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婚之殇

苏景辰高中状元那天,我爹有意向他提亲。
他母亲为攀上尚书府,派山匪截杀了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成婚后,苏景辰折磨了我一辈子。
直到死,我才知原来自己奢望的举案齐眉,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报复。
重来一次,苏景辰如愿和心上人成婚。
我也和刚回京的小将军陆彦定了亲。
大婚那日,苏景辰红着眼拦住陆彦。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1-
「小姐快看!那就是新科状元苏景辰!」
贴身丫鬟琉璃捧着脸张大嘴,神情激动。
她又是尖叫又是蹦跳,将雅致清冷的茶室搅得春意盎然。
我倚靠着窗柩懒懒向下看去,一张熟悉的俊脸映入眼帘。
「啊啊啊啊!他真的好……」
「好丑。」
「咳咳咳!」
尖叫声戛然而止,琉璃掐着自己脖子猛灌两杯浓茶,才勉强止住咳嗽。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瞪成铜铃。
「小姐,你说他,丑?」
我半个身体撑在窗外,目不转睛盯着白马上那道披红挂彩的修长身影。
「是啊,丑死了。」
面若桃花,心如蛇蝎。
令人作呕。
苏景辰家贫人俊,才高八斗。
他孤身一人携着老母进京赴考,殿试上一篇策论写得文采斐然,技惊四座。
听闻,圣上阅完龙心大悦,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谁说寒门不能出贵子!」
我爹欣赏他的才华和孝心,便委婉派老仆找到他母亲问话。
苏景辰他娘守寡二十余载,能教出个状元,自然不是一般乡野村妇。
当听到我爹是吏部尚书时,她心动了。

-2-
彼时,苏景辰在镇上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他娘为攀附我们尚书府,竟联合山匪截杀那未婚妻。
心爱之人身死,苏景辰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
后来,他终于查明真相。
他娘哭着说自己是被我家权势威逼,为保住母子性命才出此下策。
苏景辰,信了。
他将满腔仇恨尽数倾泻于我。
娶我,只是为了折磨我。
万幸得上天垂怜,又给我一次重活的机会。
想到上一世他那些卑鄙龌龊的手段,我恨得心尖都在发颤。
「脸白如尸,身瘦似猴,真是看一眼都想吐。」
唐府第一话唠·无话不接·赛媒婆·琉璃沉默了。
她目瞪口呆望着我,过了半晌才勉强张开嘴。
「苏景辰丑,那小姐觉得谁俊?」
今日新科状元打马游街,人潮涌动。
苏景辰骑着高头大马缓步前行,身侧还有两队身披银甲的将士护卫。
为首的那个小将轮廓英挺,皮肤是京城中少见的麦色。
此时他恰好仰头朝茶馆望来,眉眼飞扬,一双眸子灿若星辰。
我眼前一亮,顺手指着他;
「他就比苏景辰俊一百倍。」
小将军仿佛听到了我的话,扬起薄唇淡淡一笑,如春日桃花绽放。
琉璃沿着我的手指看了一眼,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小姐!我差点以为你的眼睛生病了!」
「还好还好,这个小将军确实俊得很。」

-3-
打马游街完,便是簪花宴。
暖房中莺莺燕燕坐了一屋,香气扑鼻,罗裙翻飞。
我盯着门帘发愣,不由得想起临死之前放的那场火。
苏景辰和我成婚不到一年,我便在一次踏春时,被山匪掳走失了清白。
从此,我在苏家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哪怕我有着一个当户部尚书的爹和十里红妆。
苏景辰也一改新婚时的温柔体贴,开始一房又一房纳妾,生下不少庶子庶女。
他挥霍着我的嫁妆,利用我爹的权势拼命往上爬。
我唐家却还要感激他。
感激他没有一纸休书,将我这个不洁之女休回家。
后来,苏景辰联合我爹政敌诬告他通敌叛国。
唐家男丁问斩,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妓。
护卫拼死递上消息,我这才得知,幕后黑手竟是我枕边人。
我在屋里倒满桐油,哄骗苏景辰进房后,扔下手中的火折子。
熊熊火光中,我拼死抱住苏景辰的腰。
哪怕他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入我胸口,我也没有松手。
烈焰灼烧着我的皮肤,匕首划破我的皮肉。
这一切,都远不及我心中之痛。
我和苏景辰一起死在那场大火中,又同时重生回他高中状元前一个月。
「小姐,快看!」
琉璃的一嗓子将我喊回现实。

-4-
「这就是苏状元的妻子啊?」
「可惜了,苏状元一表人才,怎么就英年早婚呢!」
「听说他妻子家是杀猪的,还救过他的命呢!」
「什么,苏夫人是屠户之女?这可真是,麻雀变凤凰了!」
女眷们并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张杏花涨红着脸站在屋外,进退不得。
这一世,终究是不同了。
苏景辰不顾他母亲反对和张杏花成了婚。
京中茶楼里到处都在说他们这一段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屠户之女冒死救下意外溺水的书生,两人一见钟情。
书生家贫,女孩总是偷偷给他家送肉。
等书生中进士之后,便八抬大轿风光迎娶女孩进门。
昔日卖肉女,如今诰命身。
一时间,张杏花成了京中所有女子艳羡的对象。
我托着脸眯眼仔细打量。
唔,相貌不丑。
皮肤虽然有些黑,眉眼却有几分秀丽。
穿着有些穷酸,头上只插了两根银簪。
上身穿了件粉色袄子,衬得她肤色又暗又黄。
裙子倒是挺好看的,是京中时兴的百花石榴裙,只是那样式为何有些面熟?
声音逐渐安静,众人的视线不停朝我身侧投来。
我疑惑地偏过头,随即哑然。
撞衫了。
状元夫人和我的丫鬟琉璃,穿了同一条裙子。

