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时,我的双腿被流民反复踩踏,因无钱医治,落下了残疾。
黑夜里,爹娘带走了弟弟,弃了我。
夫人初见我时,我正以手代脚,艰难爬行着,只为了吃一只死老鼠。
我饿极了,完全不顾鼠肉的腥臭,一口一口地啃咬。
夫人怜我,将我带回府,我以为苦尽甘来。
却听到主君斥责:「带回了什么乱七八糟之人,李府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皆能来的。」
这乱七八糟之人、阿猫阿狗,自然指的是我。
夫人却强势收下了我,后来,我拉她出泥囊,还了她幸福美满的一生。
-1-
我双腿残疾,只能用双手支撑,爬去找吃的。
因抢不过别人,我到垃圾堆里、水沟里、任何肮脏的地方找食物。
可是后来连那些地方都找不到吃的了。
我饿极了,忽见远处有苍蝇聚集。
我眼睛一亮,那里必定有食物。
我拼命地爬,前臂被尖锐的石子刺破,血迹拖行了一路,终于够到那只围满苍蝇的死老鼠。
我一口一口地啃咬,老鼠至少死了几日了,鼠肉腥臭无比,咬起来甚至有腐烂的味道。
可对于一个饥饿交迫的人来说,连上面的蛆虫都可以是食物。
夫人掀开车帘,看到了这样的我。
那年我十二岁。
「可怜的孩子。」夫人递给我一块饼。
夕阳打在她白皙的脸上,眉间一点嫣红花钿,美得万籁俱寂,我以为见到了菩萨。
只有三岁的小姑娘,稳稳地端来一碗水。
白净的小脸,眉间同样一点粉红,声音软软糯糯:「姐姐喝点水,别噎着。」
我喝得太急,不小心呛到,猛烈地咳着。
小姑娘干净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我脏污的背:「姐姐慢点喝,别急,喜儿还有很多水。」
「脏,别,摸……」
我怕弄脏了姑娘,亦怕被她的长辈打骂。
小姑娘却说:「喜儿不怕脏,喜儿喜欢姐姐。」
我害怕地看向夫人,夫人却眼眸慈爱,眼里没有任何嫌弃的神色。
「喜儿很喜欢你,你可愿意同我们回家?」她极温柔地问。
回家?我愣了愣。
「姐姐,你愿意同喜儿回家吗?喜儿家里有好吃的,也有好玩的。」
「我……我愿意。」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用力地给她们磕头。
「这孩子……」夫人忙将我抱了起来,又叹息道,「竟还没有喜儿重。」
她的怀里好暖、好香。
我诚惶诚恐,这一切美好得如同一场梦。
而这场美好的梦,一直延续到主君回府之时,梦醒了。
-2-
我原名招娣,夫人不喜,为我取了新名字。
跟着她姓「向」,单字「葵」。
向葵,葵花向阳而生,自强不息。
我很喜欢。
夫人不仅供我吃穿,还找大夫治我的腿。
大夫看完却摇了摇头,说我愈合不良,又耽误了太长时间,治不了。
夫人摸了摸我的头说:「我见过比你更严重的,能治好。」
我信她。
可那日夜里,跟我同样在落难之时被夫人带回府的向秋说,她听到主君斥责夫人:
「带回了什么乱七八糟之人,李府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皆能来的。」
这乱七八糟之人、阿猫阿狗,自然指的是我与向秋。
果然,梦该醒了。
黑夜里,我俩依偎在一起,说好如果被赶出去,我纳鞋底,她拿去卖,我俩要一起努力活下去。
翌日,夫人来看我,随她来的还有一个眉眼疏离的少年郎。
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觉得少年真是惊人的好看,青衣束腕,孤冷绝尘,如天上的明月。
他蹲在我身前,摸了摸我的腿,问:「什么时候骨折的?」
他太过清冷且耀眼,我不由得有些怕他,只低着头答话:「半年前。」
「畸形愈合时间过长,想要行走,需要切开骨折断处,去除骨痂,重新复位。」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一旁倚门站着。
那扇门是朱红色的,他一身天青色束腰长衫,侧身轻倚,便好看得如同一幅画。
夫人问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只能保证可以行走。」
「会很疼。」他又补充了一句。
夫人说,少年是她的胞弟向川,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我这样的腿伤他见过,大夫不敢动刀,他却可以。
夫人是来为我治腿,不是来赶我走的。
所有的惶恐在这一刻只剩下感动。
虽有麻沸散,可依旧是钻心地疼,我死咬着牙关,愣是没吭一声。
而后我看见少年的唇角卷起笑意:「如此坚韧,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夫人惊了:「你别想,她是个女娘。」
少年却不甚在意:「女娘又如何,这个世道本就不该以男女论长短。」
他的语气是那样地肆意且不可一世。
耀眼得让人震撼。
那时我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话竟能变成现实。
我只见过他一次,便听闻他又去北方上阵杀敌了。
后来我的脚能行走了,左腿虽有点跛,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夫人每每看到我的跛脚,总要责怪自己当初没看住我,让我早早地下了地。
我笑笑:「这样挺好的。」
能行走后,我便见到了夫人的夫君,李府主君李宴。
李宴出身文人世家,是状元郎。时任礼部侍郎,儒雅清高、喜穿白衣,平日里不大管后宅之事。
知他不喜我等微末之人,我便自觉地在他面前降低存在感,能远离则远离。
只是后来他对夫人做的那些事,让我第一次如此厌恶一个人。
生喜儿时夫人本就因肚大难产,留下了病根。
而后又被李府宠妾喂了多年的慢性毒药,虽被我发现后制止,可夫人的身子已经羸弱不堪。
我把宠妾作妖的证据捧到李宴面前,他却视而不见,将我微跛的腿打得更跛了。
徒有才华,一叶障目、宠妾灭妻,我愿称之为斯文败类。
我只恨自己能力有限,否则定要带着夫人远走高飞。
直至我十六岁那年,夫人的娘家向家面临危局,主君为自保,欲休妻。
彼时,庙堂高,人心婪,不闻战马嘶鸣,不顾尸骨成山,唯争权攘利当道。
向家父子镇守北方,粮草告急、疫病横行,物资与援军却被有心人拦截。
若继续死守,向家军唯有死路一条。
要活,只能退。
可退,等同于弃了百姓,弃了城池。
向家满门忠烈、铮铮铁骨,宁死不降不退。
夫人说,既然朝廷的物资送不过去,那我们便自己送,她要亲自筹集粮草送往北方。
李宴却说,四皇子背靠世家,是大势所趋,向府作为寒门之首,又不愿投靠世家,必被杀鸡儆猴,遭受覆灭。
如今的局面,若向家军死守,必死无疑,若退,便又有罪状等着他们。
夫人若执意蹚这浑水,无异于将李府拖下水,为保李府,他唯有休妻。
夫人向来温顺识大体,李宴便以为拿捏了夫人。
可他忘了,在北方浴血奋战的,是夫人的老父亲和胞弟。夫人连我这样的陌生人皆要救,又岂会怕被他休了而放弃血亲?
夫人亲自写了休书递到李宴面前,要求他签字。
在此之前,两人已多年未同房,本就两相厌,不如一别两宽。他便可以如愿将白月光宠妾扶正。
李宴却不知为何不愿签,愤怒地撕了休书,将夫人禁了足。
夫人第一次对李宴破口大骂,如同情绪失控的疯妇。
她是一个连下人都未曾大声训过的温柔女娘,如今却被逼得连体面皆无。
我拭去夫人的眼泪:「夫人莫怕,葵儿可代您前去北方。」
-3-
夫人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唯有用北方雪山之巅的雪莲作为药引子,清了夫人五脏六腑的余毒,方可延年益寿。
我正好借此行寻觅雪莲。
夫人不允,她料定世家必定埋伏了人手,且如今世道不平,悍匪层出,不愿我涉险。
「我会扮成商队,雇上最好的镖师,可确保无虞。」
「阿姐,你说过早已将葵儿当作妹妹,那此时在北方的便是葵儿的父亲同兄长。葵儿本孑然一身,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家人,即便那北方是龙潭虎穴,葵儿也愿意闯一闯的。」
我一再坚持,终磨得夫人同意。
我仔细叮嘱向秋照顾夫人的身子,尤其要提防那妾室,而后带着厚厚的银票,连夜乔装出城。
为避人耳目,我到外地采买物资,还将物资分散到多支商队中,避免全军覆没。
几多艰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我终于一身风霜,抵达北方。
通报后,城门被推开。
有些人终归是惊艳的,即便只看过一眼,我依旧认出了人群中那个耀眼的少年。
十二岁那年,是他为我治好了腿。
八岁从军,年少成名,又生得清俊无双,如天上的明月高悬。
如此姿色,若不是常年在北方战场,怕是早便被公主招去做了驸马。
「二公子,我是李府向葵,奉夫人之命,运送物资支援北方。」
向川清冷的眉心蹙起:「我难道不知你是李府向葵吗?」
「……」你知道?
