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不祥,祸国殃民,颠覆朝纲。】
因为国师这句预言,皇上下令:
【举国上下,尽诛双生子!】
不巧,阿娘偏偏生了我跟阿姐这对双生子。
-1-
阿娘是当朝宰相的外室,无名无分,尽享荣华富贵。
阿娘不想我跟阿姐死,因为她不舍得自己十月怀胎孕育的一双女儿。
我爹也不想我跟阿姐死,因为他跟国师是死对头。
当初皇上听信国师谏言,下令全国抓捕双生子。
我爹连写十八封奏章,先骂国师乱臣贼子,后骂皇上听信谗言,将两个人批得体无完肤。
奏章上骂,朝会上骂,私底下还骂。
面君奏对骂,赏花作诗骂,喝多了继续骂。
就差坐先帝爷棺材板儿上骂了。
这一骂,就骂到了千里之外的赣州。
我爹被贬了。
这一贬就是十年。
十年太久了,久到让皇上淡忘了我爹那张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的嘴,怀念起了他在朝理政时的公正贤明。
于是顺理成章地,我爹起复回京了,带着阿娘。
-2-
我爹被贬的时候已经有了正头娘子,威远侯府的嫡女,林青栀。
虽说出嫁从夫,但威远侯不舍得自家娇养的女儿去那穷乡僻壤受苦,便特意去求了陛下恩典。
特允林青栀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公子留京,暂回威远侯府。
既没有共风雨,威远侯在我爹面前便少了几分底气,甚至主动提出要替我爹将我娘纳为贵妾,以全二人同甘共苦的情谊。
可我爹跟我娘双双拒绝了。
「岳父于我有知遇提携之恩,我当年年轻气盛,出言不逊,触怒龙颜,险些连累夫人随我去赣南一同受瘴气湿热之苦,如今又怎敢妄抬贵妾,堕了夫人的面子。」
「只是湘儿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可薄待,还望夫人能给为夫几分薄面,容她在京中有一瓦蔽身。」
姿态放得不能再低,却是将威远侯府明里暗里骂了一通,顺利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于是阿娘一跃成为京城最尊贵体面的外室娘子,有银子、有爱重、有体面,还不用侍奉主母,只需隔三岔五哄我爹开心就行。
逢年过节,宰相夫人还会令人往我们宅子里送些宫里赏的物件。
阿娘也十分懂分寸知进退,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若要出门也要选离宰相府最远的路。
坚决贯彻「给夫人找不痛快就是给我爹找不痛快,给我爹找不痛快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原则,从不主动出现在夫人面前。
于是,阿娘入京第二年,我和阿姐出生了。
-3-
怀孕的时候大夫就怀疑过腹有双胎,但双胎是要命的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敢断言。
但我爹谨慎,他当即换了大夫,重金封口,又以身家性命威胁,确保那个大夫不会吐露半个字。
接生的产婆更是假借阿娘娘家人的名义,从赣州请过来的,一生完就立刻送回去。
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除了听主子的吩咐,其余时候都是眼盲耳聋,出了府更是哑巴一个,没人敢嚼舌根。
就这样,阿娘生了双生子的事情,被我爹瞒得密不透风。
可是生产这关好过,此后漫长岁月,如何不让人发觉宅子里养了两个女娃娃?
阿娘聪慧,两个女儿只当一个养。
共用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张脸。
-4-
阿姐叫秦徵一,我也叫秦徵一。
阿姐喜曲律瑶琴,我也喜曲律瑶琴。
我喜骑射投壶,阿姐也喜骑射投壶。
但阿姐喜杏仁酥酪,却只能在家中偷偷用一盏——因为我一吃杏仁便发热起疹。
五岁那年,阿娘起了让我与阿姐开蒙读书的心思。
「妾无父母怜惜,只堪堪识得几个字,说不出什么道理,不像夫君腹有诗书,经天纬地。」
「但想必读书明理自是极好的,不然这天下男儿怎都以金榜题名为幸事?」
说完,我爹便在府上家塾设了屏风,要夫人嫡生的女儿一同读书。
与宰相府交好的人家也纷纷将自家女儿送了过来。
隔天,夫人在赏花宴上收到了阿娘遣人送去的抹额,阿娘亲手绣的,回府后便着令在家塾给我和阿姐添了个位置。
逢单我去,逢双阿姐去,但夫子留下的课业,十之八九都是阿姐写的。
只因我这手字,失于潦草,始终不如阿姐娟秀,怕污了夫子的眼。
其实是我贪玩不想写。
九岁那年,阿姐左眼下侧生了一颗小小的泪痣,我娘忍着泪,用烧热的金针在我眼下相同的位置点了一颗一模一样的。
点完,我娘便抱着我跟阿姐痛哭了一场。
「天杀的杨老道,害得我儿只能苟且偷生,受此大苦。」
