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霄公司的新品发布会结束。
有个女记者追出来,红着眼眶发问:
「请问你还记得初恋吗?有消息称,你创立公司是因为当初被分手……」
「结婚五年,你一直把你太太当成女儿宠爱,请问是真的吗?」
他淡然一笑。
弯腰为我换上参加晚宴的高跟鞋:
「以前的事早就忘了。把我太太宠成孩子,我自己也很幸福!」
可他的手在轻颤。
也没看见我被新鞋磨出的水泡。
从我包里取出唯一的创口贴,递给了女记者:
「手上的伤处理一下。」
我才注意到女记者泛白的指尖,有一抹细小的红痕。
-1-
女记者接过创口贴,眼眶周围的红晕已经褪去。
程霄牵起我的手,没有多看她一眼:
「上车吧,先陪你去补妆。」
她却将工作证递到程霄面前:
「程总,我是经纬传媒的记者江青梨。」
「之前我同事与你的秘书预约过,这个时间段为您进行一次专访。」
程霄蹙起眉。
眼神扫过腕间的表,再挪到我脸上时有些无奈:
「还真是,我都忘了。」
「落落,让司机先送你,我半小时后去找你好吗?」
可我看过他的行程表。
不仅没有专访安排,江青梨所在的小媒体也不在受邀名单内。
传言中宠我如宝的他,第一次对我撒了谎。
我淡笑道:
「不影响采访的话,我还是等你一起吧!」
他点头,将我换下的鞋放进后备箱。
故作轻松地领着我和江青梨,进了不远处的咖啡厅。
服务员拿来单子,他却一眼都没看:
「一杯摩卡;两杯爱尔兰咖啡,延长点火时间,不加奶油。」
他忘了我乳糖不耐受,喝摩卡需要把牛奶换成豆奶。
却知道江青梨喝什么口味。
我心里泛起凉意:
「你们是旧识?」
程霄下意识与江青梨对视一眼,又迅速避开。
桌下握住我的手紧了紧。
「我……」
一直抿着唇的江青梨挤出个职业微笑,抢先对我解释:
「没想到程总还记得我和我哥的口味相同。」
「程太太别误会,我哥在世时跟程总关系很好,而我跟我哥很像。」
程霄连忙附和。
服务员送来咖啡,打破微妙的气氛。
江青梨拿出采访稿:
「抱歉,上面希望我能采访到一些独家,问题会涉及个人隐私,如果造成两位不适,直接拒绝回答就好。」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
「程总,传言你创立公司,是因为初恋嫌你经济条件差,嫌你不思进取,负心抛弃你出国。」
「更有人说,你能成为科技新贵,离不开当初她给你的打击,对此你怎么看?」
程霄正了神色,定定地望着她:
「创立公司只是我个人的理想,跟任何人无关。」
「她不是贪慕虚荣的人,所以不存在抛弃,也不存在谁负了谁,具体分手原因我不想谈。」
江青梨似乎很感动,也很意外程霄的发言,抬起头跟他对视。
两人眼中的情比咖啡还浓。
江青梨搅拌着咖啡低笑:
「程总的话像爱尔兰咖啡,威士忌与咖啡的碰撞,带着浓烈与克制并存的矛盾感。」
同样的形容,我听程霄说过。
当时我不以为然。
只道这两者的融合,像极了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情。
而今扎得我胸口憋闷得很。
「你们聊,我出去透口气。」
我站起来出声。
程霄才发现我面前的咖啡不对:
「里面有牛奶,你喝了吗?都怪我刚刚忘记交代,要不要上医院?」
让人生不起气,又平静不下来。
「没喝,你们继续吧。」
他却突然拎起我的包包:
「江记者,不好意思,我太太不舒服,先走一步。」
-2-
走出咖啡厅,程霄再三确认我的身体状况。
眼神又不自觉地瞥向江青梨的背影,不见惯有的稳重与自持。