「当年刮骨疗伤愣是不吭一声的难道不是你?」
「是我。」这是还记着我是当兵的好苗子呢。
彼时的北方,风雨飘摇,潦倒晦暗。
战鼓一响,少年将军银鞍白马,冲在最前线。
残阳如血,战袍翻飞,其影绰绰间,仿佛能罩下大夏国的万千子民。
这时候的他,才是最惊心动魄地好看。
这一年,他不过二十岁。
这些年为了照顾夫人,我下过苦功研习医术,旁的帮不上,便奔波在伤员之间,尽力救治。
北方的将士们血染沙场,在炼狱中苦苦求生,可那高居庙堂的「鬼」却要杀他们。
偏偏你无法与鬼比无耻,他们要杀你,你还要用血肉之躯去守他们的太平。
心直口快的副将如此抱怨。
「不是,我们守的是百姓。」向川说。
寒风刺骨,吹起少年的高马尾和战袍,凛然正气,风华绝代。
一个多月后,疫病在我与军医的合力下,得以解除。
眼见战事也有了缓解的迹象,我便立即向老将军请辞回长安,实则动身前往雪山。
那日,少年将军送别,眼眸似有几分柔软,我却走得急迫与决绝。
夫人的病不能再等了。
历经月余,我终于在雪山的冰崖处看见一朵美丽洁白的雪莲。
我喜出望外,将绳子的一头绑在坚țú₆硬的寒冰上,另一头绑在腰间,迎着崖风烈烈,逐渐下探,终于摘得雪莲。
我仔细将它放入为它量身定做的匣子之中,里边铺有千年寒冰,可保花期。
而后缓缓爬回崖顶,却在即将登顶之时,绳索忽地断裂。
我下意识地将匣子护在怀中,身体快速坠落,直到一阵剧痛传来。
幸运的是命还在,不幸的是双腿断了。
我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双腿残疾,只能以手代脚,拖动身躯,一路爬行。
前臂被尖锐的冰块划破,血迹拖行了长长的一路。
可是前方,再也没有人在等我。
我的身体越发僵硬,视力开始变得模糊,终是爬不动了。
同夫人说好要等我回去的,可我终究要食言了。
并非我不惜命,相反我惜命得很。
我曾尝过这世间最痛的苦楚,是夫人让我得了新生,还授我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这样的日子堪比天赐,我比任何人皆爱惜。
可是,羊羔知道跪乳,乌鸦尚且反哺,我得了这样的恩惠,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夫人红颜薄命,那将令我永世不得安心。
我咬破手指,在匣子上写下一句话:「好心人,请将匣子交予北方向川将军,必有重赏。」
匣子被我用特殊的机关锁住,唯有夫人和二公子能解开。
这天的雪下得比往常都大,漫天雪花落在我的身上,逐渐将我埋葬。
而匣子被我高高举起,在风雪中屹立不倒,等待着有缘人来将它带走。
-4-
向川将我从雪里刨了出来,我又一次被向家人所救。
而雪莲被快马加鞭送至长安。
来年春天,我跟着向家父子回到长安才发现,那本该由夫人饮下的雪莲,却被李宴喂给了宠妾。
向秋红着眼睛说,半个月前,夫人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葵儿回来了吗?」
向秋眼里的难过不似虚假,可这时的她却已经成为李府的姨娘。
「人总是要向上走的,夫人这条路已经断了,我无法,只能为自己寻找其他出路。」
李宴一副悔痛的样子,他问我:「阿然一向最信你,你说,要如何她才愿意醒来?」
「夫人垂危,害她的凶手却穿金戴银,安然无恙,叫她如何愿意醒来?如何愿意原谅你?」
李宴转身走了出去。
而后听说那妾室被喂了同夫人一样的毒药。
呵,男人啊,其实最该死的是他自己。
我转身回了将军府,夫人一向报喜不报忧,我便将夫人这些年在李府遭的罪全都告ṭŭ̀₌诉了娘家人。
向老将军一把剑抵在李宴的脖子上,逼着他签下和离书,而后抱起昏迷的女儿,牵起七岁的外孙女回了家。
可第二日,向老将军便因剑指官员,加上其他莫须有的罪名,被世家弹劾,一代忠臣良将就这样被罢了官。
祸不单行,不久后,二公子也因殴打官员、涉嫌谋逆入了狱,偏又从将军府搜到了谋逆罪证,将军府被抄家,二公子秋后问斩。
老爷子一夜之间白了头,一辈子不曾屈过的脊梁骨倏地佝偻了下去。
万般无奈之下,我去找了四皇子侧妃云锦,只求见二公子一面。
她是我的幼时玩伴,那场大饥荒我被夫人救回,而她被四皇子救回,后成为四皇子侧妃。
两年前我们在长安相遇,那时的她已经美得能惊艳时光。
可我并无把握她会帮我,向家遭难与四皇子不无干系,而她能到今日的位置,全仰赖四皇子的宠爱。
若是惹他不喜,什么尊贵荣耀都可能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你快些去,只有一炷香的探视时间。」她帮了我。
我向她行了大礼,向家与她并无渊源,她本无需冒此风险的,她是因为我。
牢房里有一扇高高的窗,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斜切下一片阴影。
二公子安静地坐在那片阴影之中。
他的脸上沾有少许血迹,额前几缕碎发垂下,眼眸低低,透着几分生人勿近,孤寂又破碎。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落寞的模样,即便去岁晦暗如边关,他亦未如此。
他为国出生入死,这国却要亡他,连他的家人都不放过,这便是如今的世道。
见到我,他有些惊讶:「你如何来的?」
「四皇子侧妃是我的幼时玩伴。」
听我这样说,他便没再追问,「阿姐……」
我知他想说什么,「阿姐、喜儿和老爷子皆安好,二公子放心。」
他嗯了一声,眸子又低了下去。
我从光亮处走进他的阴影里,跪坐在他身前,将药膏抹在他红肿的拳头上,告诉他:
「我在城郊租了一个院子,后院作为居住之所,前院支起了一个医馆,有些营收,日子总是能过起来的,公子无需担忧家人。」
良久的沉默后,他问我:「你就不怕我真的谋逆吗?」
「有何怕的?」我淡淡道。
「若是这世道不公,谋逆了又如何?」
「我只知道向家待我好,我愿至死追随。」
许是这番言论过于骇人听闻,二公子暗淡的眸光里闪烁着讶色。
我擦去他脸上的脏污,将装了梅花的香囊挂在他的腰间,那是去岁我在雪山脚下养伤时与他一同摘的。
一炷香很快便到了,离开前我叮嘱道:
「二公子,请务必努力活下去。人生路漫长,人总要咽下一些委屈,而后继续往前走。将岁月拉长了看,其实除了生死,其他的不过皆是擦伤罢了,所以任何时候,皆可以重新开始,亦无需怕重新开始。您是姣姣明月,来日必定光辉璀璨,我会守好家里,等着您归家。」
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受过伤流过血,见过勇者无畏、虽死不悔,却唯独对人心险恶、颠倒黑白未有深刻接触。
他并非不知道那些,可知道归知道,当所有的黑暗在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地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任何人都会被打得措手不及、怀疑人生。
我只希望他早日走出困顿,初心不改,做回那个肆意飞扬的少年。
他唇角卷起浅浅的笑意,眼里如同盛满星河,好看得天地都失了颜色。
「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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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开起来后,一开始只是附近的乡民看诊,我将他们看好了,他们便又介绍其他人来看。
