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暗恋的竹马醉酒,我偷偷亲他,他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冷漠地掐住我的脖子把我用力往后一推:
「够了没?」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后来,一场游戏,我被抽中和另一个男人激吻一分钟,
说着对男人不感兴趣的应与尘突然气得拽住我。
「他不愿意。」
「愿赌服输,不扫大家的兴,这瓶酒我替他喝。」
不想对方不依不饶,握住他的酒瓶挑衅:
「你是他的谁,你凭什么替他喝?」
闻言,应与尘转过头,在我唇上落下重重一吻:「现在可以了?」
我傻了。

-1-
应与尘结婚当天,他的未婚妻逃跑了。
作为他的好友兼唯一伴郎,我陪他做了一整天的善后工作。
晚饭时,应阿姨还在为逃跑的儿媳伤怀,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桩姻缘,责怪他没有本事,留不住人。
应与尘就表情淡淡地那么听着。
我敢肯定,他的心情肯定比表现出来的要糟糕很多,便在饭后陪他改道去喝了点了酒。
他喝得半醉。
将他送回家后,他踉跄着倒在床上,皱着眉,不太舒服地扯了扯自己颈间的领带。
我帮他把领带取了下来,又解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才总算使他的眉头稍稍展平。
「应与尘。」
我跪坐在床边,一只手拨了拨他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低声喊他的名字。
他闭着眼没有应我,应该是已经睡着。
于是我放肆地盯着他看,目光扫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最后落到他的嘴唇上,再挪不开。
我想要吻他。
这些天我太痛苦了。
陪他试穿礼服,帮他确认婚礼诸多琐碎事宜,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太痛苦了。
今天,终于他又恢复自由身,不再是谁的未婚夫,我像是从行尸走肉的状态里活过来一样……
「应与尘。」
我又喊了他一声,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便不再犹豫地抚上他的脸,俯身,伸出舌尖在他嘴唇上舔了舔,又不轻不重地咬了咬。
这使他的下唇迅速聚起淡淡的一抹血色。
我咽了口唾沫。
该适可而止了,心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我。
可食髓知味,无法克制,稍稍停顿后,我再次吻了下去。

-2-
人在睡着的时候其实不是对外界的刺激全无响应的。
如果我在应与尘醒着的时候强吻他,他也许会愤怒地给我一拳。
但,如果是在他睡着的时候,那他会下意识地张开嘴巴。
譬如此刻。
我像只滑腻的触手探了进去,勾出他不太乐意的一声轻哼。
我立即兴奋了,只好苦苦地压抑自己呼吸间的颤抖,在这偷来的愉悦中,甚至感到心脏微微疼痛。
是那种——心动到极致后无法描述,只好用「疼痛」来命名的——那种痛。
忽然,舌头被推开,被我吻住的男人有意识地抵住了牙关。
我脊背一麻,回神,果然见应与尘半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正冷漠地看着我。
「够了吗?」
没等我做出反应,应与尘用虎口卡住我的脖子,把我用力往后一推,「滚开。」
我狼狈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来。
等我回神,应与尘已经坐起,靠在了床头。
一支烟在他指间点燃,火光明明灭灭,昏暗的房间里荡起白色的烟雾。
——反应如此平淡。
发现我偷偷亲他,他的反应竟然如此平淡。
我张了张嘴:「你……」
他没什么表情地瞥我一眼,我又闭上了嘴。
很显然了,他一点都不意外。
他一直知道我对他的感情,知道我对他怀有怎样的心思,可他从来不曾点破。
这算什么?
对我的慈悲?
我忽地有些想笑,便真的「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闻声,应与尘再次朝我看来,雾蒙蒙叫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那一眼是凉的,绝算不上什么慈悲。
我心一横,从他手中将烟夺过,说道:「既然你都——」
「啪嗒」一声。
打火机窜出火苗。
应与尘又点一支烟,截住我的话,没头没尾地问我:「今天冯悦可逃婚,是你干的吧?」

-3-
真了解我。
就在今天早上,婚礼开始之前,我找机会进了冯悦可的化妆间。
我对她说:「方驰说他愿意带你走,他在等你,你要去找他吗?」
方驰才是冯悦可两情相悦的恋人,只不过因为她那个有钱的父亲看不上,两人就被迫分开了。
这两个月冯悦可一直在被禁足,直到今天婚礼,她才第一次被允许走出家门。
化妆间里,她都穿着那身昂贵华丽的婚纱在哭。
「是我。」我轻声回答应与尘,「帮你及时止损,不好吗?」
他正闭眼揉着太阳穴,听见我的话,冷笑一声:「及时止损……亏你说得出来。」
我乖顺地问:「难道不是吗?」
应与尘没接。
我说:「她肚里的孩子都不是你的,这个婚结得有什么意思?」
应与尘冷淡地:「和你无关。」
「你知道我喜欢你,怎么会和我无关?」
应与尘「唰」地睁了眼。
「你别太自以为是。」他寒声说。
「我自以为是?难道你真的想和冯悦可结婚?你喜欢她?」
他不回反问:「她是我的未婚妻,你觉得呢?」
我说:「我觉得,你不喜欢。」
他冷笑:「我不喜欢她,难道喜欢你?」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可以喜欢我。」
应与尘很突然地被激怒了。
未婚妻逃婚,他实在已经够狼狈。
偏还有许多人或真或假地安慰他,或深或浅地怜悯他,害他要保持风度、保持礼貌、保持姿态。
加上一个男人的偷吻,我想,是个人都会觉得受够了今天的一切。
「贺同谦!」果然,下一秒,他摁灭烟头猛扑上前,揪住我的领子,眼里的狠色几乎溢出,「看我变成一个笑话,你心里是不是很爽?」
该说不说,是挺爽的。
但我的爽和他想的那种估计不太一样。
「怎么会呢,」我冲他笑,「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这么大费周章。」
「你别他妈跟我扯!」
应与尘在人前做惯了绅士,对谁都是彬彬有礼,绝不会显露半点坏脾气和不耐烦。
偏我总是得此殊荣。
相处这么些年,我们早在彼此面前现了原型,譬如我也只有对他才会那么厚颜无耻。
嗯,这怎么不算一种唯一和排他呢?
「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呢?」
我覆上他的手,他的手背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我忍不住用拇指在上面来回摩挲。
「应与尘,你本来就不是自愿和她结婚。」
「她逃婚了,你心里难道没一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4-
得知冯悦可怀孕之后,我一度以为应与尘和她的这段婚事会告吹。
我想她当时也是这么以为的。
毕竟冯总一直表现得很想要一个外孙。
她以为,看在孩子的份上,她的父亲会退一步,让她和方驰在一起。
没想到闹完一通后,孩子被允许留下,婚约却没有变,冯总要冯悦可嫁的人,依然是应与尘。
为了让应与尘接受这段婚姻和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应阿姨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我知道你现在年薪很高,事业发展得相当不错,但无论如何,咱们和悦悦家里终究是不能比的。」
「像我们这种家庭的人,要实现阶级跨越有多难?那不是说你进了一家上市公司,当上管理层就可以做到的,你现在放掉和她的这段姻缘,失去的东西以后还能不能靠自己补得回来,你自己掂量掂量。」
「其实婚姻这种东西呢,说白了也是投资,冯总看上你,想要你做他的女婿,是你以小博大,是你运气好,至于感情,有更好,没有也不是不能过,你说对吗?」
应阿姨独自把应与尘抚养长大,一心想做人上人。
为了满足她,应与尘把工作以来攒下的所有钱拿出来,给她在富人区买了栋别墅,还请了保姆阿姨照顾她的起居,自己却住租来的公寓。
所有人都以为应与尘青年才俊,年轻有为,资产一定颇丰,殊不知他的钱大部分都用来给母亲撑贵妇的排场。
某种程度而言,应与尘与冯悦可是相像的。
他们都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也都习惯了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不一样的是,走到婚姻的这个分岔路口,一向逆来顺受的冯悦可忽然有了自己的方向。
于是,她接下我抛出的橄榄枝,在最后的时刻,逃离了。

-5-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想是被触到痛点,应与尘的神色终于阴沉到底,甩开我的手后,恶狠狠掐住了我的下颌。
下颌剧痛,嘴巴被掐得几乎合不上。
我战术性示弱,艰难地呼痛,他眼神晦暗不明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松开手,一副不想再和我废话的样子,自顾自下了床。
「没事就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他一边解衬衫纽扣一边往浴室的方向走。
可我这人多少有几两反骨在身上,偏不肯,跑上去几乎是撞上他的后背,从身后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我知道我没和你商量让你丢脸了,但是,看在你又自由了的份上,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放手。」应与尘深吸一口气。
我紧了紧手臂,「别生我的气。」
「放手!」
这次没有任何商榷的意思。
话音一落,应与尘便绷紧了浑身的肌肉,要用蛮力挣脱我。
他的力气很大,但我的力气并不比他小。对抗间,我们之间达成一种奇妙的平衡,谁也拗不过谁,就那么僵持了好一会儿。
最终,应与尘改变策略,转而去掰我的小拇指。
我在剧痛中不自觉卸了力道,这让他有了发挥空间,瞬间暴起,像发怒的野兽般,将我摁在了地上。
「我让你滚,你是听不懂吗?」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我被砸得眼冒金星,后背火辣辣地痛,可是……
可是该死的。
被他这样压在身下,我竟然起了反应。
应与尘很快就感觉到了什么,皱眉想将身体再撑起一点。
然而我比他动作更快,用力将他领子一扯,他猝不及防,就那么摔在了我身上。
我们的两双腿交迭,身体完全紧贴。
「听得懂,」我这才说,「只是,你说得太晚,我滚不了。」
应与尘阴沉着脸拍掉我的手,迅速站了起来。
我跟着坐起,以一种祈求的姿态跪坐在他脚边,拉过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蹭上他的掌心,仰头看他,「应与尘,反正你不结婚了,要不你跟我试一次吧,好不好?」
应与尘的手指蜷了蜷,却意外地没把我甩开。
他垂眼看我,俊美的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我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一声一声,震得我几乎耳鸣。
然而,就在这种耳鸣之中,我又清晰地听见了,他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对男人没兴趣。」