路上抱住我的腰,把头埋进我的颈间:
「我和江青梨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以前你说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们只需要关注现在与未来,所以我就ṭű̂₃没跟你提过。」
「你别多想,晚上回家我慢慢告诉你。」
整个晚宴我都心不在焉。
结束回家时,他揽着我的腰走出宴会厅。
看到江青梨在我们的车子边上被一个男人斥责:
「抢着去采访程霄,半点劲爆的独家新闻都没挖出来,你有什么用?不能干趁早滚蛋行吗?」
程霄松开我,大步走过去:
「江记者,明天我可以接受你的采访。」
「我送你回家吧?算我下午失信的补偿。」
除我之外,他从不让别的女Ŧũ̂⁻人坐他的车。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歉意地回头牵住我,为我打开车门。
斥责江青梨的人立马变了脸色,谄媚地把江青梨也推上车。
「程总、程太太,感谢你们解围。」
江青梨苦笑着打破沉寂。
路边的灯光映在她清丽的鹅蛋脸上,有种破碎的美。
程霄愠怒道:
「就凭我跟你哥是兄弟,也没必要搞得这么生分,你遇到困难不能直接跟我说吗?」
江青梨带着歉意冲我微笑,才转向他:
「你是已婚人士,当然要注意避嫌。」
「再说了,现在什么工作都不好做,被领导骂几句也不算困难。」
「不然程太太跟我说说你们的故事行吗?也免得另约时间了,采访程总的人多,你这位漫画家倒是不容易采访到。」
我没理由拒绝。
顺着她的问题想起曾经。
当时程霄为拿下投资,讨好投资商女儿,带着几箱我出版过的漫画,到我的签售会找我签名。
我差点以为他是砸场子的,深聊过后才知道,他不仅真正看过我的漫画,也懂我的天马行空。
后来他给了我很多创作上的灵感,生活上的包容。
把我宠成孩子,更不是一句空话。
我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今天江青梨出现。
他们之间涌动的深情,我仅窥视到冰山一角,便意识到底下藏着惊心动魄。
「江记者,这么多年没消息,你也成家了吧?」
程霄与我十指相扣,拉回了我的思绪。
可能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紧张得手心潮热。
江青梨低头收起录音工具,声音悠悠:
「没有运气遇上对的人,单身挺好的。」
-3-
回到家,我洗完澡直接钻进被窝。
自认没有完全做好准备,听程霄讲他的故事。
他却放了轻音乐,醒好红酒,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
「落落,把事情压在心里伤感情,我们聊聊吧。」
我团在懒人沙发里,看着他一杯杯往嘴里灌酒。
半晌才等到他开口。
「我和江青梨哥哥是初高中同学,关系一直很好,江青梨比我们小一届,常围在我们身后转。」
「大二那年,她考进我所在的大学,也成了我的女朋友。」
「可她大学毕业时,我和她哥去参加她毕业礼,途中遇到有人失足掉进江里,我们跳江救人……」
「我高估了自己的水性,她哥救完人再折返推举我上岸,自己却没能活着回来。」
他声音沉闷,像从地心深处传出的古老钟声。
眸中闪烁的晶莹,是我无法忽视的痛楚。
「我是从她哥哥的肩膀爬上岸的……」
「我跟她之间,隔着一条人命,手足、至亲的命!」
我听懂了。
在一起痛苦,分开也痛苦。
他们分开不是因为不爱。
所以他们不会在一起,但至今仍爱着,浓烈且克制!