-5-
张杏花循着众人目光,看到琉璃后面上一怔。
随即勉强扬起嘴角,在大家诧异的眼神中,羞怯地走上前和琉璃打招呼。
「妹妹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好生漂亮!」
「咱们今日穿着同样的裙子,倒是很有缘分。」
屋内先是一静,随即有笑声低低响起。
笑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高,犹如锣鼓喧嚣,一发不可收拾。
坐在我身侧的永宁郡主一边笑一边捶桌。
「哎哟笑死我了!」
「哈哈哈,小琉璃,人家问你话呐!你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张杏花捏着衣角,茫然又无措,完全不知道大家为何而笑。
她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内,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擅闯者。
我叹了口气,也不怪她认错。
我素来宠爱琉璃,她身上穿的戴的,比小门小户的千金还要体面不少。
听到永宁郡主拿自己打趣,琉璃也不恼。
她大大方方地站在中间任由众人打量,对着张杏花屈膝行礼。
蹲下时,金簪上镶嵌的翡翠蜻蜓双翼颤动,展翅欲飞。
「回苏夫人,奴婢是唐尚书府中的丫鬟,当不得夫人谬赞。」
张杏花脸上的血色,在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张着嘴瞪着眼,视线从琉璃头上的凤蝶鎏金簪、累丝珍珠钗上缓慢扫过。
最后满眼苦涩地停在琉璃的手腕上。
那儿,一只通体翠绿的碧玉镯子正散发着淡淡幽光。ţū́⁰
张杏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捂着脸跑了。

-6-
簪花宴当日,苏状元在前厅博得满堂彩,他夫人在后院丢了大脸面。
京中最近的热闹,都是由苏家提供的。
京城居,大不易。
苏景辰虽高中状元,入了翰林,但现在也就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薪奉一年七十两银子,还不够我买一只金步摇的钱。
「哈哈哈哈,小姐,你听说了吗,哈哈哈!」
唐府情报中心琉璃大丫鬟人未至,笑先闻。
「听说苏状元今天上朝时,刚走到金銮殿外,冻晕过去啦!!!」
琉璃大步从屋外走进,手里抓着把瓜子。
苏景辰入职翰林院后,在京南赁了一处小院,还买了个小丫鬟。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京南是贫苦人家聚居之地,院子大多狭窄逼仄。
在自家院里放个屁,隔壁屋都能闻着味。
苏家那小丫鬟嘴巴更是和筛子似的,什么话都往外漏。
「上次簪花宴后,苏夫人在家日日以泪洗面,说自己没有衣服首饰,不配出门。」
「苏状元爱妻心切,就把自己身上最值钱的棉袍给当了。」
「他家离宫多远阿,他还坐不起马车,是走路来的。」
「这不,在殿外等候上朝时人就不行了,听说一头栽在陆老将军身上。」
「陆老将军还以为有人偷袭他,一个过肩摔把苏状元摔出三丈远!」
「还是陆小将军发现不对劲,飞身抢下苏状元,不然就凭他那小身板,骨头都要摔断好几根!」
琉璃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看到一般。
我坐在暖炕上,热得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叫人把炭撤去一些,这地龙烧得也太旺了。」

-7-
我实在是没想到,重活一世,还能见到苏景辰为银钱发愁。
我外祖家是江南的皇商,世代豪富。
母亲当初的嫁妆在码头上停了一个月都没卸完。
她善于经营,手中的嫁妆铺子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待我和苏景辰成婚后,有大半都陪嫁给了我。
上一世,苏景辰上朝都是香车宝马。
夏日有冰,冬日有炭。
翰林院清廉,他每天的三餐都是我亲自打点好派人送去。
从上峰到下属,甚至是看门的门房都受过我不少好处。
我用唐家的银钱和权势,替他砸出一条康庄大道。
自成婚以后,苏景辰眼里心上便再也没有银钱两字。
他只需认真读书努力当差既可。
这些俗物,向来不用他操心。
他身边要好些的同窗朋友,也习惯一有事情就找他帮忙。
每个月光是接济他那些穷同窗,就要上百两银子。
「哈哈哈,京里如今骂人,都不说对方小鸡仔啦。」
「而是说,我看你能被陆老将军扔飞十八丈!」
「哈哈哈,小姐你说,陆老将军咋那么厉害,他今年好像都五十多啦!」
琉璃上下嘴唇翻飞,一边吐瓜子皮一边说话。
不但瓜子磕得又多又快ƭũ̂₊,话也是密得针插不进,滔滔不绝。
我弯曲手指轻轻扣了两下桌子,她便立刻停下动作正襟危坐。
「你派人寻两户刁钻蛮横的,让他们去和那苏景辰做邻居。」
「最好家中有当官的亲戚,不惧怕他是翰林。」
琉璃眼珠子转了转,小心翼翼地俯下身。
「小姐,那苏景辰,和咱们有仇?」
我眸光一冷,重重阖上茶碗。
「生死大仇。」

-8-
琉璃立刻从暖炕上跳起来一撸袖子。
「我这就安排人!到时候定要让那苏狗不死也脱几层皮!」
她风风火火地跑了,临走前还不忘把瓜子揣兜里。
刚跑出两步,又兴冲冲折回身。
「小姐小姐,外头下雪啦!」
帮我支起窗户倒好茶后,她这才带着满脸杀气,一头扎进风雪中。
我笑着摇了摇头,满府院,就属这丫头最忙。
窗外白雪纷飞,红梅绽放。
上一世,我被山匪掳走时,也是这样一个天气。
他们将我扔在脏乱的泥地上,连门都没掩,就猴急地撕碎了我的衣服。
我就这么睁眼看着屋外的雪,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
救我的将士赶到时,我身上已经没一块好肉。
他脱下身上的白色狐裘盖住我,然后把剑塞进我手里。
「杀了他们,活下去。」
我握着剑一刀又一刀,滚烫的鲜血喷洒在我身上,将白色狐裘染成一片猩红。
那将士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件狐裘,我也一直未曾还他。