-6-
其实我心里都有数的。
高中的某个暑假,我们共享一对耳机,坐在计算机前看电影,结果,不小心下错资源,误看了一段 GV。
那年头正是网上乱七八糟的资源满天飞的时候,那天,我们看的是部文艺片,前半个多小时还播得好好的,到中间画面突然一转,耳机里温吞的旁白一下子变成男人高亢的呻吟,吓得我心脏差点骤停。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赶快把播放器关掉。
但就在我摸到鼠标的时候,应与尘按住了我的手。
不同于我的面红耳赤,他表情很淡定,说:「看看。」
之后的整个过程,我如坐针毡。
但因为身边坐着的人是他,心里又充斥着一种陌生的、奇怪的悸动。
我一直忍不住往应与尘的方向偷瞄,突然,啪」地一声,他用力地按下了空格键。
那瞬间,耳机里的声音,屏幕上的画面,连同蝉鸣都好像静止。
我咽了口唾沫,问他:「怎么了?」
他说:「也没什么好看的。」
其实那时我对自己的感情也很懵懂,见他表情里有种被冒犯的微妙时,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甚至有点慌乱,想要躲开他。
暑假很快过去,开学后我开始有意地自己上学,自己放学,中午不找他一起去食堂吃饭,远远在走廊看见他出现,还会提前绕道。
好几次他看见我,表情欲言又止,我都会赶快在他说话之前找借口跑掉。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和他保持了一个多月的距离。
一个多月后,我流感中招,因为肌肉疼痛、高烧不退,在家躺了三天没去学校。
第三天夜里,有人「笃笃笃」地敲响了我房间阳台的玻璃门。
那时我和应与尘是邻居,户型原因两人卧室外的小阳台挨得极近,对于手长脚长的人来说,中间搭个梯,从一边翻到另一边不算太难。
我最喜欢在无聊的夜里翻梯过去骚扰他,顺便求他把习题册借我抄抄,而他几乎每一次都会训我。
毕竟那是三层楼的高度,说高不高说矮也着实不矮。
他会很严肃地说,这太危险了,下次你再这样我就锁门把你关在阳台上,可到了下次,他还是会放我进去,以至于慢慢地,那都变成一种我暗自期待的恩典。
可能我是天生贱骨头吧。
我没有想到,这个一直对我强调「危险」的人,居然也会有主动做这件事的一天。
是他翻梯过来,敲响了我的玻璃。

-7-
那是个雨多到几近邪门的春天,整夜都在下大雨。
雨声很响,掩盖了他的敲击声,等我确定那沉闷的「笃笃」声不是幻听,走过去拉开窗帘,就见应与尘拎着书包站在门外,雨水已经沾了他满身。
「这几天的课堂笔记还有作业,你要吗?」
这是应与尘被我拽进房间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之后,他沉默地把笔记本和习题册往外掏,一本一本,一册一册,摞成一迭,重重地放在我的手上。
我鼻塞,又有点懵,瓮声瓮气地说:「我们不是一个班的,这些东西应该不一样吧……」
应与尘神色一顿,说:「课都一样,我的笔记你可以看,你们班的作业是我找你同学问的,我已经写好了解题思路。」
「……哦。」
我伸手去接,他忽然将手按在那迭书本上,问我:「我哪里惹到你了吗?」
我「啊?」了一声,他又看着我,慢慢地重复:「我是不是哪里惹到你了。」
我心里一跳,躲开他的视线,说:「没有。」
他不知怎么,忽地放软了语气,「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你可以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跟你道歉。贺同谦,你知道,我没什么朋友…….对不起。」
他的眼睫因纷飞的雨丝沾满水汽,那水汽在他眨眼时像眼泪一样晕开。
那一刻我知道我彻底完了。
我终于意识到我对他的感觉是喜欢,我逃避他是因为我发觉他可能不会喜欢男生,我在进行自我防御。
这顿悟来得太迟,又太刚好。
暗恋开始的第一秒,我失恋。
暗恋开始的第二秒,我的失恋就被他抚慰。
只因为他说,他需要我这个朋友。
后来我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应与尘表现得对我可有可无,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可偏偏不是这样。
虽然,「朋友」,这和我真正想要的并不一样,但——
但这些年,我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暑天时他鼻尖的汗水,春夜里他眼睫上的雨珠,都成为了他在我心头浇灌下去的养分。
他不知那些点滴会滋养出怎样一棵参天大树,那树扎根太深,拔得太高,我那心房小小一点,怎能够它茁长生长。
它只能顶,顶破我的胸腔,漫出我的喉口,要从我的嘴巴里和眼睛里跑出来。
现在,它已经长到这样遮天蔽日,长到了被应与尘看得见的地方。
它要朝应与尘抖一抖枝丫,求他施舍雨露阳光,我管不住。

-8-
「你没试过吧?」
我孤注一掷地握紧应与尘的手,「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真的没兴趣呢?」
他闻言并不答,许久之后,才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细细看我一番,问道:「你就这么想跟我上床?」
说这话时,他眼里几分醉意,还有几分讥讽的笑。
我想,反正也是破罐破摔了。
便懒得道那么多曲折,直接说:「是。」
他就此敛眉,似在思考,拇指用力按住我的下唇,唇瓣嵌进齿缝,甚至磕出血来。
很显然,他的气一点没消。
我自作主张怂恿冯悦可逃婚,害他丢脸还要收拾烂摊子,他生气。
我图穷匕见,终于毫不遮掩对他展露不轨之心,他亦——
十分生气。
「这样吧。」
应与尘忽地勾唇,「如果你能挑起我对你的兴趣,我就跟你试一试,怎么样?」
他这笑容完全可以称作恶劣了,连我这种自诩见过他最真实模样的人都不太习惯。
我突然拿不准他心中所想。
是,我是在犯贱,我是在发疯,那他呢?
迟疑片刻,我站起身,揽过他的腰倾身去吻,他偏头躲过。
我动作一顿,伸手去摘他皮带,他又后退一步,捏紧我的手,面无表情,「你不要碰我。」
我平静问他:「那你要我怎样?我不会。」
他将我的手按上我自己的皮带扣,「自己弄,这也要别人教?」
……真狠啊应与尘。
人在陷入欲望的时候是最原形毕露的,他这样惩罚我,要我撕掉廉耻的面具,把最原始,甚至于丑陋的那一面露给他看。
他知道我拒绝不了这种诱惑。
为他,我总是大脑发热,失去理智。
一咬牙一闭眼,我把手伸了下去。

-9-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喜欢他这件事已经让我炼就了足够的强心脏。
但到了这种时刻,我才发现我实在是高估了自己。
应与尘斜斜倚着墙壁抽烟,眼神轻飘飘地落我身上,如同神在审判我的罪。
贪嗔痴恨爱恶欲,哪桩罪重,哪桩罪轻,都由他度量。
欲望总是诚实的,诚实到令人羞耻。
我处在奔涌的激流中,仍感觉到自己的感官被一分为二,一部分集中在自己身上,另一部分却在凝听应与尘的呼吸。
应与尘的呼吸节奏一如既往。
于是有那么几刻我几乎恨上他了。
我想应与尘,够了吗,神也都要普度众生,我是如何地愚劣,竟让你不肯屈尊来帮帮我呢?
突然,应与尘捻灭烟头。
稀碎的烟灰落在他身上,烟草味绕他半身,尽数向我扑来。
在我身前站定时,他抬脚踩在我腿间,不轻不重碾了两下,告诉我:「够了,我不想再欣赏。」
我的喘息却在这时变成一种奇怪的呻吟。
应与尘意外地挑眉:「这也爽吗?」
话音刚落,一记强电流窜过身体,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自觉仰头的同时,眼泪眨眨眼就落。
缓过一阵之后,心中的羞耻变成一种愤怒,我咬牙,猛地扑向应与尘,伸手就往他腿间摸去。
然而应与尘并没有让我碰到。
他情绪比我冷静,不像我毫无章法,很快就将我制服。
反手拧过我的胳膊后,他一条腿曲起,膝盖压住我的后背,如同制服犯人一般将我抵在了床上。
我气得体温都升高几度,汗水泪水混杂着滚落,恨恨道:「应与尘,你是不是故意羞辱我。」
「我羞辱你吗?」应与尘说,「你怎么没有想过今天的婚礼我会有多难堪?」
我闭眼,深吸一口气,说:「好,那算我们扯平。」
「扯不平。」应与尘摁着我的手腕,俯身在我耳边,用亲昵的姿势,讲残忍的话,「贺同谦,能不能麻烦你把自己的心思藏一藏,我真的快要受够你了。」
到这种时候我的耳朵仍不争气地麻了麻。
我哽了一下,垂死挣扎:「我不信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凭什么要对一个男人有反应。」
应与尘冷笑一声,确定我不再反抗后,往我身上扔了包湿巾。
「擦干净自己,然后滚。」
这一夜同样落雨。
我坐在他家楼道里,在雨声中足足抽完半包香烟。