其实不怎么疼的,但我娘哭得太好看了,柳眉微蹙,梨花带雨,我看入了迷,忘了说。
-5-
及笄那年,夫人主动提出要将我跟阿姐……不对,要将我娘的女儿记到她名下,有个嫡出的身份,日后好相看人家。
夫人是好意,却惹得我娘又哭了一场。
两个都是秦徵一,两个都是娘的心头肉。
可如今只有一人能记到夫人名下,也就是说,只有一人能继续当秦徵一。
记在嫡母名下的秦徵一不知命运如何,但连秦徵一这个名字都无法拥有的那个,自然是祸福难料。
我爹被我娘哭皱了眉,心事重重地回了宰相府。
我爹一走,我娘就擦干了泪,吩咐厨房做碗梨羹润喉。
梨羹是加了冰糖和燕窝炖的,好喝得紧,我娘一连喝了两碗。
「娘,你不伤心了吗?」我好奇地问道。
「你们可知我是何时认识的你爹?」Ŧũ̂₉
「自然是爹被贬谪赣州的时候。」
「没错,你爹初到赣州时我便认得他,但直到京城频繁来人,我才制造机会刻意与他偶遇,你们可知为何?」
阿姐没有说话,我却恍然大悟。
不愧是我娘,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她想做的从来都是秦相的外室,而不是外放贬谪的秦观的外室。
我看了一眼专心致志地吃梨羹的阿姐,默默叹了口气。
还是让我这没什么心眼的阿姐去做秦徵一吧,宰相府嫡女的身份总能护住她。
-6-
自那之后,阿姐彻底成了秦徵一,夫人开始频繁派人来接她出门。
今日赏花,明日投壶,后日作诗。
而我,成天凑在香香娘亲身边,混吃等死。
阿姐学得很好,做得也很好。
我那顶顶好的阿姐,通音律,懂诗词,知孝悌,却不明白人心险恶的道理。
即便是再尊贵体面的外室娘子,那也只是个外室而已,靠旁人维系的体面,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阿姐,太拔尖了。
一个外室之女,平白压了京城贵女一头。
这个外室,还是赣南穷山恶水一个大字不识的绣娘。
可阿姐没听懂那些明褒暗贬之下隐藏的恶意,她每天开开心心出门,开开心心回家。
直到某天,阿姐被一个陌生男子送回了家。
准确地说,是被抬回家的,发着高热,昏迷不醒。
我与阿娘守了她一整夜。
第二天醒来,阿姐疯了。
-7-
她抱着被子缩在床上,双眼无神,怕人得很。
阿娘拿来阿姐最喜欢的杏仁酥酪,想哄着她看看她身上可有什么伤痕。
阿姐不肯。
她低着头,竖起浑身的刺,抗拒万分。
一天一夜了,我那个当宰相的爹都没有来看过阿姐一眼。
只有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一趟,绷着脸皱着眉,眉梢眼角尽是鄙夷。
「二小姐昨日在长公主的赏春宴上落了水,幸得锦衣卫都指挥使宋大人相救。」
阿姐记到夫人名下后,便随府里的排行,被人称呼一声二小姐。
至于宋大人,想必就是昨日送阿姐回来的那个男人。
我躲在门后继续仔细听着。
「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宋大人本该上门提亲的,但指挥使府上始终没有动作。」
「夫人便放下脸面前去讨要说法,宋大人虽点了头,但终归是被迫为之。」
「二小姐自己求来的好亲事,日后便自求多福吧。」
言下之意,是认为落水一事是阿姐有意为之。
夫人身边的嬷嬷这么想,那全京城的人势必也都这么想,无论那位宋大人想不想迎娶阿姐,阿姐的名声已然毁了。
嬷嬷走后,我原以为阿娘会再哭一场,可她没有。
「我机关算尽,用救命之恩拴住了你爹,靠着宰相外室的身份得以在天子脚下尽享荣华。」
「我的女儿,被记作宰相府嫡女,阿娘原以为已经给你们挣出了一片天。」
「是阿娘想差了,是阿娘误了你们。」
阿娘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可我听懂了。
靠别人施舍来的体面,终究不是自己的。
阿娘想差了,我也想差了。
-8-
嬷嬷走后,我爹来了。
他进去瞧了瞧阿姐,红着一双眼睛出来找到了阿娘。
「宋清焰并非良人,若你想,我可以安排你们母女三人离京。」
「你不想回赣州,那就去扬州,让祥云居的掌柜跟你们一起去,在扬州再开两家店,等我……」
「夫君。」娘亲打断了我爹絮絮叨叨的话,「我不想走。」
只一句话,我爹就明白了我娘的意思。
她不想走,她不要带着女儿做逃兵。
「宋清焰执掌锦衣卫,形同皇家私狱,享监察百官、惩治凶孽之权。位虽不高,不过三品,但权柄甚重。」
「阿徵去的是长公主的赏春宴,宋清焰一个外臣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宋清焰,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阿娘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上好的鲛云纱,皱得不成样子。
既心悦长公主,又岂会善待我阿姐?
