉默。
我昏头涨脑,手软脚软,大气儿不敢多喘一下。
良久后,孟屿岚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温声慢语:「好梦。」
-15-
不中用!
太不中用了!
和孟屿岚独处三天,唯一进度是同床共枕时牵手亲脸。
还不如第一晚,直接上,至少有魄力。
晨光熹微,马车里,我捏着包袱角,解开又打结,打结又解开。
孟屿岚拂开窗帘看了一眼,淡然道:「快到了。」
「这,就快到了?」我有些茫然,又连忙把打了四个死结的包袱一一扯开:「这里面,我给你备了衣裳,切了半斤火腿,火腿用油纸包了,吃不完也不怕放的。」
包袱给了孟屿岚,我眼巴巴看向他,太学五日后休沐,下次再见要等到五日后了。
孟屿岚接了包袱,也不说话,只看向车窗外的街景。
毫不在意也毫不留恋的模样。
我绞着手指,又咬了咬下唇,终是忍不住地问:「你就没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孟屿岚转眸看我。
这人——好气!
眼见我眼睛都瞪圆了,他低喃了句:「差不多了……」
「说什么呢?」我气恼,「不是没话吗?没话说你还——喂!」
话音未落,我整个人被抱起,侧坐在他腿上。
马车微微一晃,我吓得抱紧他脖颈。
「话,是没什么可说的,」他单手搂着我的腰背,另一只手拢着我脑后,低声道,「其他事,倒是可以做一下了。」
做……!
唇瓣被含住时,我整个人如遭雷劈,傻愣愣地没了意识。
惊愕之下的挣扎是一种本能,但拢着后脑的五根手指却分毫不允。
唇被亲润了,也被亲软了,轻而易举被撬开齿缝,纠缠得更深……
马车似乎不动了,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但都隐隐约约,我全身心沉溺温柔乡,无暇理会。
直到车帘被霍地掀起。
伴随眼前明亮的,还有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我迷迷糊糊看向外头,却被孟屿岚强硬地按回他肩窝里。
怎么了?怎么了?我没反应过来。
却听孟屿岚冷淡道:「聚集在此,规矩何在!」
这声之后,外头嘈嘈杂杂,紧接着,是一群朗朗少年声响起。
「拜见师兄,师兄晨安。」
嘶——
我浑身一紧,外头,外头是多少人啊?!
听这动静,少说也得几十……上百也说不准。
孟屿岚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对我道:「你留在车中,整理妥当再下来。」
「……哦。」我魂飞魄散,痴痴呆呆。
孟屿岚下车前,又将车帘放下。
我不知道他要我整理什么,只能拍拍脸,这一拍,才发觉脸上滚烫。
从荷包里翻出小铜镜一看,嚯!镜子里眼角湿润,脸上泛红,嘴唇微肿,一看就没干什么好事的姑娘你谁呀!
我双手使劲儿,来回扇动,又拼命眨眼,多少平息了些后,拂开帘子往外看。
这么多人?!
素白一片,乌央乌央的,这是全太学的人都到齐了吗?!
孟屿岚站在最前方,双手负在身后,整个人玉立长身,在晨曦中宛如一根翠竹挺立。
他面前那一百多人,竹笋吧也就是!嗯!
「兮儿,」孟屿岚转身看我,「将包袱给我。」
我哦哦两声,拎着包袱,下了车。
从来没被这么多人一起看过——我再怎么市井百姓见识少,也断不能丢了孟屿岚的脸。
暗暗打气,我木着脸,走到他身边。
孟屿岚从包袱中拿出油纸包,慢条斯理地拆开。
我有些傻眼,这是饿了?早上不是吃过骨汤素面?便是饿了,也不至于在太学门前,当着诸多后辈的面直接吃吧?
油纸包被拆开,切得薄薄的火腿罗列整齐。
在我不解的目光中,孟屿岚走到太学子们门前,拿了一片,递给首位一人。
那人也是傻眼,只愣愣接了:「师兄……何意?」
「给你吃,」孟屿岚又继续分了过去,淡淡道,「我夫人做的火腿,很是好吃,给你们尝尝,倘若喜欢,自去她铺中买。」
我:「???」
「东市清水巷第三家,便是她的铺子。」
我:「???」
「东市还有三家分店,按需选购。」
我:「???」
眼睁睁看着孟屿岚将火腿分了个干净,边分边说,店铺在哪,分店在哪,有几年陈的腿子,一斤多少钱等等等等……
据说,当年江南春兴起,便是因为太学子弟常常在此聚会。
我是不是可以期盼一个——「太学子弟最常光顾火腿铺」的名号?
孟屿岚分完火腿,太学的晨钟也敲响了几声。
「我该进去了。」孟屿岚看向我。
我看他如画般的眉眼,万般不舍:「五日后,我来接你回家。」
「好。」他颔首。
孟屿岚应了,便拾级而上。
我站在马车前,望着他清隽雪白的背影,忽地生出了冲动:「等一下!」
孟屿岚站定,回眸看我。
我在街边树上拽了一把树叶,跑到他面前,塞进他掌心里。
「兮儿?」他抬眉不解。
我笑了一下:「那日你说的话,如今,我心似君心。」
【这世上的树叶多不可数,但每一片皆与众不同,我所求不多,只要属于我的那一片,足矣。】
他明白了,收拢起掌心,便是收拢下我一颗真心。
-16-
坐回马车里,伙计扬鞭驾车。
左右没有旁人,我干脆捂着脸,嘿嘿嘿又嘻嘻嘻地笑,边笑边脸红,边脸红边跺脚,整个人都被浸入蜜糖中一般。
就在我独自发疯时,马上忽然停了。
隔着车帘,伙计道:「掌柜的,有人拦道。」
虽说清晨人少,但在金陵皇城玄武大街上拦道,吃准了我今天没带杀猪刀是吧?
气势汹汹地掀开车帘,我倒是要看看,谁敢拦车。
这一看,把我看笑了。
冷笑。
陈焕站在马车前,冷眼看我。
冤家路不窄,他非得送ṱü₂上门。
我看向他两条手臂,上次还是下手轻了,只卸了他关节,这次干脆打骨折算了。
「果然是你。」陈焕冷眼看我,「你和孟师兄……」
他顿了顿,又蹙眉:「他竟会被你蛊惑,郑兮,是我小瞧了你。」
我冷笑一声:「你小瞧了我,我却高看了你。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辜负我一次,我打一回,算是扯平,你若还有几分羞耻心,断不会再出现我面前,如今却拦我去路,果真是个厚颜无耻的人。」
「这世上厚颜无耻的人多了去,我不过是不愿意放过一步登天的机会!」
陈焕眉宇间浮现出了阴鸷果决:「我四岁离家,六岁入乡学,自乡学入府学,又入州学……直至太学,我以为我天纵奇才,可太学之中,人人不俗,我若不往上爬,永无出头之日!」
这么说着,他看向我:「你与我出身相似,你理应懂我。」
我没说话,只垂了垂眼睫。
「你能令孟屿岚为你跌下云端,是你的本事,我巴结县主是我的计量,你与我,殊途同归,一类人罢了。」陈焕沉声说。
我依旧不言,眼睫略微颤了一下。
「如今,你心愿得逞,我却处处坎坷,不得不……求助于你,」陈焕吸了口气,正色看我:「太学即将六艺大比,我要夺得魁首,桑山郡主才会应允将县主配我为妻。」
听到这句,我才缓缓抬眸,对上陈焕的眼,轻轻又慢慢地笑了一下,堪称柔情似水地问:「我该怎么帮你呢?」
陈焕泄了口气,兴致勃勃道:「若论真才实学,我只输孟屿岚,只要你说动孟屿岚让我几分,我必将一举夺魁!」
「这样啊……」我笑盈盈地下了车来,款款走到他面前。
陈焕还在自顾自地说:「适才我看得真切,孟屿岚待你极好,只要你开口,他必不会拒绝。况且,若不是我舍弃你,他如何能娶你,如今我要娶县主,于情于理他都该——」
啪的一声耳光响,在空旷的街上尤为清脆。
陈焕捂着自己被打肿的半张脸,震惊望向我。
又是一声脆响。
陈焕捂着两边的脸,被打蒙了。
我一把薅起他衣领,冷笑森森:「你该庆幸,我今日没带刀出门,你更该庆幸,我不愿为你这种人违法乱纪,否则——一条腿子能片多少肉,我就将你片多少肉!陈狗,你给我竖起耳朵听仔细了!我与你出身相似,这不假,可我有今时今日,靠的从来不是攀附权贵,是我一只猪一只猪杀出来的,是我一条腿子一条腿子做出来,是我一两肉一两肉卖出来的!而你,你纵然才华横溢,可品行猪狗不如,想娶县主一步登天,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是妄想!」
说罢,我将他一把推到地上,一眼不愿意多看,上车落帘。
「回铺子!」我冷声说。
伙计驾着马车,哒哒哒地将陈焕丢在身后。
车上,越想越气。
那两年,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会觉得陈焕与我心路历程一般坎坷,才会觉得陈焕怀才不遇是个良人。
呸!