-9-
回府后,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
苏景辰来找我时,说了一句。
「绮云,你永远是我苏家主母。」
因着这句话,我感激了他一辈子。
主动奉上所有嫁妆,把管家权尽数交给他母亲。
然后,和琉璃在那方寸天地中困了整整十年。
直到父亲出事,唐府满门被抄。
我可真蠢啊。
杯中茶早已冷透,风吹得我半眯起眼。
眼睛又涩又痛,但我的泪,早已在上一世流干了。
「小姐小姐!」
琉璃兴冲冲推开门,裹挟着风雪快步向我走来。
我看着如此鲜活热烈的琉璃,心下一酸。
上一世,因为不喜欢见人,她赶跑所有丫鬟,独自一人照顾我。
我每天都不说话,只是沉闷地枯坐着。
琉璃一开始还会对着院里的花鸟树木自言自语。
时间长了,她也开始变得和我一样沉默。
我都忘了,她原本是一个这么爱说爱笑的人。
「哈哈哈小姐!」
琉璃笑嘻嘻地跑上前拉住我的手。
「苏狗和张杏花出门啦!」
「张杏花知道苏狗被冻晕,很是羞愧,一定要拉着他去把那棉袄给赎回来。」
「两人现如今正拉扯着朝凌青衣坊去呢。」
我扶着她的手坐起身。
「走,看戏去!」

-10-
等琉璃推开厚重的门帘时,衣坊内已经站了不少人。
最显眼的位置上果然坐着永宁郡主。
在京城,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永宁。
她看到我双眼一亮,扔下手中的瓜子朝我招招手。
「夫人,快回去吧!」
见人越来越多,苏景辰一张玉脸臊得通红。
尤其转头看到我时,更是瞳孔一缩,脸色剧变。
「咦,青了青了,刚才还是红的呢!」
「苏状元怕不是那天上的彩虹成了精,怪会变脸哈哈哈哈!」
永宁乐不可支,整个人笑倒在我怀里。
苏景辰没理会她,一双凤眼只直勾勾盯着我瞧。
我斜靠在椅背上淡淡地回望着他,面无表情,手上的指甲却早已掐破掌心。
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诡异。
张杏花有些吃醋,她轻轻扯了扯愣神的苏景辰,刻意捏着嗓音。
「夫君,你们认识?」
此时永宁也挑眉睨向我。
「认识?」
「不认识。」
「认识。」
我和苏景辰异口同声说完,屋里陡然一静。
「嘿!有点意思!」
永宁坐直身体双眼放光,一双漆黑的眼瞳不住在我和苏景辰身上来回打量。

-11-
我端起茶杯轻呷一口。
「一个穷翰林而已,我怎会认得。」
苏景辰听到这话,瞳孔猛然一缩。
他脸色变了又变,眼眸中情绪翻涌。
良久,他才呼出一口气,朝永宁郡主和我拱了拱手。
「唐小姐和郡主号称京城双艳,下官自然是听过的。」
看来这段时间,他确实过得不好,都学会拍马屁了。
上一世的苏景辰可是一身傲气,宁折不弯。
听到永宁是郡主,张杏花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上前一步把银子和当票拍到桌上,朝掌柜挺起胸膛。
「掌柜的,快把棉服还给我们吧。」
掌柜神情有些为难。
「苏夫人,这棉服我当给苏大人时是九两银子没错。」
「但九出十三归可是所有当铺的规矩。」
「按规定,您得归还十三两银子,才能赎回这棉服。」
张杏花气坏了,她叉着腰昂起头,像一只斗鸡般气势昂扬。
「郡主在这,你还敢讹我们?」
「我夫君可是当朝状元,圣上钦点的翰林编修!」
「我们昨天才当的棉服,今天来赎就多了四两,你这是抢钱啊!」

-12-
我从没见过苏景辰如此羞窘的模样。
他拼命扯住张杏花衣袖。
「夫人,回去吧,咱们不赎了,那银子本就是给你买首饰的。」
「掌柜的,对不住,我夫人不太懂这些。」
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苏家又实在贫困。
听琉璃说,付完房子赁钱后,苏景辰就没什么钱了。
数九寒天的,连个炭都用不起。
一家人冷得直在屋里头跺脚。
用不起炭,自然也吃不起肉。
苏景辰比上一世看着瘦多了,瘦骨梭棱,弱不胜衣。
而张杏花是屠户出身,常年杀猪,手上有一把子力气。
所以,苏景辰没扯过她。
「我不管,你今天一定要把棉服还给我!」
张杏花一把甩开苏景辰,双手叉腰,气壮山河。
她依然穿着上次那件粉色袄子和石榴裙,嘴巴一张一合。
唾沫横飞间,含娘量极高。
我怔怔地看着她翻飞的薄唇出神;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让苏景辰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也恨了我一辈子?
「闭嘴!」
苏景辰忍无可忍,扯着嗓子大喝一声。