我的诊金收得比城里便宜,便也有不少普通人家宁愿多走几里地来我这看诊。
一段日子后,我的医馆有了点名气,日子不再紧巴巴。
我为阿姐、喜儿、老爷子各缝了两身衣裳并鞋袜。
二公子身在牢狱,想必闷热,也做了两身透气的衣裳,等来日风声不那么紧了,牢里看管没那么严了,便可捎进去给他穿。
一个清晨,向秋来到医馆,带来了一百两银子,说是报答夫人当年的收留之恩。
她还说:「葵儿,你回李府做我的女使吧,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助我在李府站稳脚跟。」
「不去。」我答得干脆。
「我有孕了。」她眼里有恳求,「我怕其他姨娘害我,我只信得过你。你回来,待我诞下李府长子,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届时,你想成为姨娘也是可以的。」
我看着眼前一身华衣,满头珠翠的少女,忽然觉得很陌生。
十二岁那年,我们被夫人一同带回李府。
李府主君责怪夫人不该带乱七八糟的人回府。
黑夜里我俩相互依偎,说若是被主君赶出去了,我纳鞋底,她拿去卖,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可夫人非但没将我们赶出去,还教我们一身本事。
我俩一同起誓,要用一辈子报答夫人的恩情,拉钩要做一辈子的姐妹,永不相弃。
短短数月光景,却是物非、人非。
「葵儿,向家大势已去,人总要向上走的,你若是有心,日后送银子过来便是了,不是非得生活在一起的。」
「我们答应过彼此做一辈子的姐妹,永不相弃,你难道忍心见我像夫人那般,被奸人祸害吗?」
她几乎声泪俱下,若是以往,我定是要心疼的。
我淡淡问了她一句:「向秋,来这么久了,不去看看夫人吗?」
向秋愣了愣,眼里有被戳破的窘迫,「我……我这便去。」
「不用了。」我喊住她。
「日后不要再来了,夫人在我们最难的时候不曾弃我们,而你在夫人最难的时候选择了背弃。」
「背弃便算了,你不该为了私利,再来加一把火。你心里很清楚向家的处境,夫人昏迷、喜儿年幼、老爷子年迈,但凡你还记挂一点夫人的恩义,便不该在这关头跟我开这个口。」
我把那一百两丢回去给她。
「人各有志,你口中的好处、姨娘身份,于我而言一文不值,向家人的良善纯厚,才是我珍之又珍的东西。你既已做了选择,便不必要再来这里惺惺作态了,我祝你一举得子,扶摇直上,得偿所愿。」
钱,我自己挣。
向家倒不了。
-6-
如今日子虽清贫,懂事的喜儿却从未有过抱怨,整日叽叽喳喳,为家里添了许多欢声笑语。
老爷子清晨有打拳的习惯,喜儿便也跟着他咿咿哈哈地打,老爷子在一声声「外公好厉害」中,眼角的笑纹愈加深刻。
我为大姑娘施针,喜儿便在一旁为她娘亲按腿,她永远有问不完的问题。
「葵姐姐,娘亲怎么一直睡着?」
「娘亲累了,等休息好了便会醒来。」
「喜儿一直说话,会吵到娘亲休息吗?」
「当然不Ţŭ̀ₐ会,娘亲喜欢热闹,也喜欢听喜儿的声音。」
「娘亲多久才能休息好?」
「娘亲喜欢葵花,等葵花开了,娘亲准就休息好了。」
后来有一日,喜儿捧着好大一束葵花跑进院子,边跑边喊:
「娘亲,娘亲,葵花开了,你快看。」
清晨的风微凉,穿过院子,吹进了屋里。
床上的人儿轻轻颤动睫毛,睁开了双眼。
「娘亲真的醒了,葵姐姐,外公,娘亲醒了。」
清脆的声音穿过院子。
我捡草药的手一顿。
老爷子浇花的手抖了抖。
我们扔下一切,跑进院子,冲进屋里。
「葵儿,阿爹,好久不见。」阿姐微笑道。
我不是爱哭的人,却忍不住红了眼。
-7-
我的医馆有些名气后,便开始有一些贵妇、贵女请我上门看诊。
城区大夫虽多,女大夫却寥寥无几。
寻常疾病男女大夫无不同,可若遇上妇疾,便多少有了避讳。
男大夫不便看不便摸的地方,我却可以,女眷羞于或不知如何启齿的,我瞬间意会,如此便更容易药到病除。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我的名气便又更响亮了些。
我治好了一位牢头母亲的病,牢头是个孝子,恰好管的又是二公子所在的牢狱,我便私下向他打听二公子。
他低声同我说:「都知道那是上阵杀敌的将军,没人会苛待他。」
「每日清晨还见他打拳,脊梁骨直挺挺的,风骨仍在。」
我恍惚想起去岁冬日,他伴我在雪山脚下养伤,也是每日清晨打拳。
当时,他还为我打了只轮椅,每日都会将我抱到轮椅上,推我出门。
我第一次离他那样近,近得我抬眸就能看见他隽秀的下颚线,近得我呼吸间就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梅花香。
这一年我刚好十六岁,不大不小,正是最易春心萌动的年纪。
偏偏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这样一个样样皆耀眼的极品。
这样一个明月般的人,他救了我,还精心照顾我,叫我如何不面红心跳?
可我知道,再面红心跳,都只是妄念。
牢头又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长宁公主常去探他,你懂的。」
我懂,公主这样一个锦玉堆出来的人,能常去牢狱这种地方,自然是因为那个人是她心尖上的人。
他那样好,很合理。
我将缝好的新衣裳、鞋袜托牢头带给二公子,并一句口信:「家里一切安好。」
又开了几服保健的药包让牢头带回去给老母亲。
一段日子后,牢头妻子难产,产婆和大夫已经放弃,牢头半夜找来,我去时产妇已经奄奄一息。
我顶着一尸两命、声名俱毁的风险,施行剖宫术,救下母子。
自古以来,产妇生子,等同于半只脚踏进鬼门关。
可自那日起,街头巷尾都在传,城郊有位姓向的女太夫,竟敢行剖腹之术,从阎王爷那抢人。
剖宫术毕竟太过于骇人听闻,没人真敢让我去剖,也没人觉得会用到自己身上。
何况我姓向,自然不要沾上为好。
可自打那之后,几乎每个月皆有产妇急诊找来,妇人产子,原是如此凶险。
如此凶险,我又岂能见死不救。不曾想,竟那么快为我招来了杀身之祸。
那个夜里,一个身穿华衣的男子带着几个侍卫,出现在医馆,言明要请我去四皇子府。
四皇子,不就是害二公子之人吗?
-8-
看这阵势,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到了府邸,我才知道原是四皇子侧妃难产。
四皇子生得温润如玉,一开口却是死令,若救不过来侧妃,我便是死。
我分明看见他眼里的慌乱,心说原来这种朝堂之上机关算尽之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我生了探究之心,想知道他对云锦有几分真。
我问他保大还是保小,并言明侧妃肚子里的是双生子。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大。
云锦没选错人。
只是,四皇子背靠世家大族,却冷淡世家出身的正妃,将一个微末出身的侧妃宠得人尽皆知,甚至率先诞下长子……
既要权势,又要真爱,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吗?
我成功救下云锦母子,四皇子肉眼可见地高兴,问我要什么赏赐。
我只收诊金一两。
他哪里愿意,硬是赏了不少东西。
离开前,为了云锦,我还是提醒了一句:「侧妃肚大难产,怕是被喂大的,日后还需好生照料。」
这可是长子啊,若四皇子登基,日后长子便有可能继承大统,世家怎可能让一个寒门出世的长子平安诞生、再平安长大?