我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眼睛比画了一下——瞎了眼!真是瞎了眼!
哼,想赢是吧,想娶县主是吧,想靠裙带上位是吧?
呵,呵呵——我磨着后槽牙冷笑,那他可真是想多了。
等孟屿岚休沐回家,我定要好好激励,六艺大比稳赢陈焕个狗东西!
-17-
原本就因为与孟屿岚分离而郁闷,又被陈焕拦道恶心。
马车里,我满脸不悦,到了铺子后,我见人就笑——赚钱比啥都重要!
到了晚上,铺子打样,我揉着肩膀回了后院卧房。
屋子里燃着灯火,却静悄悄的。
少了点什么,就是,就是那种漂亮的,高挑的,又白又瘦,头发长长,容貌倾城的……的……诶!
我长叹一声,耷拉着脑袋,洗干净自己,趴在矮榻的小木几上,怀念昨夜此时,我还有美人在怀——我在美人怀里的极致享受。
分明是初夏时节,我却搓了搓肩膀。
孤单,寂寞,冷,这时候要是有美人从天而降……
「郑兮!」
一道声音蓦地响起,我吓了一跳,四下看去,只见一抹窈窕的身影自窗口跃了进来。
英气桀骜的少女站在我面前,黑衣劲装,青丝高束,勒着一条鎏金发带。
「萧萧?!」我立刻跳起来,「你回来了!」
「傍晚才进金陵,见完我父母,就立刻来见你了,」楚萧双臂环在胸前,朝我扬眉,「这等荣幸,你还不跪谢磕头?」
「磕你的大头去吧!」我笑骂着,捏了捏她的胳膊,又捧着她的脸左右看了看,果然在脖颈下看见一道红痕:「怎么又伤了?」
「伤在后背,快好了。」楚萧不甚在意。
我立刻蹙眉,连脖颈都得清楚,那后背得伤得多重?
我检查了一遍门窗,对她说:「上衣脱了,我给你上药。」
「不用,小伤,我母亲都不管,你那么在意做什么……破衣带,解不开……」
我摇摇头,笑叹:「你浑身上下,就嘴最硬。」
说这话时,我将她衣带解开,脱了她半身衣裳。
衣裳褪下,我才看见,哪里是什么小伤。
一片蜜色脊背上,纵横错乱七八道口子,一看就是利刃划砍,肩膀还有一个结了痂的圆洞,还中了箭?!
我心里一疼,呼吸都乱了。
「都说了不愿意给你看……」楚萧一副嫌弃模样,「你眼皮子浅,胆子又小,可别吓着了。」
「趴好。」我拍了拍她未受伤的肩侧,从柜里拿出药罐,打开后药香扑鼻,不是凡品。
这药罐是楚萧留在我这里的,她受伤也不找家人,也不找下人,专等着找我给她擦。
指尖沾了些药膏,我动作轻柔地涂在半好不好的伤处,问道:「这次押货又不顺利?」
「哪次不是九死一生?」楚萧淡哼了一声,「这个家里,兄长矜贵,幼弟矜贵,单我不算个人,出生入死的事,我不上谁上。」
我心中暗叹,还这么年少,便要扛起家里的担子,着实为难她了。
「不过,」楚萧眯了眯眼,「这次是最后一次,路已打通了,人也打服了,我的功劳该算算清楚。」
「我救你那年,你第一次押货,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过了这几年,你身上新伤压着旧伤,倘若你家人再不高看你,属实没良心了。」我替她抱不平。
楚萧生于大家族,家里做的是极大的买卖,甚至有自己的商路。
楚萧性情不羁,有野性野心,早早便跟着管事东奔西走,开拓家里的商业版图。
生意做得大,危险自然多。
「和打仗差不多吧。」楚萧曾经和我说过。
说这话的时候,她笑得森寒:「不是敌死,就是我亡,千古彪炳的功劳是用尸体堆起来的,我要站在尸山血ƭũₙ海之上,睥睨四方。」
然后——就被我一巴掌呼在了后脑勺。
小小年纪,瞎说什么!
彼时,楚萧的个子才到我肩膀,肚子被长枪戳了三个血窟窿,还不忘放狠话。
再后来,便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半大不小的孩子,长成了如今的少女模样。
我分明才成亲,却早早便有了老母亲的欣慰。
「好了。」我收起药膏,帮她穿上衣服,边穿边说,「知道你最没耐心,可衣带真的不能这么绑,我先前教过你许多次了……」
「郑兮。」她声音忽然冷了。
「嗯?」我抬眸看她。
她盯着我的头发,缓缓看向我:「你,梳妇人髻?」
我摸了摸发髻,笑了一下:「嗯!」
楚萧瞳色骤然一沉。
我却不当回事,笑呵呵道:「我成亲了,就在三天前。」
楚萧霍然起身:「你成亲了?!你——你成亲——你成亲为何不知会我?!」
我眨眨眼:「你不在金陵,我如何知会你?」
楚萧不再说话,她坐回矮榻上,微微低着头。
灯烛之下,她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半晌后,只听她轻笑软语:「好啊,成亲呢……真是,好极了。」
后面那几个字,似从齿缝间溢出。
「萧萧?」我皱着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语调一变,我就知道她此刻正压着怒火。
楚萧年少时出生入死,家里人不太过问,她说唯有我真心救她,真心待她。
大抵是雏鸟情节。
她依赖我,信任我,如今我成亲了,她不悦也是常理。
……就,谁忽然被找了个后爹,都会不悦吧?
这么想着,我搂着楚萧,哄她说:「与我成亲那人是极好的,以后你有我和他两个人疼了。」
「疼我?」楚萧冷笑,「他那样的人,也配?」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想要解释辩白。
「罢了,」楚萧理了理衣襟,站起身,对我笑得极冷,「你识人不清,我帮你一次。」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我细问,楚萧已走到窗边,翻身跃出。
「脾气越来越怪了。」我嘟囔着收拾好药罐,在矮榻上捡起一个细长锦盒。
楚萧每每回金陵,都会带些礼物给我,这锦盒便是这次的手信。
锦盒里放着一根发簪,样式精巧,卷曲着花草纹,很有些域外特色。
「她这是去了哪儿呀……」我拿着发簪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究竟出自何地。
-18-
我掰着手指数着天数,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五日。
晨起时,我很是开心,只要过了今日,明天一早便可以接孟屿岚回家了。
洗漱完,我轻快地开了铺门,乐颠颠地坐在柜台后,拿算盘,拿笔墨,拿账本,又去磨了刀,擦了秤……
一通忙活完,我感到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进门。
客人不来,伙计也旷工了?
放下两沓油纸,我走出铺子往外看。
这一看,把我整个人都看傻了。
偌大一条清水巷,安安静静,连个人影都没有。
左右两旁的铺子,门都关的严严实实。
……什么情况?
我跑出几步,踮着脚四下张望,确定除了我自己外,周围一个活物都没有。
就在我震惊不已时,远远传来了的脚步声。
脚步声整齐划一,光是听着,就有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我甚至都没看见人!
未见人,先闻声。
我虽不像孟屿岚那般见多识广,也多少有些眼界。
这架势,很不一般。
很快,便有许多身材魁梧、穿着一致的男子跑来,呈两列纵队守在街边。
十六人合抬一顶猩红软轿,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
软轿停在我铺前,两个男子扛着织锦地毯,就地一抛。
地毯一路滚到铺子门前,我两眼发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起早了,抑或者,还没睡醒?