-13-
张杏花犹如被掐中脖子一般瞬间哑然。
她嘴唇颤抖,眼眶泛红,泪珠一颗一颗滚落。
良久,才哽咽着说道;
「夫君,你吼我?你竟然吼我?」
「哇!」
张杏花捂着脸跑了,把掌柜的撞了个趔趄。
苏景辰脸皮抽了抽,强咽下一口气。
他向掌柜的告罪后,抓着当票和银子折身而去,背影萧瑟,步履蹒跚。
永宁看得啧啧称奇;
「好看,真好看,这不比松鹤楼唱的戏精彩多了!」
她意犹未尽地端起茶杯,兴师问罪朝我斜来目光。
「说吧,你和这苏景辰什么情况?」
我随意诌Ťũ̂⁴了个理由;
「那日听到他和人说我爹坏话,看这厮不顺眼得很。」
永宁郡主点点头,也不多问。
「行,你不喜欢的人,我也不喜欢。」
我心中一暖,忍不住紧握她的手。
永宁是我的手帕交,闺中密友。
上一世,我将自己关在院里以后,她常常来看我。
我不愿意开门,她也不走。
经常在我院子外一站就是一天。
我有着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家人。
若非碰上苏景辰,我的一生定然平安喜乐,健康顺遂。

-14-
苏景辰这人十分要脸面。
他自小就一门心思读书,靠寡母绣花维持生计。
后来与我成婚,就更不用为银钱烦忧。
两世为人,他依然不会挣钱。
所以,他遇到了重生以来最大的危机。
俸禄还没到手,钱花完了。
琉璃笑嘻嘻地玩着手中的九连环。
「小姐放心,那朱老八心狠手辣,还有国舅爷当后台。」
「想从他手下逃高利贷,可没那么容易!」
我打开妆奁盒子,挑出一只红宝石金簪插在她发髻上。
琉璃肤白,这红色刚好衬她。
「他问朱老八借了多少钱?」
琉璃放下九连环,对着铜镜美滋滋地左照右照。
「他借了一百两,羊羔息。」
羊羔息是民间借贷中利钱最高的一种。
借了羊,羊产下的羊羔只为利息,不为本金,因而叫羊羔息。
一百两银子,十月便要翻一番,变成二百两。
再过十月,就是四百两。
苏景辰借下这高利贷,到时候卖妻卖母估计都还不上Ṫũ̂₍。
除非把他自个儿给卖了……
上一世的仇,我要一桩桩一件件,慢慢地报。
定要让苏景辰像我一般,屈辱痛苦,却又长长久久地活着才好。

-15-
苏景辰之前阔绰惯了。
又或许是他觉得自己带着记忆重活一世,便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双手连朝堂风云都可轻易搅弄,要赚银子不是易如反掌?
所以,当一百两银子到手以后,他花得特别痛快。
给自己买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一身体面Ṫű̂⁷冬衣。
给妻子打了一对金钗,另两套崭新的衣裙。
给老娘,额,什么都没买。
琉璃扶着我在花园中散步,嘴皮比双脚更忙碌。
「小姐,不是听说那苏狗十分孝顺吗?咋什么都不给自己老娘买。」
我听了不屑一笑。
有些男人的孝顺,一直都只在嘴上。
上一世成婚后,他母亲的衣食住行、行医问药全都是我在负责。
等我出事以后,便由柳姨娘掌管府里中馈。
如果没人提醒,苏景辰连他老娘的生辰都记不得。
这一世,面对失而复得的心爱之人,苏景辰哪里还想的到他娘。
「苏景辰老娘什么反应?」
这老虔婆向来是个面慈心狠的。
苏景辰典型的娶了媳妇忘记娘,我不信她咽得下这口气。
琉璃一下子来了精神,转头双目灼灼似雷电。
「小姐,您肯定猜不到!!!」

-16-
琉璃给苏景辰安排的邻居潘大娘,是京中有名的泼妇。
她还有个诨名,叫「顺风耳」。
这人十分热爱听人壁角,而且自小便听力惊人,还擅学人说话。
每次听完邻居墙角,她都会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其他街坊邻居听。
邻居们都对她又爱又怕。
既爱听她说人阴私,又怕这阴私是自己家的。
这次她把一对小夫妻的床头话学得满京城都是,得罪狠了那男人。
恰好那男人妹子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小妾。
所以她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人,被琉璃安插到了苏景辰隔壁。
她的房间和苏景辰老娘的只有一墙之隔。
昨晚,她听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消息。
琉璃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嗓音学老妇人说话。
「小桃,只要你后日帮我推那杀猪的贱蹄子入水,我就抬你当老爷的通房。」
「老夫人!奴婢不敢!」
「你怕什么?她只是一个杀猪的,死了就死了,谁会管她?」
「等她死了,你每天陪在我儿身边,安慰他开导他,还怕他不心动?」
「等以后有了一儿半女,你儿子若再中个状元,你母凭子贵,不比现在当丫鬟强百倍?!」
我顿住脚步吃惊地偏过头。
「这话,还有谁知道?」
琉璃眼中闪过几分幸灾乐祸。
「这会儿,怕是全京城都传遍了。」
「潘大娘在京中极有口碑,素来只传谣不造谣。」
「现在除了苏狗一家,全京的人都等着看明天这一出好戏。」
「为此,周夫人宴席的请帖,都炒到二百两银子一张了!!!」
明日是翰林院周学士夫人三十整寿,她发了许多请帖邀各家亲朋前去吃席。
苏景辰作为翰林院编修,妻子和母亲都收到了请帖。
我爹是吏部尚书,负责百官升迁考核,向来是朝中大臣们争相巴结的对象。
自然,我也收到了请帖。
我伸手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红梅,轻轻将花瓣碾碎在指间。
苏景辰他娘最是嫌贫爱富,势力贪财。
她好不容易将儿子养成状元,奇货可居。
怎么可能放任张杏花这样的屠户之女摘了桃子?
只有娶个高门贵女,苏家才能更近一步。
这段时间的清贫,终于让她失了耐心,再次露出狰狞的獠牙。
也不知这一次,苏景辰还能否再护住张杏花?