肚大难产只是一个开始,云锦和孩子今后的日子怕也是不容易,只盼四皇子能好生待她护她。
所以人啊,不必羡慕他人的荣宠,谁家的锅底都有灰,并非他人风光无限,而是他们的一地鸡毛没让你看见罢了。
我走出王府之时,天已经微亮,更深露重,却见门口站着两个人。
老爷子怀中抱着熟睡的喜儿,阿姐迎风站着,脸色苍白。
我看见他们时,他们还维持着伸长脖子,焦灼地望着王府大门的姿势。
他们竟是站了一夜。
我一阵心疼,忙将外衫脱下,披到阿姐身上,好不容易将她的面色养得红润了些,可不能再病倒了。
我想将喜儿背过来,让老爷子歇一下手,老爷子不让,说他还没老到抱不动孙女的地步。
老爷子说:「医者仁心,朝堂之争不应累及女眷,该尽力救治,可人却也不会白救,因为你姓向,你的一言一行即代表向家,如今你救了皇嗣,这便是一个契机,朝堂的正义之士便可借此为川儿谏言,举戴罪立功的机会。」
后来我才想明白,我的医馆能迅速开起来,也因为我姓向。
因为姓向,有些人不敢沾染上,可也因为姓向,有些人会暗暗帮衬。
这个世界总有人愿意向他人释放善意。
-9-
桂秋时节,北方屡有敌兵来犯,二公子改判充军,戴罪立功。
充军前夕正值中秋佳节,阿爹阿姐喜儿和我一同前往牢狱探监。
牢狱环境恶劣,难有体面,沮丧、恐惧、绝望才是常态。
可有些人总是耀眼的,二公子穿着一身天青色长衫,整洁不苟,如霜如松,气质甚至比往日更沉静了一些。
许是数月未见阳光,他还白了许多,更衬得他清冷如谪仙。
我和阿姐拿出吃食并桂花酒,摆到方桌上,一家人终于得以团团圆圆吃顿饭。
二公子坐在我左侧,我掏出新配置的香囊,唤他一声「兄长」,将香囊戴在他的腰间。
喜儿看见了:「舅舅,你的香囊是梅花味的,跟葵姐姐的一样。我的香囊是葵花味的,跟娘亲的一样,只有外公的是药草味的。所有香囊都是葵姐姐配的,她可厉害了,邻里乡亲都找她看诊呢。」
喜儿下巴扬得高高的,阿姐和阿爹也笑着点头。
老爷子说:「向家遭难,葵儿一个女娘撑起医馆已是大不易,还要照料昏迷的然儿、年幼的喜儿和我这个老头子,你们姐弟定要记着她的好。」
阿姐夹了菜到我碗里:
「葵儿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妹妹,我们也会是葵儿最好的家人,日后阿姐同你一起分担。」
我笑着点头,离了李府,没了那些糟心事,阿姐如今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状态比以前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离开消耗自己的人,果真是越早越好。
阿姐和李宴缘于陛下赐婚,那时李宴心中早已有白月光,可夫人不知。
但是他们也曾有过一段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的,可是那些情义,随着李宴对宠妾的偏爱偏信,已经逐渐消磨殆尽。
其实和离后,李宴几次想看阿姐,皆被老爷子赶走。
有一回,他半夜探进阿姐房里,我本就与阿姐喜儿睡一屋,他动静虽小,却还是惊醒了我。
我同他说:「阿姐虽昏迷,可她能感知一切,你的出现只会让她想起那些难过的旧事,这不利于她的病情恢复。」
自那以后,他不再出现,直到阿姐醒来。
他们见了一面,他要求复合,可阿姐却再也不愿。
人啊,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并不是你回头,对方就一定会在原地等你的。
那次见面后,他回去便遣散了所有的姨娘,一副痴心不悔等待阿姐的模样。
可我们却觉得,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
对比李宴对过去的念念不忘,阿姐早已往前看了,她已经能云淡风轻地说起曾经那些不堪的过往。
余生她只将时间和精力用来爱自己、爱值得爱的家人。
祸兮,福之所倚。
如今我们虽身处牢狱,却也是多年来唯一一次,一家人整整齐齐吃顿饭。
吃到一半时,不知道谁提了一嘴医馆里的帮工张阿牛。
老爷子忽地哼了一声:「整日盯着葵儿看,我看他就是觊觎我们葵儿。」
我愣了愣:「没有吧,老爷子,这种话可不能胡说。」
阿姐:「谁说没有,他还跟我打听你的喜好。」
喜儿:「他还给我糖果,要我在葵姐姐面前多说他的好,哼,我才不要。」
我着实惊讶了:「哟,你这小馋嘴竟然不要。」
喜儿:「他分明想娶葵姐姐,我才不要葵姐姐离开我们家。」
阿姐:「喜儿,你总不能让你葵姐姐一辈子不嫁人吧。」
喜儿:「葵姐姐嫁给舅舅不就好了,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除了喜儿,剩余四人的碗筷都顿了一息。
老爷子和阿姐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了二公子,而二公子看向我,我没出息地低下了头。
老爷子和阿姐似乎真的打量起眼前的人到底合不合适我嫁。
我夹了一块子菜给喜儿:「一块糖醋排骨能不能堵住你的嘴?」
「葵姐姐,你难道不愿意嫁给舅舅吗?是觉得舅舅不能常伴在身边吗?还是觉得舅舅哪里不好?」
天真的喜儿啊。
哪里是他不好?
他那样耀眼,困顿于他只是一时,日后定要再入仕途。寒门的不易在于没有背景没有依靠,不似世家之间利益相绊、相互庇护,这便是向家如此容易被针对的原因。
若他娶一个下人出身的女娘,仕途只会更艰难。
向家待我好,我只希望他们更好。
我摸了摸喜儿的头:「喜儿啊,你舅舅是姣姣明月,是全天下最好的儿郎,他是要做大事之人,日后定要走仕途之路,那时自有门当户对的好女娘与之相配。喜儿也会日渐长大,会渐渐有自己的朋友、知己和爱人,葵姐姐亦会有自己的人生,但不管岁月如何变,我们是一家人这件事永不会变,岁岁年年,我们还会像今日这般,坐到一处吃饭、聊天。到时指不定你还嫌弃我烦你呢。」
喜儿被我成功带偏:「我才不会嫌弃葵姐姐。」
我刮了刮她的鼻头:「你最好是。」
老爷子说:「如今川儿还是戴罪之身,只怕委屈了葵儿,若日后他有所成,只要葵儿愿意,便是我向家的掌家儿媳,若她不愿,便是家中的姑奶奶。」
阿姐拍了拍我的手:「葵儿,不论日后向家是向上还是向下,你永远是我向然的妹妹。」
我点了点头,拼命忍住眼里的湿意。
今生何其有幸,遇到了如此好的向家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身侧传来清冷的声音,对着阿姐:
「那个赵阿牛既生了别样心思,便ţű̂₄换个人帮工,阿姐你去回绝了他。」
阿姐揶揄道:「什么赵Ṱũₚ阿牛,人家是张阿牛,这事还得看葵儿的意思,若她愿意,我岂能棒打鸳鸯,我看阿牛倒是个实在人。」
我分明看到二公子的眉心一跳:「葵儿年纪尚小,婚嫁之事日后再论。」
阿姐:「还小啊,十七了都。」
我怎么觉得阿姐像是故意的?
「家里女眷多,阿牛哥在确有不便,我去同他说便可,兄长不必担忧家里,此去北方,定要护好自己,我们都会好好的,等着你回来。」我真心实意说道。
他也不易,没必要故意刺激他,他该心无挂碍去做一切想做之事。
至于那些妄念,便永埋心底吧。
「嗯。」他点头,而后竟是伸手抚了一下我的后脑勺,眼里有星光点点。
我一瞬间忘记了呼吸,他难道不知,顶着这样一张绝顶的禁欲脸,这般做对别人的杀伤力有多大吗?
-10-
有人天生属于战场,一年多时间,向川凭着强悍的实力从一个小兵,晋升成校尉。
可将士们的一腔热血,却架不住朝廷腐败,粮草物资被层层克扣,北方开始节节败退。
很长一段日子,我们再也收不到向川的信件。
直至中秋前夕,皇帝病危,四皇子逼宫。
四皇子运筹帷幄,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部分世家早已暗投太子,而消失数月的向川带着几万精兵埋伏在京郊,只等四皇子逼宫,再以谋权篡位之名斩杀四皇子。
一夜之间,天下易主,太子登基。
中秋之日,我出诊归家,方知宫里来了人。
向川被封为骠骑大将军,长宁公主亲自前来接向家家眷回将军府。
她一袭锦绣华服、仪态万方,对向家人极亲切,仿若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向她行礼,她亲自扶我起来,微笑道:「你便是葵儿?」
「是,民女向葵。」
她将我看了又看,目光并无任何不友好。
「我与川哥哥自幼相识,乃总角之交,川哥哥八岁那年,母亲离世,他便跟随向老将军远赴北方,凭着绝佳的作战天赋,年少成名。可随着父皇逐渐沉迷仙道,朝政荒废,大夏渐有倾颓之势,世家大族趁机相互庇护,垄断朝堂。而向家作为寒门之首,不幸沦为杀鸡儆猴的对象。」
「这几年川哥哥和向家所受之苦皆是为了皇兄,向家遭难之际,因形势所迫,我不方便出面,幸而有你照料向家老小。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川哥哥位列骠骑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瓦解世家蛀虫,让寒门之士有出头之日,尚有很长的路要走。向家作为打破世家垄断的一把刀,需要更强大的助力。皇兄欲为我与川哥哥赐婚,借皇家母族之力庇护寒门。」
「川哥哥是性情中人,他说家里已为他定了亲事,那人替他照顾一家老小多年,不敢辜负。不仅川哥哥,我亦感念你的多年付出,故而,我们商议好,待我与川哥哥成婚,便抬你为贵妾,保你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也算全了你对向家的忠义。」
贵妾。
忠义。
原来他是如此想我的啊。
一个下人出身的我,能够嫁予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与端庄明理的公主共事一夫,的确是祖坟冒青烟的事了。
这是他感谢我的方式。
-11-
可偏偏我跟着阿姐读了些书,看了些事。
生出了一些执念。
论情爱,我要的是一个真心待我之人,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从来不信,一个一边说爱我,一边同别人卿卿我我之人,能捧出多少真心给我。
我心眼亦很小,不愿陷入多角情爱中消磨一生,辜负光阴。
若是那人不是我想要的样子,那么即便我再喜欢,也可以舍下。
「公主误会了,向家并不欠我任何,我照顾向家老小亦不是为了将军。」
「十二岁那年,我双腿残疾,差点饿死街头,若不是然姐姐救了我,我早已是一堆白骨。她治好了我的腿,还教我识字明理,授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待我如姐如母。」
「这些年恰逢向家微时,我所做不过还了万分之一的恩情罢了。如今向家危机已解,民女想去实现自己向往已久的心愿。」
「你的心愿是?」公主问。
「悬壶济世,收集药方,修撰医书,治天下病恶。」
曾经我淋雨的时候,有人为我撑伞,如今,我有了一点能力,也想尽量去做一个撑伞之人。
女子的一生并非只有情爱,天高海阔,何处不能去?