一个面白无须的老人弓着腰,嗓音尖而柔地对轿子里的人说:「贵人,到了。」
淡淡一声「嗯」。
这声音又沉又淡,听不出是男是女。
轿帘掀开,一只戴金挂玉的手伸了出来。
老人小心扶着这只手的主人,将人迎了下来。
自我来到金陵,十数年来,见过许多达官显贵,就连王爷也见过了。
可那些人加在一起,也比不过眼前这贵妇人半分威严。
高髻,华服,厉眉,隼眸。
她看向我时,我有种无端端矮了三分,呼吸都不畅的压迫感。
「你是掌柜?」她问。
我大气喘不上来,慌慌点头:「是,是。」
「生意,还做吗?」她又问。
「做,」我脱口而出,又看了眼这满街的护卫,最后才敢去看她,「您,是要买火腿?」
「自然。」她淡淡道,「家中人多,要多买些。」
我暗地里捏紧了指骨,强压紧张,对她说,「您请进,铺中详谈。」
老人扶着贵妇人走到门槛前,她看了我一眼。
我心口一缩,离得近了,更觉得她气势迫人。
她是一个人进了铺子的。
那么多随扈,就连搀扶她的老人都恭敬站在外头。
……这身份极尊的贵人,就不怕我趁机行凶?
我瞥了一眼肉案上那好几把砍刀,想着该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收起来。
她进了铺子,随意走了几步,看了几眼,利眸瞥我:「是个干净的铺子。」
「我每日都要清扫两遍才开门迎客,」我边说边划拉着砍刀,一股脑都塞进桌案下,笑得嘴角直抽抽,「您先坐,我去给你泡茶。」
「不必,」贵妇人淡淡道,「我此来,不为喝茶。」
「那您是……」我壮着胆子问:「来做什么?」
贵妇人望着我,也不说话,片刻后,淡淡道:「不是说了,买火腿。」
我:「……」您看我信吗?
「你这里,都卖什么火腿?」贵妇人云淡风轻地问。
我根本不信她是来买火腿的,照这个排场看,很有可能是皇族中人。
萧瑾请不动孟屿岚,倘若他不死心,必然还有后招。
孟屿岚身在太学,萧瑾无从下手,而我人在市井,更容易拿捏……
那么眼前这位,是萧瑾的人?
我边猜测着,边心不在焉指着火腿说:「这是十年份的老腿,松熏,精肉;这是七年份的老腿,桂熏,三肥七瘦;这是五年份的腿子,柏熏,五肥五瘦……」
冷淡的一声嗤笑,打断我的话。
「我听说你在东市有好几间铺子,本以为你是个干练的精商,没想到,竟连自家的火腿都认不全。」
她这么说着,走到悬挂着的火腿前,捏着一块骨头左右看了一眼:「这分明是八年以上的盐培肥腿,怎么到你口中,便只有五年了?」
我微怔,定睛细看,果然是说错了。
我说错了是我的问题,但她只这么翻翻看,便说得一点不差——她比我问题更大!
我可不觉得,一个皇族贵妇,能一眼认出几年份的火腿来。
莫非,她不是萧瑾的人?
那这排场,这气势,这——她到底是谁?
「我谁也不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径自坐到空置椅子上,不顾那一身重绣绫罗,抬眸看我,「只是个慕名来此,采买火腿的饕客罢了。」
是么……我戒备心丝毫不减。
她淡然处之:「你这火腿,是江州的做法?」
「是。」我答。
她看向我:「你是江州人。」
「是。」我又答。
「做火腿的法子,是家传?」她问。
「是。」我三度点头。
她眼睫微跳,问:「你在防我?」
我深吸一口气,朗声应答:「是。」
「为何防我?」她扬眉。
我正正看她,一字一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算不得什么,可我嫁了孟屿岚,便要处处小心,保护好自己,也是在保护他。
她听明白了。
嗤笑一声:「我此来,不为孟屿岚,你尽可以放心。」
她说完,又转眸看我:「我不屑说谎,来此,是为这口江州火腿,我,也是江州人。」
江州几时出了这么霸气侧漏的女子了?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我离开江州许多年,今日来见你,一为你做的火腿,二为你这个人。」
我将信将疑地坐下,看向她:「为我这个人?可我并不认识你。」
「你以为我便认得你吗?」她笑了起来,笑声是毫不掩饰的明朗:「你不过小小火腿铺掌柜,若不是嫁了孟屿岚,我真不知道你这个人——你不必防我,我若想做什么,凭你凭孟屿岚,都防不住我。」
虽然狂妄,可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江州是个好地方,」她收敛了几分笑意,微扬唇角,「可比起金陵来,也不过是乡野之地,我舍弃江州来金陵是了前程,你舍弃江州来金陵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救命。」我轻声说。
「嗯?」她睨向我。
「我娘亲得了重病,江州郎中救不活,只能来金陵求医。」我搓了一下腰带绣纹,继续说,「可惜,娘亲没能撑过去,她走后,我便留在金陵,直到今日。」
「你爹呢?」她问。
「我爹……」我抿了抿唇,低声说,「他死得更早。」
「因何而死?」
「喝酒,喝死的。」
她淡淡哦了一声,却敏感地抓住了重点:「你不愿意提及你爹。」
我:「……」
不需要我给出任何回应,她已有了答案:「他待你不好,抑或者,待你们母女不好,你不愿提他,你的神色中有怨有愤,你恨他。」
她说话的语速不快,甚至有些慵懒之意,可神态却咄咄逼人,寸寸如割。
腰带的绣纹被反复地搓着,我本可以回避不加理会,可又不知为何,我顶着口气,定定看向她:「我是恨他没错!他便是死了,便是化灰,我也恨他!」
砍刀被肥粗的手拎着,一刀一刀剁在娘亲的衣裳上,剁在枕头上,剁在桌几上,混着酒气的吼骂,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19-
我爹是个酒鬼,爱吃也爱喝。
娘亲与他成亲,是迫不得已,因娘亲父母双亡,伯父做主配给了保长侄子——一个口吃的懒汉。
我爹爱喝酒,酒量不好,每日必喝醉,喝醉必要骂人,有时还会动刀。
娘亲与他新婚那两年,爹主外她主内,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娘亲生我后,一次我高热不退,家里是连开方子的钱也没有,那时娘便知道,日子这么过下去,要养不活我了。
为了我,娘亲去给屠户家洗猪肠,日夜操劳,赚得一份银钱。
爹见她能赚钱,便彻底闲在家里,整日喝酒。
村里的男人都在劳作,他闲得过了,甚至与村童一起掏鸟窝抓泥鳅。
娘亲勤劳聪慧,洗了两年猪肠,学会了杀猪,杀了两年猪,又学会做火腿。
家里的日子眼见着好了起来。
我爹吃得好,穿得好,身宽体胖,能拆成三个我娘。
我娘瘦得厉害,却能扛动一头大猪。
娘亲开了火腿铺子,爹从不来铺中帮忙,却偏要端出一家之主的脾气,不许娘请伙计,说伙计要偷东家银两,要砍死伙计,也要砍死娘亲。
「他只是喝醉了,只是脾性不好,只是嘴上发狠,他从未打过我。」娘亲每次都这样说。
是了。
爹不曾打过娘,也不曾打过我。
他拿刀,砍这里,砍那里,要砍死这个人,又要砍死那个人——自我有记忆来,每日惶恐,每日哭泣。
我曾哀求过娘亲,与他和离,娘亲这般利落,离了他,我们母女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可娘亲每次都说,若是和离,对我不好。
娘亲又说,她不和离,是为了我。
「为了我,便与他和离,娘,我求你了,离了吧!」我哭着求过娘。
娘却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我小小幼童,懂得什么。
日复一日。
我便是这样长大,也学会了娘亲做火腿的本事。
娘的身体越发差了,她常担心自己早死,我无人照料,可没想到,我爹死得更早。
酗酒伤身,他先是四肢发麻,而后渐渐成了瘫子,最后死在病榻中。
爹死后,我本以为能过上无忧的好日子,可娘亲随即也病重。
千里迢迢来了金陵,娘亲却连一眼帝都繁华都没看见……
-20-
「早已过去的旧事,有什么值得你哭?」贵妇人冷眼看我。