-17-
周夫人是周大人娶的继室,足足小了他十岁。
周大人十分疼爱这小娇妻。
因着妻子是江南水乡出身,成婚后命人在院中挖了一个碧蓝的湖泊。
湖中种了莲花,养了锦鲤,湖边还停着几艘颇有野趣的乌篷船。
这湖边素来清幽,今日却挤满了人。
众人目光有意无意从苏景辰家眷身上略过,看得张杏花慌张不已。
永宁郡主恨恨地一甩帕子。Ţūⁿ
「青莲,吩咐下去,让这些人不许再盯着苏景辰家眷了!」
「还有,去告诉周夫人,让她把湖边的渔娘给撤了,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等会戏还怎么演!」
我十分赞同。
周夫人显然也听说了潘大娘的话。
湖北密密麻麻站满了丫鬟小厮,苏景辰她娘只要不是个瞎子,定然不会再动手。
当今天子家嗣单薄,圣上只有七王爷一个胞弟。
七王爷育有六子,又只得了永宁一个女孩。
今日来的所有宾客,便属永宁地位最为尊崇。
她一发话,众人的眼神便克制许多。
「郡主娘娘!」
张杏花看到永宁,眼前一亮,提着裙子一路小跑。
自上次成衣店偶遇,她便以为自己和永宁算熟人了。
我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苏景辰这妻子,着实有些天真。
「娘娘也来游湖吗?」
我抚了抚额,有些听不下去。
「苏夫人,宫里的才叫娘娘,郡主当不得这个称呼。」
张杏花面皮一僵,有些讪讪的。
「俺们镇里都这么叫的,叫娘娘表示尊贵。」

-18-
张杏花见永宁神色淡淡的,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泻千里。
「绮云,这湖边挤得慌,我们去别处走一走吧。」
永宁拉着我的手,在说到「挤得慌」三个字时,刻意提高音量。
湖边的人先是一顿,随即如鸟兽散。
「这湖雅致是雅致,就是风大,吹得我头疼,我去花房坐一会。」
「张夫人,同去同去,我也觉得身上有些冷呢!」
「姐姐们等等我,我也想去寻个地方烤火。」
女眷们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朝外走去,一双双眼睛却都偷偷盯着张杏花。
人走了,心没走。
「诸位夫人等等老身!」
苏景辰的娘也迈开步子,临走前不着痕迹地瞥了张杏花身边的丫鬟一眼。
永宁拉着我的手瞬间用力,身体也紧紧绷直。
昨日刚刚下过雪,湖水虽未结冰,湖面上却有层淡淡的雾气。
这种天气,张杏花如果ŧűₐ真掉进湖里,时间一长必然小命难保。
不过,周夫人也不会真让她出事情。
渔娘、姜汤、大夫是一早就预备下的。
众人虽然听说了潘大娘的话,对于今天这事,其实也是将信将疑。
永宁用力攥紧我的手,神情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你说那丫鬟敢不敢出手?」
「哎呀我好多年没看过这种大戏了,还怪激动的。」
那丫鬟,必然会出手。
我见过她看向苏景辰的眼神,和当年院里的丫鬟小妾一样。
充满着迷恋和爱慕。

-19-
「噗通!」
「哎呀,掉了!」
永宁重重一拍手,半天才挪几步的夫人小姐们迅速折身而返。
「天哪,真掉了!」
「掉得好!咳、咳咳,不好啦,有人掉水里啦!」
「来人呐,苏夫人掉湖里啦!」
所有女人一起松了口气,陆将军的小闺女甚至激动得鼓起了掌。
窃窃私语中,我听到有人摸着胸口暗自庆幸。
「二百两银子没白花!值了!」
今日不止女眷在湖边徘徊,男人们也在不远处晃悠。
八卦之心,不分男女。
听到这边的呼喊声,不少人立刻加快脚步朝我们跑来。
张杏花掉进湖里也就几个呼吸的工夫,早有渔娘跳下去将她捞起。
此时她身上披了件厚重的棉袄,正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苏景辰见落水的是自己妻子,脸色大变。
他拨开人群蹲下身,颤抖着握住张杏花冰凉的手。
张杏花看到苏景辰,嘴巴一瘪便哭了出来。
她泪眼婆娑又楚楚可怜地望着苏景辰。
「夫君!有人推我!」
听到这话,苏景辰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猛然站直身体,一双眸子如鹰隼般盯住我,声音发狠。
「唐绮云!」
「你这个毒妇!!!」
「我不许你再伤害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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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
众人:????
一道抽气声:嘶,刺激!这请帖起码值五百两!
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苏景辰。
没等我发话,琉璃气坏了。
「呸!苏狗,咳,苏大人是被屎尿糊了心吧!」
「这湖边这么多人,尊夫人落水时我家小姐正和郡主说话呢,你凭什么污蔑她!」
「听说苏大人最近穷疯了,莫不是看我家小姐有钱,想强行碰瓷吧?!」
我从琉璃身后踏步而出,目光清冷冷地看向苏景辰。
「在场那么多人,苏大人为何认定是我推尊夫人落水呢?」
我不屑的眼神刺痛了苏景辰。
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自然是因为你心悦我,一心想嫁与我为妻!」
现场陡然安静,众人凝神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噗!」
「哈哈哈哈哈!」
一道清朗的笑声从人群中传出。
一个身量极为高挑的男子跨步而出,眉眼桀骜,风神俊朗。
「许久不回京城,竟不知疯子也能当状元了?」
「苏大人得了癔症,该请大夫好好看病才是,何必出来吓唬人?」
这是,上次苏景辰打马游街时那个小将军?