「没想到你竟如此志向。如此通透的女娘,无怪乎向家人看重你。」
我将阿姐、喜儿、老爷子送上马车。
阿姐留了一个空位给我:「葵儿,快上来。」
「阿姐,你跟喜儿和老爷子先去,我收拾一下医馆,晚些再去。」
「不着急收拾,今日中秋,先回家同川儿吃团圆饭,待明日阿姐同你一起来。」
「喜儿也要来。」
「哪能少了我这个老头子,你一个丫头,收拾什么,快上来。」
公主走了过来,为了解围:「没必要四人挤一辆车,向老将军,然姐姐,你们且安心去,葵儿同我一车去便可。」
我点点头:「阿姐,老爷子你们先去,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阿姐:「那你可要快些,我们等着你开饭。」
我微笑:「知道啦,阿姐。」
我留了一封信,托长宁公主交给阿姐。
-12-
离开前,我向长宁公主问了云锦。
她说四皇子留下一封休书,加上陛下仁慈,云锦母子只是被贬为平民,却得以安度余生。
而四皇子正妃及其母族因参与谋逆,举家获罪。
我将四皇子当初的赏赐,送到云锦手上,与她话别。
其实陛下对云锦是有几分情义的,若她愿意,完全可以入宫为妃。
而她选择了做一个平民。
四皇子得到了她的爱,而陛下得到了天下。
我手执药壶,走向了远方。
手上的笔不停歇地记录着,不自觉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一回首,竟已三载。
阅尽千帆,遍历山河后,我想家了。
带着沉甸甸的医学手札,我踏上了归家的路。
三年间,大夏国动作不断,其中两件最为百姓津津乐道。
其一,科举改制。用人不论出身,只论能力,天下有才学之人皆能施展拳脚。
其二,收复北方。过去几代君王做不到的,当今陛下做到了。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得以休养生息。
说起北方,便要说到向川。
百姓把这位将军传得神乎其神,说其八岁上战场,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仿若为收复北方而生。
智勇无双便算了,关键是他还生得极俊,且从不拈花惹草,又位高权重,试问长安中哪个女子不想嫁他?
可偏偏他二十六了还不曾娶妻,甚至到了不近女色的地步,不免让人生出许多遐想来。
其中一个版本流传最广。
不可言说的灵魂伴侣:天子与将军一文一武,一智一勇,合作无间,创造了如今的大夏盛世。
只要将军回长安,陛下同将军待在一起的时间,必定比后宫所有妃嫔加起来的都多,其宠爱程度可以说是人神共愤。
他守护天下,他守护他。
我差点被茶水噎到,太离谱了。
我就想问问,说好的跟长宁公主成婚呢?
细雨如丝,我撑起油纸伞进入城门。
从前无甚感觉的街道,如今只觉处处是风景,处处是暖意。
我左顾右盼,未认真看路,不小心与一挑货郎相撞。
他稳稳当当,我却摔倒了,又逢一辆马车经过,污水溅得我满身满脸。
「对不住,姑娘,我太着急赶路了。」挑货郎在一旁道歉。
「没事,走吧。」
我顾不得其他,跪在地上捡起掉落的手札。
还差一本,我正想伸手去捡,有人先我一步捡起,递向我。
「多谢……」我抬头一看来人,呼吸瞬间停滞。
数年未见,有人依旧英姿清绝,犹如明月,而有人一身污泥,狼狈不堪。
我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是他,更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他约莫在近处赴班,身上还穿着紫色官袍,系着白玉腰带,腰间挂着一个天青色的香囊,做工稠密,竟还是五年前我在狱中为他挂的那个。
香囊未变,他亦未变,一如当年那个耀眼的少年。
就连雨水都眷顾好看的人,绵绵细雨落在他的身上,丝毫不影响他的清俊无双。
-13-
「多谢公子。」
我不知哪来的自尊心作祟,装作不认识他。
料想自己一脸污泥对方大概认不出,何况我还特意夹了嗓子。
他眉心倏地蹙起,眼里竟是闪过一丝哀伤。
我一阵心虚,拿过手札便溜。
手臂却被猛然抓住,有点疼。
「葵儿,你还要去何处?」
「……」
再装就说不过去了。
我抹了一把脸:「是兄长啊,方才被雨水迷了眼,没认出来。我能去哪,自是要回家的。」
他眉心一跳:「回……哪个家?」
「我除了向家还有哪个家?」
他竟是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指节弯起,敲了一下我的脑门:「三年杳无音讯,你还知道回家。」
我心虚地摸了摸脑门,心里有丝丝暖意。
是了,不管岁月如何变,向家人都是我的家人,他便是我的兄长,如此便很好了。
「骠骑大将军。」身旁有一辆马车停下,车帘掀起,一个宦官装扮、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探出头来。
「马车都没骠骑大将军您的脚程快。」
「陛下让老奴来接葵儿姑娘去宫里。后方马车备了衣物,快些置换了,跟老奴回宫。」
「我?」我指我自己。
不能吧,我一个底层老百姓,皇帝见我作甚?
可是公公说:「就是你。」
我问:「公公,不知陛下召我去何事?」
公公笑得意味不明:「你去了便知道了。」
我咋那么害怕呢?这几年我未曾犯法未曾害人,怎要我去宫里?莫非我剖乱葬岗尸身之事被发现了?
可是大夏并没有哪一条律例指明不能偷乱葬岗的尸身,就算见了皇帝,我也可以辩一辩的。
为保险起见,我还是拉过向川到一旁,同他交了个底。
他唇角一挑:「安心,我若连你都护不住,要这骠骑大将军何用?」
如此狂妄,不愧是被陛下宠得人神共愤之人。
「你便是向葵?」金銮殿上,天子凤目微挑,举手投足是金昭玉粹的天家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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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民女向葵。」
原本我觉着那不可言说的版本实在离谱,可如今再看,若是像陛下这般俊美的,似乎也不是不行?
「我听长宁说这几年你悬壶济世,收集药方去了?」
「是,此乃民女记录的医道手札。」我指着一旁装得满满当当的背篓。
陛下看向一旁的绿衣官袍的大叔,大叔走向我,拿起我的手札看了看,向陛下点点头。
「朕欲在太医属开辟一门新课,教授剖腹术,聘你为医博士,不知你意下如何?」
原是要我做医博士?可大夏自建国以来可从未有女娘就任官职,且医博士多由世家大儒担任,我只是一个底层老百姓啊,陛下意欲何为?