我看向阿娘的眼睛,她忍着泪,一颗都不肯掉。
「他害了我儿,他们害了我儿!」
「阿娘……」
「一一,一一……」
我被阿娘按进怀里,听到她擂鼓般猛烈的心跳。
我知道,阿娘那里的疼痛,不会亚于我半分。
「阿娘,让我去吧。」
让我去为阿姐讨回公道,把阿姐受到的不公和委屈,千倍万倍地还给欺她辱她之人。
「一一,如今你阿姐神志不清,我们无法得知在她落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关长公主和锦衣卫,怕不是单纯的闺阁之争。」
「这世上只有一个秦徵一,阿姐的命运便是我的命运。
「闺阁也好,朝堂也罢。即便是九天神佛地狱罗刹,我也要争上一争。」
我阿姐,是这世间顶顶好的阿姐,伤我阿姐的人,都该死。
-9-
几天之后,我搬进了宰相府。
对外只说要随主母学习管家理事,为嫁入宋家做准备,有人笑我不知廉耻,婚书未下,婚约未定,一副恨嫁姿态;
也有人叹我对宋清焰情根深种,一片痴心。
但我半个字都没有往心里去。
只要我爹在那个位置上一天,他们都只能忍着鄙夷嫌恶,讨好奉承于我。
你看,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二小姐,三小姐来看您了。」
三小姐是主母嫡亲的女儿,比我跟阿姐要小上两岁,名唤秦怀珠。
「阿徵姐姐,阿徵姐姐!」
刚收起宰相爹给我的官员名录,秦怀珠便小跑着冲了进来,直直扑进了我怀里。
「阿徵姐姐,你没事吧?你那日落水,真是吓死我了,我想去看你的,但母亲说你受了惊吓要静养,不准我去。」
我掐了掐她嫩得出水的小脸,安抚道:「已然大好了。」
「我瞧瞧。」
她睁着圆润的眼睛细细打量着我,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
「这是怎么了?」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不知道小祖宗又受了什么委屈。
「阿徵姐姐,你都丰腴了几分,日子肯定甚是难过,我就是这样的,一难过就想吃甜糕,一吃甜糕就发胖,然后Ţŭ̀₀就更难过了。」
我默默咽下了安抚的话,偷偷摸了摸脸颊,自从不再需要做秦徵一,日子确实过得放纵了些。
看来这几日须在饮食上多加克制,不然后面这戏怕是要唱不ţů⁽起来了。
「阿徵姐姐,我带了冰酪,淋了桂花蜜,吃吗?」
「……吃!」
吃完这顿就绝食。
-10-
我在宰相府住了大半个月,终于见到了宋清焰。
不是因为他终于良心发现,记起了宰相府还有一个女儿家等着他来给个说法,而是迫于我爹的淫威。
这些日子,宰相爹在朝堂上频频攻击以锦衣卫都指挥使宋清焰为首的国师一派。
人人都知道我和宋清焰那档子事,也只当我爹是假公济私想为女儿出口气。
许是见惯了我爹铁面无私刚直不阿的模样,如今见他像只刺猬一样见人就扎,陛下倒是生出了几分看热闹的恶趣味。
一时之间,对我爹近乎无理取闹的攻讦也多了几分包容,甚至在朝堂上半开玩笑说了句「许是天定姻缘」。
于是一下朝宋清焰就立刻赶来了宰相府,声称要见我,却被主母命嬷嬷拿大扫把赶了出去。
「宋大人若是想见我家二小姐,还请提前下拜帖。」
「二小姐早晚都要嫁于我,无须守这些死规矩。」
「大人慎言,婚书未下,婚约未定,您莫要空口白牙污我家小姐清白。」
宋清焰额角青筋跳了又跳,脸色黑了又黑。
他看着门口渐渐聚集的人群,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秦夫人到府上与我提及婚事时,我是点了头的。」
「呵,宋大人好大的威风,当天二小姐不慎落水,那么多丫鬟仆妇围着。」
「偏偏大人你非要跳下去救我家小姐,毁了我家小姐清白。」
「我家夫人一品诰命之身,亲自去你府上商量婚事,你人前点头应允。」
「可过了这么久却无媒人上门,任凭我家小姐被口诛笔伐。」
「可大人你呢?昨日给长公主排队买荣记的点心,前日陪长公主踏青,大前日陪长公主马场跑马。」
「既然我宰相府入不了你宋大人的眼,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大胆!长公主清誉岂能容尔等非议!」
我在门后偷偷瞧着,忍不住啧啧称奇。
只见宋清焰被气红了眼,右手握紧腰间佩刀,恨不得将嬷嬷斩于府前。
「宋大人这就听不得了吗?不过是陈述了几句事实,您便这般恼羞成怒,我家小姐这些天听到的可比这脏多了。」
「您既然一心维护长公主,半个不字也听不得,又何故招惹我家小姐?」
不愧是夫人身边的人,这口才,真真是佩服。
三言两语,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给宋清焰和长公主扣上了「狗男女」的帽子。
戏唱到这儿,就该我这个无端被连累的受害者出场了。
我盯着太阳看了半晌,直到眼睛刺痛,滑落了两滴泪。
-11-
我戴上提前准备好的帷帽,走出大门,盈盈一拜。
「宋大人,大人莫怒,夫人将我视如己出,这才多有为难,想必您定能体谅这份拳拳爱子之心。」
宋清焰已然在暴怒的边缘,他压着脾气,放低声音咬牙说道:
「到底只是想替你出口气,还是想借着攀咬长公主逼我认下这门亲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与长公主乃君臣之谊,正大光明,清清白白,容不得你亵渎半分。」
他近前一步,腰间的佩刀悄无声息地抵在了我身前。