-10-
我和应与尘也没恋过,但一和他摊牌,我就像经历一场痛彻心扉的失恋,大病一场。
病在哪里也说不上来,但是发了一整晚的高ṱű̂⁽烧,之后精神恹恹,四肢乏力,吃不下也睡不着。
想到今年的年假还在,索性我就连着六月的小长假一股脑休掉,收拾行李回了趟老家。
我爸妈也不再住曾经和应与尘当过邻居的那套老房子了,听说那一片准备拆迁,到时爆破机一声轰隆,什么也不会留下。
回到家,数日未能好眠积攒下来的疲惫统统爆发,我先不管不顾地睡上了一天。
之后,我左陪我爸出门买菜下棋,右陪我妈看电视跳广场舞,倒也把时间塞得满满当当。
我妈的广场舞搭子看见我都热情,十个有九个都问婚恋情况,开口就是「我有个女儿/侄女/外甥女……」,我妈都一一笑着帮我回绝,说我家孩子不着急这个。
假期结束前一天,我又接到顶头上司的电话,问我有没有想好出国的事。
我在一家国内主攻高端婚纱旅拍的公司当摄影师,近两年因为业务量急剧扩张,公司打算直接在欧洲那边开分部,因此需要一个有经验的驻站摄影师去那边带新人。
打底两年时间,回来就可以直升摄影总监,或者到时我愿意待在欧洲也行,看我自己选择。
还在讲电话的时候,我妈端着一杯热牛奶进了我的房间。
等我说完「我再考虑考虑」挂了电话,她便对我说:「这是挺好的机会,怎么不去呢?不用担心我和你爸,我俩小日子过得挺好的。」
「我当然知道你们都支持我啊,」我笑了一下,「就是……出国又要换个新环境,接触新的人,挺麻烦的。妈,你知道我的,我这人从小就不求上进。」
我妈突然在床边坐下,握了握我的手,迟疑着问:「谦谦,是不是和小应……闹什么矛盾了?」

-11-
我一愣,继而意识到什么,睁大了眼睛。
我妈一笑,「谦谦,这么多年你就爱跟着小应跑,妈都知道。」
「我和你爸从小到大没要求过你的成绩,都说你开心就好,但初三那年,你突然好用功读书,又是主动要补课,又是熬夜写卷子,有一天晚上熬上了火,流了好多鼻血,记不记得?」
「那时我跟你说,差不多就行了,咱不跟其他人去拼,结果你跟我说,应与尘成绩那么好,到时候肯定能上重点高中,你怕你不能跟他一起上学了。」
「我说那就算了呀,大家还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是你又说不行,你说,应与尘天天就知道念书,身边都没有朋友,如果你不跟他一起,到时候他肯定会很孤单。」
我鼻子一酸。
怎么那么傻呢?应与尘再冷,我这一小束火苗又能给到他什么,即使他化了一点点,不过也就是把我那点火浇灭罢了。
「后来你虽然没能和他一起进尖子班,但好歹如愿考进了重点,之后高考,你成绩不差,我和你爸都高兴,结果有一天你又突然宣布,说你要复读。」
「那时候你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会和我们说心里话,我问你为什么,你就说你觉得自己还能考得更好点。」
「但那次其实你是正常发挥,完全没那个必要,所以,其实还是因为小应,是不是?」
「你跟他一起复读,报志愿也紧着他的选择做选择,之后他因为工作原因换了个城市,你也就一起去了,谦谦啊,妈知道,你现在有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日子呢,过得也不差,但是这么多年,你就追着一个人跑,累不累啊?」
「妈……」
我不想哭的,但一开口,眼泪就扑簌着往下掉。
「对不起。」
难怪应与尘说他快要受够我了,原来我是真的好明显。
「都是你自己的人生,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和你爸早想通了,你喜欢男人也好,喜欢谁都好,那是你自己的事。」
「只是人要知道痛的,小应结婚了吧?」
她还不知道应与尘那婚没结成。
不过结没结的,对我来说,也都差不多了。
「谦谦,你该过自己的生活了。」我妈一叹,重重地擦掉我脸上的泪,「出国去看看吧,离他远一点,认识些新的人,看些新的风景,很快你就会发现,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过的,好不好?」

-12-
追溯我和应与尘的前尘,那真的可以说是十分漫长。
我家那一片以前是某单位的家属院,后来最早的那批户主陆陆续续搬进更好的小区,家属院的老房子卖的卖,租的租,里头慢慢就住得杂了。
十岁那年,应与尘和他妈妈搬来我家隔壁,和我成为邻居。
应阿姨是个讲究人。
我第一次见他,他穿着熨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一双黑色的小皮鞋,连头发都梳得很用心,活像个缩小版的富家少爷,闪闪发光。
那应该是个周末吧,我刚学会骑自行车,撒着欢地骑着车在楼下的院里转圈圈。
院里砂石多,我又非要嘚瑟,走还没走稳当就想跑,学人家双手放开车把手,结果,毫不意外地摔了个狗啃泥。
就摔在应与尘脚边。
那时自行车压在我身上,两个轮子疯狂转,怎么看都是个应该施以援手的情况。
可应与尘就那么低头看着,真真是铁石心肠。
「嘶,」我龇牙咧嘴地朝他伸出一只手,「你帮我一下啊!」
他这才动了,后退一步躲开我脏兮兮的手,一言不发地把自行车从我身上扶了起来。
你看,其实我们的初见很有些隐喻。
我狼狈,他高冷;我灰头土脸,他一尘不染,那短短几分钟,就似预言了我今日的劫难。
我妈离开后,我自己坐在房间的飘窗上,看着窗外茫茫的夜色,又不自觉地点起了烟。
许是吸得太猛,吸到最后整个人都昏昏然,烟雾把眼睛灼得好痛。
我妈说得对,我的人生与应与尘交织得太深了。
说起来,就连抽烟这破习惯,我都是跟他学来的。
高三那年,应与尘高考失误,没够上京大的分数线,还比他平时的水平差了不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成绩下来那天,应阿姨疯了般骂他,整栋楼都能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尖叫。
应阿姨在人前一向是端着些姿态的。
那时她在商场的奢侈品柜台当柜员,每天上班都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穿一身白衫黑裙的制服,一双细高跟,行走间香水味在空气里微微荡漾开,姿势都有种别人没有的优雅。
刚成为邻居的时候,她一度是我心里最漂亮、最有气质的女人。
以至于后来,听见隔壁传来她对应与尘的打骂声和尖锐的哭声时,我都不敢相信那声音是由她发出。
从小到大,应与尘的成绩必须很拔尖——是必须要保持第一的那种拔尖,否则应阿姨就会疯掉。
曾经有一次,因为应与尘以几分之差跌出年纪前三,她一股脑地把他的书本和习题册像垃圾一样丢出来,骂他「丢脸」、「讨债鬼」,还让他在家门口跪着反省。
邻居们来来往往,都看着。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但谁去劝应与尘他都不肯走,我只好从家里抱了床被子出去给他披着,还陪他在楼道里待了半宿,最后和他一起发了场高烧。
高考出成绩后,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应与尘破天荒地和他妈妈争执了一番。
他说,他这分数也没那么差,还是可以上 985 院校,选个不错的专业,不至于要到复读的地步。
当天晚上他家闹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救护车「滴嘟滴嘟」地停在楼下,应与尘跟着医生上了救护车,一双眼通红,泣血一般——
担架上躺的是应阿姨。
因为应与尘不肯听她的话再读一年,应阿姨服安眠药自杀了。

-13-
好在虚惊一场。
洗胃后,应阿姨被抢救回来,只是不说话,就那么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直直盯着天花板发呆。
那天傍晚,应与尘从医院回家,我看见他往天台上走。
我喊了他一声,他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机械地向上抬着腿。
我心里觉得很不妙,也不知怎么想的,从冰箱里抱出半个冰西瓜,两瓶冰雪碧,一大盒卤鸭脖追了上去。
夏日夕阳,余晖灿烂,天台上一片金灿灿的光。
应与尘坐在围栏上,脚下悬空,滚烫的风吹着,把他宽大的白 T 恤吹得鼓起来,像一面快要荡出去的旗帜。
我一阵心惊肉跳,跑上前去,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拉了拉他的衣角,问他:「应与尘,你在干嘛?」
应与尘转过头看我,眼里黑得浓稠,黑得寂静,黑得漫无边际。
我努力冲他笑,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说:「西瓜雪碧,还有鸭脖,要不要吃?」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那么看着我,可能是十几秒也可能有一分钟。
然后,他说了「好」,把悬在外面的腿收回来,牵着我的手跳下了围栏。
那之后,应与尘向应阿姨妥协,选择了复读。
第二次高考,应与尘是省状元,如应阿姨所愿念了国内最好的大学,从此前程远大,星辰大海。
谢师宴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他第一次喝醉。
我扶着他回家,他忽然推开我,自顾自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很不好学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火机打着,手却晃,烟头却怎么都就不上那束火。
我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扶稳他的手,帮他挡了挡风。
待他终于把烟吸燃,我轻声问:「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应与尘笑笑,说:「今天。」
我朝他伸手:「那你也分我一支。」
应与尘抬眼看了看我,之后朝我勾手,我凑近,他便将手里的那支烟直接放进了我嘴里。
我眨眨眼,没有将烟往肺里吸,含住被他含过的烟嘴,用牙抵住,等他再把烟拿回去时,忍不住在上面留了个牙印。
在那之后,吸烟这件事我无师自通,似乎我总在等,等应与尘再慷慨施舍一支留过他唇印的香烟给我。

-14-
「好了,」应与尘将烟夹回指间,「你吸一口就好了。」
那时头顶路灯好暗,倒衬得他那双眼好亮,一片水淋淋的光。
过了好一会儿,烟燃烬,那光开始闪烁了。
「贺同谦,」他没精打采地垂下眼睫,「我觉得好累。」
我安慰他:「这次你考得这么好,以后就不用再累了。」
「会的,以后还是会很累,也许会更累。」
他摇头,自顾自地喃喃:
「你知道吗,去年这个时候,在天台上,我是真的好想跳下去…….」
「我不明白,妈为什么非要把她的命背在我身上,我是不是为她活的?」
「如果什么都不能自己选,那至少死,总是可以的……」
那光在他眼里涌动着,涌动着,几乎要开始流淌了。
「不。」
我一下子遮住他的眼睛,于是那光被截断,都在我掌心化作温热的液体。
「应与尘,不要做这种选择,死有什么好的?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得选。」
「人来这世上一遭很不容易,你也不希望自己走的时候,走马灯里全是课本和考卷吧?」
应与尘呆呆地,微微潮湿的睫毛在我手心来回地刷,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懂。
但过了好一阵,他颠三倒四地开口说:「我没有选…….你不是接着我了吗?要负责,贺同谦,你用冰西瓜留下来的…….」
他的上半张脸被我的手遮住,一双漂亮的薄唇在我眼前开开合合。
我突然不知从哪里借来了许多勇气,很轻、很迅速地在他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放下手,应与尘舔了舔唇,茫然地问我:「什么?」
我表现得比他更茫然:「什么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偷吻他。
只有悠长的街道和昏黄的路灯知道。
后来,我说「好,我肯定对你负责」,伸出手和他拉钩,酒醒之后他也全不记得。
早知道那天我应该和他一起喝醉的。
多饮几罐酒,人就不会把别人酒后说的戏言太当真。
我是可以对他负责的,我可以永远对他负责。
他呢?
他早忘了。