「敢问陛下,为何是民女?」
「自然是因你能力出众,你是大夏国首个效仿神医华佗,行剖腹术之人,你若称第二,这大夏便无人敢称第一。」
「可民女出身微末,如何服众?」
「朕用人,只凭能力。你出身微末,代表的是芸芸众生,朕便是要天下人知道,即便是一位出身微末的女娘,只要乐学向上,只要有能力,便能在我大夏国有出头之日。」
可天下女子缺的是上进心吗?缺的是出头之路啊,难道陛下想……
「陛下欲为天下女子开求学之道?」我震惊问道。
皇帝笑了:「不愧是骠骑大将军念念不忘之人,一点便通,聘你为医博士只是一个开始,而后朕欲开设女子学堂,此事交由长宁筹办,她亦力荐你共同协理。来日,女子不必再缚于闺阁之中,亦可展鸿鹄之志。」
曾经我问过云锦,为何选择四皇子,而不是太子。
她说,四皇子心里最重要的是她,知她、亦知情趣,她无法拒绝这样的深情厚谊。
而太子心里,装着天下,装着百姓。
人的心就那么点大,哪里还能容得下风花雪月。
今日一见,我只想说,这天下活该是他的,如此明君,是天下之大幸。
他失了云锦,可是全天下的子民皆爱他。
「陛下圣明。」我真心实意道,「民女必定竭尽所能,不负圣恩,只是,只能教授剖腹术吗,能否做课业拓展?」
「你还想教授什么?」
「刀术不仅可应用于妇人产子,亦可用于五脏六腑,人体四肢,甚至头颅。譬如肠吻合术、取石术、截肢术、钻颅术,民女近日对钻颅术颇有些心得,皆记载在手札里,陛下可观一二。」
我从袖袋里掏出手札,递交于公公,公公递向陛下。
陛下翻开看了看,本就白皙的俊脸愈加苍白。
我心里盘算着若是能拓展学科,我便可以用皇家资ṱŭ̀⁽源研学,日后无需再去乱葬岗偷尸体了。
为了显示我的专业度,我又从袖袋中掏出了一个纸包:
「陛下若是有兴趣,我这还有颅中的脑髓物,可供观赏……」
「不用。」陛下不知为何面色发青,气度却不减分毫。
「你的好意朕心领了,既你如此上进,课业可作适度拓展,太医令与你接洽便可。」
我收起纸包,拿回手札,感激涕零道:「多谢陛下。」
「行了,让骠骑大将军送你出宫,回家去吧。」陛下和蔼送客。
我跟在向川身后走着,他这样一个脚程比马车还快的人,如今却步伐缓慢,迁就着我微跛的脚。
背后又仿佛长眼睛似的,我慢,他便跟着慢,我快,他亦跟着快。
我以为时光早已抚平年少时的悸动,不曾想他的无心之举依旧能掀起我心中的惊涛骇浪。
-14-
我们钻进马车后,有一个俊朗的郎君也要进来,说他答应了喜儿给她送画,要蹭车。
「没位置。」向川冷漠地将他的头推了出去。
那郎君也不恼,把车夫赶走,自己充当了车夫。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了他是五皇子,皇子宁愿当车夫也要蹭车?我不得不怀疑他的目的。
马车到了将军府,我一下车,便有一肉球跑了过来,将我紧紧抱住,哽咽着声音道:
「葵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不是说好一起吃团圆饭的吗,你怎地说话不算数,自己偷偷便跑了,喜儿等你等得好苦。」
这是十年前,只有三岁却不怕脏污、软软糯糯喊我姐姐,问我愿不愿意同她回家的喜儿,也是后来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疙瘩。
如今她十三岁了,快要同我一般高了。
可是这粉粉嫩嫩蹭在我怀里撒泼的模样,还是同小时候一般,可爱至极。
一旁的女使说:「喜儿只知道小姐今日回府,不知道您何时能到,她却非要在这等,平日里半刻停不下来,今日等两个时辰都未抱怨半句,她是真想念您了。」
我摸摸着喜儿的发顶:「都是葵姐姐的错,让喜儿等了这般久,葵姐姐再也不走了,日后一定陪着你好不好?」
喜儿这才从怀里抬起头来,红着的双眼望着我:「不许骗人,拉钩。」
「好,拉钩,谁骗人谁是小狗。」
喜儿像一个人形挂件一路挂我身上,我刚迈进将军府大门,一声「葵儿」便让我瞬间红了眼。
阿姐和老爷子急急走了过来。
「老爷子,阿姐。」
老爷子眼圈微红,扶着我的臂膀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我还以为把我们葵儿弄丢了。」
阿姐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都怪阿姐,应该要等你一起回来的,你那般独自离去,后来川儿派人去寻你,却遍寻不到,我多怕你遭遇不测,常常做噩梦,梦见你出事,吓得整夜睡不着觉。」
这一刻我才惊觉,当年那样离去真心太不懂事,一走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我走到了偏远的山村,走出了大夏,他们找不到我,该是怎样牵肠挂肚过来的。
可如今不懂事的我回来了,他们却依旧不忍心责怪我半句,这可不就是我最亲的家人吗。
我拍着阿姐的背,忍着眼泪道:「阿姐,你知道我的命最硬了,怎会那般容易死去。现在我回来了,便再也不走了,以后便在家陪着阿姐。」
阿姐摸着我的脸道:「这几年你定是受了许多苦,瘦了这般多。」
「不苦,就是太想念你们了。」
「想我们你还不回来。」
「我这不就回来了嘛。」我放软声音,拉着她的手摇了摇,「阿姐,我饿了。」
「走走,阿姐准备了一大桌你爱吃的菜。」
家是什么,是不管漂泊到哪,最终都要回去的地方,家里的饭桌上,永远有你爱吃的菜。
-15-
我们围到一桌吃饭,我将这些年的趣事挑了一些出来讲,喜儿叫嚷着下回要同我一道去,阿姐笑得眉眼弯弯,一个劲地给我夹菜。
阿爹高兴得御赐的酒都拿了出来。
哦,对了,五皇子不光蹭车,他还蹭饭。
他看阿姐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欣赏和爱意,而阿姐对他很是客气疏离。
夜晚,我和阿姐在院子里赏月闲谈,我问她:「你觉得五皇子怎么样?」
阿姐别开了目光:「什么怎么样?」
「连我都看出来他喜欢你了。」
阿姐说:「现在这样挺好的,我有喜儿,有你们,便足够了,不需要什么男人。」
「我打听清楚了,五皇子出生即生母逝去,也因此自小不受父亲待见,后来去参了军,便鲜少回长安,他也算是吃过苦的人了,知道真情可贵,不是那种只会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三年前他对阿姐一见钟情,而后便借着各种由头上门,他搞定了家里所有人,就连喜儿都对他很满意,阿姐对他也并非毫无感觉,可阿姐还是拒绝了。阿姐是因为害怕吗?」
她笑笑:「我怕什么?一个男人而已。」
「一个男人而已,有什么不敢要的。」我接下话。
阿姐愣了愣。
我说:「情爱是把双刃剑,嫁对了人,能让人快乐,若嫁错了人,也能让人尝尽苦楚,进退两难。受过伤,所以会变得胆小,你怕他承受不住世俗偏见,怕他风华正茂时自己却已年老色衰,你怕自己捧出一颗真心后,被辜负。」
「可是阿姐,失去是双向的,他都不怕,你怕什么?葵儿希望阿姐拒绝时是因为不喜欢或不认可这个人,而不是因为害怕。你不用怕的啊,你是有底气有退路的,因为你有我们,我们是你的家人,是你的后盾,即便未来他变心了,或者两相厌了,那咱们也可以果断跟他和离的,你失去的只有一个他,而我们,你的家人,永远都在你身边。」
阿姐良久不语,眼里有水光闪烁,而后捶了我一下:「都怪你,一回来就把阿姐惹哭。」
我擦去她的眼泪:「阿姐哭是因为在意我,葵儿也会努力,成为阿姐强有力的后盾。」
「你别光说我啊。你嘞?」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向川。
我立马起身跑路:「好困,我去睡了。」
人啊,劝别人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时却手足无措。
「葵儿。」一声清冷的呼唤,来自身后的梅花树上。
我回首,听见向川说:「过来。」
我不知道他为何叫我去,却还是走了过去,仰头望他。
他由树上翩然落下,立在我眼前,眸光深邃而认真,搞得我有些紧张。
微风携着淡淡的花香,轻轻掠过两人的衣袂,恰似那不可言说却又暗自涌动的情愫。
「三年前新帝登基,我忙得脱不开身,宫里派人接你回府,听闻长宁私下同你说了些话,你连见我一面皆不愿便离开,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别的事?」
我没想到他竟问得如此直接,一时语塞。
可他就那么耐心地看着我,等着我答话。
「她说你们成婚后,要将我抬为贵妾,全了我对向家的忠义。可向家并不欠我任何,我对向家亦是一片赤诚,不需要通过为妾来成全。」
我昂首挺胸,理直气壮,掩饰着内心的委屈。
却听到他说:
「我从未说过要你为妾的话,我向川要么不娶妻,要么只娶向葵一人,我拒绝长宁的婚事,便是为了正大光明将你娶进门。」
「你为何要娶我?曾经的少年将军,如今的骠骑大将军,姣姣明月,要什么样的女娘没有?」
我看着他,问出了最想问的话。
「是因为阿爹、阿姐希望你娶我吗?还是因为,你觉得我照顾了向家老小,欲报恩?你救过我的命,治好过我的腿,并不欠我任何,无需如此的。」
我一直记得,十二岁那年,我在尘埃里,而他耀眼如明月,那扇门因他的倚靠,好看得如一幅画,那时,门外有梅花盛开,我从此爱上了梅花。
「不是。」他说,「皆因我自己想娶,世上女娘千千万,可我只心悦一个向葵。你如此推脱,是因为不喜欢我吗?还是,嫌弃我是个将士?」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似有无限哀伤。
「我何时推脱?何时嫌弃了?」
顶着这样一张脸,身为大夏第一宠臣,说这种话不亏良心吗?
莫不是酒喝多了?还是在北方待久了,对自己的魅力有什么误解?
-16-
「阿爹为我们定亲,你选择了喊我兄长。长宁一句话,你不问我一句便走。一走便是三年,杳无音讯,一封家书皆无。你对家里每个人皆热忱,唯独与我疏离避嫌。你若是心里有我,又岂能如此狠心?」
「……」
他还委屈上了???