「那我呢?程霄,没有清空你的心就和我走进婚姻,你对自己不负责,更对不起我!」
他扔了酒杯,握住我的手:
「不是,我清空了!」
「她出国那天,我跟她约定要幸福,要好好生活,互不打扰,永不相见。」
「跟你结婚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努力给你全部的爱,这些年我自认都做到了。」
苦涩从我的心底蔓延开。
模糊的泪眼看不清他的模样:
「可是江青梨一出现,你的努力瞬间成了泡影。」
「你和她之间隔着她哥哥的命,我和你之间也隔着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他抱住我说了很多话。
保证江青梨不会影响我们夫妻感情,以后跟江青梨所有接触都会提前告诉我,争取我的同意,见面也会带我一同前往。
可我的心很乱,一句也听不进去。
我把他关在主卧外,独自发呆到天亮。
睡醒已是第二天下午。
程霄竟然没去公司,正在客厅里开视频会议。
见到我,匆匆中止了会议:
「落落,睡这么晚,饿了吧?食材我都准备好了,马上给你做,你等我一会儿。」
话落,已经进厨房套上了围裙。
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尽管食不下咽,还是硬塞了几口。
收拾完碗筷,他把一个文件袋放在我面前:
「这是江青梨近几年的资料,说好不瞒你,共同面对的,我特意等你一起Ťû₆打开。」
原来,八年前江青梨跟他分手后断了联系,去国外进修仅短短半年又回国了。
这些年都在治疗重度抑郁,还前后失去了双亲。
文件袋里有许多照片。
江青梨几乎全在病床上,瘦得脱相、苍白如纸。
手臂上新伤叠旧伤,手腕几次伤痕更是深可见骨。
连我都能看出,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爱不得,放不下,痛不欲生。
「怎么会这样?她性格很开朗的……」程霄拼命眨着湿润的双眼,「我答应过她哥,要好好照顾她……」
我陪他坐了很久。
久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他木讷地扭头,看向我:
「落落,你愿意陪我一起帮助她吗?」
此题无解。
三个人的爱又太拥挤。
我不想深陷其中,陪他们一起在痛苦里沉沦。
「程霄,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但我无法接受,你的过去影响我们的现在和未来。」
「你知道我原来是个不婚主义者,只想要百分百的爱情……」
「我很自私,我们还是分开吧。」
-4-
程霄抓住我的手。
一滴泪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又迅速冰凉。
却不知是为了谁。
「落落,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好吗?」
「至少你别急着做决定,我可以给你足够的空间,接受你的考验。」
平心而论,江青梨出现前的他,的确是几乎满分的好丈夫。
偶尔有些小缺点,也都在我能轻易理解和接受的范围。
而我却算不上好伴侣。
因为我爸是越轨惯犯,我妈在一次次原谅与失望中早逝;所以我性格拧巴,对爱情不抱期待,更不相信婚姻。
是他一点点把我捂热,给我走进婚姻的勇气。
结婚时,我对他提的要求是「变心了直接告诉我,一别两宽」。
我预想过最坏的可能,却没料到会有如今这种局面。
分不清对错,好像怎么选都不对。
「你心里的遗憾那么多……放不下江青梨,无法不管她。」
「我也做不到大度,陪你照顾、帮助她一辈子。」
说完,我逃一般地钻进画室反锁。
失魂落魄画到夜深,才惊觉笔下是程霄与江青梨的遗憾。
也许是太过沉闷,我的胃一阵痉挛,干呕出几口酸水。
打开房门透气,却见门外摆着保温杯和晚餐。
上面一如既往地附上便签。
【中午你没吃多少,晚上吃些清淡的对胃好。】
【杯里是当归红枣茶,你经期推迟几天了,千万要记得喝。】
客厅、卧室都没有开灯。
只剩程霄为我布置的夜灯,发出昏黄的微光。
我心底发寒。
突然害怕回到从前一个人的日子。
想拨打程霄的电话,手机里却显示出他发来的未读消息。
【落落,你记得吃饭,我出去一趟。】
【青梨不愿意捏造我们的八卦被辞退了,我私下找了做媒体的朋友,看能不能录用她。】
【我不会跟她见面,也不会让她知道,很快就回来。】
晚上七点多发的,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
停车的公众号显示,他的车在一小时前,停在昨晚江青梨下车不远的老小区里。
我鬼使神差地赶了过去。
凭直觉找到他的所在。
他就坐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从不碰烟的他,此刻指间烟雾缭绕,朦胧的脸仰望着楼上的某一层。