-15-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很乱的梦。
童年的应与尘,少年的应与尘,青年的应与尘,所有的他都混杂在一起,梦里一时温情,一时残酷。
醒来时天光正好,我拉开窗帘,阳光洒在身上的那一刻,忽然就做了两个决定。
一是戒烟,二是出国。
那之后时间突然就过得很快了。
交接工作、打包行李、办各种手续,等到诸事落定登上飞机,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么些天,我和应与尘一直没有联系。
但是算了ṱú₄。
也没什么好联系的。
想了想,我也没有特意把出国的事情告诉他,反正该知道他总会知道。
之后,我在欧洲待了两年半,因为工作性质,期间有大半时间都在不同国家、不同城市和景点之间辗转。
确实见了很多新的风景,认识了些新的人。Ţů⁺
其中有个叫 Miles 的男人,混血,生得高大又英俊,眼睛轮廓与应与尘有微妙相似,却比应与尘含情太多。
我们相识于一家拳馆。
那天拳馆里安排了一次学员之间的实战赛,和我对战的是 Miles。
应与尘也爱打拳,而他就连实战风格都和应与尘很像,凌厉,突进,偏爱用腿进行攻击。
又一次他扫腿过来的时候,我格挡不及时,肋骨附近被他踢出一块很大的淤青。
赛后,他进了休息室,递过来一瓶药油,用一口纯正的中国话向我道歉。
我惊讶地挑了挑眉,他说,他妈妈是中国人,我伸手去接药油,对他说谢谢,他忽又把手一拢,笑着问我:「需不需要我帮你擦?」

-16-
过去和应与尘打拳,也有负伤的时候。
但应与尘吝啬,给我买药油却从不主动帮忙,我故意说自己不方便,他反嫌我矫情,药油倒在掌心往我淤青处一按,搓揉起来没有半点温柔。
鬼使神差地,我应了 Miles,说:「那就麻烦你。」
Miles 在我身边坐下,倒药油时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去,那弧度让我微微晃神。
然而,当他轻轻将掌心覆上我的皮肤,问我痛不痛的时候,我又很快地清醒了。
他和应与尘不像,一点也不像。
就连那双眼睛、那对睫毛的相似,都有我一厢情愿的脑补成分。
那天,我和 Miles 交换了联系方式,心照不宣地开始 dating。
同许多热情奔放的外国男人不一样,Miles 是个很慢的人,慢慢地约我吃饭、看电影、逛展览、压马路,对我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也就是在某个月光很好的晚上牵了牵我的手。
数月之后,冬天,他约我去冰岛看极光。
极光猎人开车载着我们行驶在荒芜的冰原,周围好安静,好黑,只有车前一小片地方被车灯照亮,世界好像把这四轮的小铁皮箱子遗忘了。
我突然感觉很孤独。
人都很孤独,但我以为有 Miles 陪在身边会好一些,却没有。
看见蓝绿色的光带在深色的天空涌动时,我看向了旁边的男人。
如此美景,人这一生又能追逐几次?Miles 很好,只是在这美得令人心碎的时刻,我心里的人不是他。
Miles 温柔地回看我,摸上我的脸,第一次低头想要吻我。
我躲开了。
「OK,Hull,」Miles 并没有生气或疑问,他只是遗憾地笑了笑,「我该说这个结果我不是很意外吗?只不过还是想争取一次。」
「没有关系,Hull,以后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
极光消失了。
我们都没有在极光下吻到自己一不小心爱上的人。

-17-
准备回国之前,一个晴好的下午,我突然接到冯悦可的电话。
她说,她和方驰要补办一个婚礼,问我是不是有空参加。
老实说我吃了一惊,她大概也能明白,便在电话里向我解释,说,半年前她爸查出个癌症,他们父女便因此冰释前嫌了。
「我也没想到,最后我和方驰竟然会是这样被我爸接纳,可能……真的就像人们常说的,生死面前无大事吧。」
冯悦可的语气说不上是感伤更多还是豁然更多。
「我爸老了,也病了,就希望走之前看我高高兴兴穿上婚纱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满足他一下吧。同谦,能和方驰走到现在ťû⁷我也该谢谢你,如果你有空的话,我真心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答应了。
距离我初定的回国之日本来还有一个多月,但因为要参加冯悦可的婚礼,我尽量把所有的琐事压缩,最后顺利在她婚礼前登上了回国的航班。
婚礼上,我见到了应与尘,我们的座位恰巧相邻。
按说他这种差点就和新娘结婚的人不应该会想来这样的场合,但大概也是出于礼貌和社交需要吧,他还是来了。
这是两年多来,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都伪装得很好,像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般认真地寒暄。
应与尘问我:「你的……伴侣,没有和你一起回国吗?」
我愣了下,随即胡诌:「没有,他没空。」
应与尘误会我结婚,其实是个天大的乌龙。
那大概是半年之前的事了,那时 Miles 和他相恋不久的小男友 Alger 决定举行婚礼。
说起来,他们之间也是桩故事。
爱情的结束和开始都不讲基本法,前一天 Miles 还在和我感慨爱情的稀缺,后一天他们就相遇了。
Alger 比 Miles 小五岁,热情地向他发起攻势,于是,某天他们坠入爱河,又在某天,他们决定就是对方。
激情地,冲动地,但也十分勇敢地决定就是对方。
而我算得上一个见证者。
婚礼前试西装,Alger 约我一起,说他相信我的审美。
结果到了约定那天,我这个局外人按时赴约,Miles 却因工作迟到,Alger 于是拉着我先进店,还心血来潮地选了几套让我也试试看。
好巧不巧,就在 Alger 一边在我身边绕圈一边碎碎念说「这套也很帅啊」的时候,我和正要离店的姚娜——应与尘高中的同班同学——打了个照面。
我和姚娜不太熟,异国他乡相遇也并没有多聊,但走之前,她回头看了我和 Alger 好几眼。
虽然在国外一些地方,同性伴侣举行婚礼的情况并不算罕见,但我还是没想到她会自然而然地将 Alger 误认为是我的未婚夫。

-18-
那之后,不到一星期,我破天荒地接到了应与尘的电话。
那是我出国后第一次和应与尘通话,大家默契地略去往事,开口就已经是朋友间熟稔的口吻。
就跟以前我们很多次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冷战、闹不愉快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的不愉快闹得大些,时间长些。
他问我,是不是要在国外结婚了。
我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不仅没否认,还着重感谢了他的祝福,并说:「不过这次婚礼我们不打算太大张旗鼓,就不邀请你来参加了。」
应与尘闻言沉默,好几秒之后说了句:「好吧,但礼还是要送到的。」
我以为那不过是句场面话,「礼」也不过就是礼金之类的东西,谁知几天后,他又联系我,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带着我的男朋友去地址上的那间工作室量尺寸。
那是家专门定制男士西服的百年老店,每套衣服都是量体裁衣,纯手工制作,两套下来绝对价格不菲。
应与尘说,这是他送给我的结婚礼物。
可真行,让我穿着他送的西装结婚。
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听见自己模糊地笑了一声,说:「应与尘,你对我可真大方啊。」
应与尘也照单全收:「应该的,毕竟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去他妈的好朋友。
我莫名地憋了一股气,说那可真是太谢谢你了,转头就把 Miles 和 Alger 带了过去。
Miles 和 Alger 直摆手,说他们没打算在衣服上花那么多钱,我大手一挥,无比慷慨:「这是我国内一个朋友给我抵债用的,不用钱,反正我也穿不上,正好送给你们当新婚礼物,别浪费了。」
最终,在我舌灿莲花的忽悠之下,应与尘送给我的「新婚礼物」成为了 Miles 和 Alger 的结婚礼服。
嗯,反正都是用来结婚,也没差。
礼服交付的那一天,我短暂地借穿了其中一套,拍照片发应与尘,问他:【好看吗?】
他对话框上「正在输入」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发过来的却只有三个字:【很好看】
挺无聊的一段对话,我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最后决定不回。
「一直忘了问,」身旁,应与尘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和你结婚的那个人,是陪你看极光的那个人吗?」
他看见我那时在冰岛发的朋友圈了。
「是啊。」我游刃有余地撒谎。
「那挺好的,」应与尘微微一笑,「你高中的时候就说以后要去冰岛看极光,现在也都实现了。」
「是啊。」我也笑,「以前和你约过那么多次也没能成行,自己出趟国倒是什么都实现了。」
「确实欠你一次出游。抱歉,我太忙了。」
终于,应与尘就连在我面前也开始戴面具了,他语气里的某种客套与礼貌令我胃绞痛。
「不过现在你也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以后无论你想去哪,总会有人陪的。」
我「嗯」了声,做出谈话终止的模样,将目光投向了台上的一对新人。