「那这样呢?」许是朦胧月色给了我勇气,我走上前,伸手环住他的腰。
他周身僵直,却不答话,我便又踮起脚尖,往他的唇上亲了一下,「这样呢?」
他倏地睁大双眼,有如雷击。
我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干了什么,转身便跑。
回房后,我心神不宁,辗转难眠,索性点起了油灯,梳理医学手札。
明日任命诏书便会下来,不日便要赴班,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天下苦女子久矣,如今陛下愿为女子开辟出头之路,那我愿做这只出头鸟,且要做好它,让世人知道,女人本不弱。
翌日,任命诏书如期而至,还在向府隔壁依制给我划分了府邸,名曰「葵心阁」。
一个奴籍出身、命运多舛的女娘,成为了大夏国第一个女官,得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府邸,这足以令满城哗然。
各家意见褒贬不一,有人叫好,有人唱衰。
阿姐阿爹为我修葺府邸、操办一切,我得以安心准备教案。
唯一扰我心魂的是,自那夜鬼迷心窍、上手又上嘴后,我不敢再看他一眼。
直到第三日,长宁公主举办游宴,广邀名门,我亦在列。
我本不欲去,可想到那日向川恰好休沐在家,那还是去吧。
没曾想,他也去。
如今我无疑是长安的热点人物,因而游宴上不乏有人对我窃窃私语,也有明着对我冷嘲热讽的,尤其是那个大胡子老头,听说是一位谏议大夫,看我的眼神是极悲愤了。
他们说的无非是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行剖腹之术。
抑或是自古皆是男子治国理政,妇人岂能堪大任?
或引用古训「女子无才便是德」,抨击大夏国背弃了先贤的教诲。
那大胡子老头是个不怕死的,甚至直指妇人为官参政,动了国之根本,恐大夏将颓……
若不是我和阿姐拦着,向川和五皇子就要冲过去干架了。
巧的是,游宴上恰有一未足月孕妇胎衣先破,长宁公主紧急安排了厢房作为临时生产之所。
我想去查看,却被大胡子拦住:「内有御医和产婆,无需你去。」
原那孕妇是他膝下独女,他不信我。
焦灼等待一个时辰后,御医却说:
「胎儿未足月,产出乏力,又羊水流失过多,恐有闷气之险。为今之计,唯有剖腹,方有机会保母子平安。我不擅剖腹之术,还要看向博士。」
御医看向我。
大胡子老头差点没站稳。
我趁他恍惚之际,冲进厢房,一番检查后安了心,能救下。
不过一炷香时间,厢房里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我将婴儿抱了出来,放到大胡子老头怀中,告诉他母子平安。
大胡子老头的嘴巴张了又张,终究什么都没说。
长宁公主看向大胡子:「谏议大夫,如今你可还觉得女子不堪大任?」
老头转向我,竟行了个礼:「是老夫狭隘了,老夫为先前的言论,向向博士致歉。」
我忙将他扶起:「谏议大夫,您可别折煞我了,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本分。」
长宁公主拔下头上的簪子:
「向博士,你着手成春、医者仁心,乃女中豪杰,此玉簪是我大婚之时皇兄所赠,今日便转赠予你,愿卿铭记女官职责,勉力前行。」
「臣叩谢公主赏赐。」皇帝所赠之物,代表皇室的尊贵和权威,珍贵非凡。
长宁公主是在为我撑腰,亦是为大夏第一个女官撑腰。
那日,长宁公主私下同我说:
「三年前我年纪尚浅,不懂情为何物,一心只想着用公主的身份为大厦出一份力,竟对你说出贵妾那番话来。如今想来,实在惭愧,害你伤心离去,与川哥哥生生错别三年。」
「那日我本还辩驳说,她宁愿出走也不愿嫁你为妾,可见对你并无情意。是川哥哥点醒了我,他说,『长宁,你搞错了一件事,从来不是她非我不可,而是我非她不可。这世间万物皆可同享,唯独情爱一事,一旦发生,便只能唯一。』」
长宁公主于去岁遇见了探花郎,才真正懂何为情。
-17-
那日,杨柳拂堤,芳菲斗艳,他立于这绚烂光景中,却自成一派地超凡脱俗,他在等我。
我向他走去,尚有一段距离,他便转身看了过来,等着我走近,与我并肩同行。
没有言语,却心有灵犀般默契,这一刻,我觉得心安。
走动之间,手无意中相碰,我看到他的耳根爬上了粉红,面上清冷依旧。
我伸手过去,扣上他的掌心,十指相握,掌心的温度蔓延。
他怔在原地,面上和脖子皆通红。
「向川,我现在改口,不再唤你兄长,可好?」我看着他,心跳很快。
他看向我,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为长长的一个字:「好。」
我竟看到他的眼里有隐隐的水光。
临近向府,我欲把手抽回来,他清冷的眉心微蹙,不愿松手。
「葵儿,他们总要知道的。」
他拉着我走进门。
院子里,阿爹、阿姐看向我们相握的手。
我像一只鹌鹑,已经把头埋到脖子下面去了。
「便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他语气清冷,却掩饰不住唇角的得意,后拉着我继续往里走。
我听到身后的阿姐音调上扬:「成了成了,阿爹,我们快些选日子。」
阿爹:「好好好,这府邸的修葺要加快了。」
那日夜里,我发现我的手札上有一贴花,翻开一看,有一支梅花笺并一封信。
梅花笺上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打开信件,信中写道:
葵儿爱鉴,
见字如晤,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吾爱慕汝久矣,远比你想象的更远更深。
我向川此生只愿娶向葵一人,唯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愿君心似我心,共赴岁月长河。
向川。
我捏着梅花笺和信件,弯唇而笑。
十日后,我走马上任,每日下钥之时,总有那一抹清冷的身影在等我,风雨无阻。
三十日后,大婚。我本不欲那般快,阿姐和阿爹说只需我配合走个过场,什么都不用我操心。好吧。
阿爹和阿姐为我准备了丰厚的嫁妆,长宁公主亦添置了厚厚的一份,向川最夸张,将他的私产一分不留地全划到我的嫁妆里。
我本孑然一身,可出嫁那日,有阿爹、阿姐、喜儿、牢头、公主、皇子等送嫁,由葵心阁出门,十里红妆,绕城一周,回到隔壁的向府。
大家又齐齐在向府等着我,既是娘家人,亦是婆家人。
老天垂怜,我终是嫁给了自己喜欢之人,那是我曾经想都不敢想之人,这个人疼我爱我,与我携手一生,共白头。
番外——向川
阿爹常年征战在外,幼时我便常听阿娘抱怨,嫁人不得嫁将士,万事皆依不上。
可孩子总是仰慕父亲的,阿爹一身戎装的模样,当真是英勇。
八岁那年,阿娘病逝,连父亲的最后一面皆未见到。
临终前她为阿姐定了亲事。
李府是书香门第,文官世家,长子李宴曾连中三元,是个有才学的。在当时看来,确是极完美的一桩婚事。
而我跟着父亲远赴北方,那里亦是我向往的天地。
边关多年,我目睹了烽烟四起、哀鸿遍野,那一刻,我暗自起誓,誓要在有生之年收复北方,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正因为见过沙场无情,见过母亲的孤寂,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一位好郎君。
我早已想好了此生不娶妻。
那时的我还未见识过几个女娘,只觉得女娘是柔弱的胆小的,她们怕血又怕虫子,想来也是极无趣的。
直至初见向葵时,她瘦瘦小小的人儿,却坚韧得让人心惊。
面对刮骨疗伤的痛楚,即便是久经沙场的战士都忍不住要嚎几声,可她愣是咬着牙不吭一声。
那时我真心觉得,她若为将,来日必定出类拔萃。
后来我远赴边关,一别便是四年,这四年间,阿姐时常在信中提她。
她的腿若休养得当,本可以如常人的,可她偏偏早早地下地干活,拦都拦不住,导致左腿微跛。
怎会有这样傻的女娘呢?