「秦相在朝堂上步步紧逼,怎么,是想求陛下赐婚吗?秦徵一,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我不动声色地推开刀柄,侧了侧身子:「大人谬赞。」
「你那日冲撞了贵人,受些责罚也实属应当,原本想着你如果能闭紧嘴当个哑巴,留你一条命也没什么。
「甚至,我可以把你娶回家当个玩意儿养着,但你现在……」
「宋大人……」再听他说话我怕自己吐出来,「到底是不想杀我还是不敢杀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只是外室之女,你们大可以欺我辱我杀我,可如今宰相府拼着得罪长公主也要为我讨个公道。」
「你们怕了,怕我若真有个好歹,宰相府会死咬着你们不放,暴露你们的秘密。」
「宋大人,你当日点头娶我,也是为了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好控制我的一言一行吧。
「等过些时日再寻个生病的由头,就能让我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可惜了。」我颇有几分遗憾地叹了口气,「你对这桩婚事不满,又认定我被你毁了清白便只有嫁你这一条路可走,所以三推四阻拖延至今。」
「宋清焰,我今日便与你说清楚,你这般人间败类,我宁可三尺白绫投缳自缢也绝不嫁你。」
说罢,我后退一步,扬声道:
「宋大人,小女幼时落水,险些溺死,故而怕水怕得很,您于我有救命之恩,小女不该也不愿以名声二字压您强娶。」
「但小女同样不能牵累宰相府的名声,小女已经想定,待陛下寿辰之后,便于玄清观清修,侍奉三清,永不回京。」
「如此,宋大人也不需要担心我会扰了您与心上人的婚事……」
微风拂过,扬起了帷帽上的轻纱,一颗泪划过眼角,在阳光之下,分外醒目。
眉微蹙,嘴角却要含笑,眼睛看天看云看蚂蚁搬家,唯独不能去看宋清焰。
如此欲语还休,愁肠百转,才能彰显我的情深义重。
「今日之后,小女与宋大人再无相见之日,唯愿大人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声线微颤,强忍着哽咽。
说罢,强忍着恶心深深看他一眼,一眼万年,此生不复相见。
我转身回了府,再不走我怕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笑出声。
身后传来宋清焰气急败坏的怒骂声,我勾了勾嘴角,深藏功与名。
-12-
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宰相府门前这场大戏被传扬得尽人皆知。
「这秦二小姐也是个痴情人,宁愿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要成全宋大人的一片情意,可怜可叹呐。」
「我呸,要我看秦二小姐就是个蠢的,那宋清焰一颗心都拴到长公主身上了,为这么个男人赔上自己一生,何苦来哉?」
「说起来也怪,之前都说秦二小姐故意落水,就是为了赖上指挥使,可我瞧着怎么不像呢?」
「那宋清焰说破天就是个三品官,那天把宋清焰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可是秦相夫人的奶嬷嬷,这秦相夫人分明是把这个外室的女儿当自家孩子疼了,用得着秦二小姐自个儿赔上清白找个三品官吗?」
「而且我看秦二小姐那天的模样,分明就是大家闺秀的做派,绝做不出这种不要脸面的污糟事。」
「说不定是秦二小姐情根深种,昏了头呢?」
「没听说吗?秦二小姐怕水呢,赌上自己的命,最后又不嫁了,你觉得说得通吗?」
自然说不通,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可怜人,无端被连累名声,又毁去了前途。
啧,可怜呐可怜。
只是宋清焰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着长公主的年纪要大上宋清焰一轮有余,虽然长公主保养得宜,面上看不出太大差距,只是,人言可畏。
下头来人回禀这些坊间传言的时候,我正在主母院里品茗。
好啦,其实是为了多吃两口茶点。
「你当知道,这番帮你,并非怜你疼你,纵然我不怨你们母女,但也仅限于井水不犯河水。」
「阿徵省得,兄长和小妹尚未议亲,若因我之故让二人婚事受阻,阿徵万死难辞其咎。」
「你知道就好。」
宰相爹在朝堂上和国师杨謇分庭抗礼,相互制衡,自然不会惧怕锦衣卫,宋清焰不过是杨謇养的一条狗罢了。
但长公主不一样。
当年先帝骤然驾崩,皇子夺嫡,血雨腥风,若非长公主一路护持,当今陛下也不可能安坐龙椅,处处跟双生子过不去。
新君即位后,长公主更是加封护国公主,监国理政长达三年之久,直到余孽尽除,朝堂稳定,这才还政于君。
我自然不会自作多情,觉得主母会为了我攀咬长公主。
「夫人,二小姐,长公主下了帖子,邀二小姐……明日游湖。」
-13-
游湖……
手里的茶点瞬间不香了。
「你也无须如此惊惧,再不济,宰相府也能保得住你一条命。」
主母的安慰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如不安慰。
「长公主胸有丘壑,纵横谋略不在话下,应当不会在这种闺阁儿女的情事上为难于我。」
「是啊,可你当日无端落水,便显得越发怪异了。」
迎着主母意味深长的目光,我暗暗攥紧了掌心。宋清焰说阿姐那日冲撞了贵人,又因此受到了责罚。
那位贵人,会是长公主吗?杨謇又是否参与其中?