-19-
婚礼办得不像之前和应与尘那场那般奢侈,但意外地很温馨。
不到三年时间,冯总看起来老了很多,目光里一丝凌厉精明也无了,牵着冯悦可的手走红毯时,竟还真像个始终都慈祥的父亲。
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亲子关系,也忍不住在想,那种由父母单方面的强控制带来的伤害,是不是真的可以用一次即将到来的死亡弥合,那被表面缝合的伤痕下,是不是又还残留着经年的隐痛。
饭里掺砂石,饥饿时刻咽下去,饱腹但疼痛,疼痛也要饱腹,亲密关系里面的爱和恨,大抵也便如此吧。
婚礼结束时,冯悦可给了应与尘一个拥抱。
她说:「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当时肯定让你很难办。」
应与尘就淡淡地笑:「都过去了,现在这个结局才是最好的,祝你们幸福。」
外面的天毫无预兆了阴了下来。
酒店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身前,后座车窗摇下,露出应与尘好看的侧脸。
「去哪里?上车吧,送你过去。」
他现在也是出入各种场合都配备司机的人了。
我没跟他客气,说了个酒店的名字,就坐上了车。
家里空了两年多没住人,还需要打扫,但我刚回来懒得忙这些,就先定了个酒店住下。
「这次回国待几天?」
显然,应与尘对我住酒店这件事有所误会。
我看见他十根指头有七八根都缠了创可贴,心下有点走神,随口敷衍了一句:「再看吧。」
注意到我的目光,应与尘的手指小幅度地缩了缩,主动开口解释:「练拳的时候把指甲练劈了。」
……会吗?
「哦,」我忍住没有多管闲事,「那你下次小心点。」
「嗯。」
静了静,应与尘说:「还没有见过你……你的那位。」
那称呼可真叫他这种直男为难死了。
「『你老公』这三个字那么难说出口吗?」我哼笑一声,「没什么可见的,就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这天应与尘出奇地没脾气,顿了顿,又说:「那他至少是个很好的人。」
我问:「怎么呢?」
「你们进展挺快的,说明你很信任他。」
「啊。」我很刻意地露出个甜蜜的笑容,「那是,毕竟是遇见真爱了,和那些误入歧途的当然不一样。」
我着重表达了「误入歧途」。
应与尘自然能懂,闻言抿起了唇,不再说什么。

-20-
下起雨来了。
车子开上绕城高速,沉默行驶一段路后,恶劣天气突发,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砸在车窗上,一阵劈里啪啦。
城市太大,路太长,从赴宴的酒店回到我的住处,要在绕城高速疾驰一个钟。
不多时,车内的广播开始播报这场特大暴雨,雨刷在车前窗摆得几近疯狂,前路却仍然浸在冲刷而下的水流中看不分明。
天太黑,云太沉,像是末日要来了。
司机降了车速,而应与尘的手机铃声在车内一阵狂响。他接起,简单几句之后挂断,马上又来一个,好像是公司里有什么事情等他处理。
我在接连不断的尖锐铃声中感到有些焦躁。
「没事,」应与尘按下了我的肩膀,「这么大的雨不会下太久,我们——」
「轰!」
话音未落,刺耳的刹车声接着一声巨响,车身剧烈震荡。
有那么几秒钟——我不确定那个时间究竟是多长——我眼前的一切都好像变慢了。
我看见玻璃飞溅,在应与尘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听来却十分遥远。
他朝我扑过来,表情、动作,甚至血滴落的速度,都很慢很慢。
直到被他护进怀里的那一秒,嗡杂ṱüₒ的耳鸣消失,时间重回正常。
我感觉到车身翻转,重重砸下,铺天盖地的雨水里,应与尘身上的血没有变凉,黏腻的、鲜红的,好像渗进我的眼里,在我的视野里铺开一片血红。
「应……」
一切太突然了。
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喉咙,灼烧着,让我发不出声音。
我只能看着他流泪,一直流泪。
这一日,绕城高速因特大暴雨发生一起严重的连环车祸。
为保护我,应与尘身受重伤,失去了他的一条小腿。

-21-
做完截肢手术后醒来,应与尘很长一段时间都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直到夜幕降临,才终于解除自己的静止状态,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你回去吧,我这里有护工照顾,不需要人守。」
他的额头缠了圈绷带,身上也有其他的伤,但这些伤加起来都比不过他失去的那条小腿。
比较之下,我的伤就更不值一提了。
即使在车祸的所有伤员中,我也是伤势比较轻的几人之一。
抿了抿唇,我说:「没事,我陪你。」
于是他略有些无奈地看着我,「你现在也需要休息。」
我心里很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嘴巴先喊了他的名字:「应与尘……」
应与尘比我更懂我,很平静地说:「别多想,本来我也欠你很多。」
我一下子被刺到,情绪直往头顶上涌,撑得我眼眶都发酸,「你欠我什么?」
「很多。」
「感情吗?」
应与尘垂眼不答。
我死死地盯着他,「欠我感情你应该用感情来还,我不需要你为我把命豁出去。」
他闻言一顿,好几秒后才说:「我又没有死。」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差一点不是吗?」
应与尘没说话,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过了好久,我的情绪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握了握他的手。
「没关系的,现在材料什么的都很先进了,我们可以装最好的假肢,我也会陪着你慢慢复健,不会影响日常生活的。」
「我知道,我能想通。」他轻轻把手抽出来,「只是不用太麻烦你。」
「车祸这种突发的事故,本来就是谁也说不准的,无论当时你在不在车上,我的腿都可能会变成这样,你真的不用太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揽。」
「再说,你已经结婚了,把太多心思放在我身上,你老公也会不高兴的。」
「我没有——」
「好了。」应与尘打断我,疲惫而虚弱地闭上眼睛,「让我自己静一静,可以吗?」

-22-
之后的日子他便都在静。
他不怎么见来探病的人,情绪上看不出太大波动,各方面治疗都很配合,觉得无聊了还让我带书给他看,似乎确实把心态放得很平。
只是谁也看不透那是不是真的。
那日,我因落了东西在他病房去而复返,听见应阿姨在里面长吁短叹。
「你说咱娘俩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啊。」
「年轻时候我以为自己找了个好归宿,结果呢,说死就死了,他家人眼睛还都长在头顶上,看不上我,也不把你认回去,害得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带着你。」
「这好不容易把你培养出来了,以为总能叫人看得起了吧,你这好好一条腿,又说残就残了。」
「虽然都说可以装假肢,但到底还是跟健全人不一样了,人家知道的看你还能和以前一样?前阵子跟你说的,你和林太太他们家侄女的事,这不是就没下文了?」
「谁也不愿意把自己家姑娘嫁给一个……唉。」
「更何况林太太他们是什么家世的人?你都不知道,为了给你找门好亲事,我费了多大劲才结交上的,这下全白费了。」
应与尘仍只是那么听着。
在应阿姨面前,他总是特别沉默。
后来,应阿姨离开病房,我忍不住追了上去,斟酌着ṱü₈对她说,最好还是不要再应与尘面前说这样子的话,他听着心里也不会好受。
应阿姨对我一直不冷不热,我心里清楚,在她心里我不算什么特别值得结交的人。
听了我的话,她表现得很客气:「谢谢你关心与尘,但他没有那么脆弱的。」
「更何况,发生这样的事,他心里那道坎总是要迈过去,我只不过跟他说了些实话。」
「如果他连这样的心理准备都做不好,以后还怎么摆正心态跟别人相处呢?」
我看着她那张保养得当,又微微盛气凌人的脸,一时间无言以对。
应与尘真的没有那么脆弱吗?
还是说,她从来不允许应与尘脆弱呢?

-23-
回到病房,应与尘不在病床上,拐杖也没看见。
我以为他自己出去了,在外面问了一圈未果,最后却是在病房里的独立洗手间里找到了他。
他弓着身子坐在盖上了盖的马桶上,竟然在偷偷抽烟。
看见我,他眼也不眨地把正烧着的半截香烟攥进手里。
我快步走过去,掰开他握起的拳头,发现他的手心早已经被烟头烫出好几个疤,而刚烫出来的那个迭在一个连痂都未结的旧伤上,看得我心里直抖。
「你这是干什么?」我强忍着情绪说道,「不想伤好了是吗?」
「就抽了一根,」应与尘没什么表情地把揉碎的烟丝丢进旁边装了水的一次性纸杯,「烟瘾犯了。」
「一根也不行,疼不疼?」
「没事,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
烟头烫出来的水泡,仍未愈合的伤口,被截肢的小腿,明明都疼。
我在他身前半蹲下来,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可是他偏头躲开了。
「应与尘……」
我一阵心酸,安慰的话刚想说出口,注意到他搭在自己大腿上面的另一只手,又愣住了。
那上面几乎所有指甲都已经被咬得光秃秃的,有那么几个指头甚至鲜血淋漓。
我乍然想起之前他手指上缠着的那些创可贴。
果然,根本不是什么练拳练劈了指甲。
应与尘很快地缩回自己的手,我迅速捉住,看着上面的血,难过地说:「你心里难受就哭一哭吧,或者你朝我发火,骂我,你摔东西,你干什么都可以,不要这样伤害自己。」
「没事。」
我吸了吸鼻子。
他便又说:「真的没事。」
他朝我伸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我的脸时忽地曲起指节,变成用手背在我的眼睛附近重重地蹭了几下。
「别哭。」
「我就是不太习惯一条腿走路,心里有点焦虑,很快就好了。」
我缓了缓情绪,说:「我只是不希望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应与尘,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对自己诚实一点,痛就是痛,难过就是难过——」
「我说过的吧,你一直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忽然,应ƭŭ₅与尘话锋一转。
我愣了下,说:「嗯。」
他就很认真地看着我,「所以,如果说这场车祸有什么让我庆幸的事,那一定就是你没受太重的伤,我真心的。」
「之前我说我保护你,是因为我欠你,其实也不是,因为在当时,那就是我很下意识的一个念头。」
「我不会后悔,永远不会为这件事后悔,即使我心里真的有那么一丝痛苦,那也和你没有关系,无论如何,你要记得这件事。」
那时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我强调这些。
直到出院那日,他站上了住院部的天台。