我摇摇头,笑着抹了把眼泪:「我不想哭,这是儿时被我爹吓的。只要提起他,我就要掉眼泪,你看我,我没想哭,他也不配我哭,可我控制不住。」
我曾看过郎中,郎中说我心中有疾,这一生都好不了了。
她站起身缓缓走向我,边走边说:「你可知,倘若我是你娘亲,我会怎么做?」
我蹙眉:「不知。」
她在我身前站定,慢慢俯身,殷红的唇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会,杀了他。」
我眼瞳蓦地一缩。
她凝眸看我,表情一贯淡而冷:「你娘亲担心与他和离,对你不好,那便杀了他,醉酒失足落井溺毙,也不过是看准时机推一把的力气罢了。丧父丧夫,惹人垂怜,于你于她,更为有利。」
我眼底剧烈震荡,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反应似乎在她意料之中,淡淡地笑了一下,她转身出了铺门。
很快,那个白面老人走进来,依旧是弓着身,将一张银票递给我。
「铺中火腿,我家贵人都买了。」
乾元号金票五千两。
足够买下半个金陵城的火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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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屿岚提前回来了。
暮色四合,我揉按着面团,琢磨是做手擀面还是纯切面。
孟屿岚不顾他那身雪白儒衫,坐在小马扎上,往灶里添木头。
脊骨汤的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趁着揉面,我问孟屿岚,是吃抻面还是切面。
他回了句,随你。
而后,沉默半晌,忽然喊了我一声。
我顿时戒备起来:「我可都抻半天了,你别告诉我你想吃切面。」
「兮儿,」孟屿岚淡淡道,「我从未小看过你。」
「我本来就有本事,」我哼了一声,「你想小看,怕是也不能够!」
「兮儿!」他加重了些语气。
我反倒笑了,边抻面边说:「今日来找我的那位实在厉害,我寻思着,她应该不是朔王的人,既然不是朔王的人,那只能是天后的人了。你这么急着回来,也是怕她会对我下手吧?」
Ŧų₉「我不与你谈此事,不是想隐瞒你,也不是蠢到猜不透,就像你说的,你从未小看过我,我更觉得你聪明绝顶,因而——我只是想等你先说。」
洒了些生面,我转身看他:「把锅盖掀开,我要下面了。」
孟屿岚一言不发,掀开了厚重的木盖。
骨汤热气腾腾而起。
我将面条扔下锅,拿着筷子搅和的同时,轻声说:「我这人,有一个优点,那便是颇有自知之明。」
就像我觉得自己能有今日,就是比旁人勤奋也聪慧。
同样的,我出身如何,也注定了见识如何。
朝堂之争,皇权之争,所牵扯的人与事,绝不是我能一窥全貌的。
我就真的只是一个做火腿、卖火腿、普普通通有些银钱的商人呀。
我笑着说:「你知道得比我多,自然要你先说。术业有专攻,下次倘若你想知道金陵哪一行赚钱,赚多少钱,怎么赚钱,我定会滔滔不绝与你说个清楚,但今日之事,当以你为重。」
孟屿岚还是不说话,却很是有兴味地看我。
「怎么?」我两根筷子啪嗒啪嗒夹了夹,颇有些得意,「发觉我优点诸多,更心悦几分了?」
「是,」孟屿岚目不转睛盯着我,「心悦你更甚,远不止几分。」
啊……咳……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局促也有些欢喜:「那是,我如此出众,你心悦——本是理所应当的……」
岔过耳热绵绵的话,我问:「那人究竟是谁,能让你这般慌张?」
「先吃面,」孟屿岚盯着锅里,勾了勾唇,「她可没有面重要。」
这人,明明之前还紧张得不要不要的,这会儿又毫不在意了。
吃完了面,洗完了澡,孟屿岚很是从容地坐在矮榻上,翻阅着最近几天的账本。
「今晚不回太学?」我坐到他身边。
孟屿岚坐起身,从我手里拿起布巾,一缕一缕帮我擦干头发:「不回。」
我身子往后靠,脊背抵在他身前,头枕着他肩膀,懒懒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孟屿岚放下布巾,将我一头长发捋成一束,解开他自己束发的丝带,慢慢缠绕起来:「她,是我的血亲。」
「你亲戚?」这是我没想到的。
错愕之后,我又回想今晨的一幕一幕,咋舌道:「你亲戚怎么会是——会是——」
形容不出那贵妇人的气势,我伸手虚空比画了半天,也只哼唧出了「那样的」三个字来。
至于说「那样的」是「哪样的」,恕我言辞匮乏,实在说不清楚。
孟屿岚却懂了,他淡然一笑,道:「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人,有人生来良善,有人生来倔强,也有人生来贪婪,更有人生来狠毒,她便是这最后一种,够狠也够毒。」
狠毒吗……
想到她轻描淡写地说要杀人,狠毒这个词,确实不过分。
我心有余悸,忍不住问:「你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
「都不是,」孟屿岚将丝带系成结,张臂把我搂进怀里,在我耳边要笑不笑地说:「我与她,是有恩有仇,有血有肉的关系。」
……不是很懂呀。
我扭头看向他,眨眨眼,试着猜测:「她的身份不一般吧,能调动官府,出手大方,想来是极有权势的,而你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她收留过你?」
「是养过。」孟屿岚回答。
「待你不好?」我继续猜。
「曾经好过。」孟屿岚给了个似是而非的回答。
我哦了一声,串联起了一条线。
孟屿岚气质矜雅,一看就出身不俗,想来是幼年失怙,被那贵妇人收养教导。
而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两人决裂,由恩转仇。
如今孟屿岚和我成亲,他养母便上门来见一见我。
说得通,完全说得通!
「原来如此……」我喃喃地叹了口气,转身跪坐在他面前,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苦了你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想来并不好过,养母又是那么一个强势冷酷的人。
他握着我的手,将脸颊在我掌心蹭一蹭,低声说:「以前再苦,遇见你,也不苦了。」
我靠回他肩窝里,越发觉得心疼。
疼着疼着,便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孟屿岚抓着我的手,在我指尖逐一吻过后,叹了一声:「回来得匆忙,少了准备。」
「准备什么?」我有些迷离地问。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我听清了,却没明白:「为何要准备羊肠?做衣服用那个吗?猪肠行不行?家里有许多。」
他笑着没说话,只是看我。
我虽是闺阁女子,但开铺子做买卖,见得多,听得多,对男女私密也并非一无所知。
迷糊了一阵后,我忽地想到了——顿时身子僵住,脸上热浪翻滚,脑中像刚沸的滚水,乌央乌央地直冲天灵盖。
「我——那……那是……不不……」
我结巴得一句利落话也说不出来。
在孟屿岚要笑不笑的目光里,我手忙脚乱地从他怀中滚下了矮榻,一股脑冲进床铺。
被子蒙头,无颜见人!
被整个抱住时,我蜷缩得像个虾米。
「我把灯熄了,床帏也放下了,」孟屿岚低声说,「没人能看见你,别闷着自己。」
我抓着被子往下拉了一点,果然一片漆黑。
羞耻感依旧炸裂,但好歹是能顺顺当当地说话。
声如蚊吟,又羞又恼:「你怎么这样啊……」
隔着被子,腰肢被搂抱住,孟屿岚下巴抵在我额头上,轻笑道:「我们是夫妻,这事原就是夫妻之事,只不过你不懂罢了。」
我不懂,你懂!
你太懂了!
你这么懂,怎么不著书立派,发扬光大呢!