我当日故意激怒宋清焰,为的就是引蛇出洞。
我越嚣张,他们就会越迫不及待地想对我出手。
阿姐,你等等我。
「你如果不想去,就找个理由回绝。」
「不,我一定要去,我不仅要去,还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要去。」
只是在那之前,我要先回去看一下阿娘和阿姐。
-14-
到家时,阿娘正带着阿姐在院子里晒太阳。
阿娘翻出了我与阿姐幼时的物件,一件一件讲给阿姐听。
「那年京城官宦勋爵人家突然流行起九连环,你爹便买了一个给你跟一一,兴致勃勃地想看看自家女儿够不够聪明伶俐。结果被一一一把抓起来摔了。」
「还记得这个铃铛吗?你跟一一收留了一只小狗,专门打了三只金铃铛,你一个,一一一个,小狗一个,结果狗被偷了,铃铛也丢了。」
「还有这副春联,你识字之后写的,那年你才七岁,怕弄坏,过完年娘就收起来了,阿徵字写得真好……」
阿姐依然双眼无神,她的神思好像永远被困了那一天,日复一日地重复经历着那天的惊惧无望。
「阿徵……」
我从未见阿娘那样哭过,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
我悄悄退了出去,我知道阿娘不想我看见。
我坐在门口,看着日头一寸寸偏移,暮色四合。
「阿娘,我回来了。」
「一一回来了,快来吃饭,有你爱吃的水晶肘子。」
阿娘笑眯眯地站在篱墙下,满院灼灼开放的紫藤花,院子里飘荡着饭菜香,夕阳缱绻,煞是好看。
「还是阿娘的手艺好,您瞧我,在宰相府住了几日都瘦了。」
「嗯,是瘦了,多吃点。」
「阿娘,我明日要去见长公主。」
阿娘夹菜的手顿了顿,说道:「陛下近日开始进补丹药了,杨謇上供的,说是能够延年益寿,乃长生之道。」
夫人有夫人的圈子,外室有外室的圈子,因着宰相府的庇护,阿娘与京中的外室娘子大都交好。
官僚与官僚之间可能立场不同,夫人与夫人间可能看不对眼。
但外室娘子往往同仇敌忾,一致对外,阿娘的消息怕是比我那宰相爹还要灵通些。
「陛下正值壮年,怎么会突然妄求长生之道?」
「一一,你觉得陛下是个好皇帝吗?」
「我不知道。」
他亲奸佞、信谗言,滥杀双生子,大兴土木修建生祠,任由杨謇打着他的旗号剥削民脂民膏,糊涂昏庸。
但他又减赋税、轻徭役、兴水利、查贪官,广开科举,屯田练兵,稳固山河。
「如果没有杨謇,他应该会是个顶好的皇帝。」
阿娘却摇了摇头:「没有杨謇也会有其他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尸山血海中得来的江山,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赌预言的真伪。」
「陛下暴露了他的恐惧,所以只能任杨謇拿捏,一句双生不祥的预言,保了杨謇一辈子荣华富贵。」
要扳倒杨謇,就要破除双生不祥的预言。
我盯着面前的饭碗,不去看阿娘的眼睛:「阿娘,你和阿姐去扬州吧。」
「一一……」
「阿娘,你跟阿姐去扬州等我,好不好。」
我要去做一件天大的事,若赢了,我和阿姐都不必再做秦徵一;
若输了,那阿姐也不必再做秦徵一。
-15-
第二日晌午,我穿过京城最繁华热闹的街巷,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长公主的画舫。
仲春时节,草长莺飞,自是人间好风光。
「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
「平身吧。」
我抬眼偷偷看过去,一张芙蓉美人面,端的是国色天香,衣香鬓影,芳菲掩映,若我是宋清焰,也甘当裙下之臣。
「你倒是胆子大,看到了那样的场面,竟还能面不改色地站在本宫面前。」
什么场面?我没看过。
我只能保持微笑,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套出话来。
但长公主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
「你是在挑衅本宫?」
白玉般的手指掐住了我的下巴,清幽的冷梅香扑面而来,我下意识看向那张近距离放大的美人面,偷偷咽了咽口水。
真好看呐。
「你这小丫头,倒是有点意思,可惜啊,你若是被吓成痴呆疯妇,我还能饶你一命,可你非要自寻死路,那本宫就成全了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蛇蝎美人啊,更有魅力了。
只可惜美人虽好,保命要紧。
「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上了殿下的画舫,若我今日有个好歹,殿下要如何交代?」
「交代?本宫需要给谁交代?且不说你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之女,即便你是秦相嫡亲的女儿,你以为陛下会为了臣子的家眷问罪本宫吗?」
「自然不会,陛下只会将残杀手足的暴虐之名栽赃到殿下头上而已。」
当初长公主监国理政,人人皆道她铁腕执政、手段狠辣,即便是手足至亲,也能痛下杀手,却忘了真正的既得利益者是谁。
掐着我的手松开了,嘴角含笑,语气却降到了冰点:「妄议君心,乃杀头之罪。」
「臣女只是为殿下感到可惜,您是陛下最好用的刀,为他肃清政敌稳固朝纲,临了却只能背负骂名,被迫远离权力中枢。」
「我若是您,定是不甘心的。」
长公主盯着我看了半晌,直到嘴角那抹笑意淡去:「你那天到底看到了多少?」
「足以令长公主今日在此地将我灭口。」
长公主忽而笑了,她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辛辣的酒香扑面而来,是上好的九酝春。
「你今日是来与本宫谈条件的。」
我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臣女今日,是来表忠心的。」
「说说看。」
「臣女知道殿下所图甚大,但龙椅之上坐的是谁对臣女而言实在无甚影响,只要家父还是宰相,就不影响臣女荣华富贵安稳一生。」
「当日之事臣女一个字都不会漏出去,殿下的计划不会受丝毫影响,但臣女要向您要一个人。」
「宋清焰?」
我摇了摇头,垂下眼,挡住眼底的杀意:「臣女要杨謇,死无葬身之地。」
「你既然都看到了,就该知道杨謇是这盘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我赌对了,那天阿姐看到的果然是杨謇。