-24-
应与尘出院这日太阳好晒,风却也大,我在听见别人关于「跳楼」的议论后跑上住院部的天台,一时被风迷住眼,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十七岁的应与尘。
——站在天台边缘几乎要往下跳的,被风吹起衣衫好似要变成一面旗帜荡出去的,十七岁的应与尘。
但,一样也不完全一样了。
不远处那个男人有一截裤管是空的,脸上的表情不似从前那般藏不住死志,他好淡然,像是在晒太阳。
「与尘,不要做傻事……」
一向要体面的应阿姨失了体面,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飞,眼泪糊了满脸。
剧烈奔跑带来肺部强烈的干灼感,阳光又如此强烈,让我眼前阵阵发晕。
我来得太晚,只听见应与尘轻飘飘地说:「妈,真的不好意思啊,缺了半条腿,做不成你心中完美无缺的儿子了。」
之后,他的身影一晃——
「不要!!!」
我肝胆俱裂,几乎无法感知自己的四肢,只知风从我耳边飞掠而过,下一秒,人便已经来到护栏边缘,上半身几乎探出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了下坠中的应与尘的手。
「应与尘,」我艰难地说,「不要死。」
「我知道活着总是有很多的不如意,这个世界也并不总是好的,但就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人来这世上一遭很不容易,不能再坚持一下吗?」
「你没有留恋的吗,没有期望的吗,只要你还有,活着就不是那么没有意义的事情。」
应与尘坠在我的手臂上仰头看我。
他不想回来,任由身体被重力向下扯,不肯向上施予哪怕一点点的力。
十八岁那年无人的街道上,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而我遮住了他的眼。
如今十几年过去,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他身体里又苏醒过来,积攒的眼泪也没有蒸发,反而如同山洪泄出,冲毁了他在过往人生路上呕心沥血种植出的一切繁茂。
「我的人生就是因为被意义挤占太多,所以才那么重。」他眼底闪动着泪光,「放手吧。」
「我不要!」我咬牙,「应与尘,我不要……」
掌心出了好多汗,湿滑黏腻,加上力气一点点流失,我都快要拉不住他。
说些什么呢?
还该说些什么呢?
世界有多美好,人间有多值得,这些真的留得住他吗?
不过都是些动听的废话。
汗水与泪水混杂着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将身体又向外探出一点,在滚烫的风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与绝望。

-25-
「应与尘,我爱你,求你不要死,求你……」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到最后,我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祈求。
说完又觉得可笑。
我的爱算什么,说到底,爱又算什么?
妄想用爱拖住一个人,实在太自恋,又太自私。
可也不知怎么,听完我说的这句话,应与尘的眼泪竟然漫出眼眶,蜿蜒而下。
他说:「可是你已经结婚了,贺同谦。」
「没有,没有,」我哭着摇头,「我是骗你的,我怎么可能和别人结婚?」
楼底下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我拼尽全身力气,拖了又拖,消防终于赶到了,在楼下铺开一张巨大的气垫床。
心里一松,我脑中突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
「应与尘,答应我,无论如何,这次就当死过一次,以后就都是新生,好不好?」
「你干什么,你别——」
应与尘面露慌张神色,只是话音未落,我已经整个人都翻上护栏。
我们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一起坠了下去。
应与尘回神竟比我要快,落在气垫床上不过几秒,他就爬起来,情绪失控地朝我吼道:「贺同谦,你他妈疯了!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
我安抚他,「这不是没事吗?」甚至冲他笑。
「你……」
「你真是……」
应与尘咬牙切齿,一点也瞧不出之前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就连那双通红的眼,此刻也可能是气出来的。
他的影子朝我笼罩过来,我以为他要和我打架,下意识地抬手挡,没想到他竟揽过我的后脑勺,重重地撞上我的唇,撞得我牙床都痛,齿间一阵血味。
那不是一个吻,是某种确认,某种实感,某种情绪的发泄。
「贺同谦,」最后,他抵着我的额头,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真没见过比你还疯的。」
我看着他的泪眼,想哭又有点想笑。
这一刻,就这一刻。
我知道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像这样爱一个人。

-26-
「与尘,你怎么这么冲动啊,」病房里,应阿姨哽咽着说,「不过没了半条腿,怎么就不能活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要是走了,留我一个人要怎么办啊?」
而应与尘回答得有些冷酷:「我死了,我这些年挣的钱便都是你的,虽然可能保不了你后半生大富大贵,但你适当地打理打理,总不至于过得太苦。」
应阿姨闻言似是一顿。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叫冲动,但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想死了,你可能不知道,第一次高考那年,你吞了安眠药自杀之后,我就差一点跳楼。我也想问,那时候你是真的想死吗?还是只是想要威胁我呢?但我是真的想死,只不过……有人把我留下来了。」
「与尘,妈不是…….」应阿姨哽了哽,「你平常成绩那么好,偏偏就是最重要的高考失误了,你怎么能甘心啊?我们娘俩以前是怎么被你爸那边的人看不起的,你忘记了吗?你说过以后会有出息,会变得比他们更有钱比他们过得更好,你发向我发了这样的誓,你都忘记了吗?」
「是啊,我向你发誓了。」应与尘特别平静地笑了一声,「那我为什么会发这样的誓呢?」
「小时候我写错算术题要被针扎手,考试没有得满分要跪着搓衣板饿肚子,周末别的孩子可以呼朋唤友踢球、玩弹珠、打石子,我就只有做不完的题。」
「有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像个死人一样,每天生活在棺材里面。」
「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我都已经这么听话了,你还是不肯夸我哪怕一句,只会跟我说还不够,还能更好?」
「你总是生气,总是哭,总是说我要是没出息我们这辈子就完了,你叫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差很没用,永远都达不到你的要求,我向你发那样的誓,都只是想你对我放心一点,开心一点。」
应阿姨掩面流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道理你懂的呀,我是希望你有出息,与尘,妈是希望你有出息……」
「当然,我知道。」
应与尘没什么表情地说。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小学时同桌借我看他的漫画书,你发现了,把书撕得粉碎,还在第二天跑去学校,要求老师给我换座位,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们家孩子不能跟那样成天就知道看漫画的人做同桌,会被带坏的,从那之后,班上同学就都不爱和我说话了。」
「还有高中,有个女生偷偷往我书包里塞情书,我真的不知道,但你狠狠扇了我几巴掌,之后又闹到班上,跟人家说,女孩子要知道自尊自爱,那个时候我真的好痛苦,我不明白,为什么喜欢我这件事情,会给人家带来那样的无妄之灾?」

-27-
有很长一阵子,病房里只能听见应阿姨的啜泣声。
她总是想要反驳应与尘,可又因为情绪难以平复,总是说不下去。
应与尘又说:
「你好像很喜欢听别人说我是个天才,每次有人这么夸我,你就会觉得扬眉吐气。可我不是天才,我真的不是。」
「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样子的?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一个,奥赛金牌保送,他花十分钟就能做完的题,我花上一个小时可能只能想出一个头绪。」
「我就是个普通的人,为了维持第一名,考上好学校,奔个好前程,要花很多很多时间,虽然这些年也都这么过来了,但是妈,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很累,很累很累。」
「每一次你说我没用,每一次你哭着说『妈妈就只有你了』,每一次你要求更多的时候,我心里都一直有个声音在说,死吧,太没意思了,还是去死吧。」
「其实人为什么一定要拔尖,为什么一定要做金字塔顶端的人呢?说真的,妈,我对你说什么前程啊,地位啊,尊严啊,真的都很不感兴趣,你说我要为你争口气,我也不知道那口气争了又能怎么样。」
「以前你规划我的学业和前程,后来你规划我的婚姻,我没了半条腿,你最在意的是以后谁谁谁家怕是看不上一个残疾的女婿了,所以在你这里,我的价值就那些,而且到了现在,已经大打折扣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与尘,我是为你着想的…….」
听应与尘冷静地剖白这些的时候,应阿姨一直在哭,直到这个时候才又忍不住开口打断。
应与尘却说:「没关系的,这也很好,免得你对我的人生还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应阿姨哭得说不出话来。
应与尘在这阵哭声中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把声音放柔一点,又说:
「妈,我知道如果我爸没死,你可能早就是阔太太,我也知道那边的人看不上你的出身,也不承认我,说我是个贱种,让你受了很大的刺激。这些年,你确实很辛苦,作为儿子,我真的不能怪你什么。」
「你不怪我,那你跟我说这些,又是想要我怎么样呢?」应阿姨哭着问。
「就是忽然很想说。」
应与尘那不露破绽的声音忽然泻出一点颤抖。
「还有就是,既然要活那我想换种活法……」
「妈,如果可以,放过我。」
交谈许久,应阿姨最终还是离开了。
离开时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狼狈,端庄地抬着下巴,路过我身边时看我一眼,并没有和我说话。
我进了病房,应与尘看着窗外的阳光,带着些恍然说道:「我现在才真的后知后觉有种新生的感觉了。」
我犹豫着道:「那你和应阿姨……」
「就这样吧。」
应与尘的泪早就干涸了,此刻脸上挂着个很淡的笑,「不强求什么了,该放下的是她,对我来说,就这样吧。」