吐槽的话在心里刷过好几句。
沉默良久,稍稍平复了心绪后,我抠了抠他寝衣衣领的绣纹,悄声问:「你不想要孩子吗?」
「不是不想,时机未到。」他说。
「哦。」我应了一声。
「你想要孩子吗?」他问。
我摇摇头,说:「没想过。」
「那就先不要想了,」孟屿岚说,「政局不稳,人心鬼蜮,若你有了身孕,变数会更多。」
我想了一下朔王,又想了一下天后,稍一盘算,点头道:「你说得对。」
孟屿岚将我往怀里又带了带,低声说:「与我成亲,连孩子也不敢随意要,委屈你了。」
「这算什么委屈,」我不当回事地说,「我原也没想过要孩子,孩子虽好,可我还有生意要经营,有买卖要铺开。我做的火腿不比金陵任何一家差,如何能甘心只盘踞东市一隅?我还要将火腿铺子开到西市,开出金陵!」
这么说着,我忘了先前羞愤,从被子里爬出来,跪坐在床上,双手比画着:「生猪虽好,肉却易腐,火腿是百姓最常吃的荤食,如米面油一般,倘若我能在三年内将铺子铺开金陵,便可借运河之力,往北,运火腿到燕城,往南,运火腿到兰岛,如此往复,你可知会如何?!」
「会……」孟屿岚失笑,「会成大盛首富?」
「那怎么可能,」我嗤了一声:「若无官办,哪那么容易做首富。」
说完,我得意道:「如此往复,我的火腿便传至天下——首富,不过几代更迭,但声名,是万古流芳。」
「如『燕北精米』那般?」孟屿岚问。
「不错,」我笑起来,说,「世人一提到米,便说燕城以北,其实更东北的五常地界,产最好的精米。世人一提到茶,便说江南之南,水汽富饶的地界,产几大名茶。世人若说到火腿,便是金陵城中的腿子,最为有名。长此以往,即便我不在了,这手艺,这味道,这招牌,绝不会消失在世间,这比财富更重要。」
说到这里,我又笑着扑回他身上:「当然,若真成这样,银钱自然少不了,富甲一方,也是情理之中。」
「我原就知道,你是有抱负有想法的人。」他说。
「你不会觉得我白日做梦,异想天开吗?」我看向他,黑暗中,只能隐约看见些轮廓。
「不会,」他笑了一下,说,「你做火腿的本事,你盘算生意的劲头,还有你这个人——心智坚定,勤苦不移。功成名就,只是早晚罢了。」
我懒洋洋躺在他胳膊上,缓缓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功成名就,但我愿意拿出所有拼劲去试试,至于说怀孕生子,那会影响我的脚步,我以前没想过,是因为以前不需要想,如今……」
我深吸一口气,扭头对孟屿岚说:「如今,我再给你一个答案吧。」
「我不愿意。」
「怀孕,生子,我还不愿意。」
「与你的羁绊,与孩子的安危,与权势大局都无关。」
「单单是我,是郑兮,是金陵火腿,是还不知能否实现的抱负——我要把最好的年华和精力都留给自己。」
我先是我。
然后,是孟屿岚的妻子。
再然后,才是孩子的母亲。
孟屿岚没有再说话。
我压下心中忐忑,轻声问:「我这样说,你不高兴吗?」
「没有。」
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我只是在想,原来,我还是有可骄傲之处的。」
「什么?」我不懂。
他拍了拍我,说:「能成为你的夫君,便是我这一生中,最骄傲的事。」
我笑了一下,抱紧他的腰,整个人舒舒服服挨着他。
「我给你讲一下我的扩店计划?」
「好。」
「我啊,我早就算好了手里的银钱,够充裕了,最近便打算往西市看铺子去,西市那边也有两家卖腿子的,但味道都不如我的好,他们啊……」
我絮絮叨叨说着,也不知说到了什么时候,只觉得迷迷糊糊地被拍着,就这么睡着了。
我知道孟屿岚是懂我的。
可我没想到,他不只懂我!
第二天,孟屿岚在屋内铺开了一张厚重绢布,凝眉深思。
我以为他要作画,便撸着袖子帮他磨墨。
孟屿岚拾笔勾图。
一开始,我以为他画的是什么花,弯弯曲曲的,后来,我又以为是山水,那么大篇幅。
孟屿岚边画边说:「这图要在回太学前做完,兮儿,你睡到偏房,我要闭关。」
睡偏房不是问题,问题是,什么画要孟屿岚闭关才能画完呀?
我很是期待。
孟屿岚说是闭关,就整整三天没见面。
到了他回太学那日,一早,我在门口徘徊好几遍。
叫他,怕坏了他作画的心情。
不叫,上学要迟到了!
诶……
纠结再三后,我敲了敲门。
门内,孟屿岚气定神闲:「进来吧。」
我推开门刚迈进去一只脚,整个人便傻在了当场。
床铺一侧,原本是整面白墙,如今却悬挂了尺幅巨大的绢本墨画。
墨画线条利索,以雄浑之风,画了整个大盛版图!
其中山峦、官道、辅道、水路、城镇皆标记分明,一目了然。
「大盛万里坤舆图。」我喃喃着写在地图之上的几个字。
孟屿岚握着我的手,抬起,用我的食指点在其中一处:「这里,是金陵。」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
他的目光在舆图之上,轻笑道:「是你,是郑兮,我的兮儿……梦开始的地方。」
我手指一错,呼吸顿住一拍。
「从这里起始,」他引着我的手指,沿着运河河流,游荡江山,「直到所有人,直到世世代代,都听过你的名号,都追捧你的火腿,你就成功了。」
那晚我是一时兴起,才把那些不切实际又胆大妄为的话对他说了。
他说他理解,我觉得欣慰。
然而,他不只理解,他是真的信我,不但信我,还要助我圆梦。
「孟屿岚……」我声音发干,发哑。
「嗯?」他望向我。
我吸了吸鼻子,朝他笑,眼眶有些发烫:「那夜你说,能成为我的夫君,是你的骄傲,其实能做你的妻子,我应该也觉得骄傲吧……不是的。」
我摇摇头,笑着说:「我以前从不觉得,做谁的妻子便是如何如何荣耀,但是现在,我的骄傲中,有你一份。不是因为你是世人称颂的麒麟之子,是因为,你是我一生良人,知我懂我,成全我,爱慕我,有你相伴,我很满足。」
孟屿岚没说话,只搂着我的腰,低头在我耳下轻吻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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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他去太学的路上,我侧头枕在他肩窝里,抱着他的腰,一点都舍不得放开。
等他下了车,进了太学,我在回程路上唉声叹气时,才猛地想起,坏了,忘了告诉他要在六艺大比上碾压陈焕了!
……嗯,不过,就算不嘱咐,陈焕想赢孟屿岚,除非孟屿岚断了双手才有可能。
太学六艺大比,在金陵城中绝对算茶余饭后百姓议论的大事。
往年我也参与,一来,为陈焕,二来,凑热闹。
可今年与往年不同。
我不在乎陈焕了,孟屿岚更不用我操心,自他十四岁入太学后,年年魁首,年年折桂。
大比那日,正好我往城西看铺子。
这铺子是我已思虑良久的,位置、大小都合适,价格都已商榷,这次来,只为最后交割。
铺子原本的掌柜与我算熟人,收下尾款后,将地契给了我,又约我一同去茶楼,等着买办牙子去官府处理后续。
西市更靠皇城,到底是比东市繁华许多,茶楼也比东市热闹。
我与他边喝茶,边谈笑。
一耳朵忽然就听见隔壁桌有人闲聊。
「六艺大比,竟是朔王殿下主持?」
「可不是吗,往年大比,都是由太学祭酒主持,今年也不知怎么,朔王殿下忽然驾临……学子们都惊呆了!」
「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我听说,只是听说啊……」
隔壁声音轻了许多:「听说,陛下龙体有恙,朔王殿下……你懂,他如今亲自主持大比,肯定是为了挑选股肱之臣,说是学子们惊呆了,我看是乐傻了,新朝新帝新臣,这是大好的机会呢……」
声音越来越小,我听专注了,半个身子都朝隔壁倾斜。
「郑掌柜。」
桌面被敲了敲,我连忙坐直身体,有些尴尬地问:「啊,什么?」
对面的老掌柜笑呵呵地说:「听闻郑掌柜与太学翘楚孟公子结了亲,难怪这么在意,不过以孟公子的才学,大比夺魁应当不费力气……」
他话还没说完,隔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大比唯独可惜的是孟屿岚病重不参加,被陈焕夺了魁首……」
老掌柜有些愣:「怎么,孟公子病了?」
我比他还愣,孟屿岚下车前还好好的,不过两天就病了?病到不能参加大比?
陈焕夺不夺魁我不关心,但孟屿岚病成这样我一颗心直直地悬了起来。
匆匆交接完房契地契后,连铺子都没回,就匆匆奔赴太学。
太学门禁森严,我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只是看了看我,又问了句,可是来孟屿岚。
得到答复后,就放我进去了。
我有些意外,但也顾不得太多,小跑着进了后院,心里急躁得要命,想快点见到孟屿岚——偏偏有人不长眼。
被拦下时,我寒着一张脸,看向面前一男一女。
陈焕那副嘴脸,我是看厌的,他身边那贵气的女子,我也见过,是桑山郡主的幼女,封了芜华县主。
芜华县主看我的眼神极其轻蔑:「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东市的杀猪娘么,怎么,不好好杀猪,又想着攀龙附凤,一步登天?」
这夹枪带棒的,我直接气笑了。
可还没等我说话,陈焕却先一步开了口:「你这等身份,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呢。」
「我不想与她一般见识,」芜华县主冷哼,「可她来找你,我如何能忍?」
「我不是来找陈焕的。」我冷冷地说,「让开路,我找到人,还在后头。」
「你是真不找陈焕,还是见了我,谎称不找?」芜华县主冷眼看我,「陈焕大比夺魁,我母亲已允了我们的婚事,你若还要些脸面,就该知道安分守己,别坏了自己的名声,又连累了陈焕的前途。」
我看傻子一样看她,想也不想便说了句:「我做的腿子千千万,有什么必要去抢一头猪?」
芜华县主面色一僵:「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陈焕连忙说:「你别动气,为她这样的市井民妇也不值得……太学中有不少古籍碑刻,我陪你去看看可好?」
芜华县主冷哼着,拽了拽臂弯披帛,仰头从我身侧走过。
陈焕路过时,迅速低语:「多谢。」
这声道谢来得突然,我一头雾水,他谢我?谢什么?