-21-
「兄长说得对!」
陆将军的闺女跳出来走到他跟前,对着苏景辰扮了个鬼脸。
「苏大人好没道理,尊夫人明明是你自家丫鬟推的,关唐姐姐什么事情!」
原来这小将军,竟然是陆家那个刚从边关打完胜仗回来的陆彦。
陆家镇守国门,世代忠烈。
陆彦一发话,众人也都跟着开口。
「苏大人,万事还是要讲求个证据!」
「唐小姐出身名门,母家豪富,要找什么豪门公子没有,何必上赶着来给一个六品编修当继室?」
「苏大人不愧是状元,果然敢想敢干,真乃寒门楷模!」
听到众人的奚落,苏景辰眸光一沉。
苏家丫鬟此刻正跪在一边拼命磕头。
明明落水的是张杏花,她却抖得比张杏花还厉害。
「老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刚才光顾着赏景,不小心绊倒了夫人,对,我是不小心的!」
苏景辰的拳头握了又握。
陆彦嗤笑一声,面露讥讽。
「与其指责别人,不如先找找自家问题吧。」
「比如,问问你那老母亲?」
听到陆彦这话,众人全都举目四顾,开始寻找苏景辰他娘。
他母亲刚才还在这湖边,此刻却不见踪迹。
这是在制造不在场证明呢。
苏景辰听到这话,急怒攻心,再次失去理智。
「唐绮云,你又威逼我娘?!!!」
「这次就算杏花死了,我也不会娶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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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诧异,费解,茫然,激动,错愕。
各种情绪在众人脸上闪过,最后化作两字。
「好癫。」
翰林院大学士周大人再也忍不住,走上前扯住苏景辰的袖子。
「苏编修,你吃醉了,同我下去醒醒酒吧。」
永宁也铁青着脸上前,狠狠瞪着苏景辰,恨不得吃了他。
「苏大人真是搞笑,在场的各位青年才俊,哪个不比你家世好样貌好人品好前程好?」
她一把拉过陆彦,伸出手在陆彦头顶比划了一下。
「陆小将军智勇双全,能文能武,身高九尺,陆老将军都扔不飞他!」
「再看看你,面白无肉,身瘦似猴,上个朝都能冻晕过去!」
「退一步再说,你连件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别癞蛤蟆想着吃天鹅肉了!」
陆彦笑嘻嘻点了点头,对着我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
我颔首屈膝朝他行了个礼。
「陆小将军人中龙凤,皎皎若天上月。永宁你别什么脏的臭的都拿来同他比较,反倒辱没了他。」
从始至终,我都没看过苏景辰一眼。
我爹自己出身寒门,带着一个寡母上京赴考。
中状元后被我外祖榜下捉婿,顺利同我母亲成婚。
婚后他感念外租家的帮衬,待我母亲极好。
成婚二十余载,他从未纳过通房小妾,更没有和母亲红过脸。
当日,他看着苏景辰,就像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同我说,门当互对虽然好,但高门大户三妻四妾,世家子弟风流多情。
他不愿意我去吃这种苦。
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他说我陪着苏景辰一步一步慢慢走,定然能同母亲一般幸福安乐。
我自小看着父母琴瑟和鸣,情深似海。
也看着姨母来找母亲哭诉,说自己夫君又纳了几房小妾。
所以当父亲将我许了苏景辰后,我没有拒绝。
反而期待着能和他一生一世,白头相首。
如今看来,我们父女都错了。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表面看着是人,其实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23-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落下了帷幕。
苏景辰不敢违逆周大人,被强拉着走了。
周夫人派丫鬟找一圈,才在花房里找到睡着的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说自己吃了酒被风一吹有些头昏,不小心睡死过去。
还问丫鬟,有没有看到自己儿媳。
苏景辰的同僚把这个京城除了苏家人人皆知的八卦告诉他。
不过却瞒下一件事。
他说苏老娘和丫鬟密谋害人时,被一个梁上君子听个正着。
那梁上君子把事情传得到处都知,这才有今天这出闹剧。
他说这事时,没人反驳他。
大家都心照不宣做了潘大娘的保护者。
毕竟,好戏谁不爱看呢?
听说当晚,苏景辰家吵得十分厉害。
苏景辰把能砸的东西都给砸了。
第二天家里吃饭,连碗都是从潘大娘家借的。
潘大娘十分热情,大手一挥说不必再还。
把张杏花感动得当场抹泪,直说潘大娘真是个好人。
琉璃嘴皮子上下翻飞,屋里围满听呆了的丫头。
「天哪,世上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种人竟然还敢攀污我家小姐,实在是岂有此理!」
琉璃停下手中的快板,杏眼一瞪。
「不许插话!我还没说完呢!」
「咳咳,一个个都坐好了,且听我细细道来!」

-24-
「母亲,当真是你给小桃下的命令?!」
「你,你疯了!之前杏花落水、崴脚、被马车撞是不是你安排的?」
「你,可是那唐绮云威逼你的?」
琉璃掐着嗓子,开始学老妇人说话。
「唐绮云?可是唐尚书的嫡长女?」
「好啊,儿子,你总算是开眼了,不枉娘一片苦心!」
「好好好,娘之前本想给你寻个富裕的四五品官员女儿,没想到你直接瞄上一品。」
「是娘眼界太小,差点害了你!」
苏景辰同他娘鸡同鸭讲半天,终于认清一件事。
想让他娶豪门贵女、改换门庭的,一直是他娘。
为此,她不惜几次三番对张杏花痛下杀手。
苏景辰老娘被揭穿以后,不但没有悔过之意,反而理直气壮。
「我看你才是疯了!」
「老娘含辛茹苦二十年啊,守寡二十年才把你供成状元,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冬日用不起炭,每天吃不上肉,连身体面衣服都没有,和我在村里的日子有什么区别!」
「早知道你找个卖鱼女,你还念什么书考什么状元!」
「这二十年你花了我数百两银子,我还不如自己花个干净呢!」
两人吵得十分投入,没发现张杏花正蹲在窗下偷听。
张杏花听得十分投入,没发现左右院墙上趴了一排人头。
琉璃说,吵到后来,苏景辰大喊一声。
「错了!全错了!」
「我错了!我全错了!」
喊完他先是疯狂用拳头捶自己胸口,捶着捶着竟然生生呕出一大口血。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渍,神情癫狂,形如疯子。
把家里能砸的东西砸个干净,最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宛若死狗。