-28-
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后装上假肢,应与尘已经完全能够行走自如,穿长裤的话,不知情的人不会看出他身体上有什么残缺。
不过我一直没见过他的假肢什么样,没机会,也不可能刻意让他给我看,总之,我见到的他就和以前一样,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有时候甚至连我也会忘记他装着假肢这件事。
回国之前,我一度以为我和应与尘不可能回到以前的关系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自然而然地做回了朋友。
我才知道这两年应与尘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原因是确诊了不同程度的焦虑和抑郁,而确诊时间,恰就在我出国之后不久。
他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应与尘治疗一直不算太积极,状态也就时好时坏,咬指甲是他焦虑发作的一个习惯,也不是说不知道痛,他就是要那种痛,所以才每次都咬得鲜血淋漓。
至于企图自尽,医生说,虽然之前的治疗和咨询中他偶尔会透露出这样的想法,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控制得很好,这一次会忽然爆发,车祸带来的身体创伤只是导火索,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高压的成长环境导致的极低的自我认同感。
「他这病情发展下去,说实话,不是这次也是下次,你既然是他信任的朋友,还是得劝他对治疗更积极点才行。」
那之后我严肃地把应与尘的复诊时间添加进我的日程表。
除非有不可抗力,否则我绝不让他有理由缺席。
这样的监督卓有成效,慢慢地,应与尘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某个休息日的早上,他来到我家,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突然告诉我:「我辞职了。」
「啊?」
「感觉从小到大都没好好休息过,这次打算彻底放空一下自己。」
我问:「那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应与尘面露迟疑:「先…..好好睡几觉?」
真是有假期也不懂享受。
「不如去旅游吧,」我想了想,向他提出建议,「正好我打算跳槽,新公司不着急入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29-
旅游计划便就这么定下。
这是场真正意义上说走就走的旅行,除了第一站目的地,之后要去哪里几乎是边走边想,有时到了一个地方感觉特别喜欢,也会留下来多住几天,就这么走走停停的,转了也有近三个月。
老实说,我心里一直还记着之前自天台坠落之后,他撞上来的那个吻。
但我始终不敢提。
旅途过程中碰到过几个年轻人问我们是不是一对儿,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转头去看应与尘,他从不回答,最终都是我开口否认,说:「不是。」
可能时间倒退几年,我会以玩笑的口吻承认,借此试探一下应与尘的态度。
但可能人越大胆子就越小吧,现在的我远不如当年那么莽了。
不知不觉,夏天到了。
夏天就会想要看海,于是,在结束这趟旅程之前,我们在一座小岛上定了间临海的民宿。
民宿后面是一片私人海滩,每天坐在檐下就能欣赏海天一色,海浪翻涌,很是惬意。
岛上度假的人不少,公共海滩的海边烤吧几乎每晚都有 BBQ 派对,人们弹着吉他唱着歌,一边喝冰啤酒一边撸串,我挺喜欢拉着应与尘去凑这个热闹。
常聚在一起玩音乐的人中,有几个还是刚毕业不久的年轻男女,一派恣意飞扬。
他们来的第二晚,就有一个叫做孟骁的男生端着酒杯过来搭讪,很直白地问我和应与尘是不是情侣。
这也不新鲜了。
我直接便说:「不是。」
孟骁闻言,立刻见缝插针地在我和应与尘中间坐下,把应与尘挤得都往旁边挪了挪。
「那认识一下啊,」他态度很热情,「我们那边有个妹子对你朋友很感兴趣。」
「是吗。」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看,是个短发的漂亮女孩。
「要认识一下吗?」我撞了撞应与尘的肩膀。
应与尘客气地说不用了,孟骁也不纠缠,挑眉看向我,「哥,那你呢?我可不可以和你认识一下?」
「可以啊。」
在应与尘看过来的时候,我冲孟骁笑了一下。

-30-
之后几天,孟骁一行人每天都会邀请大家一起玩,有他们在,场面总是很热闹。
我是挺喜欢交朋友的人,应与尘却不是,大多数时候他就是待在旁边,有人过来和他聊天,他就很礼貌地响应一下,和他平常在生活工作中一样,社交上挑不出什么错,但也很难让人对他产生什么亲近的感觉。
这天夜里有点起风,我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找到独自走开的应与尘,看见他撩起一边的裤腿,似乎在检查假肢的情况。
「怎么了?」
「没事。」
看见我,应与尘立刻想把裤腿放下来。
「是吹了风不舒服吗?」我快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拦住他的动作说,「我帮你按一按吧。」
「不用,」他不肯让我碰到他的假肢,「我只是看看,没什么问题。」
总是这样子,一路上无论那条腿如何,他都不肯让我看一看。
「你们在——」
身后,孟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止住。
我和应与尘几乎同时松开手,裤腿便掉下去,将假肢盖住了。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孟骁的视线在应与尘的腿上扫过,用轻松的语气笑着问道。
我说:「没事,就在这里吹吹风。」
孟骁「哦」一声,「那边大家打算一起玩个游戏,都等你们呢。」
我有点担心应与尘的腿,想要拒绝,「要不你——」
「好。」
应与尘却打断了我的话,对孟骁说:「一起过去吧。」
站起身后,他想要拉我一把。
不过孟骁早就递了个手给我,我没想太多,直接就借了他的力。
应与尘的手落了空,我也是后知后觉,赶紧又在他把手缩回去之前拖住他的指尖。
「呃,我的手是不是还挺凉的?」
欲盖弥彰。
「嗯。」应与尘没说什么,反客为主地握住我,不过就那么一两秒,很快就放开了。
「谦哥,我的手暖。」
突然,孟骁笑嘻嘻地伸手过来,两只手合拢,将我的手包裹在中间。
应与尘见状,眼睛似乎微妙地眯了眯,我赶紧把孟骁的手甩开,跟上了他莫名迈得很大的步伐。
之后的游戏玩得并不新鲜,就是各种聚会上经久不衰的国王游戏。
但不知怎么,我和孟骁莫名「幸运」,抽牌时连连中招,惩罚也不断升级,由什么真心话、喝交杯酒、对视一分钟,变成了激吻三十秒。
这时大家基本已经喝得很上头,一听见 King 说出这几个字,全都不约而同地拍着桌子开始起哄。
「激吻!激吻!」

-31-
「谦哥,不好意思了,愿赌服输啊。」
孟骁在这热烈的气氛中痞痞地冲我笑了一下。
不等我反应,就伸手过来托住了我的脸。
我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眨个眼就感觉他快要碰到我,本来想说的「要不我还是选吹瓶吧」也没能说出口。
下意识地,我想要躲,但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很大力地把我向后拽了一下。
孟骁的脸色瞬间变了,看着应与尘问:「应哥,什么意思啊。」
应与尘说:「就这个意思。」
孟骁:「玩个游戏而已,谦哥都没说什么,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应与尘于是转头看我:「你要和他激吻吗?」
我赶紧摇头,「我喝酒。」
「你看见了,他不愿意。」
说完,应与尘从桌上拿了瓶啤酒,瓶盖磕在桌沿向下一按,「啵」地一声,白色泡沫争先涌出。
「愿赌服输,不扫大家的兴。但他酒量不行,这瓶酒我替他喝。」
「你是他的谁啊,」不想孟骁不依不饶,猛地握住酒瓶,盯着他问,「你凭什么替他喝?」
应与尘显然不想理会他的挑衅,神情淡淡地将他的手拂开。
孟骁更怒,依旧用手挡着瓶口,「没这样的道理。」
「哪来那么多道理?」
应与尘少见地显露了些不耐烦,突然侧身摁住我的后脑勺,当着一圈人的面在我嘴巴上亲了一下,然后转回头去看着孟骁,「现在可以了?」
我有点傻了,旁边人也都纷纷瞪大眼,无言地看着他把整瓶啤酒喝到底,拉着我转身就走。
「草!」
孟骁生气地踹了踹旁边装啤酒的箱子,「咣啷」一声巨响。
「就他妈一残疾人,拽个锤子!」
我闻言一顿,立刻要回去揍他,但应与尘将我的手握得很紧,说:「算了。」
孟骁得寸进尺:「我说这都来海边玩了,怎么还每天穿着条长裤呢,原来是假肢见不了人啊。天天装得跟什么似的,自己都没点自知之明吗,要是我残了条腿,可不好意思出来祸害——」
「砰!」
我忍无可忍,挣脱应与尘的手折返回去,结结实实给了孟骁一拳。
孟骁鼻血长流。
「要有自知之明的该是你!」
打一拳还不够,我愤怒地揪起他的领子,狠狠把他往地上一搡。
「我要是像你说话这么没品,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爹妈教养,滚!」

-32-
回去路上,我被海风吹得清醒很多,拉了拉应与尘的袖子问他:「刚才老抽到我和孟骁,是不是他们几个作弊搞的啊?」
「嗯。」
「那你怎么不说,还硬干一瓶啤酒。」
「在场那么多人,本来想给他们留点面子,免得把场面搞得太尴尬。」
「你给他留面子,他可没想着给你留。」
想到刚才他说的话,我心里的火还噌噌的。
「没事,」应与尘无所谓地笑,「反正你也打回去了,不亏。」
回到民宿,他第一时间就仰倒进沙发里,似乎是有些累了。
我怕他腿疼,蹲在他脚边想帮他把假肢卸下来,没想到他反应极大,我才刚碰到他的裤腿,他就一个激灵坐起来,收了收腿问我:「你做什么?」
我说:「怕你不舒服。」
「不会,」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我自己会处理。」
之后,他进去浴室洗了很久的澡,可能是还热敷了一下受凉的腿。
等到浴室门「咔嚓」一声打开,我听见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赶紧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板上零星地有些水痕,拐杖整整齐齐地竖在墙角,而应与尘摔倒在床边,正艰难地撑起着床沿想要站起来。
「怎么不用拐杖?」我弯腰扶他,「这拖鞋本来就滑,你洗完澡走路要小心些。」
应与尘一语不发,我揽住他的身体向上使劲,不想一个脚滑,重心不稳,带着他再次摔倒。
也许是刚洗过澡的缘故,他身上还有点热,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我身上,撩起了我的心跳,我改变了主意,不肯再起身了。
「还不起来?」应与尘声音沉沉。
我撑起一点身体,低头看他,「既然上天都给我创造机会,那我向你要个说法不过分吧?」
应与尘:「什么?」
我说:「你第二次主动亲我了。」
应与尘神色一顿,「特殊情况。」
我笑笑,身体往下压一点,「什么特殊情Ṭü⁶况?」
「……」应与尘微微皱起了眉,「起来说话不行吗?」
「不行。」我捧过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应与尘,你明知道对我有非分之想,还做这样让我误会的事情,你是故意钓我吗?」
「我给你三秒钟让你推开我,推不开,我就要亲你了。」
「三。」
应与尘拧着眉头看我,没动。
「二。」
还是没动。
「一。」
像是反射弧才连上,他忽然用手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然而已经太晚,我话音都没落,直接就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应与尘努力抵抗,甚至咬我的舌头,但也许是因为我有很好的支撑点而他没有,最后他竟有点屈服的意思,放任我扫荡他的口腔。
我不禁情动,唇舌与他分开后逐渐向下,吻过他的下颌,至他脖颈之间。
他微微仰起了头,喉结在我舌尖处滚动,随着他的喘息声轻轻地颤抖。
这时彼此的反应都已经遮掩不了,应与尘的手臂卸了力,说不清是我推着他还是他带着我向地板上倒。
我趴伏在他身上和他接吻,他明显有了更多响应,手按在我的后颈,有意无意地用力,不断地使这个吻加深,直到——
直到我的膝盖不小心压住了他那截空荡荡的裤管。