「殿下您只是需要一位受陛下信赖倚重的国师而已,至于国师姓杨还是姓张,不重要。」
「为何要杨謇死?或者说,本宫凭什么信你?」
「臣女自是带着诚意来的。」我深呼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要人命的秘密,「这世上并非只有一个秦徵一。」
-16-
长公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你可知仅凭这句话本宫就能名正言顺地杀了你。」
「殿下想杀我随时都可以动手,但如果臣女酉时前未归家,家父便会进宫面圣,届时殿下的秘密怕是就要瞒不住了。」
一位是执掌国之重器的国师,一位是曾经问鼎权力巅峰的护国公主,一旦二人相勾结,或许真能如预言那般颠覆朝纲。
长公主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在计算,计算我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计算我这颗引而不发的炸雷会最先炸死谁。
「陛下未必会听信你们的一面之词。」
「不!」我轻轻笑了笑,笃定道,「陛下一定会信。」
一个能因一句预言杀尽双生子的君王,不会容忍任何形式的威胁。
更何况,只有陛下最清楚自己对长公主做过什么,只有他最清楚长公主心底的恨意。
我耐心等待着,等待长公主在这场交锋中的落败。
「秦相养了个好女儿,只不过本宫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一位女官模样的人走上前,端着一Ŧù₆碗黑漆漆的药。
「秦二小姐莫怕,此药虽毒,但并非无解,您只要每隔三日按时服用解药,就不会经受穿肠烂肚之苦。」
我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心乱如麻。
以长公主的聪慧,定然已经察觉那日长公主府中的秦徵一与今日画舫上的秦徵一有所不同。
与其等她自己查出蹊跷,不如由我自曝其短,将刀子主动递到她手里。
只是我算定了一切,却低估了长公主的狠辣,夺嫡之争中厮杀出来的人,又岂会是良善之辈。
我颤着手端起那碗毒药,默默计算着如果我把这碗毒药泼向长公主,跳船逃生的生存概率有几分。
侍卫不算多,但身前这位女官像是会武的,不知道打不打得过……
「长公主殿下,皇后懿旨,召秦二姑娘即刻进宫。」
劫后余生。
我默默松了口气,盯着宣旨太监越看越顺眼,怪不得人称天使呢。
我将毒药重新放回托盘,不顾长公主难看的脸色,说道:「谢长公主殿下赏,只是这药,臣女还是下次再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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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就麻溜儿地跟着宣旨太监下了画舫。
错过了这次机会,长公主再难对我下手,虽然我仍然无法肯定阿姐窥破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但已足以为我争取到喘息的余地。
我瞧了瞧天色,眼下,阿娘和阿姐应该已经坐上南下的船了。
阿娘,您不要怪我任性。
我可以拿自己这条命去赌一线生机,甚至可以拿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去赌,可是阿娘和阿姐不行。
有句话我没有撒谎,龙椅上坐着谁我压根儿不在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只在意阿娘和阿姐。
我就是这般自私自利,不像阿姐。我阿姐,是天底下顶顶好的阿姐。
入了宫,进了皇后娘娘寝殿,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主母。
我这才反应过来,救我虎口脱险的并非皇后娘娘,而是主母。
迎着主母似笑非笑的目光,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句「宰相府总能保我一条命」并非戏言。
我深呼吸一口气,压下满腹惊惧:「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吧,赐座。」
我小心翼翼地坐到主母身旁,浑身血液都在激动地叫嚣。
那种小人物误卷入历史洪流的惶恐和兴奋,激得我头晕目眩。
「臣女还未谢过娘娘救命之恩。」
「本宫与长公主素来不和,今日救你不过是为了给她添堵,你无须放在心上。」
「不知皇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
心情过于激动,话早于脑子说出了口,我下意识看向主母,却见她神色不变,好像没有听到我这句悖上之言。
「十八年前,皇后娘娘诞下了一对双生子,皇子。」
被刻意强调的最后两个字在我脑海中炸响,一个被我忽略已久的关键问题突然浮出水面。
双生不祥,举国上下尽诛双生子,而当今陛下,至今无子。
细密的惊颤顺着脊背爬上脖颈,只一瞬,内衫就被冷汗浸湿,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叫嚣,当我凝神去听时,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碗滚烫的安神汤送到了我面前,我下意识捧起汤碗,这才惊觉殿内已经清场。
「当年本宫生下的,并非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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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诧万分地看过去,手抖得几乎捧不住碗,压根儿分不清到底是恐惧更多还是兴奋更多。
「本宫肚子里生出了几个孩子,本宫自己知道。假以双生之名,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杀死我皇儿。」
敢在皇宫里瞒天过海谋害皇嗣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可是长公主为何要这么做?