-25-
丫鬟们听得嘴都合不拢。
「天哪,这苏大人原来真的是个疯子啊!」
「张杏花知道婆婆想害死她,以后还怎么在一个屋子里相处?」
「那丫鬟小桃知道老太婆给她画了个假大饼,心里肯定也有恨。」
「这到底是什么样不成体统的人家!呜呜呜,好羡慕潘大娘,可以住他家隔壁。」
小丫鬟们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我摆摆手。
「我有些乏了。」
一屋子丫鬟顷刻间退得一干二净。
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指一下又一下敲着桌面。
看苏景辰这模样,应当是发现自己上一世误会我了。
他的一个误会,害的却是我的一生,以及我唐家满门。
朱老八那边的线,也是时候收紧了。
周大人府上发生的事情,把我父亲气得不轻。
他的选择从寒门进士再次换成世家子弟。
风流总比神经病好一些。
重活一世,我其实并不想嫁人。
如果一定要嫁人,这次的夫君,我想自己选。

-26-
娘亲说我最近运气不济,眼底发黑,让我找时间去国清寺上个香。
我拗不过她,只得寻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带着丫鬟和护卫们上了山。
上完香后,小沙弥说住持想要见我,随即把我带到一间清幽的禅房。
「琦云,我终于等到你了。」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随即眉头一皱。
苏景辰更瘦了,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只见他面白如纸,眼眶凹陷,头顶竟然出现了几绺白发。
这模样,看着似鬼非人。
难道他真疯了?
「琦云,我好后悔。」
苏景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按住自己胸口上前一步。
「琦云,我早就已经爱上你了,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后退两步抵住香台,悄悄把一只黄铜香炉藏到身后。
「苏景辰,你在胡说什么!」
「你既然已经娶了心上人,自然该好好同她过日子。」
苏景辰满目怆然,声音嘶哑如破锣。
「琦云,我后悔了。」
「重生以后没几天,我就已经后悔了。」
「张杏花身材臃肿,举止粗俗,不通文墨,性格泼辣。」
「她连你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我爱的,原来一直是自己幻想中的人,而非真正的张杏花。」
「琦云,上一世你待我那么好,我其实早就情不自禁爱上你了!」
「之前是我误会了你,原来要杀杏花的一直是我娘。」
「我给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琦云,我不能没有你,我真的离不开你!」

-27-
苏景辰说一步便上前一步,我退无可退。
他很快就走到我跟前,伸出胳膊试图来拉我的手。
「咚!」
我举起香炉用力砸在他头顶。
鲜血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流下,苏景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即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我恨恨地踢了他几脚,抓着香炉狠命在他身上劈头盖脸一通乱砸。
「原谅你娘!」
「你给我去死!去死!」
正砸得开心,琉璃喘着粗气推开房门。
「小姐,不好了!」
「山匪,山匪围住了寺庙!!!」
我愣愣地盯着她,手中香炉砸落在地,洒出一地香灰。
「你、你说什么,山匪?」
离京五十里远的深山中,确实藏着一片山匪的据点,名唤黑风寨。
那儿地势险峻,群山环绕,易守难攻。
五城兵马司去过好几次,都没能将他们彻底歼灭。
每次攻山,那些山匪都提前往山中一窜,化整为零,连个人都找不到。
时间长了,剿匪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那些山匪,为何如此胆大包天,敢来这国清寺?
是他!是苏景辰!!!
我心中恨极,当下扑过去两巴掌抽醒苏景辰。
「快说!那山匪是不是你招来的!!!」

-28-
苏景辰卧在地上瘫软如泥。
被我摇醒后眼神茫然,半晌才贪婪又痴迷地盯着我。
「琦云,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嫁给我;第二,被山匪带走。」
「我知道你有多怕他们的,所以你肯定会跟我走的对不对?」
我用力掐着苏景辰的脖子,恨不得就这么掐死他。
「你怎么带我走!你说!」
「咳,咳咳咳!」
「我,我同山匪做了交易,只要你愿意跟我走,他们自然不会为难你。」
我抓起滚落一边的香炉恶狠狠砸中他的嘴巴。
苏景辰张开嘴想说话,两颗雪白的牙齿混着血水从他口中掉落。
「你这蠢货!!!」
「我娘素有江南女财神之名,你以为山匪是冲谁来的!」
「你害死我了,你要害死我了!」
苏景辰这才慌了神,他伸出纤细的手腕想拉住我。
「不、不会的,那山匪头子收了我二百两银子,整整二百两!」
我从来不知道,苏景辰能蠢成这样。
过去的记忆摧枯拉朽般朝我袭来,将我冻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心中更是冰凉一片。
「小姐,小姐!」
琉璃拼命摇晃着我的身体。
「小姐,咱们得想办法跑!」
我猛然惊醒,摸了把自己的脸,却摸到一手的泪。
琉璃说得对,我不能坐以待毙。
时间紧迫,我也顾不得再收拾苏景辰。
琉璃跑过去捡起香炉朝他头顶重重砸了几下后,我们俩便手拉着手跑出禅房。
寺庙大门已被打开,寺中到处是乱窜的小沙弥和匪徒。
我和琉璃试图朝人少的地方跑去,没跑几步就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那是一个死了的小沙弥。
我看着他血迹斑斑的僧袍,用力抓住琉璃的手。
「扒下他们的衣服换上!」
我和琉璃的衣裙太过醒目,换上僧袍僧帽才能更安全。
我将头顶一只金簪塞进手中。
他们要的是财,我不会那么轻易死去。
如果,如果他们要欺辱我。
那这次,我怎么也要找两个垫背的。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活下去!