-33-
一切急速降温。
应与尘睁开眼,忽然非常用力地把我从他身上掀了下去。
「应与尘?」我有些茫然。
「出去!」
他坐起来,后背靠住床沿,喘息都未能平复,就不客气地对我下逐客令。
我咬牙,「这次又是什么理由?你刚才可不像是没有反应。」
应与尘没有理我,伸长手臂去床头柜拿烟。
但我快他一步,迅速将烟和打火机抢了过来。
「给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
「什么?」
「烟。」
「好啊。」
我被他的反复气得冷笑,取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用力按住他的后脑勺,将那口烟渡进了他的嘴里。
白色的烟雾瞬间在我们的唇齿间散开,应与尘毫无防备,被那口烟呛得闷声咳嗽,然而我也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渡完一口又是一口。
他紧紧地掐住我的手臂,我连那疼也顾不上,直到眼睛被烟熏得很疼了,才情绪大爆发,掐着他下颌与脖颈的连接处,逼得他仰头枕在了后头的床垫上。
「应与尘,你疼吗?」
「我疼。」
「被你一次又一次推开,我也很疼!」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以前你说你不喜欢男人,我认了,可是现在呢,你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李医生说之前有一阵子你的病情突然之间急转直下,那是我骗你说我要结婚了的时候,是不是?」
「为什么,应与尘,你告诉我为什么?如果你对我一点爱意都没有,为什么要在意我结不结婚?」
「我……」应与尘痛苦地咽了口唾沫,要说话。
「不要骗我,」我打断他,「我会当真。」
「……」
应与尘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忽然之间眼睫颤了颤,早就被烟熏红了的眼睛滑落一行眼泪。

-34-
该死。
我明知道那是被烟熏的,但看他流泪,那种实质的痛又回到了我的心脏,令我不自觉松开了手。
「我不是个健全的人。」
再开口,应与尘的声音沙哑极了。
「贺同谦,即使你是同性恋,是少数人,这世上也还有很多更好的选择,他们会比我更温柔,更懂得爱人,而且……」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后槽牙咬紧了,显然是在挣扎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慢慢卷起那截空荡荡的裤腿,将自己的断肢完完全全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这还是第一次,我愣了下。
「是不是很丑?」
「不是,一点也不。」
「怎么会,」应与尘很快又将裤腿盖回去,「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它……很丑。」
他自嘲地笑了下,眼神却很黯淡。
他的自卑、他的退却、他的挣扎,都在刚才他在我面前卷起裤腿的那个动作里。
他在试探什么呢?
还是想要我对他望而却步?
我定定地看着他,「可是,爱里面没有那么多理性的比较。」
「应与尘,我爱你从来不是因为我是同性恋而你是和我走得最近的男人,也从来不是因为你有多完美有多好,我爱你,是连你的缺陷都爱,连你的虚伪都爱,连你的脆弱都爱,你明不明白?」
「如果这世上只有完美无缺的人才配得到爱,那爱这种东西早就绝迹了。」
应与尘的眸光闪了闪,攥紧了自己的一截裤腿,除此之外,无动于衷。
「算了。」我的心彻底沉下去「 其实根本也不是因为我有更好的选择,而是因为我不够好,不能让你义无反顾跳进我这个火坑。」
在地上跪坐太久,腿有些麻了,我只好撑着床沿慢慢站起来。
就这样吧,我想,我认了。
可能应与尘根本不是爱的信徒。
也可能后面会出现那么一个人让他成为信徒,明白爱本就不是完美的,本就是常觉亏欠,也常被亏欠。
都不重要了。
海风吹得我鼻塞,我吸了吸鼻子,此刻最想做的事情是回房洗个澡然后睡上一觉。
夏天正好,旅行却很快就要结束了……
突然,胳膊被握住。
应与尘把我往他的方向拉了一把,我一下子就摔在了他的身上。
「你很好,」他低头看我,「也不是火坑。」
「那又怎样?」我有点恼火,不客气地用手撑在他的腹部,想借力坐起来些,「反正你也都不跳。」
「……我跳。」
「什么?」
「我跳。」
最后两个字被吞没在他覆上来的唇齿之间。

-35-
也许是台风将要登陆,深夜里,风刮得越来越凶,吹得玻璃都在微微震颤。
应与尘的喘息很动听,每一声都勾连着他激烈的心跳,我知道那都是为我而起。
汗水淌落,我用舌尖卷起,送回他的唇中,那是咸的,涩的,品尽之后才有独属于他的气息渡来。
我生怕那气息稍纵即逝,勾着他的脖子吻得更深。
仅仅是一点点的窒息而已,我想,他该迁就我的。
风急浪高,狂浪载着一叶孤舟在水上浮沉,孤舟亦在征服狂浪。
到最后,他似是有些无法忍耐,一条手臂勒在我的腰间,按住我的身体,丝毫不给余地地禁锢了我。
「你这就受不了吗?」我心间莫名地淤堵着,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些挑衅。
他倒是异常温柔,「哪个男人都受不了你这么来。」
我扯了扯他的头发,迫使他微微仰头看我。
曾经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我独自在他面前淌下那条名为欲望的河,如今他亦身处河中,浑身湿透,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影子,再也不能说是清白。
「怎么了?」他眨了眨眼。
我摸上他的脸,手指摩梭过他的嘴唇时,被他不轻不重地张嘴咬了一下。
如此真实的亲密。
我的心又不讲道理地感觉到一点安定,收回手,抵住他的额头,这次是轻轻地吻住了他。
结束时,我枕着他的肩膀平复喘息,没一会儿,又重重地咬了上去。
应与尘没制止,也没吭声。
直到尝到口中有血味了,我才松了口,说:「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实在很恨你。」
「对不起。」
应与尘轻轻抚摸着我的脊背。
我说:「我是要听你说这个吗?」
「那你要听什么?」
这人……感情绝缘体吧?
我无奈,「算了,什么也不要听,我去洗澡了。」
可就在我将要起身的时候,他又突然按住了我。

-36-
「其实,我婚礼没办成的那天晚上,你亲我,我本来可以继续装睡的,但我没有。」
最后竟然说起那么久远的事。
「为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我确实有点好奇了。
「那天我的情绪真的很差,所以坦白讲,生气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觉得既然你非要挑在婚礼这天怂恿她逃婚,那我也不想让你太顺心。」
「……对不起啊,」这次轮到我说这三个字了,「我也坦白讲,我确实是有点故意的。」
至于原因么,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有时候实在很恨他。
这种恨很微妙,和我的爱是伴生的。
「我知道。」应与尘笑了一下,「所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你会在这段错误的感情里越陷越深,我想把你推出去。」
「哦,」我凉凉地重复,「错误的感情。」
「……那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妈还在,我就没可能选择自己的恋人,所以我从来没想过感情方面的问题。」
「甚至我一度觉得和冯悦可结婚是比较好的结果,因为她有自己喜欢的人,不需要我的感情。」
「我也跟她说过,我们结婚就是在家长面前做场戏, 之后只要他们自己瞒得好, 不会让明面上的东西变得太难看, 我完全可以不干预他们私底下的来往。」
这倒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事。
「不过她走是对的,维持这么段畸形的婚姻, 对她和方驰,还有他们的孩子,都是一场灾难。」
说完, 应与尘沉默了一下,
「那天晚上,用那种方式把你赶走之后,我还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 但其实并没有,反而各种意义上地觉得憋闷。」
「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 也是那天,我才第一次自己给自己……」
他没有说得很直白, 但我意会了, 之后就是震惊,「你都没有点生理需求的吗?」
应与尘很诚实:「最血气方刚的那几年还是有吧,但到最后我就是去冲个冷水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没那个闲情逸致,后来想想,应该还是每天都过得太焦虑了。」
可怜死了。
我赶紧顺了顺他的头毛, 「没事没事,你跟我在一起, 以后会有很多闲情逸致的——呃我不是单指生理需求。」
「嗯。」应与尘微微一笑,「所以我爱你。」
他说得太快, 太突然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在你拼命拉住跳楼的我,告诉我你爱我, 你没有结婚的时候, 我突然觉得也许可以试着再活一活,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我知道自己必须要承认了, 我是爱你的。」
我的心立刻没出息地软成一团棉花。
扣住他的手,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刚才还要拒绝我?」
应与尘垂下眼睫,「我就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够好。我的心理不健康,我的身体就更——」
「好了,好了。」
他本不是善于暴露脆弱的人,今天, 他已经暴露给我太多。
我明白这就是他愿意交付给我的东西。
我按着他的头, 将他搂进怀里,「我明白,应与尘, 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 不要害怕『害怕』这件事情,我会无条件和你分担一切。」
「好。」
应与尘将脸埋在我的颈窝处,在我耳垂下方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静了静, 他问:「所以这是你想听的吗?」
我故意道:「什么?」
「我爱你。」
我忍不住笑出声,「恭喜你啊,回答正确。」
-fin-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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