我扭头看向他们,忽然明白了,陈焕以为孟屿岚病重,是我在帮他?!
这人——
我一根手指指着他们,磨了磨后槽牙,算了,孟屿岚要紧。
扭头,要继续往孟屿岚院子里冲时,眼前闪过几道影子。
穿着漆黑软甲的人拦住了我的去路,同时,也拦住了陈焕和芜华县主。
「郑姑娘、陈公子,阳戈公主有请二位。」
我与陈焕面面相觑,双方都很茫然,阳戈公主……不认识啊。
被名为「请」实为「强」地带走时,我担忧地看了一眼孟屿岚院子的方向。
阳戈公主与朔王殿下是双生子。
她来找我,又截住陈焕,想来又与争权脱不了干系。
孟屿岚不在,我又不懂争权,为今之计,谨慎为上。
只要我不乱说话,瞎表态,不懂装懂,事事掺和——至少,能全身而退。
至于陈焕。
我瞥了一眼陈焕和芜华县主,管他去死呢!
阳戈公主下榻在太学侧院。
屋内,三重纱帷垂落,只隐隐约约能看见纱帷后的矮榻上,懒懒地靠坐了一个窈窕身影。
虽说与朔王是双生子,但阳戈公主却鲜少被人提及,想来应该是位持重温婉的矜贵少女……毕竟双生子嘛,感觉不会差太多。
在场三人,芜华县主是皇亲贵戚,陈焕是太学学子,只有我是市井平民,因而,他们行半礼,我直接跪地。
「跪下。」本该明朗的少女音很是凉薄。
我低头看了看膝盖,小声说:「这不是跪着呢吗……」
「陈焕,」阳戈公主冷声道,「你不过一介白衣,见了本宫,竟敢不跪。」
陈焕愣住了,下意识道:「太学子弟受皇室礼重……」
「谁礼重你,你去找谁,本宫不礼重你,你就得给本宫跪下!」阳戈公主的态度越发冷厉。
陈焕也是脸色不好,他自诩太学子,如今却受制于皇权。
见他迟迟不跪,阳戈公主直接道:「来人。」
不必她多说什么,两个护卫按着陈焕,一人一脚,踢在他膝盖窝里。
陈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当下「啊」地低叫。
「公主!」芜华县主连忙开口,「陈焕是臣女未婚夫婿,看在臣女面上,不必如此待他。」
阳戈公主缓缓地问:「你又是谁?」
芜华县主一怔:「臣女,萧芜华。」
「嗯?」阳戈公主还是疑惑。
「臣女是桑山郡主之女。」芜华县主又亮身份。
这次,阳戈公主倒是知道了,但也只是知道。
她嗤笑一声:「萧桑山的女儿?难怪本宫不认得。」
桑山郡主的幼女都这么大了,想必她本人年纪应该更大,就这么被连名带姓地叫了出来……
阳戈公主轻描淡写道:「萧桑山的父亲不过区区国公衔,那一脉早早死绝,她这郡主封号,也是父皇恩赐下的,你与本宫亲缘早出了五服,故而,你也要跪。」
芜华县主傻愣不说话。
那两个护卫却不闲着,一样按住了,一人一脚。
又是噗通一声。
我作为旁观者,努力抿着嘴,不笑出声来,嗯,我就是小人得志,我就是暗暗嘲笑。
同时,也默默画了个叉叉,双生子归双生子,性格是真南辕北辙,截然相反。
三个人跪排排,有人自在偷笑,有人愤愤不平,有人气恼不已。
阳戈公主不一样,她从头至尾,都高高在上。
「本宫听闻,六艺大比,你夺了魁首?」这句问的是陈焕。
陈焕强忍着愤懑,硬声答道:「是。」
「本宫又听闻,他夺了魁首,萧桑山便急不可耐招他为女婿?」这句问的是芜华县主。
芜华县主抠着披帛薄纱,闷声答道:「是。」
「哦,这么说,你们结亲了?」这句是问的他们两个。
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复后,阳戈公主忽然又问:「郑兮,你作何感受?」
跪着看热闹看得挺乐呵的我:「???」
「罢了,」阳戈公主懒声道:「本宫素来赏识才俊,陈焕,本宫问你,倘若本宫要招你为驸马,你可愿意?」
陈焕猛地抬头,满目震惊。
芜华县主也是惊愕:「公主,他是臣女的未婚夫婿!」
「只是未婚,尚未成婚,」阳戈公主淡淡道,「陈焕才华冠绝太学,配得上本宫,陈焕,你想清楚了,是要与……你叫什么来着?」
阳戈公主摇摇头,不在意芜华,继续说:「是要与旁宗之女婚配,还是与本宫婚配,你自己抉择。」
这道题对别人来说,可能得考虑,但对陈焕来说,根本就是送分。
他能为攀附芜华县主舍弃我,自然也能为攀附阳戈公主舍弃芜华县主。
毕竟,阳戈公主是朔王的亲妹妹,将来朔王即位,她便是长公主,做了她的驸马,想要什么都有。
果不其然,陈焕只垂眸一瞬,便郑重其事地行了磕头大礼:「学生愿尚主。」
「陈焕!」芜华县主震怒,「母亲允了你我婚事,你怎么能尚公主,你尚公主,我怎么办?」
「县主,」陈焕淡然道,「你我有缘无分,请勿纠缠。」
芜华县主整个人堆坐在地,赤红双眼,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愤怒。
阳戈公主笑了起来,她笑声明艳又冷酷,肆意又张扬。
「陈焕,你果然是个人物,拿得起放得下,为了功名富贵,什么都可以抛弃,本宫还真有些欣赏你了。」
她这么说,话锋忽然一转:「你为了县主,抛开郑兮,又为了本宫,抛开县主,倘若本宫之上再有人,你也会为了那人,抛开本宫——你这等人,有才无德,便是做条狗,也不够忠心。」
「公主!」陈焕慌乱地喊了句。
「郑兮!」阳戈公主又点了我的名字,这次,她话音中都是冷嘲:「你便是嫁了他,又得什么好下场?陈焕是狼心狗肺,你是有眼无珠,男人薄情寡义,你可明白?」
我:「……」说实话,不太明白。
见我不说话,阳戈公主更是恨声道:「本宫已掀了他的狗皮,你还执迷不悟?」
我:「……」他的狗皮早没了呀。
「好!好!」阳戈公主像是怒极反笑,「你识人不清,本宫再帮你一次,今日和离,立刻和离。」
我:「等等!」
不能不说话了。
再不说,要出事了。
「还等什么?」阳戈公主冷声道:「来人——」
「别呀!」顾不得礼仪,我直接站起来,大声道:「他不是!——公主,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不是我夫君啊!他不是!」
与此同时,门外,有人匆匆跑进来:「公主,孟屿岚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修长身影自门外走了进来。
白衣儒衫,墨发及腰,容颜雅若幽兰,正是我那即将要被迫和离的亲亲夫君。
「屿岚!」一见到他,我当下便跑过去,憋屈着也无语着:「公主要你我和离。」
茶杯咣当一声落地。
纱帷后的纤细少女自矮榻上霍地起身,「你的夫君——不是陈焕?!」
这声音与刚刚的声音不太一样。
但我听出来了。
扭头看向那纱帷,我皱着眉,试探地问:「萧……」
那瞬间绷紧的身体,给了我答案。
楚萧?!
我一手握着孟屿岚,一手指着纱帷,手指颤颤巍巍,咬紧了牙关没吭声。
我不傻,我不笨,我是见识少,但我很聪慧。
楚萧胆子再大,也不敢冒充公主。
楚萧,楚萧,调过来——哈,萧姓,公主,呵呵,真好,真棒,我不气,我不气,我一个成熟稳重大掌柜,将来富甲一方大商贾,我跟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生气,没必要!何必呢?!我不气!
就想对着她后脑勺,再呼一巴掌,而已!