被火光烫了手又续上,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忧郁而孤寂的身影像与世隔绝。
刺痛了我的心。
我的丈夫在为另一个女人难过,可我却怨恨不起来,再次落荒而逃。
-5-
夜里,程霄在主卧门口徘徊许久。
带着沐浴后的清凉,悄声走到床边,在我额上印了一吻:
「苏落白,我爱你!但我好像做不到完全放下江青梨……」
「给我点时间,我相信总有办法解决的。」
声音跟呼吸一样轻。
但他肯定知道我在装睡。
我没有睁眼,直到他转身离开。
第二天,他依旧体贴地为我备好一切,小到挤牙膏、倒温水,大到给我同步所有行程。
我打开保险柜,拿出离婚协议。
那是他在结婚时给我的,上面有他的签名,还有公证处的盖章。
他说如果他哪天犯错,就罚他净身出户。
想到此,我笑出了眼泪。
整个上午,胃痉挛又让我吐了几次。
我到医院检查的结果,竟然是怀孕了。
备孕三年,期待中的时候不来,现在怀上实在让我为难。
也许只能等时间告诉我答案。
回到家,我又把离婚协议收进了保险柜。
手机里跳出一个陌生来电。
「程太太吗?我是江青梨,很冒昧打扰你……」
「不知道你现在时间方不方便?我想请你喝杯咖啡可以吗?就我和你。」
她出现在程霄面前,绝对不是巧合。
小时候见多了我妈跟我爸那些女朋友交锋,我并不意外她会找上门。
我甚至期待江青梨或程霄越界,让我痛下决定离婚,不必继续左右为难。
可在咖啡厅的包间里,她却推给我一份诊断书。
「程太太,很抱歉,我的出现的确很不合适,也请你相信我很内疚,打扰了你和程霄的生活。」
「是我太贪心了,想再看看程霄,想知道他会不会恨我,也想了解他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她笑得温柔。
令人无法讨厌,包括我。
「恶性脑瘤?程霄知道吗?」
「他让人调查过你,为什么只查到你治疗抑郁症?」
江青梨似乎很意外,歪头想了想。
笑着拿掉头上的长卷发,露出手术后留下的疤痕:
「可能是我检查和治疗都在我朋友的私立医院,不容易查到吧。」
「是不是很丑?治不好了。」
「挺好的,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早点去跟家人团聚也挺好的。」
「不要告诉程霄,免得多生事端,当作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我今天就离开,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对不起啊!我实在太自私了,你不必原谅我……」
她说得很慢,早就收了笑容。
不停抠着咖啡杯,脸上的愧疚不像假的。
沉默许久,她又戴上假发。
我心里五味杂陈。
换作我是她,可能会比她更自私。
「你不打算治疗了吗?」
她又笑了,好像很开心。
「不治啦!」
「你真的是很好的人,值得被全世界宠爱。」
「我都快看完你所有的漫画了,你笔下每个人物都有我向往的特质,我非常非常喜欢。」
我被她的笑容感染了。
「你也很好,谢谢你喜欢我的漫画。」
好像她的兴致很高。
围绕着我的漫画,有一搭没一搭的,我竟然跟她聊了起来。
忽然,包间的门缝中渗出浓烟。
外面也有人大叫:
「着火了。」
-6-
也许是咖啡厅装修材质不好。
我和江青梨跑出包间,外面已经火光熊熊。
消防通道的方向挤满了人,却无法疏散出去。
负责人大喊着已经打过消防电话。
火势猛烈,浓烟翻滚,很快逼得人无处躲。
江青梨却突然捂住头,呼吸异常急促。
不等我扶住她,直接软倒在地上,任我țų⁰怎么推她都没有反应。
这时,我听见了程霄的声音:
「落落,苏落白,你在里面吗?」
我扯着嗓子回应他。
下一秒,他拎着灭火器,身披湿桌布,冲到我身边。
一把将我按进怀中,颤声道:
「吓死我了!司机说你在这。」
「别怕,消防马上会到,我还抢到一个消防面罩……」
声音戛然而止。
他松开我扑向旁边的江青梨,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她这是怎么了?」
「不行,我必须先带她冲出去,外面肯定有救护车。」
「好落落,老婆……我欠她一条命……」
望进他乞求的目光中,我说不出话。
我爱他,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很好的人。
理智上我能理解他,心却不禁绞成一团。
他没等我回答,直接给我套消防面罩:
「戴好这个,我送她出去,马上回来陪你,等我!」
话音未落,他已经抱着江青梨冲入烈火中。
我等到几乎失去意识,都没有再看见他。
直到医护人员帮我检查过后,有记者凑到我面前采访:
「程太太,请问你认识程总从火场抱出来的女人吗?程总看起来非常紧张,他们是什么关系?你今天是不是来谈判的?」
「有网友扒出程总的初恋,疑是他刚刚救出来的女人,请问你知情吗?」