-29-
我娘女财神的名头实在太过诱人。
这些山匪几乎是倾巢而出,我虽带了不少护卫,却根本不是对手。
我和琉璃很快就被一帮山匪围住。
带头的那个络腮胡,我记得他的脸。
那张令人作呕的,让我做了一辈子噩梦的脸。
他叉着腰哈哈大笑,嗓音粗犷狂放。
我害怕得朝后一跌,仰面摔落在地。
他走过来伸手扶我。
「哈哈哈,小美人你放心,我……」
话音戛然而止。
他的喉咙上,插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孔雀簪。
这一击,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我跌坐在地上,目光狠厉得瞪着那些被唬住的山匪。
「别过来!谁过来,下场就和他一样!」
山匪们面面相觑,不一会有个刀疤脸冷笑一声上前。
「老大死了正好,少个人分钱。」
「你一个娇ṭůₑ滴滴的小娘们,老子还怕你不成!」
我心中凄惶不已。
重来一次,我还是逃不过这命运吗?
不,我不甘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握着簪子努力站起身,神容肃穆。
「我是陆小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你们如果对我不敬,陆家和你们不死不休!!!」

-30-
整个大周朝,名头最响的莫过于陆家。
陆家世代征战,马革裹尸,满门忠烈,边疆几乎全靠陆家军守卫。
陆老将军得封镇国公,世袭罔替。
听说不少绿林好汉,也视陆老将军为一生偶像。
听到陆小将军,那些匪徒面上果然开始犹疑,甚至起了内讧。
「二当家的,要不算了吧?这可是陆家!」
「得罪个尚书没啥毛病,可是欺负了陆家儿媳,我怕被道上的兄弟戳脊梁骨!」
「放你娘的屁!咱们折损那么多人手,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放了?!」
我心下一喜,恨不得给陆小将军磕一个。
陆家的名号果然有用!
几人吵得面红耳赤,我和琉璃对视一眼,朝后山的方向拔腿就跑。
「卧槽!这小娘皮跑了!」
刀疤脸大喝一声朝着我快步追来,我拼尽全身力气朝前跑去。
刚踏出院门,便摔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我绝望地仰起头,却撞进一双清冷的眼睛。
「别怕,拿起剑,杀了他们。」
陆彦握住我手,递过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
光影重叠,故人相逢。
是他!
陆彦就是前世那个小将军!!!

-31-
京城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黑风寨的人围住国清寺,想绑走唐尚书之女勒索钱财。
恰好碰上陆小将军上山礼佛。
陆小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一人屠光黑风寨上下六十八口人。
唐小姐感念陆小将军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得结良缘。
琉璃说得津津有味,我听得哭笑不得。
「哪里就一个人, 他还带了十几个亲卫,我唐家也有二十几个护卫。」
「这传得可真够离谱的。」
琉璃笑嘻嘻地凑上前。
「我不管, 咱们姑爷就是满京城最厉害的儿郎!」
我啐她一口, 忍不住红了脸。
陆彦这人,长了对驴耳朵,该和潘大娘去拜把子。
那日我用他名头唬住山匪,没成想他全都听见了。
他对着手下亲卫振臂一呼。
「誓死护住少夫人!」
他的亲卫们也跟着喊,声音直穿云霄,整个国清寺的人全听见了。
那日来礼佛的除了我们, 还有一些百姓和官员家眷。
陆彦送我归家没两日,整个京中都是我们俩的传说。
他带着浩浩荡荡的聘礼和大雁,请了七王爷当大媒, 亲自上门求亲。
求亲之前,他曾认真问过我。
「唐小姐,你可愿嫁我为妻?」
「若你不愿,我会命人平息京中谣言, 让你绝不受其干扰。」
「若你愿意, 我对陆家世代忠魂立誓, 用一生护你周全。」
「你是我陆某人见过最勇敢的姑娘,我真心钦慕于你。」
我垂下眼眸盯着自己脚尖。
「婚姻大事, 自当由父母做主。」
陆彦两世皆救我于危难。
陆家家风淳朴,刚直厚道。
如果一定要嫁人,我想, 陆彦会是我最好的选择。
番外
那日陆彦在国清寺剿匪时,苏景辰趁人不注意偷跑下山了。
当陆彦和我定亲的消息传出,他拿着跟棍子堵住陆彦。
「夺妻之仇, 不共戴天!」
陆彦眯着眼睛看了半晌, 才认出这是苏景辰。
他好多天没回家也没上朝,衣服又脏又破, 形如乞丐。
陆彦刚想出手教训他, 此时恰好有一支迎亲队伍敲锣打鼓从旁走过。
苏景辰大喊一声,拎着棍子就朝新郎官打去。
「夺妻之仇, 不共戴天!!!」
陆彦惊愕地愣在原地,随即讪讪地收回手。
他总不能去揍一个疯子。
从此, 京城街头多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乞丐。
每次有人成婚,他总会从一边窜出偷袭新郎官。
嘴里还不住嚷着。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他搅乱别人婚礼,自然就要挨打。
有一次,被人打断了一条腿, 成了个瘸子。
昔日状元郎,如今乞丐身。
张杏花找到苏景辰后, 抱着他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然后拎着包袱, 头也不回地改嫁了。
苏家还欠着朱老八银子,朱老八拿着欠条直接收走了苏家的房子。
苏老娘身无分文, 年岁大了又不会干活,只能上街行乞。
要是路上遇见苏景辰,还要被他拖着瘸腿揍一顿。
「死老太婆!都怪你!」
他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清醒时, 便满京城找他老娘揍她出气。
疯癫时,犹如丧家之犬被人追着打。
后来一个下雪天,他和他母亲一起冻死在了某家农户的猪棚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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