「别怕,」孟屿岚低声安抚我,同时,看向纱帷后,「郑兮与我夫妻和顺,公主强要拆散,是何意图?」
楚萧没说话,她重新坐回矮榻上,顿了顿,才开口道:「即便你是郑兮的夫君,可你,你——你也不过如此,焉能配得上她?」
语气还是冷的,但态度却不如适才那么强硬。
孟屿岚不是陈焕,他气势清冷,淡淡道:「公主觉得我配不上郑兮,敢问公主,谁又配得上她?」
「自然是有人配得上的。」楚萧冷硬道,「孟屿岚,本宫若要招你为驸马……」
「我拒绝。」孟屿岚甚至不等她说完。
「为何拒绝?」楚萧怒声问。
孟屿岚淡然自若,回了三个字:「配不上。」
我攥着拳头,抵在嘴上咳了咳,这回答真精辟。
是说他配不上公主,还是公主配不上他?……反正很阴阳怪气是真的。
孟屿岚面对朔王尚且不亢不卑,面对阳戈公主更是毫不客气。
奇怪的是,刚刚阳戈公主连芜华县主的面子也不给,竟然没对孟屿岚动粗。
两个人隔着纱帷,明呛暗讽,互不相让。
直到话题逐渐跑偏,我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开口了。
「萧……公主,时辰不早了,拙夫身体不适,若无大事,能否先让我们离开?」
「身体不适?」楚萧嘲弄,「病秧子。」
骂完这句,楚萧倒是也没为难人,淡淡道:「本宫累了,今日,便这样吧。」
「公主!」陈焕不干了,他喊道:「我与你的事——」
「哦对了,还有你,」楚萧打断陈焕,笑了一声,道,「你是六艺大比的魁首,皇兄也十分欣赏你,本宫要送你份大礼。」
陈焕眼前一亮。
「本宫会奏请母后,下旨赐婚,」楚萧不紧不慢,缓缓道,「成全你与萧桑山幼女的婚事。」
陈焕一整个呆住了,绕了一圈,他还是要与芜华县主成婚。
可此时的婚配,不是彼时的婚配。
「我不答应!」芜华县主喊着,「谁要嫁给这种卑鄙无耻的负心人!」
「你不答应,可以试试抗旨,或者,可以让萧桑山去同母后说,不过本宫觉得,萧桑山的情面未必会有本宫大……本宫提前恭喜你和陈焕了,你们成婚那日,一定送上贺礼。」
楚萧做事干净利落,说完这话,便让人将陈焕和芜华县主「请」了出去。
我眼瞅着芜华县主一双眼睛跟刀子似的,就差没把陈焕切成块再片成片。
楚萧这手太过阴狠。
她挑拨了陈焕与芜华县主,让陈焕当众抛弃了芜华县主,紧接着又强硬赐婚。
这两人婚后,必成怨侣。
芜华县主不可能绕过陈焕,陈焕余生只怕会凄凄惨惨。
楚萧屏退了余下的人。
我几步走过去,挥开纱帷,果然就看见矮榻上坐着的,是自己当小妹一样疼的少女。
楚萧被我看着,也不慌,反而振振有词:「你从未问过我身份,我也算不得欺瞒。」
抢占先机,倒打一耙。
我早知道楚萧有些野性的,如今这情形,倒是也符合她的行事作风。
孟屿岚进来得最晚,但他仅从几句话中,便推出了端倪。
不紧不慢地说:「公主隐瞒身份,想来只为了有趣,不是故意愚弄。」
「你胡说什么!」楚萧站起身,冷声道,「我从来没觉得有趣,更不会愚弄郑兮!」
「那便是因为郑兮好骗?」
「自然不是!」
孟屿岚又说了几个猜测,个个都显得楚萧极其阴险。
楚萧是个聪明人,不与孟屿岚拌嘴,直直看向我:「你嫁他,还不如嫁陈焕!」
我看了看楚萧,又看了看孟屿岚。
摇摇头。
现如今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势如水火,预感以后的日子,清净不了了。
-23-
靠窗的矮榻上,左边坐着楚萧,右边坐着孟屿岚。
我跪坐在小茶几后,默默给公主殿下和麒麟翘楚倒茶。
唇枪舌剑已经打过好几轮,楚萧垂着眼,开口道:「我名唤萧楚,除了身份未与你说明,其余诸事都是真的。」
我倒是没生她隐瞒身份的气,但她依旧对孟屿岚横挑鼻子竖挑眼。
挑到最后,竟得意起来了。
「郑兮救过我的命,相交多年,并且……」萧楚从袖带里摸出一串铜钱来。
几十枚铜钱以明黄丝带系着,底下打了华丽的络子,被搁在木几上。
萧楚得意冷笑:「她还给我钱了。」
我有些傻眼:「你怎么还留着?」
当初不知道她是公主,送她离开时,怕她身上没钱,就给了她一些。
那时候我也不宽裕,这是小钱,也不算少了。
「你给我的,我自然留着。」萧楚理所应当。
孟屿岚看向那串铜钱,表情一丝不变,也伸手摸进了自己的袖袋。
蓝白相间的丝带穿着十几枚铜钱,一样打了雅致的络子,摆在萧楚那条钱串子旁。
我已经傻眼到不能更傻眼了,这条又是哪来的?!
萧楚瞥了一眼孟屿岚那条钱串子,轻蔑一嗤:「才十八枚铜钱,郑兮给了我几十枚。」
孟屿岚不紧不慢,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银元宝,压在了铜钱旁。
萧楚愣了一下。
「这是新婚那日,郑兮给我的信物。」孟屿岚淡淡道,「十两银子。」
萧楚看了看那块银子,又看向了我,眼中很是不高兴连带着委屈的样子。
「银子是我给他的,」我硬着头皮说,「但是这串……好像和我没关系吧?」
听我这么说,萧楚立刻拎起孟屿岚那串铜钱,看了一眼后冷声道:「天顺通宝,孟屿岚,你拿先帝在位时的钱和我的钱比?」
先帝年号天顺,铸造的钱刻有天顺通宝。
如今在位的皇帝年号佑德,铸造的钱刻有佑德通宝。
对不上啊……
我看了孟屿岚一眼。
「这串铜钱是你给我的,」孟屿岚对我说,「你亲手给的。」
我亲手给了他先帝在世的铜钱,也岂不是说,我们在那时见过?!
我的记忆一下子被风吹翻了页。
先帝在位时,我还小,真的很小,这十几枚铜钱对我而言,应该是庞大的财产。
那时候,我确实给了一个人……
可那个人——
「是个女孩儿啊……」我喃喃着说。
是个瘦瘦小小,头发长长,还不能说话的哑巴女孩!
「那就是我,」孟屿岚似乎看出我想起来了,不紧不慢道,「当年为躲避追杀,不得不男扮女装,幸而遇见了你,救我一命又送我银钱,你是我的恩人。」
……哦。
我很难回过神来,三魂七魄游走了大半。
孟屿岚,小哑巴,小哑巴,孟屿岚——她、他是一个人!
我仔细看孟屿岚的脸,怎么看都和记忆中的小女孩联系不到一起去。
明明那小哑巴又瘦又白,嗯,孟屿岚也又瘦又白,但那小哑巴还凶凶的,会咬人,孟屿岚不凶也不咬人啊……
虽然这么比喻不太好。
可是,我记忆中的小哑巴,像是被打断了腿的幼犬,浑身是血,皮毛破败,戒备心强又总要露出犬齿,随时想咬死不相干的人。
而孟屿岚。
光风霁月,温文尔雅。
就算是孟屿岚亲口说的,我也很难把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去。
萧楚啪地把孟屿岚那串铜钱按在木几上,恼怒问我:「郑兮,你到底救过几个人,给过几个人钱?」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孟屿岚竟然应和萧楚,也看向我,温柔问道,「兮儿,还有别人吗?」
被两个人四只眼睛看着,我觉得比扛两头猪都累,举起手做投降状:「没有了没有了,就你们俩,再多几个,我也没那么多钱给。」
萧楚冷哼:「但不管怎么说,郑兮给我的铜板最多。」
「兮儿给我的这一锭银子,能换上百铜钱。」孟屿岚不紧不慢道。
「郑兮疼我,照顾了我两个多月。」
「兮儿宠我,照顾了我小半年。」
「郑兮最爱给我做骨汤素面。」
「兮儿的骨汤素面我是第一次吃的。」
「郑兮说要当我阿姐,一辈子待我好!」
「兮儿做了我的妻子,一辈子生死相随。」
「郑兮……」
「兮儿……」
「郑兮——」
「兮儿——」
我一个头八十个大,实在听不下去了,一巴掌呼在木几上:「够了!」
两人不说话,齐齐看向我。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先是对萧楚说:「你身份如此,本就与旁人不同,隐瞒我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不会因为这个生你的气。你闹出今天这茬事,无非是要我看清陈焕为人,再给他个教训,我都明白。我说要做你阿姐,疼你一辈子,这话对楚萧有效,对萧楚也有效,无论你是公主还是别人,你都是你,是我郑兮的小妹,不会改变。但孟屿岚是我夫君,我爱他与爱你不同,我不会将你们放在一起比较个高下,你也不要再与他针锋相对,否则,我会很为难。」
对她说完这话,我又对孟屿岚说:「与你成亲本不在计划内,我也没来得及向你说明,我虽是无父无母,却也不是孤身一人,我有个小妹,她脾气不好,人又孤傲,还有些任性,但她也是我的家人。我应允过她,会一辈子带她好,我还应允过她,你也会如我一般待她好,倘若你做不到,便是我说了大话,且小妹与你不睦,我也会很难为。」
「你们要么好好相处,大家和气生财,」我的视线环顾这两人,「要么,御夫训妹,我也不是做不到的!」
这番话说完,我的火气也腾到了顶点。
东市火腿铺子郑掌柜,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
惹烦了我,任你公主麒麟,一块捆了一块削!