「宠妻出名的程总此次抛下你,选择送别的女人去医院,你有什么想说的?」
在记者递来的视频中,我看到了程霄。
他抱着江青梨冲出火场,交给急救医生。
再返回的时候,被消防员拦下。
同时医生叫住他,说江青梨情况危急,必须马上送到医院,让家属跟车。
他深深看了火场一眼,坐上救护车离开。
「事有轻重缓急,人命关天,他选择救人没错。」
我回答记者,也是告诉自己。
程霄却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抱歉,我太太受惊,不接受采访。」
说话间抱起我,往车子方向走。
除了「对不起」没有半句多余的解释。
回到家,他围着我忙前忙后,像个没有灵魂的陀螺。
拿错拖鞋,浴缸里放成冷水,他都没有发现。
我终究没忍住问他:
「江青梨呢?你这么快就回来找我,她有没有事?」
他给我取衣服的手顿了顿:
「我到医院缴完费,就把她交给医生检查了。」
「你比她在火场的时间还久,她在医院肯定没事的,有问题医院会给我打电话。」
可他翻了一套又一套衣服,却没找出一件睡衣。
我转身背对他,忍住落下的泪:
「去找江青梨吧,她恶性脑瘤晚期,没多少时间了,现在可能很危险。」
「抽空……再跟我去登记离婚……」
「程霄,接受吧,我们回不去了。」
-7-
程霄下意识反驳:
「我不同意离婚!」
电话铃声突兀地喧闹起来。
「江青梨家属吗?病人刚醒就自己跑了,检查结果还没有完Ţú₀全出来,但她现在情况很不好……」
程霄急步跑到玄关,连鞋子都没换。
关门时给我留下一句:
「等我回来!」
我脱力地滑坐在地,泪水从指缝中溢出。
暮色降临,我泡了个热水澡,然后预约第二天的手术。
我不认为自己能成为合格的单亲妈妈。
决定好要离婚,我也不想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雇了住家保姆陪护和照顾起居。
程霄仍给我报备他的行程。
他带人在医院附近寻找江青梨,后来追到机场,又去了别的城市。
每一步他都如实交代。
只是消息少得可怜,字里行间全与江青梨有关。
我分不清,欺骗和诚实到底哪种方式更伤人。
但我知道心里那根刺越扎越深。
哪怕最后会痊愈,刺依旧在那,永远都拔不出来了。
我把程霄设置成免打扰。
让律师重新拟好离婚协议,对财产分割重新划分。
三天后,程霄却拖着满身疲惫回来了。
「落落,对不起!」
「专家说青梨的病情恶化很快,建议持续放疗和化疗同步,她坚持不肯治疗。我在她昏迷的时候,带她回了这边的医院进行疗养。」
「这事没有经过你同意,是我的不对!可我真的没办法在这种时候,扔下她不管,你就当是……临终关怀,行吗?」
人其实很矛盾。
如果他对江青梨的病视若无睹,忘记江青梨哥哥的恩,我会觉得他太冷漠绝情。
可他要照顾江青梨,我又没法不难受。
哪怕对我再坦诚,哪怕仅仅是临终关怀。
「她没有亲人在世,她哥又救过你的命,你的确该在她生命的最后陪伴她的。」
「你没做错什么,不需要道歉。」
程霄带着红血丝的双眸亮了。
抱住我旋转了几圈:
「落落,你真好!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
「她……最多只剩三个月时间了,我们一起送送她好吗?」
我被他转得阵阵眩晕。
拨开腰上的手臂。
转身拿出新的离婚协议递给他:
「我能理解你,但我更爱你,所以我小气、自私。」
「没办法大度地去照顾她,跟你一起陪她跟这个世界告别,了却所有遗憾。」
「同是女人,我太清楚了,江青梨没有亲人牵挂,最遗憾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懂吗?」
他的视线从我脸上挪向离婚协议。
微颤着手接过,却又立即抬起头看我。
「为什么不能找平衡点呢?」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很确定自己爱的人是你,对她只有兄妹之情,照顾她一部分原因是想完成她哥的嘱托。」
「她是懂分寸的人,如果不是那场火,她早就离开了。前两天她跑出医院,也是不愿意造成你我之间的困扰。」
程霄手中的离婚协议被捏得沙沙响。
语调也陡然拔高:
「你知道吗?她在我面前从来不提过去的人和事,甚至连她的病都不想提,只愿意聊你和你的漫画。」
「她很喜欢你,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这样排斥她,就不能把她当作我的一个老朋友吗?」
-8-
嫁给程霄这些年,他都很包容我。
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重话。
这次咄咄逼人,让我有种犯了大错的感觉。
可转念一想,我又更加笃定自己的选择。
我从小看够了我妈委曲求全。
她说人无完人,注定了世上没有完美的爱情,爱一个人是情愿委屈自己求长相守。
所以她忍受不同的女人,在我爸心里来来去去。
但我做不到!