她是在借助双生子的预言为自己图谋,还是说……
「臣女斗胆,敢问皇后娘娘,既然您早就怀疑长公主是幕后黑手,为何不让陛下替您主持公道?」
「本宫如此痛恨长公主与杨謇,恨不得手刃二人为我皇儿报仇,你以为本宫就不恨陛下吗?」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是我能听的吗?我偷偷瞄了眼主母,却发现她神色如常。
福至心灵般,我突然明白了主母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宰相爹在前朝跟杨謇斗得不死不休,而无论杨謇与长公主是何关系,他们二人都与皇后娘娘有杀子之仇。
后妃不得私见外臣,皇后娘娘想通过我跟主母,和我那宰相爹结为同盟。
「本宫且问你,那日在长公主府,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姐那日看到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应该」看到了什么。
「回禀娘娘,臣女在长公主府见到了一位身穿鎏金莽纹道服的男子,一时好奇便跟了过去,那位男子与长公主,过从甚密。」
「鎏金莽纹道服,我朝只有一人有资格穿。」
皇后面色冷凝,眼神中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我收回视线,心中大石落地。
以卵击石蚍蜉撼树只有死路一条,借力打力,是阿娘教我的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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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出来,主母令我与她共乘同一顶轿子。
顶着主母探究的视线,我有些坐立难安。
「你当真看到那人穿着鎏金莽纹道服?」
「阿徵不敢撒谎。」
「那倒怪了,杨謇和长公主以赏春宴之名私下见面,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怎会穿得如此招摇?」
「这……阿徵不知。」
「罢了,若非亲眼所见,你又怎么知道什么鎏金莽纹道服,这杨謇过惯了一人之下的日子,已然分不清天高地厚了。」
我默默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害怕自己笑出声。
我确实不曾见过杨謇,但作为阿娘不共戴天的仇人,杨謇的画像在我家可是跟三清祖师挂在一起的。
阿娘每日给三清祖师敬完香,都会顺道骂杨謇一通,一炷香的工夫,句句不带重样的。
也不知道三清祖师会不会嫌耳朵疼。
到了宰相府,有些意外地见到了宋清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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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小姐,我有话想与你说。」
主母看了我一眼,把她身边的嬷嬷留给了我,吩咐道:「就在门口说,当着人,省得再被人嚼舌根。」
说完便带着其他人进了府,平白被呛了一顿,宋清焰脸色不算好看。
「大人有话快说。」
当着嬷嬷的面,宋清焰也丝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你跟长公主说了什么?殿下竟下了死命令要我娶你。」
这是下毒不成,打算用婚事拿捏我了。
「自然是因为大人你行事不轨,有辱长公主的清白,殿下这才忙着把你打发出去。」
「秦徵一!」
「大人有何吩咐?」
「你不要得意,你亲眼见过诏狱的刑罚,成婚后,我自有一万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原来如此……
如果阿姐果真如我猜测那样,撞见了长公主和杨謇私相授受,惊惧之下又被人推入水中。
那宋清焰,就会是神兵天降般的大英雄。
阿姐怕水一事,我并未说谎。
只是阿姐不曾想到,她的救命恩人将她带去了诏狱,强迫她亲眼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犯人,如何忍受人间酷刑。
剥皮、炮烙、锥刺……
这叫她如何不惊,如何不惧。
什么神兵天将的英雄,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地狱厉鬼。
「我要离京一段时间,国师țũ₄算出荆州地界有双生子降世,陛下命我亲去监刑。」
「待回来我就上门提亲,秦徵一,你的好日子马上就到头了。」
我勾起一抹笑,一字一句道:「那阿徵,静候大人回京。」
宋清焰,我改主意了,我不只要你死。
送走宋清焰这个晦气玩意儿,我转头去找了宰相爹。
「爹,女儿今日替你与长公主结盟了。」
「噗……」
一口茶险些喷我身上,我嫌弃地退后几Ťůₔ步,不明白宰相爹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你说什么?」
「哦,长公主意图谋反,我替您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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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爹张了张嘴,一副想骂我又不知该从何骂起的模样。
我淡定地坐下,把那盏未动的参汤挪到自己面前。
「陛下无子,若有朝一日陛下驾崩,谁即位?」
宫中传出陛下服用丹药的消息,前朝早已炸开了锅。
史书上字字血泪,拦不住当今陛下妄求长生的贪欲。
宰相爹不说话,我自问自答道:「按惯例自然是要过继宗室子,虽然先帝一脉几乎都死绝了,但最起码都是太宗的后代,也算名正言顺。只不过,你们忘了一个人。」
「你是说长公主?」
「准确地说,是先帝的嫡长公主,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ẗũ₆亲姐姐。」
「女子如何为帝?」
「她乃护国公主,监国理政三年之久。」
「陛下如果有此等想法,当初也不会逼迫长公主放权。」
「那会儿陛下也不知道自己会后继无人。」