她才十二三岁,明明还在长身体,却连饭皆不敢多吃,明明瘦小,却万事冲在前头,生怕自己少干了一点活。
阿姐说她学什么,成什么,且必定比一般人学得好,却不是因为她更聪明,只因她更刻苦而专注。
她的眼里仿佛有生生不息的火焰。
四年的书信,我仿佛也看着她从诚惶诚恐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坚毅果敢的女娘。
那日她一身风霜出现在边关,瘦小却坚韧的身影,只一眼,我便觉得那是她。
彼时的边关,风雨飘摇、潦倒晦暗,她的出现犹如光,令天地都失了颜色。
连彼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都送不过来的粮草,她一个女娘做到了,那时我便知,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娘,她是有些胆识和智慧的。
她一开口便介绍自己,极客气疏离,仿佛对一个陌生人,我莫名有些烦躁。
可当我看见她为我缝制了冬衣和鞋子时,便又觉得愉悦。
我曾经对女娘的偏见,在她身上完全不显。
她何止不胆小,简直是胆大包天。
她奔波在伤员之间,不惧血不怕苦,比将士还能熬,后竟又独自偷偷试药,试出了瘟疫的药方,边关的瘟疫才得以短时间内解除。
她常说我是姣姣明月,可她不知道,她是骄阳,她的勇敢善良照耀过许多人,也吸引了很多人。
当初她一身男儿装,许多将士便要将家中的小妹许给她。
我心说,幸好是男儿装。
她曾捡到她落下的一个手札,里边记载了天山雪莲。
那日护她回长安的将士说她留了一封信便独自离开,我无缘由地想起了那个手札,后经一路打听,更加笃定她去了天山。
那时我是真心怕,她怎如此胆大,天山那种地方岂是一介女娘能独自前去的,一场风雪一场雪崩便能要了她的命。
天山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痕迹。
那日的雪很大,我忽然心跳很快,一股不祥的预感充斥心口,令人胆寒。
可我寻不到她,无论如何皆寻不到她。
几乎绝望之时,我看到了那只高高举起的匣子,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那一刻心里的惊和痛永生难忘。
我颤抖着手将她从雪里刨出来,她双眸紧闭,浑身冰冷僵硬,却不知是凭着怎样的意志举起那只匣子的。
我无暇顾及其他,将她的外衫褪去,裹进我的大衣里,用体温去融化寒冰。
她缩在我的怀里,很瘦,很轻。
如此瘦弱的女娘,怎如此胆大,到底有什么让她如此不顾性命?
她在我的怀里逐渐变得柔软,脉搏虽微弱却是有的,这一刻我才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松,我才惊觉我与她之间男女有别,如此抱她,于她名誉有损。
按世俗来说,我该对她负责的。
过去二十年,我从未想过与任何女娘相伴一生,可这一刻,我真心实意地想与一个人相伴一生。
可我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将士啊。
她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女娘,怕是也瞧不上我。
我甚至连追求的资格皆无,我能给她什么?
我不愿她成为另一个阿娘,无人可依,万事操劳,含怨而终。
她过去受了太多苦,该有一个疼她爱她,为她撑起一片天地的人常伴左右。
我在天山脚下租了院子,找了大夫为她医治,又雇了一个大娘照顾她。
后来我打开匣子,看了里边的信,方知她是为了阿姐。
如此炙热的女娘。
如此傻的女娘。
如此可爱的女娘。
我如何能不心动?
她一连昏迷了十日,睡梦中抓着我的手不放,哭着说:「阿爹,阿娘,不要抛下我,我吃得少,会纳鞋底,绝不拖累你们。」
她才十六岁,却吃尽了人间苦楚。边关一行,几多艰险,于她却似寻常,她从不说苦,从不怨怼,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之坚韧,连我都自叹不如。可这样的她,原也如此脆弱。
我抚着她的眉眼,擦拭她眼角的泪珠,说:「好,我永不会弃你,向家亦永不弃你。」
若有一日,我能收复北方,结束战乱,而她未婚,我定要追求她。
若是不能,我便是她的兄长,护她一生,给予我能给的一切。
后来向家接连遭难,阿姐昏迷,阿爹被罢官,我被诬陷谋逆入了狱,只待秋后问斩。
我曾以为自己是有几分英勇的,却在现实面前败得一败涂地,我连家人皆护不住。
那日,她由光里走来,走进我的阴影里。
她为我擦拭伤口,梳理发髻。
她说,家里她会照顾妥帖。
她说,将时间拉长了看,人的一生除了生死,其他的不过是擦伤罢了。
她说,我是姣姣明月,让我放手去做任何想做之事,她等着我归家。
我问她,你就不怕我真的谋逆吗?
她说,有何怕的?我只知道向家待我好,我愿至死追随。
她的眉眼弯弯,我从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困顿之色。她如往常那般淡淡的,稳稳的,坚定的,让人觉得一切皆不是事儿,一切皆还有希望。
昏迷的阿姐、年幼的喜儿、年迈的阿爹、狱中的我,她皆照顾妥帖,一个皆不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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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为向家能为她提供庇护,如今想来,却是她庇护了我们。
不是她离不开向家,是向家离不开她。
相比她在外面的艰辛,我蹲一下牢狱又算得了什么。
她用帕子擦拭我脸上的脏污,她看着我,眼里有光,那时,我多想抱一抱她。
可我不能,我一个戴罪之身能带给她什么?
后来长宁偶有来牢狱探我,表面上是一个公主对我的爱慕,实则是为了我与太子互通消息。
牢头送来了她缝制的衣物,针脚稠密,一如往昔。
他说我这个妹子真不一般。
我只微笑点头。
其实我想说,不是妹子,是我的心上人。
中秋前夕,我改判充军,她携着一家老小来看我。
阿姐面色红润,喜儿肉乎乎如同团子般,阿爹也只是头发白了一些,依旧健壮。
唯独她还是瘦瘦的。
我便知道,她将最好的都给了向家人。
她一向主意正,早已成为家里的主心骨,向家人根本离不开她。
她这样出色,有其他郎君喜欢再正常不过了。
「葵姐姐嫁给舅舅不就好了,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喜儿一句玩笑话,却无意道出了我的心声。
她说话是极妥帖的,什么姣姣明月,将我捧得高高的,却说来日会有门当户对的女娘我与相配。
她果真是瞧不上我。
可即便不是我,那个什么赵阿牛又哪里配得上她了?我让阿姐换个人帮工。
谁知阿姐竟有心促成他二人,说那阿牛是个实在人,还说她已经十七了。
我一时语塞,她已经十七了,是个大姑娘了。
若不是为了向家,她该是嫁人了的,终是向家耽误了她。
我一个前途未明的戴罪之身,又有何资格要她断了其他姻缘。
我只觉得心口甚堵。
天知道我有多嫉妒那个赵阿牛。
没曾想她竟主动开口,以家里女眷多为由辞了那个阿牛,让我无需担忧家里,她会等我归家。
她怎能每句话都能说到我的心口上,所有闷气顷刻烟消云散。
我没忍住抚了抚她的后脑,心里说道,等我,葵儿。
后来陛下事成,登基为帝。
天下初定,我忙得脱不开身,长宁前去接他们回府。
却不想长宁竟私下同她说了贵妾那番话。
长宁太高估我了,她对向家好,怎可能是因为我。
甚至她对阿姐、喜儿、阿爹任何一人的情感,皆比对我来的更深更远。
何况她还是那么一个有主意的女娘,怎会愿意当妾?怎可以当妾?
她该得到最完整的爱。
从来便不是她离不开向家,而是向家离不开她。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一走便是三年。
而向家却从此缺了主心骨,我们寻找了她三年,从未有一刻不思念她,牵挂她。
我们永远无法如她那般洒脱。
我遍寻她不到。
可我知道,总有一日她会归来。因为家里有她在意的阿姐、喜儿和阿爹。
若她归来,我只想常伴她左右。
后来,我除了寻她,其余精力皆用在了战场上。
收复北方,天下安定之日,她终于归来了。
那日我跟陛下在殿中商议要事, 收到她的消息后, 我脑子一片空白, 转身便跑了出去。
绵绵细雨,她一身鹅黄色长裙,在污水中捡手札,如同淤泥中盛开的葵花,衬得周遭的一切只剩灰白。
我缓步过去,帮她捡起最后一个手札,递向她。
她抬头看向我。
可她却忘了我,冷漠疏离地说一声「多谢公子」便离开了。
我心下一痛, 下意识地拉住她,唤她葵儿, 她这才想起了我。
罢了, 罢了,只要她愿意回来便好。
我想同她解释贵妾之事,可怎么有那么多不识相之人掺和进来。
先是陛下,后是五皇子,待回到府里,更是被喜儿和阿姐霸占着, 我一丝机会皆无。
直等到夜半时分,见她要走,我才找到机会喊了她。
我想解释清楚,想表达我对她的爱慕之心,想正式追求她。
我预想了她的各种回应, 却唯独没料到她会吻向我。
那一夜, 我彻夜未眠, 头脑中反复出现她的音容笑貌和唇上软软的触感。
我索性起身, 开了窗户, 凝望她所在的屋子。
竟见她点起了油灯, 我以为她同我一般心绪不宁, 却见那窗户上的剪影拿起手札研读。
我轻叹一声,没良心的女娘。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她,只要她不走, 怎么样都好。
后来公主宴请,她再次用精湛的医术让那些老古董闭了嘴。
那日她说:「向川,我现在改口, 不再唤你兄长, 可好?」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无, 我的眼里只能看到她,千言万语, 最终却只化为长长的一个字:「好。」
老天垂怜, 我空有一身孤勇,本注定一生孤寡,却得了她的庇护,她守住了我的家人,守住了我。
我终是娶到了这世间最好的女娘, 那是我曾爱慕却不敢妄想之人。
我向川,余生只愿常伴向葵左右,与她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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