「程霄,也许我并没有那么爱你,至少我更爱我自己!我不想受委屈,不愿跟任何人争你的偏爱!」
「你和江青梨之间有那么多遗憾,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过不去了。」
「我无法容忍……你陪着江青梨走到生命终点,再每年去祭奠她,时不时想起她。」
「到此为止吧!该说的话,这几天我都țű⁶已经说完了。」
程霄坐在椅子上,不停用手指按压太阳穴。
突然,大门被人打开。
「苏小姐,医生让你一周后复查。」
保姆晃着手里的药和病历本关好门,转身看到程霄又错愕地愣在当场。
程霄却已经站起来:
「复查什么?落落,你生病了?」
我示意保姆先离开。
他又自顾地走了过去,夺下保姆手中的本子翻看。
扭头看向我的眼神中满是失望。
「苏落白,你就这么狠心?」
「我们盼了三年多,好不容易盼到他来了,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还不知道,你就剥夺他生存的权利……」
「是怕我不肯离婚,还是想跟我彻底断干净ťũ₌?」
面对他的质问,我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喘不上气来。
「你全猜中了,我就是这么自私。」
红色布满他的眼眶,失望也变成了愤怒。
他微微点头。
从地上捡起那两份离婚协议,签好名甩到我身上。
「如你所愿!什么时候去做离婚登记,我随时奉陪。」
我怕自己后悔,提出直接去民政局。
他气得冷笑出声。
一路上,他都没再看过我一眼。
只在过协议时,阴阳怪气说财产按法律规定对半分割,没有让他净身出户,夸我大度。
拿完离婚回执他就走了。
我不喜欢搬家,仍住在原来的房子里。
开始收拾属于他的东西,搬到次卧锁起来。
慢慢习惯自己挤牙膏、喝温水,做饭……
却在半个月后才发现,其实还在照着他的方式生活。
我努力回归以前单身的日子,通宵作画,白天补觉,非必要绝不出门。
可心里仍像空了一大块,画笔下的故事也画不出结局。
领离婚证那天,程霄的秘书大早就来按了门铃。
出门时,又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
「夫人,程总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公司,天天比刚创业那会儿还拼,肯定是心里难过。」
「要不你给他个台阶下呗?我向你发誓,程总身边没有其他女人,那个初恋早就走了。」
「程总那么爱你,只要你给他点好脸色,他肯定会主动低头道歉的。」
我没有接话。
坐上车,看到程霄黑如锅底的脸,又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江青梨现在还好吗?她走了,是什么意思?」
-9-
程霄深吸一口气,偏过头看我。
双唇轻启又憋了回去,扭头看向窗外:
「字面上的意思。」
前排的秘书埋头在手机上一顿输入。
很快我就收到了几条消息。
原来,那天程霄跟我做完离婚登记,再回到医院,江青梨已经醒了。
她不肯留在医院,说不该回来,只求程霄放她独自离开,去完成自己临终前想做的事,按她的意愿过完最后的日子。
还给程霄看了她约好的丧葬公司,让程霄别再管她,也别再联系,当作是程霄帮她完成的遗愿。
当晚程霄就送她去了机场。
我按熄屏幕,隔着车窗看不断倒退的风景。
耳边似乎又响起父母无休止的争吵。
我妈大度,包容我爸在婚内找寻真爱,却也没办法做到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觉得她为了让我有个完整的家,受尽委屈。
每天琢磨我爸的真爱们,哪位在我爸心里位置更重。
嘴上一遍遍说原谅了,只要我爸在她身边就好。
敏感的神经却时不时被刺痛,翻出旧事扎我爸的心。
夫妻之间互相折磨着,磨空了我爸的情感和怜惜,耗光了我妈的精力与生命。
所以我认为,我跟程霄再继续下去,结局同样是相看两相厌。
到此为止对双方都好。
「程总,夫人,民政局到了。」
秘书小声提醒我和程霄。
我才发现,司机早已经停车熄火。
「落落……」推开车门下车时,程霄忽然出声叫住我,「你真的确定,离婚是你想要的?」
我应了一声「是的」,关上车门径直走进民政局。
在工作人员面前,又确认了一遍。