宰相爹眉头紧锁,盯着我发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终于问到关键了,也不知道宰相爹是不是上年纪了,反应这么慢。
「杨謇,是长公主的人。」
一则双生祸国的预言,博取了陛下的信任,绝了陛下的子嗣,为的就是今天。
陛下手中最好用的刀,终究是指向了他自己。
「帮长公主就是帮杨謇,你如何肯?」
不愧是我爹,了解我这睚眦必报的性子。
「您错了,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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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我开始数着日子等宋清焰回京。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月。
宋清焰回京当天,宰相爹前脚被召入宫,后脚我就带着怀珠去了鸿雁斋打听消息。
一壶茶卖十两银子的地儿,真真是往来无白丁,但却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听说了吗?锦衣卫这次差事办黄咯。」
「我怎么听说是国师被陛下训斥了?」
「我听说是国师借着丹药给陛下下毒被发现了。」
「明明是长公主和国师意图谋反。」
「……」
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我那宰相爹到底往外散了些什么消息。
「你们说的这些都不对,锦衣卫奉旨前往荆州诛杀双生子。
「结果到了那却发现压根儿不是刚降生的孩童,而是两位行将就木的老者。」
「宋清焰上午到的荆州,下午两位老人就寿终正寝了,此事在荆州地界已经传开了。」
总算有个靠谱的。
「那双生子的预言岂非成了妄言?」
「怎会,国师定会说祸乱朝纲的乃是双生子,但并非所有双生子都会祸乱朝纲。」
「唉,奸臣当道啊。」
「非也非也,依老夫看,国师这次怕是要栽了。」
「怎么说?」
「荆州有双生子降世,可是国师卜算出来的,如今卦象出错,说明什么?」
「说明国师老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荆州之事,便是他们凿进去的第一根楔子。
人心难测,一旦信任出现了裂纹,全面崩塌不过是早晚的事。
ṱų₋天下苦杨謇久矣,有了荆州的先例,各地纷纷呈报双生子寿终正寝的例子。
法不责众,仅荆州一例,陛下可治荆州刺史失察之罪。可全国上百例,陛下就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但杨謇的日子,却是越发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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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爹这段时间真可谓志得意满,朝堂之上国师一党节节败退,听说陛下已经不肯服用杨謇上供的丹药了。
但很快,有人为陛下引荐了一位新的道长。
比杨謇资历更深,道行也更深。
宰相爹则联合群臣上书,列举杨謇十九条罪状,群起而攻之。
杨謇入狱,双生祸国的预言就此烟消云散。
杨謇锒铛入狱那天,我特意打点了一番去看他。
被扒去了鎏金莽纹道服的杨謇,也不过是个贼眉鼠眼的卑鄙小人。
「国师大人。」
「秦二小姐是来看老夫笑话的?」
「不是,我是来让你死个明白的。」
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看着他故作冷静的面具崩裂,逐渐慌乱。
「你不是秦徵一。」
「我自然是秦徵一, 我与秦徵一有一模一样的脸, 又怎会不是秦徵一呢?」
「你……你是双生子。」
杨謇恍然大悟,他猛地站起身,一副癫狂之色。
「我要告诉陛下,秦相欺君罔上, 隐瞒双生子的身份,老夫的预言没错,双生祸国,双生祸国!」
真聪明,一点就通。
只可惜啊,没人再信他的话了。
那天之后,杨謇便疯了。
杨謇疯了, 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
我开始耐着性子静静等待,等陛下在丹药的侵蚀下一日日衰败, 等朝堂之上立储的风波愈演愈烈,直到长公主一派逐渐占据了上风。
天朗气清,阿娘和阿姐也该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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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阿姐已然好了许多, 不再怕人,只是神志仍然没有恢复正常。
她游荡在我们无法踏足的地方, 偶有一瞬, 她会睁眼看看我和阿娘。
阿娘每日都亲自下厨, 专挑阿姐喜欢的菜式做,阿姐吃得很开心。
只是那碗她最爱的杏仁酥酪, 她却始终不肯吃一口。
某天深夜,宫中急召宰相爹入宫。
府内灯火通明, 我披上外衫走到院中, 静静地看着那弯刀锋般锐利的月牙。
此时此刻, 淮南王应该已经进宫了吧。
接下来, 就该是皇后拿出长公主假借双生之名残害皇嗣的证据, 将其打入万丈深渊。
宰相爹人前为长公主鞠躬尽瘁,无人在意那艘自扬州回京城的船上还藏了太宗皇帝最小的孙子, 当今陛下的亲侄子淮南王。
离那个至高之位仅有一步之遥, 不知长公主此刻会作何想。
一个用无辜者鲜血铺就夺权之路的人,我要怎么相信她会成为一位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至于淮南王, 人是宰相爹选的,至于他能不能做到勤政爱民, 那是宰相爹要考虑的事情。
我说了,我一向自私自利,顾不得天下苍生。
陛下还是没能熬过寿辰,一朝宫变, 淮南王即位, 长公主发配皇陵,其党羽尽数伏诛,包括那位新任国师。
锦衣卫都指挥使宋清焰,于诏狱受尽三十六道刑罚,死不瞑目。
啧,死得真难看。
阿娘撤下了杨謇的画像,日日于三清祖师前虔诚祈求, 阿姐能够恢复如初。
我学会了做杏仁酥酪,只希望有一天,阿姐能亲口尝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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