眼瞅着我是真发怒了。
孟屿岚率先收拾了银锭铜钱,萧楚也不情不愿抓回自己那串。
见他们各退一步,我冷哼一声。
临走前,萧楚拉着我,戒备瞪向孟屿岚:「我有话要对郑兮说,你去外头等着!」
孟屿岚也是有风度的,二话不说,先走了出去。
萧楚眯着眼一直盯着孟屿岚离开,我叹气道:「你就不要再和他为难了……」
「郑兮,」萧楚没有收回目光,语气却严肃起来,「孟屿岚这个人,你一定要小心。」
我以为她还是小孩子占有欲作祟,却不想,她冷冷道:「他没有生病,他是装病。」
这我看出来了。
孟屿岚气色顶顶好,貌美如花,半点不见枯萎。
「他装病,是为了让陈焕夺魁首。」
「陈焕夺魁首,娶县主,一步入仕,便会得我皇兄赏识。」
「他得到了我皇兄赏识,下场,只有一个。」
萧楚看向我,缓缓道:「孟屿岚要的,是陈焕的命。」
……是了。
陈焕夺魁首,娶县主,被朔王拉拢,他会成为朔王手中剑。
剑指天后,哪有命活?
-24-
回程马车上,我悄悄打量孟屿岚。
怎么看,怎么都是我那文雅温和的好夫君,然而,这雪白的肌肤下,胫骨脉络,竟都是黑的?
孟屿岚察觉到我的目光,温柔浅笑:「怎么了?一直这么看我?」
「问你个问题啊,」我眨眨眼,「你可知牡丹之中,有一品种,名曰『雪中泥』?」
孟屿岚扬眉:「重瓣如雪,花蕊漆黑,故名雪中泥。」
「嗯!」我重重点头,「你知道就好。」
雪中泥雪中泥,孟屿岚,你是雪中泥!!!
「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孟屿岚眼眸如水,「你可知,雪中泥最怕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我是做火腿的,又不是花匠。
孟屿岚倾身过来,在我耳畔轻笑:「雪中泥最怕摘花人,只因摘了他,便要娇养着他,养得好了,他花瓣重重,美不胜收,养得不好,花蕊入墨,剧毒无比。雪中泥是美还是毒,全看他的主人惜花与否。」
听出他意有所指,我一把搂住他脖颈,凑上去咬牙道:「他的主人不但惜他,都快稀罕死他了!有生之年,他就给我当朵乖顺的家花,别出去兴风作浪——天下够乱了,少他掺和,大家平安!」
「好。」他笑着答应,「他一定乖顺漂亮,开给爱他惜他的人看,一生一世,永不凋零。」
【孟屿岚】
-1-
我娘亲是天后,但我爹却不是皇帝。
我爹只是乡间采药人。
我娘家道中落,下嫁我爹,生了我。
我从小不爱说话,不爱笑,自有记忆以来,总是冷眼旁观着我娘不冷不热地应付我爹。
我爹竟看不出,我娘眼中根本没他。
我娘眼中也没有我。
我娘比我更不爱说话,更不爱笑,
那日,娘在山间救了一个男人,把那男人偷偷安置在了荒屋,治伤喂饭,温柔似水。
我偷偷跟着娘,将这些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但看清楚了娘亲藏不住野心和欲望的眼神,我也看清楚了那男人华丽的衣裳和配饰。
我料想,娘心很快会离开,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
半个月后,那个男人身体恢复时,娘亲也在一个傍晚消失无踪。
我爹以为娘是进山时被豺狼叼去了,痛哭自己不该进城送药,追悔万千。
爹待娘很好,可他不懂,娘要的是他一辈子都给不起的。
关于那个男人,我知道他非富即贵,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后来我知道了——在十多个黑衣人杀了我爹,烧了我家时,我猜到了。
那男人,是当今皇帝的儿子中最不受宠的郡王庶子。
我猜到了娘会离开,但我没猜到娘会斩草除根,爹被杀时,我躲在枯井里,又逃到小河边,被逼跳河。
我知道,娘不杀我,不会安心。
我从河道游进县城,偷了一户人家小闺女的衣裙,弄乱了头发,躲躲藏藏,与野狗抢食,只为了活下来。
遇见郑兮那日,是难得的一个晴天。
-2-
发现娘的人在县城寻我时,我知道,该来的躲不掉。
吃完了郑兮做的素面,我对她说,有家人来寻我,我要走了。
郑兮翻着旧荷包,找到几枚铜钱,一股脑都给了我。
我是去赴死的,这钱,怕是用不到了。
我以为我会死,但娘竟然没有杀我。
她抹去了我原本的姓名,将我送入太学,从此不闻不问。
像是母子之间特有的默契,抑或者,我们这类人都明白的道理,她不杀我,只要我听话。
太学的日子很乏味。
四书五经不难,经史子集简单。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直到某个节点,某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我想要的,是世间大乱,是一同毁灭——我知道,娘要夺权,我也知道,娘是个疯子,我更知道,我与娘是一类人。
娘从一个郡王外妾,一路爬到天后之位,她不杀我,只有一种可能。
我对她,有用。
棋子总不甘心为棋子,棋子也不想做执棋人,棋子想砸了这棋盘!
-3-
陛下病重。
劳累?体弱?
我在太学祭天时看了一眼,心中冷笑,分明是中了慢性剧毒。
我说了,我与娘亲是一类人,因而,我在想,倘若我是娘亲,我要做什么?
毒死皇帝,长子继位?
与那病恹恹的皇帝相比,年少正好的萧瑾更不好对付。
我若是萧瑾,便不会出头,更不会拼个「贤王」之名,那样死得更快。
韬光养晦,取信于人,才是上策。
我一直不出仕,是为了吊住萧瑾,待时机成熟我会成为萧瑾的幕僚。
我要让他羽翼丰满,对抗天后。
两虎相争,必有伤亡。
等萧瑾与天后两败俱伤,我便推萧暇上位——萧暇,我母亲最小的儿子,名字里之所以带着「暇」字,是因他出生时,双耳失聪。
那之后呢?我要成为权臣?我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
我要公开自己的身份。
拉拢外戚一族,与萧氏皇族兵戈祸起,战火荼毒,千里焦土,血流万川。
我一定会死。
但其他人,也别想活!
我的计划在按部就班地铺展着,实施着,平南大军要凯旋了,萧瑾也要坐不住了,下一次,他再请我,我便如他所愿……
然而,世事无常。
那一晚,我在窗前赏月,一个醉醺醺的女子闯了进来。
郑兮!
我一眼便认出了她。
她醉得厉害,歪歪斜斜走向我,手里拎着一把刀。
「陈焕?」她眯着眼问。
我没说话,她将我当作了旁人?
「不是,」她晃了晃脑袋,努着嘴说,「陈焕没你这么好看……你是……神仙?」
我不是。
我是妖孽,是生来罪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妖孽。
「你是神仙,」她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傻傻地问,「神仙能保佑我吗?」
我望着她,轻声问:「你求什么?」
「我求的可多了!」
她醉酒的双眸亮晶晶,如少时那般明亮:「我求生意兴隆!多卖腿子!我求陈焕死!七八块一起剁!我还求,求……求一个家,求个夫君,求妹妹平安,求天下太平,求……我是不是求太多了?」
「不多。」我走向她,弯腰浅笑,「你所求,我尽允。」
「真的!」她惊喜万分,又抽了抽鼻子,「你真个是好神仙!」
-4-
颠覆江山有什么意思呢?
当神仙还是当妖孽,因为郑兮,我选了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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