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
我回到一个人的生活。
可是,随着程霄公司推出的新产品爆火,我和他离婚的事被人扒到网上。
有人骂他立爱妻人设,实际是个伪君子;也有人爆料江青梨是他初恋,结合上次火灾,编造也两人重温旧爱的故事。
舆论愈演愈烈,媒体堵到我家来。
我听到那些狗血的问题,真的笑了。
「请大家不必过度解读,程霄很好,也没有出轨,他对我的爱的确很拿得出手。」
「离婚只是个人原因,时至今日,我仍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
程霄自己却半句回应都没有。
后来,有人扒出江青梨哥哥当初舍身救人的报道,又找到江青梨,抓着她追问。
江青梨瘦脱相的脸上满是懊恼:
「怪我太自私,想在离世前见见故人……」
「程霄和苏落白都是特别好的人,我希望他们能幸福一辈子。」
一段话歇了七八次才说全。
视频发到网上,聪明的网友们竟猜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评论变成两个极端。
骂我小肚鸡肠,说就算看在江青梨哥哥救了程霄的份上,程霄也该照顾举目无亲又重病的江青梨,我却连将死之人的醋都吃, 用离婚阻止程霄照顾江青梨。
也骂江青梨绿茶,认为好的前任就该跟死了一样, 要死也应该死远点, 不该出现博同情,破坏我和程霄的夫妻感情。
我无奈地苦笑。
同样的事, 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
站在不同的立场看, 好像谁都没错, 又好像都错了。
-10-
三个多月过去。
网上的热点迭代了很多很多次, 我和程霄、江青梨的事早就淡出视野。
我的漫画又卖出一个出版权。
签约那天,不少业内人士和相关媒体坐在台下。
拍照的时候, 我赫然发现程霄也坐在其中。
他瘦了一大圈, 看起来很疲惫,反而让人感觉他的五官变得更加立体。
人都散场后,他走到我身边:
「江青梨死了。」
「死在她父母和哥哥的墓碑前,是丧葬公司为她办的葬礼, 我去送了她一程。」
我扭头看他, 阳光打在他脸上, 照出一半阴影。
他却望向远方, 声音缥缈:
「人生在世,本就有许多遗憾……落落, 珍惜眼前人, 活在当下, 不好吗?」
前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我心里也觉得遗憾。
随着时间推移,我也清醒地认识到, 我还爱着他。
看见与他有关的东西会发呆, 听见他的消息会下意识关注。
那些跟他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 至今还保持着。
「可是……程霄, 我做不到!」
「珍惜眼前人,活在当下,很好!但我做不到,你懂吗?」
他抓住我的双肩摇晃。
强迫我与他对视:
「江青梨已经死了, 就让一切留在过去不行吗?你就当重新认识我一次!」
「你要百分百的爱情,要我把心清空再爱你,我自认为已经做到了, 为什么你还要揪着我的过去不放?」
「我做错什么了?我和其他女人,包括江青梨,有过任何越界的接触吗?」
泪模糊了我的双眼,看不清他。
我摇头, 努力眨了眨眼。
「你没Ṫũ̂₇错!江青梨没错!我也不认为自己错了!」
「程霄,我只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就这样吧!」
他的泪打在我放在他胸口的手上。
深邃的眸中有哀怨, 也有无可奈何。
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最后颓丧地松开手, 转身离开。
日子再度恢复平静。
我四处旅游, 走到哪就画到哪。
心里被美景和沿途听说的故事填满。
半年后,又是一次新的签售会。
程霄抱来一大箱我的漫画:
「可以全部帮我签名吗?我合作商家的孩子很喜欢你,我抢这些很不容易……」
他的状态很好, 身穿一套运动装。
阳光帅气。
恍若回到初见那年的夏天,那个下午。
但这次,我回答他:
「不能!签名每人仅限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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